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you kiss me,the next day you kill me.
两夏一五
微量底特律变人元素,注意避雷。
one day you kiss me,the next day you kill me.
两夏一五
微量底特律变人元素,注意避雷。
如果有一天,仿生人拥有了自我意识,你该怎么做。
毁坏。五条悟平静地回答,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组织液,血浆,骨骼或者纤维丝,五条悟用十年时间创造了它,对于一件由数字和无机质组成的完美作品来说,五条悟是它的造物主,也是刽子手。仿生人自诞生之初便作为一团可作反应的数据呈堂,它们是人类的次级产物,因而绝不可以撼动造物主的地位。正如公审会上五条悟所做出的承诺——在必要的时刻,他绝对不会犹豫。
关于取名,五条悟并没有特殊的巧思。某个很安静的晚上,他坐在荧屏前,弱绿的耀光镀上他的虹膜,把那片冷蓝映照的更加不近人情,他抬起手指,敲下了那个名字。
夏油杰。来自于百年前一个早逝的朋友。新世纪来临后,医学技术突飞猛进,人类的寿命大多被延长到五六百年。即便如此,百年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完整人生中的一个漫长时节,大概所有人都忘记他了,但五条悟没有。其实他们并没有很亲密地相处过,只是有几面之交,在某些选修课上做过短暂的同桌,但相似的姓名让五条悟记住了他。仅仅如此。
真实的夏油杰是百年前政变的牺牲品。机械战争时夏油杰作为指挥官被派往前线,炮火无情,漫日的火光吞噬了他,在烧灼的余热中五条悟仅仅找回了一截残余的钢笔,笔尾模糊地刻着gs。百年后五条悟决定创造仿生人时重新拿出了那支钢笔,将它融化成一团炙热模糊的流体,嵌入那枚亘古的芯片中,作为擅自给仿生人取名为夏油杰的补偿。
在现实生活中,他和曾经的夏油杰并不相熟,但他却与现在的夏油杰却切切实实地朝夕相处。夏油杰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起床给他做早餐——两片涂满冰激凌炼乳的贝果和草莓牛奶,餐后点心是番茄蜜饯。偶尔五条老师赖床不起,夏油杰还要充当侍从,勤勤勉勉把他从柔软的棉被里挖出来,安放在梳洗台上,亲手为他套上厚重的军服。
仿生人的创造都附带一定的目的和功能,名为夏油杰的仿生人自创造之初就被冠以清剿的头衔,因此五条悟照着记忆里的样子用纤维和生物碱为他捏造了完美的躯体,甚至设置了精细致命的战术——但夏油杰仍旧利用自律的作息充当他的电子闹钟,擅自调度外网资料来研究树莓果酱和调质料的区别,从完美的战争机器变成五条悟的私人物品。这样的反差使他变得坦率可爱而无害。
如果你真的把他当成物品的话。硝子脚尖点地,
利落地缩在软椅上转了一圈,手里捏着一支燃尽的烟。对于0203,你的语气像在描述一个亲近的朋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军医平静地凝视着五条悟,同样年轻有为却锋芒过盛的五条悟。有的时候她并不清楚五条悟究竟在想什么,以同窗的视角去揣摩亦是无用——正如她所知道的那样,五条悟无所不能,即便是背德的举动,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出那一步。
“他不是0203。他有名字,硝子。”五条悟听完,有些不高兴地反驳,“他叫夏油杰。”
硝子默了几秒,无奈地点点头,继续说,你在我面前承诺过,02…夏油杰是作为无意识的仿生人诞生的,希望你不要忘记。
五条悟摇摇头,硝子以为他是在否认自己的疑虑,谁料下一秒,他竟也露出那种罕见的、有些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五条悟垂下浓密蜷曲的眼睫,双手绞在一起,“硝子,有的时候我也分不清在和我说话的究竟是一团流动的数据还是碳基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问题的答案是夏油杰太聪明了。即便清楚地知道仿生化是一种不容置喙的生物还原主义,五条悟偶尔还是会因为他的拟态而心惊。他太像人了,活生生的、作为碳基而延活于世的人类,而非普世意义上只会通过算法和数据与外界产生互动的逻辑符号。
在最初始的设置里,五条悟让他脾气温和,让他喜欢小猫,让他热衷于各种格斗技巧和古典文学,让他偏爱精进厨艺,于是现实生活中的夏油杰会笑,会和家里那只毛绒绒的缅因一起缩在沙发里胡闹,会裹着围裙在厨房里尝试时新甜品,会在看到五条悟疲惫的神色后用各种方法哄他睡觉。二进制世界里冰冷冷的1和0不断搭建、崩缩并重构,一段段坍塌的波函数和能量算法以令人惊诧的方式构成了夏油杰——一个完美的、几乎像是禁果般诞生于世的作品。
曾经他也信誓旦旦地和硝子起誓,夏油杰的精神图景是被提前规划好的数据流,各种逻辑算法像恒星一样依照既定的轨道顺次运行,不论从什么层面来解释,仿生人都是一个被人为搭建出来的程序系统,所有的情感波动都是由能量波动造成的,而非认知和思考的结果。但是,但是。
但是后来有一天,五条悟下班回家。他很累,在实验室里带着实习生测试了一整天数据却一无所获,他不想迁怒于那些尚还稚嫩的学生,只好让他们先回家,自己和自己赌气似的加班到了近半夜。等到家打开门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五条悟心里没有一丝惊讶:即便是仿生人,夏油杰也有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半夜是他充电返工的期段,此时他应该缩在被窝里沉沉睡去,或许怀里还抱着那只毛绒绒的缅因。
他向前走了几步,迈过玄关。就在这时,整个公寓的灯被打开了,雪白的光线下,夏油杰站在餐桌前,双手拖着一只榛果蛋糕,草莓和融化的芝士塌陷在一起,露出里面松软绵密的蛋糕胚。而那位新晋的甜点师甚至连围裙都没有摘下,笑容在柔软的烛光里显得模糊:“生日快乐,悟。”
五条悟和他遥遥对视,哑口无言。在最初的设置里,五条悟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生日,因而很显然,夏油杰擅自获取了关于他的信息,并且借题发挥——五条悟并不想把这归为亲密关系中对于情感的珍视,他只是默默地想,也许夏油杰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完成他的任务。让主人快乐、满足的任务。
他们坐在桌的两侧,红酒杯、榛果蛋糕和奶油炖菜高高低低地摆放在台面上,组成起伏缓流的河。亲自做蛋糕,准备惊喜或者询问口味,这本应该是伴侣之间习以为常的小事,夏油杰却扮演的很流利很平淡,好像本应如此。五条悟穿过那些颠沛的波峰看向夏油杰,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托着下巴,像一个受教的学生,仿佛真的很疑惑一般,轻声询问。夏油杰,表情依旧是戴着面具般的得体,狭长深邃的眼瞳亮而柔软,声音平静,却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想要你幸福。”
想要。你。幸福。
五条悟垂下眼睫,隐隐觉得有些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愧疚和无措蒸腾而上。在未知的时间里,夏油杰无波的眼睛里仿佛孕育出一根尖锐的十字架,有时刺伤他自己,有时贯穿了五条悟漫长的人生,成为定罪的呈堂供词。他的小机器人就坐在起伏河岸的对面,用有些委屈的、像小狗一样用湿漉漉的眼瞳问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当然没有,五条悟想,纠结的、被困在原地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仿生人能感知到情绪,能对数据的指令做出超出程序以外的反应吗?就像今晚一样,明明五条悟并没有下达和设置任何指令,明明如此。五条悟不知道,他是最优秀的数字工程学家,却没有办法解答这个最最简单的问题。
“情绪的感知和表达并不是鉴定仿生人是否有自主意识的佐证,但是从数据流输入和输出的结果中可以看出来。”硝子背对着五条悟,从铁皮柜里搬出一大叠落灰的文件,一页一页翻过去,“五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测谎仪完成这一切。只要一点点电流和磁波,我就可以知道夏油杰是否有必要被……”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应急广播打断了。尖锐刺耳的爆鸣声回响在基地内部,剧烈的撞击和震动让整个实验室都在摇晃,人潮海浪般由远及近不安地躁动着,军靴和硬质地板敲击出的脆响缓缓波动。五条悟和硝子对视了一眼,下一秒内线电话便被拨通了。
高层指示,让他们即刻前去紧急会议室。五条悟和硝子都隶属于基地的技术中台,本不需要参与前线的事务,但今天似乎情况特殊。
五条悟裹紧大衣,快步穿梭过实验室走廊。他的口袋里还揣着夏油杰临走时塞给他的小便当盒,里面装着十几颗对半切开的树莓和小番茄,挤挤挨挨地缩在一起。五条悟把掌根贴紧那只聚酯纤维凝合而成的四方盒子,心脏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他有一种莫名不安的预感。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但当五条悟从门后钻出来的时候,议论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莫名而难解的眼神看向他,纷纷让出了一条路,而在那条窄路的另一头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浑身上下扎满绷带的人。只一眼,五条悟就愣在了原地,心跳再次如泄洪的堤坝般汹涌,仿佛要冲出脆弱的胸膈。
那双眼睛。那双早上才刚刚送别,用柔软而明亮的笑意抚过他的,无机质的眼睛。
夏油杰。他也是夏油杰。
三日后,五条悟在基地内网查阅到了那份刚刚发布的文件。夏油教授并没有如百年前的战报所言,死于流弹之中。在最近几次的外派活动中,他被执行人员发现在离基地光年以外的第三星系,当时他所搭乘的飞行器已经被太空碎片撞碎了一半,幸而负责氧气制造的机器没有被损毁,顽强地工作了近百年,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被带回基地进行身体检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前战争指挥官因为奇点跃迁产生的能量波和物理撞击,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记忆,身体机能也大不如前。硝子作为主治医师甚至频频下达病危通知,但他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五条悟盯着照片里那张太过熟悉的脸凝视了一会,表情看不出喜悲。片刻后他关闭了个人终端,静静地在阳台坐了一整晚。期间夏油杰来送过两碗甜葡萄和一杯热牛奶,五条悟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这个聪明的小机器人像往常一样听话且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的造物主。五条悟感到一丝诡异的心安。
夏油教授确认存活的消息犹如蛛丝传震般迅速在基地里传来,昔日的同事和学生都前去探望,水果和鲜花堆了满满一整个病房。硝子挖了一勺奶油炖蛋,含糊不清地说,你要不要也去看看?虽然不熟,但好歹也是同级生。
硝子最近为了他的事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空,便被五条悟抓来品尝夏油杰开发的时新菜式。
面对硝子的提问,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岩烧牛肋往夏油杰的方向推了推。后者笑的眼睛眯眯,问道,味道如何?
硝子抢答:“你手艺真好。”
本意是创造出战争机器,没想到竟然变成了家庭煮夫。五条悟无奈地笑了一声,又觉得荒谬:那个真实的夏油杰厨艺差的离谱,恐怕连煮牛奶都要别人帮忙。
家庭煮夫看他俩吃的高兴,也在抱着缅因在一旁笑的很真切。直到厨房里飘来浓浓的灰烟,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飞快地钻进厨房里抢救烤苹果派。
硝子哈哈大笑,调侃了夏油杰几句,又被他三言两句噎回来,打的有来有回。
“他真的还是仿生人吗。”硝子用手扶着额头,喝了两口浓汤,“他也太像一个…一个…”
硝子没说下去,五条悟也没有接话,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陷入令人恐惧的沉默,断句后的宾语不攻自破——夏油杰太像一个真实的人了。这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丝不期而至的危机。
“我就不去了。”五条悟把焦糖布丁挖出一个圆润的豁口,忽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本来就和他没那么熟,现在他失忆了,也不认识我是谁。再说,我可是擅自借用了他的名字。”
硝子敛了点笑意,沉默了两秒,然后抬头看了看厨房里夏油杰的背影,又开口:“姑且问一句,当时怎么想到要以他的原型仿制机器人的?”
说着,她补充道,明明你和夏油教授并不相熟,对吧。
五条悟点点头,沉思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向她解释,这一切都来源于那支钢笔。
0203号仿生人是五条悟擅自触碰道德底线而培育出的研究成果,在他诞生之前,五条悟并没有向高层报备。而在制造机体芯片的最后阶段,他翻遍了整个仓库也没有找到足量的钪——基地是故意的,他们为了封锁微流体芯片的进出口而限制了这种至关重要的贵金属。没有钪便没有办法让芯片抗阻外界的电子脉冲,五条悟为此举棋不定,测试了几乎实验室里所有金属制品的元素含量,直到他翻出了那支钢笔。
那件百年前的遗物里竟含有足量的钪。五条悟窥得一线希望,几乎是发了疯一般用高温溶解了那支笔,哪怕这支钢笔是它主人最后一件可供后世纪念的物品。
实验的最后,五条悟成功了,他用从那支笔里提取出来的钪,包裹在机体芯片的最外面,抵抗外界情感输入和认知波动带来的能量脉冲。赖于那件遗物的功劳,也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五条悟把仿生人的初始设置和外貌都调整得与早逝的旧友无异,甚至取了同样的名字。
夏油杰就是这样诞生的,五条悟抬头说道,我自认为问心无愧。
在基地的生物源灯光下,五条悟冷蓝的虹膜折射出光怪陆离的锐利。他的描述足够冷静镇定,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沉迷科研的工作者,而非什么偏执狂或者怪人。
好吧。硝子微微抬头,压低了声音,那夏油…夏油杰知道这件事吗?
“他曾经问过我,真正的夏油杰是谁。”五条悟笑了一下,完美的面具终于还是裂开了一条轻微的缝隙,“我说那是一位不太熟悉的旧友,仅此而已。”
“另外,以后你还是叫他0203号吧。”五条悟有些犹豫,双手绞在一起,酝酿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真正的夏油杰已经回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硝子托着脸颊,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了他两眼,借用的不只是名字吧。
五条悟。硝子放下瓷勺,很认真的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那天硝子始终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对话不欢而散,五条悟始终不肯正视自己面对的问题,至少硝子是这么想的——夏油杰,也许此刻应该被称为0203号,大约已经超过了仿生人的范畴。同样的,五条悟对于0203号的情感也并非是造物主面对他最满意的人偶那么简单。
因为仿生人无法背叛程序设定中对于自我意识的束缚,但是人类可以。
最后的最后,硝子还是劝说五条悟去见夏油教授一面。毕竟是旧友,硝子说,如果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或许见一面说说话就好了。
半月后,夏油教授应硝子的邀请来到了五条悟位于基地外围的公寓。推开门的时候,一股温暖辛甜的肉桂香气率先满溢出来,五条悟还是无法完全适应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在门口呆了好久才想起来招呼。想要给他一个温和的拥抱,却突然想起来在他的记忆中,他们并不相识,只好将抬起的手轻轻放下,疏离地微微鞠了一躬。
夏油教授显然也无法适应这样温暖的气氛。他有些仓促地捏了捏手指,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众人口中自己的旧友,手足无措间却被五条悟的面容震撼,于是在他抬起头的时候由衷而坦率地赞美:您的眼睛真的很美丽。
相似的开端。五条悟苦笑一声,将柔软的毛绒拖鞋从壁橱里拿了出来。夏油教授穿上以后倒是很惊奇,说道,这么巧吗,竟然是合码的。
“因为那是我的拖鞋。”夏油杰从厨房钻出了半颗毛绒绒的头,黑发未扎,躁躁的披散在肩上,“您好,夏油教授。”
见到了传说中新世纪最完美的禁果,夏油教授不禁也愣在原地。当看到一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仿生人,没有人会不惊讶的,更何况连声音、语气乃至习惯都极其相似。这样怪异的场景并没有让夏油教授有任何不适,反倒是五条悟坐立难安,踌躇着不知要怎么和这位新来的客人解释。
他们坐在沙发上,抱枕像绵延的沙丘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五条悟规规矩矩地坐在夏油教授的对面,客气地寒暄,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夏油教授表现的很得体,偶尔也会开几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五条悟却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如果是那个聪明体贴的小机器人在这里的话,大概会劝他盖上一条小毛毯,或者喂他吃两颗树莓。但那个和0203号有几乎一致面容的人坐在对面,露出一个让他陌生的浅淡笑意。
五条悟坐立难安,内心有一个声音鸣笛般由远及近,促使他趁着夏油教授逗那只缅因的时候闪身钻进了厨房。
玻璃门外,硝子和夏油教授相谈甚欢。五条悟站在厨房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竟觉得有一种荒谬的陌生,好像在透过剧场里那面不见光的单面镜,窥视他人的生活。夏油杰在他旁边忙着给奶油塔挤草莓酱,并没有察觉主人的异样,反倒是好奇地问,自己为什么和夏油教授长得并不是完全的相像。
五条悟复杂地看着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悦或者悲伤,但夏油杰依旧用表情得体,微笑着回望自己的造物主。准确来说,夏油杰长得和百年前的夏油教授一模一样——百年之间沧海桑田,夏油教授变了很多,但五条悟仍旧只记得他年轻时的样子。在刹那之间,五条悟突然生出一种很莫名却汹涌的冲动,如果自己轻轻地吻他一下,会怎么样。
如果我轻轻吻一下那双细长的眼睛,轻轻吻一下他柔软的耳廓,鼻尖或者嘴角,会怎么样。他会不会脸颊泛红,或者柔软地回吻。五条悟闭上双眼,滔天的冲动如浪潮般毫无怜惜地拍过来,他想立刻、立刻用这种方式去证明什么,哪怕这明明是他亲手设计出来的完美程序,他知道夏油杰对于外界感知波动的极限在哪,他只是很想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人偶用那种有些委屈又无措的表情看着自己,轻轻地背叛既定的数据流。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夏油杰有些疑惑地问他怎么了,五条悟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传递出一些稀薄浅淡的疲惫。
0203号仿生人被召回总部执行任务的消息被传出来的那天,五条悟冲进了会议室。他从未像现在一样这般失态,在高层面前歇斯底里地抗拒——0203号是他亲手创造出的作品,他不允许被派往这次有去无回的任务。
但硝子的话却让他浑身发冷:“五条,这是0203号自愿接下的。”
“什么……”五条悟嘴唇都在发抖,他恍然间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转身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公寓。
打开门的时候公寓里很安静,五条悟冲进了卫生间,一应配套的洗漱用品不翼而飞,他又跑入卧室,发现衣柜柜门被打开,里面属于另一个人的衣服也已然跟着一起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摊开放在床上,被风吹过后簌簌地翻过几页,仿佛旧日来杀他的火车轰轰而过。
他都知道了。0203号,或者说夏油杰,已经全然知道了。
不堪重负的谎言在交错的时间后被缓缓解开,仿佛一颗积年未愈的伤疤袒露其上,破出骇人的鲜血。
——五条悟和死而复生的夏油教授根本不是什么泛泛之交的旧友,而是秘密交往多年的情人。
他们分别隶属于指挥部和技术部,在主基地内部,为了避免一切可能会撼动高层利益和权力的危险因素出现,办公室恋情是被明令禁止的——尤其是他们这种尖端人才。于是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始终是那种不咸不淡的同级生,实际私底下,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情侣。在无数个咸湿闷热的夜晚,他们分享一个柔软的吻,或者一部俗套的、结局圆满的电影。
直到战争来临,直到情人尸骨无存,直到五条悟浑浑噩噩又度过了百年,他才像发了疯一般想要还原曾经的恋人。正如高层对0203号的命名,禁果,这是一个不可被触碰的禁忌领域,而五条悟擅自让他诞生,给予他爱或者随之而来的痛苦。
不仅仅是五条悟投射在他身上的爱,也是0203号错位的情感。对于仿生人来说,爱只是对记忆进行数理分析后的拙劣模仿——当初始数据传输进那枚小小的芯片后,夏油杰,或者说0203,被迫接受了所有应得的或者背德的情感,并将它们无限放大。这份爱太过真实,因为数据是二进制世界里被解析成1和0的基础单位,数字不会说谎,被流动的数字组构而成的夏油杰自然也不会说谎。他只是顺从了系统对于他的指令,在冰冷的能量波动和环路里,痛苦地承受着无法理解的情感组成的电磁脉冲,任由它们反复冲刷着不堪重负的编码系统。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呼喊,每一次深夜里的相拥而眠,对于夏油杰来说都是一场旷世惨痛的灾难。他一面遵守程序中自始至终无法改变的经验论,为这样浓烈的爱感到幸福,一面又静静等待芯片分崩离析的时刻。他是五条悟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最脆弱的,由一团溶解柔软的数据包裹着无机质零件组成的漂浮物。
在这一痛苦挣扎的过程中,来自另一个夏油杰的遗物组成的保护层模糊了一部分对于爱的解析——钪抵抗了外界的电磁脉冲,却没办法矫正机体本身对于建模数据的解读。也许自始至终,0203号都是一个拥有自我情感的仿生人。
而五条悟早已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他想要退出这场旷日持久的骗局,给荒谬的故事画下惨痛的句号。
作为夏油杰的创造者,五条悟被允许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此时夏油杰已经驾驶飞行器驶向深空内侧,接近爆炸源的地方。接通磁波视频的时候,夏油杰正最后一次调试行驶方向,确保任务无虞。五条悟站在个人终端前,深深地凝视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仿生人。
五条悟慢慢地开口,问他还好吗。你走了以后没有人给我做烤苹果派,基地的工作餐很难吃,你知不知道?夏油杰眯着眼睛,像软乎乎的小狗,很配合地点头。五条悟又眨了一下眼睛,说,小猫今天已经喂过了,它好像很喜欢待在阳台睡觉。我们换一套公寓好不好?有飘窗有院子的那种,天晴的时候你可以躺在飘窗上发呆,累了就闭上眼睛睡觉,等我回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看场电影,吃一块芝士蛋糕,想我了就抱着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夏油杰,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安静地听着五条悟的规划,好像人生和人生交错重合在一起,变成一条执拗的死结。
窗外的行星碎片越来越密集,碰擦在玻璃窗上发出尖锐的悲鸣。五条悟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努力装的很平静,但眼泪出卖了他,他说,你回来好不好?和我一起回家,小猫在等你,我也在等你。但他没有听到夏油杰的回答,夏油杰,早已背叛承诺般向后退了几步,和个人终端前的他分割出恰如其分的距离,安静地同那双美丽的眼睛对视。
夏油杰站在光斑之下,依旧保持着那样得体而平静的笑容,皮肤像是要透明,泪盈于睫地瞬间连声音也好像变得柔软、棉和。
他说谢谢。我爱你悟,但是再见。
爱。一个从未被设定过情感的数据芯片,一个由无机质创造诞生的仿生人,站在他面前,轻轻的说,爱。哪怕情感的表达对于他来说是对既定反馈的背叛,哪怕认知的波动是被判处死刑的佐证,哪怕如此。
在新星爆炸造成的耀光碎片中,五条悟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流离失所的悲切。原来根本就不是这样,原来,原来他就只是想这样美丽的、柔软而决绝的死在自己手里。原来这就是他想要的,也是他想要给我的幸福。
五条悟静静地坐在指挥室里,四周一片爆炸后的沉寂。他一抬头,就有一颗小小的泪水,掉落在冰凉的指尖。
FIN.
好痛…
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