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一人称视角/武侠au
近期家宅不速之客偏多,大多数是些小喽啰,少数确有几分实力,也许能够仗得一身剑技在江湖上混个英雄美称,而英雄总是心心相惜的,狭路相逢的时候我便劝:“天地之大,何患没有容身之所?”而苦劝的结果往往是无人听进耳朵里,什么武林大会常胜宗派啊新进魁首啊,都喜欢来这四方庭院里凑热闹。至于我呢,最近被家中长辈管得紧,现成的消遣送上门,没有不接的道理。家中教我要以礼待客,只是客人想要我一双眼睛,实在是给不出去。至于家训中的“雅”字,只能说不巧,他们携武器上门的时候恰逢落花,出于自卫不得不见点血。
家中老头固然叨叨,待我把种种思量一并道出,也不见得会拉多长脸生多大气,只是此后的闲暇时分会越来越少,取而代之地,是我在忙于抄各种各样的经,什么清心、什么去燥,有时索性写我的名字,悟,悟,悟。按理,书法于我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坏就坏在要把同一个字重复几百上千遍,心态平和时有它恰如其分的笔锋与力度,刚解决完刺客的当口却不一定,于是宣纸被墨浸透,破了。我也相应要坐在案前,就烛火将“吾心”写到天黑为止。名字就是我的心经,自出生时便有,将要伴我至终,幼年第一次抵御袭击之后我便开始抄经,抄到手指酸软,不得不仰头问阿娘:“没力气打人的话就可以不抄了吗?”阿娘的回答是命理非寻常可解,我就这样一路长到十五岁,明白很多事,明白天下人以武功论强弱 ,明白所谓比武无非见招拆招,明白稀罕的武功皆由秘籍修得,而本家藏书阁所收纳的秘籍或许要比江湖上流传的还多。
江湖与我不过一墙之隔,我还没有真正踏出墙外去,因此一墙厚的距离也似近似远,只能通过从那儿来的人的嘴来了解个大概,江湖上称五条家为显赫世家,世家中有个不世出的五条悟,据说武学鬼才,一双眼睛看过去就知道你招式里有什么纰漏,我说,不错,只是消息是从哪来的,后而被提点记不记得年幼时身边的家仆在一批批换,其实不一定意味着他们都死了,至此恍然江湖有多险恶。卖我消息的人顺理成章成了我的专属情报贩子,久而久之愿意透露说在江湖人看来五条家也是刀山火海,说江湖遍地是酒肆,酒肆里醉醺醺扬言要拿下我悬赏的人更是常有,只是后来他们有去无回,于是没两把刷子的人都只敢做看客。
我和他刚认识那会儿家里刚教过什么叫耳濡目染,简单讲就是看得多了就会忍不住照做,因此那段时间特别爱啰嗦,也特别藏不住事,只是我和他的共同话题只有江湖,只有江湖来的哪位刺客好弱好弱,到我拥有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江湖朋友的时候,他消失了,于是这句话再也来不及讲。我向我这位朋友提起情报贩子,说他好是好吧,奈何太弱,随随便便来个绣花拳脚也能给吹得天花乱坠,指不定除了卖情报还能拿说书当个副业。他反问我说,难道我就强了吗?我说那肯定啊,咱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彼时我抄经呢,他二话不说破门而入,着玄色夜行衣,这我熟,行刺的。本来我一撇写岔,被你害的要多听两句老头念经,正气头上呢,没曾想一抬眼,带血的剑直逼眼前——等等,我说,带血的剑,我身边的家仆没有少,是谁的血?
“如若我说是那情报贩子的,你当如何?”
我说,那你就一命换一命吧。
我气彼时最了解我脾性的人已成刀下鬼,这刀还是新认的朋友挥的,倘若那阴魂尚在场,定要惊异问什么人能入你法眼被你认作朋友?
我出招时没有犹豫,力度也是十成十的,曾经有位武痴刺客在与我交手后短暂忘记什么黑市悬赏,转而讨教起剑招剑律来,问我为什么总能志在必得?我答了句玄的:“看手感。”我与他剑尖相抵时,便明白我与他之间的分晓没那么容易得出,他与我一样不愿意用拖泥带水的滥招,招招都在试图套人的纰漏。
院门前的脚步声徘徘徊徊,终有一位侍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少爷,您没事吧?”想来我与他僵持许久,守卫也没见过这阵仗,寻思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语气也自然而然带点无措,将那房檐上的人衬得愈发游刃有余,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对我笑,对我做唇形:后会有期。
谁也知道我是初次结友,与友相待自然推心置腹,我曾与他谈起江湖酒肆,谈起长这么大还没喝过一次酒,未免遗憾。他呢,倒是说话算话,那句再会终没有落空,也算他有心,替我惦念没喝过的一壶酒,他将杯盏递给我,我顺手将酒洒到地上,说这一杯敬情报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你要报就认准我旁边这位怪刘海吧。
“少爷说话还真是有趣。”
“你呢,跟着叫什么少爷,难不成想要金盆洗手,到我门下做侍从?”
实则不然,他管那一壶酒叫作泯恩仇,从头至尾也没见它入谁的口。午茶时间,厨房给开了小灶,送来一匣点心,外皮酥脆,只是苦了我要强行吃得斯文,再怎么样也是有屑渣往地上落的,草叶间匍匐的蚂蚁循着香味,成群状聚在一起,一个个刚好爬到那片酒渍上,不动了。我于是扯旁边人的衣袖:
“你说它们是醉了还是死了?”
“说不定是醉生梦死呢。”他语气轻轻的,“我该走了。”
翌日家中老头又在讲心诚则灵,我左耳听完右耳出,听得迷迷瞪瞪,却也不妨碍活学活用。把这四个字和某人说过的话放在一块咂摸,很快又能嚼出新味来,宅中学堂授课,恨不能把一看就懂的东西细拆再细拆,喂进人嘴里的几乎是糜,我自然是耐不住腻味的,索性自寻墙根,寻得坚强且清正无辜野花一朵,一片片剥瓣。他到底是要杀我,还是不要杀我?他动机与手段俱备,然而屡屡失手,我索性拿心不诚为他开脱,本心并不想将他与那些四处不得志的小喽啰混为一谈,有的动动手指就能打发,有的连手指都懒得动,于是予以劝退,说想碰运气的话与其找我不如武林大会放手一搏,前提是这种无聊的打擂赛我一点没兴趣参与,难得勉强与我平手的朋友也亦然。
他第三次来的时候我仍然借口替情报贩子兄寻仇,在庭院里刨一个栽树坑大小的洞,埋上一柄断剑,那一日他的剑再也承不住我俩的对决,从中间截断,此为大仇将泯。我说,好歹让人家死个明白吧,报上你的名字。
“——夏油杰。”
他说,死人面前不打诳语,你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难过?因为他曾经说过的吧,江湖浩远,人命浮沉,他觉得自己比起我算是一个遍历过种种的老手,觉得自己坦然,能接受将来的一切,其实我比他犹有过之而不及,有太多人惧于我的奇骨与眼睛,巴不得在我出世前先行攫取我性命——
“这样的人你知道我解决了多少吗?”
“总不可能比我杀过的人还多吧。”
他问,长久以来你难道一直没有出去过吗?
“太夸张啦,乘马车四处游历的日子是当然有的,但是五条家向来讲究排场,行经处寻常百姓不敢近,普通土匪没贼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夏油杰听到这里只是笑,说既如此我给你找个玩的吧。后来知道“玩的”指弹弓,配合他比我还高的身形与抚在我头上的带茧手掌颇有些将人当小孩子逗的味道,只是弹弓不弹鸟雀,而点人穴,彼时设伏者七七八八,待他眯眼瞄准,便无声瘫软下去大半,我看得跃跃欲试,他点头说好,将弹弓递给我,却又在暗兜里默默保留另一副。我玩在兴头上,石弹擦着我的脸蹭过去,正中后方行刺者面门。他背过身对我摆手:后会有期。
有时我觉得他说过的话比行动更难解,从贼心不死的一壶酒开始,他时机、动机与手段俱备,却要堪堪停在现匕前刻,说后会有期,好像在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换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平衡不长久,于是我也就事先预设这后会有期终有一日会变成无期,也许有一天我对他松懈,他便有机可乘。日子像这样从一到七,第八天他又提了一壶酒。我不认为同样的伎俩他屑于用两次,于是邀其在花树下就坐。酒酌了满满一盏,盏中落得花一瓣,一点微漾波纹映出我的脸,倘若老头在场,得知此人要如约说出那句相逢再无期,定要吹鼻子瞪眼,怒斥一声不解风情。他先开口,第一句说,我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我说这句话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明示酒里有毒?他立刻抿一口酒,紧接着第二句:
“如今衙门通缉重犯,我恰在其列,滞留于此地的时间已然太久,此时不走,恐行踪难匿,被缉拿归案后与我有过来往者皆受牵连。”
我说玩了这么久友情游戏,看不出你还是个仗义的刺客啊,相信有五条家这把保护伞在,他们想要动我还有点难度。至于你,祝你能逃出生天——这句话不中听,但我真心的。
“可是我不介意罪加一等。”
我说,什么?
“诚然我也是冲着你的命来的……”
他说,早先听闻五条家出了个天纵奇才,此时不除,往后混迹道上恐会愈加不方便,只是初次见面,听你说不打不相识,又觉得若是辜负这段奇缘定会寂寞得紧。何况当时你从纸砚间抬起头,一双眼睛仿佛要将人看透的时候,我想着看透便看透吧,剜人双眼的行当我还是干不来。我想说的是,悬赏没了便没了,但是五条少爷……悟,你介不介意被我掳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衣襟处掏出一张白纸,当初被我揉得皱巴巴的,上面有我心乱时写下的名字。
Fin.
!心乱时写的名字,是写得“悟”还是“杰”,是想在心乱时悟出清明,还是不自觉间想到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