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庆应四年的婚礼

*之前在超话发的旧文,在论坛存一下

庆应没有四年,他的爱人殉死在江户时代终结的黑夜。

——题记

1、归真

“我和她的婚礼定在庆应四年的春天,没成想孝明那老东西没能熬过上一年的冬天。”卧榻上的老人手伸在暖炉上方,待手烤得热热的,顺手将小孙女剥好的橘子塞进嘴里,引来孙儿的不满。

“这是我讲故事的报酬。”后者恬不知耻地发挥他不爱幼的精神。

“爷爷,都说了庆应没有四年,那是明治元年啦”另一侧仰躺在榻榻米上的五条悠高高抬起双腿晃悠着说。

“所以啊,我跟她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去,说到底还是睦仁那小子的错,他晚一年继位不就好了。”老人咳嗽着说。

此话一出,即使是小孩子也不由得呆住。

“爷爷你怎么直呼天皇名讳,用词还这样大胆”五条治也惊讶地说道。

“真是呆板,说到底天皇也是人而已,而且——”

他们的爷爷虽然已经很老了,但那一双湛蓝色眼睛还是非常清澈,此刻那双蓝眸注视着他的孙儿们,神情温柔,说出的话却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五条家一向不必遵循凡规。”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话别人是不敢说的,但是从他们的爷爷嘴里说出来却份量十足,毕竟他可是五条悟啊!

“爷爷爷爷,后来呢,你跟奶奶有没有结婚?婚礼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十里红妆,天下来贺?”

五条礼爬到她爷爷面前,用十分期待和好奇的口吻问道。

“这个嘛”蓝眸弯了弯,老人俏皮地卖了个关子。

“等你们下次来我再也跟你们讲。”

“唔我不要,什么嘛爷爷每次都这样,我就要现在听!”

小孙女摇着爷爷的胳膊撒娇。

“呀,外面下雪了。”五条悟朝窗外望去,故作惊讶,这招果真管用,缠着他的孙儿们一溜烟儿跑走了。

“你不走,是有事要问爷爷嘛?”他望着留下的五条悠说。

“爷爷,你故事里的’她’ ,真是女字旁的吗?”

眼前的孩子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狭长的眼尾似故人,一瞬间五条好像穿越回五十年前,那人有着一样的眼睛,也会这样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那人身死五十多年了。

“悠,爷爷身体不好,要好好休息,不可以再打扰他了。”

不知何时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走进屋内,按着五条悠的肩膀说。

“好吧爸爸,爷爷再见。”

五条悟慈爱地看着孙儿走出门,转头对伫立在面前的人说道:

“杰,悠这孩子被你教导得很好,他并没有打扰我。你刚从东京回来,累了吧?上来坐坐。”

五条杰确实风尘仆仆,作为五条家的准家主,每天都有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他上了塌,但却是很正式地跪坐在自己父亲面前。

他刚刚要将面见天皇的事告知父亲,倚靠在案头的父亲朝他摆摆手,拿起五条礼放在烤炉上准备自己吃的橘子,理所当然地扔进自己嘴里。

“你马上就会是五条家新任家主,这些事自己决断吧。”

“不父亲,您才是五条家唯一的——”

白发老人打断他:

“这种话不必再多说,我做了一辈子家主,现在终于可以看你被折磨,让我开心开心吧。”

“父亲……”

世人皆传五条家家主五条悟是近百年来御三家里最杰出的天才,是上天赐给明治时代的礼物,是骁勇善战、当世不二的功臣,只要有他在,可保家国河山万代无忧。

可是五条家的五条悟,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风流少年、是孩子们眼中没有长辈风范的“坏”爷爷,更是自己最敬重的父亲。

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

“杰,过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五条杰凑过去,在听闻父亲的要求后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连忙说不行。

“父亲,这怎么行,您的名字是要进英灵殿的!您现在还很健康,即使退一万步说,百年以后,遗体也是存放在明治神宫供万人景仰,怎么能,怎么能”

“杰”

父亲唤他的名,蓝眸充满了平静温和。

“我这辈子,只做了三年的五条悟,其他时间都是五条家主,如今我即将行将就木,就让我再做一回五条悟吧。”

五条杰已泪流满面,他注视着那双慈爱的蓝眸,这双让万千德川军害怕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时总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好像在透过自己的眼睛,顺着自己身上的血脉去凝视他的爱人。

“生老病死都是自然,不必哭泣,你应该为我高兴,杰。”五条悟手抚摸着儿子的黑发,慈爱地说。

五条杰深吸一口气,抬头:

“我知道了父亲,您交代我的事,我一定办成。”

“辛苦你了孩子,原谅我任性这一回,三职八局借题发挥之前睦仁肯定会对你发难,他本来就对我们家疑心重重,杰,五条家的担子往后只会更沉。”

五条抬眸,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忧思,他护了这孩子一辈子,但唯有这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想做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替他了却这个夙愿。

“再沉也不会有您担过的更沉了。”

五条杰痛苦地说,他的父亲既要赢下战事,还要周旋于朝堂,大到戊辰战争、小到民间纷扰,所有事情压在他肩上,因为他不仅仅是五条家的五条悟,更是全天下人的五条悟。从小到大,他没有听到父亲说过一句累,他总是玩世不恭,总是笑着对自己说“没事的,我可是最强啊。”

最强,是世间人给他的称谓;大一大万大吉,是这个时代对他的要求。

可是父亲,有多少次我透过书房的窗棂看到你累倒在成山的奏折中,又有多少次你刚平了战乱回家又立刻穿上铠甲策马奔赴远方。

纵有万古惆怅,你也以一肩,担至迟暮。

老家主看着扑倒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孩子,怜惜地抚摸着他的乌发:

“长大了,杰如果还在,看到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他会很高兴的。”

一句“长大了”让五条杰回到儿时,自己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跌倒后不再哭泣、第一次挥剑、第一次学堂大考夺魁、第一次接过五条家印……父亲总是这么对自己说,如今自己四十有余,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他知道父亲口中的“杰”是谁,自己这名字就是为了纪念他,往事悠悠尘埃落定,是非对错盖棺定论,时间让我忘记他,但父亲却一次又一次让我记住他。

夏油杰。

不久后,五条家发丧,家主归真,举国服丧,天皇为其举行国葬。

2、爷爷的故事

我的爷爷五条悟,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人。他讲他与奶奶的爱情故事,好长好长,长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那场被时代打断的婚礼究竟办完没有。

可是他的故事好美,我们总是缠着他再讲一遍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一遍又一遍,听也听不腻。

故事发生在元治元年,那一年,孝明天皇换了年号,沉寂百年的草薙剑认了主,尾张德川家(爷爷当上家主后改回了五条姓)横空出世了一位天才少年,御三家权力失衡暗潮涌动,幕府召见爷爷进宫。

大家都心知肚明,幕府忌惮五条家势力,说得好听是想看看爷爷资质选为继承人,其实就是软禁起来当质子。

但爷爷那样的人物,又怎么会怕前路阻长,他手握草薙剑,笑着宽慰爹娘说自己早就想领略江户城的风采,只当玩个三年,他让他们无须担心。

爷爷就这样北上东京,那个时候东京还叫江户城,是整个江户时代的中心。

据说爷爷进城的那天,全江户的女子都出来想要一睹草薙剑主人的风采。

爷爷少年时想必是相当好看的,白发蓝眸,形貌昳丽。这可不是我自吹,我经常听别人夸爷爷说:

“你当年可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总之,那一天之后,全天下都知道尾张德川家出了个旷世美少年,草薙名剑傍其腰,眉目风流,风华绝代。

见将军的细节爷爷没讲,他一向不记得无聊的事。但是将军旁伫立奉茶的那位美人把爷爷心神全吸了去,身姿颀长,乌发如墨扎成丸子头,额前一抹刘海垂落,虽然奇怪但平添几分绰约风采。

当时听到这儿,我们神情都有些微妙,江户女子并不这样打扮。

但事实上,爷爷从没告诉我们奶奶叫什么,他甚至没有一次用过“妻子”、“你们的奶奶”这样的称呼,他总是用“她”,现在想想,这个“她”也可能是“他”吧,只不过在听的当下我们被故事迷住了没往这处想。

好吧,我早就怀疑爷爷好众道,那我下面就一律用“他”来称呼。

他是德川将军的家臣,实打实的武士阶级,身手矫健,见面第一天爷爷就跟他打了个不分伯仲。

或许是强者总是惺惺相惜的,毕竟爷爷从小到大还没有打不赢的人,他俩也从第一天见面就成了好朋友。

哦不对,用爷爷的原话来说是,挚友。

之后的日子自然是蜜里调油般的细水长流,虽说名义上他被软禁在江户城中,但德川将军一点儿也奈何不了爷爷,城中爷爷是想去哪就去哪。

一日,爷爷听闻城中即将上演近松门左卫门的名作《曾根崎心中》,兴致冲冲地跑到挚友的住所,惊讶地发现挚友在做一只十分精致的木鸟。爷爷的性格是张狂霸道的,他立刻抢了过来细细看,挚友倒也不生气,放下手中的木刻刀,道:

“小心点别划伤手,本来就是给你做的,喜欢吗?”

原来前一天聊天时爷爷无意间说城南一男子极善刻工,他想要拜托他做一只木鸟。没想到只过去一天,他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那名男子,他的挚友率先给他做出来了。

爷爷不置可否,他对我们说:

“拿捏一个人第一步,就不能轻易地展露自己的情绪,比如我虽然很喜欢他做的那只木鸟,但我面上还是淡淡的,这样他就会以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以后才能加倍地对你好。”

呃,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爷爷真真是喜欢这只木鸟,妹妹有次贪玩爬高想摸一摸它却不小心把它碰倒了,爷爷发了好大的火,要知道他可是从来舍不得对妹妹生气的。

爷爷心痛地把那只木鸟抱在怀里,说:

“他没能给我留下什么,就这个东西了,就这点东西了”

我们吓坏了,不知道这个对爷爷这么重要,从那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它。

回到故事里,爷爷发出去看人形净琉璃的邀请,不料遭到了挚友的拒绝。爷爷不干,强调说这是近松的新作,挚友抱剑闭目,悠悠说道:

“悟,我明天要出个大任务,今晚想要休息。”

“诶诶,别挠我悟,要不你跟我一起睡?好嘛好嘛我跟你去看就是了。”

他的挚友永远迁就他。

那个剧的内容爷爷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能清楚回忆起回去的路上挚友跟自己的对话。

五条悟:“你会为了心爱的人心中吗?”

挚友:“你真的无聊,快点回去吧。”

五条悟:“你有喜欢的人吗?”

五条悟:“假如你喜欢上了我,你会为了我心中吗?”

回答他的,是挚友的沉默。

就在爷爷准备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的时候,挚友突然来了一句:

“悟,我个人一向觉得殉死是无能者最后的挣扎,不论为什么殉都是,所以,我们不会心中的。比起这个,我明天出任务的地方是仙台——”

五条悟:“请务必给我双份大福,麻烦了!”

很少见的,他用了敬语。

当初听到这妹妹突然大喊:

“原来奶奶这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妹妹的话语显然把在座的所有男性都惊讶到了,包括讲故事的爷爷。

妹妹娓娓道来:“如果他不喜欢你,他大可以直接跟你说他不会为了你殉情,但是他说的确是希望你们一起好好活着!爷爷,你一直没发现吗?”

爷爷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故事也讲不下去了,我们被赶走之后还贴在门上,偷听到爷爷的喃喃自语:

“……,我一直以为我是先动心的那个……原来你……”

长夏漫漫,爷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拉着挚友去澡堂。江户时代工商业经济崛起,在百姓生活中澡堂文化逐渐壮大,但挚友却有些排斥。

挚友:“悟,我是武士阶级,不能去这些地方。”

五条:“那怎么了,我还是御三家五条悟呢,我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了。”

挚友:“你是江户子。说到这个,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好歹是尾张德川家的继承人,昨天面对将军,你竟然自称’俺’,太粗鲁了,不指望你用’私’,至少用’僕’吧。”

五条:“嗯?那怎么了,我管那么多,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挚友:“江户子。”

五条:“想打架吗?”

架没打成,挚友被五条拐进澡堂了。

没办法,他的挚友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

哥哥治也就曾吐槽:“这也太宠溺了,要是谁这样对我,除非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否则我高低得给他两下子。”

总之,坐在澡堂里的挚友很无奈地看着在玩水的某人,说:

“别玩水了,别人在看着呢。”

挚友:“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挑夏天来这个地方,你不觉得热吗?”

爷爷将白毛巾折好方方正正地搭在挚友头上,满意地说:

“嗯,这样才像样子嘛”

“热有什么关系,热回去再洗一遍就好啦。”

挚友:“……”

五条:“你说我江户子,哼,我学富五车着呢,岂不闻式亭三马大作《浮世澡堂》?里面详尽描写了江户澡堂之景,可谓是传世之作啊,作为一直以大一大万大吉为己任的我,怎么能不来体验一下?”

挚友:“正经书你不读,戏作游廓之流你倒门清,我没记错的话夫子前天还在课堂上对你破口大骂来着。”

五条:“喂,你想在这儿打一架吗!”

挚友耸肩:“我倒没所谓,只是传出去’尾张德川家百年一遇草薙剑主人五条悟与人赤裸嬉戏打架’这个说辞不好听吧,不过你要无所谓的话我倒是也可以舍命陪君子。”

五条:“你你你”

爷爷还想继续发难,但看着挚友在浴池里笑得很开心,他突然就舍不得说话了。

“他整个夏天都在奔跑忙碌,我看着他脸颊一点一点凹陷下去,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他放松消遣,但愿我的吵闹可以让他好过一点。”爷爷这么跟我们说,他眼神悠远,我仿佛能在那一池蓝色中看到半个世纪前的那个苦夏。

庆应二年,长州大乱,作为德川将军名下第一武士的挚友奉旨出征长州、萨摩两藩,而爷爷碍于质子的身份不得出这江户城。

临行前一晚,爷爷潜进挚友府邸,将草薙剑递到挚友手上。

爷爷说此剑有灵,可保他大胜归来。

挚友将草薙剑推回去,说:“名剑认主,它不认我。”

爷爷用草薙的横手划开自己手掌,将鲜血抹在挚友的额头、脸上、唇上,顺着他的惯用手一直向下,最后与他合掌,血从爷爷的伤口处涌出,渗透进挚友的皮肤里。

挚友怒骂他失心疯了,爷爷不肯松开握着他的手,道:

“这样,它便认得你了。请务必接受它,然后平安归来,我会在浅草寺日夜为你祈祷。”

然后的事爷爷怎么也不肯同我们讲,总之那晚之后他们就定了终身。

“后来呢?后来呢?”我们兄妹三人迫切地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后来嘛——”

爷爷喝了口茶,垂眸的那瞬间我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悲伤,抬头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爷爷又回到了他一贯的游刃有余。

“后来的事就老生常谈啦,无聊得很,三年之期结束我回到了封地,三藩倒幕,我们站队明治天皇,我参加了戊辰战争,此后一直行尸走肉地活到了这把年纪。”

“我们想知道的不是这个,挚友呢?定终身之后呢?”

“嗯,原本庆应四年我跟他该结婚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算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小孩子们听故事不能贪多,等下次,下次再讲这之后的事吧。”

我们终究没能等到下次,爷爷于那次之后的十天突然仙逝,妹妹生了场大病,高烧好几天不退。

等她身子日渐康复,哭到嗓子哑了,终于接受了最爱我们的爷爷永远地离开我们的这个现实之后,她才肯说爷爷死的那天晚上她隔着窗户听到的事。

五条礼:“爸爸在那。”

我跟治也都大惊失色:“这不可能,爸爸那晚在东京参加大臣会议,第二天得知消息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

五条礼:“可是我听得很清楚,爷爷在喊爸爸的名字。”

我:“他说什么了?”

五条礼:“他说’杰,你来接我啦。我这可不算为你心中,你不能怪我哦。我们的孩子有好好地长大呢,以后也不必担心。接下来,我们一起走吧,就像17岁那时候一样。’”

我跟治也相顾无言,等再次望向对方时早已泣不成声。

3、庆应四年

庆应没有四年,这是我小孙儿都知道的事,但我还是固执地将明治元年叫做庆应四年,好像只要年号不变,杰就还活在我的时代里,我跟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去江户城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即将是我人生最开心的三年,说起来有点可笑,我是去做质子,理应在幕府统治下失去一切自由和自我,谁能想到这是我活得最五条悟的三年,回尾张之后时间好像按下了加速键,我被这时代裹挟着前进,甚至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身披铠甲站在伏见鸟羽的战场上,草薙剑锋所指的对象,竟然是杰。怎么回事,明明上一次兵刃相见,还是我将我血涂抹在他脸上,求他带着这把剑上长州的战场。那天晚上他炙热的呼吸仿佛还落在我耳边、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腿摩擦带来的热感,统统蒸发在那个夏夜。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杰慌乱地穿上衣服,跑出门又折返回来,跪在地上,认真地对我说:

“悟,你前年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心中,我现在想回答你,我不愿意,因为我想娶你。我想要我们两个好好活在这人世,抚养几个孩子,细水长流过一辈子。你等我好不好?”

如此大胆,这世间竟然有人不自量力敢向御三家的最强求婚。好开心,好开心我在喜欢杰的同时他也喜欢我,好开心杰是如此大胆。

我将唇贴上他的,笑着说:

“拿着我的剑,给我活着回来啊。回来后我们在庆应四年就完婚吧。”

好像我们都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家里和世间的意见。

我不担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想要同谁结婚,谁敢反对,谁又敢说半句闲话?

只是我没想到,我俩在这青黄不接的时代里被尴尬地挤在转角的两边,进退维谷。

庆应三年,孝明天皇驾崩,明治天皇即位。

睦仁不满幕府已久,他来到尾张德川家,盯着家中的三叶葵家徽。

我知道,这是要我们站队。

我们家世代守护草薙剑,草薙沉寂了百年,唯有我出生的时候,剑匣蜂鸣,随后从剑锋处渗出鲜血,流进我的指缝中。

那一天,我们家都疯了。

草薙认主,佐以明君。

尾张德川,当拥正道。

睦仁自然是明君,幕府暴政,民间怨声载道已久,我没有任何不追随他的理由。

但我也没有任何开心的理由。

“草薙不会杀它的主人。投降吧杰,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天道吗?”

“你有你的天道,我有我的大义。”

最终杰没有死在戊辰战争的硝烟里,德川大势已去,我将他带回了祖宅。

转过年来换了年号,明治的钟声敲响了。

我满怀欣喜,以为这是上苍给我们的新生,从今开始我跟杰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起。

但就在庆应三年的最后一天,杰跟我说他要殉死。

我拎着他的衣领对他怒吼:

“你在说什么夏油杰,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下来!”

杰头发披散下来,乌发如瀑,在这如水夜色中更显得温柔无量。

“悟,我是德川的家臣,我身上烙的是江户时代的印。如今夏油一族几乎灭族,也已经没有江户城,自然也不应该有我夏油杰。”

他脱下衣服,给我看他胸口三叶葵的家印,这是他的诅咒。

他温柔地抚去我的眼泪,对我说:

“我是江户的人,无法存活在明治的空气里。活着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这黑夜太长,我背得太久了,但我仍然感谢这一生,因为它让我遇见了你,谢谢你悟,谢谢你给了我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如今我了无所憾,唯有一事,我姐姐有个遗腹子,你可以代我看着他长大吗?”

温柔刀,刀刀致命。

杰,你真的太过分了。

4、合棺

五条家老家主死后,新家主做了个震憾全国的举动,天皇震怒,朝野被搅得天翻地覆,此后更是好几年坊间都在议论纷纷。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还留着罪臣的骸骨,一直到今天!夏油杰的名字怎么可以被写进英灵殿!”

五条杰跪在殿前,不卑不亢:

“陛下,这是父亲的意思。父亲从没向您求过什么,如今身殒,只求这一件事,求您成全。作为罪臣的夏油杰五十四年前就已死了,现在只有作为我父亲爱人的夏油杰。父亲遗言:若进英灵殿,必然与杰同往。这也是五条家的请求,如果您同意了,五条家自然也会让您看到我们的诚意。”

象征五条家军权的家印就摆在新家主旁边。

不久后,英灵殿里,五条悟与夏油杰的牌位摆在一起。神宫内,两人的尸骨合棺而葬。

杰,百年后,千年后,当人们走进神社,每一次叩拜,都是对我们新婚的祝福。

——五条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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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介个,中元节那天写的后续,五条家书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居易

杰:

第一百次的展信佳。

又到一年盂兰盆节,我以两块面包的高价贿赂八咫鸦,求它衔信于你,若你不曾收到,请务必入我梦来告诉我,那两块面包还是红豆馅的呢,可稀罕了,在当今的黑市上可是高价,如果它吃了我的东西不给我好好办事,下次我非拔光它的毛不可。

我打赌你看到这肯定会一脸疑问,面包何物?面包是去年从西方国家流入日本社会的时兴玩意,松软绵软,好吃得很。不知你爱不爱吃,反正我今夜在中堂摆了小桌,上面有面包几片,有我爱吃的甜口红豆馅,还有不甜的,我不爱吃,但你肯定爱吃。吃完后也请务必入梦告诉我你的反馈。

哦我忘了告诉你今夕何夕,今年是明治二十五年,不过似乎也没有特意提起的必要,从明治元年开始我一年给你写一封信,若你都收到了,那么推也能推得出来了。但也不一定,毕竟你脑子不好,记性也差,做事只顾着自己,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哈哈,杰,我突然发现你死了的好处来了,我骂你的话你只能听着,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写一封文绉绉又长又臭的回信骂回来。我可以在信中大放厥词,骂到你在地府气到拿信的手都在颤抖,懊恼万分自己当初殉死这个愚蠢的决定。诶,终归我是个心软的人,一年就写这一封信,怎么舍得。

前几天我路过京都,参拜了伏见稻荷。夜晚的神社安静得很,四周都是狐狸的叫声,混杂着夏夜的暑气。我独自穿行在蜿蜒的千本鸟居中,突然裤脚处有一阵瘙痒,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狐狸匍匐在我的脚边。它不怕人的,我抱起它的时候它还有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勾着我的手腕。如果你在我身边,你一定夸它可爱。我将它抱在怀中走着山路,走过一扇又一扇鸟居,流萤似火,暗暗照亮一柱上厚重的橘漆。明月高悬,山风带来山顶巫女祝唱的歌声,我抚摸着小狐狸的头顶,告诉它帮忙找一扇奉纳人为「夏油杰 五条悟」的鸟居。若你在,你大概要笑我竟然也信起了鬼神之事,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庆应三年仲夏,我们两个在京都偶然遇见,同游伏见稻荷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我们关系已经很差,我说服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但那夜,走在千本鸟居里,我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一触即发的战事。听着远处巫祝的歌声,我抬头,月色下,白色注连绳仿佛在我额前结印,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那个时候多么希望神社里真的有神明,穿过鸟居,踏入这神明之地,你不再是德川家臣,我也不必是五条家主,责任、生命、大义、天道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全部离我们远远的,我们就只做神社里的两个信徒、山野间的两只狐狸。

那夜你我并肩,我一闭眼,现在还能感受到你随山风轻摆的衣袖擦过我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的触感。二十六年过去了。再长的山路也走到了尽头,那天我到底没能找到我差人供奉在山间的鸟居,快到山顶的时候小狐狸从我怀里跳了下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于是下山的路又是我独自一人了。

不知怎么地,明明那夜月色那么好,我却无端端地想到了立花北枝的俳句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也许是年纪越发地大了,我也学着矫情的诗人伤春悲秋起来,“寂寞”一词时不时地浮现心头,力不从心的事情也逐渐变多。我们的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五,也该操心他婚事了。大概是报应吧,我对我自己的感情如此随意,到了孩子这却瞻前顾后起来。要门当户对,又担心他不喜欢;要他自由恋爱,却担心他被蒙骗,最后索性把挑选的竹简一抛,躺在廊前呼呼大睡。一朵三重山茶掉落在我胸口,将我惊醒,庭院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阵雨。我拿起那朵山茶放到鼻间轻轻地嗅,看着夏天的急雨打在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落到水里,泛着一圈一圈的圆晕。杰,若是你在我身边,我应该不会烦躁至此了吧。总之,如果对孩子的婚姻大事你有什么建议的话,请入我梦来告诉我。

年轻时你总说我是江户子,这也难怪,当初听学,一大半的笔记都是你帮我做的。最近翻看,颇有感悟。你怎么不是我的书童呢?不仅和文写得隽永,连汉文也有模有样。而且,你都是什么时候记的?明明每次我折纸团扔你你十有八九能躲开然后回砸过来,怎么我课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你倒能将夫子的话悉数记下?夫子每次都要被我气到吹胡子瞪眼,不过一时半刻我便被打骂出去,在门外昏昏罚站片刻便跑没影了,最后当着花魁的面被你提着脖子拎走。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如今哪怕我睡在歌舞伎厅里,也不会有人气冲冲地来寻我了。

但杰你放心,如今我已洗心革面,潜心致学,知识渊博到你站在我面前都会惊讶的程度。春分过路浅草,樱花盛开时节遇雨,我能脱口而出芭蕉的句子;年少时在江户城中听学,一句白居易的诗也背不出来,现在已会个七七八八,是不是很厉害?如果我厉害的话,你今夜来我梦中夸夸我好不好?

杰,看到这你也该明白,我说了太多次让你入梦。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你真的很讨厌,竟然一次也不来我的梦里。我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怕你已入轮回,进到下一个尘世中去,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不要这样,你再等等我。

杰,这封信写到这就到了尾声,还是一样的,若你看到了,请赠我一朵彼岸花,开在你坟头。

不想你的五条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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