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居 by 重风调

现代pro,日常流水文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五号线。夏油杰站在车厢连接处闭目养神,听着身边人小声讨论还有两站要下车,具体为什么被轰隆隆的啸声吞没,他现在眼前是黑的,旁人讲话声音断断续续,工作时不分昼夜,他养成了随时穿着高领外套的习惯。

 

但是累了还在接收讯息。没用的,有用的,总绕着他不散。

 

他不喜欢这条线,有点任性的讲法,五号线有最大的换乘站,几乎每条地铁线路都会在这里设置一个换乘点,那个点却不是火车站,是个综合性大医院,所有罕见性病症只有在这里才会真正确定还有没有希望。每每听见的都是人们惆怅的叹息,语无伦次的议论。

 

下班后他的精力仅存回家的一星半点儿,很多时候他连饭都没心思挑剔,看着同事们还能说食堂菜色简陋,他甚至觉得十分羡慕,他连假期外卖都不知道点什么,根本没胃口。

 

却还要听着他人的苦难。

 

列车撞击铁轨的声音清晰起来,他知道站要到了,人群也躁动。

 

夏油杰睁开眼睛,先看的自己脚下,初秋阳光还不输夏日刺眼,歪斜站姿的人脚跟后移,从车壁借力,迫使自己站直。

 

在他旁边等待的女孩示意他有空座,夏油杰摇摇头,女孩才坐过去。

 

余光瞥到了她的便捷式呼吸机。

 

还有一站。夏油杰感觉着脸上日光逐渐后退,躲在衣领下打个哈欠,把头脑放空。

 

越临近人群越安静,即便窗外是晴空朗日,这车厢里还是阴翳得可怕。同事听说他每次回家都要坐这条线忍不住好奇问,有没有觉得气氛很怪。他说有啊,就像普通人被放到姬野准的世界里,四面受敌,找不到出路。

 

这么一想他也是真是有够无聊的,竟然跟同事聊奈克瑟斯,那种意味不明的片子会让同事更加觉得他这人有问题。

 

列车在这一站会停的非常稳,停靠时间也会延长到五分钟,方便安全员帮助行动不便的乘客推送轮椅,还有乘客来来回回搬重物。

 

夏油杰还是没有去坐下的意思,他站得有点累了,抱着双臂继续打哈欠,贴紧车壁以免挡着路人。

 

他恍了下神,总是拒绝周围人痛苦表情的夏油杰诧异地将目光从地上抬起,站在他面前的那双白鞋怎么看都不会眼熟,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或者说是感应到,真的有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在这种地方重逢。

 

银色的头发。

 

黑色的头发。

 

他的头发长了。

 

他的头发短了。

 

他在初秋的季节穿白色衬衣,衣领用蓝线勾着蓝色纸鹤。

 

他在初秋时节裹着黑色外套,表情藏在旁人不关心的衣服里。

 

两个人互相盯着。这边车厢壁蜷缩着一米八几的男人,这边车厢壁蜷缩着一米九几的男人,他们盯着对方的衣着,发型,脸色,好像陌生人那样警惕着,漠然着。

 

五条悟戴着白色口罩,有段时间没有打理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夏油杰看得见有根头发在不合时宜地分叉。

 

夏油杰眼底发青,身上传来的洗发水味证明他就算再累,也要洗完头再出门,而且显然因为工作繁忙,上学时间留的长发只能剪掉。

 

怎么能互相活成对方的样子呢。

 

列车门传来即将关闭的警告声,穿堂风从车尾一直吹到他们眼前。

 

哐当,哐当的声音。

 

 

 

 

 

【1】归

 

然后,夏油杰把视线躲开了。

 

他现在跟以前相比,很大情况下会选择避免冲突,像好多次寻衅滋事的社会闲散人士对着他挑衅,吐口水,甚至威胁辱骂,他也基本面不改色,最多也是觉得可笑而已。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从前总有不同的情绪裹挟着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推着往前走,自己反抗,挣扎,张牙舞爪,可突然一瞬间,毫无预兆,身体的阻力消失殆尽,自己动作到一半的身体尴尬地停在半空,只好缓缓地,变成正常,再无攻击性的人。

 

五条悟以为夏油杰会对他说什么,或者继续瞪他,总得有个交流,他还满心期待,总觉得以两人曾经的关系,总不能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

 

谁知道,夏油杰回避了。

 

没有情绪的回避,都以为互相对视那么久,宿怨那么多,会破口大骂,抡拳互殴,谁知道夏油杰很轻巧地移开视线,把很多东西云淡风轻一揭而过,连崩塌的声音都是五条悟心里自己模拟的。

 

"陪我吃个饭吧。"

 

五条悟清晰看到夏油杰嘴角抿了抿,以为要拒绝了,他才弯起嘴角笑,“想吃什么。”

 

语气很淡,淡到形不成一个疑问句,好像刚刚有意回避是错觉,瞬间的苦恼也是错觉,世界线在五条悟面前突然变动,突兀,又能说得出不着痕迹。

 

想起来有个动画说的,欺骗了这个世界。他脑子里只强调了欺骗。

 

很没有意思。夏油杰这是在敷衍他,明知道他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总会莫名其妙出现相互博弈的情况。他就是想时隔多年吃个饭,不强调吃什么,也不是庆祝,没有目的可言,现在这个时间段除了吃饭也不知道聊什么。夏油杰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聊,他笑嘻嘻的,对这个举动嗤之以鼻。

 

博弈,博弈是你先忍不住,还是我先忍不住。到底在忍什么,明明都心知肚明。两个人见到对方第一眼,了然于心。

 

五条悟吸了一口气,笑了声,让那股情绪流回身体,“你想吃什么?”

 

两人位置调换,憋回一股气后吊着他走自己刚刚的位置,假设吃饭这件事情已经敲定,只聊“吃什么”这个内容。

 

夏油杰看似没什么反应,沉吟片刻,“吃咖喱?”

 

“好,那就吃咖喱。”

 

五条悟应承地很快,他恨恨地想起来自己确实知道有家专门做咖喱的店。

 

医院这站没多远便是这城市的购物街,乘地铁的乘客多了,把他们各自挤在原地,还在各自负气的两人一个重回假寐的状态,一个偏着头看逐渐下斜的日光。光透过五条悟冷蓝色的眼睛,把温度留在了他的眼底。

 

白日的地铁行驶速度总是比晚间的快些,曾经鲜少乘坐公共交通的五条悟发现这件事情时还在吐槽,急着上班的确实大有人在,那急着回家的人就会少吗,为什么不保持一样的车速。夏油杰还笑了声,问他怎么不考虑夜间行车安全。

 

地铁里能有什么行车安全要考虑的。五条悟还在嘴硬,他知道这个是事实,自己常识太少,总被他抓个正着。可他那会儿年纪还算不上安稳,听到这些总感觉在指责他不谙世事。

 

夏油杰也不似后来,总爱挑明了,怎么,不是一起看过那个电影吗,地铁轨道夹住老鼠,列车转弯不能,彻底翻车的剧情。女主最后还不是被后来的地铁碾成了肉泥。

 

他们两个高中生在地铁列车内讨论翻车,频频引起身旁大妈的冷眼。

 

现在想来实在是有够讨人嫌。不过那个年纪的小朋友怎么会不讨人嫌的,高傲自大还自以为是,甚至装深沉。长大了也没改,就是把自己外表收拾干净,变成脑子不好使的帅哥,故意让人惋惜。

 

夏油杰不知怎么突然嗅到一股味道。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感觉自己身体在逐渐变得迟钝,根本不是以年岁来说的身体生长到鼎盛时期自然而然的衰退,是整个瓦解的破碎,碎屑绒毛般使人瘙痒,风拂过,清爽也空洞。他晃晃荡荡到今天,没想去抓住什么,日升日落,光聚合再消散,大家都是粒子罢了。

 

可是,他闭上眼睛之前,秋日残阳蓦然热辣起来,那股盛夏才有的,刺激鼻腔的灼热味道死死勒住他的喉咙。

 

记忆是种很复杂的东西,它不是单纯的依靠画面,甚至可以说画面是最不重要的,眼睛捕捉的画面会在梦境里随意拼接叠加,到头来反而会影响人感觉的真伪。而气味,一旦遇到重复的,便会激发起一系列的记忆粒子,声音,画面,感觉,呼啸而来,精准真实。

 

盛夏烈日,夏油杰皱起眉头,他深吸了一口气,仿若当年在泛着热浪的球场般,喉咙干渴。蝉鸣,回旋在天际的蝉鸣,暴晒之下树的绿叶,还有刮着穿堂风的树的阴影。操场后小卖部特有的,混着熟食和零食的温柔味道。安宁的,渺远的,种种都在此刻毕毕剥剥从夏油杰身体里苏醒着。还有,还有最重要的,带着薄薄水汽的,咽下冷橙汁后有浅淡酸味的初吻。

 

夏油杰紧紧咬住嘴角。

 

记忆开始疯狂聚集到那个画面,明明还是少年的两人借用不小心肆意尝着初吻,旁人都在惊呼,只有他们两个心心知肚明,这是绝对的,刻意的,他们是同谋,一定要缓慢的在众人面前吮吸对方的唇纹,把这一生最隐秘的东西晾晒在如此艳阳下,心里狂喊,尖叫,装作悄无声息。

 

细微细微的触感一直撩拨夏油杰的神经,他缩在口袋里的指尖颤抖起来,画面一再清晰,很多细节张牙舞爪吞没他的身影。

 

五条悟逆着光芒的深色眼瞳,风暴来临前的深海色,阴郁狠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面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自己的身影被狠狠锁着,锁在呼啸翻涌的浪涛中。

 

那他呢,他自己怎么想的,夏油杰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起来了,在五条悟疯狂的时候,他在疯狂的表达占有,宣誓,食欲的时候,他在恐惧。

 

他恐惧这股疯狂终有一天会停。他会像个无力挣扎的死物,溺死在平静的汪洋里。

 

他在爱的时候,他在,渴求。

 

人群将他们包裹其中。交通工具中是没有所谓的排除在外的,无论是人,物,还是破碎的闲置物,困到如今这个场景,都会成为场景的一部分。五条悟和夏油杰就是被困在其中,他们神色各异,隔着人群思绪缥缈,不对视,不靠近。

 

交通工具总会困住很多人的,拥挤的时候肉体触碰多是无奈,尴尬却是寥寥。那都是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男女相撞,谁或谁入怀,摔倒,跪拜,什么事情都会有发生的机会。只是他们,现如今的他们,任由人群冲散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证据就是,列车停下时,五条悟只身走向出口,看似事不关己的夏油杰睁开眼睛,跟着走了出去。有的人感官已经敏锐到能靠直觉判断某个人的位置,无形的关心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感觉不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锁定在他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地铁也有着几个路人在他们之间填充似有似无的玻璃墙。这种情况有些持续的时间长了,让人发笑。哪怕是关系一般的同事聚餐,也会三三两两并排同行,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试图维持和谐的气氛。他们两个反其道而行之,表情淡漠中带着一丝阴沉,不像要进行吃饭这等维持生命的活动,好似有谁邀请他们来葬礼进行演讲,话题还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扶梯旁挤满了人,身高体长的两位各自在人流外晃荡,他们都不敢抬头望向对方,一旦抬头便是对视,内心想什么,呼之欲出的什么,都会一览无遗。

 

夏油杰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意思。他总是很轻易地认输了,很多事情从未开始便认输了。不知为什么,总是能选择最艰难的那条路,他走不了最好的路,只能走最艰难的路,在那条路上盲目走着,偶尔回头看看,会忘掉选择的原因,但往前看时,也会忘了自己为什么向前。

 

留在原地不可以吗?留不住。

 

总会有很多事情在他措手不及时推他一把,没有防备架势的人狠狠摔在泥里。他顾不得自己,根本顾不得。他只是攥拳。

 

自己太矫情了。他强迫自己去理清思路,一遍一遍把自己擅自堆叠的逻辑合理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要做的话,只有自己去做,才能做到。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怪只怪,自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五条悟终究是走在了他面前,乘坐扶梯的人那么多,五条悟永远是最显眼的那个。他戴着口罩眼神漫无目的晃荡,没什么表情淡漠得很。

 

夏油杰与他隔着一个阶梯。

 

五条悟也觉得很烦。他想一拳把这不该存在的墙打得粉碎,最好满天渣子全扎进夏油杰假表情的脸上。

 

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夏油杰的表情。观察他的动作。

 

然后没有跟他产生任何的视线相交。竟然真的不看他。

 

扶梯到顶,夏油杰主动跟上五条悟,两人并排找地铁出口。五条悟眼角余光瞥见夏油杰平静的脸,无名火翻涌。他笑着阴阳怪气,“您这是舍得用大长腿来跟上我了吗?”

 

夏油杰也笑着回答,怎么看都是你既然笑了我也应该笑着回应你,“刚刚通道狭窄,并排走会影响路人。”

 

“你这个借口真够冠冕堂皇的。”

 

夏油杰听到五条悟这句极小声的话有些惊讶。他愣了愣才做回答,本该当作没听见的,“你也没等我。”

 

“我没等你?”五条悟声调比刚刚高了些,“你是小学生吗?真的是好久没见,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夏油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见到五条悟就开始说一些无理取闹的话。这么颠三倒四,无故指责,以他这些年工作经验来讲,只有犯了罪的人才这么说。

 

两人是谁也没等谁。是很默契地将对方用人群隔开,硬要说的话也不是小学生,是闹了别扭的初中生,说再也不要跟对方交往,然后在路上碰见,早早认出来,舍不得拉下脸打个招呼,隔得远远的,希望对方先离开。

 

可是怎么办呢,他们明明想对方想得要命,一旦沾上对方一星半点,人就像被踩中的尖叫鸡,发出撕心裂肺的崩塌声。

 

“是我跟你上来的,所以是你没等我。”夏油杰硬着头皮说,既然已经无理取闹就走到底,反正大家以前什么怪话都讲过,见怪不怪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上我,是因为不想吗。”五条悟话说得很随意,故意跟他玩你怪我我怪你的游戏,他觉得这种谈话可以拉近很久没见才产生的距离。

 

“腿太短了跟不上。你要等等我才行。”夏油杰随口回答着,他也感觉到两人那股背离念头逐渐消散,还有自己终于意识到,自两人谈话开始,自己就又像从前一样贴近他的肩膀。

 

在路人看来,他们是并肩而行的。

 

关于身高的玩笑他们开过不少。夏油杰极少遇到与自己相当的人,恰巧五条悟又比他高上那么多,两人熟了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都比我高那么多了,怎么不知道照顾我一下。五条悟戳穿他藏起来的心思,怎么,你要是嫉妒的话,可以再努力努力。

 

“我等你时间也挺长的,也没见你上来。”五条悟这句话没想让夏油杰回答,有些话就是不需要答案,答案已经从他做的事情中看出来了。他伸手指指出地铁站的商业街,他要去的店铺就在里面。

 

从地下出来,外面天光已经消失很远,远云拢着薄暮,片片光线躲在写字楼后,这块映在夏油杰眼中的剪影随着胶片回收进胶片盒子,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两楼中间溜出一阵风,五条悟蓄起来的长发被风抓乱,衣领的蓝色纸鹤翻飞,他垂下眼睛时银色睫毛产生的暗影留在眼底,夏油杰忽然觉得他有些单薄。

 

他的脑子坏了。夏油杰直骂自己脑子坏了,五条悟是不会单薄的,是自己那没用到实处的脑子擅自脑补,幻想,合成,到现在看到五条悟本人,想寻着蛛丝马迹套到他本人身上。

 

自己挺久没进食了。一定是缺糖缺碳水,才让不该来的感情泛滥,逻辑混乱的举动硬撑。自己就是那个写出来运行得一塌糊涂的程序,可若是改了 ,便瘫痪了,再也补不起来漏洞。

 

才初秋而已,五条悟感受着风牵动自己袖口,几乎没什么体寒感的人被风吹的很舒服。才初秋而已,怎么夏油杰穿那么多衣服。

 

本想问点什么来继续缓和关系,五条悟猛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工作很久了,是从很早的清晨一直工作到深夜,温度差会让人失去对季节的敏感,更习惯于蜷缩在长衣中。

 

自己也是有够久没接触过社会。

 

除去在地铁中多说的那几句,两人从商业街一直走到店铺都没有进行语言交流。夏油杰在人前没总是保持跟五条悟的并行,他在外有着似有似无的抵触,跟五条悟差着半个肩膀的距离进门,眼神打量店内的格局。

 

从门外一直到门内的泰式风格,很大的饭店名称,说明内在菜式仅有泰国菜。假货装得很真的棕榈树立在前台,外皮上的毛刺栩栩如生,夏油杰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这店面唯一的缺点是很暗,而且潮湿气太重,明明没有室内鱼池,还要弄出泰国境内环境。桌子最多是四个人的位子,几乎没有单座,看来是比较拒绝单人就餐。这证明菜单中的菜很贵,单人吃的话不合算,口味估计也一般,几乎没人在独身的时候,性价比不合理也要来吃。

 

夏油杰的分析能力有一半是被五条悟训练出来的。五条悟早年零花钱在高中生中属于极其自由的,他在课余时间拖着夏油杰去探店,夏油杰负责拍摄剪辑视频,五条悟负责浪费和付钱,花掉的钱也因为视频投稿赚回来不少,挺乐在其中的。

 

环境和菜色都不是五条悟爱选择的,夏油杰大概明白五条悟又是来整蛊他的。

 

他知道夏油杰对咖喱不感冒。

 

两人坐在棕榈树后,极大的塑料叶子遮住夏油杰头顶,让他的脸大半锁在黑暗里。他以前是长发。五条悟问过怎么会想着留长发,夏油杰回答说,就是不想碎头发贴在皮肤上,很痒。五条悟还笑话过他,看起来身强体壮的,皮肤还真敏感。

 

他现在剪短了,只留到耳边,像曾经在高中的五条悟那样的发型。

 

眼底是青黑色的。

 

五条悟不用问为什么。时间太长,时间太短,太累了,太麻烦了,所以要剪掉。

 

“给你。吃饭会很麻烦的。”夏油杰从手腕解下不知怎么没摘掉的黑色皮筋,五条悟只见到他手腕被勒出的圆痕。

 

“听说男人手腕戴发圈是代表自己有女人的意思。”他说。

 

“有个几把,快戴。”夏油杰脱口而出。

 

“你有几把这件事情都需要用戴发圈来声明了吗……”五条悟讲脏话很小声,没有被隔着一道装饰墙的其他客人听见。

 

“吃什么?”夏油杰从手机里点开电子菜单,一样一样看过去,还是那副在点外卖的模样,不知道怎么敷衍自己的身体才像话,只好仔仔细细欣赏菜单p的完美的图片,多看几张饼,就能充饥。“你怎么留长发了。”

 

“碎头发太痒了。”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显然他们都知道夏油杰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他现在却不在乎碎发的问题了。

 

五条悟咬着皮筋拢头发,刚刚的乱风让分叉的发结了一个团,他手指勾连好久才扯开,夏油杰都要忍不住去帮他,他才勉强绑出一个低马尾。

 

夏油杰见他这副模样突然想笑,五条悟早就识破他的笑点,冷笑说,“你曾经也是这样。”这样的贤良淑德。

 

他们继续点菜。

 

泰式风格的菜,夏油杰只知道冬功阴汤。冬功阴汤也不清楚全貌,他只见过图片中红色汤底,永远摆着一只大虾。甚至泰式风格大概什么味道也不清楚。服务生端着红色汤底过来时他还有些兴趣。

 

这种汤从远处闻的话没什么味道,夏油杰用小碗盛到自己面前才嗅到一股辣味。他先尝了一小口,辣味比想象中的要重,他不习惯这种味道,将勺子放回碗里。

 

五条悟从汤里捞出颗粉嫩虾肉丸子,也只吃掉半个。

 

还以为他们其中一个会喜欢这种味道,原来两个人都没有来过。

 

这种用小锅放的汤类,以夏油杰的性格是不会选择自己来吃的。他现在的食量很成问题,若不是有训练计划撑着,他可能连蛋白质摄入都不够。辣味也很久没碰过了。同事们也曾邀请他参加年终聚会,可还没开始,这聚会便被工作挤压到外太空,到如今还没想起来。

 

五条悟静静等着第二道汤上来,第二道汤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来这城市之前他会先看看美食店的宣传。高中的视频制作让他养成了某些习惯,不是要故意去找噱头,是想看些与众不同的,才会最终变成与众不同。

 

他最喜欢打假。上菜后才发现很难吃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肚子还需要填饱,简直败坏胃口。五条悟在众多假广告中找了一家最假的——菜总要讲究色香味俱全,黑暗料理虽然说不用,可那毕竟是少数人做给少数人的东西,餐厅广告可以假,适当美化是可以接受的,不能接受的是它美化后还是表里如一的,给人扑面而来的恶心感。就这样还要违心说好吃的人更恶心。

 

他倒要看看能有多恶心。

 

夏油杰便被如此拐来受苦。

 

事情的展开却出乎五条悟的意料。夏油杰和他在高中时期多多少少也经历过吃到难吃的饭这种事,高中生的胃口与社畜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再难吃的饭,他们也都吃干净以示对食物的尊敬,现在年岁大了,不动筷就好。

 

结果,夏油杰吐了。他吐的昏天黑地,才喝进去的半口汤没能留住,被胃液包裹着溅到餐桌和地板上,整个餐厅都回荡着他的干呕声。这餐厅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彻底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五条悟甚至想,说不定第二天能上个社会新闻。

 

后来夏油杰还去这家店找网评,对着那条“有椰奶香”的评论破口大骂,把他此生知道的脏话都骂了个遍。

 

那是一个写着“绿咖喱”的汤。夏油杰闻到汤里的浓烈辣椒味,他猜测可能是绿色辣椒榨成汁,加上椰奶和其他食材煮沸后,端上来的。

 

但这才沸腾过的该死的菜漂着浮沫,白色椰奶和绿色植物纤维随着汤汁一荡一漾。

 

五条悟拿起旁边的勺子,想先尝尝,若是实在太难喝,他们起身走人。

 

从那道汤进入夏油杰视野,他的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那道菜。足足盯了五分钟。

 

就只有个吐了的结局。

 

五条悟结完账出来,夏油杰还在抱着街边垃圾桶干呕。他紧紧抓着金属外壳,指甲用力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额角青筋连带着眼下血管一起绷紧,看起来是想忍住呕吐感,可吐时间太长身体形成惯性,越用力越不易平复。

 

顾不得嫌弃他。五条悟回忆片刻,惊觉从事情发生开始到现在,夏油杰呕吐那么多胃液,他都没有觉得夏油杰恶心,正常情况下都会略有一丝反胃感的。以前两人喝酒,五条悟把他灌醉,把一个喝醉不会耍酒疯的人灌到边走边吐海带丝,五条悟还在心里嫌弃了他一周左右。

 

因为自己年龄大了吧。五条悟俯下身子,意外发现某人就算吐得停不下来,衣服也没脏。他伸手安抚夏油杰激烈起伏的胸口,自暴自弃想大概外力也能抚慰到他痉挛的内脏。

 

事实是没什么用。夏油杰持续干呕到没力气,连腿都软了,半跪在地上,好久没爬起来。

 

五条悟蹲在他身边,根本没想过要拨打急救电话。晚风有些冷了,五条悟终于感觉到寒意,秋天夜晚只穿一件衬衣还是勉强了点,看来夏油杰多穿是对的。他果真每天都很早出门工作,一直到很晚。

 

尽管这么想有些过分,五条悟盯着夏油杰苍白的嘴唇,眼中失去高光。

 

他的胸肌好像比以前小了。摸起来手感略硬。

 

最初夏油杰是没有打算接触普通世界的,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关起来,去做那个只听指令不需要过多思考的工蚁,只要把精力每天都消耗殆尽,头脑就没有时间瞎想。他在严格要求的学院中训练,刻苦训练时还要申请外调任务,要提早进入更严格的,更脱离从前世界的围城,让自己无路可退。

 

很顺利,在大家都在忙着学业,忙着毕业后的走向时,他离开自己的国家,走进战火里。

 

整日忙着求生,他的生活单调又充满危险。

 

在安逸世界中生存久了,突然出来面对死亡时,夏油杰并没有太多感触。他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被身体机制保护了,身体擅自关闭情绪感知能力,开完枪后只给他打电子游戏般的反馈。身体成了代入个人视觉的工具,有敌人出现便射击,休战时间便去吃饭,吃完饭再去射击。

 

对面的人鲜血飞溅,摔倒在地,扬起一阵尘土。夏油杰摸摸自己口袋,还有半块压缩饼干。

 

醒时耳边是枪声,睡着了梦中也是枪声。

 

后来他都忘了自己究竟在那里生活多久,队友都在说他是整个驻扎团最心情放松的人,根本不计算时间,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

 

夏油杰没解释。后来也没机会解释。

 

驻扎团转移后便分散了,拆分成几支队伍去协助任务。夏油杰被分到侦查组,负责某个方向的人质安全。有几股敌人小队挟持原住民,强迫他们反抗支援军,夏油杰他们要和其中一股敌人周旋,保证在不撕毁交易时人质的安全。

 

他要时常用高倍镜观察敌人驻扎地的情况。说是驻扎地,其实也不过是个坍塌了一半的废墟而已。砖墙歪斜,尘土横飞的半栋小楼内,有着几个身体干瘦的敌军,他们控制着原住民的几个孩子。场面并没有多么焦灼,几个孩子和大人一起玩着纸牌游戏,几个小脑袋挨着查看纸片上的图案。夏油杰就每天从高倍镜里去数那几个孩子的脑袋,一二三四五。

 

从纸牌游戏玩到跳格子游戏,夏油杰看到有对姐妹跳格子跳得非常好。

 

大概过了半个月吧,夏油杰是真的没有记住时间,孩子们不允许玩游戏了,天天坐在那半栋小楼里,观看喜战派的演讲。他也还在数,一二三四五。

 

直到有天晚上,外面下起雷暴雨,夏油杰在回去准备驻地警戒前习惯性看了眼那几个孩子,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孩子的身影没有丝毫动弹。他报告给长官,长官脸色一变,把营救计划提前,没等后援部队补充,带着几个人冲进去,夏油杰排最后一位。

 

他走到孩子们面前时,敌人仅剩下痕迹了。几个孩子背对着夏油杰的观察点坐在椅子上,手脚折断,地上扔着半根半根的舌头。好多队友都去吐,他们借用枪撑着身子,吐的同时因用力吸气又吸进很多尸臭,肺和胃交叠着痛苦。

 

孩子们的眼睛早已融化腐烂成空洞,他们死掉的时间要很早了。尸臭味甚至吸引来了很多食腐的鸟类,它们知道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们身体肉很少,直接啄取孩子们的腹部,把肠子和胃都拉出来,扔了一地。

 

孩子们被喂过吃的,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被鸟儿们撕裂的胃漏着绿色半流体。

 

夏油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他没有吐,没有喊,只有浑身发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空了,风雨在外运作,却把他吹得空空荡荡。

 

再后来,经历过那件事的所有人去做评估,只有夏油杰被勒令退出战场。

 

他是感知失真,暂时的,很多时候脆弱的人才会有这种应激反应,身体会比意识要早产生防卫机制,虽然可能会在平时觉得自己是个意识主动的人。

 

身体的保护毕竟不是永远的,在战场不能保证不会产生其他的刺激点,若是在没意识到身体在保护自己的情况下还乱来,很可能会变成不可逆的疯子。

 

夏油杰,是被退回安稳世界的。

 

心理咨询师给他一个忠告,多照顾自己的心情。

 

怎么照顾自己的心情?夏油杰拎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包裹走上卡车,他还在回想刚刚自己上交枪械时队长平静中透露些许羡慕的眼神,车一路颠簸,驶出战场,像驶来时那么简单。卡车带他到军用机场,坐军用机直飞境内,与他同样境遇的人都在沉默着。降落后还是在隐蔽的山林中,有救护车在等着,也有军警在等着,只有夏油杰被吩咐稍等,简单检查行李后发给他登机牌,坐民用飞机到a市报到,具体事宜听从当地的安排。

 

脱去沉重作战服的夏油杰全身轻飘飘,每天常有的负重感消失,总要自己握紧的枪械也都不在了,唯一能带走的只有薄薄衣料。

 

他进入战地前穿的是夏装,如今出来也是夏装,但是夏季后半段了,天气闷热,烈日暴晒,周围不知为何都充满沉重感,而他自己在其中飘荡着,找不到着力点。

 

夏油杰手里拿着分发的文件包,包里有几张纸币,登记文件也在里面,私人物品换进普通背包里,那时候他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刘海才到眉下,脑后头发拢着脖颈,和普通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他被一辆私家车送到很隐蔽的民用机场,偶尔会有军用机涉及普通航线,似乎是某种惠民政策,飞行员偶尔去开民用航线,算是一种放松。

 

机场入口极其敷衍,没有候机厅,用油漆木牌标着是个机场,门外是新修没多久的水泥地,与山间土路界限分明。很多普通群众拎着大包小包席地而坐,尼龙袋子大号旅行包塞的鼓鼓囊囊,一根香肠从背包拉链里冒出来,行李主人正在用手机看短视频,诡异的配乐粗俗的配音,大家都很热闹。

 

夏油杰什么都没有。他刚从包里找到那条印着他身份证明的金属牌,戴着它做任务的时候总听着它哗啦作响,现在连那个声音都听不到了。

 

好像他对着山谷狂喊,偌大空间,回声被层峦叠嶂吸得干净,他只在飘荡,飘荡。

 

上飞机时仅有几个工作人员查看飞机票,大家吵吵嚷嚷地挤着走,大大小小的行李都被统一扔进行李舱,夏油杰从登记梯上遥遥望了一眼,卡着香肠的背包在空中飞行两周半,栽到行李堆,香肠还在该在的地方。

 

车厢内一片狼藉。军用机位子通常没有民用机多,要想放满普通人只好拆掉一部分座椅,容纳度高了,根本不美观,还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夏油杰眼睁睁看着磕着瓜子的普通人,拿出带在身边的折叠小凳,坐在角落里。

 

然后很多人也跟他坐过去。

 

乘务员早已司空见惯,她不像商业型乘务员那样外貌精致,穿的也不是职业装,是方便行动的运动款,走姿上来看,夏油杰觉得她有从军经验。

 

机长在闹哄哄的环境里大喊马上起飞,快点找位子坐好,没位子的放好马扎。

 

夏油杰从一众男人女人身边挤过,又挤回,发觉有人坐了他的位子。

 

男人手里还拿着半个猪蹄,含混地解释自己位子在他旁边,也被人挤了。

 

最后夏油杰被乘务员放到机尾,和小凳乘客们坐在一起,还要他负责拉着大家的安全带——原来还是有安全带的,只不过是他们一群人用一根。

 

他感觉自己像个刚拔完牙的猛兽,困在乳牙没换的犬舍,小狗们蹦来蹦去蹭着他沾满血的兽毛,散发着各种熟食的味道。

 

他被这群普通人挤着。其他人的汗味,热度,话语,好多很久没听过的讯息围绕着他。在战事附近待久了,见到人多的地方都会下意识躲避,因为不清楚会不会突然遇袭,最安全的感觉是面前四周全是荒野,战友跟他保持几米距离。

 

这群人在安稳的世界里生活着,手里有鸡腿猪脚,各种加工过的速食,对待人没有戒心,蹭到夏油杰这等暗地里杀过无数人的危险分子旁,还会谈笑风生,念叨自己刚刚看到的电影解说,人工制造的劣质鬼魂非常可怕。他想说这世界根本没有鬼魂的,没有善恶有报,你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把尸体一丢,转身走了不会有鬼跟着。

 

虽说他更希望有鬼能跟着他。他触碰真实世界太多了以后更想着遇到妖魔鬼怪,他希望周围的人可以善恶有报,谁作恶能够被一道惊雷劈成碎渣,风吹人散。

 

都是生存环境的问题。好比小时候老师讲的生物实验,池塘中有着完美的生物循环,它和大海中天空中森林中的每一处循环都大相径庭。人也是如此。人在每一个环境都会适应循环。他的循环在杀与死中,周围的人都在痛,身上都有刺,不杀掉对方的话自己早就死了,没有老幼病残可言,有的只有生死。

 

海里的鱼会羡慕池塘里的鱼不必担忧生存吗?

 

飞行速度超乎任何民用飞机,连夏油杰都会觉得这等飞行经验的机长会特意炫技,让乘客不虚此行,最起码也要下飞机呕吐一阵,以示威信。结果是平淡的迅速加平稳飞行,还在广播里强调两次不提供餐食,一小时内到,洗手间也尽量减少使用。可谓朴实中的真诚。

 

经历过如此潦草的飞行,夏油杰从行李舱翻找出自己的小背包,拍拍上面的尘土,排除万难挤开同样自助取行李的乘客们。不过因为他们在飞行前没有安检,要在离开机场时复查一次,就这么发现那个啃猪蹄的男人包里装着空壳地雷,当时整个机场都回荡着男人“我就是喜欢踩地雷的感觉”的大喊。安检员处变不惊地带他进小黑屋。

 

夏油杰安检完看了看手里的纸币,当即决定打车报到。

 

【2】印

 

近日播报了大幅度降温的通知,寒潮莫名其妙提前到,原本短暂的秋也要狂奔而过,夏油杰坐在办公室看着夜间巡岗通知,眼底青色不减。

 

同事也在看那则通知,凌晨的夜晚安静得能听出来他讲话时房间的回声。“哎,据说是为了找街上的流浪汉。毕竟天冷,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多个不明尸体。”

 

夏油杰嗯了一声,嗓子疼不想多说话。

 

“你怎么还没好,我那天给你的药是不是没按时吃。”同事也是工龄蛮长的,在这种岗位呆久了不自觉变得婆婆妈妈,吵架是不会吵架,只能一遍一遍叮嘱普罗大众,多大的脾气也磨没了。

 

“忘了。”夏油杰手里还压着不少近期需要整理的资料,不仅要有纸质备份,还要按照新要求在电脑上总结电子版本,随时上传数据库,夜班不少人都在兼职录数据。

 

“电脑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录不完的,我给你接杯水,先喝药。”同事没拿夏油杰桌上的水杯,只去饮水机旁拿了纸杯,接上温水,又把药丸抠出来,塞进夏油杰手里。

 

盯着他吃完。然后继续说。

 

“干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加急任务比日常任务还多,身体出现问题一定要早点解决,等时间恢复是最不明智的。你不要觉得我年纪大了危言耸听,最近猝死的人数上升不少,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去给你烧纸。”

 

夏油杰边应声边揉揉眼睛,盯电脑屏幕太久了,他只好戴上眼镜继续找编号。

 

“戴上眼镜才像个大学生嘛。”同事絮絮叨叨,夏油杰听他的声音想还好他一直有话题,不然太安静他就要睡了。“平时多收拾收拾好找个女朋友。再不趁早精力更差。”

 

夏油杰打个哈欠,“我记得你每次提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忙。”

 

很多工作场所都有迷信禁忌,比如不能吃芒果,不能说今天清闲,有很多很多不能。这边是不能提趁早找女朋友,是指工作清闲的意思,毕竟这边算是稳定工作,大部分人都想着入职后开始找伴侣结婚,进入人生下个阶段。但不知道这边是怎么回事,只要提出这个人生设想,就会遭到很严重的反噬。

 

这次,就来了件麻烦事。

 

凌晨三点钟到四点钟是个节点。如果这段时间没有是非,那么以基础班次五点为例,肯定会相安无事到五点,反之则结束时间无限延长,最长纪录是纠纷调解五年没结束,负责人愁白头。

 

现在正好是凌晨三点四十九分,还有十一分钟就可以幸福到天明,不料困昏头的同事说到禁忌话题,夏油杰马上认命等夜班的警车回来。

 

真的是百试百灵,不出五分钟,两个男人便被押送进审讯室,原本安静的室内开始充满男人的辩解声,说是仙人跳,是被骗的,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钱都付了。

 

跳着脚大喊大叫,演着平日里见得多的剧目,还有司空见惯的下跪戏码,说不可以通知家属,他孩子还小之类的。

 

夏油杰对这种男人还剩下淡淡的一种情绪,悲悯。他很难觉得这种人还有作为人类的自觉性,哪怕自己也剩的不多了。繁衍的确是生物本能,尤其对于男性来说,基本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可以拥有后代,自己是值得留下基因的那个,繁衍是他们拥有所有知识之前,最先刻在基因里的。所以他就在战场见到过无数难民,男性难民,只要存活的事情暂且不需要考虑,他就会率先思考怎么繁衍。甚至会有难民想方设法去袭击女性的现实。夏油杰完全能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种已经完全回归大自然的生物,压根选择放弃了自己接受智慧这回事。

 

那样活着会十分的轻松。就像现如今的这位嫖客一样。他把妻子物化,当作自己繁衍的对象,自己养着她,给她钱,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后代。然后呢,肉欲去另找别的男人女人,他同样也会付钱,用的还是物化的方式。他根本不会愧疚,他下跪只是因为自己得利的情况要改变了,他想保持住自己还能得利的处境。

 

变成,完全利己的动物。

 

如果人类没有掌握智慧的话会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完全有利于族群繁衍。自然会淘汰掉不适合这个世界的基因,慷慨无私的人先被自然消灭,所有人都会自私起来。

 

可惜如今人类拥有智慧,能够了解到人类极致的自私会把生存环境全部毁灭,导致人类灭亡,所以才画出美好愿景,把规定美化,让大家去追求。

 

于是,夏油杰把放弃了如此愿景的人称为,动物。

 

有的时候很矛盾。他明明在做利于自己生存的事情,既可以繁衍后代,又可以保证自己的快乐,人类这东西生来不就是为了快乐。可在接受智慧的人类面前,他的行为是有所不齿的。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首先他不是动物,不是单纯的只有繁衍后代这唯一的作用,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为人类社会做贡献。其次,他做的事情对人类来说,是不正确的。因为社会惯性思维,几乎每个男人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有权利繁衍,是以自己为主体的繁衍惯性,并没有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种基因携带者。婚姻制度便是遵循这种原始观念运作的。“以单个基因携带者为主体产生的家庭单位。”并没有正确的去判断自身的基因优劣。让想繁衍的人去繁衍。根本忽视了谁是真正的繁衍主体。

 

他本该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被选择的选项,一个选项该做的只有让自己去成为选项。他却反过来,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体,去操控真正的生育主体,并且背叛她,去跟别的男人苟合。

 

要知道从前物质资源牢牢锁在单一阶层时,他根本没有繁衍的机会,他现在所拥有的基础繁衍观念是前者用命换来的──仅仅为他这一种人换来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算是单一的家庭男女构成,对女性来说,也不过是牺牲大过获得的。因为男女一比一的关系,不是女性规定的。自始至终,她们最多是参与者的角色而已。

 

那么,连单个男女家庭关系都维持不住的,连男性暗自约定的规定都打破的人,绝对是种动物。

 

“也许是因为他试图抢占他人的性资源”才会被男人唾弃。

 

夏油杰这种冷峻的思考方式,让他自己不寒而栗。

 

毕竟他们也是如他这般思考的。

 

从外面吹来很大一阵风,还混着隆隆雷声,大厅玻璃门嗡嗡作响。细小的雪粒噼啪噼啪敲打这座建筑物的壳子,才说过的寒流今夜如约而至。夏油杰站起身关紧大厅门,从储物间拿出厚厚的门帘挂起,才把席卷的风阻挡在外。这是在这个城市第三个冬天。夏油杰没经历过如今天这般的冬日,海边城市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风卷着雪粒殴打所有在外的建筑物,门窗缝隙到处都可以灌风。他以为的风没这么凶过。

 

四点过半,两位疑似嫖娼的当事人从审讯室出来,还有别的手续需要在办公室处理,说有小孩的男人涉及到家庭,是无论如何都要告知家人的,所以干脆出来等了。

 

录数据到一定阶段的夏油杰主动走出来接水喝,听到有人终于恼羞成怒的声音。

 

这种行为非常不理智。人有时候状态会很怪。明明没人在乎,会不断在心里模拟周围的人嘲笑他讽刺他,自己刺伤自己,刺伤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爆发形式有很多种。举个夏油杰亲身经历的例子,曾有人自以为身份高贵,对着酒店工作人员动手动脚,随后工作人员报警,警员问询时,施暴人痛哭流涕,说自己一时糊涂,如果留下记录会失去工作,承诺不会再犯。批评教育后他一改诚恳嘴脸,不仅继续侮辱酒店工作人员社会底层,还自曝刚刚是在演戏骗人,连带警员也收到侮辱,便以侮辱公职人员为由行政拘留了。

 

出门嫖娼未果的这位,也是在心里模拟受辱很多次后,在众多公职人员面前,殴打另一位当事人。他抓着那人的银色头发,将他的头摔在办公桌上,一下又一下,嘴里还在说着他不过是个出来卖的,都是他的错云云。

 

反应最快的是夏油杰。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实战里训练出来的,大部分时间不需要他出手做什么,除非大家没拦住。

 

夏油杰一套擒拿肘击,同事听到很清脆的骨骼摩擦声。

 

原本还在生龙活虎的人摔在地上,起身的应激反应都没有。

 

老同事端着茶杯的双手微微颤抖,“人没事吧?要吃处分的。”

 

“没关系,缓会儿就好了,开个肩而已。”

 

夏油杰擒拿后的肘击敲在他后背中心,肩膀的位置,有过舞蹈经验的人应该清楚,开完肩后人是没有立即起身的反应条件的,只会像一滩烂泥一样摔倒。但是没有杀伤性,用类似正骨的力道的话。

 

罕有的,夏油杰主动问,“怎么处理?”

 

“看家属什么时候过来吧。毕竟是在查娱乐场所的时候查到的。”做笔录的同事挠挠头,“不过当时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也不是场所里的,很难界定。”

 

夏油杰亲眼看着五条悟嘴角流出血。很白的皮肤从嘴角划出一条血线,额角还有被桌子撞出来的乌青,跟夏油杰对视的时候,他还无所谓地笑了下。

 

为什么笑。夏油杰心情莫名开始烦躁。是因为他刚刚差点痛下杀手被他发现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会避嫌。但是相对的,我希望你配合工作。”他瞪了五条悟一眼。

 

五条悟笑是真心的笑。自从两个月前吃过饭,机会来来去去,拖到现在才见。直到刚刚从警车上下来,他才终于确认夏油杰是真的每天都在忙工作,做着很累很累的,消磨心神的工作,从天未亮,一直工作到深夜。才瘦的,才剪短发的,才,不见我的。

 

他笑是因为两人生活又相交了,他终于时隔多年,再次了解了他的生活。

 

不是他转头跑了,杳无音信,查无此人。

 

还有就是,你走以后我的私生活也还在继续,我还能跟别人乱搞,没那么落魄。

 

你我都不是因为区区感情落魄。

 

“没什么,就是问他要不要试试,他就扑上来了,可能是把我当成少爷了。”五条悟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银行卡,甩在那个男人面前,“要我给你印一下流水吗?”

 

不管怎样,眼下更需要处理的是骗婚生子的事情,最初的嫖客事件会按照私下调解处理,但是寻衅滋事,妨碍公务要另算。五条悟的笔录需要补充没说出来的部分,还是需要批评教育的,虽然不可以按职务之便开绿灯,但是可以在摄像机的记录下,把批评教育的任务交给夏油杰。

 

这种时候就不要乱拉人情了吧。夏油杰先给五条悟的嘴角上药,同事还主动拿出跌打药酒,指指五条悟额头,继续举着摄像机。真的听话配合的五条悟笑得十分和煦,嘲讽都是夏油杰过度解读的。两人在镜头里亲密也疏离,旁人看是警民和谐相处。伤口处理的差不多,夏油杰打开手册,开始长达半小时的讲解,期间嗓子疼喝水的时候,五条悟就发表一些听似深刻反省的感言,还有对夏油杰的感谢,感谢他把误入歧途的他拉出来。让夏油杰感觉自己在挨骂。

 

考虑到夏油杰身体状况,批评教育大概进行了三十多分钟便结束了。然后夏油杰表示要带五条悟到便利店买杯咖啡,算是请个假。

 

出门之前,夏油杰还去仓库借了两件军大衣,先给五条悟披上,才推开门。

 

雪粒打脸。风拥着雪花狂奔,逐渐亮起的天光拨弄地面积累的雪,夏油杰踩上去脚底咯吱咯吱,五条悟踩在他的脚印里,两个人行走变成一个人行走。

 

便利店开在不太远的十字路口,快要五点的时间路灯已然灭了,雪影在墙面恍惚,哈出的气也在墙面升腾,夏油杰走着走着停了,等五条悟跟上来。五条悟在他身后的脚印里停下,吹走他头上的一片雪花,“怎么不走了?”

 

就在眼前的便利店盖上薄薄一层雪,温柔的卡通颜色从广告牌里亮着,本该冷白色的店内光换成了昏黄光芒,不知是为谁留的温馨。夏油杰远远望着,好像卡住的木偶人。

 

“那里面没有你爱吃的福袋。”

 

“不是喝咖啡吗。”五条悟问。

 

“为什么不还手?”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也是情理之中的。

 

五条悟沉默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互殴我也要进局子的。”

 

“你进局子又能怎么样。”夏油杰这话说得十分过分,他以前从不会说这种话,就算心里清清楚楚五条悟本身究竟多么特殊,也不会拿着这点去攻击他本人。他嘴上说着,语气毫不在意潜台词,两手从大衣内的口袋摸索,拿出根烟点上。

 

烟的品牌不是什么能看得上眼的,夏油杰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总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烟来抽。他偶尔泛滥的喉咙痛也是因此连绵不休,每打开一包烟都能闻到不同的苦味,特别苦,苦得骨头里都烂了,翻搅着黑色的泥水,扒紧他的灵魂不放。

 

那口烟在夏油杰眼尾飘荡。他抽烟的时候视线是向下的。他从没看过谁。那姿势似乎是在说,自己抽烟是错的,是不对的。

 

“你连那种男人都有心思碰,进局子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吧。”

 

“嗯。”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眼尾逐渐消散的烟雾,“我的个人口味,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夏油杰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突然对着五条悟笑,从两人再碰见开始,五条悟就觉得他对自己笑都是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就把自己推远了。本该见一面就冰释前嫌的关系,谁能料到拖拖拉拉秋日尽,冬雪都要淹没这个海港城市,他们还在忽近忽远。

 

“我们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夏油杰喉咙嘶哑,廉价烟丝被风掀开猩红内里,远看是个刺眼的疤。“他只是个动物而已。”

 

“你讲话有必要这么高高在上吗?”五条悟话里不知什么意思,“万一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动物呢。我想换个口味不行吗。”

 

风没有吹散落在两人头顶的雪。这异样的大雪在凌晨张狂乱舞,可黎明前的昏黄又让它显得如此静谧。雪片卡在夏油杰深色发间,他偏头吸着烟,慢慢吐出,烟雾混着热气,热气遇冷迅速泛白,有影子的烟雾团在他面前,迟迟没散。

 

“能接吻吗?”夏油杰手中的烟才燃过半。“你不介意有烟味的话。”

 

“你才骂过我跟别人乱搞。”

 

“嗯。”夏油杰仰起头,“我只说这一次。”

 

五条悟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次不主动的话,夏油杰的“一次”就会真的变成一次。

 

他乖僻的性格比外人角度认为的五条悟更甚。有很多时候需要去配合夏油杰,要仔细斟酌他看似不重要的一句话,否则回头看,他早因为曾经某段无关紧要的记忆偏离轨道好远。

 

他是个介于救和不救之间的人。

 

把救自己交给别人选择的人。

 

这种事情,五条悟非常讨厌。他最讨厌夏油杰交给别人去选。

 

所以他生着气,故意扯着夏油杰剪短的碎发,让他仰起脸,迎合自己落下的吻。

 

以为是唇角触碰便结束的客套,谁知夏油杰莫名眷恋,主动张开双臂拥吻,他手指穿过五条悟垂落的长发,摸到他略冰的耳垂。

 

五条悟尝到他口中的苦味。他们小的时候讨论过烟,烟味并不是代表着什么成熟男人的韵味,吸烟多了也不过是变成被岁月腌制的老腊肉。他们都说过不吸烟的。

 

夏油杰牙尖咬住五条悟嘴角的伤口。他看到五条悟皱眉,撕裂的皮肉被他拉扯,是会痛的。

 

还是尝到了血味。

 

这个吻,重逢的吻,充满苦味和血味。

 

落雪声比他们的呼吸声急促。他们之间的吻绵长深重,彼此呼出的热气缓慢凝结成雨雾染在对方睫毛,如此形成屏障暂时隔绝周围的冷风。夏油杰搂紧五条悟的脖子,由下往上迎合五条悟的吻,从配合变成索求,嘴角撕裂流露出来的血被他吮吸干净,那块皮肉略微泛白,变得没什么滋味。

 

五条悟察觉到他此刻的不同寻常。有很多人觉得自己有欲望是错的,可能表面上并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可他们心里就是死死刻着有欲就是有罪这种荒谬的话。他们的心理和肉体是完全相悖的,人生会因此产生无比巨大的割裂感。人是不可能完全不被欲所浸染的。

 

夏油杰是在一直漠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可能意识到了,也可能没有,但就是下意识回避,用力维持现状。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维持现状的样子,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在说要不要接吻的时候,是对现状的一种否定。是在自暴自弃,他知道自己面对欲已经没什么办法了,他没办法再继续保持冷静,他承认了自己的“失常”。他认为是自己恶赢了,自己终究是恶的一种,只能接受。

 

其实,不过是一句我想念你罢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错误边缘了,说自己会犯这一次错误。若你再多触碰他一次,他会一次一次的错下去。

 

冷风围绕他们回旋,五条悟看到夏油杰藏在发间的伤疤。是块烫伤疤,离眉毛有些距离,乐观点说,没有危及他的发际线。

 

有的人亲完就装得若无其事,和暧昧对象坐在便利店门口喝咖啡,看着落地窗外来回翻转的雪花,说些没用的闲话。

 

“去年冬天你在干什么。”

 

“在家里过冬。”

 

“我以为你会过得更多姿多彩一点。”

 

“你说那种晚上环游世界白天鲜花美女的类型?”

 

“差不多吧。会被抓起来的那种。”

 

“开玩笑。我最近吃素了。冬天喜欢窝在家里享受暖气打游戏,被龙杀掉好过被冷风杀掉。”

 

“你是不是不行了?”

 

五条悟被气笑了,他手中的劣质咖啡浮沫一堆,怎么吹都吹不开,跟他现在的心情差不多。“你别用那种过来人的语气去劝诫同龄人好吗?你如果实在是没话讲可以想想早饭吃什么。”

 

“你不会不行了吧。”

 

夏油杰捧着咖啡杯,眼神平静,“我确实不行了。”

 

这下轮到五条悟沉默。在大家都聊低俗笑话时突然冲进来一个实在人,说着天地同悲的话题。谁都会忍不住错愕并且默哀的。

 

“刚刚接吻的时候你没感觉到我没有勃起吗。”

 

还没等五条悟真的去回想,夏油杰又说,“其实我好久都没有晨勃了。”

 

五条悟抖着手计算自己现在的年龄,算了好多遍,确实还没到中年。

 

为什么他会在便利店,用如此平静笃定的语气,聊自己生理退化的话题。这种完全不激烈不痛恨的讲话方式,谁听了都会感觉“他早就因为困扰已久认清事实了”。

 

完全没有话聊。五条悟尴尬地望着落地窗内两人的倒影,他顾不得怀疑夏油杰话里的真伪,此刻的气氛早已被相当沉重的悲哀感牢牢锁住,连原本凌晨犯困的便利店店员都在用同情的眼神向这边观望。

 

是啊,他肯定是因为太累了,每天都要为人民服务二十个小时,熬夜是家常便饭,身体怎么会还有精力去晨勃。

 

可是这件事情怎么说呢,同样身为男人应该怎么去安慰他。五条悟脑中一团浆糊。男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安慰人的方式。遥想自己父辈,那群烂人遇到困难就是拉着朋友喝酒,喝得烂醉的同时把自己的苦水倒出来,完全抢了真正伤心人的风头,只说“谁的生活都不易”这种屁话根本不能安慰别人啊。

 

男人是怎么安慰已经丧失男性能力的男人来着?

 

五条悟眼神逐渐慌张。好像从来没有安慰过,只会在那人面前表示幸好自己还能行。

 

男人真的好烂啊。五条悟痛心疾首。

 

“我……”

 

“不用说了。我都懂。”夏油杰表示早就习惯被安慰,不必多言,都在心里。

 

“但是我还是想说一下……”

 

“男人根本不会安慰人,我知道。”

 

世界上得抑郁症的男性比例,是比女性多的。说来好笑,男人并不是比女人少婆妈的,却天天指责女人在一起就会叽叽喳喳,还把带着贬义的词定义在女性身上。社会要求男人沉默,坚定,不受情绪所掌控,到头来不仅仅没能掌控到情绪,反而被情绪支配,连理解情绪都做不到。

 

他们基本不会选择直面痛苦。不会去认真悲伤,做得最多的是迂回。他们不会选择把痛苦说出来,而是借用其他的东西来比喻,很多男人会选择喝酒,但是喝酒就是喝酒而已,不可能与心中的痛苦划等号。社会默认男性说出痛苦感是软弱的表现,男性会以此为耻,索性便放弃了言说痛苦的权力,只好忍着。到最后,男性本该有的共情,表达能力,全都被污名化,安装到男人以为很弱的女性身上。自己悄悄抑郁。

 

这是,被异化。

 

很可惜,是被他人所异化。并非自我选择,自我选择的有利于自己的异化。

 

夏油杰很清楚这点。他在战场参与过伤员运送,连带着军医都是男性,重伤的士兵四肢有两只残缺不全,看样子还十分年轻,尽管止血和止痛都做了,但他还是头脑清醒,因为头脑清醒所以一直在哭,哭也不是出声的哭,是在默默流泪,夏油杰看到他嘴角咬得鲜血直流。他周围的人,男人,士兵们,陷入窒息般的沉默,连眼神都不敢给他。

 

或许士兵不该流露悲伤吧。或许是因为痛苦会传染吧。

 

所有人都选择,无视痛苦。

 

不去流泪,减缓同情,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也不敢哭出来。

 

不觉得很病态吗,被他人逼的。

 

夏油杰眼神平淡,他知道其实自己和五条悟也被如此驯化成功。

 

痛恨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无法摆脱的烦躁而已。

 

“骗你的。其实刚刚已经疼得要炸开了。”夏油杰笑意飘渺,“从我抽烟那会儿,开始想你怎么亲我的时候,我就兴奋得不行。”

 

“男人可是最原始的动物,喜欢的事想藏都藏不住。”

 

“我就是想看看你知道我不行了会是什么反应。”

 

五条悟听完他这番话很安静。有一点点生气,但不会完全愤怒。毕竟他在担心夏油杰的同时想到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到了不行的年纪──男人这方面总是很敏感很脆弱,疑神疑鬼就怕自己过了生殖全盛期,被人笑话不行。他也不是很需要繁殖,但是生殖健康很重要。他觉得是快乐的来源。跟尊严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都怪男人的生殖系统是二合一的,只要想快乐就会跟繁殖捆绑,自然为了繁殖在男人心理上可下了不小功夫,男人真的很难摆脱自然的束缚。

 

五条悟想了想,还是说,“我觉得你行不行这件事情,我可以持保留意见。”

 

“嗯?”

 

“已经这个年纪,大家也不是会夜夜笙歌。你想想办法治疗也不是没得救。”五条悟听完谎话之后拿出认真的话来,“到头来还是终止于性的话,对男人来说,还是回到了最初男人一直在回避的结果上吗。”

 

男人都知道自己肯定会有繁殖期结束的时候。男人之间就没必要这么残酷了。

 

“你比我还信感情吗?”夏油杰手里的咖啡已经缓慢变成温热。他没有喝。

 

“我信人更怕寂寞。”五条悟也没喝。“感情不能从性中解脱的话,还困在性里,是迟早要结束的。”

 

性很短暂,命比它长。人不会想要孤独死的,人都会在死前拼命挣脱寂寞。人最后是会独自死去。

 

不是相信感情。是相信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前,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怎么逃脱回避都离不开死亡这个事实的时候,会求着喊着要“感情”。妄想它能比自己存活的久。

 

【3】醉

 

天光逐渐升起,浓烈雪粒纠缠着路灯昏黄色光芒,那淡了的颜色放弃挣扎,选择与透过厚厚云层的日光融合,从大家眼中消解。

 

便利店关东煮汤水滚沸,冬日特有的暖意和香味映照整个便利店,两人把手里半冷的咖啡喝干,坐在高脚凳发愣。

 

他们之间的话题完了,也没想着努力去续,就凭着个人自在沉默。暖风装置兢兢业业地吹,凌晨时分连这声音都听得清楚。五条悟哈了口气,在玻璃窗画出只小兔子。他这只一笔画成的兔子,是在小学时突然悟到的,从一只耳朵开始画,画完两只耳朵再把圆接起来。夏油杰见了,伸手给小兔子脸上画了个叉,再点上眼睛,成了只颇有年代感的米菲兔。

 

“是不是该回去了?”五条悟问。

 

“他们正在了解事情经过,我建议你不要这个时候去。”夏油杰眼神淡淡,完全没有提及同事发过来的视频——关于同妻喊来亲戚朋友暴打骗婚男的进行曲。五条悟那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知道的话肯定会选择跑过去,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当成第三者暴打,教唆其他人继续教训那个男人。

 

夏油杰不确定自己能控制住场面,还是没说清楚。

 

五条悟没有多想,还在原地欣赏雪景。

 

煮着关东煮的汤沸腾起来,浓郁的味道飘满整间便利店,许久没有饥饿感的夏油杰莫名感到一丝肚饿,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似乎与他在一起出现自己不常见的身体需求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他自然而然地思考这里关东煮有带鱼籽的鱼饼,尝起来味道和鱼籽福袋差不太多,虽然只要是带着海鲜味道的产品都是那么个味道,连海鲜过敏的人都会放心大胆地吃,关东煮不过是种方便又廉价的小吃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高中时五条悟总会拉着他去便利店买关东煮,每出一种新产品,悟总会尝尝,看他吃得很有兴致,他也没有说出来自己感觉每一款都差不多味道。他们买的时候总临近傍晚,夜色从很远的地方侵袭而来,日光撤退得越来越快,夏油杰也是和五条悟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无数个刚下班的人来便利店填肚子,选的很多种同样味道的关东煮去欺骗胃,用完全没有半点营养可言的东西去制造畅销的错觉。夏油杰还问怎么上班族那么喜欢吃关东煮,五条悟笑着说看起来喜欢而已,谁都喜欢吃酱猪蹄。

 

被逼无奈的喜欢不是喜欢,只有尚有余力还想着低廉的东西,才叫真正的喜欢。

 

再说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没有营养没有味道,统一的工厂制作冷冻保鲜,放进汤里煮熟,打着方便快捷的幌子,暗地里积压妨碍他们资本扩张的小吃摊,把人们变得迟钝乏味。

 

悟在那个时候还笑着说,这里的租金如果用真材实料,根本付不起。

 

那你为什么还来呢。夏油杰那个问题到今天才终于有了答案:他们这些被圈养的孩子已经离不开这所谓的城市特色。

 

“你有时间吗,最近。”五条悟打断夏油杰的思路,话说的漫不经心。

 

回想两人刚刚碰面时,即便那么生分,也没人想过预约,想做什么就直接说去做什么,从不会拐弯抹角去说什么有没有时间。五条悟会说杰我们去海边放风筝吧,我新买了特大号毛毛虫风筝,或者明天去停机坪放烟花。从不会说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想你陪我。

 

夏油杰吸了口气,把话吞回去,问,“是什么事?”

 

“复诊啊,三个月到了。”五条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夏油杰看着他修长手指弯折,数过后再次弯折,“碰到你那天刚好是我就诊第一天,很好记的。”

 

夏油杰看着他手指不说话。像五条悟这种连握笔的茧都没有的手真的很少见,有时候会怀疑他手指是不是不沾阳春水,他想,给他用吹弹可破是不是略有些夸张。

 

他这么说,去征求夏油杰的同意是因为夏油杰从一开始就抵触去看病这件事情。很早以前,五条悟那时是半年或一年左右一次的简单检查,夏油杰陪他去了,医生见他还小,吩咐他去问诊室外等着。坐在病床上等着医生抽取脊髓血的五条悟看到玻璃窗外的夏油杰脸色惨白,他笑了一声,被医生骂别乱动。站在病房门外的夏油杰看到小臂那么长的金属针筒扎进五条悟隆起的脊椎骨,五条悟的表情那么习以为常,还去笑话他大惊失色的表情。

 

自那之后夏油杰主动回避任何关于五条悟病情的事情。五条悟敏感地察觉到了,再也不曾主动提出来。

 

五条悟觉得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平日里那么开心快乐的朋友却要时常面对如此痛苦的疾病,他接受不了也是对的。他自己也讨厌同学们知道他身世之后怜悯或者鄙夷的眼神——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得死。

 

“那具体是什么时间呢?”夏油杰轻声说,眼睛静静盯着五条悟眼睛的下睫毛,有一根不听话的歪倒着黏在湿润的眼睛里,夏油杰感觉有些痒。

 

五条悟被他盯的紧张,他从来没感觉到夏油杰的眼神这么认真,认真的让他感觉不真实,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正视对方的眼睛,他有些抗拒和羞怯。“你问的太仔细,我会以为你能去。”

 

“我会去,但可能会晚点。”夏油杰凑到五条悟面前,声音低到近乎呢喃,他伸手摘掉那根睫毛,轻轻一吹,掉到地上。

 

还以为会有更亲密举动的五条悟心情复杂,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判断自作多情的一天。

 

“有多晚?”

 

夏油杰抱着双臂趴在桌面上,慢悠悠吐出一口气来,“不知道呢。你如果愿意等我去接你的话,我会尽量早一点。”

 

这话多不礼貌,明明是他先给了别人希望,结果最后还说出个没有结果的结果来。

 

五条悟听完,也抱着双臂趴在桌子上,学着刚刚夏油杰的样子去观察他的眼睛,“唉,你也知道医院不会关门的。”

 

夏油杰这才去跟五条悟对视,两人表情一个无辜一个也无辜,一个是装无辜一个是真无辜。他们对视了很久,久到夏油杰把接吻的触感重新回味一遍。他舔舔嘴角,有点意犹未尽。

 

“或者你也可以陪我去一趟医院。”夏油杰找到个继续纠缠不清的理由,“我近期也要找心理医生聊聊,如果你不忙的话。”

 

“嗯,”五条悟点点头,话说的似曾相识,“我也不知道我会几点到,我尽量早点去接你,以免天太黑你找不着家。”

 

夏油杰被他这副样子逗笑,往他身边蹭了蹭,用额头抵住五条悟的脸颊,“好啊,你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家。”

 

天光大亮,他们在便利店吃遍每种关东煮才离开,困成壁画的店员目送他们,感觉自己受到成吨的暴击。谁能想到原本是普普通通夜班的一天,会突然被一对男人的亲密打破。忙成这样他已经连另一半的性别都不在乎了,哪怕有个朋友能这么对自己,他也打算嫁了。

 

回到警局,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五条悟签完字,夏油杰看着他打车回家才重回工作岗位。

 

同事没有平时办完案件的疲惫面容,反而容光焕发,凑到夏油杰身边,本以为是八卦五条悟家世,没料到同事欣慰地拍拍夏油杰肩膀,“你朋友看起来不错,有时间多跟朋友出去玩,别总想着工作。注意休息,工作是做不完的。”

 

夏油杰不太明白同事的隐藏意思,只能点点头。

 

大约早上八点钟,隔壁户籍档案管理处来借人,说人手走不开时,户籍处直接哭出声来,讲话断断续续,大意是又到排队更换户口本的时间,辖区内小学初中又要学生们办理身份证和医保卡,就算每天固定时间也要连续干好几个月,再不给人他就当场切腹自尽,把肠子挂在办公室门口。

 

讲来讲去没办法,大家只好答应她轮班几个小时去她那边帮忙,一旦有急事,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会冲出去。

 

说是帮忙,其实是维护秩序。维护秩序并不需要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孩子们都很听话,很痛苦的事情在于孩子们需要拍证件照,现在的家长都很开明,很会打扮孩子,孩子的发型都千奇百怪的,夏油杰就得帮助摄影师给孩子们扎小辫儿。

 

一个个萝卜头在夏油杰旁边排队扎头发,大大的眼睛盯着夏油杰笨拙的手指头小心翼翼拆开孩子头上扎得精巧的麻花辫,拆开一根还有一根,这满头的麻花辫儿让夏油杰手心冒冷汗,他这冒冷汗的手在孩子们眼睛里微微颤抖。

 

孩子十分骄傲:“这是爸爸给我扎的!”

 

夏油杰点头称赞,“你爸爸真棒。”

 

“叔叔你孩子多大了?”孩子继续聊天。

 

“叔叔没有孩子。”夏油杰对答如流。

 

“啊,那叔叔你需要努力哦。”不知道为什么孩子总能给自己找到话题,“叔叔你喜欢妹妹还是弟弟啊,我喜欢妹妹。”

 

“叔叔喜欢麻花辫儿。”夏油杰手里还剩二十根麻花辫儿。这孩子头发还挺多。

 

从心里感受来讲,夏油杰喜欢的是小女孩。据他看到的女性总结男人来讲,可能好多男人本身所喜欢的就是小女孩,并不是成熟的女性本体,他们会以为女性嫉妒比自己更年轻的女性获得了更多的男人的目光。夏油杰思考半天,感觉部分男人去这么想,恰恰是他本身会更在意比自己年轻的男性,说到底还是性能力的问题,男性更会怀疑年轻男性更受女性欢迎,所以也会去揣测女性会那么觉得。可年龄是种相对性的问题,它不是绝对的,在个体死亡前,任何嫉妒都是没必要的,也不成立。

 

夏油杰更喜欢小女生,小女孩,是因为小女孩天生让他有种融化感,只是因为足够可爱。男孩子也有可爱的,但那毕竟是和自己一样的男性,他会在某天成长到如自己般坚硬的个体,密不透风,目中无人,实话说他心里是不够喜欢男生的。

 

男人的群体意识太强了,那种感觉很有侵略性,很轻易能让原本带有个人意识的男人失去该有的自我,把自己升华到集体中,变成一份子,去变得高尚便罢,一旦染上恶,是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的。

 

他面前的每个孩子都很可爱。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在天真罐子中浇灌,平安长大的孩子,他们或胆大或胆怯,或眼神明亮或闪躲羞怯,都是这个世界的美好的孩子。他时常想自己在战场见到过的那些孩子,那些拿着左轮枪对准自己头颅,去赌几美金来取悦其他大人孩子的,孩子们,见到如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死在枪下哈哈大笑的孩子们,是自己在电影院见到的逼真镜头,代入太深的自己发了癔症,时常觉得那是自己亲眼所见,觉得那些孩子前一秒还在炫耀自己开到了一发空枪,后一秒知道对方也是空枪后,刹那的惊愕,然后恐惧未经过脑子便对自己开了枪,把自己的性命永远定格在不懂死亡的那刻。他死后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他们把钱压在侥幸存活的孩子身边,等着另一个孩子捡起枪,继续用性命对赌。孩子的命,才几个美元。

 

他在这边拆着孩子们被家长宠爱的证明,每个孩子都是健康干净的,他们的校服带着蓝色的衣领,偶尔歪斜了,也有大人替他们整理好。

 

那些孩子们用带着婴儿肥的手去学大人笨拙地转动左轮,对着自己的头扣动扳机,咔哒咔哒的空响声代表他们才活过一命。

 

他自己去那个地方到底做什么,到底能做什么,又是做了什么才会回来,去见识这柔软带着新生气息的嫩芽。

 

什么都没改变就回来了。回来照顾这孩子,照顾这边所有温和的,面带希望的,孩子们。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错得彻彻底底,错得天翻地覆,错到他现在还无法释怀,想到就要心肺一起翻搅的程度。

 

好多东西明明离得不远,只差你跟我的距离,却偏偏是断崖,一个在天空,一个在地底。

 

夏油杰终于解开所有的麻花辫,他给孩子扎了一根清爽的马尾,因为麻花辫扎得紧,孩子的马尾像一团泡面弯弯曲曲。他摸摸孩子的头顶,让她进去拍照。

 

忙完这些琐事刚好到五条悟复诊的时间。夏油杰还在想该怎么开口说自己恰巧把所有事情都解决,空出现在的时间去陪他。这边五条悟已经在门卫处等了很久,因为这么久了,两个人还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以前在学校里,两个人不得不困在同一所学校里,没有联系方式也没关系,现如今成为了大人的他们,却比不自由时更难以去联系。

 

门卫是个退休返聘来的大叔,他有过从军经验,对规定看得很重,平时还是很和蔼的。五条悟等夏油杰时在跟大叔下棋,大叔看起来是个普通人,却下得一手西洋棋,单位里每个人都被大叔虐菜过,孤独寂寞的大叔封棋很多年。正巧五条悟什么东西都研究过,即便不如大叔专业,也能跟得上节奏,大叔手下留情,两人也玩得津津有味。夏油杰到的时候大叔也难得亲热,招呼夏油杰快来,他朋友在等,还说他这位朋友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发自肺腑的夸奖。夏油杰勉强笑了笑,他也看得出来五条悟没赢。

 

没有像以往乱七八糟叙旧,迂回,夏油杰问了医院的地址,便赶紧打车前往。五条悟坐在车上还有点莫名其妙,说医生肯定会给他留出时间,没有那么赶。夏油杰抿着嘴唇没说话,不知怎么遇到这种事情夏油杰根本没办法放松,头昏脑胀只想着去医院。五条悟看着他抿紧的嘴唇,猜到他实在是紧张到极致。

 

夏油杰对他的病情实在是太过关心了。曾经老师也不过在班级中寥寥几句,提过五条悟同学身体不太好,没透露具体病情。就算五条悟对他说的话不甚清晰,只说自己需要复查复查再复查,病到最后都没机会痊愈,夏油杰也能猜得到究竟能有多严重。其实病还能有多严重呢,不过是要命而已。

 

就因为区区这个原因,夏油杰再也不想陪着五条悟去复查,再也不想知道五条悟病情的究竟。

 

现在说要去,可想而知他心里压力有多大。

 

五条悟和夏油杰分开坐着。夏油杰坐在司机旁边,沉默望着窗外,不发一言。五条悟坐在后座,头靠着车窗,望着他的侧影。

 

夏油杰陡然消失那会儿五条悟很冷静,他坐在教室里发呆,空荡荡的教室没有该有的拥挤,所有人的四散而开,走自己要走的路。盛夏晚风从窗外吹进,干爽的热气只会抚弄窗帘,讨厌窗帘飘扬的夏油杰总会把它们挽起来,结成很高的结,让挨着窗的所有人尽情享受日光。

 

五条悟觉得窗帘终于没人管了,想到人果真还是要跟本性温柔的人交往。交往,交流,同居,死亡。所有自己即将经历的,陪伴自己的都该是个温柔的人。

 

为什么?不然就会落得跟自己一样的田地。

 

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天性羞怯,和其他男性一样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被社会勒令隐藏自己的情感,种种缘由开脱,觉得他内里该是热的滚烫的。结果不是,到头来才发现并不是,他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一切,他在自己的家庭中学会的并非温柔以待,坚强柔和,只会拼命忍,他忽略自己正面需求的,忽略自己要真心接纳的,他面对痛的时候,只会把痛苦放在眼前,尖锐的,跟它对峙跟自己对峙。却忘了真正痛苦的,比他还要真正痛苦,无法逃避的人,究竟需要什么。

 

他逃了。他能逃所以逃了。逃开的时候,是人性终于撕开一个口,它袒露着五条悟拼命想忽略的既定事实,他让五条悟孤立无援,还以为自己死得其所,结果终究是空空荡荡,化成被黑洞吞噬前的虚影。

 

五条悟清楚自己要跟病情共存时,问过自己的父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继续去延长自己的生命。父母说,未来的你会感谢如今的你如此坚强。

 

后来五条悟拿不出真心感谢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痛苦也随着生命的延长变长了,他觉得自己活着是在自己的脖颈上绕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痛苦像雨水浸透了那根麻绳,麻绳因此越收越紧,他也紧跟着窒息。

 

他跟夏油杰曾经逃课看过一部很长的电视剧,夏油杰那迟钝的脑子对恐怖元素基本免疫,五条悟紧挨着他看电视剧主角的噩梦,小朋友的自己总做噩梦看到床头有个吊死的人在看着自己,她会吓醒,然后找母亲。后来母亲去世,有男友安慰夜半惊恐的她。后来男友因心梗在她面前去世,她回到老房子,去世的母亲引导她吊死自己,她才从死亡的角度见到曾经因噩梦惊醒的,小时候的自己。

 

五条悟是真的被吓到了,即便结局温情他也是真心恐惧。

 

他真的是脚踩在死亡本身上的人。他清清楚楚死亡并非那么纷乱,死亡是瞬间的,不可逆的,崩裂在永恒中的。

 

夏油杰永远不会明白看完电视剧那刻的五条悟有多恐惧。他这份恐惧无从解释,其实人也不需要解释,人就是会死的,人就是怕死的,他说出来,跟夏油杰表达出来,那这份恐惧还是会永远黏着在他内里。

 

后来夏油杰离开了。

 

他离开了也好。五条悟甚至想。离开也好。自己都无法消解的东西,何苦拉着他一起。说不定离开自己他会去往更光明的,更健康的生活。

 

过早腐朽的自己,不管怎么掩饰都会有朽烂的味道。

 

不知放送些音乐调节气氛的司机静静听着导航语音的指令,将车停在医院门口,迅速离开,不妨碍交通。

 

夏油杰先打开门,他见到医院大门先垂下视线,五条悟看到他摸摸口袋,想找烟,但似乎又意识到里面是禁烟的,才作罢。他回头看了五条悟一眼,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换来一句,“要喝水吗,我去买瓶水。”

 

“还不能喝水。”五条悟提醒道,“结束了才能。”

 

想关心一句缓和气氛的夏油杰表情失神,他强撑着摁摁自己眉心,“你可以走在前面吗,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嗯。”五条悟侧身从夏油杰身旁经过,两人又开始差半步的距离。

 

复诊内容是常规检查,基础的全身常规检查,繁琐又费时间。夏油杰帮忙排着队,又要关心五条悟下一个检查项目,然后五条悟本人在厕所憋尿。夏油杰被闹哄哄的人群影响,太阳穴闷疼,他控制不住的观察能力作祟,总能感觉到痛苦的人呻吟。总能想到五条悟,想他自己在这么多其他人亲属旁边穿梭,想着自己该交的化验单,要排队的下个项目。他自己要做那么多次,他自己还要去别的城市一再重复这样的事。

 

一定是那些城市不能再给他足够的治疗方案,他才会大费周折地来到这里。

 

他想起来猫咪,看起来可爱的如同人类幼崽般的小生物,它们慵懒优雅毛茸茸,大家都会忽略,它们能把痛感藏到几乎看不见。就像五条悟一样。猫咪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才会有着类似人类撅嘴的动作,它承受不住的痛苦会通过很小的动作去表达,不敢在其他生物面前示弱。五条悟忍太久了。人类总认为猫猫没有病痛,直到它们吐了,吐了一次又一次才能知道它们生病了,而且已经忍到忍不住。

 

夏油杰在后悔。自从选择离开并付诸行动开始,到如今,现在,越靠近五条悟,就越会后悔。他知道生命是仅有的一次,他知道自己和他人总归会有陡然逝去的那天,有很多话,很多事情不一定会在说完的时候,给个安然的结局。所有的生命在终结时刻都会是被掐断的,他很害怕自己的前一秒还在说着随意的话,下一秒自己失去身体控制权,连句再见都说不出来。亦或是亲眼见到五条悟还在恐惧死亡永恒时,他的话说不完整,像灯火一般熄灭。徒留着自己,困在时间的维度中,静待着该来的崩坏。

 

夏油杰经历死亡的时候是在年纪不深不浅的高中,遇到五条悟之前。那不是他亲身经历的死亡,却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之一。学生的假日不是炎热的天,便是寒冷冬日,夏油杰在夏日假期出门回家,在母亲面前打开冰饮喝了一口,当时母亲的脸色有些凝重,和强装的无所谓。母亲说父亲朋友的妻子半月前突发脑梗,脑中血管瘤破裂,开颅手术后没有恢复,现在已经脑死亡了。夏油杰脸颊的汗还未曾擦干,他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饮料,脑中缓慢回忆起小时候跟那位阿姨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去年冬日和她街边遇见的场景。不知怎么的,他就在回忆当时阿姨的模样,很憔悴,十分憔悴,憔悴得联想不起她曾经活泼的模样。

 

夏油杰低着头思考片刻,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突然脑死亡,他问母亲,她是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母亲说,以前她就常说过头疼,也没怎么在意。住院之前还在厨房炒菜,突然摔了一跤,摔倒还想着爬起来,到医院已经没有意识了。

 

夏油杰想起几年前的冬日,那时候母亲还在感叹阿姨的性格变了,以前总跟大家一起玩,最近谁都不理,很不明白。夏油杰想那说不定是身体做出的预警,性格突变,应该去医院检查的。

 

你叔叔到现在还没法接受,一直要给她开着呼吸机,鼻饲管,大家怎么劝都没有用。

 

母亲的声音很近又很远,夏油杰手中的饮品开始比他刚刚拿出来要冰,他呼吸重了几声,问,那姐姐呢?

 

在工作呢,家里总不能谁都不工作。叔叔在医院照顾阿姨,她也帮不上忙。

 

他通过母亲的寥寥几句,总在脑补那样的画面。阿姨像往常那样进厨房,可能还跟叔叔拌着嘴,然后手里拿着锅铲的人感觉头部一沉,身体不听使唤摔倒在地,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没站稳,想要再起来,可是脑中从破裂血管里奔涌的血已经冲散了控制身体的其他部位,她带着几秒意识倒在地上,想着没关火,菜没熟,听起来自己摔倒的声音很大。丈夫从厨房外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脚步声从地板上传过来。意识没了,所有的事情都做到一半,生命进程也只到一半,全都戛然而止。

 

夏油杰在那瞬间了解到母亲与奶奶的和解。在奶奶去世以前,两人总是因着新仇旧怨剑拔弩张,然而在奶奶去世后,母亲在葬礼上耳朵短暂失聪,告别仪式的前半段还算平静,后半段在众人面前突然痛哭,引得夏油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们和解了,因为母亲败给了生命的流逝,她顿悟到奶奶活着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那些磨人的慢性病是真的会搅碎一个人,无论觉得她多么坚韧,也总是会花败。她们的争斗,争吵,互相对峙,也不过是种活着的方式。所有的东西都被无形之物吞没,她的哭声再也不会有回应。母亲觉得痛苦,也有自己真正触碰死亡的恐惧。

 

夏油杰有不曾讲出口的,对生命流逝的恐惧,他曾想对父亲或母亲言说,说其中的恐惧,不解,和爱。但没有机会。后来也没有机会。他感受到母亲对死亡的恐惧,对世事无常的恐惧,也有继续面对明天的勇气。那天以后他不再觉得大人是无坚不摧的大人,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大人”这件事。所有人都该软弱,都允许有软弱。人的本性就是弱的。

 

所以,在他了解到五条悟被死亡凝视的时候,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瞬间溃烂了。原本停留在心里的小小疮疤,被外力细细撕扯,肉质和粘膜分离开,没东西依附的细胞三三两两碎在地上,发出啪唧啪唧的声音。

 

那些烂鸡汤字字句句异常诛心,什么生命就是一场得到又失去的旅行,什么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每次都能精准地刺痛夏油杰。

 

就因为这些事情,他变得心软,他见到路边脏兮兮的野猫都会于心不忍,他会忍不住去想这只猫才出生没多久,没有妈妈,独自在附近觅食,现在街道上干干净净,小动物也没多少,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去。

 

他跟五条悟待得时间越长,他的脑子里越会模拟失去的场景。五条悟在阳光照射下眼睑异常清晰的青色血管,五条悟被辣椒刺激过后变得鲜红如血的嘴唇,五条悟蓝瞳中的斑纹。

 

他不敢去探望失去阿姨的叔叔,母亲也没想着带这尚未成人的孩子去直面痛苦。

 

可夏油杰很明白,他跟叔叔的感受,并没有任何相差的地方。

 

所有项目检查完毕,时间跳脱午间,直逼半下午,夏油杰到医院食堂买饭,包子和粥总是比米饭面条吃起来方便,买回来正好五条悟也取完了化验单,边吃饭边等医生上班。

 

五条悟饿得不行,素包子吃得没什么滋味,连粥里的米都没嚼。夏油杰望着包子出神,最终只吃掉一个。

 

“你这样子比我还像个病人。”

 

“我只是没胃口。”夏油杰解释道。

 

五条悟没有心情去关心他更多,医生很快来了,这次夏油杰想进去,被五条悟拉了一把,就那个瞬间,夏油杰感觉五条悟陌生得要命。也许是不想夏油杰见识到自己的落魄,迄今为止还在觉得自己落魄,被病痛缠身,总要靠着药来续。长久的药慢慢失去效用,又要换新的药来用,戒断反应让他偶尔失去生命的实感,变得迟钝,疲惫,困倦。也许是觉得夏油杰还是不会适应如此的场面,他那么脆弱,那么会逃避的一个人,强制他接受如此摇摇欲坠的自己,难道不会太残忍吗。

 

夏油杰再一次站在候诊室外等着。他看着玻璃窗里已然褪去少年外壳的男人,也看着玻璃窗内自己的倒影,自己的形容很差,看起来像是总在神游天外,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究竟在哪儿。五条悟肯定比自己发现的要早,所以才会那么强硬地拒绝他。

 

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到现在都不清楚,他真的能撑着五条悟既定事实的余命,陪他终老吗。

 

检查结果没有他们两个猜测的那么夸张,至少医生看了所有化验单,评定说,没什么问题,继续保持就好。夏油杰仍然是一副不知所云,跟不上事态发展的模样。他望着送五条悟出门的医生,又小心地质疑了一遍,真的没什么事吗。五条悟只能无奈地说,你是觉得我必须要出点什么事情吗。医生对着夏油杰笑笑,回到诊室继续忙自己的。

 

气氛明显轻松了。两人并排走着,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的缘故,出医院时见到的也都是病愈离开的人,他们大包小包的行李被亲人拎着,嘴上说着麻烦了,神情热烈。天色说傍晚还早,夏油杰打开手机叫车,问五条悟要去哪里,回家还是庆祝一下。

 

五条悟说的话让夏油杰始料未及,自己可能是随口说的,连决心都没下定,五条悟就那么记住了。

 

夏油杰那刻也有点妥协,他想或许自己迟迟不肯去,是有病耻感,还有种认命感。对自己的情况了解的太透彻,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治疗,如果自己不真的去平衡,无论外界怎么救,都是没有用的。

 

“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4【未】

 

“我还没预约。”夏油杰实话实说。“最早的话也要明天早上了。现在你要去哪儿?”

 

“那为什么不预约呢?”五条悟看到夏油杰闪躲的眼神,他看得出来夏油杰有很多说不出来的问题,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夏油杰总要想办法去解决。什么时间解决问题最合适?现在。

 

“我不想去。”夏油杰的头发被晚风吹起。现在是冬日的艳阳天,从一早的清爽冷意到现在的阳光热烈,风都存在阴影里。人只要被阳光照射,都会感觉到难得的治愈。光撩拨夏油杰的眼睛,他的视线又垂下了。

 

“我不想去。”夏油杰重复了一遍,“我觉得他们帮不了我。”

 

他就是这样。五条悟不反驳这孩子气的说法。他伸手叫了车,带着他往自己的房子去。两人同坐在计程车后座,五条悟用手机看着咨询,夏油杰看着窗外来往的车流。

 

夏油杰不会有病耻感那种东西,那太复杂了,夏油杰很难把那么复杂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病耻感是会被环境中的任何人影响,它是种被社会包围,也会反包围社会的大众病感。夏油杰很清醒很理智,根本不会妥协至此。他就是经过自我评估后,分析出了主要原因,觉得专业的人也帮不了他,只能自我开解,才不想去的。

 

如果自己是医生也会烦这种人。明知道自己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连自己都束手无策,还要去担心医生不能解决,于是就懈怠了。跟病态打交道许多年的五条悟心中五味杂陈,心理病跟他自己的生理病完全相悖,最重要的是夏油杰的心理病还没有形成身体的病变,他太了解他了,好多东西只是堆积在他的脑子里,他的迟钝感又在擅自保护他脆弱的内心,那转移了的注意力始终回不到自己身上,病是不会好的。

 

一个看着远方的人很少会顾及到自己的状态。谁不是被个人视觉所束缚。

 

五条悟的住所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座城所有娱乐的地方距离五条悟的住所都只有五分钟。夏油杰跟着五条悟刷卡进电梯,低头看到电梯内金色的绒毛地毯。房子在比较高的楼层,安静,悬空,有很大的露台,露台空荡荡,有张纸躺在地上。

 

很大很大的屋子,大到夏油杰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展厅,展厅里只展示一张床,和遍地的病例报告。

 

五条悟在高中时说自己家里摆满了塑料小人,真人比例模型,各种周边的毛绒玩具,回到家就是打开他最爱的玩具柜子,跟喜欢的每个动漫人物睡在一起。夏油杰知道那是真的,他一直觉得胖丁很有意思。

 

现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纯黑床单留着两根五条悟的头发,化验单上是重复无数次的五条悟,五条悟,五条悟。

 

他踩着满地的纸张,走到冰箱旁边,拿出两瓶水。“家里只有水。”

 

夏油杰接过,没有喝。

 

他看到很多很多重复的血液分析报告,他想五条悟抽出去的血液可能比他献出的血还要多。

 

高中毕业他们就都长成了大人的模子,高大的身躯走在路上,都会用阴影笼罩住人群。

 

可是为什么,就好像只有他,在背后拼命活着,知道自己结局,还要拼命活着。

 

就算这样,自己也还是离开了。连再见的话都没说过,转身就走了。

 

剩他自己重复着抽血,化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得病的事实剖开,坦露出来,让医生审视完毕,再摇摇头说不能保证痊愈。

 

“你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五条悟问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夏油杰的。他喝了水,塑料水瓶内有滴水沿着他的唇线流出来,掉在五条悟的衬衣上,这高档的衬衣没让水滴停留,随手便把它挥走了。

 

“你是觉得,你比心理医生还要专业吗。”

 

夏油杰站在原地。

 

这间房子里很空。没有设置玄关,打开门进来就是屋内的空间,他不能脱鞋,不能坐着,他站在五条悟的房子里,跟他对峙。

 

“我只是觉得,他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五条悟的耐性要完了。他又想起夏油杰不辞而别,想起很多很多夏油杰性格的真实缺陷,想到自己即便是知道他如此,还想要,还痴心妄想让他对着自己时可以坦然。

 

他夏油杰为什么不能对旁人说,救救我,他夏油杰为什么不能对着他,对着其他任何人,问一句,讲一句,帮帮我。

 

一定要自己去,一定要自己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跟痛苦同归于尽。

 

凭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

 

“你有什么问题是同为人类不能解决的?”

 

夏油杰明白是在剑拔弩张。

 

“没什么特别的。”

 

夏油杰说出口时语气犹豫片刻,“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生死而已。”

 

生死而已。

 

五条悟笑了。他觉得这很可笑。他怎么看,怎么想,从健康人夏油杰嘴里说出这句话,就是非常可笑。可笑至极。

 

“你在怕死吗,杰。”

 

“你不怕吗。”

 

“你的话在我听来是在嘲讽我!”五条悟把手中的水砸到很远的落地窗上,水像血液那样溅开,水瓶滚动几圈,不敢靠近他们。

 

“我只是在表达我自己。”夏油杰终于去看五条悟的表情。他想跟现在的五条悟对视。他知道五条悟现在狼狈,非常狼狈,因为他掩饰多年,从来不敢掀开的真相,他自己从不承认的东西,被亲密到骨血里的人撕开了。他的手法熟练,慢条斯理,沿着最贴近脉搏的筋络,一路锁紧他的灵魂,逃也逃不掉。

 

“我真正意识到死亡的真相时,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的睡不着觉。我开始不相信任何人的劝慰,我讨厌每个带着活着希望的人。我嫉妒每个生来有爱有钱的人。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错过大半,我既便是努力致死,也不过是某些人出生的起点而已。我开始讨厌任何人,我孤僻,冷漠,沉默,也心软。我见到任何一种生命逝去都会延伸到自己身上,我害怕自己得了很多病,突然死亡,突然失去这副身体。”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着。我不清楚怎么活才是对的。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意义。我被现实压垮了。现实把我所有的热情都消磨殆尽,我连娱乐和麻木都找不到机会。我看到那么多人在哭在笑,他们有那么多在爱的人,他们能轻而易举得到的爱,我无论怎么样都会被拿去衡量。”

 

“我死去之前,之后,再也没人记得我。我的感受,痛苦,泯灭,只是我自己一场梦境。最终都会变成宇宙中漂浮的暗物质。”

 

“所有东西都会熄灭。光也不是会一直存在的。”

 

“我只是很累了。悟。只是累了。”夏油杰话说得很慢,很没有意义,他被虚无主义附了身,吐出来很多现代人的通病。

 

五条悟看着他说这些话,他不觉得夏油杰在无病呻吟,他每句话都能亲身体会。他这些东西,他好久好久以前就想了个遍。他去看宇宙资料,看神秘之物,看很多幽深到直戳人类精神漩涡的科学。

 

都没有解。这世界根本没有解。

 

即便是有人一生过得满意,有人蹉跎,有人短命,有人长寿,那也是别人。

 

人类的个体意识,也是人类痛苦的来源。

 

“你有什么可累的?”五条悟不想他被这种问题困住,五条悟不想看他无人可依的破败模样。他扯住夏油杰的衣领,把他摁在冰冷的墙壁上,“你想的每一件事,你现在担心的每件事,都是我从有意识开始,嘶吼过无数遍的,没有用的蠢问题!”

 

“我怕死!我怕的要死!我每次收到化验单都在颤抖!我害怕这次情况突然恶化,我连活着离开那座破医院的力气都没有!”

 

五条悟眼眶泛红,他抓着夏油杰的手过于用力了,他是在掐着夏油杰的喉咙。

 

某种刻在基因里的暴戾在情绪翻涌的时候作祟。五条悟想要把他撕碎,让他在自己的痛苦里窒息,让他陪着自己疯了,他们两个人共同下坠,互相把对方咬烂,吐出来的骨头堆在一起。

 

这时候的夏油杰情感剥离了,他开始搞不懂五条悟为什么愤怒,他在五条悟眼睛里见到了占有欲,暴虐。最重要的,脆弱。

 

因脆弱而暴虐。因脆弱而愤怒。因脆弱而挣扎。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去面对死亡,我知道人死亡的时候,即便是谁在身旁,也会被世界抛下。”五条悟总在端详挣扎着的,夏油杰眼中的自己。“医院里那么多人,只有病人是灰败的。生和死的世界界限分明。”

 

“你明明被生死死抓着,你能跑,你跑得掉,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说,怎么生。”

 

“那我呢,你叫我怎么活才好?”

 

五条悟终于说出来,他的失望攒了那么多年,终于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他望着夏油杰的眼睛,也望着他眼中的自己,“你不是跑了吗,为什么不走得再远一点?”

 

夏油杰被五条悟死死摁在墙上。他把五条悟的狼狈看得一览无遗。每句话都跟他后来想过的一一对上。

 

他害怕。他失望。他被死亡笼罩的生活紧紧抓住你的手,他以为此生可以圆满了,你却逃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逃了,还要回来。

 

生命承担不起其他任何生命,自己也是生命,该怎么对别人的生命负责呢。

 

夏油杰被勒得喘不过气。他切身感受到五条悟的愤怒,比他想象的愤怒还要少一点。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庆幸起来。

 

怎么还在等我回来。怎么这么傻的,如果我不小心死在外面,他岂不是要伤心死。

 

怎么能让一个岌岌可危的人知道自己的死讯。

 

唉。

 

唉。

 

“我走得很远,你意想不到得远。”夏油杰被五条悟掐得喘不过气,他眼前已然冒出白光,晕眩感和呕吐感缓慢上涌,他伸手摸到五条悟手腕绷紧的筋络,他是恨极了,越回想越委屈的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本想着再也不回来,但是我不知怎么,连离开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再见到你那会儿,我没觉得这很坏。我只是没想到,不离开这里,这个国家,竟然真的就能跟你再见。”

 

“我离开你的时候,没想过得到任何人原谅。”

 

“但我现在觉得,我做错了,我知道你这么害怕,这么难过之后,我全做错了。我只是为自己逃的。我太自私了。我自私到心里只有自己难过。明明最逃不脱的是你,我也不知道我在自以为是什么。”

 

“抱歉,我真抱歉。”

 

夏油杰最后还是见到了叔叔,他在放学的某天回家,五条悟因为要去医院,请假没在,他独自走在回家路上。不知怎么夏油杰有预感,他觉得自己前面一定是要遇见什么。高中生放学时间是比任何学生都要迟的,几乎街道上所有上班族都回到家,仅剩下小街路灯亮着,夏油杰缓慢在步行街走着,偶尔有骑车的同学疾驰而过,夏夜晚风温热凉爽,他喜欢在这种夜晚多走走。

 

但是回家路上要途经一家医院,自从母亲讲过叔叔家的事情,夏油杰每次经过那家医院门口前都会想办法回避,视线躲开医院门口。夏夜总会有商贩多等等,高中生放学再晚,也晚不过随街商贩,多得是学生放学,在学校门口买小零食的。夏油杰路过散发酱香的炸串小推车,烧烤小推车,在停在角落中卖烤红薯的推车前,见到了叔叔。

 

叔叔原本是个高大,文质彬彬的人,他曾在军队服役多年,回来后照顾父亲很多次,童年中很多时间都是有叔叔一家参与的。如今阿姨遭受如此变故,从夏油杰这边看来,已经率先带上悲苦的色彩。

 

夏油杰那时候很小,他本该还是留着简单情感的年纪,不应该明白命途多舛的感受。在意识到自己见的是经历繁多的叔叔时,他只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叔叔只是在医院里呆久了,出来找个东西填肚子,他见到外面角落里有家还在卖烤红薯的大爷,两人相形见拙,便要买块红薯。

 

他吃别的,做别的,都是一样的。因着即便人此刻再悲苦,没有死,便还是要继续活着的。

 

夏油杰只感觉,因他仍要继续活着,才会让人心痛如绞。

 

守着无生机的躯壳,待她回来,或不回来,总不回来,自己也要肚饿,口渴,去吃,去喝,去活着。

 

一遍遍回想失去她瞬间,一遍遍想着她此生值不值得。

 

即便从此往后有一天他不再守着,放那躯壳离去,让所有都离去,又能怎么样,谁谴责,谁同情,谁也不能替他受过。

 

夏油杰明白了好多人唾弃的尸骨未寒,另娶或另嫁他人,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偏见。

 

不要问,不要管,那是别人的余生。他还要生,不是死。

 

总不能强迫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永久暂停在死的那刻,等到躯壳灭了,再埋葬。

 

夏油杰在那个时候,见到叔叔的时候,心下只觉得那是未来的自己。自己也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觉得叔叔该早些放下,去展开新的生活,去活着。可若是自己真正走到叔叔这一步,还徒留自己守着五条悟的躯壳的话,外界如何都好,他永远都不会再有新生活。

 

五条悟并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如此沉重的思考夏油杰连跟他讨论的想法都没有。那段时间他们才认识一年,有好感也有距离的时间段,他们会约好了去玩,去吃东西,去图书馆,去做很多事情,却不会开口说生死无常,我放不下。

 

夏油杰后来也想过是自己太过分,应该问问的,他是会觉得应该坚守,还是逃跑,是承认命没了,还是直说,我不等了。

 

他那会儿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千天,不该去拉着宛若新生般的同僚去聊那么沉重无意义的话题。还没到来的事情多说无益的,不到自己身上去,怎么想都是没有结果的。

 

他不想因为这个事情,让五条悟明白自己对人生的宽容,万一五条悟说,我不想连自己最后的爱人都要忘记,那我活过的意义是什么。那也叫爱吗。

 

那样两个人都会难过。不仅会为死难过,还会因为余生难过。

 

继续活着不能成为罪过。

 

或者,或者遇到叔叔那天是五条悟跟他一起,两人说说笑笑,夏油杰瞥到叔叔的身影,跟五条悟解释一番,五条悟震惊,沉默,然后说没关系,我也在继续活着,活着的人总归要难一点,等不难了,就不会想这些了。

 

他们会经过叔叔的悲苦,祝愿他早日康复。

 

五条悟松开手那刻夏油杰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紫痕,失去支撑力的夏油杰跪坐在地上,五条悟并未觉得这道歉能改变什么,他顺理成章地想,这道歉其实也不过是自己争取来的。如果后来再也没见到过夏油杰,他也不会突然顿悟,来找他道歉。

 

兴许自己再单独过个几年,就能把心里所有的怨怼忘个干净,不会再多执着什么,他道不道歉也没什么所谓了。

 

“我每次想跟你解决问题的时候你都是在逃避。”五条悟没有让夏油杰站起来,亦或是让他找地方坐。这空荡的房间里根本没有待客的家具,全都是五条悟自己使用的,除了地板没有别的地方可坐。

 

五条悟说着话坐到自己床上俯视夏油杰,他那些动容的感情被失望盖过,他看向夏油杰的时候也没有怜悯了。

 

“你和我接触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都是会正面回应别人所需要的爱的,痛苦也是,他们会把感情表达出来,他们会让我觉得我很重要,我的感情有所着落,能够支撑起我的感情需求。他们在骨子里温柔,能让我感受到被温柔以待。”

 

“可你没有。你每次的表现都是在告诉我,你生存的家庭中没有满足过爱,你对爱的感受是匮乏,父母对你爱的回避会表达在我面前。我以前总会可怜你,也不是每个家庭都会爱意充盈的,你只是碰巧没有被爱灌溉,若是给你的话,你肯定也会很珍惜。我可怜着,可怜着,最后以为你终于要回应我所需要的爱的时候,你转身走了。”

 

“你知道总有人告诫我说,不要跟家庭残缺的人交往,不是贬低他们的人格,而是最后,他们缺乏爱这件事,还是会让你感觉到深深的失望。一个没怎么感受到爱的人,是学不会表达爱的。就像暴戾成性的人永远都敌不过温柔。”

 

“你还记得跟我一起看过的《莫娣》吗,里面那个不懂如何爱惜他人的男人,最后自卑于妻子出名的男人,就是面对爱措手不及的可怜人。”

 

“就和你一样。”

 

“你说你累了,我也累了。我陪你那么久,我以为我用爱能够让你明白,你在我心目中有多重要,到头来却是引来了你的恐慌。”

 

“这一切不是我能解决的。我没办法去和随时会逃避爱的人在一起。”

 

“明明最惨的人是我,结果还是我在付出,这像话吗?”

 

夏油杰一言不发。他本该有很多话去说的。在五条悟失望的时候,他能解释,能去挽回现在的失落感。但五条悟说的,无从给予爱,回避爱,这件事情,他没办法解释。因为他知道五条悟说的是对的。

 

母亲是个不爱撒娇的人。她不喜欢身体接触。夏油杰在自己有记忆感的时候,就一直记得母亲对他搂抱的抗拒。母亲也是被母亲如此勒令的,因那时穷苦,孩子们独立得早,父母无暇付出爱,也就无爱可言,觉得亲昵是种软弱。母亲牢记着,总是要夏油杰记得男孩不可以亲昵。夏油杰也觉得男孩亲昵是软弱的表现。

 

夏油杰也不喜欢被人碰。很多同性,异性,触碰到,他都会回避。他现在都想不起母亲拥抱自己的感觉。

 

其实人该多拥抱,触碰。童年时期,夏油杰总做被拥抱的梦。

 

很多时候,夏油杰没办法去处理亲密关系。亲密关系需要交换,交换物质,情感,混合成不清不楚,计算也算不清楚得失,才能形成。而夏油杰会在初期觉得抗拒,他觉得两个人相处起来,没有平等,是种羞耻的事情,他无以回报,没办法回应对方的好意,会有歉疚感。

 

他到现在对五条悟都充满歉疚感。

 

他没办法心安理得接受亲密关系的无界限。

 

“对不起。”

 

“没让你觉得我爱你这件事,真对不起。”

 

“可能我只是想被人爱,根本不会去爱别人。”

 

“每次碰到痛苦的时候都是我先喊,忘了你才是最痛的。”

 

“对不起。”

 

“对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五条悟心烦。他知道现在夏油杰是诚恳的,他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可是听到他这么说,五条悟不受控制想到很多跟妻子认错的男人,他们也是如此跪着,话里自己不堪,可转了身,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出来。

 

五条悟,不相信他会改变。

 

他说的再多,再多一次对不起,都像是五条悟在此时此刻逼迫着他,让他这个完全缺爱的人去用正确的方式爱别人。

 

这对不起嘲讽着五条悟真心想要的爱,你想要的是别人没有的,那错了的到底是谁。

 

“我们今天就到这吧。”五条悟看得到夏油杰脖子上的青色,自己确实太过分了。看来不管是怎么病弱的男人都会熟练使用暴力,哪怕是在逼迫爱人就范。

 

“再多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5【月】

 

后面的两个月夏油杰总在想,为什么一定会在面对过痛苦以后争吵。他很不理解。双方明明已经经历过最难的部分,却还要给那件事情加一个注脚。好比母亲在家中跟他抱怨,父亲给她家庭使用的生活费前总会气急败坏,让母亲计算上次生活费的种种开销名单,质问她为什么每次都要把生活费花的一干二净。夏油杰觉得很好笑。毕竟他也是从小就接受母亲对他的质问:为什么你又要零花钱,上次给你的零花钱为什么花光了,你都不知道攒钱的吗。即便钱攒起来了,也是要花出去的。母亲知道生活费一定会花光,为什么还要质问小小的夏油杰呢,难道他要代替母亲去告诉父亲,“生活费就是要花光”吗。

 

母亲抱怨的时候,她说每次要生活费都会不开心,这种生活真的是烂透了。夏油杰觉得自己以后千万不要过这种生活,也要去解决母亲的困境。可是到他生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与母亲毫无分别,即便每次都会给母亲零用钱了,父亲还是会指责母亲的消费习惯。

 

他好像真的被家庭的阴影笼罩着,他想走脱,结果发现离开家庭,自己也会形成家庭的生活习惯。

 

五条悟说的每件事情都是真的。夏油杰在小时候看到性格命运之类的话都会嗤之以鼻,觉得自己总不会走那样一条愚蠢的路。后来有一天,他独自在出租屋里做饭,在打好的鸡蛋液里加了一点点清水,而后发觉教程里没有这一步,他才想起那是父亲指导他做的,炒菜前放花椒是母亲做菜的习惯,他只当成个人习惯随身携带。

 

他才知道好多事情是真的,好多事情是会按照前人的说法走的,毕竟很多人活着也只是重复前人的步骤而已。

 

跟五条悟深交后他才认识到自己有多荒唐。人在没有参照物的时候,很难去理解自己真正的不足。夏油杰和五条悟站在一起的时候,差异就十分明显了。事情很小,夏油杰通常关心的事情都很小。比如,五条悟用筷子的手是左手,夏油杰是右手。夏油杰第一次跟五条悟吃饭便发现了他跟他不同,他没有声张,只是会想起来母亲总对外人说的,而夏油杰早已没什么记忆的事情:他小时候也是左撇子,后来被我打手打过来了。只是从有记忆起,自己用筷子的手就不再是右手。

 

那会儿夏油杰还感叹,他好自由。当然也可能是,他母亲真爱他。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夏油杰独自发现的。全都是五条悟始终都被家人爱着的证据。

 

夏油杰觉得真好啊,他这样一个从小便被爱意包围着的人,到现在还到处被人爱着的人,连自己靠近都感觉被他周围的爱意温暖到了。

 

自己像个趋光的昆虫在五条悟身边乱晃。

 

可能原本自己就只是去偷取他身上的爱的。根本没想着,也没能力去回报。

 

他身上的母亲所购买的衣服,五条悟还说过如果不是住校的话母亲会和裁缝一起设计奇怪风格的套装,他还因为母亲夸张的行事觉得不好意思,还好在学校只需要买合适尺寸。夏油杰静静听着,他从初中开始的衣服全都是自己去买的,母亲恐怕连他的尺码都不知道,只会跟旁人说,孩子大了有选择意识,自己选的不好。后来一直到现在,夏油杰都没在收到过母亲送给他的任何一件衣物。夏油杰这种事情都没有办法说出口,他觉得这都是小事,朋友们也觉得他成熟独立,如果去因为这些事情去抱怨母亲不关心他,总能引来无数声为母亲的辩解。母亲不是也没有被母亲爱过吗,匮乏的人的儿子,也总归是匮乏的。

 

所以匮乏的人想跟充盈的人站在一起,才能有种充盈的假想,哪怕是表现的不在乎呢。

 

总归是能满足一点的。

 

甚至走夜路回家的夏油杰,被总是司机接送的五条悟羡慕自由的时候,也只是笑笑说,没有人接。

 

母亲总说男孩子都那么大了,哪里还需要接送。可别人家的男孩总是轻而易举被家里人接回,母亲没有考虑说他需不需要,只是觉得没必要。

 

这种念头反反复复刻在他心里,很多自己的事情都会因为没必要而放弃,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觉得很多事情自己不值得,他找不到是谁在规训自己。

 

可是五条悟出现了以后,大家都喜欢他,他开朗,好看,性格轻松自然,夏油杰觉得他什么都值得。便送了很多自己喜欢的,自己却不值得的东西给他。

 

夏油杰在看五条悟收到礼物时的表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十分喜欢。可他总有种异常的满足感。

 

很病态的行为。由于母亲一再否定夏油杰的欲望,促成他少年时期难于取悦自己的病态。

 

但他也无法对母亲,对父亲抱有绝对的恨意。

 

他见得到母亲生活的困顿,也明白父亲的。他知道所有病态的缘故,对它们延伸到自己身上也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他都无法恨,他只觉得可怜。

 

并不可怜自己。

 

还是没办法可怜自己。

 

夏油杰清楚认知到自己沿袭了母亲父亲身上的悲剧,即便自己不想,自己糟糕的性格还是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乱。

 

毕竟自己才是问题所在。

 

五条悟说得对,他说的全都对。

 

喜欢上自己这种空洞的人,只会汲取的人,是件很惨的事情。

 

就像两人明明一同去面对苦难,却还是会因为夏油杰表面和内里无法统一,造成情感不能相通的结果。

 

才进入冬季没多久,年末紧跟着到了。大家推迟很久的聚餐终于在年尾附近几天敲定,用最不耽误工作和突然情况的两班制,弄成两拨人分别聚餐。夏油杰自和五条悟分开那天到聚餐当天都没有休息,休息室里专门放着他的被子,每天就只记得办公室外天黑天亮再天亮。他只是每天工作,发呆的时候胡思乱想,再工作。

 

还是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的两人和谈恋爱分手没什么区别。关心夏油杰的同事也感觉到两人不对,总绕着夏油杰叹气,希望他能主动开口,夏油杰不懂这种暗示,只觉得吵闹。

 

聚餐地点找的是颇有口碑的饭店,不管事情如何一定要吃好吃的是他们办公室的宗旨。一个包厢订两个时间段,夏油杰是第二个,他本也不想去凑热闹,菜不菜的怎么吃都是没胃口,可正巧有同事等着他工作完开车一起去,夏油杰也没有推脱,参加这场应酬。

 

其实夏油杰本身没怎么在社会气息浓厚的场合里呆过。他是从学校一路辗转,都在严格规矩的地方生活,欲望低,不会玩,也没有从家庭里见识到谁会玩,娱乐方式很贫乏。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活方面还算正常,实际上他同事们都觉得夏油杰十分严肃。

 

毕竟夏油杰了解不到的是,他的同事们基本都是中产家庭,性格里都有自由散漫,玩心不在时是正经,一旦玩心起来,夏油杰根本招架不住。

 

他跟着同事进入包厢,穿着便服的几位笑容和蔼,手中的酒蠢蠢欲动。

 

若是状态还好的夏油杰,微醺的阀值还算高,同事几番游戏还不会让他有所表现,最近的夏油杰总觉得自己被小病搓磨,才喝下两杯酒就开始头疼,以前他都会觉得在外面喝得东倒西歪非常丢脸,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他想多喝一杯,没想自己怎么回去,或者喝多了之后去哪儿。

 

他参与同事们烂熟于心的喝酒游戏,一小杯高度酒摔进大杯的香槟里,原本酿造者寓意无浮末的酒气泡翻腾,夏油杰扔进一颗樱桃,一饮而尽。

 

两个月里,五条悟也没总在家里呆太久。最近他常年在外的朋友来这座城市找他,也没什么城市归属感的五条悟陪着她在城里吃吃喝喝到处闲逛,最多的时候是看着她在酒吧和陌生人喝酒,知道她酒量惊人的五条悟总是见证着她把搭讪的人灌个烂醉,然后一起拍拍屁股走人。

 

这天厮混许久的老友终于过腻了跟他闲闲散散的生活,打算继续离开回归国外的工作,让五条悟最后再请吃大餐,便坐飞机离开。五条悟在很多店面辗转反侧,最终选择他自己爱吃的菜系来表达对朋友此举的不满。

 

这顿饭吃的最愉快的是五条悟。

 

排队打车时硝子被人撞了一把,在旁的五条悟闻到很重的酒味,以为是傍晚的酒鬼出没,下意识站到硝子身侧。硝子并没有生气的反应,她把酒鬼叫住,还问他,“你最近怎么样?”

 

看起来状态根本不稳定的男人对着硝子笑了笑,“是医生。”

 

“是啊,难得你还记得我。”硝子拍拍五条悟肩膀示意他别紧张,“问你最近怎么样。”

 

“嗯,并不好。”醉意完完全全藏不住的夏油杰嘴上回答硝子的话,眼神追随的却是刚刚靠强撑骗过要送他回家的同事,同事在别的方向打车,以为夏油杰真的没醉,放心离开好远。

 

做完恶作剧的夏油杰心里觉得自己此刻非常自由,没有同事送他回家这件事情,非常自由。

 

看得出来夏油杰从头到脚都在散发着愚蠢气息的硝子嘴上说好,“你学会灌醉自己这件事情,非常好。”

 

两句客套完,硝子表示自己要继续打车赶飞机,叫五条悟也上车。神色异常的五条悟低头看看硝子,没说话。

 

知道他有过一个男朋友的硝子了然,挥挥手说有时间再见,“告诉他无主之地死了。”出租车司机张扬而去。

 

然后夏油杰跑了。他在夜晚的的街道上狂奔,背后灯红酒绿霓虹纷乱,逆行时引来无数司机的鸣笛谩骂,夏油杰知法犯法,跑着跑着踩踏起车顶来,在叮叮咣咣的声音中跳跃。

 

五条悟追了,他想也没想,什么都顾不上,两个大男人跨越马路中间的栅栏,在突然拥堵的车流上玩你追我逃的游戏。

 

夏油杰脑子里一时间空荡荡,尖啸的风刮过耳边,他的脑子里又是满的,车尾灯在他面前涣散聚集,莫名其妙地,他想笑,他脚步一转,踏碎了某辆车的挡风玻璃,从街道跃进绿化带,慢他一步的五条悟见到他跑向公园,连忙大喊抓小偷。

 

车鸣声,谩骂声,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喊声。

 

没人能抓得住夏油杰。他喝醉了又怎么样,他喝醉了肌肉记忆更能发挥作用,五条悟亲眼见到十来个成年人围堵,夏油杰从一个人肩膀借力,轻松脱出包围圈。

 

五条悟边跑着边想办法,他喊抓小偷,他喊夏油杰,他喊得破了音,夏油杰还在公园里跟路人们打转。

 

五条悟心想,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真厉害啊,还能把他留住。

 

最后不知道是夏油杰跑累了,还是认输了,五条悟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大爷大妈正摁着他的胳膊,嚷嚷着要送他去警察局。

 

夏油杰半跪在地上,头发乱得不像话,还在闷声笑,他笑得很奇怪,用那种嘲笑自己的声音,“我不跑了,我不跑了,老板,我真的不跑了,你别生气。”

 

五条悟听不懂,他知道夏油杰喝醉了,但他又一直觉得他根本没喝醉,是在装醉。

 

还没等他说什么,夏油杰挣扎起来,“不要把我交给他!他喜欢男的!我不想跟他走!别让我跟他走!”

 

所有人都在观察这两个人。

 

五条悟在寒冷冬日穿着薄薄大衣,衬得身材修长,他是个体面的人,冬日不怕冷就是不会在寒冷的室外出现。

 

夏油杰穿着轻薄棉衣,所有衣物都是便于运动的,他不怕冷,因为平日里做的事情绝对会出汗。

 

城市里藏污纳垢太多了,夏油杰说的这些话,寥寥几句,让事情倒转过来。

 

五条悟说,“他喝醉了。”

 

夏油杰笑着说,“老板,老板。”

 

有人把手机举起来,闪光灯对准五条悟的脸,又去找夏油杰,“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五条悟低头看着夏油杰,皱着眉头说,“我是他朋友,他喝醉了。”

 

“人可以交给你,但是这个证据我会留着,一旦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会第一时间交给警察。”

 

镜头里的五条悟在闪光灯照射下多了份苍白,他才平复自己的呼吸,还要去解释某人弄出的误会,跑动之下的热汗冷却,薄料衣物存不住他需要的热量,他觉得冷,寒气从脚底一路爬升到脸颊,他吐出的冷雾模糊了夏油杰的脸,只能看清他那始终让人不愉快的笑意。

 

你在笑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闹剧。

 

带着夏油杰回家时,他反倒是配合不少。出租车上安安静静,安全带也是自己系好的,他坐在五条悟旁边,还是靠着窗子发呆。市中心离着五条悟的住所怎么都是近的,堵车不到半小时,两人坐电梯上楼,五条悟的气愤才发泄在房门上。

 

他摔门,踢掉自己脚上的皮鞋,把风衣扔到地上,“脱衣服。”

 

“我不脱衣服也能帮你口啊,老板。”夏油杰伸手扯住五条悟的皮带,没等五条悟说明是不喜欢他衣服上的烟酒味,直接把他拎到床上。

 

“你神经病吗!你不要趁着喝醉酒胡闹!”五条悟不喜欢这种,两个人关系乱七八糟的,刚刚他还讽刺自己是个花钱买春的老板,现在就要把事情落到实处,凭什么事态都要由着他发展。

 

夏油杰跪在他两腿之间,一只手抓着五条悟的膝盖,一只手撑在床边,“你把我带回家,不就是要我陪你玩吗。”

 

房间里的灯太亮了,亮得夏油杰脸上有着如同刚刚在公园一般的阴影。五条悟读不懂他的表情,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以前他们喝醉酒过,那时两人已经不是初尝禁果的状态,对各自身体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微醺过头的夏油杰仰躺在沙发上,眼角难得有些红痕,他望着五条悟笑,情动的恰到好处,要不要我帮你口,当然,我不能保证我不吐。

 

五条悟骂他有病,想吐去卫生间吐。

 

那个时候的夏油杰还未脱光少年稚气,仰起头时成熟与稚嫩感重合,五条悟只当自己是瞬间碰到了两个他,时光折叠,把他的过去和未来都让他看见。

 

“是你在大家面前说不要我带你走的,现在怎么又开始主动了?”五条悟忙撑住自己上半身,不能先失去气势。

 

夏油杰动作停滞半秒,缓缓说道,“我说了吗?”

 

五条悟看着他用手敲敲额头,好像个卡轴的机器人,“我为什么会在这……”低声说着断断续续语义不连贯的话,那些一涌而上的异样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夏油杰从地上爬起来,来回打量五条悟的房子,似乎在找出去的路。

 

真的会有人喝醉吗。五条悟总觉得不可置信。他以为喝醉的人其实并没有真的醉,只是陷入一种情绪里不出来,把自己困在里面,外面变化多端,他只躲在里面,做自己不放下的事,有时癫狂,有时幼稚,等这件事他厌倦了,彻底逃不脱时才会醒。

 

是把还在做那件事情的自己,留在了醉意中。

 

夏油杰思考时身体按了暂停键,他站在原地呆愣一分钟,许久才叹了口气,“为什么在做梦。”

 

五条悟还在床上没有动,他没出声,只看着夏油杰自己的独幕剧。

 

背对着五条悟的夏油杰摸到自己外套拉链,薄绒棉服下穿着的是紧身的速干衣,他最近工作时间颠三倒四,里面这件衣服即便是洗了,也能很快穿上,他把这件也脱了。里面如五条悟以前摸到的那样,他确实瘦了很多,脂肪层几乎见不到,肌肉没有高中时期饱满。

 

五条悟看到他背后,左肩有块不大的凹疤,疤痕是圆的,很难以想象的圆,圆周围是烫伤,后背很多地方也都有大大小小的烫伤疤,甚至手臂外侧,贴近肘部的位置,还有刀疤,缝合技术十分拙劣,最后收线时胡乱填补好多针,才把不够用的皮肤强拉回来,包裹住暴露出来的软肉。

 

夏油杰脱掉长裤,双腿更甚,小腿大腿不止刀痕,还有锯齿类夹痕,似乎是被捕兽夹困住,险些伤到大腿动脉,侥幸脱身的。

 

在五条悟面前脱光的夏油杰,醉到察觉不出背后视线,打开水,看来要洗澡。

 

五条悟没有办法,摸出手机来联系硝子,正好飞机晚点的好友接通电话时正在泡面。

 

“你问他做什么的?”硝子话里充满对五条悟的担忧,“你不知道吗,他可是在现代化战役里退役的老兵。拿过勋章的。”

 

五条悟说不可能,他不会莫名其妙豁出命去外面参战。

 

“啊,他可是我在外面亲自测评不稳定才能回来的,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呢。”硝子说着吸了一口面,“他部队里其他人全都死了。”

 

五条悟不知道硝子在外面到底做着什么工作,只是她偶尔会联系五条悟,让他带自己去多沾点人气,在城里大闹一番,再拍拍屁股离开,找也找不到踪迹。

 

“你不是说你在高中有个男朋友吗,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高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提交训练申请了,然后你知道我家是商业医院类型的,我不喜欢那种模式,也去申请驻外,那会儿他的申请表就在老师桌子上。”硝子语气随意,慢慢拉出脑子里当初不在意的时间线,“就算你不说你男朋友是谁,你们两个天天黏在一起,我也记得住,懒得拆穿你罢了。”

 

硝子又吸了一口面,“他毕业训练两年就去服役了,你知道那种高强度训练,是专门为战役筛选人才的。倒也不应该说是豁命吧,到底因为什么你要去问问他。”

 

“哦对,最重要的部分,创伤应激障碍这个人当初测试的时候是【没有】,所以我马上申请让他退役。情感失调在战场是个非常致命的病症,如果他对战争没有本质理解,是会产生【屠戮】和【人种歧视】的,这两种反应的结果想必你肯定是有一定了解的。还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感受到自己的情感,那如果有一天这迟来的感情突然全部跑出来,发了疯的士兵什么都做得出来。”硝子喝了口汤,广播里传来登机的通告,“我不推荐你继续跟他有什么牵扯,心理病比生理病更难以治愈,你顾别人的时候,顾不上自己。走了,下次见。”

 

五条悟应声,最后问了句,“那你在做什么?”

 

“小孩别问,管那么多干什么。”

 

剩下的都是忙音。

 

他们的电话聊了大概半小时,期间五条悟还分神听着浴室里的声音。夏油杰没有用淋浴,他在浴缸放了很多很多的水,最后躺进去时大半水都溢出来,幸好五条悟家水永远都是恒温,否则他放满冷水也会直接躺进去。

 

五条悟到的时候夏油杰胳膊搭在浴缸边沿,发梢余水顺着面部轮廓往下滴,不知醒了还是在继续醉,眼睛望着浴室门口。

 

“是你啊。”见到五条悟的时候还能说话。

 

“不然你想是谁?”五条悟踩着浴室满地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这浴缸是专门为五条悟订做的,浴缸尺寸比以往的要大一些,他躺在里面尚有富余,夏油杰半倚着,像个沦落的猛兽。

 

夏油杰下巴枕在胳膊,又沉默好久,每次那种沉默出来,五条悟都觉得他睡着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出现在这儿。”他好久才回答,看来是真的去思考了。

 

“呵。”五条悟笑出声来,“喝醉了的时候嘴比谁都甜。”

 

“你知道我总在想。”

 

“想什么?”

 

“以前我独自看过一部电影,就是你住院的那几天,我自己打发时间,不是有跟你讲过,我有被《百万美元宝贝》骗,骗得我好惨,后来拉着你一起看《海边的曼彻斯特》才被治愈到。还有一部电影我没告诉你,它的名字翻译我觉得是过誉了,叫《止战之殇》,我感觉直白一点叫《停战》也不错,它本来的名字叫做《warhouse》。”

 

夏油杰说这些时的语气很平静,嗓音略带一点沙哑,以往两人在早读时间低声讲话,他也是这种很轻的声音。

 

“电影讲的是某个士兵,在战后从某个房子里醒过来,每天都有做好的早餐在桌子上,他当然很高兴,毕竟常年战争,能好好儿吃饭的时间并不多,然后怪物出现了,它追逐常年战役的士兵,士兵经过搏斗之后便把它杀了,然后每天士兵都会在这栋房子里醒来,九点遇到怪物,把它杀掉。”

 

“总是这样士兵便厌倦了,他想尽办法要离开这栋房子,但是到处都是封闭的,即便能看到窗外的风景,也是根本触不可及的。房子破坏了以后,第二天总会复原,就像怪物每天准时到来一样。片子里全都是士兵的独白,他独自说着话,独自做游戏安慰自己的孤独,房子里有钢琴,浴缸,还有什么我忘记里了。印象最深的是士兵躺在浴缸里发呆,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困在这种地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里。”

 

“后来他到房子的地下室,找到了一位军官的军装和笔记,军官在笔记里说自己也困在这里,除了自己每天和怪物争斗会留下伤痕,其他的东西永远都会在第二天复原。军官和士兵一样在墙面留下痕迹来计算自己度过的时间,后来士兵在某一天找到了军官在墙上刻划的时间记录,与他每天记录时间的墙是同一面,士兵撕下墙纸才知道军官困在这房子里整整三十年。”

 

“但是军官的笔记里有提到过一扇门,是在地下室里的某扇门,军官挖到它以后不敢打开,便又封了起来。军官挖到过门后明白了真相,他不敢打开,只在房子里自杀,我想怪物是因为军官才造就的,我总觉得军官才是那个怪物。士兵忍耐了两年,最终还是不想走军官的老路,他不像军官那样会弹琴,他平生没什么娱乐,人只有自己的话真的谈不上娱乐。”

 

“士兵打开了门,霎那间天光大亮,半夜看电影的我眼前一阵白光。我以为他要出去了,虽然我记得他在房子里总响起的战地无线电的声音。打开门以后我看到士兵躺在草地里,那应该是个战壕,外面战机呼啸,无线电里有求救声,镜头下移,是他炸断的双腿和流淌的肠子。”

 

“他死了。军官也说过自己也死了,所以他不敢打开门去面对死亡。我明白那栋房子是人临死前思想的困顿,好比执着不肯离去的鬼魂,一定要困守着想完成自己的夙愿。”

 

“当时看完只觉得震撼,没什么太大的滋味。一直到我真的进入‘那栋房子’,我当时伤得不重,炮弹炸开的地方离我很远,余波让我暂时失去了意识。我梦见自己在房子里,然后你在外面,我想尽办法要出去,你也在窗子外敲着窗户。我出去之后想起来自己会死,我知道自己离开房子会死,可惜就可惜在,我想尽办法离开那栋房子之后,我还是没找到你。”

 

“那你在哪儿?”五条悟蹲在他面前,没有觉得他话里有吐露心声的难为情,或者他初次亲耳听到他说这些话的难为情,他们互相都是认真的,很明白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你在那之后醒过来,在什么地方?”

 

6【静】

 

“我在医院里。”夏油杰下一句话回答得很慢,“神志不清的时候在森林里走路掉进了敌人的陷阱,幸好战友把我捡回营地,取掉捕兽夹休养没多久,我才继续上的前线。”

 

五条悟眼睛盯着夏油杰贴近锁骨的刀伤,如果不是他脱掉衣服,根本没机会发现,其实他身上已经有了五条悟根本无法想象的复杂伤口。一开始他以为不过是长久的工作疲累,才让他变得消瘦,他不相信夏油杰会想着去战场,他的家庭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军人的荣耀教育,他以为夏油杰会去商业,娱乐,各种各样的复杂的简单的行业内,不凡或平凡的生活,他甚至都做好了随时跟他相见,发觉他身边有漂亮女人和两个女儿。

 

现实是什么呢,硝子看到他在高中就做好了上战线的准备,他要去外面立军功,他杀过人的。

 

这算什么,他离开自己以后去混乱的地方体验生死无常?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每一个退役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永远都是要自己拖着伤病的躯体度日,以你的年纪,肯定还要去工作,你要怎么度过后半生?”

 

五条悟不能理解,不管是穷人富人,战场的荣誉根本没办法去当个找工作的有力证明。会杀人,杀过很多人能证明自己可以在普通人中出色完成工作吗,一旦从战场退出,就跟社会废人没什么区别。全世界那么多著名战役光荣回乡的士兵潦倒,见了也不过是感叹一句英雄末路,谁会真心实意地对他们好。

 

夏油杰枕着胳膊冲五条悟笑,是没什么恶意的笑容,他感觉到五条悟话里对他生命和未来的担忧,就是很高兴。

 

“只是想去看看。”

 

“你在气我吗?”五条悟瞪着他。

 

“没有。”夏油杰笑容淡下来,缓慢说起自己的回忆,这件事情除非他的同事,那个人看起来普通,其实老师非常有背景,可以知道夏油杰在战地的经历,也就对夏油杰格外照顾。夏油杰并没有点破,毕竟说的话,也跟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

 

“我很喜欢那个战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队友们一起留在战场,当然,不用硝子告诉我,我也知道赢是赢不了的,但是我喜欢那个战役。”夏油杰讲话方式很怪,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开口说喜欢那个战役,不管是军人还是群众,喜欢一个战役是可耻的事情,因为战争会夺取很多人的性命,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役,从没有招人喜欢可言。

 

“你知道一个弱小国家想要真正存活下去,不仅仅需要资源,还有运气。它的运气不错的,出现了一位相当有魄力的领导人,他意识清醒,明白国家要强盛,人民要幸福,选择以人民福祉为中心才是对的。资源的话,国家弱小必定是会由于本土资源短缺,很多工业不能发展,才会滞后。他选择了向我们求助,这是对的,我们确实会帮他们。”

 

“可是有人选择帮助,也会有人选择阻挠。有的时候很奇怪,一些国家就是会有‘他国不配进入现代化,他国永远当落后国家才是对他们有利的’自私想法,他们不觉得弱小国家是人类国家,而是猴子,要关在动物园里进行观赏的猴子。”

 

“你说的是,靠着在原始部落里对土著进行样貌划分,对接近于白色人种的人加官晋爵,对反之的土著奴役化,最终引起部落严重外貌内乱的做法吗?”五条悟瞬间明了,那个国家从很早以前就用各种方法去挑拨打压其他国家的发展。也没什么特殊原因。

 

“对。他们阻止这个国家发展的方式很原始,挑拨领导人和他合作者的关系,也就是,亲兄弟之间的关系。”夏油杰语气顿了顿,他有很多感情想表达,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亲历者的感受永远无法准确传达出来,“趁着国家发展之际,也趁着阶级斗争激烈之时,发展起来的国家必定会有贫富阶级之分,富人被腐化,穷人被压榨,然后领导人继续严格限制着富人。”

 

五条悟突然明白夏油杰参加的是什么战役。是有这种情况发生的,他记得家中某天在说着其他国家的闲话,父亲说亲生弟弟杀掉了亲生哥哥,哥哥坚持要等着人民投票让他下台,但是弟弟带领武装部队进攻,要哥哥投降。哥哥最后也没有辜负人民,他在无力回天之时强调自己永远是为人民的,不想自己的警卫白白牺牲,最终孤身走出总统府邸,死在弟弟军队的枪下。

 

母亲说虽然最后弟弟赡养他们的父亲到最后一刻,但是父亲最终也没有再见弟弟一面,他余生都不敢相信弟弟亲手把哥哥杀死。

 

“两人反目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他国的设计挑拨,他们起初都没有想要杀死对方的想法,仅仅属于信任危机罢了。”夏油杰觉得自己没说出多少值得反复咀嚼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本质相当简单,可发展起来却是辗转反侧。夏油杰在军队中听着领导人和弟弟各方致辞,他早已明白事态发展原因,却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他只是想,这个国家能够发展起来的话能有多好,它明明有正确的路可走,明明大家都可以不用挨饿,可就是有那么一个国家,偏偏要让他们永远做强国的工厂,廉价劳动力,永远有着吸他们血液的领导者,一次又一次增加国家的破败。

 

“如果在最后一刻,没有让我们撤退的命令的话,他是不会输的。”夏油杰闭上双眼,很多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共情,他是真心的想要那么国家变好,不要那么多吃泥土饱腹的孩子,被自以为高级人种的国家玩弄,他真的很希望那个为人民公仆的领导人活下来,他那么顽强,那么赤诚,他的使命感可以点亮很多人的路,可是却一定要被那个国家恶毒杀死,还是被自己的亲人杀害。

 

“我那些战友,都在撤退命令下达后选择加入保卫军。他们在保卫失败后自尽在总统府门后,目送了领导人最后一程。”

 

“我有些后悔,没能跟他们一起。不是我的使命感作祟,你应该明白,我痛恨如此肮脏的结果,这场政变害死了千千万万个人,那么多无辜的,无辜的人,都因为一个人的死去,再也没机会好好儿活下去。”

 

夏油杰咬咬嘴角,还想说什么,却忍了回去。

 

“我们起初是为了帮助那个国家消灭恐怖分子。”夏油杰叹口气,“还是有点光荣的。”

 

五条悟觉得夏油杰并非是生病了。他伸手握住枪茧已经单薄了的,夏油杰的手指。高中时期夏油杰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满了少年人该有的青春饱满,手指修长有力,骨骼线条流畅。自从去过战场,他手指的关节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美观,很多手指关节粗大,甚至歪扭,若是单看手的话会怀疑他是常年体力活的中年人。他拿枪太久了。

 

去别的国家战斗,为了那个国家的稳定和长久发展,是每个心怀光明,在安然世界长大,正常人都会乐于接受的事情。

 

好比天天看着家庭里幸福生活的男男女女,走到社会发觉很多人互相歧视,会产生痛苦不解那般。

 

夏油杰是善良作祟。他亲眼看见过太多苦难,而且明白可以消灭那份苦难的人是谁,却没有办法阻止那场愚蠢的离间。

 

这件事情就算告知于心理师,心理师也会徒增噩梦。

 

有些时候,这个世界上极致的简单恶,用多么复杂的善都化解不了,它可恨就可恨在简单纯粹。

 

它就是不想让你好过,你有什么办法。它就是恶人,你有什么办法。

 

而且,它伤害的也不是你,你和被害人也没什么牢固的关系。

 

你恨,恨到骨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办法。

 

五条悟甚至没有办法去安慰夏油杰。事实如此,无须多言。

 

“那和你,选择去战场,没有必要联系。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五条悟手指搓磨夏油杰突出的手指骨节,表情阴晴不定。

 

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夏油杰睁开眼睛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他知道五条悟在怪他把自己伤得这么重,怪他差点在外丧命,道歉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道歉,也不知道怎么道歉。

 

“要是我随时会死的话,”夏油杰讲话断断续续,犹犹豫豫,“我每天都活在不一定能看得到明天的状态下,会不会更能,了解你的感受。”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五条悟死死捏紧夏油杰的手,刚刚还在心疼他经历过艰苦战斗的人听清楚他说的话,恨恨地咬紧牙关。

 

像他这种人,从小不清楚该怎么经营亲密关系,得到的爱畸形,表达出来的爱也畸形,他自己心里清楚,也不敢去表达爱。说不出来,做不出来,一颗心怦怦跳着,嘴上说,觉得太轻佻。然后他就走了,他到处寻死,他每碰到死就想到五条悟,他就想到爱,他想离爱近一点,却只敢去寻找死。

 

就是怕,自己词不达意,举动伤人,只好跑远一点,找跟爱相似的每一个东西,看到苦难,生命流逝,生命困苦,都会想起自己真正想靠近的人。

 

他心疼,他心软,他看不惯每一个不尊重生命,迫害生命的人。都是害怕终有一天遭遇自己所见痛苦的人,会变成五条悟。

 

“你刚刚对我说,”五条悟话的尾音带了点颤音,“你刚刚说,‘老板,我可以替你口’,好像个会所里的少爷。”后半句话里加上笑音,为了掩盖前半句的异样。

 

“我真的那么说吗?”夏油杰真觉得自己可笑,“可能是工作的时候见得多了,张口就能来。”

 

“你让我在公园里丢脸,”五条悟低下头,用下巴抵着夏油杰额角,“气死我了。”话却轻飘飘的。

 

“我喝醉了不是,喝醉了的人就是有点了不起。”他的话也轻飘飘的。

 

认知偏差。在五条悟从出生到现在,他的认知偏差都是无伤大雅的,夏油杰是个比其他人要平和的人,甚至可以说成是对五条悟本性的了解,所以无时不刻没有在包容五条悟和周围人产生的差异。五条悟只觉得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仅仅是“金钱”。实际上他和普通人的差别,金钱反而是最次要的。

 

苦痛感,夏油杰从来不要求他真的去了解他人的苦难感,哪怕五条悟真的去跟他说“不去穿过别人的鞋子怎么会知道别人走到如今的路究竟有多痛苦”,他也会直说,走你自己的路,不要去过问那么多。他对五条悟的保护和五条悟的家人是同种水平——夏油杰也知道五条悟的父母也不见得是多么了解苦痛的人,他甚至觉得五条悟拥有同情心都是个人选择,没有也无所谓。

 

夏油杰觉得这些东西既然五条悟没有,那就没有必要有。他继续幸福,保持幸福,维护自己风平浪静的认知,是他该做的。而自己去抹除周围的差异感,也是应该的。

 

到现在为止,五条悟终于明白夏油杰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到底对自己做了多少类似于屏障的事情。

 

两个人是在高中认识,步入高中的孩子才十五岁,五条悟的十五岁忙着兼顾病情和学业,传统的私立学校课程标准太高,母亲希望他在家教的指导下一路到不勉强生活的高等学院继续学习,他说想要交往同龄人,让母亲找到一所在他们看来程度中等偏下的公立高中,其实他并不是去高中学习的,在到高中前他就在家教的指导下学完了规定的高中课程,很多东西学起来并不是很难,而是要找对兴趣和方法,五条悟在母亲的启发和家教的悉心教导中,多的是对同龄人有利条件上的压制。

 

这件事情五条悟没有声张,他在某天夏油杰被题目困住的时候随口说自己有更好的解决思路,也说了自己并没有老师嘴里说的那么聪明,只是家教在别的孩子们寒暑假的时候带他一起学习的结果罢了,因为自己母亲有着教育学位,引导自己热爱学习,才会趁着自己有时间学了那么多。

 

夏油杰也没有声张,十五岁的夏油杰并非是抱着这是一种秘密的想法才缄口不言,他只是觉得五条悟这种说法是理所应当的,有这样的母亲,有家教,有能力去学了那么多,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广而告之,他当成一种常识听了而已。他清清楚楚在沿海得某个小国家里,五条悟如此轻松的学习方式是种严重的压榨,包括夏油杰本身,他如果不是脑子通透,也会陷入每天埋头苦读,仅仅摸到好学生门槛的位置,在未来的考试中被轻松踢出局——在提前学完普通高中课程然后跟普通学生竞争的人,就是单纯的用知识垄断去迫害的意思。

 

这种简单的小事,五条悟也没有感觉。他感觉不到。

 

从一开始,他思考的角度就和夏油杰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一起看《银翼杀手》,五条悟会觉得革命总是要伴随着牺牲的,仿生人所生下的孩子就是革命的开端,从此以后的仿生人都会因此改变。夏油杰只会觉得自己是那失去爱人,失去意义,发现自己用着造假记忆来维持稳定的寥寥众人,即便是有着革命,自己手中屠戮那么多同类,也没什么容身之处了。

 

五条悟总有种观摩痛苦的视觉,而夏油杰会把自己放进去,他要把痛苦引渡到自己身上。

 

夏油杰嘴里的战争,和五条悟知道的,父母所提及的战争明明是同一场,他只知道父母轻描淡写说了说个人角度的统治更迭,这种局限的讲法只会让很多人感觉战争和国家只是几个人手中的玩物,有的人成功了也有的人失败了,大惊小怪也没必要。可是从夏油杰嘴里说出来,他会下意识觉得国家领导是这个国家的一环,改变一个国家有多么困难,去做一些好事需要多大的决心,并非是个人荣耀,而是人性光辉,就算泯灭了,也能为未来的什么人照亮前进的路。

 

什么是真正的可恨,什么是活着的价值。

 

曾经有一次五条悟笑着说,他怎么总是把自己的位置放的那么低,夏油杰难得没有回答,他当时的表情有些冷淡,一直沉默到夜晚。

 

低吗?他看到困苦国家骨瘦嶙峋的孩子,他看到嘴里噙着苦难还在路上行走的人,他看着所有风中残烛还要秉持自尊的人,说,他们很痛苦。

 

然后五条悟说,你干嘛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

 

夏油杰看到病痛缠身的人会说他们很难过,五条悟因为病痛会说得病了就是会难过。

 

他看见的是每个人的痛苦,他看见的是自己的痛苦。

 

五条悟突然明白了穷人理论多么荒谬,他以前会觉得是穷人身边的不确定因素太多,风险过大才会难以累积财富,其实最重要的是,很多人的自以为是。

 

什么叫姿态放得低呢?

 

如果不是很多人去做的齿轮,很多人做着基础工作让大机器转动,不会有人的财富能积累起来,不会有人能娱乐,能挥霍,还能转过头来收敛着更多财富,还要说一句,为什么姿态放得那么低。

 

就像夏油杰高中时间基本不再看现代电视剧和综艺,他说他看不懂,一群人的日薪是很多人的年薪,然后那些人还乐于去观看有钱人的生活,还把他们当作神明来崇拜,他们明明只会掏空他们的钱包。

 

五条悟觉得,那不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吗,有的人就是要靠这些来过活的。

 

不是,那些只是有钱人拍给自己同类来看的东西,付钱最多的人,反而是被剔除的观众。

 

夏油杰怎么可以看那么透彻,明明还是个小孩子。五条悟摸着夏油杰已然干透的头发,他终于发觉自己有很多偏见都被夏油杰无声包裹,很多时候他看待别人都是带着低视的,人和人的世界不相交,他想当然的有着虚空的骄傲,他把夏油杰跟自己划分到一起,偶尔说着其他人的短视和优柔寡断,没想过夏油杰让自己更靠近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对,夏油杰离着自己没有五条悟想象的那么近。

 

五条悟是个没有阶级概念的人。并非是多么伟大的看法,是很单纯的以为底层的生活方式是应该的,他们没有资源,才会去为了剩下几块钱去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做了很多碌碌无为的事情,才会去想方设法过他们眼中正常人的生活。好比曾经那个有婚姻和孩子还要在外取乐的人,他在五条悟眼里可怜的要死,不敢做自己,没能力去做自己,才会去剥削更容易剥削的女性,然后维持了正常人的表面生活,又去炫耀自己,在男人之间取乐,在五条悟眼里,这些人就是会这么行动的。他们刻进骨子里的低级无论有没有资源都没办法清除,毕竟他们本身就是没什么东西的人。

 

说到底他从来没去可怜过什么人,他见过的苦难人比夏油杰料想的要多得多,他都习以为常地一一错过,谁有时间去挨个可怜他们,他知道可怜人会像跗骨之蛆把他侵蚀干净,最好地选择就是过着自己的生活,不去做虚伪的慈善,不去想。

 

那为什么没有从夏油杰身上也免疫呢?

 

自己肯定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炫耀所获得的一切,所有人都能表达出对他本身的羡慕,那他为什么要去找一个比他要贫瘠得多的人,要那一点点爱?

 

夏油杰说过自己总在家中吃着母亲重复温热的剩饭,他才拉着夏油杰吃遍全城的大街小巷,夏油杰说我没有那么多零花钱回给你,他说你陪我做视频,我们算是合作伙伴,你付出劳动我付出钱,盈利五五分。

 

夏油杰会感觉不到自己那被掩饰过的优越感吗。

 

夏油杰迟疑的表情,也充分表达自己在忍受金钱的屈辱。

 

夏油杰那么想在没有钱的情况下拉扯和五条悟的平等,都被五条悟轻易模糊掉,看起来是平等的关系,其实主导着的永远都是五条悟。他自己心里知道两人关系的进展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利用着夏油杰的自尊和内疚让他陪自己去做了很多很多的事,甚至还要他在得不到什么爱的情况下拿出爱给自己。

 

五条悟很少觉得自己能够去爱别人,他那聪慧过早的心性总能看透别人细小的情绪,一两句话就能让对方做出对自己有利的事。他的朋友都是被自己哄骗来的,他的手里到处都是风筝线,他不喜欢便把线松了,让风筝飞得老远。

 

爱太多了,没什么好留的。

 

想必,夏油杰也是知道自己内心是个晶莹剔透的冰,看起来好看,暖是暖不起来。才会一把剪断了风筝线,藏进云层里。

 

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对夏油杰穷追不舍,如果只是因为他先离开自己,而自己不服输的话,这也太可笑了。

 

会有人因为一只好玩的小狗走丢了郁郁寡欢,食不下咽,总想着狗狗哪天能早点回来,不是去再买一只小狗替代他吗?

 

在夏油杰离开那刻五条悟心里是有一丝了然的。他觉得夏油杰终于知道他的计谋,他的坏心眼,把他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参悟透了,才一转身便走了。自己是活该,活该把他耍得团团转,每次知道他伤心了去暖他一暖,等他真的更喜欢自己一点,又要去泼个凉水。

 

因为他不懂怎么爱别人,就想用所有方式去爱他,都爱个遍。

 

自己就在那里挑来挑去,挑来挑去。

 

母亲早就点透过,说,悟,你喜欢一个人总是翻来覆去的要把他嚼透。

 

很多人嚼透了就没什么滋味了。

 

正因为爱得多了,才能对爱挑三拣四的。他越是没有,自己越想从他身上拿到点什么,就是想知道,你什么都没有,还能给我些什么。

 

看看他现如今走入死胡同的样子,自己不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7【者】

 

“喂,对,他还没醒,嗯,昨天我去接他,今天休息是吗,我会转告他。”

 

夏油杰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即刻便醒了,往日里的倦怠还没来得及抓他回被子,反射性弹起来的身体和五条悟面面相觑,还未放下手机的五条悟在阳光下表情惊诧,夏油杰只看到他被光映照,溢着蓝的眼底纹路,里面有个头发乱翘的小人。

 

屋里阳光的味道很浓,五条悟房子里巨大的落地窗尽可能地让阳光充满整个屋子,光线打透屋内任何陈设,夏油杰感觉自己被这冬日阳光打回他心心念念的夏天,毕竟五条悟在这里。

 

夏油杰心想,他家里总不会有这么多螨虫被阳光晒死吧。

 

“我怎么在你家?”本该有所反思的某人开口就是带着责怪和不信任的问句,喝醉酒的人根本不去反思自己酒后做了多少疯事,下意识要对带他回家的人问责。

 

五条悟若有所思地望着夏油杰自醒了就开始惊慌失措的表情,他没过多解释,觉得现在夏油杰的状态很有趣,他从地上捡起夏油杰扔在地上的衣服,果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五条悟的床上赤身裸体,然后夏油杰用影视剧里经典的女主恼羞成怒姿态抢回上衣。

 

为了让他认清现实,五条悟伸手勾起夏油杰扔在地上的四角裤,在他面前乱晃。

 

夏油杰觉得五条悟此刻像个霸占良家妇女后得逞的山大王,面无表情且饶有兴致地继续让妇女出丑。

 

夏油杰反其道而行之,他就不要这条内裤,他盯着五条悟的脸不说话。

 

五条悟见他没上勾,把内裤扔在他脸上,人原本坐在床边,站起来就是衣冠齐整,“我要出门,你收拾一下走吧,记得锁门。”

 

虽然是自己的内裤,但夏油杰还是充分体会到“事情已经办完了赶紧离开我家别留任何痕迹”的潜台词。

 

几乎没给夏油杰跟自己交流机会的五条悟转身离开,不用力关上的大门也在夏油杰的心扉咚咚作响。是有十头大角鹿疯狂撞击他心扉的咚咚作响。

 

五条悟房子的格局非常简洁,是开阔的欧美风格,虽然以夏油杰的审美,只会认为是“动最少的工,拿最多的钱”,没有客厅,没有沙发,推门玄关,后面就是五条悟金属制无装饰大床,以他的需求尺寸至少是三米乘三米,而且凭嗅觉分析他昨晚和五条悟同床共枕,这床睡得下他们两个,床后边不远处有个餐吧,隐藏式洗碗柜烤箱微波炉和电磁炉,全部嵌进柜台,隐藏式收纳柜严丝合缝,靠近了才有蓝色感应灯,告诉眼瞎的主人这里能开。

 

最显眼的家当是不得不凸出来的冰箱,夏油杰初次来这个家见到那么纯粹的黑色还以为是五条悟独有的幽默感,五条悟每次都吐槽他那种斯大林式的幽默感很落伍,还以为这次他在如此前卫冷感的家里竖着一个长三米宽两米的黑色长方体是为了做优秀榜样,但他就是买了个指纹锁的纯黑磨砂感冰箱,夏油杰觉得指纹锁这个设计用来储存尸体非常合适,如果把指纹密码设置成死者,再砍掉他那根手指,关进去,销毁手指就会万事大吉——毕竟这个东西跟棺材简直是同种内核。

 

仿佛是为了让这冰箱不寂寞,五条悟的马桶也是如此吞噬人眼球的黑色,夏油杰借用厕所时低头望着把水也映成纯黑色的马桶,觉得五条悟有一天在这里面尿出任何奇怪的东西,他都看不出来,这多少对人的健康有影响,他怎么不思考一下为什么人类的马桶一般都是白色,而不是黑色粉色黄金色。

 

黑色的东西还有五条悟放在衣柜抽屉里的硅胶棒,他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纯黑色的,还有人会喜欢水晶透明的,也许不是这种形状的东西会让人心情更加愉悦,但是纯黑色的硅胶棒,正所谓男人喜欢黑暗吗。

 

夏油杰并没有在别人屋子里闲逛,他是在礼貌地清除自己留在这个屋子里的痕迹,他收拾了五条悟扔满地的病例,按照日期每个排列好,用水杯压在餐吧。拆掉床单和被套,在餐吧所有平面盲人摸象,终于看到洗衣机亮起的字,把床品扔进去,回头开始扫地擦地。

 

地面是纯色的大理石,颜色特别浅,浅的像个镜子,从前有病例纸挡着,现在拨开了,低头全是自己的影子,一旦日光进来了,影子被打成五六七八个,变成一个人低头望着那么多的自己,好像阳光把自己解析,分散成那么多层,日光下去后,那些寂寞的自己又回到自己身上,重新变回自己一个人的寂寞。夏油杰跪在地上擦着地面黏着的污垢,他想起陪着五条悟去的每一家医院大厅,都是如此干净的地面,倒映着行色匆匆的自己。

 

五条悟的住所大概比夏油杰现在租住的屋子大个两三倍,平日里阳光大好,夏油杰心情还算稳定,大多会选择给房间扫除,用一块抹布擦地板,从天明擦到天黑,缝隙里的灰尘全都不放过。因为见过太多次夏油杰莫名其妙擦玻璃,邻居们总会互相啧啧称奇,说住在四楼的那个单身男人家里太干净了也,阳光透过玻璃能在他家地板反光到墙面。一个人住,工作忙的话,这个房间是不会怎么脏的,他没事做就强迫自己打扫,正是心理焦虑的一种,长时间的工作负荷突然有了假期,会让他产生严重的负罪感,不做点什么会觉得时间浪费得莫名其妙,只好一直给自己找事情做。可是人休息有什么错,没事做正是因为没事做,放空,闲适,呆滞,都是合理的,就算生命宝贵,那休息也是必不可少的。难道自己为自己做的永远都是忙碌吗?

 

夏油杰也意识到自己有这个问题,没人帮他改,没有环境支持他改变。

 

地板擦干净时阳光已经偏移,夏油杰瘫坐在浴室大喘气,汗液顺着他的后背一直浸湿内裤,想到内裤他就想到刚刚五条悟玩他内裤的样子,他们这个年纪也不该做如此油腻的动作吧,他们到底多少年没见了。

 

趁着地板未干,夏油杰借用五条悟的淋浴洗澡,淋浴室再里面就是五条悟的浴缸,夏油杰莫名盯了它一会儿,不太记得自己以前从哪里见过它。夏油杰在五条悟那么多瓶瓶罐罐里找到唯一的沐浴液,和他以前玩的涂鸦喷罐同种性质,只是他用力摁动后跑出来的泡沫形成很大一个球,还以为会流动的东西结果意外得很扎实。最重要的是,自己刚醒过来那个味道,从五条悟身上闻到的味道是这个无可厚非,为什么自己也是和五条悟同种沐浴液的味道。

 

他昨天晚上,确实不太能想得起自己做的大部分怪事,他从喝完酒见到五条悟之后的记忆全都不翼而飞了。

 

洗完澡夏油杰继续收拾五条悟的杂物,自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处理完床上用品,他又放进去自己用过的毛巾和五条悟没洗的脏衣服,趁着洗衣机还在工作,他“细心”查看其他柜子里的杂物——这点他也十分鄙视自己,如果五条悟想让他坐牢可以去找他报警,总之他挨个查看整理五条悟的衣柜储物柜,做完分类整理和消毒才走。

 

五条悟回到家大概晚饭后,他出门不是为了躲避夏油杰,是真的有很多个人文件要签,明年初要出国做检查,他现在就要办理很多手续,虽然父母总会把他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可总也摆不脱这样的常态,他也是会觉得累的。

 

开门那刻五条悟难得从家里感受到室外的凉风,夏油杰走之前没有关窗,五条悟闻到自己家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那个不知所谓的香薰是五条悟之前为了和普通朋友深入交流后去味买的,因为带着很多萎靡记忆,平白无故闻起来反倒有些尴尬。五条悟关上窗,打开灯,发觉室内的地板格外干净,很多位置不该闪光,现在至少是突然多了五个瓦的亮度。他眯起眼睛,感觉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总之就是哪里都不对。

 

去过夏油杰父母家的五条悟回忆起夏油杰连自己看的杂志都要按照期号排序的习惯,顺理成章猜想他要是转行做收纳师肯定比现在要心理健康的多,他是有些环境改变就可以释放些许压力,对五条悟来说那点治愈早就脱敏,他脏不脏,乱不乱,病情依旧是该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片刻舒心都来不了。

 

想喝水的五条悟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多了几份屯粮,两个便当盒子模样很丑,因为是玻璃材质,透出里面潦草的食物造型,感觉更丑。他的冰箱是指纹锁,原本他还觉得这个设置很可笑,推销员说这是为了防止小孩子偷吃或者是聪明的宠物打开冰箱,五条悟觉得这两种东西他都没机会去碰,那还是买一台带指纹锁的,防止自己监守自盗。设置指纹时,他发现可以直接把手机指纹上传,就传了记录里所有的指纹,他忘了自己的手机从一开始就存了夏油杰的指纹,没换过手机品牌的五条悟总是传输账号数据,旧数据就一再进入新手机。小时候还觉得电子设备互相存了对方的指纹可以有种特殊关系的证明,现在可好,证明他自己凭本事偷盗自己冰箱里的剩菜。

 

夏油杰做的全是饭团,他这个给自己做饭永远都在敷衍和图方便的男人对自己也没特殊到哪里去,五条悟撕开饭团外的保鲜膜,甚至连海苔片也没贴,他咬了一口,有点点馅料从饭团里掉到餐吧,五条悟在饭团里发现拌饭海苔,火腿肉粒,还有溏心煮蛋。除了鸡蛋和这个外形需要他捏以外,别的都是半成品。

 

五条悟觉得有点好笑,说他敷衍,确实很敷衍,买来的东西切一切,拌一拌就能吃,但这又不是敷衍,他平日太多心力都交给工作,琐碎和没尽头的工作内容让他这种想保持高质量水平的人摆脱不了疲惫感,这种饭已经是他最后的挣扎。

 

随后又打开一个饭团,咬开发觉里面是炸鸡和酱油料汁,炸鸡外壳还是脆的,可能夏油杰离开他这里也没多久。

 

剩下的东西五条悟想着饿了再吃,把饭盒放回冰箱,打开衣柜换衣服。衣柜不是带锁的,五条悟看到自己的衣服被按照颜色归类,不是按照种类,季节穿的衣服完全因为颜色混淆了,厚料衬衣和夏季衬衣挂在一排,他突然觉得夏油杰似乎是来捣乱的,借着整理衣服的理由给他把私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五条悟想了想,又去检查自己其他的柜子,果不其然自己偶尔需要用的各种棒棒都重新摆列整齐,闻起来有点香,搞得五条悟想笑又觉得不好笑。五条悟告诉过他擅自用自己的整理方式去帮别人整理,是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夏油杰不可能忘了,他们互相相处的细节谁都不会忘,那他还去那么做,就是为了让他难受。

 

幼稚的恶作剧。

 

夜晚,五条悟睡的被子一丝丝夏油杰的味道都没有,因为这件小事他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思考夏油杰给他家大扫除是不是为了消除自己来过的痕迹,自己好像也没有对他表达过留下痕迹的不满。他也不应该发现自己在他睡着后,偷偷在他锁骨附近啃的牙印,自己咬了三遍都没发现他醒了,绝对不是自己没发现。

 

这件事情令五条悟十分困扰,他几乎没睡,见着天亮了,赶紧起床洗漱换衣服,要去找夏油杰问个清楚。

 

夏油杰早上还在吃饭,一杯豆浆喝了半小时,酒精后遗症加上胃口缺失,有人来大厅他还在神游天外。外面时隔几天又下了一次雪,五条悟踩着雪跌跌撞撞走入室内,瓷砖地面才擦过,卡在鞋底的雪融化,他和夏油杰遥遥相望,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夏油杰一口豆浆呛进脖子里,五条悟赶紧撑住地面起身,夏油杰眼看着他左脚踩住右侧风衣衣摆,翻个身仰躺在门口。夏油杰见状赶紧从服务台后面出来,要把这在警局门口杂耍的笨男人捡起来,结果他左脚卡住椅子腿,用力一拔,右脚没站稳,扑倒在地,半截身子从服务台后面露出来。

 

这段录像被同事们做成搞笑故事大赏,来回循环至少一个月。

 

经历如此大的精神创伤,夏油杰和五条悟坐在调解室相顾无言。五条悟膝盖和后脑火辣辣的,他现在还在感觉自己眼前天旋地转,暂时没有呕吐感,总不能因为脚滑把自己摔成脑震荡,这种行为无论是说给谁听,都会贻笑大方。夏油杰不小心磕到了鼻子,也不知道最近的毛细血管怎么了,平时最多只是鼻头红红,现在鼻血汹涌到换了两次纸。看来喝酒真的对身体不好。

 

沉默大概五分钟,五条悟觉得这样不行,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差点摔死)来找夏油杰,他问夏油杰,“吃糖吗?”

 

夏油杰闷着声音问,“什么糖?”

 

“我们大人肯定吃的是棒棒糖啦。”五条悟把夏油杰松动的纸往鼻子里捅了捅,“你吃草莓味还是葡萄味?”

 

“葡萄。”

 

“给,西瓜味。”

 

夏油杰捏着那块泡泡糖有点无从下口,“那你问我前两个是什么意思?”

 

“引狼入室。”

 

“是抛砖引玉吧?”

 

夏油杰盯着五条悟无辜表情的脸,五条悟盯着夏油杰手里的西瓜味泡泡糖,他们互相都研究不出究竟是谁的脑子离家出走了。

 

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以什么理由来见夏油杰的五条悟还是要思考,现在气氛尴尬,再不找一件真的值得聊的事情,夏油杰就会发现他专门来找他,是因为他想来,而且没编好理由。

 

“你过年打算怎么过啊?”话说出口,五条悟感觉这个问题不仅没有拉进两人的关系,反而更让他觉得两人已经疏远到需要靠胡扯来维护表面那层薄薄的友谊了。

 

夏油杰回复说,“不过。”干巴巴的两个字。

 

“为什么啊?”五条悟脱口而出,他更觉得自己像个大脑畏罪潜逃的人。

 

“因为要值班啊,工作忙。”

 

五条悟真的很想说他这份工作根本不是什么符合劳动法的工作,哪有大年三十还要去外面值班的,谁不回老家过年啊,怎么就不能安排一个就近的同事来顶替,太不人性化了,可想想夏油杰他这个年龄回老家还要给亲戚家小孩发红包,虽然他平时不愁吃喝,工资还不足以给那么多孩子发压岁钱,还要碰到那么多问他什么时候谈婚论嫁的老人,那还是在这里值班吧。

 

夏油杰见他一直在沉默,问,“你呢?”

 

“出国检查。”

 

“或者你跟我过……”

 

两人的声音重合到一起,迟一点的夏油杰说完后半句,明显声调低了下来,“啊,那算了。”

 

没有人特别失望,在事实面前,他们早就学会了去和事实步调一致,很多事情说出口,哪怕是被拒绝了,他们也会乖乖去听从对方的理由。夏油杰知道自己那个邀请有点尴尬,连忙继续问五条悟去年过年在做什么,如果不是去年,五条悟肯定会回答说自己在国外检查,是每年都会固定去的。

 

只是去年,五条悟因天气耽误了行程,跨年夜还在异国他乡闲逛,到处都是情侣,还有他们的家人,在寒冷冬夜说说笑笑往广场走去。五条悟直达的飞机迟迟不飞,他想,既然都已经困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不如去加入他们的喜悦,他在人群末尾慢慢晃,等他晃到广场中央,巨大的电子屏幕已经开始倒计时,很多人开始欢呼,喊着倒数数字,也有人在大声喊着新年愿望,他们吐出的热气纷纷扬扬,五条悟想怎么每年自己都不知道祝福自己新的一年会身体健康,反而是父母总会为他祈愿,可他也想不起什么新年愿望,父母祝他身体健康,他也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好似还债那般,他的愿望通常都是在这之间抵消了。

 

最后,五条悟眼睁睁望着数字归零,他看着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庆祝新的一年到来,快乐铺天盖地向他袭来,跟他擦身而过。

 

“在广场倒数。”五条悟说。

 

“是吗,我那会儿也在广场倒数。”夏油杰说的不够全面,去年的大年夜夏油杰过得悲惨又惊悚。夜里十点接到的报警电话,值班的人只有夏油杰和另一个同事,但是事态严峻,需要其他同事从年夜饭中抽身,紧急出动。夏油杰和接电话的同事率先赶到广场,那会儿要点燃汽油和妻子同归于尽的男人已然打开打火机,女人的棉袄都被汽油浸透,她攥着手机哭喊咒骂,可整个广场没有一个人,只有大屏幕的电子烟花在他们背后寂寥绽放。

 

夏油杰扑上去狠狠给了男人好几拳,虽然拉开了女人,但是男人身上的汽油还是炸开,夏油杰额头被汽油舔舐,他忍着疼一层层撕开男人身上的棉衣。两个人在火势里乱滚,背后的烟花越放越大,再加上放鞭炮的声音,夏油杰闻到自己和男人皮肉烤焦的味道,他觉得自己真是毁了,在大年夜跟这个死男人在广场上殉情,希望写新闻的对他好点,别让他晚节不保。

 

好在他瞎想的时候男人衣服被他扒光,棉衣上的汽油还在熊熊燃烧,男人的其他位置没有火势蔓延,夏油杰在裤子上蹭蹭自己有点焦黑的指尖,又狠狠踹了几脚还剩白色内裤的男人,抬头看屏幕已经放出新年快乐的字样,嘴里骂骂咧咧说你他妈新年快乐,拷上他开车回单位。

 

“那后年要不要一起去广场倒数?”五条悟又说。

 

“嗯……这个广场倒数可能有点不吉利。”夏油杰不太想去。他后来就剃了光头。

 

 

 

 

 

 

8【碎】

 

临近年末硝子突然回来一趟,本来订好飞机票的五条悟只好把行程推迟,想来在新年时期求医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新年在飞机上度过听起来也满浪漫的。才接了硝子下飞机,她用看透一切的语气说邀请那小子一起来吃顿饭,让我见识下男人之间的爱情。五条悟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可说这话的是硝子,难免直接了点,他还能接受。

 

终于有了联系方式的两人电话里扭扭捏捏,五条悟担心他没时间,夏油杰隐约记得自己醉成烂泥的样子被硝子看到,觉得尴尬。

 

三人碰面是在美甲店,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挤在略显局促的沙发上,装饰用的干花和暖风吹得他们口干舌燥,不知该怎么融入这里的五条悟和夏油杰呆愣愣望着硝子谈笑风生——她竟然和刚认识一分钟的女性美甲师讨论世界格局,说政论,说了很多很多男人爱在饭局上当谈资的话,还顺便拉着旁边的女顾客选择线下流行的美甲款式,陌生女人好似前世有渊源般相处自如。如果仅仅是女人之间也便罢了,这美甲师最角落还有位男士,他早就习惯女士们如此自然的相处方式,甚至还能很轻松地加入——给女顾客推荐美甲装饰,他甚至可以讲出六棱钻和八棱钻排列起来的不同观感。

 

五条悟和夏油杰坐在沙发上好似一副于此完全不相干的壁画,缓慢风干中。偶尔被美甲师招呼吃点零食垫垫肚子,喝点水,这里的业务竟然已经贴心到会给顾客准备吃的,夏油杰和五条悟有了很多很多羡慕之情。

 

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完全饿扁的三个人急不可耐跑去快餐店吃饭,三口消灭巨无霸,谁敢阻止他们进食谁就被他们吃了。

 

无声吃饭五分钟,等到大家一起发出整齐的饱嗝声,他们才感觉重新活过来。

 

也告诉隔壁顾客他们三个确实是人。

 

但是硝子没有说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她只是拉着两个人说了很多比她跟美甲师聊得更轻松的平常事,她说自己这些年的饮食口味,在世界各地发生的小趣事,交往过的异国男人,伸手摸过的各种枪械,她语气平淡中充满对生活的雀跃,很凶险很少见的传奇在她这里都变成邻居老奶奶买西瓜那样,五条悟和夏油杰听得津津有味,把剩下的薯条蘸酱吃了。

 

差不多收尾的时候硝子说自己要在凌晨飞走,没打算在这边吃喝玩乐很多天,其实行程挺赶的,恰巧有趟不紧不慢的转机,才来这边做个美甲,款式蛮好看的,然后你们可以试着同居,看你们面相上是长相厮守的命,何必浪费这天赐良缘呢。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五条悟被她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这人真的能因为担心他专门从战地飞回来说一些废话,再飞走。

 

目送还是打车自己走的硝子离开,五条悟和夏油杰饱着肚子在街边吹冷风,五条悟说别理她,风风火火的死样子,劝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负责拍拍屁股就跑了。夏油杰抬头看了半天快餐店不熄灭的老头儿灯牌,也把硝子的话回味片刻,说,不然等你年后回来。

 

后半句话没说完,五条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笑嘻嘻的老头儿,说,也行。

 

也没说明白,互相憋着劲敲定了,该工作的人工作,该出国的出国,这年过得好像吐气,还没吸就过完了。

 

夏油杰主动敲了五条悟的门,五条悟老早就准备好了夏油杰的日常用品。

 

两人同居后感情并没有比以前升温多少,反而因为没有社交距离后,五条悟需要天天忍受夏油杰早出晚归见不到人的郁闷,虽然有一些简单的早饭和不经常能及时回复的信息问候,可他现在是高贵的成年人,不是被网络欺骗的未成年人,网友之类的亲密关系不足以填满他的失落,再加上,他相较从前不太敢跟夏油杰吵架,很多事情只好自己在脑子里气一气。他觉得自己跟夏油杰的关系又远了。

 

所以,五条悟带着自己和夏油杰所有的问题,去找到了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听完五条悟所有的牢骚,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敢跟他发脾气。

 

五条悟回答说,如果是以前我早就跟他吵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每天等他回来之后踹他下床,大骂他这个不孝子敢冷落他亲爱的爹地。

 

现在呢?

 

现在我不敢。五条悟直言不讳,我不敢跟他吵架,我觉得我以前很多行为都是恃宠而骄,是我对他的感情控制太多了,把他耍得团团转,有很多事情都怪我才会让他搞不清楚现状,我们分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我的问题。

 

你觉得你对他感情控制太多了?心理咨询师笑了笑,感情控制不是一个人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是需要另一个人的配合。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从你的描述中感受到的人格和你认为的人格是有出入的。我觉得你在感情中处于主导地位是一种他对你的完成,是他主动去配合你所认为的所有感情心机的,没有人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嘴里的受害者。

 

他理解的爱的表达方式,都是在配合你,但是如果你只认为现状是你一个人造就的,那你就错了。

 

好比一个社会构成,你先是被社会影响,等到你成长到某种地步,那么,影响社会的就会变成你本身了。

 

而且,两个人想要破镜重圆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当初分开的时候是因为两个人的幼稚和不成熟,分开后各自的成长是完全不相干的,可能会有一方成长了另一方没有,也可能是都没有成长,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勉强对方去和好,结果可想而知。

 

我觉得你们大概是进行了同样的成长,没有被当初分开的理由困住,是去想办法解决了。

 

你们之间只是还需要恢复,你所忍耐的那些,恰巧是你需要当面发泄出来的正常感情,只有接收到你的反馈,他才会意识到这件事情需要解决。你身为男人应该也明白身为男性的迟钝感,就算你们这么亲密,能表达的感情也终究是不如女性。

 

那么,我这边的建议是,和你口中的那个男人做爱吧,皮肤接触肉体接触可以缓解你们各自的距离感,很多问题会迎刃而解的。

 

五条悟在心理咨询室畅聊三小时,花了大几千块,就拿到这么一句药方,他走在街头有些茫然,打开手机,和夏油杰聊天内容还停留在昨天的晚归和他的晚安上。

 

他想了想,还是发信息说,速归,想和你做爱。

 

当时正忙完在车子上听着犯人骂骂咧咧的夏油杰看到这句话,回了一串省略号。

 

五条悟觉得自己可以无理取闹一些,又回复说,不然就去你工作的地方表演一些如胶似漆。

 

夏油杰不是很想因为这个和五条悟一起坐牢,他思虑片刻,回,那我下午请个假。

 

看到夏油杰这句话五条悟心底来了些兴奋,他想起很多曾经年少时期的脸红心跳,连忙招呼计程车回家,他要赶紧洗澡。

 

答应五条悟的夏油杰比想象的要冷静,他没有马上和同事聊这件事,还像往常一样把手头的事情收拾干净,做好记录,全身上下都检查完毕,才在略晚的时间去找五条悟。

 

进门后夏油杰闻到五条悟身上的水汽弯了弯嘴角,一句我去洗一下被五条悟的吻堵回嘴里,索性就不洗了,抓着五条悟下颌胡来。

 

夏油杰的味觉从小就跟别的孩子有很大区别,他的味觉很敏感,能记住很多不易察觉的味道,所以他平时吃的东西口味都会复杂一点,用来盖住他能轻易尝出来的食物原味。同事吃过他买的零食都不会选择吃第二次,单一口味的零食大多极端,酸的极酸,咸的只有咸味,好多人都误会他口味太重。

 

五条悟在夏油杰嘴里尝到薄荷糖的味道,根本没有甜度,就是冰冷彻骨的凉,本该有点热度的夏油杰被这颗糖吸走了全部的热,他这个吻似乎是为了拉着五条悟一起下坠,掉进永不解封的冰窟里。

 

夏油杰意识到五条悟的抗拒,他后退,舔掉五条悟溢出嘴角的津液,把嘴里没吃完的糖咬得粉碎,那份冷全被他独食。

 

那开始的片段在后面像五条悟平白无故的臆想般,夏油杰所有对他肉体的觊觎,不可忍耐都展露无疑,开始还能缓慢寻找两人契合的节奏,后来休憩两次,在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中,有一些东西终于崩塌不可重建,熟悉的气味和活人肉体的呼吸声让深埋在回忆里的人惊醒,他把粗粝手指探入五条悟上颚摸索,渴吻的人如此折磨着自己肉体,他想跟五条悟接吻却又阻止自己,他手指搅弄五条悟柔软的舌,薄唇摩挲五条悟的脸颊,他的灵与肉终于被缝合,灼烧感掐着他的喉咙。

 

五条悟不想陪着他继续这无端的消耗,把他从身上推开,扯住他的额发拥吻。

 

胯下交合的声音混杂着两人破碎的喟叹,五条悟把他想要控制权的手拍开,低头咬住夏油杰的喉结,如愿以偿听到夏油杰吞不住的喘息。

 

热汗顺着夏油杰下颌线滴落,已经被热度蒸腾得眼前模糊不清的男人传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五条悟垂在他胸口的长发被汗液浸透,随着动作起伏也黏着。

 

五条悟听见他叹了很长一口气,末尾是五条悟的名字。

 

大概到入夜,两人精疲力竭,连饭也没想着吃,草草收拾相拥入睡。

 

原以为心理师的提议会因此圆满,五条悟睡梦中还在庆幸,许久没有被如此热烈包围,很多心安和确定填满了他略微飘摇的心。

 

可他睡得安稳,夜半没来由地醒了,他睁开眼睛,脑中清醒,好似疲累至极地身体如此便恢复,他还没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出现异样,却听见浴室传来一声痛绝的嘶吼。

 

被逼到绝境的兽撕咬自己身体,嘴里含着自己的肉自己的血,在四面封闭的世界里崩溃的声音。

 

五条悟觉得自己心里突然空了,他在那瞬间,完全同步到声音里的绝望,哪怕长久被死亡捏在手心里,也会吹拂而过的悲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夏油杰身边的,他回过神来自己正用狼狈的姿势和夏油杰一起跪在冰冷的浴室里,他嘴里反复说着,没关系,我们不在一起也没关系,你不选择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可以不选的,全都可以不选的,没关系,都没关系。

 

夏油杰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听不见外面任何人的喊声,他在发抖。

 

你别选了,你别选了,不要选了。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这样,你别逼自己了。

 

夏油杰,夏油杰。

 

后来天就亮了。久违的亮起来。夏油杰离开那个家,五条悟躺在被子里,谁都没睡。

 

等到那天过去大半了,五条悟看到餐吧上有张撕掉一半的纸。

 

那是夏油杰留下的。

 

一千零一面镜子

 

[伊朗]埃姆朗·萨罗希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里

 

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9【锐】

 

五条悟家里没有时钟。现代家庭也很少有明显的计时装置,多数是很小的,或者融入某个家具中。他现在为自己的装潢感到后悔,现在家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亮得过分的地板倒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突然明白以前学过的“对影成三人”。

 

还有一丝夏油杰身上的味道。五条悟抓着他们一同盖过的被子,又想起他上次为了消除自己气味,专门把家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其实人死了就能从世界上消失,何苦一遍又一遍抹除自己只有现在存在的痕迹。自己的世界再狭隘,把他放进去的空隙也还是有的。

 

说不定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心里还放着自己,毕竟自己活不长,到时候死了还是给他徒增悲伤。

 

五条悟这几天把几件事来回反复地想,他没换衣服,没收拾自己,胡子慢慢溢出来,看窗外天黑天亮,觉得自己应该买个老式时钟,每到一个小时就让钟吐出布谷鸟,告诉他时间又走了一个小时,他又走了一个小时。

 

等了很久,睡睡醒醒梦里也不安定,五条悟望着天花板上暗金色花纹,自己怎么会选这盏水晶灯,这和医院大厅有什么区别,看来自己已经潜意识里已经离不开医院了。意识随波逐流,终于身体挨不住,他非常饿,饿得头疼,饿得全身发冷,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摁开冰箱门,夏油杰那敷衍的饭团早就吃完了,才过年那段时间他们偶尔一起吃饭,夏油杰就做一些菜,鸡翅加炸得金黄的蒜末,煎熟的口蘑加上牛奶煮出来的泡面,小油菜和肉沫加上蒜片炒熟,现在那些东西都吃光了,剩在冰箱里的黄瓜干瘪着,还有五条悟没喝完的半瓶水。

 

和他本人一样空空荡荡的冰箱。

 

他抖着手去找手机,体温太低,指纹解锁三次才成功,他带着很多委屈,很多很多委屈去拨通那个电话,他们连电话都存的那么慢,推销的都能随时拿到夏油杰的电话,他却等了好多个月,这该死的,该死的老男人。

 

嘟,嘟,嘟,的声音。

 

“喂。”

 

五条悟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个字在他脑中回响了很多遍,他等的时候以为不会有人接,接起来的时间比他想的要快,也比他想的要慢,怎么接电话,怎么还不接电话,怎么声音这么冷漠,怎么声音有点沙哑。

 

“你不回来……”五条悟话里有些找不到逻辑,他开始的这句话和心里想的话是相反的,他想说的是你怎么不回来,他怕他不回来,想了好多次他不回来,结果开口了就是他不回来,“你不回来,至少要告诉我,你不回来至少要告诉我……”

 

五条悟脑子里是空的,他没吃饭,最近只想着这点事,他明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还总是找不到思路,他举着手机眼神放空,这空荡的家里回荡着他不着边际的胡话,他眼前是空无一物的冰箱,脚踩着地板好凉,他失语好久。

 

“医生说,医生告诉我如果总是去回想那件事情,总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做些什么就能改变结果的想法,是一种控制欲很强的表现。”

 

对方也讲话很慢,回应很慢,他静静听着五条悟的呼吸,问,“是我控制欲太强吗?”

 

“医生跟我说,”五条悟没有接收到夏油杰的回答,他现在觉得自己的电话没打通,“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要靠缘分,医生说我太认定这个感情的话,就像我总把自己生病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太在意了,总是会生病的,用力抓不仅东西会坏,我也会坏掉。”

 

“那你的意思是……”

 

五条悟知道他误会了,想反驳,话还是没有读准心里的想法,他继续说,继续说。

 

“我已经看病很久了,我从有意识开始,我的父母朋友就都在提醒我,生病不可怕,治疗总会有效果的。”

 

“我就一直看,我总在看病。”

 

“我的同学们觉得我很惨,我确实很惨,我明明能一起玩的东西都没人带我玩,生病也不会每天都需要躺在家里,他们可怜我,心疼我,也烦我,我消耗这么久还没死,我还要继续让父母难过,给他们希望,又觉得希望没用。”

 

“我跟他们说再去生一个孩子,至少不要等我突然死了,他们连个牵挂都没有。”

 

“他们没同意。我好高兴,我怕他们没有继续生孩子是在等我一句话,我怕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就会悄悄销声匿迹。我会变成,家里的背景。”

 

“可是后来,我看着他们逐渐老去,我总在后悔,我离他们远了,因为我看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早点的话,我会害怕,太晚了的话,我也怕自己辜负的人太多。”

 

“我找不到恰到好处的时机去死,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几天。”

 

“你要在我死掉之后,再来见我吗。”

 

“或者是,你要让我们直接错过这点重合的生命,我们只变成两条相交轨迹上的一点,我熄灭了,你当我没来过吗?”

 

“我就只有这点短的可怜的命,像只小猫小狗那样,你不陪我死,只看我一眼,让我临死前,只看得见黑夜吗?”

 

五条悟说到这里突然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自私透顶的话,他也从自己的话里明白,原来自己真的是想要夏油杰陪着他,自己掩饰无视假装潇洒的举动,早就被身体否定了,他想着夏油杰在自己死之前都爱他,死了以后也爱他,一直一直爱他,那自己死了,自己心满意足独自死去,夏油杰,看着他死去。

 

看到夏油杰那么痛苦,他有一丝微小的,冒着恶意光芒的庆幸,满足,得意。自己死后,他也会爱自己。

 

会,一直爱我。

 

还以为自己侥幸活这么久,能多一些人性闪光点,可是到头来自己还是人性摆不脱,要爱,又自私。

 

要绑着他,带着他的心一起死。

 

只有他在看着叫欧维的男人时思考,那女人是多么幸福,找到这只会因她爱意填补生命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忠贞的,倔强的,善良透顶的男人。

 

五条悟沉默很久,他对自己这番无理取闹十分失望,他觉得夏油杰总归把他看清了,最后也不过是恃宠而骄,只会拿捏他的痛处。

 

他试探性,带着被否定的决心,不甘地问:“你还,回来吗?”

 

“我在门外。”

 

从五条悟电话响起那刻,夏油杰就在门外接通了。从那天早上离开,他就一直在上班,从他服从安排进入工作地点开始,所有人都在抱怨这份工作繁琐公式化没完没了,把一个人投入重复的日常,这份日常无限延长,好似中了诅咒那般。可是夏油杰欣然接受了,他需要一种把他所有闲暇时间都消耗干净的行为来缓解自己从不放松的精神,如果这份工作黏着力不够大,他会惶惶不可终日,他会想自己做过的没做的该做的,反复碾压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把他煎熬成灰。

 

他意识到五条悟在夜里抱住自己时,已经天亮了。他眼前模糊流淌的色块缓慢拼接回正常的画面,他感受到五条悟身上传来的热度。夏油杰冻结的身体能动的时候,他首先做的事情是把五条悟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他知道自己失态了,有很多事情要他现在去缓和,他是没办法做到的,好多东西突然袭来已经把他全部的气力耗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慢,脚步沉重身体摇晃,他像个困在外维世界的老人,重新回到自己陌生的身体,时间把他的内在打得散乱,他总不能在自己所爱之人面前诧异这呼啸而去的时间。

 

太懦弱了,总归是自己太懦弱了,才会想着去死在异国他乡,等到五条悟终于回想起他这个人时,他连一捧骨灰都挖不出来。自己死了总不能算是辜负他,在谁看来都会是句自作自受潦草收场。

 

他就是自暴自弃成那副样子,寻死不成又跑回来,像条才驯化的野狗,在普通人身边沉默,舔着残缺不全的犬牙喘息。

 

等到终于有人抱了,他才顿悟,其实自己最想死的,是在这个人怀里。

 

那自己兜兜转转这一大圈,浪费那么多时间,全是在怄气,对自己的,对世界规则的,对生命的。

 

夏油杰白天在工作时听到的父女吵架,女儿跟着网友在外工作,父亲说女儿被骗了,很多年不回家,说他不在乎女儿赚钱多少,一定要她回家,女儿在父亲的拉扯下哭泣恼怒,控诉父亲要将她嫁出去,嫁在小城里,天天受着夫家和自己家的排斥,可父亲还觉得这是天伦之乐,可她自己从不觉得那会是自己的家庭,她现在哪里都没有家。可是父亲说爱她,要她一个女孩子不要总是在外漂泊,自己家才是家,女儿反驳说,可你叫我嫁人,你说我总归要成别人家的人。

 

夏油杰看着他们来回拉扯,觉得这父亲的爱真自私,觉得女儿真的好苦。同事要来当和事佬,他拉住父亲和女儿,要用亲情绑架。夏油杰在旁插嘴,女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已经没有监护权了,她选择什么是需要自己负责的。父亲气急败坏,他质问夏油杰,若你有女儿,你会让她独自在外,万一出了事,永远晚一步吗?夏油杰说,那是她自己该负责的事情,也是社会该负责的事情。女儿和夏油杰统一口径,字字珠玑,说着父亲爱人是假的,爱自己才是真的。几番言辞,父亲哭了起来,可是我从那么小便看到大的女儿,我希望她健康长大,我希望她在我面前幸福美满,有错吗。同事连忙指责夏油杰不该如此,他明白血缘之间总会互相拉扯,要真的斩断,不会那么轻易。夏油杰说,我觉得那该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觉得幸福就好。而且,若是真的觉得后半生寂寞,才要的女儿,就更不该如此强迫女儿,你只是单纯的要一个养老的筹码,你更想依靠女儿未来的丈夫对不对?父亲说,那我不应该这么想吗?

 

原本还有力气争吵的女儿安静下来,她听着外人和父亲的争执,即便是从小就明白的道理,等到父亲真的说出口她才真的情真意切地了解了父亲的想法。已然在外奋斗几年的女儿完全明白父亲对苍老的恐惧,和对亲情的渴望,她甚至已经做好了等钱攒到她觉得可以的数目,就回去陪伴家庭,可是父亲这番话,仍然是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女儿离开家,并非是让女儿回归家庭,她还是被原生家庭所抛弃了。

 

女儿说,以后会回家看望父亲,工作的事情还是会自己安排。说完便签字走了,剩父亲在原地愕然。

 

同事这才拉住父亲缓缓劝慰起来,他说孩子的事情总要孩子做主,孩子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了,听听孩子的也没错,这不孩子还是不放心你,答应了多回去看看你。

 

夏油杰不懂这种做法,他离得远远的,生怕听到了觉得烦。可是等到父亲走了,同事主动来找到他说,你的话没错的,可是有很多人是没办法接受的,他们是自私,软弱,用亲情绑架,有时候你要学会去明白他们是这种人,而不是冲上去和他们对着干,这都是没有用的。夏油杰说,可那个女孩需要有人跟她站在一起。同事沉默片刻,问,若她以后后悔呢,你还会选择跟她站在一起吗?夏油杰还没说话,同事便笃定了,她一定会后悔的,她怎么选都会后悔的,她在外面永远攒不够为未来支撑的钱,就算她听从父亲的去结婚,也不会过得幸福,因为她体会过自由,她永远都不会接受家庭的围困。

 

就算这样,你也还是要跟她一起选?

 

夏油杰被同事几句话说到愕然,他不明白同事为什么用如此过来人的讲法去围堵他那么几丝侥幸,很多时候他并不喜欢同事讲话的方式,他觉得同事并没有去真的想过当事人的很多感受,同事都把感情剥离去看待事件,这样很不认真,甚至是漠视痛苦。可同事突然尖锐起来,他问夏油杰如果你明知道每一个选择后面都会有后悔,你还能选的出来吗?

 

那就选,选一个自己现在还能苟延残喘片刻的,说服自己不死不休的,这生命总要走到尽头的。

 

夏油杰推开门,五条悟还站在冰箱旁边,害怕冷场的夏油杰装作没有大费周章,边换鞋边说自己从外面买了蛋糕,觉得五条悟会喜欢,最近工作有点忙,每天都让你独自在家真是抱歉,他说了很多没用的话,尽力抹平自己离开后两人之间的沟壑,这边五条悟迟迟没有回复。

 

我在门外。

 

五条悟从听到这句开始,所有的感觉都飘回很多年前,他没发泄完的委屈全都涌回当初呆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他故作坚强骂着自己自作自受,他心里在唾弃自己太把感情当回事,他觉得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像夏油杰那样爱自己的人出现了,他太过作怪,好多好多,自己多潇洒多有钱,大不了以后就玩弄感情片叶不沾身,他还跟很多现在都不记得模样的人乱搞,直到夏油杰说,我在门外,他才看到坐在教室里的自己站起身跑出去,他要把夏油杰找回来。

 

为什么,现在才成真?

 

夏油杰去摸五条悟的脸,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的五条悟无意识挡了一下,好久没进食的身体温度低的吓人,心下了然五条悟可能是没吃东西,没有把他的拒绝放在心上,难得主动抱着五条悟安慰。呵气成冰的五条悟被夏油杰身体热度烫得战栗,在这设计不是白就是黑得诡异房子里,五条悟自嘲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住个棺材又能怎么样,漆黑颜色,加上倒映自己的脸,他用物理概念强迫自己认清孤单的现实,他把房间搞得空荡冰冷,总说自己早已习惯,等到夏油杰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只觉得自己荒唐。

 

“杰,我饿。”

 

现在已经拖拖拉拉到情人节,夏油杰知道日期含义的时候还在犹豫,他想着从前两个人根本没有刻意去度过什么节日,想送礼物便送了,外出见到什么觉得他会喜欢,就买回去送给对方,唯独现在要找这个借口,太生分了。正这么想着,他见到蛋糕店外排队很长,男男女女蜿蜒曲折,抬头看到情人节限定草莓蛋糕,满满草莓塔加糖霜,看起来制作很简单,意外的很好看,而且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这下不排队也被挤到队伍末尾,那就等等吧。

 

等了三个小时。夏油杰最后拿到的版本差一点点就要变成什锦水果塔,可能罐头水果会比不应季的草莓甜,但是看起来总归是草莓蛋糕更符合节日气氛点,夏油杰两手抱着蛋糕去找五条悟。

 

饿到手抖的五条悟看着夏油杰插切半的草莓,然后送到自己嘴里,这草莓太酸了,五条悟说想吃蛋糕,这良心商家蛋糕夹层也放了满满草莓,根本没舍得放草莓酱敷衍夏油杰。

 

有些顿悟的五条悟问夏油杰蛋糕店主是男是女,夏油杰回答说是女,五条悟低声念叨果然只有女人才舍得为男人砸钱。

 

这蛋糕夏油杰吃了一口,剩下的全被五条悟吃个干净。还想放着不管的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用理所应当的姿态收拾垃圾,擦干净桌子,他舔舔嘴角,大概夏油杰本身就是个有点洁癖的人。所以帮他刮胡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要说亲密好像也没这么亲密过。自尊心略微普通的五条悟不是特别能接受有人帮他刮胡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自己刮胡子才是正常,被人帮着刮胡子,也不付钱,总有些夸大的感觉。夏油杰完全没感觉,他帮五条悟摸了剃须泡沫,就把牙刷递给他,自己也去刷牙,两人都刷牙完毕后,夏油杰才小心翼翼用一次性剃须刀刮出五条悟光洁的下巴。

 

五条悟想中途阻止他一下,表示自己现在能量充沛,可以自己来,被夏油杰挡住,说,“我明天会起的很早。”后半句你会睡懒觉没讲。

 

那我睡懒觉也不是睡不醒啊。五条悟还是不太懂他这举动的意思,默默忍住。

 

黄昏才结束,夏油杰拉着五条悟入眠。好歹作息不算紊乱的五条悟从夏油杰回来开始就搞不清状况,自己虽然低血糖有点晕,至少自认为在感情里是主导的一方,莫名其妙就被夏油杰拉入梦乡,重点是入睡非常快,根本没做梦。

 

可睡得过早,不贪睡的五条悟早早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外面还是夜晚,夜色不深,不是凌晨天亮前的夜,他醒得过于早了,只睡了半个夜。留下心里阴影的五条悟翻身去找夏油杰,好在没重蹈覆辙的人还在身边睡着,五条悟攥紧夏油杰的手,想看看他有没有醒。

 

时间不久,五条悟觉得很久,睡不安稳的夏油杰动动手指,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没有讲话。

 

五条悟看着他重合的睫毛,还有终于放松的眉心,说,“做梦其实是大脑的一部分在编故事,另一部分在体会,然后还会感叹的自娱自乐。”

 

“嗯。”夏油杰还没睁开眼睛。

 

“你还困吗?”

 

“你不想睡?”

 

五条悟凑近夏油杰的身子,“记得上次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叫我跟你做爱。”

 

“你还会像上次一样……”

 

夏油杰睁开眼睛,感觉到五条悟在抓自己的裤子。

 

 

 

一开始做这个餐吧的时候,五条悟有想过这么用吗。夏油杰被压倒在上的时候脑子里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他们格外纯情,在所有男生都和归林的猴子那样低级时,他们的恋爱生活十分传统,甚至私下亲密大多夏油杰在上,五条悟矜持很多。大概年的单位再见,夏油杰被他压在身下的初体验,新鲜感是有的,也有些许诧异,他一直以为五条悟不喜欢费力气。第二次,现在,五条悟故技重施,夏油杰只好猜测他口味变了。

 

冷色皮肤跟自己的深色皮肤重叠,夏油杰能清晰看到他大腿的青色血管,自己身体的伤疤被他压住,他觉得五条悟至少是重了,也许是自己的身体还没恢复到从前那样,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比五条悟瘦一点,没料到真正接触起来,自己会被他摁在餐吧动弹不得。

 

缓慢下沉的腰吞没夏油杰鼓胀的性器,皮肉捆绑感让夏油杰眉头紧皱,五条悟低头咬住他的嘴唇,也是忍着疼动作。这种节奏让夏油杰心里的邪火越烧越大,他多次想翻身都被五条悟暴力化解,两人的汗越聚越多,五条悟的额角被汗浸透,小腹的汗液更是黏在夏油杰的皮肤上,夏油杰连吻都吻不到,全都被五条悟捏在手里,好像在跟他挑衅。

 

等到耳边只剩萎靡水声回荡,夏油杰已经开始攀着五条悟的肩膀喘息,他被一种很慢很慢的快感折磨,一丝有,一丝无,他想多得一点,五条悟就拿回去一点,等他退了一点,五条悟就又来勾引他。他恨恨地用犬齿咬五条悟散落的长发,却被五条悟狠心掐了一把,发出不爽的呜咽。

 

可是动不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竟然动不了。

 

 

 

10【尾】

 

夏油杰莫名其妙多了个假期。假期没时间去做别的,还没到真正的春天,外面总是阴沉沉的,开着白灯总有昏黄的感觉,五条悟没在,也没有人跟他说话,手机资讯往往就是他关心的那几条,没多久就睡了。

 

五条悟不是说过,人的大脑是一半替换另一半休眠,所以大脑可以给大脑编故事,还能对这个故事产生惊讶。夏油杰对自己编的这个故事充满无奈感,虽说大多数人都会试图照顾自己,让自己从某种状态中缓解,他认为那是一种具有主观意识的个人行为,不是潜意识里,没有相当自主的意识去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不认同自己潜意识靠编造这么荒唐的故事来哄骗自己的行为,他不认为自己需要被骗,尤其骗自己的还是自己,他经常陷入一种很强的自我掌控感中,这件事情五条悟亲身体会过——夏油杰喝醉做的很多吐真言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有跟他讲过。当然,夏油杰只记得是自己主动找到的五条悟,其他一概细节全部没记忆。他最该反思的是,把自己绷的那么紧,让思想和身体互相矛盾,等思想松懈了,身体才敢肆意妄为。

 

那这个梦境对于夏油杰来说,是真正的美梦,像曾经只有电影主角才会有的台词:该怎么解释死亡,我们本不是泥土,是空气,死亡让我们重新回到空中,变成阳光,雨水,云,我们无时不刻不围绕着我们的爱人。

 

他梦见自己坐在满座的电影院里,只有影片的光芒在荧幕,但他能感受到在座的每个人都是他自己。他们在电影院里看着往事一幕幕,全都是自己和五条悟的过往,他们在不同世界,不同时空,不同的每个细节,相遇,相处,爱,或不爱,错过,还有重逢,总有谁比对方早些离开,离开后的那些思念缠绵不休,整部电影从未表现轰轰烈烈,它绝不是个卖座的电影,无关的人看只觉得乏味,它千篇一律,没有高潮点,只有主角的不同年龄的表情,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夏油杰静静看了很久,他们都在默默看着,从不见有谁被里面的感情牵扯,真正高兴,真正难过。

 

如果人能知道自己和如今最不可分割的人总有命定相遇,无论短暂,长久,总要在纷乱人群中见上一面,他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一定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夏油杰想到这里明白这场梦马上就要醒过来。他又有了被炎热夏日包裹的感觉,阳光的味道,阳光牵紧自己手腕的感觉,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在流着热汗,高中开学时毒辣烈日烤的他目眩,他躲在树影下听着蝉鸣,忽然蝉声被人掐断,抬头望见五条悟正在树上捉着蝉翼,已经扯掉一只。阳光从五条悟的眼睛里漏出来,很浅很浅的蓝色藏在树间,夏油杰看着他说了声,猴子。

 

梦中的猴子说完,夏油杰睁开眼睛,他确实做了个很舒服的梦,他明白是自己编了个最适合自己的故事,才会让他的身体轻松不少。皮肤还在回忆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夏油杰也表现得懒洋洋,他趴在床上看已经回来的五条悟,最近在辅修化工课程,他每天都要去实验室玩火药。五条悟戴着银边眼镜,平板电脑里模拟数据正似烟花砰砰爆炸。

 

他仰视着坐在床边的五条悟,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不要死。”

 

哪怕我们还会在不同的宇宙中遇到无数次,我们像宇宙中的破尘埃那样缠绵不休。

 

不要死。

 

别死在我面前。

 

千万,不要死。

 

五条悟有些懒得理他这种无理取闹,低头借着眼镜递过去一束冰冷的目光,“如果从很多种人生意外来看,我现在没死,就已经幸运到爆炸,而且程度会和我现在做的模拟实验一样绚烂。别打扰我学习。”

 

“明白了。”夏油杰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撒娇,翻身背对此刻已经脱开七情六欲的男人,抱住自己膝盖。

 

等五条悟找到数据的问题所在,继续和导师讨论重塑模型之后,他摘掉眼镜,伸手敲敲夏油杰绷紧很久的脊骨,闷声是心房紧闭的空响,他根本没考虑去抚平夏油杰略微作用起来的羞耻心,只说自己想领养个小动物,这个小动物是什么,问问夏油杰的意见。

 

夏油杰偷偷翻个白眼,竟然无视他许久不会出现的娇弱,“猴子。”

 

“你知道你说这话我会当真的吧?”

 

“我上班去同事那边问问,她最近在做爱心领养中介。”

 

“哦。”

 

五条悟说完这句话,夏油杰感觉床那边轻了一块,他迅速翻身质问五条悟去做什么。

 

走到冰箱旁边拿水喝的五条悟对着他的欲说还休冷笑,“喝水。”

 

宠物的事情在一周之内就解决了。最近为了方便管理,有很多流浪宠物都被注册在城市区域派出所内,夏油杰跟同事透露想要领养的时候,同事拉着户籍科的同事一起到夏油杰面前,注册费用表格都签好了章,就差夏油杰付钱。夏油杰是知道这种费人工又费管理的宠物档案需要收些表格费用的,他咨询还没开始,同事滔滔不绝表示自己有非常合适的宠物供他选择,如果不是两只的话,老早就被排队摇号抢回家了,养宠物嘛,养一只和两只区别不大的。夏油杰心想好像也不是这样。同事继续涛声阵阵,毕竟你也是个好人,大家都熟悉,交给你我放心。夏油杰沉默不语。最后同事把猫咪从航空箱里抱出来,夏油杰眼神立刻变得不对起来,他又低头看了看剩在笼子里的猫咪,这是一对外貌不仔细看会觉得很一致的龙凤胎猫咪。本来不想做宠物户籍注册的夏油杰马上跟同事们办手续,下午就带着猫咪到五条悟家里。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用小臂挂着两只蓝色眼睛的白色猫咪,觉得有一丝好笑,也有一丝心情复杂。这两只猫咪显然跟夏油杰很熟悉了,它们玻璃样的眼睛瞄着五条悟家里的陈设,小小的身体延长成竖条年糕,五条悟清清楚楚看到猫咪的耳朵鼻子肉垫甚至肛门,所有皮肤没毛的位置,全都是粉色。它们看清楚五条悟的长相时和五条悟一样惊讶,三只动物心照不宣,全明白了某个人到底怎么想的。

 

 

才带小动物回家,完全没经验的两人不知道怎么跟猫咪迅速拉近感情,就让猫咪在家里熟悉地盘,夏油杰和五条悟在厨房准备晚饭。平时话不少的两个人怕吓到猫猫,不太敢聊天,手里洗菜,切菜,给鸡肉去腥,五条悟小心撕扯蒜粘连的皮,很多事情迅速做完,又检查了一遍猫咪的水和饭,还有猫砂盆,决定这个夜晚先沉默度过。

 

这个家里,是没有其他房间的。这是五条悟的习惯,他的床摆在一般人房子的客厅里。夏油杰想到了猫猫没有地方睡,同事也告诉它猫不会睡猫窝的,他就买了一方小毛毯,铺在角落里。所以,他们跟猫咪在一个房间入睡了。

 

这个夜晚他们充分见识到猫咪只有在白天才会知道恐惧,夜里的它们是无敌的。他们也不知道猫咪在夜里踩了他们多少次,闻了他们多少次,小胡子扎了他们多少次。反正天亮之后猫咪就舔了五条悟的脚趾,他被那种粗糙的舌面刮过之后不顾脑血管腾空坐起,看见另一只猫咬住了夏油杰的大脚趾。三对蓝色眼睛互相对视三秒,两只猫蹦蹦跳跳跑了。

 

猫咪确实是夜行动物,家养猫猫的作息虽然有一些会跟人类同步,但是坚持和猫咪同睡的人类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比如睡眠好。显然他们两个都不是,夏油杰的深色皮肤黑眼圈不明显,浅色皮肤的五条悟格外憔悴。白天到了,猫咪睡觉人上班。夏油杰悄悄离开,不习惯白天睡觉的五条悟坐在床边望着两只猫咪交叠在一起睡毛毯。性别不一样的猫咪性格也是不一样的,小母猫天生警惕,睡觉会习惯于保护肚子,但是她是第一个主动从笼子里出来巡视地盘的;小公猫看起来胆小,但是他很容易放松警惕,更主动去粘人,睡起觉来经常很随意,什么姿势都有。因为是胞胎,两只猫猫看起来大致差不多的模样,哪怕是睡觉也非常有趣,它们统称“白猫”,但是头和尾巴都带有黑色毛,头上黑毛看起来像大写的Y,也不多,就聚在两耳中间,比着额头中心开叉。刚来新家也不安,总要挤着睡,要么排着睡,只要挨在一起,五条悟就觉得自己能看到一句“沿虚线对折”的提示。

 

就这么,家里不再剩下他自己,起码还有两只猫咪陪着。五条悟心里依然是接受不了。他们两个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也许会相处久了觉得工作日分开没什么,白天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晚点下班后一起做饭吃饭,睡觉聊天,第二天还能重复。五条悟不想做这种事情,他不想总感觉空空荡荡的。他和夏油杰一样,如果没有什么来填满,也会精神紧张,惶惶不可终日。他没有真的去劝说夏油杰放弃工作,他明白夏油杰的处境,他至少希望是夏油杰主动的,想要摆脱现在的状态,往两个人的生活里去。在那之前,他找些别的事情做来分散注意力。

 

从来没想过要养猫的五条悟只有点点的宠物常识,他看着这两个弹性极好的草莓芝士年糕,带蓝莓果酱的草莓芝士年糕,根据博弈论,猫咪的性格是高冷,人主动去跟它们联系感情不太可能提升的快,那他就等着猫咪主动来找它们。这个理论有一点点道理,猫咪是好奇心很重的动物,你总在它附近乱晃,它总会找上你的——会踩着你身体的任何部位借力跑酷。

 

连续三天都只有夏油杰回来的时候会揉揉猫咪们的额头。所以猫咪对夏油杰表现得比较热情,甚至他回来之前两只猫咪都是在地上睡觉,听到夏油杰下班回来才会伸伸爪子,让肉球开花,再打个哈欠,开始互相追逐。猫咪这种好奇心旺盛的动物很快就在家里呆的无聊,饲养员们以为猫咪无聊只会到处抓抓东西,没料到小公猫来回踱步,发出惊天的一声“嗷呜”。五条悟和夏油杰停下手里的事情,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那只纯种家养田园土猫,它应该是没接触过狗才对。这个没错,它没见过狗,没听过狗叫,但是不代表它不会“呜”,“喵呜”,“汪呜”,各种用来吸引人类注意力的声音。毕竟猫叫声就是用来专门吸引人类才进化出来的,一种功能。

 

等猫咪长到五个月,它们开始换牙了。经常在某天突然发现猫猫嘴里少了一颗小牙,犬牙岔开的那一颗尖尖越长越大,最终挤掉了乳牙,卡进专门放置犬牙的缝隙里。期间总是碰巧五条悟有空带它们去打针,三针猫三联,一针狂犬,打完疫苗医生总会笑眯眯告诉他兄妹猫咪发情期要分开养,不然会生小猫的。具有人类基本世俗道德观念的五条悟眨了三次眼睛才明白医生话里的意思,医生也对这个仿佛带着双胞胎孩子来看病的宠物家长很有耐心,他和猫咪长得像已经不是一种比喻了。

 

养猫确实很杀时间,毕竟这疫苗打完马上就到了该做绝育的日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只猫咪绝育时间是需要分开的,这是一种规避风险的方法。医生说公猫成长会比母猫快一点,不然就把它的绝育时间提前,等到五个月再来看看它的蛋蛋够不够大。五条悟那段时间就在家里跟猫咪讲道理,说妹妹要等发情一次才能动手术,你不需要,你多吃点,牺牲一下。也不知为什么,小公猫真的多吃不少,他在绝育时间到之前拼命成长,长到了六斤重。它的手术很成功,五条悟给夏油杰拍了很多它麻醉后舌头拉扯出来的照片。

 

手术后五条悟的作战计划起效了,麻醉过后四肢不协调的猫咪非常害怕,它把五条悟当成心理上的依靠,主动躺到他怀里求安慰,等麻醉彻底失效,猫咪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尿垫撕得粉碎。自那之后成为公公的猫咪开始整天要人摸摸抱抱,夏油杰每一件黑色的衣服上都布满了白色的猫毛,他只说自己好像被这个家格外排斥,明明地上白色的毛最多,却只有自己黑色的头发能看得出来。五条悟那会儿停下自己手里的猫猫剃毛机,说,不然你吃点化毛膏。

 

猫咪需要剪指甲,剃脚毛,换毛期梳毛,还有洗澡。

 

平常大多都是五条悟在做。因为他陪伴猫猫最久,他和猫猫长得也很像,猫在他手里多数很听话,虽然沾水会害怕发抖,但也没有大叫,闹得人仰马翻。这些事情做得多了,他免不了要困惑,自己为什么要把很多心血放到它们身上,明明每天只有那几个小时,它们也总是在睡觉,说是有猫猫陪着,可它们也不过是在自己身边等着时间流逝。他开始觉得烦,拖沓对猫咪的关心,可看到夏油杰对猫咪不熟练的照顾又会生气,最后还是他去做的。

 

这两只破猫也不见得有多么爱我。

 

他有天莫名其妙那么想。

 

算了,它也是在过自己的命,它最多不过十几年的寿命,活得狭窄一点也好。

 

五条悟在家里呆的无聊,等的无聊,便出门走走,没有目的地,就沿着街道走走。

 

等到外面日光完全消失,他的坏情绪消失,他才慢慢走回家,脚步略沉重,打开门。里面是有光的,夏油杰正坐在地上,平常敏感情绪多点的猫妹妹正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撒娇。五条悟下意识感觉到了什么,还没开口问,夏油杰先告诉他,我刚刚办好了辞职手续,有不少文件需要签名,还有民间组织的邀请函,我都拒绝了,我最近想休息几天。五条悟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回应比较好,先迟疑地说了声哦。夏油杰继续说,它发情了。

 

啊?五条悟盯着那只状态不对的猫,才发现它对夏油杰露出了肚皮,叫声也非常黏。

 

两个男人在猫咪发情期过得实在是有够尴尬,公公猫每天对着妹妹表情厌倦,夏油杰和五条悟轮换给猫妹妹拍屁股,想多做点什么,夏油杰说猫咪可以分清楚男女,最好不要。五条悟说这有什么,然后夏油杰接着说,你没发现它们在我们亲热的时候会找个好一点的角度仔细观察吗,五条悟瞬间懂了。原本照顾这一只猫就有够无措,谁知道那只格外通人性的公公猫见到妹妹发嗲会被摸,开始学习妹妹的叫声求抚摸。夏油杰和五条悟十分无语。

 

艰难挺过一周,五条悟预约医生问什么时候可以给猫咪动手术,医生说要发情期两周后。这两周十分难熬,尤其他们的家没有别的房间,猫咪睡睡醒醒就去喊他们,导致他们最近听到猫叫就神经过敏。

 

动完手术两位十分喜气洋洋,除了猫咪,两只猫咪都很痛苦。第一次公公猫动手术夏油杰不在,五条悟记错时间,禁食禁水八小时变成十二小时,两只猫饿得发疯,四处乱叫乱跳。第二次也是想要两只猫同甘共苦,但是公公猫长大了,他比妹妹大上一圈,禁不住饿,只好单独给公公猫喂吃喂喝,动手术前的猫妹妹有些不满,没有表现出来,动完手术的猫妹妹很害怕,眼里含泪,还是不能吃饭,需要等麻醉过后八小时。五条悟怕她饿坏了,给喂鸡肉猫条,公公猫凑过来也想吃,于是就听到了猫妹妹来到家里后最凶的威胁低吼。

 

五条悟曾经跟母亲提起过两只猫咪,当时妈妈还在问猫猫不会吃醋吗,五条悟说不会。夏油杰眼神奇怪,说他竟然没发现。

 

黏人的公公猫每次跟五条悟互动撒娇,猫妹妹都会很端庄地坐在旁边看着。夏油杰能从妹妹的眼神里读出来很多东西。

 

事实证明夏油杰的理解不错。调皮嚣张的公公猫在某天踢碎了五条悟正在做模型的平板电脑,差一丝数据就能结束三个月的苦熬,五条悟脑中热血和神经线一起冲破大脑皮层,他抓住猫咪一阵殴打,屁股都拍肿了,本想冷静下来的五条悟转头看到数据模型竟然哗啦啦像大楼一样倒塌,数值从正向降到负值以下,在负值跳着快乐的踢踏舞,他心脏的波浪线也跳起尊巴,我他妈的化工能搞负值真是好大的本领,抓着猫语言侮辱了五分钟。公公猫直接抑郁了,他默默蹲到浴缸角落里变成一块方年糕,怎么叫也不出来。

 

猫猫抑郁时,五条悟就已经后悔了,他想跟猫咪道歉,可是才受过双重打击的猫咪怎么抓都会重新回到浴缸,就只好夏油杰去安慰。

 

这种时候,猫妹妹出场了。两只猫咪总会在一只挨打的时候偷偷找个好角度观察,凑热闹,那会儿他们两个只觉得这猫咪蛮有意思的。他们以为那就是极限了,谁能料到,谁也想不到,这猫妹妹像个正宫失势,赶来争夺主位的妃子,它各种缠着五条悟,要五条悟摸它,还总是发出公公猫无聊时的叫声,那个声音真的是用来吸引人注意的。五条悟试着摸了摸猫妹妹,然后它发出呼噜声,在它哥哥遭受毒打后,它在犯人手底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五条悟哭笑不得,“你表现得好像这个家里只会有你一只猫了一样。”

 

等到夏日过去,真的到了夏油杰心心念念的夏日末尾,秋还没来,阳光热烈毒辣,他和五条悟搬到了一间带有小花园的两层小屋,两只猫可以在露台外追逐蝴蝶,在草地上乱滚,可以尽情晒太阳,嗷呜嗷呜乱叫,也不会扰邻。猫咪长大了一点,公公猫体重到达十斤,医生说不可以再长胖,要改喂处方粮,五条悟说猫妹妹才开始涨体重,晚点再换。给猫咪备好了空间,他们决定去旅行,很短很短的时间,最好是十二个小时之内能结束。是五条悟要求的,他不想被猫咪忘记。

 

那十二个小时能去哪里呢。夏油杰想了想,带五条悟到充满粉色建筑的hello kitty乐园,大片粉白两色的建筑物还有绿色的植物,五条悟抬起头就能看到很大的,正中央有着凯蒂猫的摩天轮。

 

五条悟问夏油杰,“在有着凯蒂猫的游乐设施这边摔死,会死的很可爱吗?”

 

夏油杰想了想说,“摄影师应该会给你调一个可爱点的滤镜。”

 

旁边的家长赶紧拉着孩子离他们远远的。

 

不过既然大家都觉得他们两个男人来凯蒂猫乐园很突兀,那他们的逆反心理就上来了,游客去景点肯定会买特产,也会拍照。五条悟和夏油杰分头行动,五条悟去冰激淋店里买了两根粉粉嫩嫩的凯蒂猫雪糕,果汁雪糕没有牛奶的香,夏油杰找工作人员买了六个凯蒂猫和小熊的粉色气球,两个男人拉着路人拍照,哪里的凯蒂猫大在哪里拍,还要拍甜腻的情侣照,互相把雪糕怼进对方嘴里那种。

 

两人一路拍照进到最为烧钱的城堡餐厅,在工组人员热情的推荐下点了两份招牌套餐。

 

饭量感人。一份是半份牛排,加两个炸虾,装饰用小番茄和西兰花,从凯蒂猫模具里抠出来的米饭,还有一碗日式鸡蛋羹。另一份是抠成凯蒂猫的米饭泡在不明红色液体里,周围摆了最多六个的虾仁,配菜是半份炸丸子和三个鸡翅加装饰菜同款。放在粉色的桌子上,粉色的托盘里,围绕着粉色的餐具。

 

夏油杰和五条悟坐下后默默把手里的气球放了气——以后不会有任何凯蒂猫能在他们手里活下来。

 

吃完饭两人落荒而逃,十二个小时连五个小时都没到,两人从郊区跑回市区,找到一家便宜大碗的面馆,狠狠解了饿。吃完饭终于暂且原谅自己头脑发昏的两人对视一眼,说该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费,夏油杰盯着五条悟的头发,五条悟盯着夏油杰的头发。

 

他们两个坐在理发店,听着这位托尼讲述最近流行的发型,很多都是复杂工艺的烫烫染染,可能把他们当成才下课的大学生,觉得他们还有可能浪费一天中的好多个小时去折腾头发。夏油杰说自己的头发短一点就行,让他快点开始剪。五条悟觉得夏油杰说的有道理,让理发师帮他剪一个undercut的发型,最近太热了。夏油杰问他怎么突然剪那么短,五条悟说你别管。

 

两只猫咪见到两人回家,只是在阳光下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懒着,没觉得他们离开很久。

 

“猫猫到时候寿命到了,要不要再养几只啊?”五条悟边换鞋边问。

 

“你怎么不在绝育之前问这事儿?”夏油杰很疑惑。

 

“神经病,不做绝育它们得生多少。你喜欢缅因吗?”

 

“那不是狗吗?”

 

 

 

 

 

 

 

 

 

 

*还有一点点

 

 

医生经常见到好朋友之间带着美食来病房里探望病友的,也有很多例子表明,这确实在某些情况下有利于病人伤口恢复,增强意志力。这在老爷子之间还算比较罕见的,病人刚做完阑尾手术,等麻醉失效,好友就带着调料味十足的串串来病房边吃边等。半躺在床上的银发老人保养还不错,称呼为老人,看起来总是生龙活虎的。他笑眯眯看着吃着重油重辣食物的老东西,语气优雅,语言婉转,“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年轻时候忌口是为了多活几天,现在到老的没几天了,当然要多吃。”

 

老人的头发颜色没有床上那位那么纯白,他吃相很好,没有一滴油落到不该落的地方,他微微笑,“很好吃哦。”

 

可恶。现在年纪大了头脑没有以前那么灵活,听到这种话真的会生气。

 

等到差不多傍晚,老人才能下床活动,不过由于长年旧疾不断,他走路比较缓慢,比较远的话会坐轮椅。就这么回去的路上两人还在吵架,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振振有词,问他现在怎么不念叨说我们谁先死了,推着轮椅的老人说反正也差不了几天,你也没机会英年早逝了,老人继续不忿,青春都被你蹉跎没了,你现在一副既得利益者的嘴脸。

 

老人哼一声,我的青春不也是被你蹉跎没了。

 

回应是一些骂骂咧咧。

 

明天隔壁房间的老头儿来一起打麻将。老人说。

 

让他带好血压药。老人恶狠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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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sob:中间一段感觉好压抑好挣扎,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老师太会写了,那种绝妙的拉扯感让我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去读,太害怕了,看到“我在门外”“杰,我饿”真的爆哭,看到这里有一种全身都松弛下来了的感觉。读完感觉到一丝特别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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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
很多心理上痛苦压抑的描写都让人感同身受,看到苦难的难过让人泪流满面。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都要接受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警察局里,那些活着呼吸的日子里,人清醒地意识到,做不到的事情是一直存在的,例如停止一场战争、拯救他人、让心爱的人活下去。
关于选择……即使万死无生,即使每一个选择都是充满荆棘和痛苦的,人终究要选择一条路走上去,一直走。
在你面对选择,不得不与他人对抗的瞬间,有人站在你身边,愿意维护你选择的权利,即使选择本身没有哪条路是通往幸福,最终选哪个选项都是BE,但曾有人愿意支持你,本身也是让人非常感谢的时刻了。

扯远了。
明明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夏油杰最后发现其实最真实最直白的归宿是回到他身边,在他的温度里融化,在他的拥抱里闭眼。
恍然大悟的时刻恍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是人就是个傻子,别人说的道理听起来再正确也没用。这一生是属于自己的,属于个人的部分去体验去感受,完成很多很多独属于自己的经历,那些痛苦和挣扎也是必须的,就算挤出了血和泪,也是自己切实行走得出的答案。
五条悟做错了什么呢,夏油杰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过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爱的不可思议,就是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贫瘠如夏油杰,也有即使我一无所有也在拼命回应你的爱意。自由如五条悟,也在心底抱着期望一直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用他岌岌可危没有希望的生命。
因为爱人把自己变了形状,因为爱变得自私胆怯痛苦不堪,又因为爱有了活下去的欲望,甚至最懦弱最怕死的胆小鬼也对死亡有了一丝描绘,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想死在他的怀里,想在他之前断气,想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他在身边,想霸占那颗心,直到死后,知道他停止呼吸也不放手。

真的是写得很好的故事。
活着真的好苦,但是还是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撑着一口气走下去,等到你停留在某个人心里,可以在那里放肆地暴露出最真实的模样,说出那些说得出说不出的心里话,也许那就是生活最幸福的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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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细腻的文啊

居然是he我暴风哭泣

这样我是不是也算感同身受了

从头看到尾,哭了好多次,又笑了好多次,导致刚刚还在笑然后又忍不住哭结果突然又被某句话逗笑的我看起来精神状态实在不太乐观,哭了笑笑了哭的看到最后结局,一堆话堵在喉咙里,最后也还是只呢喃的轻声讲一句真好啊…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