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雕像

从梦境中走出的一座雕像
从石像中走出的奇怪男人

“这个穿着五条袈裟的奇怪男人,会穿过幽森阴暗的森林,涉过泥泞冰冷的水洼,走出那个重复了三年之久的、奇诡的梦境的世界,站在他面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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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Hallow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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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勾结缠连的枝叶遮天蔽日,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这些树木长得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简直不容许任何一条羊肠小道通过。颓丧的藤蔓无精打采地挂在树上,随着不知从何来的风轻轻摆动,像悬挂在树上的干枯尸体。

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浓黑,他赤着脚踩在生长过于茂盛的野草上,棱角突起的石子硌得他脚底坑坑洼洼全是印子,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伸手拨开垂下的藤蔓,无知无觉地朝前走着。

五条悟已经连续很多天梦到这样古怪的场景了。

他一脚踩进泥泞的水洼,水面刚刚淹过脚踝,白色的和服下摆沾了几个泥点。树林间藏着什么人吗?没有,只有几只乌鸦被他的视线所惊扰,嘎嘎地从枝头飞起,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几圈后,又落回了原位,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珠子盯着他。

面前的树丛似乎稀疏了一些,脚下又是一个水洼,水面上漂浮着青苔和断裂的草叶,他踩了进去,又湿漉漉地走了出来。第三个水洼比前两个都要更深一些,几乎淹到了他的小腿肚,就连和服也被水泡透了下摆,贴在小腿上,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连续多日重复着相同的梦境,五条悟已经对这片梦中的世界相当熟悉了,他知道当他踩过第三个水坑,当水流顺着小腿流到脚底,渗入土壤中后,再向前走几十步,密密麻麻的树木后便会突兀地显出一块圆形的空地,干净整洁到仿佛是有人刻意将空地上的杂草藤蔓树木都清除整理过一样,就连一直盯着他的乌鸦都不会贸然飞入这片空地,只会停在树枝上,歪着头,沉默地用它们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空地的中央摆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五条悟要仰起头才能看清将它全部收入眼底。

这块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些,五条悟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形状普普通通,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放大的鹅卵石,颜色是浓厚而又沉重的黑色,像打翻在纸上的墨水一样,黑得没有一点杂质,摸上去也是冰冰冷冷没有一点温度,和刚从冰窖里搬出来没什么区别。

说实话,五条悟不觉得这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频繁地梦到这片密林,梦到这块石头。

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探索梦境世界的其他地方——倒不如说正因为清楚这是梦,五条悟的胆子反而比平时还大一些。

但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趟过三个水洼,第三个水洼会比前两个更深一些,浸透水的和服下摆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乌鸦站在他背后的树枝上古怪地盯着他。

而终点,永远是这片干净整洁的空地,和这块巨大的黑色石头。

五条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准备靠着石头坐下打个盹——虽然在梦中睡觉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但只面对着石头实在太无聊了,还不如努努力睡一觉。

他的目光漂浮不定,极快地在石头上掠过,眼睛比大脑更快地意识到这块他每夜都会见到的、熟悉的石头上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

它似乎,正在慢慢地显现出一个人的形态。

从梦中惊醒时,天边微微泛起些隐晦的白光,五条悟揉揉眼,又重新躺回了被窝。每每闭上眼时那块初露人形的石头便会浮现在眼前,上面每一丝纹路,甚至每一粒石屑都再清晰不过。

五条悟开始对这片奇异的梦境产生了好奇——或者说,他对那块黑色的巨石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兴趣。

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座石像一夜比一夜精致,像是隐藏在石头中的那个人逐渐从中逃离。首先显露的是单薄的嘴唇,微微噙着些略带嘲讽的笑意,随后是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就连发丝都显得鲜活生动。只不过让五条悟费解的是,某日他再度在梦境中见到这座正在雕刻中的石像时,发现石像的额前出现了一缕怪模怪样的刘海。

这个家伙的审美也太奇怪了吧!他腹诽到。

当这座石像的头颅栩栩如生地展露在五条悟面前时,距离初次走入这座森林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在梦境的世界里他无处可去,只能无聊地坐在石像的面前看着它一点一点剥离掉外壳,将藏在里面的人彻底显露出来。他曾无数次地抚摸这块黑色的巨石,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石屑,仰头看着石像的脸庞逐渐成形,是谁在雕刻你呢?他想,是谁将你带进了我的梦中呢?

随后成形的是石像的衣服,看形制似乎是一件袈裟,五条悟特地去翻了家里的藏书,将藏书阁翻的乱七八糟,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件袈裟的名字。

五条。

和他有着同样姓氏的袈裟,披裹在石像的身上,难道这就是这场长达两年的怪梦的根源吗?五条悟不明白,他伸手去触碰袈裟垂下时的衣褶,指腹上沾满了黑色的细密石粉,他下意识捻了一下,有一种干爽的滑腻感。

石像有一双非常典型的男性手,指节宽大,骨节分明,单手竖在胸口,另一只手指间捏着一串长长的佛珠,五条悟无聊的时候数了数,果不其然是一百零八颗。

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的个子长高许多,抬起手已经可以和石像的掌心相触,这成了他在梦中的新游戏。五条悟把玩着石像捻着佛珠的手,一颗颗摩挲过圆润的珠子,又去抚摸那只竖立的手掌,一遍一遍地用指尖描绘上面的纹路。

五条悟有点怀疑这个雕刻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了,他竟然能将掌纹也一根一根刻在石头上,就像真的有一个活人被美杜莎的蛇发变成了石像,然后封在这块巨石之中,而那个不知是谁的雕刻者所做的只是将他从这块石头中解放了出来。

他伸出双手,将那只虔诚竖立的手掌握在手心,抬起眼眸看向石像那张沉静的脸,在心底无声地问:

你是谁?怎么会长久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石像垂眸微笑,并不作答。

他踏过倒伏的野草,拨开挂在树枝上的半枯的藤蔓,赤裸的双脚踩过深度仅达脚踝的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白色和服的下摆,树叶摩擦着发出似有似无的沙沙声。乌鸦站在枝头,歪着头在看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幽暗的光。

穿过坟墓样的树冠,他的石像就藏在墓穴中。

五条悟又一次踏入了这个属于梦境的世界,他抬起头,石像正向他投以微笑,正如这三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五条悟伸手去握他垂下的手,佛珠冰冷而坚硬,但那双手却带着迷人的柔软与温度,仿佛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他的手顺着石像的双臂一路向上,把着他的肩膀。五条悟将额头贴在了石像的颈侧,他隐约听到了水流一样的声音,是远处森林里的溪水在流淌吗?还是这座石像的血管中血液在流动呢?他听到了隐隐的震动声,是谁的心跳?是谁的脉搏,是你吗?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五条悟的嘴唇触碰到石像宽厚的耳垂,似是亲吻一般无声地问道。而石像看着他,像寺庙里的佛祖一般看着他,冲他微笑,那双石刻的眼睛中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是幻觉吗?还是说,这座不知名的石像想和他说什么呢?

你究竟是谁?

石像依旧微笑,并不作答。

乌鸦嘎嘎地叫着,站在枝头急促地抖动着翅膀,盯着他的目光竟让五条悟有种被催促的感觉。

他的石像出什么问题了吗?

从未见过的场景让他下意识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奔跑起来,乌鸦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翅膀拍动时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得像有人在背后嘶哑地笑。眼前的树木越来越稀疏,他知道自己快要到了。

他猛然停住了脚步。圆形的空地上,黑色的石像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五条悟平复着因奔跑而咚咚狂跳的心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白色的呵气自唇边袅袅升起,他缓步走到石像前,伸手去抚摸那双常年保持着微不可察笑意的双眼。

乌鸦叫得好急,是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触碰到眼角的指尖突兀地传来了清晰的痛感,就像是被隐藏在空气中透明的尖刺或刀尖刺中了一般。他将受伤的手指举到眼前细细地观察,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大滴大滴的血珠从伤口溢出,在指腹上晃晃悠悠,像还没凝固的果冻。他翻过手,殷红的血珠像是绽放又凋落的樱花一般,从枝头飘落,滴在石像上,像是吸水的海绵一般渗透了进去。五条悟感到有些新奇:在梦中也能感到疼痛吗?在梦中也会流血吗?这些血渗进石头里,会发生什么吗?

伤口点在石像的双眼上,红色的血痕顺着脸颊蜿蜒向下,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被黑色的石头吸收。五条悟将剩余的血液涂抹口红一样涂到了石像的唇间,倒像是这座冷冰冰的石像带上了温度一般。

五条悟盯着石像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眼睛都瞪酸了都没发现石像有什么变化,不得不遗憾地叹气,宣告了想象的失败。

手指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血已经不流了,只是还有些疼。背后站在枯枝上的乌鸦今天吵闹得很,嘎嘎地叫了几声后,拍打着翅膀从半空中掠过。扑棱棱的振翅声吸引了五条悟的注意力,他抬起头朝乌鸦飞走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几根黑色的羽毛打着旋从空中悠悠飘落。

乌鸦在他的眼前飞走了,这是梦境中从未出现过的场景,五条悟记得清楚。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几个黑点,看着它们隐在和鸦羽同色的天空中,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他收回视线,揉了揉因仰头太久而有些酸痛的脖子,回过了头,不意撞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金棕色的眸子里。

与此同时,一双冰凉的、和石像有着同样温度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后颈上。

“你是谁?”

他听见自己问到。

鸦发的男人没有回答,冰凉的手指在轻缓的揉捏中逐渐和他的体温一致。明明刚才还是石像,这男人又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手按摩的技术?五条悟忍不住胡思乱想。

然后男人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捧着他的手细细地拭去了沾在伤口附近的干涸血渍,哪怕那一点血迹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五条悟眼尖地看到,那块手帕的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五条家家徽。

男人将沾了血渍的手帕重新放回怀里,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和他尚是石像时完全不同,明显看起来高兴了许多。

“我真高兴……悟……”

“你认识我。”

五条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这个男人的话,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看他身上五条袈裟的衣褶在行动间变幻出了他不熟悉的的弧度,看着他饱满耳垂上浓黑的耳扩石,看着那缕奇怪的刘海在额前晃来晃去,颇有些想伸手去拽的冲动。

“我当然认识你,悟,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一只手亲昵地抚上了他的脸颊,男人的声音仿佛在安眠药里浸泡过一般,湿漉漉的,带着蛊人的笑意,听得他昏昏欲睡,几乎睁不开眼。

五条悟被乌鸦的叫声吵醒,在床上恍惚了半天才意识到就连那叫声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你是谁?”

他尚记着梦里自己的问题,也记得那和尚似的男人是如何回答他的。

那只和人类有着同样的温度的手轻轻将他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那双金棕色的眸子里满是苍蓝的倒影。这个从石头里走出的男人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话,哪怕他此时已经脱离那个古怪的梦境,那比幻觉还要缥缈的笑声依然在他耳际回荡。

“我是夏油杰,悟,记住我,等我。”

夏油杰。

舌尖爆出的音节干脆利落,这个名字和五条悟意外的相似,或许这也是他们会在梦中相见的原因吗?

是的,相见,五条悟对此相当确信。很明显这个叫夏油杰的男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不止如此,对他还很熟悉。然而五条悟搜遍了他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出半点和这个男人有关的痕迹。

他说让五条悟等他,那么,这个穿着五条袈裟的奇怪的男人,会穿过幽森阴暗的森林,涉过泥泞冰冷的水洼,走出那个重复了三年之久的、奇诡的梦境的世界,站在他面前吗?

五条悟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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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太阳正好,投进屋子里晒得那一小块空气都暖融融的。

他推开老旧的木门,站在已经有几百年岁月的木制连廊下,仰头看天边慢悠悠飘过的一朵白云。

想吃棉花糖。

五条小少爷一向不会委屈自己,说走就走,他抬起腿就朝那个平日用来偷溜出去的小门走去,避开了家里下人的眼线,再熟练不过地又一次成功逃家。

难得出一次门,只买棉花糖似乎有些浪费,于是他熟门熟路绕到自己常去的蛋糕店,曲奇蛋糕水果挞之类各式各样的甜品买了一大兜,捧着甜腻腻的热可可小口小口地抿。

棉花糖当然不会忘——他可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的,临回家前特地买了一大包,预备学着其它地方看来的法子用火烤着吃。最后要回去时五条悟才发现他买的东西太多了,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溜了回来,险些撞到家里的佣人,幸亏他反应及时,不然就又得听那些成天没什么正事好做的老头子唠叨半天了。

躲在房间里咔嚓咔嚓吃掉小半盒黄油曲奇,最后用一杯清茶漱了漱口,确保衣服上没有沾上饼干渣。

刚放下茶杯,他的耳朵便颇为灵敏地捕捉到外面的动静,心里好奇,五条悟“哗啦”推开木门,探头去看个究竟。

穿着精干的工人们运送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家中的佣人指挥他们把石头送到不同的地方。见五条悟推开门,以为是嘈杂声吵到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少爷,忙附下身子请罪。

“这是在做什么?”

没注意到底下人的情绪,五条悟张望了一下那些奇怪的石头,顺口问道。

“家主大人想要布置一些枯山水,所以……”

五条悟恍然,挥挥手打断了想继续解释的佣人。他对庭院里那种枯山水的造景没什么兴趣,扫了一眼那些大块的石头便准备回屋。只是在转身的那个刹那,一向极端优越的视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黑色。

比最浓重的墨汁还要浓重,比最阴沉的天空还要阴沉,那黑色的形状和色泽都是那么的熟悉,他分明曾无数次在冗长而古怪的梦境中看到过、抚摸过,甚至拥抱过,他曾对他微笑,他的血曾经涂抹在上面。

他伸出手,指向了那块比成年男性还要再高一些的浓黑色巨石,不由分说道:“把这块石头搬进我的房间。”

仆人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忙向旁边递了个眼色,亲自将这块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黑色石头送进了大少爷的房间。

把满眼都写着好奇但是又不敢问他的佣人赶出去,房门咔哒从内反锁,确定不会有人贸然来打扰他,五条悟盘腿坐在了石块的面前。

五条悟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块石头,和他的记忆、和他的梦境分毫不差,就连凸起的棱角,藏在石头中肉眼看不分明的纹路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还是说,它真的从梦里来到了现实?

五条悟想到了一个用来验证的绝妙方法。

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匕,说不清是什么年代的古董,鲨鱼皮的刀鞘上星星点点镶嵌着小颗的红宝石,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飞溅的细碎血滴一般。

拔刀出鞘,刀锋落下簌簌的雪,似乎所有的宝刀都有什么出鞘必见血的传闻,不知道这把刀是否同样如此。

雪光后紧接着便是血光,熟透的果实红艳艳的,一粒一粒从惨白的枝头掉下来,落在黑色的石块上。

像是柔软的纸吸走桌上的墨汁,血液悄无声息而又极快地渗进石缝里,和梦中所见过的一模一样。

五条悟笑了,他随便将割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待血止住后便没太在意,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抚摸这块他曾见过千次万次再熟悉不过的石头,隐隐从中窥见了一张让他朝思夜想的面容。

你是什么封印在石头里的吸血妖怪吗?杰?

五条家的小少爷近日迷上了石刻。

按理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怪事,这些大家族的子弟哪个没些怪癖。和旁人比起来,金石篆刻倒显得风雅别致,反而算得上是一种美谈。

据下人之间闲谈透出的一鳞半爪,只是奇怪之处在于,这位小少爷并未拜师,只是一摞一摞地买了雕刻书籍,再大包大包地支使下人买来全套的各式工具,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门都不肯出,隔三差五便丢出来几块刻坏的石头,再命下人送新的进去。佣人们趁着扔垃圾的间隙去看少爷究竟雕了什么,但看来看去也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的样子,唇线锋利,似乎还有一缕奇怪的刘海,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后来少爷不再往外扔雕废的石头了,他似乎已经逐渐熟练了该如何雕刻,每日将自己关在房内刻石头——关于那块石头,在下人间也有传言。家主突然起了兴致要给庭院重新设计一处枯山水,命家人寻了各种奇岩怪石。

那块一人高的黑色石头便是这样被运进五条家大门的。只是尚未搬到庭院内做成造了枯山水的景致,便被悟少爷一眼看中,挪到了自己房间,放在东北角,日日对着这块石头苦思冥想,也不知刻坏了多少雕刀,扔出了几麻袋的废石。

刻成什么了吗?下人间交头接耳,但没一个人知道。

悟少爷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就连一日三餐都由下人送到门外,偶尔他唤人来打扫房间时时,地上细细的一层黑灰色的石屑,而那块石头上蒙着上好的白缎,透过照进房间的光柱下在浮动的灰尘,缎子上精巧的纹路闪着新鲜花瓣一样细碎的光。

没有人见到过白缎下这尊未完成的雕像,除了五条悟。

首先显露的是单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噙着些略带嘲讽的笑意,随后是锋利如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有着完美的弧度,及肩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就连每一根发丝都显得鲜活生动。

新磨好的雕刻刀在那缕垂下的刘海上细细地刻下发丝,于是这仅仅显露出一张面孔的男子透过那缕奇怪的刘海,笑着看五条悟。

五条悟也在看他,沾了石屑布满伤口的手指轻轻抚去刘海上的石屑。你是长这个样子吗?他想,你的头发是怎么盘的又散下怎样的弧度?你的眉毛是怎么弯的眼睛又看向哪里?记不清了,想见你,所以很想见你。

但不论沉入梦中多少次,他都没有再走进那座阴沉的森林。

用刻线笔在石头上描出记忆里的痕迹,凿子叮叮咚咚地敲去大块石料,随后换上钢锉细细地磨去多余的棱角。戴上手套时总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他干脆只在凿刻的步骤戴上,其余时间全丢在一旁。

刻刀是才打磨过的,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方才划过天际的闪电。

而雷声姗姗来迟,在五条悟耳边炸响时他恍若未闻,持刀的手稳得像石头。银色的光芒一明一暗间,黑色的雨自他的手中簌簌而落。逐渐清晰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还捏着一串黑色的佛珠,足有108颗。

天色将明时他的双臂环过石像的肩头,给它蒙上了那块印着暗纹的白缎。

在下人看来,悟少爷几近疯狂的痴迷行为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家主完成了他的枯山水造景后没多久,五条悟也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似乎还保持着对雕刻的兴趣,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扔出雕刻废料,抑或买回新款的雕刻刀。那副雕像依旧蒙着印有暗纹的白缎子,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屋子的东北角,除了五条悟本人,谁都不能碰它。

至此,这座蒙了白缎不知全貌的石像在他的房间里一放便是三年。

夏油杰站在他面前,单掌竖立,垂眸浅笑。

准确说,是那座他苦雕了三年的石像,此时正站在他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指间捻着一串108颗的佛珠,狭长的凤眼里带着点似是嘲讽的笑,那缕刘海是不是在空气里微微地晃了一下?五条悟没看清楚。

握着刻刀的手在石像的肩头不安分地动了两下,刀尖像是陷入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般稍有些凝滞,他下意识朝空气望去,那双苍蓝色的、在昏暗房间内依旧粲然生辉的双眸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滴圆溜溜的红色自空中一闪而过,迅速落在了石头表面上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五条悟凑近了这座沉默的石像,鼻尖微微动着,从眼角一路向下寻觅着,好像真的嗅到了那么一丝极浅极淡的血腥气。

他突兀地笑了,短暂得仿佛只有一刹那。

佛说,一弹指为六十刹那。

而下一个刹那间那把锋利如闪电的刻刀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血珠嫣红,透亮得像上好的鸽血红宝石,一块能拍出上亿天价的那种。

然而五条悟并没有将那潋滟的红宝石装饰在那件五条袈裟上。他低下头,舌头一卷将鲜血吮了满口,然后对准了那张石刻的冰凉的嘴唇,一口一口将这热腾腾的鲜血渡了过去。

他又如法炮制,用嘴喂去了两口血,才心满意足地向后退了半步,与这张石刻的、嗪着浅笑的凉薄双唇分开。五条悟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从嘴角到脸颊牵扯出一道长长的红痕,像一丝湿透的红线沾在脸颊上,倒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如月了。

乌云被推过来遮住了清透的月光,屋子里暗了几分。他听到窗外有乌鸦在叫,叫声和梦里一模一样。他循着声音朝外看去,只能看到一点远去的黑影,遥遥地飞向月亮。

他似乎听到了清浅的呼吸声,又似乎听到了细微而有节奏的心跳,砰砰,砰砰,轻轻地敲着他的耳膜。五条悟收回了目光回头去看,那个自称叫夏油杰的男人正站在他身边,安静地回应着他的视线。

若是有让人看到这一幕,想必定然会吓到尖叫,魄散魂飞。方才冷硬的石像在被云雾遮住大半的月光下活了过来,像个活生生的人一般有心跳,有温度,甚至还能开口说话

但很明显,他绝不是人类。

“好慢。”

五条悟皱皱眉,忍不住抱怨道。

而夏油杰反而笑了起来,他捏捏五条悟的耳垂,又摸摸他的脸,最后捧起了他受伤的那只手,唇瓣贴在上面,轻轻地蹭着,在上面吻了又吻。

他的动作弄得五条悟手心痒痒的,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回来。但这个男人的态度罕见地强硬,他一只手捏着五条悟的手腕不许他动,另一只手将指间那串108颗的佛珠摘下,一圈一圈地绕在五条悟的腕上。黑色的珠子映着昏黄的灯光,像是108只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他。

佛珠带着男人的体温——真是怪事,刚才明明还是冷冰冰的石像,现在却和人有着同样的体温,连带着佛珠也显得温润不少。

“悟,你在等我,我真高兴。”

这个男人的声音和梦中别无二致,真是怪事,他竟然还记得三年前仅在梦中见过一面的男人的声音,记得他的面容,甚至连衣服的褶皱也再清楚不过地刻在脑海里。夏油杰的十指挤进他的指缝与他相扣,就连这双手上突出的骨节和打磨得没有一丝毛躁的指甲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夏油杰牵着他慢慢地在房间里走着,倒有点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了。少年人不服输的性子上来,快走了两步争抢主动权,反而主动拉着他朝榻间走去。

他首先盘着腿坐在矮桌边,拽拽与他紧扣交握的十指示意对方一同坐下。

石像化成的男人并没有随他的心思坐在他身边,而是像正式拜访的客人一般坐在了矮桌的对面,只是他们的手指依旧亲密地交扣着放在桌子上,倒显得这分坐两侧的动作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这样的动作会不会太亲昵了?分出的半缕思绪还没来得及多想几分,五条悟便将这件事丢在脑后,直截了当地冲这这不知是妖还是鬼的家伙问道:

“你究竟是谁?”

“我是夏油杰,悟,你忘记我了吗?”

自称夏油杰、打扮得像个和尚的男人动作轻柔地抚摸着他手上因錾刻而磨出的茧,听到他的问题时手上的动作极短暂地顿了一下,脸上依旧是那副微带笑意的样子,反问道。

他当然记得!连续三年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梦里,最后还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忘呢?

“梦里……”

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一根竖起的手指便轻轻压在他微启的唇上,夏油杰附身前倾,微微摇头:

“悟,那不是梦,而且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那次。”

“我们之前见过吗?不记得了。”

回答快速,干脆利落,十分笃定。

五条悟本以为会看到这个男人失落的表情,谁知道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一样。这不禁让他有些丧气——但不多。随即他立刻振奋了精神,变着法地想从夏油杰那里探听清楚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然后这石头化成的男人心比石头还硬,面对五条悟的追问坚决不肯吐露一个字,只是抚着他手心的伤口,笃定道:

“悟,你会想起来的。我们交换过名字,我等你来找我。”

五条悟气得牙痒,恨不得把面前这个讨厌的家伙打一顿,只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夏油杰回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颇有些遗憾: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夏油杰推开门时一只乌鸦正立在枝头,人性化地歪着头,朝屋门嘎地叫了一声,随后扑棱棱飞向了另一根枝条,再度收拢翅膀停了下来。

五条悟莫名地感觉这只乌鸦正是在看他,他觉得身后有些冷,是夜深降温的原因吗?窗外黑浓浓一片,一丝月光也无。

夏油杰回头看他,似乎是笑,却似乎又轻轻叹了口气。

“快来找我吧,悟,时间太久了,我都要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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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少爷或许是撞鬼了。

五条家一贯训练有素的下人们在无人处交头接耳,窃窃地讨论着这位最受宠、地位最高的小少爷这场过于蹊跷的病。

那日悟少爷迟迟不现身,长老们便命下人去寻悟少爷。负责照顾的佣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见五少爷缩在被子里,双目紧闭,满脸通红,伸手往额头一放,温度烫得人心惊。

全家急得人仰马翻,紧急将家庭医生请了过来。奈何任几位医生轮番检查了半天也查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悟少爷高烧昏睡,最后只能勉强归咎于大约是昨夜降温着凉,小少爷睡觉不老实胡乱踹被子而得了风寒——虽然这症状与风寒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如果只是这样,还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五条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私底下哪个角落没点儿不能为人所知的稀罕事,就算五条悟再怎么地位尊贵,得了风寒这件事,也实在没什么可八卦的。

最先发现古怪的是负责照料五条悟起居佣人中的一个,彼时她正在负责将五条悟额头上的毛巾再泡进凉水里清洗一下。将毛巾拧出递给同僚时,不知为何她抬起了眼皮,下意识环视了一圈这间被悟少爷搞得颇为凌乱的房间。

事实上她的心神还完全放在手里的毛巾上,对于房间的扫视也只是一种颇为机械的无意识行为。但正是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一下子将她神游于外的意识拽了回来。

放在房间东北角那座蒙着白色缎布、从未有人见过全貌的石像,不见了。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忙抬手揉了揉眼,又朝那个位置看了过去。

那块上好的、印着精致暗纹的白色缎子随意地丢在地上,沾上了灰黑色的石屑,而原本矗立着石像的房间角落,空空荡荡。

而蒙着石屑的地上,有两个浅浅的、脚尖朝前的脚印。

在尖叫声将将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前一秒,她飞快地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沉闷的声音依旧吸引了身旁人的注意。循着惊恐的视线看去,此时房间里所有清醒着的人都看到了那块扔在地上的白缎,也都看到了那两个浅的仿佛不存在的脚印。

于是传言很快便在下人之间以燎原之势传开了,佣人们窃窃私语说那座石像放在鬼门的方位,也就沾染上了鬼气化成了妖鬼,悟少爷生病大约也是因为它的缘故。又有年纪稍长的佣人煞有其事道,昨天分明是满月夜,乌云却重得连一点儿光都看不到,夜里迷迷糊糊间还听到了乌鸦嘎嘎地叫,想来昨夜那座石像化成了鬼从五条家溜了出去,而悟少爷正是被恶鬼冲撞到,才会生起这场莫名其妙的病来。

这病确实莫名其妙,五条悟高烧了一天,直到月亮升起来时才满满退了下去,十六夜的月亮依旧饱满,月光像是掺了冰块的水一样洒在屋子里,满屋子都是凉丝丝的清新气息。医生说既然悟少爷烧退了,就代表没什么大碍,应该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但直到月亮再度隐于天际,阳光晒得空气都暖意融融,五条悟依旧没有醒过来。

在旁人为他的昏睡而万分焦躁时,五条悟正在树林里走着。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走进了这片梦境。半枯的藤蔓通记忆中别无二致,依旧死气沉沉地挂在树枝上,冷不丁便会敲一下他的肩膀。记忆里原本高及胸口的野草灌丛,现在看来也不过将将挨着胯骨的高度。要淌两步水才能通过的水洼如今也可以轻松跳过。

只有那只乌鸦,一如既往地站在枝头,沉默地盯着他,不时拍两下翅膀,便又安静了下来。

和昨天一样。

脚下的小路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但五条悟知道这只是错觉,他终会走到那片开阔的土地中,或许夏油杰就在那里等他,和之前一样呢?他乐观地想。

他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眼前的树木灌丛逐渐稀疏,隐隐透出些光亮,身旁粗糙的枝条在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抽出一道道痕迹,有些疼,但五条悟此时已经无暇顾及。

遮挡视线的树丛终于消失,五条悟抬头,目光下意识便投向那个他最熟悉的位置。

但是眼前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圆形的的空地,其他什么也没有。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钟声层层叠叠地在林间回荡着,震得藏身于其中的乌鸦都哗啦啦从林子里升起,抖着翅膀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钟声渐弱,但却依旧清晰。

五条悟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家里老头子的声音,还有几个零星的诸如“九年”、“六岁”之类的词,在耳边一滑即过。

他估计自己这一觉大概睡得挺久,因为口里渴得厉害,饿倒是还好。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床头,伸出手时才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不管是身下床褥的触感,还是房间的布局,亦或是眼前朦胧所见的光线亮度,都和他的房间截然不同。

或许是恢复了精神,门外压低的交流声也清晰了许多,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着佛号,家里老头儿的声音里也罕见带了些焦躁:“……那次病后悟忘掉了很多事,但一直健健康康的没有生病,我们也没太在意……”

病后?忘记?他什么时候生过这么一场病?完全没印象了。五条悟毫无病号的自觉,竖着耳朵认真偷听,转念又想到夏油杰之前说过的话,他有些不确定了:难道他们真的在什么时候见过?只是被他忘了吗?

门外老头儿还在絮叨:“这次的病和九年前一模一样,也是病得突如其来,也是一到贵寺宝地便逐渐好转,大师,悟这样……”

啊?原来他是生病了吗?五条悟完全没有实感,他只记得夏油杰离开后自己有点困,便关紧门窗钻进被窝了,现在醒来后也只觉得口干,其他没有任何不适。

那老和尚又念了一句佛号,叹道:“祸福相依,凶吉难卜,前路未明啊。”

他们之后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但五条悟突然想到了昨夜那个徒劳寻找却一无所获的梦,想到了梦境最后那声悠长的钟声。

真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吗?

鉴于这场病实在来得诡异,更蹊跷的是,根据长老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来看(当然,是他偷听的),九年前他曾得过一模一样的病:同样是突然高烧,同样是莫名昏睡,也同样是送到这座据说已有千年历史的古刹后才逐渐好转。

是以虽然五条悟觉得他已经彻底痊愈,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但很遗憾,他的家长们并不这么想。被老和尚语焉不详的话吓得心惊胆战,硬是让五条悟再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实在无聊的五条悟只能到处溜达,唯一算得上安慰的是这座寺庙历史悠久,香火旺盛,前殿是信众们上香礼拜的地方,后殿则闲人免进,专供和尚们日常起居功课,如果有香客想要借宿,也是住在后殿的禅房。

大约是因为五条家过于慷慨的原因,五条悟得以独享一个房间,在看到他又满山乱逛时,和尚们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偶尔会开口提醒他注意安全,其余的便也不再多说。

这天——大概是他住进寺院的第五天,也可能是第六天,他逛腻了寺院里的大小角落,转头便从后墙翻了出去,准备在山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可以打发时间。

整座山都是寺院的产业,前山香客云集,极为热闹,后山便清静许多,五条悟在山间的路上走了许久,除了偶尔窜过去的一只兔子,头顶叽叽喳喳飞过的麻雀,再没看到过其他活物。

虽然都是寺院的产业,但明显后山并不像前山一样被重视,此处杂草丛生,灌木疯长,几乎将这条狭窄小路吞没,高大的树木展开枝叶时几乎遮天蔽日,坟墓一样。绿油油的藤蔓缠绕着挂在树枝上,一晃一晃的,像死掉的蛇。

他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得沿着几乎找不到的路朝前走着,朝天空延伸的枝桠生长太过茂盛,枝叶交错,形成极高的隧道样的拱顶,阳光透不进来,林子里昏沉沉的。

树木似乎变得稀疏了,脚下的小路也勉强能看清方向。从树干的间隙里他隐约看到高耸的石壁上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面影影绰绰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五条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哪怕眼下的场景和他那奇诡的怪梦无限相似,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恐惧之处,反而更加跃跃欲试。

拨开垂在眼前湿漉漉的藤蔓,一脚把挡路的杂草踩在鞋底,五条悟朝山洞走去,西斜的太阳在洞口投下长长的影子,像特地新修了路来给他指明方向。

山洞里没有想象中的阴冷,更没有想象中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妖怪也没有鬼怪,阔大的石窟内,只有一个人盘腿坐在正中央,一半黑发散在肩上,男人的声音在石壁上回响着,是他听不懂的经书。

这幅场景同样称得上怪异,只不过五条悟不这么认为。诵经的男人似乎能看到身后的场景,也或许五条悟会来到这里正在他的预料之内。在五条悟走进这个山洞时,他住了口,扭头朝五条悟微笑。

“你终于来了,悟。”

“九年前,你通过那个奇怪的梦找到了我,对吗?或许我生病也是这个原因?”

虽然是疑问句,但五条悟的语气十分笃定,自从听到长老们说他九年前生病失去了一段记忆后,他便怀疑那段失去的记忆里有夏油杰的存在。而穿着五条袈裟的男人微笑着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伸手摘下沾在他头发上的半片叶子。

“悟,那不是梦。”

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夏油杰说道。九年前,尚年幼的五条悟无意间沾染上了不属于此世的气息,在梦境中短暂地打开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懵懂间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带到了他的身边。

“你召唤了我,悟,你与我交换了名字。名字是咒,是契约。”

那是仅在传说中出现过只言片语的另一个世界,通过一个孩子的梦短暂与此世相连。年幼的孩童大脑无法接受过多的信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将所有难以理解的记忆压在角落。但有些东西是即使被忘记也不会消失的,比如咒,比如姓名,比如被他无意召唤而来的、非人的存在。

所以你要找到我,悟,我们已经交换过名字,你必须找到我。

然后。

五条悟回到禅房时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并不明亮,忧郁的淡红色弦月即将消逝一样,黯淡的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浓重的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摆,小沙弥到处都找不到他,急得差点哭出声来,见他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赶上前去,说五条家来人了,明日要接他离开。

“您一个人突然离开,我们急坏了,幸亏您平安回来了……”小沙弥年纪不大,絮叨的功力可不低,大约是怕他又半溜跑出去玩,一直将他送到门口才停步。

“他看不见你。”

回到房间后,从窗户看着离开小沙弥的背影,五条悟转过头,对身边说道。

“你和我回去之后,别人能看到你吗?”

“如果悟想让我被他们看到,那他们就能看到。”

闻言,五条悟啧了一声,不假思索:“那还是算了吧,我怕老头子们吓出毛病。”

夏油杰轻笑出声,他牵着五条悟的手,两串一模一样的佛珠亲密地挨在一起。

佛珠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乌云移过来,遮住了淡红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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