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珊瑚珠(原作向/已完结)BY皮蛋

设定:原作向夏五,全文9.4k+。时间线我已经不在意了,来和五条悟一起做一场梦吧。





01


有的人很近。


怎么形容一个人离自己很近?大概是不用做梦也能够看得见,摸得到。从自己的寝室门口走到他的寝室门口不过五步,折合时间约为四秒,第五秒就够看见夏油杰旋开门把手接住扑进怀里的五条悟。他们胸膛贴胸膛,脸挨着脸,心连着心,那才叫近。


有的人很远。


只要不是一睁眼就能看到,五条悟想——那都应该叫远。在雨里,在宿舍楼下,在高专入口处的石阶上,在讽刺的掌声中,在无边的黑暗里。伸手去碰,是摸不到的,可一旦闭眼他就会入你的梦来,没有道理,蛮不讲理。


有的人很远很远。


远到五条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何面对从前、面对当下、面对未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未来,可他们的确拥有过共同的曾经,所以哪怕就在东京,甚至可能某天某时正在银座、地铁站、大厦,那也是远的,很远很远。远到也许从某天起他就不愿意再入梦,哪怕思念成疾(即使当事人并不承认),也抵不过时移世易。


有的人离自己很近,又很远,逐渐越来越远;有的人离自己很远,却又很近,在脑海中,在回忆里,在梦里,那究竟算远还是算近,五条悟不知道。


也许一个人离自己忽远忽近,往往在雨里、在风中、在海边、在小巷,唯独不在自己身边,那这个人实际上就离自己很远。远到像地平线永远追不上,远到人潮之中转身不回首,一直到日落,一直到日出,一直到海的尽头。


海,海离自己太远。


五条悟看不见,但是看不见,会做梦也是好的。他从不担心自己学不会什么,但是他用了十年也没能学会如何做梦。他在梦里跌碎了镜子,镜子里的夏油杰和五条悟举着水枪在冲绳岛的沙滩上奔跑,镜子里的夏油杰拍拍他的肩膀问他会不会太累,要不休息一下吧;镜子外的五条悟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周围人来人往,他和夏油杰站在人潮中,竟然谁也不敢看谁。好像唯一的能做的只有闭上眼,再次坠入十年前身边还有夏油杰的那场梦,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恍惚间香樟树竟然已经落了十次叶子,自己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东京湾船来船往,海风的咸湿把人的心挠得痒痒的,整个大脑却昏昏沉沉。六眼超负荷运载了一整天,可五条悟收工后第一件事竟然是来这里看海。


疯了,他说。真是疯了,我不过想要看一次大海,但自从夏油杰离开后,我再也没看到过比十年前那一次在冲绳看过的海还要好的大海。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夏油杰要入我的梦。我深知我留不住他,可每一次在梦里我都会叫他的名字,叫他“杰”,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明知道我会很寂寞的。


夏油杰,夏油杰,你明知道我会很寂寞的。


五条悟吸了吸鼻子,他突然很想吃甜点,越甜越好,越快越好,他怕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尝到回忆的苦。东京就这么大,黑的黑,白的白,唯一有色彩的竟然只有夏油杰送他的一串红色的珊瑚珠,可他还把珊瑚珠弄丢了。


……


“你最近怎么样?”


“就是那样啊,不会怎么样的硝子。”


五条悟双手枕在脑后躺上医务室的床,硝子给他做完常规的体格检查,把听诊器取下来坐在椅子上。


“那串珠子呢?”


“什么珠子?上周野蔷薇和悠仁他们从仙台带回来的新品珍珠烧仙草蛋糕吗?那个很好吃哦,比喜久福还要甜,不过那个珍珠不是真正的——”


“你回去休息吧。”硝子打断了他的话,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五条悟没心没肺地还在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万能的Great Gojo是不需要休息的,我今下午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呢,我先走啦硝子。”


“五条,你回去休息吧。”家入硝子没有接他的话,重复着上一句,“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弄丢了。”


“什么时候弄丢的?”


“一周前。具体一点的话,他死的那天。”


硝子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转而问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见过零点的东京吗?”


五条悟忽然感到一阵极强的窒息感,下一秒,他从床上坐起,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从梦中醒来。




02


他见过零点的东京。


夏油杰离开后的第一年,五条悟确诊了梦境窒息综合症。


他总在睡梦中因呼吸困难而惊醒,额头上汗珠密布,然而伸手去擦时只摸到血红的液体,慌忙打开灯只看见床上凌乱的被褥和制服。他想叫出来,却只能张口、闭眼,再次倒在床上,不久后又会因为窒息从另一个更深的梦境中醒来——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硝子给他开了药,那些奇形怪状的药片让他短暂地获得安宁。他没有告诉硝子自己会趁夜溜出高专去搭深夜电车,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捏着夏油杰送给他的珠子,一颗一颗用拇指和示指捻过,仿佛死神用镰刀一点点将回忆划破。


他和夏油杰在粉色蝠鲼上接吻,他们没有放[帐],两个年少轻狂的高中生在月光下亲吻。夏油杰成天说着那些古板僵化的正论,嘴唇却是软的,像糖,像棉花,算棉花糖。五条悟第一次和人接吻,在月光下,在夜空中,像两颗星星拥抱——他们没有拥抱,算遗憾。夏油杰只是捧着他的脸,一声声叫他的名字,satoru、satoru……真要命,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的名字叫出来会这么令自己兴奋。他搂着夏油杰的脖子,他先是把头埋进了夏油杰的胸膛,那里能听见强有力的心跳,闻到制服上淡淡的洗涤剂的香气。直到头顶的人叫他“悟”,直到夏油杰把手按在他的唇边,从口角滑进他的嘴里,五条悟才抬起头来。夏油杰把指甲剪得短短的,指尖点在五条悟故意合起来的牙齿上,下一秒他们就把脸凑到一起,夏油杰也把手指抽出去,换成他的唇。


为什么要吻我?五条悟问他。


夏油杰答,因为我想亲吻你。


五条悟又问,为什么杰想要亲吻我呢?


夏油杰不答了。夏油杰从阔腿裤的裤兜里摸出一串红珠,正好是手腕的大小,上面没有价签,猜不到来历。夏油杰吻他,一边吻一边脸红,而五条悟此时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他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才本能地推开夏油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等到两人的大脑都清醒,五条悟才发觉自己或许应该害羞。


但是人也都知道,有些事情,该在当时发生就一定不会在之后发生,有些感情该在那时候有,过了那时候也就很难再有。他在这时候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害个羞,装个耻,好让夏油杰多说些真心话什么的,也总比现在想不起夏油杰曾经对自己说过哪些难为情的话更好。过时不候的青涩,过了这个村真就没了下个店,就像风,像雨,像闪电和露珠,像该死的夏油杰。


“这是送给悟的礼物。是红色的珊瑚打磨出来的珊瑚珠,我把它们串在了一起。”


“杰以前就是这么哄骗女生和你亲亲的吗?”


五条悟哈哈大笑,他一把夺过夏油杰手里的珠串,戴在手上试了试,尺寸刚好,是双圈绳结,左右两边串珠交界处还有一个精巧的木制小雕,刻着一个大写字母“L”。


“没有哄过女生。”夏油杰急于辩驳,五条悟把左手举起来,对着男同学摇晃着手腕,刚从人家那里得了礼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显摆,“那我是第一个。”


“悟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夏油杰吞吞吐吐地表露着心意,“现在是,以后也是。”


“骗我吧?”


“不骗你。”夏油杰坚定地摇着头。


“不,夏油杰。”五条悟轻声呼唤着挚友的名字,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夏油杰不解地皱着眉,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可这次换成五条悟主动贴了上去,几乎整个人扑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骗我,继续骗我吧,哪怕是骗一骗我也好。”


夏油杰似乎在笑,那是十七岁的夏油杰,他也还是十七岁的五条悟。十七岁的夏油杰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被骗,但他毕竟是夏油杰,他从不会阻止五条悟去做对他而言有意义的事。所以他说:“我永远不会欺骗悟。”


“我宁愿你骗我。”


夏油杰,我宁愿你骗我。


继续骗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在电车上——


“前方到站……请乘客有序上下车。”


醒来。


熟悉的窒息感将他包围,周围没有座位,没有电车,甚至没有月亮。只有墙上嘀嗒作响的老式挂钟,一直开着的电视,天花板上辛勤工作的吊扇。


五条悟热得快要融化,他不明白为什么东京会这么热,明明现在是冬季,明明已经快要新年。他二十七岁了,竟然还会梦到十七岁的夏油杰,梦到零点的东京,梦到冲绳的海。


还会梦到那串珊瑚珠。


五条悟下意识抬起手,六眼隔着眼罩看见光溜溜的手腕,于是又抬起另一只手来查看。回想起刚才的梦,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珊瑚珠。


梦境罢了。


挂钟走到零点,喀嗒一声,五条悟也正好从卧室走到回廊。


东京,东京,东京热得像海,把人淹没。


从零点醒来,不会有人像从前那样一手把他按回被窝里,另一只手关掉床边柜上的台灯,让他赶紧睡觉。只有血腥味,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味,还有明知道根本就没有,但就是希望能够找到的珊瑚珠。


原来这就是零点的东京。




03


“伊地知,帮我带银座二丁目那家甜品店的芒果班戟和草莓巴菲,还有奶油大福、草莓大福……”


五条悟结束任务之后私自回了高专,躺在宿舍的床上对伊地知报着菜单,电话那头的伊地知握着笔手忙脚乱地记下来,时不时还要打断一下,小心地问他一句“能再说一下刚才那个甜品名吗”。


“和伊地知你啊,说这些可真麻烦。”


“抱歉!抱歉五条先生,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的……啊,刚才最后一个是芒果布丁吗?”


“对哦,然后草莓巴菲要放很多很多的糖针,甜甜圈要外面裹上厚厚的巧克力,我还要加了三倍糖的草莓大福……如果没有草莓大福了那就换成鲜奶油大福,总之我要加三倍糖啦。哦对了,还有——”


“抱歉五条先生!我刚才来到了您说的那家二丁目的甜品店,今天好像没有营业……啊!不过您放心,我会去三丁目和四丁目帮您买到这些甜品的。”


六眼经过长时间地负荷已经相当疲惫,五条悟躺在床上滚了几圈,像猫咪第一次接触柔软的床单,不知不觉就把凌乱的被褥裹在了身上,对自己折腾辅助监督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忘把手机伸进被子里对着收音孔埋怨道:“和你说这些真是太麻烦,要是杰的话早就——”


“五条先生?”伊地知晃了晃手机,趁着绿灯亮起后赶紧随着人流一起穿过马路,“五条先生?您在听吗,五条先生?”


“没事,不用了。”五条悟突兀地对他说,“五个奶油大福就可以,其他的不用了。”


“好的五条先生,我一定给您带回来!”


苦命的打工人伊地知话说到一半,五条悟就挂了电话。


他躺在夏油杰的床上翻来覆去,明知道夏油杰已经离开了将近十年,但还是不死心地把头埋进穿上那件熟悉的制服里,企图从中获得几分安慰。


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到了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地步。


有时身处现实却以为自己在梦中,浑浑噩噩使用着各种术式,只管把俯拾皆是的咒灵消灭在眼前,可看见一团黑雾样的咒力飘散在空中,却又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这件事的目的。他戴着眼罩,有时是绷带,六眼被迫接收着无数纷繁杂乱的信息,竟让他仿佛置身梦境。他迷茫而混沌,整个世界在眼中显示成为一块屏幕上的乱码,数不清的回忆涌入脑海,他看见死去的天内理子,看见冲绳阳光明媚的海边,海鸥在飞翔,十七岁的夏油杰在对他笑。夏油杰朝他走过来,把那串意义非凡的珊瑚珠戴在他手腕上,说:“悟,不要把它弄丢了。”


下一秒他就会被汽车尖锐的鸣笛声拽回现实,车上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对他破口大骂,五条悟低头看向脚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道路中央,无下限自动开启保护着他的安全,以至于汽车车头和他只隔了大约一把直尺的距离。


我在做梦吗,杰?


悟没有在做梦哦。


“杰?”


“我在这里。”


五条悟走过马路,穿着教师制服的夏油杰站在路牌下抱着双臂等他。他的头发比十七岁更长了些,一直留到了肩胛骨下缘,丸子头只把脑后一部分头发扎了进去,五条悟觉得好笑,走过去手欠地拨弄着那颗“小丸子”,轻轻一扯就把夏油杰的头发扯散开来,果不其然等到了夏油杰的黑脸。


“不要那么小气嘛杰,大不了让最强的Gojo老师亲手给你扎丸子头啊。”


“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杰真的,越来越小气了啊!”


“就算有无下限,也不能横穿马路吧五条老师?”夏油杰转过身眯着眼对他笑,五条悟对这副模样可太熟悉了,一般这时候自己的挚友就会开始输出各种[正论],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了。


“在街上梦游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悟,就算有无下限也不能乱来,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啦,我们可是最强啊。”五条悟说着,把左手举起来对着夏油杰晃来晃去,像一只神气的白猫,“你看,杰不是说过珊瑚珠有祝愿与平安的意义吗?有杰的珊瑚珠在,五条老师就不会有事呢。”


夏油杰笑了笑,算是认可了五条悟这个说法,后者辩驳成功之后得意洋洋地从他手里的甜品袋里掏来掏去摸出来一个方便在路上吃的酸奶油泡芙,刚要撕开包装袋,却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珊瑚珠。


他戴了十年,再鲜艳的红色也已经有一部分褪了色,边缘露出白色的磨痕。这是一颗一颗打磨出来的串珠,所以表面凹凸不平,还残存着珊瑚的纹理,带着海风的气息。一切都很完美,天衣无缝,完美到这一切就像是真的,完完整整存在过的,鲜活的记忆。


“但是杰,你怎么知道我在梦游?”


“快吃,东京太热了,泡芙一会儿就会化掉,我忘了拿冰袋。”夏油杰对他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夏油杰笑,那样发自内心地笑。


“我在做梦吗,杰?”


夏油杰不说话了,他把五条悟手腕上的珊瑚珠取下来,轻轻地点头。


“你为什么不骗我呢?”五条悟问道,“杰,为什么不骗我呢?你明知道我会很寂寞的。”


“我永远不会骗你。”


……


“您还记得那串珊瑚珠的样子吗?”


“记得,非常清楚。”


“请您描述一下吧。”


“那串珊瑚珠来自于我的朋友……唯一的一个,是我唯一的挚友。他在我十七岁那年送给我一串红色的珊瑚珠,是他一颗一颗亲自打磨的。他的打磨技术太差了,那些珠子表面坑坑洼洼,就算串在一起也不一定会有猪头去买。他把珊瑚珠送给我,我戴在左手的手腕上,毕竟右手要用来做很多事啦,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


“好的,五条先生,但是刚才您说,您的朋友——”


“是我的挚友,唯一的一个。”


“好的,您刚才说您的挚友在您十七岁那年将那串珊瑚珠作为礼物送给您,您之后一直将它戴在手上。我刚才看了您的信息,您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是吗?”


“啊嘞,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吗?年轻人的青春就这样被剥夺了呢。”


“我大概明白了,您对这串珊瑚珠的来历十分明确,唯一存在前后矛盾的、不确定性的在于,您不记得您的挚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送给您这串珊瑚珠的,对吗?”


“哈?你再开什么玩笑!”五条悟站起来和坐在对面的心理医生对峙,“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我十七岁那年,当时他也不过十七岁,他送我一串红色的珊瑚珠,说这是给我的礼物。当时是在东京,他……”


对啊。


五条悟愣在原地。


当时究竟是在银座二丁目的甜品店里,在吃着草莓巴菲的间隙,还是在高专狭窄的宿舍里,在决定通宵打电动却熬不了夜一头栽进夏油杰的床上呼呼大睡?是在下午三点擅自抛弃辅助监督去书店看漫画的胆大包天,还是在零点一刻的夜空下,乘坐着粉色蝠鲼回到高专的路上?


没有,什么都没有。


五条悟摘下了眼罩,茫然地看着心理医生的脸庞,也看向自己的手腕。对方的神情平静温和,执笔在病例报告上逐字逐句写着长篇大论,而自己的手腕空无一物。


杰送的珊瑚珠,被他弄丢了。


“混账……”


五条悟用力伸出手抓住夹被的一角,在黑暗中起身坐起,捂着胸口缓解令人绝望的窒息。


手机因为没电宣告罢工,五条悟按了几下发现没办法开机之后索性站了起来,走进洗手间里打开照明灯,镜子里的自己因为长时间的窒息而轻微发绀,胸部剧烈地一起一伏,渴望通过粗重的呼吸缓解不适。


血,全是血。为什么手上全是血,脸上全是血。


五条悟慌乱地拧开水龙头,弯腰把头放到冰凉的水流里,常年开启无下限的身体对冷热刺激格外敏感,凉水甫一接触头皮就把他冰到忍不住颤抖,然而这却是证明自己身处现实的最便捷方式,五条悟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摇摇晃晃走到客厅里,从茶几上随手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袋就往嘴里塞。


阳台正对着银座的主街道,深夜仍灯火通明。然而东京很热,即使临近新年,依旧热得像是要把人融化掉,恍惚间好像回到2006年的夏天,然而夏天的东京不会下雪,2006年的夏油杰不会离开。




04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硝子。”


“是吗。”家入硝子看上去并不意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但想出了十年,五条悟仍能体会到硝子眼底的疲惫,和在他说完那句话后的难过。


“我越来越难从梦里醒来,而且窒息的症状也丝毫没有好转。有时候我希望梦是真的,现实是假的,就像我活在镜子里,但我随时能出去,去到现实世界,那个明明是梦境,却希望是真实的,所谓的现实世界。”


五条悟第一次一口气对家入硝子说完这么多话,后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听着十年的老友向自己倾诉。五条悟把眼罩取了下来,那双独一无二的蓝色冰晶在昏暗的医务室里像两枚小夜灯,硝子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过于复杂的情绪,就像忽然打翻的漂流瓶,里面的信件也好、寄存物也罢,曾在多年前被拾起,又在多年前被拾起者放归大海。


珊瑚珠有二十颗,夏油杰叛逃了十年,五条悟也就罹患了整整十年的梦境窒息综合症。他说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说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却仍然记得夏油杰如何对他说话,夏油杰如何同他打闹,夏油杰如何与他们交流和嬉笑。那串珊瑚珠像是幻想中创造出的一份信物,每提起一次就会揭开不愿意回想起的过去,二十颗,二十次,然而五条悟做过的梦却远远不止二十个。


“我总是梦见十七岁的杰,十七岁的自己。有时我会想为什么关于夏油杰的回忆都有我,但是我认为这无可厚非,十七岁的五条悟身边就应该有夏油杰,可这样也太不公平,凭什么二十七岁的五条悟身边没有夏油杰,没有任何人,只剩下一串子虚乌有的珊瑚珠。”


五条悟起身拉开窗帘,硝子也起身向门外走去,他们来到走廊上,倚在栏杆边,就像十七岁时在这里分享出外勤回来的路上买的一口袋五花八门的零食。他们聊桃铁和超级马里奥,聊新出现的咒灵和冲绳的海。即使不刻意去回想,但事实正是如此,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又都变了。十七岁的五条悟和夏油杰永远不担心今后会如何——


“东京好热。”


“现在是冬天。”


“热,热得像海。”五条悟说,“我再也没见过比冲绳的海更广阔的海,也再没体验过比2006年更热的夏天。”


“雨停了。”


硝子点燃了一支烟,她说着雨停了,雨点正好就在慢慢消失,隐入天边的云霞。他们站了很久,执着地等到雨过天晴,硝子也正好抽完了一整支香烟。


“你看,剥夺年轻人的青春,是不可饶恕的。”五条悟用他最擅长的轻松浮夸到让人难免烦躁的语气说,“要过新年啦。”


“五条。”


“怎么了呢?”


“你去休息吧。”硝子轻声说,“你的珊瑚珠呢?”


……


他看见海雾。


迷雾拨散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阳光无情地炙烤着沙滩,海浪拍岸,夏威夷衫沾着汗,他从躺椅上坐起来。


“喂!混蛋五条,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天内理子走过来用水枪戳戳他的胳膊,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说要来冲绳,结果一来这里就要睡觉,都已经快睡一下午啦!”


“哈?”五条悟下意识就想反驳,可他揉了揉眼睛,等到真的能够看见天内理子和一样的女仆黑井时,却忍不住感到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


“喂!你这个小丫头。”五条悟站起来揪住天内理子的衣领,用示指狠狠点了几下她的脑门,“我在这里睡觉还不是因为要保护某个不听劝的小鬼,实在太——累啦!对了小鬼,刚才我就想问了。”


“什么事啊?”


“杰呢?就是那个‘怪刘海’先生,杰在哪里?”


理子像是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既困惑又无语:“五条大混蛋啊,你是不是睡这一觉睡得脑袋出问题了?”


五条悟顿了顿,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面戴着一串红珊瑚珠。


每一颗珠子都经过一个人精心打磨,即使打磨效果不尽人意,却也笨拙到让人眷恋。木制小雕横在两边珊瑚珠之间,天内理子好奇地凑上来看,问道:“这上面的字母是L,有什么含义吗?”


“当然有。只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是LIKE,甚至可能是LOVE,但现在看来这两个都不是。”


“那你觉得是什么?”


“是LOST。”五条悟盯着那串珊瑚珠自言自语,“是‘迷茫’的LOST,是‘失去’的LOST,也许又是‘失踪’的LOST。”


冲绳的海激起回忆里的浪,五条悟起身向大海走去。海洋对拥抱它的人毫无保留,蔚蓝色的海面倒映天上的云,五条悟对着眼前的海,毫无征兆地开始笑。


他发自内心地笑,因为冲绳的好天气、阳光、沙滩,因为手上那串命中注定的珊瑚珠,因为夏油杰。他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而他为什么知道这是一场梦,是因为没有夏油杰。他在梦里从不形单影只,他会有一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挚友,唯一的挚友。他的挚友会关心他是否劳累,会把半夜醒来的他按回被窝里睡觉,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甜品,会答应他要一起去冲绳看海。


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他有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夏油杰,而梦境正是实现愿望的唯一手段,所以没有夏油杰的冲绳,没有夏油杰的海边——


不过是一场失败的梦。




05


“还有遗言吗?”


杰。五条悟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却没叫出口。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高专的任何一个人。”


包括我吗?


五条悟蹲了下来,和夏油杰对视。他想要看清夏油杰的脸,可这家伙临死了也不让人痛快,他的右胳膊被整根斩断,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向外喷涌,溅满了他右侧的半张脸。就连说话也好像嘴里含着一口血咽不下去,却还在笑。


包括我吗?


他以为自己开了口,事实却是他一个字都没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夏油杰——他们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像这样长久地对视过,可是该说对不起的人开不了口,不该说没关系的人却泰然自若。


“只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完完整整地辜负过我,因为他让我遇见了你夏油杰。你这个烂透了的,却让我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人。


“无法让我,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杰。”五条悟将位置挪动到离夏油杰只有一份任务报告的距离,他们头碰头,心连心,所以五条悟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如同夏油杰惨不忍睹的右肢传来几乎麻木的剧痛。


……


他听见车笛。


店员说您的甜品做好了,请慢慢享用 而二十七岁的夏油杰穿着他那身招摇撞骗的五条袈裟,正坐在他对面。他们回到了银座二丁目的甜品店里,坐在靠窗的位置,二十七岁的夏油杰娴熟而自然地帮他把两倍的蜂蜜淋在松饼上,再把盛松饼的餐碟推到五条悟面前,朝着他露出笑容。


“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悟。”


“是什么?”他理所当然地询问着,却比谁都更清楚这份礼物是什么。


“在这里。”夏油杰从他那件繁琐的五条袈裟里掏出一串红色的珊瑚珠。


他笑得扭捏,笑得脸红到耳根,二十七的夏油杰在这方面毫无长进,竟然还是会难为情到像是第一次对喜欢的人告白。


“哇。”


五条悟笑着,他无比清楚自己笑了出来,嘴角上扬,语气是惊喜,但夏油杰看上去十分慌张,因为等到眼泪落在松饼顶端,把粘稠的蜂蜜点出一道水痕,五条悟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杰,你帮我戴上吧。”


“好。”


夏油杰点点头,于是五条悟把左手伸过去。他的手腕处从来不戴配饰,光洁白皙如同他们以前一起去吃过的年糕条,五条悟想到这里破涕为笑,夏油杰似乎也被这个笑鼓励到,加快速度帮他戴上了这串珊瑚珠。


“哇,很好看呢!我很喜欢杰送我的这个礼物。”五条悟晃了晃红色的珊瑚珠,认真地盯着夏油杰的眼睛,“杰,你会骗我吗?”


“我永远不会欺骗悟。”


“那,还会再见吧?”


……


“还会再见吧?”


“哈哈,都到最后了。你好歹……说点诅咒我的话呀。”


他无法呼吸,他心痛到难以忍受,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撕裂感,濒死感。


所以五条悟从梦中醒来。




06


夏油杰死后的第一周,五条悟的梦境窒息综合症不治而愈。


东京即将进入新的一年,结束任务后他去了一趟银座,主街道限制通车后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高中生。他们提着书店里买来的漫画,吃着玉子烧和章鱼丸子,讨论当下时兴的电影、穿搭、偶像和杂志。霓虹灯光五彩斑斓,年轻人的脸上涌动着期待与欣快,他们从不担心未来会如何,因为在这样的年纪,青春和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所以尽情地享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仿佛他们还有很多个以后。


这让五条悟想起珊瑚珠,想起冲绳的海,想起2006年的夏天。


十七岁那年,有人送他一串珊瑚珠;而二十七岁那年,他弄丢了那串珊瑚珠。


十年前的那场酷热一直持续到现在,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东京就会和夏油杰一样变回应有的寒冷。


但是现在,东京——


东京,东京热得像海。






FIN.

12 个赞

老师,看文看一半怎么有根绳子套到脖子上了 :smiling_face_with_tear:

1 个赞

只存在于梦里的珊瑚珠,是信标,是指引,它在十七岁夏与五决裂时出现,陪伴他熬过没有夏的漫漫长夜。在五的梦里夏一次次为五戴上珊瑚珠,五沉溺于或虚假或真实的回忆里不愿醒来,因为梦里有夏油杰,他想要留下,但因为夏油杰不会骗他,他只能窒息着回归现实。直到他亲手杀死了夏,他明白那些请求那些希望都再也不可能实现时,他最后一次窒息着醒来,珊瑚珠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为他戴上那串珠子。
膜拜老师的文笔,梦境与现实亦真亦幻,唯有五对夏的感情始终未变。虽然斯人已逝,直到此时此刻,东京依旧炎热如那个有杰的夏天,那些回忆仍然在心中,熠熠生辉。

2 个赞

感谢解读:face_holding_back_tears:,珊瑚珠其实是一个情感的寄托,五條悟的梦里不断地出现珊瑚珠也代表着他忘记不了夏油杰,最后珊瑚珠被弄丢了,也是因为夏油杰死了,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份情感了:face_holding_back_tears:

1 个赞

呜呜红色的珊瑚珠就像小五的心头血,凝结着小五对小夏的思念与爱。小五爱的太辛苦了,不敢想一次次带着希望入梦又窒息着清醒是多么痛的感觉,但即使痛着,有小夏的梦就是成功的梦,就是他希望留下的地方。直到小夏没了,病症不治而愈,因为他明白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出现了。。梦里的小夏不会骗他,但多希望小五可以得偿所愿一次啊:cry:

没事我帮你踢凳子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1 个赞

看了评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皮蛋老师的文笔我一直都是敬仰的 :face_holding_back_t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