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笼

百鬼夜行后再次醒来,夏油杰发现自己被素不相识的五条家主囚禁在一处院落之中,任由他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脱身。

*原作向,百鬼夜行后夏油杰存活if。
*中篇连载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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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夏油杰在五条家睁开眼睛的第三天。
他依旧什么也没能得到。不管是自己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情报,还是家人的消息,或者其他他所期待的一切。

“外面的情况如何?”夏油杰对着送来饭菜的侍者不动声色地问着,他盘坐在榻榻米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今日有访客上门吗?”

侍者弯腰鞠躬,一言不发,随即退去,沉默得像是被拔去了舌头的哑巴。

夏油瞥了精致的饭菜一眼,没有任何进餐的念头。
他定定望了再次空空如也的庭院几秒,脸上最后一丝用于装作亲切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他表情极其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庭院。

枯山水。大造价的景观,奢侈的手笔,年代悠久的御三家的韵味。
这里的一切处处合乎夏油杰的心意,在待客之道上可以说是没有一点错漏。

但前提是,这里不是软禁夏油杰的牢笼的话。

夏油杰在这里已经待了足足三天了。

他记得自己在百鬼夜行中战败,但此刻距离他记忆中的最后时刻已经过了七十二个小时,足以他全部成功摆脱咒高势力的家人们将东京每一个他可能在的角落都掘地三尺。

但夏油杰本人依然没有听到什么相关的音信。

身为咒术界四位仅有的特级咒术师之一,他依旧待在这里,御三家之首的五条家的老宅,被莫须有的结界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这是相当不合常理的——但联系到囚禁他的那个人的身份,似乎又非常符合常理。

实在没有食欲也没有事情可做的夏油杰索性思索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袈裟上写下两个字:
五條。

他看着这个姓氏,沉默了一瞬间,还是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字:“悟”。

夏油杰对着这个在咒术师中如雷贯耳的名字皱起了眉头。

这是他印象中他计划失败的关键之一。
在百鬼夜行的末尾,夏油杰战败逃走的时刻,在高专外围拦下他的,正是这位御三家之首的五条家主、被称为当代最强术师的——五条悟。

夏油杰认识他,但也只限于知识层面的认知。
他回忆起自己在百鬼夜行末尾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个瞬间,碎片般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自己在夕阳的光影里看见了一双如天空般苍冷的冰蓝眼瞳。

然后他的世界一片黑暗,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五条家的这个小院里。

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夏油毫无印象,他却本能地察觉到,五条悟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对付的存在。

且不说他在对战乙骨忧太的过程中消耗掉的四千多只咒灵,就算是夏油杰全盛时期,他也未必能够在与五条悟的一战中胜出。而这已经是非常保守的估计了。

在夏油杰醒来的时候,那位五条家的六眼就守在他的身边。

他们对话了几句,那个男人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夏油也用交易或者利诱等任何他能想到的手段尝试要离开五条家,却遭到了非常冷漠的拒绝。就算动手,也会被无情地镇压。

就这样几次后,夏油杰算是从对方的态度中领悟到了一件事:
对于他的软禁是无可转圜的。

是我罪无可恕吗?夏油杰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却还是没能想通五条家软禁他的缘由。毕竟对于罪人本该杀掉以绝后患,但那位家主却没有想要取走他的性命的意思。或许是像当年的禅院甚尔一样,在顾虑死去的咒灵操术拥有者会放出所有吞噬的咒灵?
……可我战败的时候,明明体内已经几乎是空空荡荡了。
剩余的咒灵也都在东京和京都的街道上游行,现在恐怕已经被全部祓除或者被盘星教的人手带了回去。杀死那时候的夏油杰应该不可能导致一位特级咒术师能力范围之外的后果。
那么是私情?
……可是我与那位五条家主素不相识。百鬼夜行的末尾,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夏油杰扶额,思路又再次拐进一个死胡同。

思及差不多再次到了那个人造访这里的时间,他慢慢用大拇指的指腹抹平自己眉间的褶皱,然后直起腰背,将袈裟抖了抖。
在他思考的时间内,袈裟上微薄的湿痕在渐渐消失。那三个汉字再次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正如同夏油杰在思考这个名字代表的人时没有任何结果的内心。

“杰。”
有谁在低低地呼唤着夏油的名字。
夏油杰从沉思中抬起眉头,看见白发的高挑青年如同风一般迈入了庭院之中,三两步就到了他的面前。如同缩地成寸般的神异手段,恐怕都是那个夏油完全没办法破解的无下限的术式的应用方式。

虽然说刚认识就称呼名字过于亲密,但五条家主似乎是意外的不通人情的存在。

他这样叫着很自然,有一种突破了社交距离的亲昵。
夏油杰曾经在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暗自不快,他一向不喜欢陌生人与自己表现得如此亲密。但因为当下情形远不是该纠结这点小事的时候,于是他就没有计较太多。对方似乎自那以后就叫成了习惯。夏油偶尔撞见他跟学生同事打电话的时候多半都是叫名字或者昵称,连催他去出任务的辅助监督都有乱叫的称呼,进而认为那是五条悟独有的社交怪癖,于是不再在意。

“杰。”五条悟跪坐在了榻榻米上,看着桌上完全没动的怀石料理,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发问,“今天的饭菜不符合你的口味吗?”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五条悟进来一样,兀自沉默着。
这种宛如消极抵抗的态度并未引起五条家主的注意。他在沉默的空气中依然态度自若地说着话,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夏油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拒绝之意,若无其事地关心着夏油:“杰不喜欢怀石料理的话,下次让他们送来凉面。”

“……不了。”夏油杰侧过头,望着庭院,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那微弱的笑意如同面具,其中只有一眼就能看出的虚情假意,“现在毕竟不是夏天,我没有在冬日食用凉面的习惯。”

被拒绝的五条家主的筷子在清淡的料理上停顿了一下。他慢慢放下筷子,最终也没有动那餐高级料理。伴随着筷子被放下的轻微声响,两人之间的空气再次归于彻底的沉寂。

夏油杰瞥了端坐在桌前的五条家主一眼。他穿着和服,跪坐在那里,腰背笔挺,看得出门阀世家的优秀教养。只是准备进食时他缠住六眼的绷带也没有除去,大半白色布条层层叠叠遮住了他面上所有的表情,只留下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冷峻的下颌线条。

夏油并无所谓他的想法,反正也看不出来,猜测只是徒劳。
盘星教教祖垂下了眼,只是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庭院景象。枯萎死去的石头堆砌成了山水的模样,再风雅优美也不过是一具称得上美观的尸体,又是什么值得观赏的艺术呢?

……死去的东西也永远不会再次活着。

夏油出神地望着外面。他已经彻底遗忘了还跪坐在桌前等待着与他共同进餐的五条家主。

那也是自然的,甚至都谈不上冷落那么客气的说法。
哪有囚犯待在笼子里的时候,会在意囚笼的想法呢?

作为特级咒术师的夏油,就算身上没有足够的咒灵,单凭体术和咒具也足够他独自杀出五条家。唯一阻拦他离开此地的,只有同为特级咒术师、最强的六眼,五条悟。

他是他逃出此地、重获自由的唯一枷锁。

而夏油杰怎么都想不出那个答案——那个能够打开五条家主紧闭的心扉的钥匙。

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将我囚禁于此地?若是当作威胁高专和民众的罪人,投入牢狱也就罢了,却要每日来看我,与我对话,惺惺作态。

但就算再扑朔迷离,那句话也是要问的。

“要怎么样才能放我走?”
夏油杰垂首询问,声音漫不经心,却像是在神佛前寻求一个答案。

夏油杰的余光里,穿着和服的白发青年站了起来,他走到了障子门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绷带后的目光似乎也在凝视着外面的庭院的景象。

他们都在等着那个最后的、一成不变的回答。

“不会有那一天的。”白发青年微微侧过脸,被绷带遮挡住的目光投向夏油,声线和语气都如同抿起的唇线般冷硬,像是在说一个绝对牢不可破的誓言,尾音轻冷得像是落在冰面上就消融的一片雪花。

“我绝对、绝对,不会让杰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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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夏油杰一个人在庭院中待着时候,有时候也会想,或许我该对那位五条家主好一些。至少软化他身上的冷淡,才能多几分从他口中探知真相的可能性。

但每次接触到五条悟的时候,夏油都会为他显露出的莫名的熟稔皱起眉头,心生不快。
知道我喜欢的熏香味道,知道我喜欢笼屉荞麦面和怎么样的调料,每日的换洗衣物妥帖地送来,整套的衣物形制与夏油身上所穿的毫无差别。

连邀请他共同进餐的时候,摆在他面前的都是他喜欢的菜色。
白发男人的态度就好像如今的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夏油本身是很讨厌他人入侵自己的私人领域的性格。他从进入青春期之前就怀揣秘密在平凡的人群中长大,对他人都是一张笑面,但关系再好的朋友也被他拒绝于真正的私人领域之外,只做些合乎世俗的表面交际。骨子里的规整和傲慢也让他对没有距离感的、不知好歹地擅自凑过来的人没有丝毫好感,一般只会得到一个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和离开。

……而且,这些偏好真的是窗能够调查到的程度吗?或者说,有必要吗?
这些感觉让夏油产生了顾虑和芥蒂。他无法若无其事地对五条悟表现出亲近。

就像此刻。

夏油将一串檀木的佛珠扣在手中,在思考中慢慢转动。榻边的香气在香炉袅袅飘起的烟气中散开,将他身上的五条袈裟沾染上如同往常的味道。

有人嗅着这烟气,伏在榻榻米上歇息。

夏油杰垂下眼,看着白发男人的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呼吸绵长,像是陷入了沉睡。但实则不然,夏油留意着他手指的细微弹动,知道这人根本就是醒着,只是躺在这里,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夏油的目光落在显得失却血色的苍白嘴唇上半秒,忽略自己心下的一点不知为何产生的波澜,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御三家之首的家主自然是有许多要事需要忙碌,这些跟夏油并没有关系。五条悟的心情和状态也不在夏油杰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无论如何询问那个问题,五条悟的回答只有永远的那一个。

难道我要在此了却残生吗?
又不是真的出家了。还有理想要实现,怎么也不可能甘心。

夏油杰停下了拨动佛珠,垂目看了看深紫发黑的珠串,将它缠绕回手腕上。他的面上始终平静,在袅袅的白烟香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禅意。

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转动着一个仿佛魔盒般的漆黑念头。

我该试着杀掉五条悟试试。已经为了完成目的杀掉了那么多人了,多一个特级咒术师或许也不会怎么样。就算做不到,也要试试……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死罢了。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难的呢。

夏油自然是不会怕死的。他在心中构思着,思虑着该如何动手。

然后他听见那假寐休息的五条家主翻了个身,和服布料在榻榻米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似乎是醒了。夏油脸上下意识挂了个笑,一眼看去,却怔住。

白发青年的绷带睡散开了一半,露出一只苍蓝清透的左眼。此刻那只睁开的眼睛正透过松垮的白色布料正安静地凝视着夏油杰。他的脸蛋是已经可以看出全貌的漂亮,但那苍空般满溢神性的虹膜让夏油恍惚了一瞬间,回过神来时已惊觉遍体生寒。

——杀意被发觉了。

夏油杰不知怎的在那个眼神中心领神会到这一点。
他掩饰般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再度挪开视线。

不知为何,他不太情愿与那双眼睛对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五条悟的眼睛,那双传说中的“六眼”。如同人类想象中最为纯粹的天空的颜色,里面流淌星辉,只是与人世相距甚远,无限远的天宙,不可被凡人触摸。

明明不是冰冷的眼神,他被看了一眼,却仿佛被夜风灌了满怀,连身体上的温度都凉透。
夏油杰讨厌这种被看透的错觉,但他的直觉却感知到了某些暗含的微妙之处。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夏油垂目琢磨着,一口茶水在口中凉透,余香萦绕唇齿之间消弭不去。

耳边听见手机的震动。五条家主没有避着他的意思,或许是认为他已经翻不出风浪,又或是根本不在意这点细节,安静地躺了十来秒后才长臂一展够来了远远扔在一边的手机,接了这个电话。

“嗯,我知道。等一等,这就来。车记得在老地方等我。给我带些甜点,放在车上,记得了吗?要是没有看见,我就把你当成椅子坐。”

没有什么感情的口吻,却说着近似威胁的话,但是没有什么威慑力。
夏油默默听着,意外地发现电话对面的辅助监督的口吻战战兢兢有些发抖,心想恐怕是这人的话虽然听着不像威胁但实在太过认真。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通叫五条悟去出任务的电话。果然,五条悟挂了电话又躺了一会儿,这次是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眼神空茫,就这样再捱了十多分钟后才起身匆匆走了。

走前夏油没有问那个问题。
但五条家主走到门边时踌躇了两秒,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意外地留下一句不像样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习惯的嘱咐。

“杰要记得好好吃饭。”

语气有点生硬。

夏油不知怎的对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出神了一刹那。那个须臾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朦胧的景象如同梦中的吉光片羽,霎时就闪烁消弭在记忆的白光里。

这实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夏油想,还以为他是那种没心没肺看不懂也不关心他人的心情的类型。真是让人意外……是在哪里得到过深刻的教训吗?

想到这里夏油隔着衣物摸了摸自己好好跳动着的心脏。
不知道是不是百鬼夜行的激战留下了暗伤,他的胸膛深处有一丝抽动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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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家主似乎是又遇见了麻烦事。

他又两天没来夏油这里。后来夏油才得知,囚禁他的这个院落,本来就是五条自己居住的院落。这说明他两天没能回到五条家的宅邸。

过去他常常在夏油进餐的时候出现,添上几句聊胜于无的话语。如今数次不见他的人影,夏油倒是有些不太习惯。他想起应该还跟其他家人们待在一起的两个养女,在独自一人的庭院里闭目,回想起了往日家人们环绕周身的热闹日子。

最初他对自己说过几日少见的清闲日子并不赖。但到底是忙惯了的人,一旦并非自愿地停下手上的事情只会怅然若失,夏油无事的时候就拨着佛珠看着庭院发怔,偶尔研读这间房间里的藏书,大多是佛教经文和咒术相关的典籍,活得倒是比百鬼夜行之前还更像个正经的教祖。

那一日夏油杰正读着地藏经,又是一位不一样的侍者送来了餐食。
他瞥了一眼,是陌生面孔,也并没有在意。为了防止夏油跟外界通信,五条家每次送餐的侍者都会换人,绝不会有机会被夏油蛊惑、买通或者混熟。

但这次的侍者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在送上餐食的时候始终低头敛目,一副不敢直视的样子,但托盘上却有一封信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夏油没有去动料理,而是用手指捏起雪白的信封。

“是家主给您的留言。”
那侍者答道。

夏油不言,只是将信封在灯光下转动,然后在右下角透过光看见了属于盘星教的徽记的暗纹。
他的目光被吸引住的那个瞬间,低头奉上托盘的侍者忽然暴起!

他手中雪亮的刀光一闪而现。

夏油躲闪不及,只能在转移目光的间隙看见了侍者因为刺杀的动作而荡开的厚重额发之下掩藏的东西。

那是一道已经愈合的、仿佛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

夏油直觉性地皱起了眉头。
他心思电转之间右手握拳,正想要释放体内的咒灵,却因为右手浮现的一圈黑色咒文感觉到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该死的,忘了这个。
五条家给我留下的束缚还在我的身上。现在动用不了任何咒术!

正想要靠体术躲避刺杀,那个瞬间进退两难的夏油感觉到很远处的结界被触动。
他的目光在几近凝固的时间中放远,发现像是万花筒般的扭曲世界的尽头,有一个高挑的白色人影站在那里,像是滴进黑夜里的白色般洇开出一道细长痕迹。

是五条悟。
除了他,不做他想。

夏油杰几乎疑心这是自己在生死关头的幻觉。然后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

原本只是遥远地出现在结界外侧的五条家主只用了0.02秒就转移到了那袭击他的侍者的身侧。他的手闪电般地探出,握住了那把戳向夏油的胸膛的刀。无下限术式的斥力之下,刀刃立刻被压成了一团废铁。

侍者被他一脚踹到了远处的院墙上,一口血喷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在骨骼碎裂的声音中瘫成一团。

看起来是脊柱骨折了,还断了至少三根肋骨。
夏油远远看了一眼,根据自己丰富的近身格斗经验推测。

而站在他身前的白发男人似乎是匆匆赶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发出的声音也冰冷到可怕,配着他大睁蒙上了冰霜般的六眼,说出的话语好像下一秒就会变成现实。

“再敢来这里打杰的主意,我就让你的祭日变成今天,你这个恶心的混蛋。”

那侍者低着头,全身如同被剪断了线的傀儡一样不自然地抖动,像是没有感觉到痛一样,不受控制地低笑了起来。
“啊呀,五条悟,你还是那么天真。就那么舍不得你的老朋友?要我说,他本该死了,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不是——”

那双凝视着他的冰蓝眼睛冷冷地睁大了。在这一刻,夏油感觉到了生死之间也没能感受到的、磅礴怒意的巨大压力。
下一秒,他们面前的那个人的肉体已经爆开,被无下限的力量彻底挤压成了一团肉末。

在这一地狼藉的肉酱面前,连夏油也无话可说。
他虽然看惯了这样的场景,但此刻五条悟身在此处,却增加了这幅场景的冲击力。

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狩衣。一身不近人情的雪白的青年站在那坨崩解的血肉面前,本该溅到他身上的血液被无下限的屏障阻拦,在地面上溅成放射状的环形。

总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幅场景里。
夏油无端地这么想,然后他很快在心里对着自己摇头。

立于咒术界顶点的存在当然要有这种生杀予夺的气势。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夏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会出现刚才那种奇怪的念头。
但比起关注自己因为一段时间的幽禁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心理变化,夏油杰更加关注平时仿佛智珠在握的毫无剧烈情绪变化的五条家主不同寻常的面色。

他似乎在生气。在为什么生气?

夏油思考了下,觉得是因为自己。这倒不是因为自作多情,夏油本身是最不会自作多情的性格。

五条悟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被刺杀吗?也许是。因为我在他心里还有用处吧,才会那么生气。
换做是我的话,计划被打乱,也会很生气。

“……又被它逃了。”
这时凝视着肉酱的五条悟似乎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有些不快。

夏油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却很快得到了一个回视。
五条家主像是之前脸上的冰冷都不存在一样,伸手对他打招呼,对他露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笑脸。
“杰最近过得怎么样?刚才没有受伤吧?”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个笑容还真的看上去心情不错,还有点对我的关心,看上去还真像刚才那位说的什么意味不明的老朋友。
夏油有点惊到。他怎么搜寻记忆都认为自己跟五条悟在之前没有见过面,那老朋友说的应是刚才那怪异的咒术师才对,毕竟五条似乎对那玩意儿很是熟悉。
不过对方既然这样表现,他又有点不可言说的目的,自然乐意顺着对方的表现来。

“还可以吧。”夏油杰也像是对待朋友一样随意地回答道,然后对五条悟微微一笑,虽然有点敷衍,但倒是有几分真心,“五条家主前几日是去处理什么麻烦了吗?”

“叫‘悟’就好。”心情不错的五条家主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了。他抬脚越过那团血肉,唤来仆人处理,在夏油对面的位置坐下,“只是陪着学生们去做了几个任务啦。殴打特级咒灵而已,轻轻松松。说起来,悠仁、野蔷薇和惠最近——”

端起茶水解渴的五条家主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了值得期待的年轻术师们的变化,感叹小孩这种生物只要好好灌注相关的知识和锻炼就能在短时间之内取得令人惊叹的长足变化,真是了不得啊,不过离我当年果然还是差得远了——夏油却没有细听这些潜力股的成长历程。

他少见地在跟五条悟对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

他注意到了五条家主在端起茶杯后袖子滑落,在狩衣层层叠叠的衣料中露出了一截手腕。
只是一眼,夏油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里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细长的伤疤。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让学生们成长,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刚才那个人刺杀我的缘由又是什么?有无下限术式在手的五条悟,谁又能伤他至此,在他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短时间都消弭不去的伤痕?

这么多问题,夏油都问不出口。
倒不是觉得问出口不会得到答案。夏油杰只是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到底该站在怎么样的立场问出这些问题。

没有意义。就算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
我是他的手下败将,是幽禁在此的囚徒罢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该做。

夏油杰在心里想,但他的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凝视着五条悟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

也许是他看得太入神了,原本像是对着多年友人般分享趣事的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的五条家主忽然渐渐没了声响。这间茶室陷入彻底的寂静之后,夏油看见少见地自行陷入沉默的五条家主不自在地用另一只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要不是他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动作几乎是有些窘迫了。

宽广的袖口滑落下来,遮掩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下方层叠的细长伤疤。

夏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他若无其事地在这样的寂静中移开视线。只是无言地伸手,提起茶壶,为五条家主手边喝空大半的茶杯注满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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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次刺杀之后,五条悟又是好几天没有过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
与此相对的,是这个院落周围的戒备和巡逻愈加森严了。夏油站在门口向外面望去的时候,甚至察觉到几个比较熟悉的一级咒术师的咒力气息一闪而逝。

从常理来讲,他们应该是借调过来看守夏油、防备他逃跑的有力人选。
但因为前几日的刺杀事件,夏油很难不生出点别的心思。

虽然很荒诞,但说不定,这是种“保护”。
难道这样暗无天日的孤寂幽禁,本身也算是一种“保护”吗?

他原本想不通的被五条悟幽禁的理由,答案似乎在意外中露出了些眉目。

夏油杰站在庭院里,捻动着深紫黑色的念珠。他垂目神色专注,看起来像是在默念经文,但实际上他在凝视着自己右手上那圈咒文。

手腕上不过是冰山一角。

其实夏油杰这段时间起居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一点。他的身上多了一个之前没有的咒缚。
从右肩肩头开始,到右手的手腕,夏油的整个右臂上都布满了一圈又一圈复杂的黑色咒文。这似乎是某种咒术设下的束缚的实体化。

每次半褪衣衫凝视自己身上多出的咒文时,夏油抚摸冰冷的镜子里的自己的倒影,就会想起一些本该已经变得分外模糊的记忆。

他本该在与乙骨忧太倾尽全力的对决之下落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右臂应该是被祈本里香爆发的咒力齐根炸飞了才对。正因如此,失血过多的他在逃离高专的途中遇见了成功从米格尔那里脱身的、前来阻击他的五条家主,才会毫无反抗之力。

他记得在那天的夕阳下,五条悟蹲下身,好像对着露出苦笑的他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

夏油扶着额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他满头冷汗地扶住镜子前的台子,满心混沌地向着面前的镜子瞥了一眼,却只看见无数的黑色咒文像是活着一样在他的右臂上不停地蠕动,给他带来钻心般的痛楚。

脑海中对于那一天跟五条悟对话的记忆愈加模糊,仿佛就要被什么力量彻底抹除。

夏油察觉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彻底放松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他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回想,让那天五条悟的嘴唇张合的记忆化作漩涡,彻底地沉没在潜意识的深海。

……总觉得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我是跟五条悟做了什么交易吗?这个束缚又到底是什么作用,我的身体从重伤中恢复了,那么代价是什么?

很多日的睡前,很多次默念经文的时候,夏油杰都双目无神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除了偶尔触动当日的记忆发动咒文让他忍耐痛苦忍耐得满身冷汗,没有任何收获。

而且那之后,每次心里都空落落的。

夏油将之归结为自己有些寂寞了。
他想着自己的两个养女怎么样了,她们自从接到自己身边后从来没有离开夏油那么久过,是不是会感觉到害怕。还有其他的已经习惯了跟他一同生活、一同追逐理想的家人们。

离别总是让人寂寞的。
那天傍晚,夏油杰坐在障子门外一个人拨着佛珠看日落,在夕阳彻底消融于眼睛里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几日后,五条悟久违地再一次出现。
夏油杰主动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够见一见我的家人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五条家主正在他对面坐下来,准备用饭。他风尘仆仆,也像是在思虑着什么要紧事,看起来心不在焉。

但夏油没有瞻前顾后他的心情问题,而是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此,五条家主也不知道是否将之视为了试探。总之,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其实那段时间也不是很长,但是夏油杰看不见五条悟的眼睛。于是他也参不透那人沉思时眼睛里是怎样的神色,只觉得时间在沉默中被无限地拉扯长,几乎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如果我说,他们要来见你的行为,可能会让他们丧命呢?”

最终五条悟在漫长的沉默中,只是道出了那么一句话。
他的语气很冷漠,但夏油杰却没有失望,心里反而猛然放松下来。

虽然听起来像个威胁,但这不是夏油曾经预料过的最糟糕的答案。
即使五条悟莫名地拘禁了他,但夏油通过这些天的相处,知道他并非是会向手下败将撒谎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屑于撒谎这种行径。

所以至少是现在,大家都还好好的。那见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夏油用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自己面上可能会流露出的些微的心绪。
但他再次抬眼时看见了五条悟此刻的表情,却是一怔。

明明说出拒绝之言的人是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悟看起来也有点寂寞。白发的青年一直凝视着他,目光明明被遮挡在白色的绷带之后,但夏油却从那微微抿直的淡色嘴唇里看出了些不明的意味。

他似乎也在想念着什么人。

“为什么要这么说?”
夏油心念一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问出了口。

刚出口,他就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陌生,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不该问的。因为不会得到回答。但已经问了,也不像是什么敏感的问题,说不定还有得到答案的可能。权当一个试探吧。

五条悟看着他愣了半秒,似乎也没有想到夏油会将这个问出口,他绷带下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但奇怪的是,他的面色反而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当然是因为很危险啦。”五条家主垂下眼睛,开始用餐,用还算轻快的语气说着沉重的内容,“杰也不希望那些孩子来看你之后变成不是原装的了吧?”

“……”

夏油杰不是那等蠢笨之人。在五条悟再直白不过的提示中,他领悟到了话语下未曾直言的真相,提着筷子的手指骤然捏紧。

上次的刺杀。那个刺客身上有异状。
能够控制别人的身体的术式?……有人盯上了我。

别的不说,现在盘星教群龙无首,上次侍者的刺杀被五条悟及时阻拦,如果那边还没有放弃的话,心怀不轨之人确实有可能从我的家人那边下手。

夏油杰冷冷地盯着桌上的菜肴,直到五条悟的手伸到他的面前,他才从自己变得阴沉多思的思绪中醒神,看着五条悟从自己的手中抽出了那双筷子。

“别那么生气。”五条悟把那双中段显得弯曲的筷子在手指间转了一下,唤来仆人,递给他们示意替换,“筷子都捏变形了。这可是象牙的哦。”

“……看起来不太像。不过这么名贵的筷子,倒是让五条家破费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将账单寄到盘星教,或者由我来找一双新的奉上。”
夏油杰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整理了下自己的心绪,再次微笑起来,以当教祖的这些年培养起来的社交素质,还算得体地回应了五条这句疑似调侃的话语。

“不会有事的啦,放心放心。”五条悟回答他,满不在乎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说筷子还是其他的什么,“这些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杰不用管,我都会搞定的。”

这语气还真不客气,里面透露出的熟稔和将他排除在外的感觉十分熟悉,让夏油近乎头晕目眩。

真是充满惯性的语气,似乎从未被拒绝,从未因此失手。
可是夏油从来同样都是保护他人的那一方。他不习惯也不会接受五条悟透露出的这种态度。

他讨厌这种不对等。微妙的感情滋生,正如同什么都知道的五条悟,总是出现在他面前表达关心,却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

他是觉得自己能解决一切吗?

太傲慢了。

——因为你是最强,是吗?
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句话。是旧日的回响,是他的声音,不知道在何处对何人说出,却如此贴合现在的夏油的心境,出现的厌恶感和自我厌恶也似曾相识。

“……”
夏油杰沉默下来,却依旧在没有什么感情地微笑。

这笑容作为掩饰情感的面具戴在脸上,但长发的教祖用目光流连过五条家主的面容,确实感到了一些玩味。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些影影倬倬的话语。理所当然的语气,质问的语气,自嘲的语气。
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笨蛋般的理想、怎么可能做到,碎片般的句子在混沌的脑袋里反复回荡,玻璃般碎裂成难以复原的一片又一片,嘈杂得像是阳光炎热晃眼的夏日里的蝉鸣。

只要转移开思考,下个瞬间,这些浮光掠影般的东西就会消失在记忆的深处,被海浪埋葬。

人的记忆不是迷宫,而是大海。
被捏碎的东西撒进去,海浪起伏之后,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但情绪就像脚印,是一种惯性的习惯,足够深刻的话,就不会像沙滩那样被抹平,而是会印在那些阴森又陈黑的、嶙峋的礁石上,像是伤痕一样延续下来。

夏油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非常古怪的、空洞又满溢着什么的情绪。那底色绝不清澈,浑浊得与某些人方才呈现的满不在乎的善意截然相反。

他紧迫地、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你看起来很累,悟。”
夏油杰什么都没有说,像是接受了五条悟所说的所有的话一样,不再提起方才那个话题,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可已经足以迷惑对面的人。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叫五条家主的名字。

夏油的目光在绷带下方不明显的眼下青黑上停顿了一会儿,自然地放轻了声音,问道:“要不要留下来休息一会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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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夏油杰见到了五条家主倦极而眠的脸。

他说出口的时候,在想自己可能会被拒绝。但一时冲动的试探,得到的却是比预想中更加惊人的结果。

为什么要对我付出这等的信任?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在外界的称号一直是“最恶诅咒师”的夏油杰,对于五条悟在他面前做出这样的行为很是不能理解。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呢。反正我的咒力被束缚所影响,不能伤到他分毫……他会是这样想的吗,所以会在我的面前真正地入睡?

夏油杰久久地凝视着五条悟熟睡中的面容。
以他的知觉,不难察觉到,对方不是像上次那样仅仅只是闭着眼睛的假寐,而是真的陷入了深沉的、真正的睡眠之中。

……虽然他很难以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试上一试。
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面前的情况都比他曾经设想过的要好上了太多。夏油杰很难说,到底是他曾经预测的场景更为合理,还是现实正是因为比想象还要荒诞所以称得上是现实。

五条悟在他面前熟睡着。
那样安详的睡脸,夏油似乎已经在梦中看过百遍。但是没有一次是像如今这样有呼吸感的真实,现实中的五条悟也远远看起来比他曾经想象过的还要疲倦。

松散的绷带下可以看见雪白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声像是蝶翼一样微微抖动,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五条悟显得有点憔悴的脸色和眼睛下的青黑。这让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子看上去比凡人还要狼狈——或者说,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也本该不会如此狼狈。修行如同明镜台,能够不染尘埃自然是通透无比。可这明镜台不仅染上了尘埃,还将这份不应该展露给任何人的狼狈展露给了此刻的夏油杰。

并非心怀善意的夏油杰。

自己是个不算纯粹的恶人,但跟好意也完全不沾边。
夏油杰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世界上不是只有非黑即白,但是要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的黑色里找出一点纯粹的白色、出自本源的善心,同样也是天方夜谭。

夏油杰以手指勾起五条悟摊开在榻榻米上的宽大袖口,露出下面的手腕。
上面早就没有了前几天看见的层叠的细长伤痕。这也并不让夏油意外,他只是瞧着手腕上光洁如初的皮肤出神,想着反转术式如果全力运转的话,果然连伤痕也不会留下。

到底是跟什么人对战,才会让他没办法全力运转反转术式以至于留下疤痕呢?

夏油杰想不出来。
他的思绪漫游了一阵子,从七海建人的术式到见过能做到类似效果的特级咒灵,都不得其果,最后没有结果的思考还是被五条悟的一举一动占满了大脑。

在夏油杰人生中的存在自从2007年的那个秋天之后只剩下家人与猴子的区分。
但五条悟无疑两者都并不沾边。

夏油杰敬畏强者,但五条悟是他的保护对象,却也不是。
因为他比夏油杰还要强,那么出自想要所有咒术师都获得乌托邦的理想的保护,便全然成为了一个笑话;他也并非夏油理念的赞同者,这样的强者,出现在夏油的面前,只会是为了实现心目中的理想乡而必须要铲除的绊脚石。

而五条悟并非绊脚石,而是拦路的山岳。夏油拿他无可奈何,于是便只能拿出翻山越岭的毅力来,试图凿通这座山石。

可是与他越熟悉,他对夏油展现的不明缘由的亲近和责任感就让夏油杰越感到不适,甚至唤起了心底陌生的、如同泥淖般混沌的感情。
但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说违心的话,尤其是对有利可图的对象。于是夏油表现出的样子只会像是态度松动了一样,轻缓地笑着,为了隐晦地对似乎愿意庇护他的同伴的五条家主表达感激之情,所以关心他是否疲惫。看起来是对他方才释放的善意的回应。但夏油杰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关心只是一种表达对他的态度的回应的手段而已。将五条悟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进而顺理成章地让他露出松懈姿态的手段。这是夏油图谋已久的一个机会。

……但是怎么会如此顺利呢?
夏油几乎是本能般地行动,理智告诉他完全是在冒险,但感情却对他低语着当然能够做到。得逞之后的夏油没有欣喜,反而只有困惑。

他让他留下,那么他就留下了。问他最近做了什么,他也回答了。让他休息,他便在他面前睡着了。

为什么唯独要在我面前收起你的獠牙和利爪?你对手下败将的恶趣味是如此浓厚吗?还是此刻的你正在守株待兔,在我准备杀死你的那一刻睁开那双六眼,将我格杀于身畔呢?
夏油杰久久地凝视着五条悟熟睡中的面容。他的心跳因为五条悟的呼吸而起伏不定,脑海中转动着许多连他自己都觉得堪称怪异的念头。

两位特级咒术师同榻谈笑,抵足而眠,要是在更古旧的时代,肯定会是一段佳话吧。说不定还会在传说中流传下来,他们多么像一对话本中描绘的挚友。

但不是这样的。

一切从刚开始就扭曲了。他和五条悟不是这样的关系。
夏油对于这个男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如同深井般被幽禁在这小小方方的庭院里。在深处的水面上根本看不见倒影,只有一团一团模糊浓重的黑色轮廓在光影中摇晃着。

夏油没有闭上眼睛,但他的呼吸却愈发轻缓,直至与睡梦中的五条悟同步。

他的手指拂过五条悟衣袖下的手腕,没有摸到任何凸痕和凹陷。那里的肌肤洁白如初,确实是已经没有了丝毫伤痕存在的痕迹。这与夏油之前在进餐的时候就留意过的情况相符,看来不是什么伪装,而是真的消退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治好的。
不过就算是硝子治疗的,也并不稀奇。夏油之前就从电话的内容里知晓了五条悟似乎在高专任教,这是对方在言语中也毫不避讳的一点。

但这远不是夏油杰的目的。

他的手指上移,拂过五条悟束得紧致的腰封,落在松垮的交领上,微微用力扯开。
手指拂过锁骨,暧昧的触碰,却不是为了暧昧的目的。

夏油杰的视线下移。就算心里已经早有预料,但真的看见的时候,他的瞳孔还是不禁震惊地颤动了一下。

五条悟身上有更多的伤痕。依旧是细长的切割伤,与前两天在手腕上瞥见的类似,层层叠叠,看起来像是刀痕的交叠,有的已经快要消去,有的却印刻如新。

夏油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心里想了很多。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和猜测,最后都随着情绪的引力塌陷下去,成为一个吞噬了一切想法的黑洞。

停在领口布料上的手指动了。它轻柔地触上五条悟的喉结和侧颈,轻轻流连了一会儿。这样的行为已经称得上亵玩,然而,本该警醒的五条家主却只是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呢喃。

为什么不醒来?你不是数一数二的咒术师吗?真正的最强,唯一的最强。都被人接触到了足以威胁生命的要害上了,怎么还能兀自沉湎于睡眠之中?

夏油没有听他的梦话到底说了什么。他假装没有听见熟悉的音节,手掌张开,扼住五条悟脖颈,再缓缓收紧。

对着温热皮肉按压下去的手掌心因为逐渐增加的力气感知到了急促跳动的脉搏。血液在这个人的颈下奔流着,带动着一颗自诞生起就伟大的心脏。

五条悟还是闭着眼睛,但是从鼻子深处发出了难受的呜咽。

夏油杰眼神空空地看着他,已经不愿意去猜想对方下一秒是不是会立刻睁开眼睛,将自己杀死在床榻上。生死之际,精神近似于空想,冥冥中的潜意识里,思维不受限制地延展,许多的线索链接成了诡异的线,蜘蛛在织网,但夏油知晓自己如同被撕裂的翅膀的飞蛾挂在网中。

身体。能夺取身体的术式。老朋友。死了会更有用。
本该死去的我。送来的信件。刺杀。我死也不会让你踏出这里。杰。叫我悟就好。如果他们有可能丧命呢?会变成不是原装的。额头上的疤痕。交给我就好。右手臂上的咒文。不知名的束缚。模糊的记忆。身上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切割伤。五条悟莫名其妙的亲近和信任……始终如出一辙的答案。绝对、绝对不会让杰离开这里。

“……杰……”

等夏油杰从空洞的思绪中再次回神的时候,意识到五条悟在近乎本能地抠挠着自己扼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白发青年的睫毛微微张开,露出小半其下苍天般流光溢彩的蓝色虹膜,但却因为轻度缺氧而十分暗淡,眼神涣散开来。

夏油加大了扼杀他的呼吸的力度,却还是感觉到手下的喉结艰难地滑动,听见他从沉重的呼吸中断断续续挤出模糊的音节,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等候着五条悟发动术式,然而久等不得。

此刻夏油内心的情感与质问已然如同激流般汹涌而来,飞沫溅上他的眼睛,让他眼神发暗,同时却心口发紧。

为什么不反抗?
对于你来说,用术式来反抗我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是非常轻易的事情吧?

再不杀死我,死掉的就会是你了,五条悟。
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要像求救又像安慰一样,那么亲密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夏油杰有很多黑色的苦涩的如同污泥般凝聚而成的问题,但他一个都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看着那双眼睛。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的眼睛,已经明白了那苍天般的蓝色里彻底暴露的是什么。

他对我——

夏油杰低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他吻了他眼睛,也吻了那双颤抖着说出他的名字的嘴唇。

他终于直视了他久久避而不见的事实,心想:
他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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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者爱着被囚禁的罪人。这是可能的吗?

那天,夏油杰就不发一言地看着五条悟发动反转术式,将脖子上青紫的骇人掐痕消弭。
五条家主也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用那双蓝眼睛去看他。但夏油已经没有上次见到那双眼睛时的疏离感受,他再次低头吻了那柔软又缺乏血色的嘴唇。

本该是如此荒诞的感情,但却又如此自然。夏油从未感觉到内心的空洞被如此填满过,他似乎早就该这么做了,他们那么亲密才是自然的……但在那之下,似乎塌陷出了一个更大的、更不满足的黑洞。

他感受到了五条悟回应了他,抱住了他,像是等待了很久的、沙漠里饥渴的旅人。
本就衣衫不整的两人于床榻上滚在一起。他们如同数年未见的旧情人般互相渴求着,抚摸着彼此的身体,肌肤相贴,贪求彼此的温度。就算夏油的记忆里关于五条悟的内容只有一片被粉刷过覆盖过的、洁净的空白。但是他从这种过分亲密到毛骨悚然的行为中,感知到了一种从空空的心脏中满溢出来的爱情。

我的身体认得他。
他的眼睛似乎也认得我。

一个激烈的吻,缠绵到最后还是五条悟主动推开了夏油杰。
夏油被拒绝的时候甚至有些恍神,他注意到两人都很沉迷于这次亲密的接触,但五条家主的手指蜷缩了许久,最后还是推开了自己,却明显不是因为厌恶之类的情感。

他只是急促地喘息着,双颊发红,眼神却从某种情热中逐渐冷却下来,恢复到了此前坚硬如冰棱般的色泽。

夏油没有挽留,只是观察着他的反应。

五条悟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夏油杰看见熟悉的口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叫自己的名字。但那音节被截断在唇舌之间,连未完的喘息声也被吞咽下去。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五条悟看了夏油杰一眼,将自己散乱的绷带绕在手上,起身背对着他整理了一下衣物。他在榻榻米上坐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一言不发。

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吗?夏油杰不用猜测就能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夏油也只是沉默地看完了全程,在五条抬手将绷带重新裹上眼睛时甚至感觉到一种荒谬的熟悉。

那天的夏油目送五条离开后失眠了。

他闭上了眼睛,在檀香燃烧的香气中想要睡去,却做不到。眼皮后面似乎出现了某个人的残影。

第二天,五条悟没有来。
第三天,五条悟也没有来。

第四天,夏油杰在独自用完一盘笼屉荞麦面之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取出了某个信封。
那是被五条悟诛杀的、额头有缝合线的侍者送来的东西。被刺杀的时候夏油反应迅速,在五条到来之前,已经将这封信封藏到了袖中。原因无他,这封信无论来自何处、是什么内容、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它的一角都印有盘星教的徽记。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让夏油的注意力被引开的诱饵,但谁又能说诱饵就一定是虚假的、全然无用的呢?

至少夏油现在把唯一的可能性赌在了这上面。

他没有去管自己的周围有没有五条悟或者其他咒术师留下来的、咒术意义上的监视。一是没必要,二是发现了他也没有办法取消。

于是夏油杰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还算文雅的措辞写着:
君若欲逃离五条的监视,可以信纸为鸟,聊寄心意。

下面的落款是个女名,香织。

夏油想了想,并没有回忆起香织到底是什么人。这是个挺大众的女名,他的信徒里有不少都叫这个,但夏油一一回忆起她们的身份,显然都不像有能力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按照对方所说的去做显然并非一个好选择。
但夏油此刻已经别无他选。

他想起五条悟上次暴露了自身的感情之后的反应。他甚至一个字也没有对夏油杰说,反而比两人维持着虚假的表面和平的时候话还要少得多。至少那时他还会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现在他甚至来都不来夏油的身边了。

与他亲吻后,夏油更觉得寂寞了。

感受过人的体温之后,一个人时的冷清显然更难以接受,夏油心想,这显然都是悟的错,要不是他不小心暴露了,原本我是很习惯于一个人的滋味的。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

但有一点是夏油杰完全可以确定的。在上次看过五条悟的反应之后,他已经确认了一点,那是无可置疑的确凿的事实:

五条悟,绝对不会告诉他真相。

就算自身对于夏油的感情已经被揭露,也是如此,不如说更不可能告诉夏油发生了什么。但夏油想到这里不免失笑,其实那人也根本算不上擅长遮掩。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夏油一直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个可能性……没有想到最后,这个才是真相。

如果五条是保护的态度,那么突破禁锢非要来见我或者杀了我的这方势力,他们的目的就有待商榷了。夏油看见面前的这张信纸,心想,说不定五条悟这段时间一直在交战的就是它们。与所属东京咒术高专和御三家的特级咒术师对立的势力成分并不难想象,诅咒师和咒灵,能伤到五条悟甚至令他无法全力运转反转术式留下伤痕的程度,那肯定是特级,说不定还是特级中顶尖的那一波。

夏油这些年在全国各地收集强力的咒灵,自然清楚国内分布的咒灵的强度。他单独对付绝大部分的特级都没有问题,而且是呈现碾压的趋势,那么五条悟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新生的特级咒灵估计成群结队都难以对五条悟造成这种程度的威胁……

那么,是古老的咒灵。

有记载的、被封印的、实力空前强大的,术式或者生得领域是切割效果的——

两面宿傩?

夏油杰得出了这个古老的名讳,但他仍然垂着眼,在手中摆弄那张雪白的信纸。
可是那位信使的术式,我可是闻所未闻啊。而且如果真是两面宿傩,可不是个会用女人名字假代自己的性格。所以,是他身边的同伴?

说不定是诅咒师什么的。

以五条悟之前透露出的情报,大概率是个能够操纵他人的身体的术式类型。
那么,是想要我的身体?总不能是为了操控盘星教吧。夏油杰想到这里,轻缓地笑了笑,他的家人们都是术式效果很稀有的咒术师,合在一起确实是一股引人觊觎的力量。不过夏油不认为如果自己被顶替了,他们认不出来。除非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他们是不可能与伤害夏油夺取了他的身体的家伙为伍的。

所以,目的只能是我本身。

得出了这个结论后,夏油杰拿起桌案上的毛笔,挥毫在信纸背面写下了一句回应。
写完后他等墨迹晾干,才不紧不慢地将信纸叠成了小小的纸鹤,信手向着空中一扔,上面附着的咒术就发动了。小纸鹤勉为其难地扇动翅膀在空中飘浮了几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终透过窗户的缝隙离开了。

夏油并不担心它被五条家的结界或者巡逻的咒术师拦下。

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想要取走我的躯体和性命,那根本就是个笑话了。

夏油这样想着,拉开半掩的障子门走了出去,坐在缘侧手捻念珠默诵经书,如此枯坐,又是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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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真相会是一件好事吗?

夏油杰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离开这里。没有人爱待在牢笼里,就算这牢笼舒适无比,还有爱他的人在此。

即使整个世界都是牢笼,夏油也是那种会想要打破世界的人。表面的舒适迷惑不了他,能被他看进眼里的,都是其下危险涌动的暗流。

在百鬼夜行之后,绝对发生了我预料之外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还不是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对家人们无益。

夏油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离开这里,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家人们身边。

失去首领的势力是很容易被侵吞或者当作牺牲品的,夏油在暗世界游走十年,自然清楚类似处境的诅咒师们都是什么下场。五条悟虽然向他承诺过可以都交给他,但夏油杰必然不会这样做。

不是他信不过五条家主的承诺,而是夏油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假手他人。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会把自己的事情拜托给其他人的性格。不如说,完全相反。
所以有信徒或者猴子形容他是神佛般的人的时候,夏油杰是想笑的。什么神佛啊,本质上不过是丑陋的人类欲望和充满空想的光辉的结合体,因此夏油那时候稀少地想,虽然是猴子,但真是会说话。这种无谓的责任心正是他的自尊所在,崇尚力量和权威、想要成为其本身,于是木胎泥塑般盘坐在高台上接取丑陋或者平凡的各种愿望。

放飞纸鹤的时候,夏油杰想起他落在五条悟嘴唇上的那个吻。

原本的动机只是利用,但却误打误撞触摸到了整件事情的核心。不论忘记了什么,人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但唯有情感不会被遗忘。

夏油杰想起五条悟的眼睛,心想,悟可能还不知道,他确实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眼睛早就把他出卖了。悟实在是不应该在他的面前摘下绷带的。

既然他不愿意告诉我其他的东西,那么就让我自己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不管最后来到我面前的是谁,他们大概都会毫不吝惜地说出“真相”。

因为那是五条悟费尽心思也想要保护的东西。

至于会付出什么代价,那就不在夏油杰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早已连自身的死亡都能坦然接受,结果如何,对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的他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

夏油确实没有等太久。
或者说,他传信的那个人没有让他等太久。

“夏油杰,我还以为你不想从这里出去呢。”从院门外跨进庭院的黑色短发的女人笑眯眯地说着。她身边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爬满了咒纹,闻言只是哼笑了一声,“这个家伙在不在五条悟的管束之内,跟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脚下躺着许多五条家咒术师的尸体,那些评级还算不错的术师甚至不是这两人的一合之敌。

“是,是。但现下这个阶段您也需要他,不是么?”
黑发女人露出了稍稍有些无奈的神色,耸了耸肩膀。夏油注意到女人的额头上已经愈合的、蜈蚣状的长条缝合疤痕,还有男人眼睛下再次开出来的两只滴溜溜转的细小眼睛。

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术式的效果。全部,全部都是非人之物,能有肉体站在这里,只是占据了人的躯壳。

“两面宿傩。”夏油将目光停在男人身上一瞬间,准确地叫出了这位由平安时期的阴阳师堕落为咒灵之王的存在的名讳,然后将视线转向黑发女人,微微挑眉,“……香织女士?”

“这具身体的名字是虎杖香织。”黑发女人依旧笑眯眯的,回应了夏油杰,“叫我香织当然也可以。”

“这家伙认识我。”宿傩扬眉,看上去有点惊奇,“他应该不知道与我相关的情报。”

“当然,我也很好奇。”虎杖香织笑着说,“五条悟应该不可能会告诉他那些情报的。陡生变故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六眼也无法承担。”

“……”夏油杰看了他们一眼,确信这两个家伙确实对自己怎么猜出他的身份的事有些兴趣,但他自然不可能说出实话,只是说出了半真半假的话语,“咒灵之王的生平自然在典籍中有所记载。我好歹也是一介咒灵操使,对于强大咒灵的记载自然是如数家珍。”

“所以通过比普通特级还要强很多的咒力水平猜出了是我?”两面宿傩闻弦歌而知雅意,露出了无趣的表情,“这就是咒灵操术的拥有者啊。看起来没什么意思。”

“别这样说,他可是击溃五条悟、夺取天元的关键。”黑发女人看着夏油杰,一瞬间露出了贪婪的眼神,“就算是你,也对他们感到棘手吧?”

宿傩对此并未反驳,只是抱臂哼笑了一声,再没有动作。

夏油则从两人视他如无物的对话中感受到了不快。这种对他的想法毫不在意、只是将他的术式视为工具的感觉,从两人的字里行间透了出来。

他们谋求甚大。

夏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袍袖覆盖的、占满了束缚咒文的右臂,眼神微沉。没有反抗之力就面对居心叵测之人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差劲。好在他似乎十分具有利用价值,就算没法动用咒力和咒灵,夏油也有办法暂时和这两人周旋。

在他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时,黑发女人上前一步,微笑对着他伸出了手,嗓音和话语都具有蛊惑性的安慰意味。
“让我们来把你从五条悟的囚禁中带走吧,夏油杰?”

“你休想。”
冷冷的男声响起。

有压缩到极致的连续爆裂声在空气中出现,转瞬之间,庭院中已经站着一个人。
白发黑衣,戴着眼罩,那是还穿着咒高教师制服的五条悟。

“羂索。”五条悟叫出了夏油杰从未听过的陌生名讳,声音冷彻冰寒,“想要在我面前把杰带走,不如做白日梦比较快。今天就是你精挑细选的死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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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得比我预料中的还快。”虎杖香织,不,被五条悟称之为“羂索”的家伙笑言,“看来我没有料错,夏油杰对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

而对于五条悟冰冷而富有杀机的凝视,一旁的两面宿傩只是露出了堪称狰狞的笑脸。

“你是忘记了我还在这里吗,五条悟?”
他的笑意张狂,比起面对夏油的时候,更多了十二分的战意和戾气。

顶级强者之间,对战先机不可失。两人都没有多说话,目光交接之中,拦在羂索身后的宿傩就跟五条悟战在了一处。

咒力冲撞的空气爆破声与拳拳到肉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若是有咒力低微的在此,少不得要为两位超规格的特级之间步步杀机的交锋而心惊肉跳。

夏油杰显然已不在此行列。他没有细看的意愿。虽然特级之间的交锋十分精彩,五条悟与两面宿傩的打斗更是堪称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战力的交手,原本该是让这所有拥有咒力之人都会见之心折、热血沸腾的场面,六眼与咒灵之王的交锋更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但夏油却没有想要仔细观摩的意思。

五条悟只能拦下两面宿傩,一对一的打斗,他们想要杀死对方估计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听说咒灵之王的力量被封禁在化为咒物的数十根手指中,现在不知道用哪里的肉体受肉的他,估计并非完全形态,虽然能跟五条悟抗衡,但显然远远没有到可以战胜他的地步。

但就算如此,五条悟在对战之中,估计也难以顾及这边。

而他面前疑似之前刺杀和送信的幕后主使的这位,显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夏油从之前五条对面前这位头上有缝合线的家伙的称呼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的忌惮。

于是昔日的盘星教教祖看向了自己面前的那一位。黑发女人笑意盈盈,在两人打斗的背景音中也面不改色,只是温柔地垂下眼睛,凝视着夏油杰。

“真的不跟我们走吗?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哦。”

其实根本不难看出那双眼睛里隐藏的恶意。夏油自己就是惯于说出谎言的欺诈师,又怎么会闻不到这句话中明显的谎言味道。

但是夏油没有其他选择。他告诉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

其实很简单。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简单。

——只关乎于夏油杰愿不愿意相信五条悟。

“如果我说我愿意呢。”夏油杰笑了一下,他将念珠折成几圈套到了手腕上,左手手指探入右手的袍袖中,抚摸着从手腕开始蔓延的咒文,“你准备怎么带我离开?”

“现在五条悟暂时是脱不开身的,宿傩会拦住他一段时间。”羂索满面笑容,微微眯起了那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微表情上都没有丝毫破绽,完全看不出她很可能在操控着死人的身体,“在这期间,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你走出五条家的结界。”

“哦,是吗?”
夏油杰不置可否。他继续拨弄着念珠。

“御三家,可真是傲慢呐。”羂索看着他不以为意的表情,也不在意,只是抬头望了望五条家上空覆盖着的结界,如同长辈般感慨道,“几百年过去了,用于本家的防护结界还是没有任何长进……也是,这个时代,早就没有咒术师会去潜心钻研结界术了,不是吗?”

她说到最后,还偏头询问夏油的意见,看起来煞有介事。

夏油拨弄念珠的手指一顿。

他看向羂索,理解了她意味深长的表情。这是有意透露出的信息。

这跟两面宿傩一样,也是个老怪物。说不定是同一时代的,互相认识,所以才能达成在咒灵和诅咒师中相当稀有的合作。这么一想的话,时间甚至要追溯到平安时代,单说结界术,学习的成果也会因为时间而积累到深不可测的程度。

果然,能够寄生他人身体的术师,谋求的,其实是……

“我跟你走。”
夏油杰站起来,直接做出了回答。

明明是应该审慎面对的局面,他却很快做出了决断。

夏油杰站起身来,却对羂索递过来的手视若无睹,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一样,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羂索笑了笑,好脾气地放下了那只悬在空中的手,转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夏油杰。虎杖香织的身体在女性中也不算高挑,此刻,她跟在夏油身后的身影显得非常安分而娇小,飘飞的五条袈裟的遮掩下,她微微笑着,要去牵夏油的右手——

“杰!”

五条悟在打斗中猝然出声,一双湛蓝的六眼凌厉地瞪了过来。

与此同时夏油杰状似无意地向前走了一步,已经到了院落的边缘,抬起拨弄念珠的手恰巧与羂索伸过来的手错开。

夏油看了五条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也根本没有回转心意的预兆,只是对着面前的结界问:“我们现在怎么出去?由你来解除结界?”

与此同时,将目光投射过来的五条悟那边,两面宿傩扬眉冷笑,展开了领域·伏魔御厨子:“与我对战,还敢分心。五条悟,你也太傲慢了!”

如光线般细密的切割如同雨一样降落下来。五条悟蹙眉结印,同样展开领域:“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身后两领域互相碰撞的背景音中,面露遗憾的羂索泰然自若地回答夏油杰。她的声音轻柔,说出了十分具有蛊惑力的言辞:“如果咒力还在的话,对你而言,打破这个结界,其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吧?夏油君,身为世间仅有的四位特级咒术师之一,你不想拿回自己的咒力吗?”

这虽然是个显而易见的诱饵,但是不得不接。

“我以为这对你们而言算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夏油闻言,意外地挑眉,“所以,你们果然有解除五条家咒缚的方法吗?”

他十分意外羂索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实现这个承诺。她完全可以推说自己没办法解除五条家对他咒力的封印,这样还能用这个方法吊着夏油杰。对于他们而言,无论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没有咒力的夏油从现实层面上来说也更好掌控。

怎么会提出那么有利于我的条件呢?就因为我刚才表现出的警惕?
夏油杰的心中划过一丝古怪的预感。

“当然。”羂索看着面前因为内部五条悟和两面宿傩的交战不断波动着的结界,再次露出了那种温柔的、非常适合她的面容的,很容易让人感到亲切和毫无防备的微笑,“握住我的手吧,我会帮你解开它的。”

——杰,不可以。

还在领域对抗中的五条悟猛然回头,原本冷彻的苍蓝色眼瞳中泄露出了极其紧张、急切到可怕的神情。他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什么重要之物一般,几乎要不计代价地脱离两面宿傩的桎梏了。可是诅咒之王的斩击依旧如雨滴般毫不停歇,困住了他的步伐。

夏油杰是不可能听得见他来不及出口的警告的。
咒灵之王自然也不可能让五条悟在这个计划关键的时刻脱战。

无论如何,先将咒力拿回来吧。五条悟不愿意给我解开束缚是事实。
夏油杰心想。外界现在估计也是一片乱象,我在这个都是特级的战场必须要有足以保护自己和重要之人的能力,因此,咒力是必要的。

这一回的夏油面对羂索的说辞,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

女人柔软却冰冷的手指犹如某种软体动物般接触到了夏油右手上的咒文。那个瞬间,他们皮肤接触的地方有剧烈的白光迸射闪烁,一股巨大的咒力从封印下蓬勃地涌动着,庭院内一刹那喷薄出了飓风!

树叶和草木都激烈地摇动着。等风声平息,白光散去,夏油挽起袖口,看了眼自己的右臂。
咒文确实消去了,但是只有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还在缓慢地消减。

“成功了,太好了。”
羂索呼出一口气,声音放松地说道。

这个结果并不令夏油意外,对方的筹码肯定还要保留一部分,不管是将他救出来要做什么还是怎么样。

但是不对劲。

夏油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胳膊,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咒力,内心久违地升起了疑惑的心情。

他的咒力已经全部回来了,没有丝毫滞涩的感觉。那么剩下的一部分咒文,到底封印着什么东西?为什么,还剩下那么多?

“关于另外一半束缚,消融的条件是——?”

夏油模模糊糊有了预感,抬头去看羂索,问话说到一半却已经止息。他见女人的面颊上缓缓流淌下几股暗红的液体。那血色流淌过她苍白的面颊和夸张弯起的唇角,让她脸上原本自然的笑容变得分外诡异。

“成功了,真的太好了啊。”羂索眯起眼睛,极尽得意地笑了。夏油看见她额头上本已经愈合的缝合线般的疤痕再次皮开肉绽,像是整个脑壳被无形的刀刃所切开,流露出鲜红的血肉和雪白的大脑,“这个消除束缚的方法,果然是有效的……不愧我潜入薨星宫取走了相关的典籍和咒物。”

夏油猝然后退。

甚至不需要思考,他依靠敏捷的身手和恢复一部分的咒力,转身立刻退回了院内!

“你想要的是我的躯体吧。”他边退边避开五条悟与两面宿傩的交战范围,冷静地询问,“还以为你至少会伪装到把我带出五条家,为什么现在就想得手?悟在这里,我的咒力也恢复了,你成功的概率不高。”

“哦?”羂索不在意地笑笑,向着夏油杰走了两步,“原来你猜到了。不过没关系,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杰,小心!
似乎有人在喊夏油的名字,但他戒备着越走越近的羂索,听不真切。

她打了个响指,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沉闷地滚到了夏油杰身后的地面上。

夏油理智上知道现在应该立刻打破结界离开,他的脑海中掠过许多闪念。搞不好,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咒物的东西是个陷阱——

可最后,他还是转头了。

总得看看是什么,而且他不能把五条悟和这两个家伙留在一起。就算知道都交给他也没关系,自己在场搞不好只是累赘。但夏油知道自己至少能拖住对他非常感兴趣的羂索。

可是转头看见那个东西的一刹那,夏油杰知道,自己的思考,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肉质的拳头大小的骰子。每一面上睁开的数只细小的眼睛。

那是熟读各种咒灵和咒具记载的夏油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传说中早已遗失的、源信和尚的肉体所化作的特级咒物,狱门疆。

怎么会在这里?是要对我做什么?
夏油杰的大脑一片空白。

但在事实被揭晓之前,他的心里已经传来了某种来自遥远时光之前的不妙预感。

“夏油杰,你还是记不起来你跟五条悟的过去吗?真可惜啊,明明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呢。这可是他亲口说的哦,唯一的一个。”
羂索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夏油的身后如同鬼魅一般传来。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的那个瞬间,夏油袍袖之下右臂上的咒文彻底消退干净。火烧般炙热的痛楚席卷了他的大半肢体。

怎么会……!夏油杰吃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右肩,眼神空茫,差点彻底滑跪在地。他满身冒着冷汗,但肉体上几乎被千刀万剐的痛苦也没有办法拉回他的心神。他的瞳孔放大,灵魂彻底沉浸在了解封的记忆中。

他和五条悟的过往汹涌而来。在高专开学的第一个春天的初见,在新宿街头无声的离别。少年时代落下的金木樨,交叠在长椅上的双手。快餐店堆成山的汉堡,游戏机屏幕上的WIN和LOSE。后来寂寞的十年对峙,可他在人前人后无时无刻都克制不住思念。白发少年在晴空下灿烂地笑着回首时明亮又流光溢彩的蓝眼睛永远印刻在他心底最深处的一角。那人在风中挥手,喊着夏油的名字……最后夕阳下,他蹲下身,告诉了自己未来发生的一切,并且对着懊悔又怔忪的自己说出了唯一的、最深重也最扭曲的诅咒。

他的青春,他的美好记忆,他尚未蒙上阴霾的少年时代,他此后十年想要隐藏的念念不忘,他唯一忘记的东西。

他的悟。

他付出的代价。

“狱门疆,开门。”
他听见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某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地落在了地面上。

被咒具彻底束缚之前,他挣扎着看向不远处投来痛苦的视线的五条悟。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眼神啊,这样一点也不像你。

他默默地想。

一个对视,脑海中白驹过隙,已然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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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被解开了。
锁不在这里。

钥匙被他拿走,只剩下一个昭然若揭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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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里,恢复的记忆如同浪潮般拍打着夏油杰的意识。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想起了一些本该不属于他、而属于原本的未来之中的,亡者的回忆。

他在昏暗中沉浮,以已然死去的那个他的魂灵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他们来到死后的旅站,人生的终点,等了挺久。人间一日,地下十年。最后不愿意先行离开的他,终于和已经死去的亲友们,在很久以后,一同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他原本以为会寿终正寝的那个人。

五条悟死了,在跟夺取了伏黑惠的身体的两面宿傩激战的过程中。
在生死的狭间里,他梦见一生中重要的已经离开的人们都在候机室等他。他一睁眼,就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还没死多久的那位挚友的脸。

之前的冗长谈话不提(悟:死亡相谈?),五条悟直到登上飞机的时候其实还是兴致勃勃的状态。

“这架飞机要去哪里?”
五条悟看着舷窗外面,兴奋地问道。

“是南方的地方。大概是冲绳吧,理子妹妹他们也在。”
夏油杰温和地回答。他的面容平和,微微带着些笑意,还是当年潇洒又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的模样,眼睛里的神色却深深。

五条悟只要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不是少年的他。和现在的、在死后狭间中的五条悟自己一样,都是青春时光眷恋的皮囊和历尽千帆的沧桑灵魂。

“向南啊。也很好,南方很温暖,还有大海。”
五条悟将额头贴在玻璃上,嘀嘀咕咕。他的眼睛像是少年时那样发着光,看着起飞的飞机下方逐渐缩小的景致。

“我还以为悟会觉得有些无聊。”他感觉到夏油杰走到他的身边,声音低柔,像是害怕吵醒闹腾后睡去的少年少女们,“毕竟是已经去过的地方,没有什么新意。”

“……”
五条悟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挚友的话语。

“是有些无聊。”他坦然地承认道,“上一次我也死过,大概是也来了这里——”

“但上一次悟选择了向北的方向,不是吗?”夏油杰平静地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微微带着些笑意。

两人心照不宣,五条也忍不住露出些笑来,一拳锤到他肩头。
“不是还有你在吗?我才不要独自向南边呢,也就只要走回来了。你知道根据硝子噼噼啪啪的解说努力领悟反转术式的用法有多不容易吗?那可是生死关头。”

夏油笑着听他抱怨。五条的絮絮叨叨最终微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两个人一起沉默不语。
他们同时想起了还被留在人世的女性同期生。虽然不至于怀疑她会伤心欲绝,但到底还是隐约明白各自在她心中的重量。

“……悟果然还是要考虑一下吧?现在反悔也是可以的哦。”夏油忽然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眯起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有未尽之事吧?”

咒术师不是没有无悔的死亡吗?我无悔了吗?我殒命之时并非孤身,虽有后悔却并不踯躅。

五条悟想起硝子,想起自己的学生们,想起歌姬和冥冥,想起两面宿傩,甚至还有很多很多人。想起他曾经意气风发地说出口的承诺,想起还没能亲手报仇的、夺走了杰的尸体的那个家伙。

他忽然发现,自己确实有点,想要改变主意。

飞机已经起飞,向着往南的方向。
五条悟的眼神逡巡,看见飞机的舱门就在不远处。

他想了想,无视了飞机里坐着的所有人的视线,一步步挪动过去,最后抓住了上面的把手。

“现在讲我有点后悔,是不是挺丢脸?”
他嘀咕了一句,没敢回头看机舱里坐着的每个人的表情。

“……”
亡者们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沉默着,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但就算他们有什么反应,也不是在此刻能够左右五条的决断的东西。

“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忽然问,“如果有机会,你会想要跟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

——如果拍拍我的后背加油的人里面有你在的话,我应该会感到满足吧。
我希望站在我的身边的人是你,杰。你当时为什么只是笑,却并不回答?

五条悟想要知道答案。而他很快得到了。

会的,悟。我当然希望。
他听见了背后熟悉的声线传来苦笑的回答。

五条悟笑了,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他用力拉开舱门,苍空之上流动的疾风从缺口迅猛地灌了进来,涤荡了飞机内的每个角落,将他的发梢和外套都吹得猎猎作响。

他转身背对着天空,最后看了一眼飞机的舱内。

夏油杰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平静地目送着他,脸上有被天光照亮的一抹笑,碎发被吹得在风中闪动。
风声太大了,五条悟听不清他的话,可是他向着机舱外倒下的时候,看见了夏油杰上下张合的嘴唇。他在说话。

“如果是你,这一生确实不会如此平凡地结束。”夏油杰平静又笃定地说,似乎早有预料,“——悟,回去吧。”

五条悟跳下了向南的飞机。
他和狂风一起下坠,抬头只能看见如同自己的虹膜般颜色的苍穹。

给你一次改变未来的机会,六眼。
他听见有个存在在他耳边说。

世界在后退。时间消失了。已经编织成型的命运线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伟力消弭。
所有的一切为了他的愿望而逆转。

五条悟再次睁开眼睛时,高专小巷里夕阳昏暗,有人对着他笑。熟悉的笑颜,有点苦涩,更多却是释然。他从那张濒死的放弃生存意志的脸上看见爱意。

那是命运彻底坠入深渊之前的最后一个转折点。

他第一个挽回已然失去之物的机会。
你说过有机会就要陪我一起的,五条悟想。这可不怪我,承诺了就要履行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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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么严苛的束缚才能救回重伤的夏油杰的一条命?
咒术的本质就是等价交换,咒力的本质就是诅咒般的情感。

五条悟在小巷中蹲下身,在道别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未来发生的一切时,他看着失血过多的夏油杰懊悔又怔忪的苍白面容,看着他咳嗽喘息着苦笑、依旧还是让自己杀了他并且记得完全毁掉尸体的时候,拒绝了他,也咽下了那一句唯一的道别。

他已经决心要付出代价。

想要救回濒死的夏油杰,唯一的代价就只能是付出让夏油杰甘愿引颈就戮的东西。

——那就是他对于五条悟的全部记忆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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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拘束也是保护……”五条悟说,“但是杰果然不会甘心乖乖忘记一切,在我的安排下度过这动荡的一年。果然行不通啊。”

“但你还是做了,不是么?”夏油杰没好气地说,“让我忘记你有帮助吗?没有。”

“这不是不想让你被夺取术式吗?”五条悟抱怨,“你不知道,上次那个家伙给我们带来了好大的麻烦。”

“这次不也一样?”
夏油杰反问。

“那还没有那么大。因为她还没有拿到杰的术式。”
五条悟实事求是。

“那我看这麻烦很快就要变大了。”
夏油杰唉声叹气。

“你们搁这儿说漫才呢?”羂索好笑地看着他们,“明明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了,你们两个还能那么坦然,还真是不容易。不愧是特级,是吗?”

黑发女人脸上的血还没擦,本该明媚又温柔的笑脸看起来是如此的阴森。
但比她长得丑的咒灵多了去了。夏油杰和五条悟根本没理她,虽然一个被展开的狱门疆束缚着,一个站在宿傩对面对峙,却还是在吵嘴,看起来活脱脱一对问题儿童,根本没在听她说话的。

“果然不应该让夏油杰恢复记忆的吗……”羂索自言自语,扶着额头叹气,“但是这样的话,狱门疆没有拿到脑内时间,就很难捕捉到他呢,真是头疼。”

“你别装模作样了,说点正经的。”两面宿傩抱臂站在那里,显得有些不耐,“你的咒灵操术是到手了,那么我的十种影法术呢?”

“不许对我的学生动手。”
五条悟瞪他。

“看来我们需要先解决掉六眼。”羂索看了下情形,再次叹息。不过她很快微笑起来,“只要六眼无法行动,拿到伏黑惠的身体也会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这家伙确实是个大麻烦。”两面宿傩不耐地扬眉,“所以我还剩下的几根手指呢?”

“你这容器又不是我那亲爱的儿子,并不完美。”羂索无奈摊手,“再吃下去会爆体而亡哦。”

两面宿傩不爽地“啧”了一声。

“所以还是先让我拿到夏油杰的身体吧。”羂索笑眯眯地说,“咒灵操术很重要哦。”

“没用了,杰要死了。”五条悟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谁让你们解开了束缚,我好不容易才想法子保住了他的命。”

夏油杰苦笑。

“死了不是刚好?”羂索惊讶地看了五条悟一眼,似乎是在诧异六眼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尸体也可以啊,对我来说。嗯,不如说死的更好吧。”

她好像在开玩笑。夏油杰无语地想,但是完全get不到笑点。
只可惜他现在的身体完全被展开状态的狱门疆束缚住了,不然在当事人面前开这种没品的玩笑,夏油高低要跳起来给她两拳。

但五条悟的表情看起来马上就要跳起来给羂索两拳。

“我不会让你得到杰的尸体的。就算我在这里被封印,在封印之前我也会彻底毁掉杰的身体。”五条悟的声音冷静到可怕,他冷冷地斜睨着羂索,威胁的话一字一顿说到最后,竟然带起一抹狂气的笑,“而且现在就算是你们,也无法夺取我脑内的一分钟吧?”

“……”
羂索思考了一下,发现他说的竟然没错。

于是羂索看向宿傩:“需要叫里梅来帮忙吗?我想我们现在必须将五条悟重伤。”

“不是说可以用狱门疆封印他吗?”两面宿傩皱起了眉头,并不愿意将还在对高专战线上的里梅调到这里,他们现在已经跟咒术师全面开战,没有可信的实力强大之人坐镇另一方的话他跟羂索也无法专心对付五条悟,“现在本大爷的实力还不完全,你也说了这是不完美的容器。换成那个有十影的小鬼给我用,还有些可能性。”

“嗯,原本是打算用狱门疆来彻底封印五条悟的。”羂索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可是夏油杰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而且没有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办法诱骗五条悟……说起来,要不是他没有乖乖跟我走出结界,我也不至于在这里使用了狱门疆。”

在五条悟眼皮底下直接捕获夏油杰,可以说是下下之策。
原本羂索的计划是将夏油杰以合作对抗御三家的名头带出去之后,以特级咒灵围攻他,杀了他然后占据他的身体,再来模仿他的言行将五条悟诱骗入狱门疆。

现在这个方法显然行不通了。
之前不知道露出了什么破绽,失去记忆的夏油杰却还那么相信五条悟,看似顺应着他们行动,但实则处处都在警惕他们,寻找反制的机会。以及,羂索其实发现了,夏油并不打算走出五条家的结界,似乎是对把五条悟留在这里而感到犹豫。

因此,羂索只好临时改变了计划,找到机会消除了夏油杰右手上的束缚,让他沉浸在恢复记忆的冲击中时,用狱门疆捕获了他。

虽然有些对不起合作的两面宿傩,但获得夏油杰的肉体和术式在羂索这边暂时还是最高的目的。因为没有咒灵操术,她无法收服天元。

而宿傩跟她合作时谈的关于伏黑惠的条件,现在显然就有些危险了。在五条悟无法被封印进狱门疆的情况下。

“你不会想要直接离开吧,女人?”两面宿傩一边同五条悟对峙,一边露出狷狂的冷笑,“如果你打算这样做的话,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代价。”

诅咒之王说着,手中的术式早已蓄势待发。恐怕她关闭狱门疆的同时,这具身体就会被切成碎块。

好吧。羂索想,被察觉到了。现在暂时不能这么做。

原本她是准备把狱门疆关门之后直接带着夏油杰跑路的,但是,这样五条悟和两面宿傩都会来追击他。前者是因为要夺回挚友,后者是因为她背叛了盟约。怎么想,直接离开也不是个好方法。

羂索心下盘算着跑路,思考着能够说服两面宿傩的言辞。很快,她就有了思路,露出了值得信赖的微笑。
“我现在就离开,去咒术高专将伏黑惠带过来,怎么样?”

“也不是不行。”两面宿傩看了看被他拖住的五条悟,知道自己现下也无法离开这里,但视线扫过被展开的狱门疆束缚的夏油杰的时候,还是露骨地露出了怀疑之色,“你离开的时候,要将那个咒灵操使带走?”

“当然不。”羂索摇头,知晓自己带走夏油并不能取信于宿傩,对方只会认为她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就毁约逃走,于是伸手摸了摸夏油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的脖子,“你看他现在的状态,五条悟给他保命的束缚被解除之后,乙骨忧太造成的重伤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况且他已经在百鬼夜行一战中把多年积攒的咒灵用完了,此刻体内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夏油杰已经快死了,谁也不能救他。”

五条悟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两面宿傩感受到他身上高涨的杀意,笑了一声,也没有说话。

“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想来不会妨碍到你。”羂索做出了解除狱门疆的展开的指令,一边说道,“把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放在这里,这就是我的诚意。至于狱门疆,我会带走。为了以防万一,我需要寻找还在薨星宫内的‘里’,那可是后门,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

“你一个人去应付九十九由基那个女人?”
两面宿傩眯起了眼睛。

“乙骨忧太还未赶回,九十九由基不足为虑。”羂索只是一笑,收起了狱门疆,“这具身体的重力术式还是很好用的。”

多说不宜,兵贵神速。

黑发女人摆摆手,没有看解除狱门疆后委顿在地的、捂着右臂急促喘息的夏油杰,确认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后,直接就准备离开。

两面宿傩扫了对方一眼,发现夏油右臂完好,但造成的痛苦明显是狱门疆吸走了大部分体力以及束缚生效却被打破之后的加倍反噬,便不再把这个没有咒灵的特级术师放在心上。

他再次看向五条,发出数道斩击来意图拦下他对羂索的追击,却见六眼根本没有他们预料之中的反应。

五条悟根本没有看羂索,而是在闪过宿傩的斩击的同时,对着旁边大喊:“杰,我送你的念珠还在吗?”

当然。夏油杰艰难地笑着,喘息着,无声地说出回应。
他藏在袖口之下的手,已经将手腕上成串的念珠摘了下来。

在两面宿傩一瞬间瞠目的转视中,一整串念珠猝然在夏油手指的发力下崩断。无数的紫檀珠子四射滚落,在地面上弹动。

诅咒之王眉头一蹙,从细微的咒力变化中意识到了不对,厉声道:“虎杖香织,阻止他——”

已经来不及了。手掌融入五条家的结界大半的羂索诧异回首,而夏油在两人的注视之下,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他信手将唯一一颗还留在手中的念珠,直接丢入了自己的口腔之中。

以他的咬合力,要把中空的念珠咬碎,当然不成问题。

就算他现在的状态再糟糕也是一样。

只是0.02秒的时间,虚有的外壳被咬碎后,化作熟悉气味的咒力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尖叫着涨大的咒灵玉之中。
夏油杰用力吞咽,感受着糟糕的味道滑下食道,却从未如此安心。他从那消融的咒力外壳中感受到了一丝错觉般的甜味。

那一定来自五条悟的咒力。

答案毫无疑问。
这一颗实际上是被压缩的特级咒灵的“念珠”,是悟特意为他准备的东西。

在五条家被幽禁的时候,所有的衣物器具一应都是五条家给他准备的。夏油摩挲这串品质上乘的念珠许久,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其中有一颗不对劲——那是空心的。

里面是什么,夏油有所猜测。但是他之前的咒力被彻底封禁,纵然有所猜测,他也无法可为。

直到束缚解除、咒力和记忆回笼的此刻,夏油杰才终于领悟到了,这颗念珠是做什么用的。
而他也终于等到了使用它的机会。

他咽了下去。

下一刻,被立刻调伏的特级咒灵从夏油杰身后绽开的裂缝中轰然而出,巨大的身体如同龙蛇般腾云驾雾。那竟然是一只与虹龙类似却更加强大的飞行咒灵!

“悟!”

无需多言,夏油杰向着五条悟伸出手。

他骑在龙背上,而五条悟在躲开两面宿傩的追击后轻盈地跳起,抓住了夏油伸出来的那只手。
两人一瞬间腾飞而去。无下限的屏障笼罩着他们,抵挡了所有袭来的攻击,而五条悟信手一挥,紫白的电光迸射,五条家的结界和建筑都应声崩塌。

“该死的,他们是想要逃走!”
两面宿傩这才感觉不对,露出了猎物逃脱的狞厉表情,非人的眼瞳倏忽之间漫上血色。

他合掌以领域追击,试图笼罩近处,却依然捕捉不到他们。
夏油杰操控咒灵,接到五条悟后并不恋战,几息之间就腾空飞去,已然超出了宿傩能够捕捉的范围。

宿傩恼怒地叹气,但很快调整好表情,心知六眼逃得了这一时也逃不了几天,将怒意压下,等待来日再战。

咒灵操术业已到手却即刻失去的羂索皱眉望着已然离开数百米的、身在高空的两人,默然无语。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
五条悟被夏油牵绊在此地,他想要战胜他们的话,确实不太容易。但是想要逃走的话,对五条悟而言还是很容易的。无下限的存在,让并非死战的五条悟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全身而退,两面宿傩虽能牵制住他不去打搅羂索对付夏油杰,但一旦夏油成功摆脱了羂索,还不是全力之身的诅咒之王又怎么可能留下全盛时期的六眼?

可惜他们没有准备留下五条悟的手段。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夏油能够脱困、六眼会逃走。

“五条悟,你居然想逃?你不管你的家族了吗?”
高空的下方,羂索的质疑声被流动的风带到了他们的耳边。

虽然声量十分渺小,但好心的五条悟还是将手放在嘴边,大声地回应了她:“他们——早就在——我们开战的时候——都逃干净了!而且——到现在还没走——的家伙,笨——死了,我才不会去——救他们!”

喊完他也没管下面的两个人有没有听到,自己乐了,明明越升越高,还在对着下面的两个家伙吐舌头做鬼脸。

“他们看不见啦,悟。”夏油杰捂着自己几乎只有痛觉的右臂,有气无力地提醒他。但他的表情也是久违地畅快,似乎对目前的情形感到了一丝好笑,抱怨道,“真是的,手好痛,感觉要死了。为什么非要救我?”

明明把我的尸体带给硝子解剖完毕再完全破坏就是了。干什么非要这么麻烦,用了强力的束缚还把我与外界隔绝,让我好好养好伤势、远离纷争。
一点都不像悟能做出来的事情,夏油杰想。

“就是想救你,怎么了?”五条悟收回舌头,瞪了夏油杰一眼,趾高气扬地扬起了下巴,“怎么,杰有意见?那等会儿我就不让硝子来救你了哦,我有这个权限。”

两个人对话完,俱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彻底在飞行咒灵上大笑起来。

“就这样走了没事吗?”夏油杰笑出了眼泪,但还是有点担忧,“一会儿不会追上吧。”
“这个不用担心,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五条悟哼了声,回答道,“他们以为忧太还在国外没能回来,但其实他早就启程回来了,我这个老师可是跟他嘱咐过时间的。现在应该已经在高专了,我叫一声他就可以出来掠阵哦?”

那么,看来跟那边的开战,也不愁缺乏战斗力了。

“真是出色的学生。”
夏油杰想起在百鬼夜行中将他击败的年轻人,对他的年轻有为真情实感地感慨了一句。

“现在就说这个吗?”
五条悟看了他一眼,抱怨了一句。

夏油杰想起自己失去记忆时发生的一切。他突然察觉,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他才有了他们从牢笼中脱出的实感。
是的,不是他,而是他们——五条家对于夏油杰是牢笼,命运对于五条悟来讲又何尝不是牢笼?

可在击碎了困住他们的牢笼的当下,夏油杰与挚友一同乘风畅游在这广阔天穹之下,未来可期,然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悟,悟。夏油杰默念着他的名字,想起失忆时他们在榻上的那个吻,那样的缠绵深情,还有五条悟推开他时投来的眼神,令他耳朵发烧。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廓,装作调整耳钉,心里却想,太好了我留的是长发,悟肯定看不见。

所以为什么,那时的我会觉得,悟对我——

夏油看了身边的挚友一眼,没有再想下去。

五条悟也暂时没有说话,夏油杰也看不透他安静下来的表情背后到底在想什么。两个人就此沉默下来。他们之间只剩下风的声音。夏油杰操控着咒灵向着高专的方向飞行,自己却心猿意马。

他似乎在想着一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事。要说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

“……其实,你还有一件事没有想起来,杰。”
五条悟忽然说。

在高空呼啸的风里,他的白发不停被风吹动的挚友眉目宛然,苍蓝色的六眼里闪着漂亮又快活的光。他在风里快乐地看着夏油,凑过来吻了他一下,然后全心全意地凝视着他,眼眸微微弯起。那是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般的目光。

“我爱你,杰,还有欢迎回来。”
五条悟笑着说。

“不,唯独这件事我没有忘记。因为那不是能够交换出去的东西。”
被夺走告白先机的夏油杰抱紧了他,轻声回答。此刻一阵高空中的风呼啸而过,把有人等待了很多年的回答消弭在紧贴的唇齿之间。

我也爱你,悟。
以及,欢迎回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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