天空、飞行艇、我爱你以及咸牡蛎冰淇淋 1.5w完结

王牌飞行员回忆录 | 猫想要,猫得到!

十八岁的时候,我考进了当地的军事学校,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备飞行员。当时兵种不多,再加上处于军事改革期,在空白一片的头顶上空抢占高空称霸权,成为了举国上下的一致共识。我对军事并无兴趣,而且生来就对打打杀杀毫不关心,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轻微的走火都会爆发战争。我无心去改变些什么,个人的力量实在微弱,并且无法抵御时代的洪流,出生于商人世家的我并没有继承财产的心力,钱财嘛,和战争一样毫无定数的东西,我的未来显然不止于此,生意人的规矩我不想去懂,也不想让涉世未深的境遇成为他们掌控我的把柄,为了离那个所谓的家族远一点,我只能考进军事学校,好在,如愿以偿,不久之后,我真的摸到了心向往之的飞行艇。

刚上小学那年,我看到了介绍飞行器的专业书,当时不过八岁,儿童绘本却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所以我捧着这本仿佛来自异世界的钥匙,第一次触碰到了自己的飞天梦。妈妈说,一切纯净的事物都是蓝色,就像湖水和海洋,就连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如果我往上飞,就是在和自己相拥。小孩子不懂诗情画意的文字,也不懂所谓一厢情愿的浪漫,但我看着人们飞向天空的黑白照片,还有那辆威风凛凛的飞行艇,刹那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就像飞行浆划破苍穹的爆裂声,并且连绵不绝,经久不息,一直回荡在空洞的房间里,延伸到窗外泛着白光的蓝天中。我知道自己从此不在陆地上了,天空才是我的世界,才是我心向往之的归宿。

我理所当然地想,天空是我的,并且迟早都要是我的。我在陆地上待了太久了,所以要飞到天上去,到达我之前从未涉及过的高度。

我曾经问过身边的佣人,你们不会对头顶上的苍穹感到好奇吗?不会对未知的领域而感到兴奋和颤栗吗?可她们哪想过这些,高空对于凡人来说太遥远了,普通人在地面上都只能勉强苟活,又怎么会渴求天空。夏油杰不一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活了快二十年,没有任何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此人怪得无与伦比,并且和我身边遇到的所有佣人都不同,相同的问题抛到他面前时,他的眼中却丝毫胆怯都没有显露。他同我说,当然啊,好奇是一切的驱动力,人生来就是要往高处走的,我们两个都是,不然也不会在这里相遇。那句话的重点是“在这里”,其次才是“相遇”。他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更是我的不可多得的知心朋友,他是我见过的除我之外第二个单纯向往天空的人,纯净得像枚璞玉,干净且纯粹,只是透过他的眼睛都能看到望向天空的星光。那是类似赤子之心的东西,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理想主义”,可偏偏我就懂,因为只有我和他一样,无关其他,只是原始的欲望叫嚣着前进和征服。我们因为口角而打架,却因梦和理想而谈和,上级审问到我们这里时,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要打个你死我活的死敌,如何转眼就变成了挚友。

杰很好,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但和所有人都隔着层壁,好像客气就是留给所有人的底线。我同他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打完招呼还没聊几句,火星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冒出来,他说我自大,说我蛮横无理,只因为我随口说了一句“胆子小就回家去,凡人怎么能上得了天空”。他说要善待他人的脾性,不能对任何人都要求太多,我被他的大道理吵得不耐烦了,并且同他三观差别太多,其他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嘴上功夫解决不了,我性子又直,干脆直接一拳挥过去,反问他这样随意划分弱者又何尝不是一种高傲。他不逞多让,接下我的拳头,于是我们扭打在了一起,吓得原本在周围看戏的同学都全部跑了去。打到最后,可能由于距离过近的原因,他突然不再动了,禁锢住我的双手后,将我压在身下,开始观摩起我的眼睛来。你的眼是蓝色的,他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视线描摹我的瞳孔,我被他盯得发怵,不自然地转过视线,他又急着跟上来,热烈得想要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把玩似的。“和天空一样呢。”他忽然问我,你喜欢飞行吗?

我呛他一句,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还要和一个偏执顽固的怪刘海打架。

他很怪,非常怪,他从我身上起来,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伸出一只手,态度变得大好,不计前嫌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说,啊呀,好巧,我也喜欢。

然后他说,不好意思,刚刚是我话说重了些,你不要见外。交个朋友吗?

我扶着他的手腕,猛一使劲站了起来,还把他拉了个趔趄。

好啊。那你得跟上我的速度才行。

他经常在休息时间陪我试飞,入学一年,我和杰的飞行技术登堂入室,甚至远超此年龄段学生的最高水平。那年出了个小插曲,军事部队改革,所有酒种都被违规禁用,我们学校也无可避免,我从不喝酒,可夏油杰有闲暇喝酒的习惯,从前管得不严,他就常常拉了我来唠嗑陪酒,并且颇有上瘾的趋势,这下可苦了他,没人告诉他如何寻找替代品,只是我在旁边一个人口若悬河的话,怎么也舒缓不了馋酒的冲动。他问我喝不喝,我摇摇头,跟他说我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驾驶器上,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有闲心去酗酒。而且,喝酒后的夏油杰脑袋晕乎乎的,傻了吧唧的,怎么看也不会好受。他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问我为什么要把他的酒藏起来,我说,你昨天喝醉吐了一晚上,今早起来头都是断线的,差点要从天上掉下来。这些地上的东西有什么好,竟然能让你活了死然后死了活。他喊我悟,迷迷糊糊地扮演街边横躺着的无赖——他一这样就是要跟我胡闹,毫不占理也厚着个脸皮——他说天空太远,陆地太近,你让让我,等等我,我没法一下就飞到天上去。我的头有点大,杰他又是这样,还没喝酒就已经开始胡诌,要是我不答应,他下一步就要偷摸摸滴眼药水假哭了。我只好松了口,把那瓶小小的烟熏威士忌递给了他。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地上的东西有如此大的兴趣。他拿到了酒,高兴得像个三岁大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拧开瓶盖,举起瓶身来直接对嘴吹。他喝酒从不兑水,酒精味弥漫开来,雾气一样铺在脸上,我在旁边闻着气味都能熏醉。我会一直向上飞的,并且永远不会就此止步——夏油杰打了个酒嗝,并且如此向我保证,日后戒酒令下来后,居然还真的戒掉了烟酒。

我到底和他一样吗?他又是否真的和我同频?提起夏油杰的时候,我总是不受控地胡思乱想。他像个倒插门的杠杆,又突兀又强硬,倔得像头有个性的驴,我总是不经意就被他带了去,让我被迫去看一些从前从未在意过的东西。

北境有一种鸟,从出生起就在不停飞翔,一生只有一次落地的机会,那次就是它的死亡。夏油杰出生在北方,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说过这个传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不死鸟,但是他不轻易落地,一旦起飞,从不会给自己留回头路,如此看来,倒还真有点英雄主义的味道。我们两个闷头走了很久,朝乾夕惕,这些当然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有关乎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有想得透彻。

禁酒令的后遗症状出现在三个月后。军事学校,顾名思义,里面都是些正值青年的大小伙子,年轻人没了品尝酒精的乐趣,时间一长竟然情绪都变得不稳定。宿舍里常常有士兵相互打斗的状况,赤手空拳,拳拳要人死地,只是因为你偷喝了我仅剩的一点大麦啤酒,并且一点都没给我留。我无暇去顾及这些,满心觉得奇怪,明明只是禁了酒,怎么就好像要了所有人的命。杰的状况要好一些,他喝不了酒,就去嚼新抽条的树枝,据他所说,吃一点猎奇的味道,会让他短暂地忘记陆地上的一切,专心投入到向天飞行。我搞不清楚其中的逻辑,远离陆地,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既然喜欢,只需要全力去夺就好了。但好在我们的飞行成绩保持稳定,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两个的飞行。我没同他讨论过,只知道陆地上还有他依恋的东西,我愿意试图理解,杰喜欢的总不会没有道理,这东西三言两语讲不清,我似乎是下意识地观照夏油杰的想法,可现下我唯独容忍不了其他人大吵大闹,因为矛盾太深太重,他们的打闹声超出了我的忍耐限度,在我听来全是噪音,所以我趁着杰不注意,脚底抹油般偷偷溜到隔壁打架的宿舍,二话不说把两个当事人揍了个痛快。

事后我被叫去谈话,督导问及打架的原因时,两个亲历者竟然谁都没有把藏酒的事情透露出来。许是刚刚动静太大,夏油杰还是跟了过来,他站在我旁边,在我进去挨训之前,和我靠在一起,仿佛在说悄悄话:悟,听我的,你放过他们一马。后来我如实照做,真的放了他们一马,有关藏酒的事闭口不谈,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咒,有关他说的,我都会照单全收。怪得要死。你们啊,要是想减少私下摩擦的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疏解学生情绪。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学生就是士兵,虽然只是战备军,平常的训练却一点不会少,无穷尽的演练本就压抑,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本就不想往天上飞,长久的脱离陆地会令人恐惧,是个人总得有个情绪突破口。这些也是杰告诉我的,我不会轻易察觉到这些,我精力盛,很少会觉得难过,更何况这里是离飞行艇最近的地方,我兴奋都还来不及,恨不得把全天时间都花在天上,好让上级认可我具有驾驶飞行艇的资格。

你呢?你也会对地面产生留恋吗?我询问夏油杰,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就好像在面包店买贝果那样理所当然。

但是他却说,遇见我之前,他应当没什么好挂念的——之后就不一定了。

是这样吗?

许是我说的那句话起了效,不久后,学校里增添了两个黑黢黢的机器。是冰淇淋机,其中一个是纯手工,需要将调好的甜牛奶液放进机器里,再加上一些冻好的冰块,手握住黑色盒子旁边的把手按圈旋转,不一会就能做出新鲜的冰淇淋。另外一个是半自动,机器里面的内部构造尚不清楚,我也从来没有研究过,只知道夏油杰热衷把弄这些,据他所说半自动的比纯手动的用起来舒服很多,上手很快,不仅因为方便,更是因为可供制作的口味选择远不止于纯奶和各种果味冰淇淋,只要制作人脑袋灵光,往里面加各种东西都可以,香草啊树叶啊意大利披萨啊北欧冻鱼啊,通通都能塞进牛奶液里。只是学校里对此做了规定,为了鼓舞士气,虽然谁都有吃冰淇淋的机会,但只有成绩优秀者才可以获得开发新口味的特权,并且严加束缚,做出来的东西必须得有人吃,一旦浪费,需要制作者本人自己承担,就算哭着闹着也得全部吃完。

甜品是最慢性的毒药,有时会比烟酒还让人上瘾。两个冰淇淋机的到来,成功疏解了大家的苦闷情绪,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吃冰的甜的东西。我没吃过冰淇淋,家里的长辈不许我吃冷冰冰并且没营养的零食,说这类似冰毒,戒断期容易让人浑身难受。骗小孩子的话我当然分得清真假,路上吸毒的人比比皆是,但又不是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个冰激凌筒,我不吃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吃,夏油杰曾经给我一一介绍过,葡萄啊草莓啊芒果啊樱桃啊口味各式各样,还有少见的桑椹味,窝在蛋筒上黑黢黢的一坨,光想想就觉得不好吃,吃完嘴里也都是黑色。我把这些告诉夏油杰,他可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人有无限可能,我嗜甜的性格都是他替我开发出来的,他又像当初骗我吃糖那样哄我去吃冰淇淋了,哄小孩似的,硝子没少给他白眼。如果真要我吃的话,其实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口腹之欲嘛,在我这里通通排不上名号,只是因为那是夏油杰,并且只有夏油杰才行,他喂我,肯定不会是有毒的东西,但我还真的因此上了瘾。我不知道他怎么调出来的果香,更不知道他从哪来的这么多食用色素,他递给我的冰淇淋不仅形状好看,味道也惊为天人,淡粉色的绵密固体一层一层旋转着摞起来,泛白的冷气飘飘忽忽,氤氲着仙气似的,像一座加冕的冰淇淋王冠。那东西果味很浓,或者说,糖味很浓,轻轻咬一口在嘴里化开,甜味总是先于凉意铺满舌尖。我吃得忘乎所以起来。夏油杰只是看着我笑,像个老爷爷。已经是第五个了,不知不觉,我吃得舌尖都褪去了温度。有点震惊,还有点惊奇,甚至有点细思极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长辈的那些话给唬了,我握着空空的冰淇淋蛋筒,问夏油杰的第一句话,是你该不会在里面放了毒?

我怎么会害你!他有点受伤,还以为会得到我的一句认可:是草莓味的,和你喜欢吃的糖果口味完全一样,就连糖浆都是我特意用棒棒糖熬出来的,怎么会往里面下毒。

我恍然大悟,下意识地对他道歉,哦,对不起。他接着问我,好吃吗,我点点头说,好吃,你给我做的都很好吃。然后我接着说,既然没毒,那我就再吃一个。这是我和杰的惯用语式,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我向他再次索求,那就是我对他的最好反馈。我举着手里的第六个冰淇淋,全校休息的哨声响起了,我啃掉残存最后一块冰坨,一张嘴都是带着甜味的冷气:我吃完了,杰,现在可以去陪我试飞一会吗?

但我还是高估了夏油杰的底线。他会做饭,当然也爱捣鼓这些和吃有关的东西。我像是他的一个投递玩具,只不过是他往我的嘴里丢东西,他扔一个我吃一个,两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那段时间我似乎胖了几斤,和他在一起除了试飞就是吃东西,早上洗脸的时候都能摸到脸上富余的软肉,我向他抱怨时,他还在忙着调香蕉口味的冰淇淋,听闻只是腾出只手摸了摸我的腰,又捏了捏胸腔下的小肚子,说,不胖啊,就这点肉,可怜兮兮的。骗谁呢?我去摸他紧梆梆的小腹肌肉,他还特别臭屁地吸气绷紧,我像是在摸一排排列整齐的东方麻将,气得直接给他来了个过肩摔。我被夏油杰喂胖了,不仅外表看起来有了变化,期中体检的时候,医生都开始对着体检报告单皱眉颦蹙。医生?我要死了吗?我对着躲在纸后措辞很久的小老头说话,他犹豫了几秒,对在一旁眼神飘飞的夏油杰说,吃这么多甜的,小心蛀牙啊。小心蛀牙啊,这应该是在说我,并且应当是想说营养不良,只是碍于我不会刻意听,而杰会认真做。我其实没胖多少,体检报告单我看了的,也就胖了六斤,肉眼只能看出来脸上长了点肉,甚至不注意的话都看不出来,但营养不良是真的,夏油杰做冰淇淋的手法太绝,都快被我代替成饭来吃了。那之后夏油杰开始给我严格限糖,甚至还在我们本就超过其他人一倍的训练量上又加了一点,起初我还觉得没必要,但听到督导的一句“超重后会取消飞行资格”后,才慢了一拍地开始后悔。夏油杰不能成为限制我飞翔的因素,冰淇淋更不能,但是我被他养成了习惯,每次从飞行器上下来时,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吃点冰的凉的解解馋。这是个坏毛病,并且一时半会很难改掉。

你不是对陆地上的东西不会轻易上瘾么?夏油杰揶揄我说,似乎第一次见我这么窘迫。我嘴里叼着一根他新摘给我的树枝,青青嫩嫩的,咬下去还会有植物清香,这是他戒酒用过的疗法,只不过和冰淇淋的味道着实没法比。

这下我总算知道了上层那些人的高明之处,冰淇淋果然能抚慰士兵情绪,比烟酒来得快得多了。我瞪了夏油杰一眼,一点好脾气都没有,你还说这些,我变成这样,要怪谁啊。

他一边道歉,一边悄悄地要去拉我的手,我的小拇指被他轻轻勾住,我没有躲,看向他饱含笑意的眼睛,那对瞳孔里分明只装下了我一个人。他没再说什么,抽去我嘴里叼着的树枝,转而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戏谑地看着我的眼睛,安慰我说,既然悟喜欢,那就没必要戒了,以后少吃一点不就好了么?我怔怔地看着他,嘴里空空的,只有树枝特有的涩味。嗜糖的性格是他加给我的,要不要把他戒掉,似乎也成了他的事。夏油杰冲我挑了下眉,叼着那根苦命树枝离开了,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砸吧了一下嘴,心里有点不耐烦。烦的原因很简单,我头上盯着抽出新芽的嫩绿树枝,想起来他刚刚就是这样站在石垛上,为我拧下来一根擦净后塞进我的嘴里。我突然发现,戒糖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年后。夏油杰获得了驾驶战机的资格,尽管只有一次,他还是没有放弃这次机会。只要能飞向天空,他从来不会畏惧或者退缩,毕竟机会是自己夺来的,就这样一步青云,眼看着就要拾级而上,离地三尺。我真为他感到高兴。这是他应得的,无可厚非,纵观全系的所有学生,他当然是最踏实最努力的一个,只有他能跟我一起在休息时间加班加点不停练习,看他离天空越来越近,情绪共感,就好像我也拥有了那片苍穹。那次试飞非常顺利,绕天空两圈,并且加了两个困难动作,连长官都纷纷叫好。杰!我喊着他的名字,冲上去扑到他的怀里,夏油杰刚从驾驶舱里走出来,连路都站不太稳,却还是紧紧抱住了我。他的身上有些潮湿,似乎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战机驾驶室里特有的机械味,在我闻来就像机油那样令人上瘾。悟!他叫我,话语间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你看,我真的离天空越来越近了,那里的蓝色好纯粹,我看着它,就像在望着你的眼睛。

战机能飞得很高,比平常驾驶的飞行器高多了,他先一步踏上了那片高度,当然看得更清楚。我说,太好了,杰,那说明你生来就属于蓝天,继续一股脑地向上飞吧。可我却把他抱得更紧,生怕他飞离我身边似的。

学校周围是一片平地,占地好几英里,放眼望去看不见一颗树,野草都妥妥贴贴地伏在地面上,晕开整片枯黄的绿。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平常少有人来,夏油杰从战机上下来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这里,他的右臂还夹着飞行时戴的头盔,军装都来不及换,整个人都散发着高强度运动后淡淡的热气。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躲着不去看我的眼睛,慢慢地将身子凑过来,手却不偏不倚地勾着我的后颈。离得太近了,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我屏住气,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因为他正盯着我,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嘴唇。我撇撇嘴,突然没由来地害怕起来。

怎么了?我问他,很少见你有这么腼腆的时候,像个小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悟…可我怕你不同意。

我能不同意什么?你的事什么时候还需要来问我了?我打趣他,难得真的像个长辈去挑逗他的情绪:你说吧,还能有什么事呢?只要不是把自己翅膀折断,就什么都好说。

真的吗?

对啊。

你骗人,明明眼睛都在说谎。

你都没看我的眼睛。真不真的,你说出来才知道嘛。

你做好准备了吗?

还需要做什么准备?你好怪,到底还说不说了,不说我可就走了。

好吧,他仿佛要英勇就义似的闭上眼,憋着一口气,我以为他要说自己做了什么新的口味冰淇淋,但是他却偏偏不按常理来,竟然硬生生绕了一个大弯,像信徒对待神明那样,几近虔诚地十指扣住我的手,说,悟,怎么办,我好像…好像有点喜欢你。他说得极轻,轻得近似自语:真的很喜欢,就像对天空那样喜欢。

我被他摸得一哆嗦,吓得嘴巴都要掉了,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喜欢?你说你喜欢我?夏油杰,你脑袋抽掉了,怎么能爱除了天空以外的其他东西?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有点委屈:我不能喜欢你吗?天空和你,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物呀。

你的爱是可以被平分的吗?

这两者并不矛盾,夏油杰说,我不会因为一者而失去对另外一者的追求。但如果悟不同意的话,刚刚那句话就自动收回,我也不会再和你说这些了。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反悔,急忙插嘴说, 和我有什么关系,不都还是你的事情。

我是想问你的情绪,你不允许,我就不这么做了。

我有点着急,气急败坏地剐他一眼:你这个样子,摆明了是只要我同意。

我没有逼你。夏油杰摸着我的头发,我很不习惯他这样做,每次被他触碰时,触碰到的地方就火烧火燎的难受。他说,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就能成功的,更何况是和你有关的事,我不想摸着黑走路。

上帝,他又开始给我摆这些大道理了。我突然不害怕了起来,明明白白地拷问他,说什么不愿摸黑走路,你在面对天空的时候,不也是一股脑地向前冲了?

但这是在面对你。他说,而且,我不想把你和天空作比较。

事实证明,夏油杰是对的,我和天空在他心里是不同的维度,他并不会因为我而失去对天空的征服欲。我相信他的匪气,也并没有拒绝他,我只知道自己想和他在一起,在天上做出超高难度动作的时候都会想着要同他比肩靠齐,他是我在这片没什么留恋的土地上,唯独可以每天都期待的仅此唯一。他吻了我,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松了口,又捧着我的脸,不厌其烦地吻了我很多次。

我喜欢他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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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没什么不好,夏油杰越飞越高,毕业那年,竟已经能熟练飞上万米高空,那是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一万米,比世界屋脊还要高出两千多,从驾驶室往外看,只能看到雪山上的茫茫寒冰。我有那份胆魄,却没他的毅力,同样的事情,他能做得很专注很深入,而我更注重事物的广度,简单来说,是个万金油。我们分了不同方向,我去学习飞行艇,而他专注高空飞行,虽然训练时见不了面,但好在我们仍在共享一片天空。上级尤其看好我们两个,曾经开玩笑地称呼我“王牌飞行员”,而杰是“不可多得的空军士兵”。飞吧,夏油杰,一直向上飞吧,就这样按照你之前的设想,一点一点接近天空,我同你一起。

夏油杰有智慧,当然也有小聪明,因为惦记我费了心思也没能戒糖,一次飞行演练前,竟把战机上的副油箱切开了个盖,那箱子从没用过,箱体干净得很,他把牛奶液、糖浆、可可粉以及其它甜料一并倒了进去,略加搅和,然后直接带着它们爬到了万米高空。甜液在高空极低的温度下完全凝固,等到着陆时,还是完整无损的固态,他竟然真的以此做出了一盘冰淇淋。那时我还在屋里休息,外面太热,阳光像刀割一样尖梭,生生能把人割下一层皮,夏油杰下了战机,想方设法地把我从屋里哄来,在夏日高达三十八度的太阳炙烤下,利利索索地给我挖出来两个冰淇淋球,熟稔地放到了甜蛋卷上。

我新做的口味,试试?

说来后悔,我应当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表情的,那表情很怪,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的大狗,但我被他高昂的精神气唬了去,只知道他有好东西要分享给我,我没留个心眼,接过那个乘着麦芽色冰淇淋球的蛋筒,不假思索地咬了下去。

陌生的滋味在嘴里化开,起初先是掺杂了果味的苦,一些不大的颗粒停留在舌面上,滑滑的,轻轻一咬就爆浆,像夏天在树底下走着突然就被虫尿淋了头,味道无比恶心,我怀疑他在芝士里加了牛粪,仔细一抿,还有极浓的咸腥味。我被恶心吐了。扶着墙,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夏油杰,你个坏蜱虫,我真讨厌你…我被涩得流下几滴泪来,一边骂他脑子有病,一边痛苦地把嘴里乱七八糟的恐怖粘液呕了出来,还好当时没有其他人,我太失态,连他都开始心虚地摸鼻子,问我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我一拳锤在了他的前胸上,一时半会竟然没想出什么很脏的话:你还问我怎么样,你也不看看自己做了个什么怪东西?又臭又腥,真不怕被督导追着打,这还是给人吃的玩意儿吗?

咸牡蛎。夏油杰说,是咸牡蛎味的,因为你一直戒不了糖,得让你吃点苦头才行。

我心想着这样哪里公平,所以二话不说揍了他一顿,让他也吃了点苦头。

我以为他有心搞我,没想到他是认了真的想帮助我戒糖,每次我落地后溜到厨房里想要自己卷两个冰淇淋球吃,他都三番五次地跟我下绊子,要么在蛋筒里面涂上咸牡蛎口味的牛奶液,要么偷偷摸摸地往机器里掺上几颗腌制过的牡蛎肉,不仅我吃了吐,全学校所有人吃过都吐得要死要活,就连爱吃甜的督导也没能躲过,一个人趴在厕所的墙上吐得前一天的饭都呕了出来。夏油杰被全校所指了,为了我竟然搞出这么大的事,严重程度堪比生化武器,他肯定是不在意的,但我切切实实地受了伤,一两次还好,三番五次地吃到不健康的冰淇淋,心理阴影都堆了一大截,就连从梦里惊醒的时候都在想着如何和窝在壳里的活牡蛎斗争。

硝子点了根烟,看着检讨室里被罚面壁的夏油杰说,你们两个,真是造孽啊。

我说,是啊是啊,为了我拉这么多人下水,杰他啊,果然超爱我的。

东边沿海地区警报声响起的时候,我还在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从后厨接了杯凉水出来,转眼就看到了一辆辆军用战车从仓库里往外开去。

夏油杰被调走了,毫无征兆地,被调去了隔壁州的空军部队。

最近总有警报鸣响,整片天空肃穆且安静,连一只飞鸟都不曾见过。战事告急,因为担心学生的安危,我许久没有登上飞行器了,一个人在宿舍里憋得难受,手边也没有冰激凌可吃,更没有人来找我说话。夏油杰走得太突然,凌晨的时候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被上级薅了去,说是战事吃紧,急缺空军替补,直接抓了几个操纵战机的精锐,赶鸭子上架一样把人往战场上送。怪不得从车里听到吼叫和哭泣的声音。何必呢?何苦呢?他们只是学生,充其量当个送人头的东西,夏油杰是难得的飞行天才,要是想拒绝,他们肯定没办法把他拽走。我还在埋怨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明明就住在我隔壁,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连说都不同我说一声。万一你死了可怎么办。

不久之后,夏油杰和两三个战机驾驶连的学生一起坐着皮卡车回了学校,他们是仅存的幸存者,夏油杰的脸上灰扑扑的,左一块右一块的淤青,他似乎很久没睡觉了,眼睛下也挂上了厚重的眼袋,青紫青紫的,看着实在骇人。

我把他从车上接下来,他没回自己的宿舍,而是躺到我的床上,说什么也不许我走,扯着我的衣袖,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一次比一次轻,让人怀疑下一秒就要断气。我感觉他要哭了,连声线都止不住地颤抖,可是他没有,杰他哆哆嗦嗦地抱紧我的腰,全身止不住地颤栗,他说活着好难,悟,活着回来见你,真的好难。他反复地喊着我的名字,牵过我的手放到他的脸上,而后贴近我的胸膛去听我的心跳,他动作没停,生怕我下一秒就化作泡沫飞走了,恨不得把我直接揉进他的身体里。我知道他在害怕,战友说,夏油杰从东边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念叨着我的名字。他给我说,声音抖得像狂风天破碎的纱窗: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我一直在向上飞,明明哪里都没做错,但好像飞到一定高度后,视线所及范围内,就再也看不见蓝色了。白的,你知道吗,全部都是白色。我静静地听着他跟我描述,他们被随意地丢去了前线,通讯被割断,他常常一个人在高空躲避敌机,举目皆白,四周苍茫一片,人和战机浑然成了一点,好像随时都能在这片苍白中坠落搁浅。我当时没能体会到他的话外之意,我只知道他害怕,自己只身一人涉足了万米高空,还没体验到真正的乐趣,就被当做武器丢了出去,这份茫然当然只有他一个人能懂。他给我说,悟,我在天上找不到你了,飞了半天,只能听见战机的警报声,茫然到连一项任务都完不成,所以才被调了回来,才能特地来看你一眼。我的嘴里还有咸牡蛎的腥臭味,夏油杰走后,我复刻了他的独门技术,试图通过味觉的方式想念他。我替他擦去脸上深褐色的血水,安慰他没事的,没关系的,你不是都回来了吗,没有人再逼着你上天送死了。但我好像怎么都擦不净他眼中的困顿和阴郁。我望着他变得暗淡的眼睛,第一次在那双瞳孔中找寻不到光明。

悟,他叫我的名字,像孤鸟在寻求大树的庇护:等开战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当然了,我说,我还能到哪里去?一切都会照旧。我蹲下来,仰起头去追他躲开的视线:我会陪着你的,杰,在这之后一直都会陪着你的,不要再害怕了。再说了,虽然这段时间不能上天试飞,有你在我身边,你养一养伤,散散心,我们都等一等,肯定会等到战争过去的时候的。

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还像原来那样在学校里飞,你驾驶你的战机,我开我的飞行艇,我们还在一片天空上翱翔,就和原来一样。

夏油杰笑了,许是被我的话逗得开心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用从前我熟悉的哄孩子的口气对我说,好啊,那我就在陆地上,给你做几个冰淇淋。我走了神,心想不愧是杰,即使受了这么大创伤,还是会下意识地遵从我的喜好。我有些不满,又想起来他似乎很久都没吻我了,从前都是他有欲求,这次我却成了等不及的那一个,我没等他说完,单膝跪地,仰起上半身含住了他的嘴唇,将他多余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夏油杰今后应当是不用再被抓去上战场了,他被上级特殊安排,有了一个月的调养期,虽然短时间内不能完全回到往日的水平,但眼看着他精神能逐渐变好,我也放下心来,心无杂念,也没了对他的忧虑,几天后警报解除,我重新获得了驾驶资格,总算如愿开上了飞行艇。那是部队里的老家伙,年纪比我还要大,笨重又发锈,看起来是上个世纪的工业产物。我和他比起来,也显得只是个小小的一个豆点。那当真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就和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本书一样,黑白照片,只不过驾驶的人换成了我,从前就在不断期盼的梦想,眼下总算美梦成真,我操纵了那么多年的直升机,都比不过摸一这下飞行艇。学生们又回到了自己的飞行器里,按照往常的任务要求挨个进行试飞演练。我驾驶着飞行艇,穿过层层云雾,最终拨云见光,和它融为了一体,更加肆意地在天空中航行。

我去找夏油杰,告诉他我开上了飞行艇,在天空中兜一圈,不知道有多威风。他正在食堂吃下午茶,一杯在我尝来又苦又涩的浓茶,还有几块毫无光泽的茶点,见我来了,也只是含笑听着我说话,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要上我的船吗?我问他,感觉杰最近不太开心的样子,在天上转一圈就好了,相信我,我会让你开心的。

夏油杰笑着摇摇头,还是拒绝了我。

不了,他说,悟,我目前要留在地下,就像之前同你说的一样,给你做几个甜冰淇淋。

我又不是非得要吃那两个冰淇淋。我呛了他一句,以为他会像原来那样哄我,但是他却低下了头,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我才发现杰的眼袋越来越重了。悟,他对我说,我的飞行资格被剥夺了,没法再陪你了。虽然是短期的,但我明天就要跟着部队走。

你怎么不早说!我着急起来,没控制住喊出了声,那么多学生都相安无事,为什么唯独你不行,是因为警报吗?他们又要抓走你吗?你还有重新飞上天空的机会吗?

当然可以,他笑着看向我,可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笑意:只不过,我们触碰到的,早就不是同一片天空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要离开我了吗?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可他没有骗我,第二天清晨一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我和他吵了一架,我愤怒且不解,拽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你就那么想去那里吗?你明知道那里的天不是天,那里的人也不是人,可为什么还要顺从迁就,而不是选择拒绝?你难道不是想留在这里吗?他将我的手挣开,目视着我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我们两个的距离又远了些。悟,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句话吗?我没有顺从,更没有迁就,有些事,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功的。我以为他在说我,说我一厢情愿,明明不可能做到的事,还在顽固倔强地试图挽留。但是他说,不是的,悟,我从不会怪罪你,我是在说我自己,始终没办法简单地做出取舍,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去留。我彻底被激怒了,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去,像和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再次和他扭打了起来。那你接着反抗啊!为什么不继续反抗!你当你是谁,和那些凡人都一样吗?!你想做的事情,有什么是不能办到的!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你说话!我几乎疯了地去揍他,希望他能做出点反应,可夏油杰没有还手,任由我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来,他都再没动过,我无措地停下手来,震颤着,呼吸都不再平稳,我看见他哭了,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滑落,哭得一颤一颤,似乎比我还要委屈,他从未在我面前哭过,现在却哭得我心脏都发痛,他眼角含泪地看向我的眼睛,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眉心拧成一块,好像把命都交付给了我。为什么,杰,为什么?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不反抗一下,为什么不还手,又为什么哭,告诉我啊,杰,这些东西,你难道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一一为我解答吗?为什么要在躺我身下装聋作哑?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不是最懂彼此的人吗?

你在顾忌什么啊?

残阳发红,暮色横亘在我们之间,秋日的寒风吹得我眼睛发痛,我站在宿舍门口看夏油杰上了战车,孤零零地重复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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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走后的一个月,我在深夜冗长的警报声中醒来,整张脸都是因惊吓而渗出的点点汗珠。房间里空荡荡的,月光发冷,斜斜地从窗中透过,和我的泪重叠在一起,亮晶晶地反射着点点星光。家入硝子敲了敲我的门,我下床打开门,看着她,她穿戴整齐,应该是刚接到任务,见我醒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了我一个冰淇淋,是她特意为我做的。我问她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也不知道,但好像在此之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发生,他都会给你做个冰淇淋吃。她说的没错,冰淇淋有助于我保持理智,某人深谙此道,每次有什么大事将至,他总是破例给我做冰淇淋,好帮助我情绪不会失控。

我靠在墙上,全身再没任何温度。不久之后,督导拉响警报,把所有人都叫醒。我手里的冰淇淋开始融化。明明是深夜,我却仿佛在刹那间看到了肃杀的黄昏。我知道是他出事了。

夏油杰所在的战机坠机了,坠到了大西洋里,一点残骸都不剩。

“他活不成了。”我听见督导说,“认识他的,帮他去收拾遗物,他的东西都留在宿舍里,收拾好了一律交公。”

夏油杰没有亲人,他的遗物,当然是带不走的。我怎么偏偏忘了这件事。

“五条,在那里愣着做什么?”家入硝子指着我手里的甜筒:“再不吃的话,要化掉了哦。”

真奇怪。我怎么会在乎冰淇淋?化掉了,换一个就是了。我应当要这么说的。可我却使劲啃咬起软绵绵的冰球来。冰淇淋球咸咸的,我以为是换了口味,舔了好几口,才发现是自己在哭。哭了一整脸,冰淇淋的粉色糖水融化了,和泪一起掉在手上,一颗一颗的,像夏油杰的血,还像大西洋的水珠。他们叫我去给杰收拾遗物,我拒绝了他们,并且表明这段时间不想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路过杰的宿舍时,我向里面瞥了一眼,人群吵哄哄的,似乎在抓紧收拾夏油杰的遗物。我又开始掉眼泪,知道是自己的本能叫嚣着想他了,我跑到厨房里,要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咸牡蛎口味的冰淇淋留下来。留下来谁会吃呢?后勤人员还在准备宵夜,并不知道夏油杰的事情,他们说,没几个人会吃的,这口味那么猎奇,做出来也是浪费。我会吃。我说,我会全部吃完的,你当我一厢情愿好了。

真难得你会在意陆地上的事。厨师耸了耸肩膀,也不知道那一刻想起了谁。

夏油杰的忌日被选在战机遇害的那一天,这是法律规定的,其他人没有反抗的权利。法定死亡日期在圣诞节前一天,人们照常机械地重复着活下去的本能,只有我一个人不承认他的死亡,并且坚信他还活着。我登上从前他在学校里常驾驶的战机,飞到万米高空去找他,整日整日地往天上飞,有好几次飞出界定区域,差点被陆地检测局给一导弹打下来。我像个找不到家的孤鸟,他们说我疯了,疯的一塌糊涂,可杰在的时候,他们没人这样说我。

“陆地上找不到他,就去天上啊?”我说,“你们不愿去找,那我只能亲自去,天空那么大,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他们劝我,别傻了,你的命是他救下来的,以一换一,你可千万别再把自己的命也折腾去。我身后是财阀,是重大权利所带给我的“别开生面”,我能够飞上天,全然因为陆地的庇佑。夏油杰无依无靠,没身份没地位,亲生父母生前都是普通平民,战争拉响了,当然会被一股脑地往战场送,更何况他还飞得那么高,飞得那样好,枪打出头鸟,顺理成章。当初空军部队做了指标,战事愈演愈烈,会不会驾驶战机的一律都要往前线去送,并且点名道姓地要选精锐,以此提高胜算率。我本名列其中,但是财阀家族的威力笼罩着我,父亲花了大手笔才把我赎下来,他们退而求其次,不偏不倚,刚好选中了没什么背景的夏油杰。是这样吗?我们两个的分离,原来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吗?我和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巨大的身份参差之前,竟也不过是一场徒劳吗?

“王牌飞行员”、“不可多得的空军士兵”,多么讽刺的称呼,因为身份不同,我永远不能变成士兵,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翱翔。我颓然地驾驶着夏油杰的战机,苍茫一片的天地中,徒劳,徒劳,全部都是一场徒劳。

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某天夜里,我又梦到了他,在寂静的深夜,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我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是一片民用机场,没有战机,没有飞行艇,人们在此停留,不过多久,就又会消失在不远的某处。夏油杰坐在候机厅的长椅上,我不奇怪,他总是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出现在梦里,只不过他鲜少和我说话,并且应当是在刻意回避与我的沟通。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梦到他了,他的身影有点模糊,马上就要和我浅薄的记忆一起随风消散。我坐到他的旁边,阳光打在我们两个之间,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他笑着望向我,我也看着他,和很久之前在学校里一样,身边那么多人,我却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再多说几句话。有些生前始终说不出的东西,却因死亡而变得更加通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到,也不知道他的灵魂是否安息,如果可以,杰,请你也听我一次劝,下辈子别再飞得那么高,也不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什么都没说,看着我,像是濒死者在描摹生者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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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从战场上回来时,我以为他会留下来,更没想到我们两个只有一人能在此停留。一心往天上飞就好了,他还真是这么做的,只是飞着飞着,就落入了凡尘的捕网。杰,你把梦想捧得太高,可你有试想过这样的未来吗?在窥探到未来有变质的倾向时,为什么没有及时刹车?是为了陪我吗?是在为了我施舍吗?是你口中所说的一厢情愿吗?

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其实是身不由己吧。

我是和他最相像的人,也是最不愿接受他离去的人,我明白了他临走前眼中的疑虑,明明一辈子都在飞向天空,可为什么到了最后,才发现那片天空和自己从陆地上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离天空最近时,也是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他死了,或许在他摸到战机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不受控地向地面坠去。

我知道,夏油杰从前是在天上飞的,虚无飘渺,他看到了我,从此心才扎了根。我生在陆地,遇见了他,才能够随心所欲飞翔。我们是互相成就的,谁都没想过会分道扬镳。他飞得太高了,所有人都赶不上他蜕变的进度,刹那间换了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死胡同。我没能陪他,可是在理想上,在能力上,我都不输他分毫,可为什么偏偏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吗?是因为没有人做他的庇佑吗?我们明明都在天上了,明明早就远离了陆地,可为什么天空上的事,还要从地上找理由?

自从他死后,一切都照旧,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活着,取得成绩,收获名誉,没有了他,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天空还是属于我,只是我从此不再属于天空。毕业以后,我没有再吃过咸牡蛎冰淇淋,也没有再仰头看过天上的一切,他们对我说毕业快乐,我也潦草地回他一句,毕业快乐,但是夏油杰,我其实不快乐,我毕业了,我很孤独,毕业快乐这句话,我多么希望能由你来说。我还是活着,但也只是活着了。我开始酗酒,尽管一口就倒,但我迷恋上酒精带给我的麻醉和阵痛。从前他告诉我人的一切合理情绪,总算在此刻、在我身上炸了锅,从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痛苦、挣扎、迷恋、不舍、上瘾,在他走后,全部切身实在地体会了个遍。

我戒掉了糖,戒掉了冰淇淋,戒掉了一切能令人上瘾的东西,但我唯独戒不掉嗜甜的性格,无数次夜里惊醒时,率先回过味的,是许久没有摄入糖分的、早就发酸发涩的味蕾。

那是一个亡者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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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有一种鸟,从出生起就在飞翔。

夏油杰出生在北方,我想,或许当真是那只赴死鸟。我曾以为我们逃得足够远,就可以不用再去考虑过去的事。但是杰告诉我,如果连过去都理不清,又怎么向前走。于是我回头了。回头后,发现茫然一片的过去里,只有他的声音在挣扎着苟活,放眼望去,也只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迹愈演愈浓。刹那间,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走路了。

我从前以为的理所当然,其实是把一切都想太简单,他说得没错,有些事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功的,我以为我们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却忘了我只是个个例,他才是寻常,抓得住的才是少数,抓不住的数不可数,他兜不住世界,反求诸己,却先于世界毁灭。

有些人,从生下来起,就注定和其他人不在同一片天空。

天空、飞行艇、你爱我以及咸牡蛎冰淇淋。

夏油杰,所有一切的一切,到头来,
我还是一个都没能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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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bgm:SadSvit《Небо》

І я вже пішов,
而我已经离去,
Та напевно назавжди,
也许会是永远,
Хоча й не знаю чи цей сон,
又或者这只是南柯一梦,
Я вже пішов,
我早已离去,
Не шукай мене марно,
虚空中音信杳无,
Поволі звикаєш до неба,
但你会习惯这片天空。

本文又名《亡夫回忆录》。

22 个赞

好吃……但又好痛……:sob::sob:被爱人潜移默化影响后留下了改不掉的习惯(இωஇ )

刚在看标题的时候就会好奇地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先是想到了安托万,就是那个法国作家飞行员,写小王子的那位啦,通篇虽然从开始就受到战争的影响,但仍然因为他们的恋爱故事而美好得像童话一样,昼夜交替下的天空蔚蓝澄澈或橙紫梦幻……不由得要赞一句画影亲用短句铺垫故事情节设定的功底真的非常地强!可是我们都知道童话不同于现实,最后向北的鸟越过了那座现世的山峰,它孤零零的另一半会终夜探寻直至得到答案……故事的最后,希望小五能够在梦里与小夏相见 :smiling_face_with_tear: :smiling_face_with_tear: :smiling_face_with_tear:

好吃,是碗咸咸的眼泪做成的冰淇淋,有甜味但是回味是盐的涩呐,点缀还是亮晶晶的玻璃渣糖果呜呜呜(咦?嘴里怎么有血呢)

呜呜呜呜呜呜老师的文还是那么戳我,哭唧唧

新饭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