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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中,万花吐蕊之际,这片土地上的角角落落都被阳光涌入了、侵占了,乡间的土路上洇着妇人清早泼上去的水迹,在人眼里细细碎碎地泛着粼粼的波光,东风夹带着新生的喜悦,一路拂过枝头探出的嫩叶,幼鸟蓬松的绒毛,又任劳任怨地在花树周围停留,为其点缀上或浅或淡的骨朵:一切都浸在暖融融的春光里。
日光探进房屋,唤醒了沉睡中的村庄,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在小镇的上方奏起,敲出一串和谐欢快的乐音。寻常的一天,寻常的一栋矮房,寻常的人家正在进行他们早上的例行步骤。
女主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厨房响到里卧,又从里卧响到前厅,最后又响到厨房。她动作飞快而利索地盛好两碗粥,放到身后的餐桌上,转过头继续准备上菜,不忘大声招呼除她之外的所有家庭成员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里卧的推拉门缓而又缓地拉开,从后面探出两个小小的脑袋,兄妹两人睡眼惺忪,母亲给他们三两下套上的衣服乱糟糟地堆在肚子上,他们打着哈欠,从看报的父亲身后绕过去,要去到厕所解决生理需求。女主人百忙之中抽出身来,疾步走到二人身前整理好他们的衣服,不忘呵斥慢悠悠进餐的男人一嘴,又走到灶台前端起两小碗味增汤,齐齐放到桌面上,最后用围裙擦擦两手,长出一口气,早晨的第一大步骤才算是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切就会像过去的数千个早晨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男人会收了报纸,挎着公文包赶到市里上班,兄妹两个会吃完早饭,穿上玄关早早摆放好的两双鞋子,一并上学去,而女主人则会换下围裙,选择躺着休息一会,再起身来完成一天的洒扫和洗衣。
兄妹两个吵吵嚷嚷地从厕所那里挤过来,男主人见怪不怪,女主人则招呼两人快上桌去,他们落座之后依然没有安宁,两张小脸气得通红,又齐齐转向父母,要求二人评评理。
“我说我没有偷他的梦!”小男孩先发制人。
“怎么可能!那你凭什么跟我做一样的梦!”小女孩挥着拳头,张牙舞爪地叫道。
“那你凭什么跟我做一样的梦!明明是你偷了我的梦!你这个小偷!”小男孩仰起脑袋,用下巴指他的妹妹。
“我才不是小偷!你这个大骗子……!”小女孩气急,伸出手就要去抓旁边对她摆着鬼脸的男孩,却被父亲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又按回了座位上。
“好了好了……不要吵。”男主人把自己的报纸折了两道,放到一边。“怎么能因为一个梦吵起来了呢?”
小女孩气鼓鼓地用勺子舀粥喝,米粒粘在她的嘴角,她却无暇顾及,“明明是我先说我做了那个梦的,哥哥偏说他也做了,还和我的一模一样——他偷了我的梦!我说他他还不承认!”
女孩越说越委屈,嘴巴一瘪,带着软肉的脸颊也皱成一团,眼眶里瞬间有了泪水在打转。男孩见状气势稍减,嘴上仍不依不饶,“……本来就是没偷……”他眼角也有些发红,却强撑着扮演男子汉的角色,把脸扭到一边,瘪起的嘴角却被两个大人看得清楚,逗得他们忍俊不禁。
“……是什么样的好梦啊?让你们俩抢个不停。”女主人笑着问道。
男孩飞快地抹了抹眼睛,把头扭过来继续吃饭,“……其实也没什么。”他嘟嘟囔囔地回道,“就是一个男的在讲话。”
“讲得什么呢?”问话的换成了爸爸。
男孩盯着竹夹鱼,认真思索了一番,“说什么……”
餐桌上骤然安静了下来,小男孩大致说了几个关键词,再也想不起更多,于是抄起筷子往嘴里扒饭,忽觉得周遭的气氛不大对劲,抬头一看,父母两人正双目圆睁,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爸爸、妈妈……?”男孩有些受怕,慢慢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小女孩也有些瑟缩,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在哥哥和父母之间来回打量。
“……我也做了这个梦……”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道,这下,父母惊恐的眼神又落到了她身上,激得小女孩坐立难安,不由自主地去看哥哥,对方放下持着筷子的右手,伸到桌下与她两手交握试图安抚她,即使自己也有些战战兢兢。
“……原来是这样。”男主人率先反应过来,他尴尬地笑了几声,欲盖弥彰地去掀动报纸,拿在手里才想起自己已经看过一遍,下一个步骤应当是出门了,于是略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来,撞得椅子在地上擦碰,发出刺耳的声音。面色苍白的女主人稍稍举起双手,像是要挽留他,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转过头来安慰了兄妹二人一番,说爸爸妈妈只是有些累了,你们快些吃饭,吃完饭再去上学。又站起来快走几步跟上男人的步伐,二人一路行至玄关,喁喁私语声不曾中断。
“……我也做了这个梦……”
“……只是一个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的。”
“你也做了吗?”
“……”
“……他说的,会是真的吗?既然大家都做了这个梦,那也就说明确实是这样的吧……?”
“……好了,这些话先不要跟小孩子说……或许只是什么特殊的现象呢?”
男主人弯腰提起皮鞋的后脚跟,黑色商务西装在动作间发出悉悉窣窣的声响,女主人忧心忡忡,伸手为他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瞥见兄妹二人自堂屋探出的脑袋,正欲盖弥彰地迅速缩回去,于是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等到十点吧,他不是说十点会……”
男主人低声说道,女主人一手捂着心口,魂不守舍地应了几声,强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快步走进客厅,没过一会,响起了她催促兄妹二人穿戴校服的声音。男主人立在门边,不知为何细细地将这间屋子打量了几个来回,心里腾起的不安又被他按了下去,他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出了门。
然而外面的世界,却已然陷入一派风波当中。
“……”
“喂,你也做了那个梦对吧?”
“对对……你也是?”
“问过的所有人都做了……”
“我要是说没做才真正奇怪吧?”
“……”
“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还觉得那是梦吗?”
“难道还能是真的吗?那么不切实际的说法……”
“……”
“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议会怎么还不动弹?”
“那人昨晚不是说了吗?议会已经被他控制了……”
“……所以是真的喽?”
“……”
“……我不知道。”
“……如果是真的,我们要怎么办?”
“……”
“……谁知道呢。”
街道上一片人心惶惶,许多家商店迟迟不开业,店主或扒着门口东张西望,或缩在家中守着电视战战兢兢。各大企业到位情况直线下降,大家都忙于求证梦中的发言,在上班的途中频频被人拦下,聚在街头激烈地讨论一番,最后蹲在一起沉默地抽烟。讨论并没有得出什么可靠的、令人安心的结论,话题的终点每每指向的只有一个方向,于是鸡飞狗跳的众人一瞬间又沉寂下来,共同等待着时针挪到十点整的那一刻。
——
前夜。
“早已经按照计划给B国高层喂了你的血,人也差不多就位完毕,可以开始了。”
B国总政府大楼的首相办公室内,一个身着深绿色军装的女人紧盯着通讯器,对办公桌后的男人说道。白发男人双手放松地搭在桌面上,面上一派沉静,他低声道好,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可见的血液链条刹那间横穿空气,四面八方地分散开来,蔓延至B国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串起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状图像,线条交汇的每一处结点,连接着的人不论是在沉睡,还是在通宵,统统被一阵心悸拽入了昏迷,训练有素、早有准备的A国士兵或攀墙破窗、或撬门潜入,将床上或桌上的军官扛着绑着拖出来,塞到不起眼的商务车内,又以极快的速度纷纷上车,眨眼间远去,同床的另一个人呆愣在原地,摸不清楚状况,反应过来扑到窗前,只来得及看见汽车远去留下的滚滚黑烟。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结点处的人被统一运到B国总政府大楼,堆在一个偌大的会议室内。这些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军官们或仰或躺,在瓷砖地上瘫成一团烂泥,全然没了耀武扬威的劲头和神气。首相办公室内的男人又缓缓睁开眼睛,清澈的蓝色瞳仁反着窗外的月色,显得很是剔透,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仅仅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幸好握有实权的人大多分散在离首都不远的地方,只用了将将三个小时,出现在名单里的人已被悉数押至这里,饶是硝子也忍不住露出些惊诧的表情,她从没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而五条悟面上依旧不显颜色,看起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修长的手指轻击桌面,五条悟读着秒数,马上就要继续推进下一步,他的脑中却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张黑檀木桌面,他的手正在成堆的文件中翻弄,搜寻着有用的内容。他的视线又落在手边放着的名单上,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所有人的相关信息就清晰地罗列在他的脑海里。
原来如此。
男人的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真有你的啊,杰。
“齐了。”家入硝子看着通讯器,在自己手中的名单上划去最后一行字,“现在进行下一步吗?”她略有些迟疑地看着五条悟,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却没有发现哪怕一分的疲惫,对方只是变得更加冷静,露出一点隐匿在黑暗处悄然布局的猎手的意料之中和游刃有余。
“是,现在开始。”他答道。
家入硝子于是又收回视线,重新变回那个冷面冷心的搭档角色,点了几下通讯器,大概两分钟后,她开了口:
“护卫的人已经就绪,可以开始。”
男人应了一声,手指最后敲上桌面,像是为什么东西一锤定音,紧接着他微低下头,再次闭上了眼,潋滟的月色找不到那两方蓝色的天空,只好孤零零地在桌角挂着,房间里陷入沉寂,外面的世界也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安静下来。家入硝子从兜里掏出小本子,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垂下脑袋,将自己手里的小本子翻到下一页。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全体B国国民已被强制拖入梦境,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立在野外,下弦月当空挂着,洒下如雾般迷蒙的光线,脚边是稀疏的杂草,近日席卷一切的东风也没有踪影,好像进入到了另一个空间。
在这里,看似孤单一人,而所有人其实与自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