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踏入九龙城寨的那一刻,日光在他身后隐没。
下午三点多,此地阴暗无光,不见天日。大厦的建造不必遵循楼间距规定,竖成一堵厚重高墙,这些水泥与钢筋怪物继续生长出接驳的空中楼梯、铁丝笼阳台、支撑在其他楼宇上的大厦新肢体、胡乱拉扯出的电线和水管、晾晒衣服用的铁架,窄街长巷被封成条条隧道,通往这座迷宫的幽暗深处。街边两道沟渠,秽物流淌,老鼠大如猫,眼里精光闪闪,一点不怕人,忽得从眼前窜过,吓得人止步。鱼蛋工厂门口,几只大竹筐,堆满澄黄鱼蛋。烧腊厂宰猪,污水往外一泼,满地上蜿蜒流淌,路人停下来大骂“刁那妈”。不知哪里工厂开工,机器声噪耳,佐以压抑窄巷,更烦人。五条悟身形高大,不得不稍微驼背,才好在街道上行走,鼻尖扑满种种恶臭,排泄物、汗臭、宰猪血腥、死鼠腐烂,混成一团。有穿制服的同事经过,见到他,停下来喊阿sir,他打个招呼,让他们不用管他,“我穿便衣来,就是不想人家知道,你们去吧。”
“等下等下,”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人家叫住,“盛興四期,知唔知?”
同事面露为难:“知系知啦……阿sir怎么往这里走,这边龍津后街,过去好远,城寨道路复杂,我们也有时绕晕,唔好指路。”
“那无妨,你们忙,我自己找。”
“这样子办,我们顺路带五sir到老人后街,五sir到那里在找,比较近,否则到天黑都摸不到。”
“好,好。”
二人领着五条悟走,穿过永远潮湿的街巷,经过墙皮脱离斑驳熏黑的大厦,侧身避过担水的居民,拐进大楼,翻过早已无用的窗户,到达隔壁楼栋的下一层,从一扇扇住户的铁门前走过,上楼,下楼,左转,右转。
“地面不好走,街坊乱接水管又爱漏水,滴滴答答没完,从楼里穿过去,比较干爽。”
五条悟点点头,把眼神从墙上贴着的搬屋广告上挪开。
“好啦,就到这边,五sir顺着这边穿过老人后街,看到岔路再问街坊,实在是唔好指,又有公务,对唔住。”
“多谢多谢啦,你们快去忙,我慢慢找过去。”
他在下一个路口望到一间士多,小小一爿,透明柜台后面坐着老板,侧身看一台小电视,眯着眼,身后顶到天花板鹅货柜,拉拉杂杂,满满当当,随时倾倒一般。他走过去,拿两只棒头糖,又问:“老板,拿两包烟仔。”
“哪种?”
“要好烟啦。”
老板瞥他一眼,站起身来,拿两包,丢在柜台上。五条悟掏出皮夹,一边抽零钱一边问路。老板视线又从小电视上挪开,再看他一眼:“外头跑进来也不找人家来接,你往这后面再走,左转进大井街,望到盛興二期,走进去,上楼梯,街坊都在墙上有指示,你跟住走就好啦。”
已经四点多,他终于见到那扇铁门,和旁边铁门冇不同,黄颜色漆,门上无对联,地下倒是有供土地公,敲门没人应,他在门口等。
百无聊赖,也不该这样讲,面上百无聊赖,实际好烧心,左摇右晃,看看表,墨镜推了五百次,鼻梁都要刮出一条槽,两个棒头糖舔完,舌头染成橘色又染成绿色,脚步声终于顺着走廊传来。
夏油杰走过来,头发半批,扎一个丸子,黑色夹克,袖子挽起来。没什么变化,皱纹多一点,毕竟也三十几岁,不像年轻时候。夏油杰见到他很惊讶,停下步子:“悟?怎么在这边?我还当是睇错。有事?”
五条悟喉头一滚,不知怎样答好,胡乱点一下头。
“进来再讲,等好久呀?对唔住,刚刚去巡逻,天气燥,城寨常走水,福利会定期巡逻,提点街坊注意。”
五条悟跟在他身后进去,仿佛一个笼子,不过一百多平方呎,两个大男人就转不开身,夏油杰指点他在一张小折叠椅上坐下,走到一边去倒水,五条悟挤在那片铁架子支起来的小木板上望他,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夏油杰转过来把水杯塞到他手里,讲:“要不坐床上,我收拾挺干净,这边好挤,也冇办法。”
五条悟摇头:“算了,我突然过来,是有公事找你讲。”
夏油杰一哂:“阿sir找我做乜?冇犯法条,唔好乱抓。”
“唔系抓捕,请你出山做事。”
“我唔同差佬共事。”
“唔好扮衰,你听我讲。”
五条悟无奈,夏油杰要兜圈子,明明知道他为什么来,偏要装这样子给他看,就等他先把事情摆上台面,好把自己摘干净。
“行,我就当你什么都唔知,从头给你讲一遍,好吧。”
“前几年清剿以后,城寨清净好多,三合会基本搬到城外,另找地方活动,不过有一家三合会,叫和乐堂的,他们大佬叫徐三的,最近好像在城寨搞窝点,很活跃,最近越来越猖狂,前一阵同事在旺角在蓝田抓到的道友和小毒贩,基本也和他们相关,有传闻讲,他们和金三角毒枭走好近,下一步准备买军火,参加一起特大跨国贩毒案件,线报前两天送到我这里,行动组已经成立,准备把他们端掉。”
“我今天过来,是想找杰帮忙,我知你搞情报,社团里好出名,帮我查查。”
夏油杰伸手掏五条悟裤袋,把两包烟仔拿出来,拆掉包装,抽一支点上:“两包好烟就要收买我,悟想的好便宜,都讲啦,我唔同差佬共事。”
“死扑街,你再装,当我唔知线报哪里来?我食午饭回来放在我办公桌上,同事全都不懂怎么回事,打开一看,嚯,你拿左手写字我都认得。”
“整整七年,到处找不得你,线报一来,我再打听,什么都明明白白,人在哪,做什么,好像雨后冒笋一样,全部冒出来,我还不懂吗?你当我蠢啦?”
“现在不跟你讲这,帮不帮,一句话。”
夏油杰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正要开口,铁门哗啦一阵响,探进两个小脑袋,夏油杰拿着烟的手往后一伸,烟头摁进烟灰缸。
两个小女孩站在门口,看着五条悟,怯生生的。
“这是菜菜子,这是美美子,住在隔壁单位,现在跟着我过。菜菜子、美美子,这是五条先生,是我老友。”
发色偏浅的女孩子害羞地对他笑一笑,另一个则不讲话。
“你们先到隔壁做功课,我和五条先生谈事情,晚上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啦?”
女孩子们点一点头,又出去了,带上门。
“两个细路,老爹烂赌吸毒,染上艾滋,传染给她两个的老母,早早都去了,留下一双孤儿,靠食街坊百家饭活,我来以后知道了,就带她们两个过,反正我一个单身好,也用不了几个钱。”
“你生意好好做?还有闲钱帮人养细路。”
“饭钱总有啦,喏——”夏油杰丢了两个小东西到五条悟怀里,五条悟捡起来,是两块糖。
“城寨里头私人糖果厂自家做的,听说好好味,你吃一个。糖纸是美美子和菜菜子包的,她们去那边帮忙包糖,也可以整点零花钱。城寨日子苦,但是总找得到活做,总有边边角角能找出钱来过下去。”
五条悟心里藏了好久的事于是又翻上来,好想问他为什么,每件事都想问,千百个为什么等着夏油杰,最后只是搓开糖纸,糖块放进嘴里,问题和甜味一起咽下去,落到胃里,好苦好苦。
“我会帮悟,但是我有两个条件,悟答应我,就成交。一是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一切事情都是悟自己搞清楚的,和我冇关系,我不想事情结束结果被抓去蹲监。”
“好说啦,来之前就猜到你会提这个。”
“唔好急,还有第二个。我要黄茂生地址,悟办得到吧。”
五条悟“蹭”地站起来:“你搞什么,你不要乱来。”
“悟查过我的事了吧,那我要做什么,悟应该明白。”
“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不能给你。”
夏油杰重新点起一支烟:“他吸香港和市民多少血,他该不该死,你心里也有数,警察总有做不到的事,我帮你们料理啦。”
“杰,你别忘记,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知啦,要不然怎么落到在城寨讨生活。”
“你教唆我犯法哦。”
“是啦,上学时候我法条考得可比你好,我知啦,你做不做嘛,喏,不会有人猜到你头上,就算谁神通广大想到了,以你的背景,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我替你收拾一家三合会,再帮你收拾一个黄茂生,稳赚的买卖,悟不心动啊?”
“关键不在这里啊……”
“那我给悟一点时间想咯,想好告诉我,时间不早了,我带细路去吃饭,悟一起去吧?”
五条悟没讲话,跟在他后面走出去,看他敲了隔壁的门,把两个女孩子叫出来,四个人一起又顺着楼道走出去。
鸳鸯卡座,坐四个人刚刚好合适,五条悟啜丝袜奶茶,看夏油杰给女孩子分状元粥,松發冰室饭点好热闹,谈笑声塞满窄长的小店,五条悟坐在其中都显得突兀,他今天出奇地话少,像嘴里藏金,一开口就掉下来。夏油杰倒是愿意讲,好像跑了七年杳无音讯的人不是他,好像五条悟是“有朋自远方来”,他什么都要讲,楼上住的阿太是“梳起不嫁人”,没有子女,每天要夏油杰帮忙担水;楼下一个习武拳师阿公,菜菜子和美美子也去,学点拳脚,强身健体;底楼木尺场,每天清早开工机器哄响,他就当是闹钟,刚好起床;街坊福利會组织居民帮忙巡逻防火,他就去帮忙,有些家长好忙,细路放学回家不安全,他就在城寨门口帮忙接,闲下来就去老人中心帮忙,教阿公阿太写书法……他讲得很琐细,拉拉杂杂,鸡零狗碎,他早就想到,想到五条悟是在酝酿,在想怎么开口,想讲回去吧,想讲别干这些事了,他不让,他要堵五条悟的嘴,夏油杰在此地过得很好,在此道上走得很远,夏油杰和五条悟是同心人但也是陌路人,五条悟会懂得的。
五条悟叹的那口气在丝袜奶茶的面上吹起几个泡泡,又破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靠在卡座椅背上睇夏油杰,睇他细长眉眼,无甚变化,眼角添皱纹,好像更温柔,眉梢更凌厉,好像更锋芒。那天他收到夏油杰的资料,薄薄几张纸,眼前立一个线人,他一边看一边听,一个阔别七年的夏油杰在他脑海里被勾勒出来,好不熟悉。没人知道他姓夏油,是半个日本人,他是游走在香港各个三合会中间的“那位夏先生”,不属于任何社团,但是个很说得上话的中介人和情报商,这还只是第二层伪装,还有极少数三合会大佬知道,他这些年真正专注做的事,其实是当杀手,杀什么呢?杀毒枭、贪官、奸商、杀人犯。很可笑,少年漫画里面那种另类英雄,拉风得要死,实际上躲在贫民窟破房子里,一介普通人,单枪匹马,根本是刀尖上游走,枪口下试探,扎进最深的泥潭里,以为什么都可以挑得起担得动,罗汉不做做罗刹,其实算什么,这些都算什么。
“答应你了。”他蓦地开口。
夏油杰执筷的手顿了一下:“好,合作愉快啦。”
五条悟起身走出去,夏油杰又在身后叫住他:“喂,五sir,饭钱帮忙结一下啦。”
“哈?”五条悟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第一次笑了出来,“夏油杰你冚家铲,学会讹我了!”
“阿sir帮帮忙啦,我们无业游民,还要养细路,冇钱哇。”
“我顶你个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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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到夏油杰电话是三天以后。
电话铃响的时候五条悟正在听下属汇报工作,接起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结果内头喊了一声“悟”。
他心里骂了一声,没有防备来这么一下真的有点恍惚,他稍微拿开听筒,让下属先出去,才又把听筒贴到脑袋边上:“你哪来的我办公室号码?”
“我要是连这个都查不到,悟还敢找我查案吗?”
“那杰本事这么大,一个地址还要找我拿?”
“不一样嘛,有些门道悟比我熟啦。”
“讲得好听,差点给你骗了,警察局的门道你都熟,还有什么不熟的?不跟你胡说八道,快点快点,有什么消息?”
“后天晚上徐三会去和金三角那边过来的毒贩碰头,要先谈妥,才会给货,地点在中环的一家酒店。”
“他这么着急?我还以为他打算吊那头一会儿,这么着急岂不是要被狠宰一顿。”
“你们的人半个月打掉他手下一条线,搞得他的势力被竞争的社团挤下去了,他当然着急了。也亏得是这样,他不得不更多倚仗城寨这个据点,我才能打听到比较详细的消息。五sir不错啊,带出来的兵很能干。”
“你才最能干啊,那杰和我去酒店吧。”
“悟才是讹我吧,搞乜啊,只帮你查查,没有这种附加服务。”
“呐我现在就派人去围城寨抓你啊?”
“死条子,被你摆一道啊。”
“少来啊你,明明从把资料放我桌上的时候就想到会这样了,还要讨价还价,你暗恋我直说我就陪你多讲两句,不用找这种由头。”
“阿sir唔好耍大牌,跟我倾谒要按时计价的,我跟悟是老友才多讲讲啦。酒店我会去,悟不要跟去。”
“为什么?”
“悟是想装窃听器吧,行不通的,徐三很警觉,而且和别的三合会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的,他一定会提前查窃听器,不管是随行人员还是酒店,一定都会查,金三角敢过来香港做生意的毒枭,也不会是省油的灯。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我作为中介人去,这样万无一失。”
“先不说是不是真的万无一失,他和毒枭谈到现在这个份上,不可能之前没有中介人,哪可能突然换用你。”
“很好办啦,如果现在这个中介人当天不能到场,就必须换人啦。”
“杰,你该不会……”
“制造一点小事故,悟不要有心理压力,他那个中介人干过的黑心事,起码够死五回了,会在社团里做中介人的,也没几个手头干净,只是不想命都跟社团绑在一块了,做个自由人罢了。”
“先不论这个,你怎么肯定那头一定是找你不是别人。”
“我是最好的人选啦,业内评价很好的诶。他去到处打听的时候,我那些熟悉的老板会推销我。再说,别的窝点被查的情况下,他肯定会更看重城寨的据点,不会拒绝和我走得近一点啦。”
“啧……”
“悟,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知道了,”五条悟叹了口气,“我会在恰当时间去扫荡他们势力范围内的一个酒吧和一个藏毒地点,声东击西。还有就是,那个中介人,我跟你一起去。”
“悟是准备好把名字和我写在同一份责任认定书上吗?好浪漫哦!”
“唔好瞎扯,还不是怕你乱搞啊,我傍晚过去找你。”
好奇怪,五条悟望着夏油杰从城寨的街道里钻出来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感觉,夏油杰身量很高,他一直是知道的,但是看着他走过来,身后是城寨连缀成片的大厦窗口搭建出的密密扎扎的铁笼阳台,突然感觉他好渺小,头顶上让人眼花缭乱的商店招牌,砸得他双脚陷进地里,整个九龙砦城就这样压在他身上。他在这一刻领悟到,这就是夏油杰想要的,他未必快乐,但是他非如此不可。夏油杰的叛逃和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还可以心有灵犀,但是有些沟壑注定迈不过去。
“悟。”夏油杰的手在他眼前晃晃,五条悟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拉开车门。
“上车吧。”
“杰,你指路。”
“往元朗那边,他家在那边,下午肯定是出门赌马,他回家经过偏僻地段的时候我们动手。记得假装成讨债的,三个月前他在澳门赌博输了一大笔钱,找香港这边放债的人借了钱去填现在还不上,天天被债主撵,不会怀疑。”
“这个,戴上。”夏油杰从他随身带的那个特别奇怪的长条形背包里摸出一顶鸭舌帽,压在五条悟脑袋上,又翻出一顶帽子和一个口罩,给自己戴上。
“你这包里还有乜啊?”五条悟余光里看着他这一系列熟练的动作,忍不住问到。
“哦,有这个啦,”夏油杰从背包里摸出一根金属球棒,在掌心轻轻拍了两下,看起来相当结实,“好好用嘅,两下下去,小腿骨就断了,哦对,悟记住一会儿照腿打,打身上打手都没用,得让他一点都没办法去才行,啊,黑布袋我也准备好——”
“别讲了!”五条悟突然大声打断了他。
夏油杰收声。
车厢内一时间陷入死寂。
五条悟好烦躁,飞快地瞥一眼夏油杰,这人神色如常,比庙里的佛像还自在。
车到路口,黄灯闪闪,红灯亮起,五条悟踩下刹车,慢慢冷静下来。
他主动开了口:“我一直没问你,当时到底发生什么?”
“你记唔记得住,当时我有一个线人,在我卧底之前,同我一直联络那个,阿飞。”
五条悟点头。
“当时和你我也差不多大,小时候老爹抽鸦片,他长大了吸白粉,烂泥堆里滚,就算脑袋里不想,也很容易一脚踏错然后一步错步步错,他当时给我讲,他想到时候,坐完牢出来,怎样都好,找一份工作,实在不行去潘小姐那里,听说那边帮人戒毒,对他这样的人也很友好。”
“结果他行动的时候被发现,社团将他处理了,才21岁。”
“后来没多久,我就卧底进去,本来一直以为,他的死算是他自己不小心被发现,或者说社团早有准备,结果无意间查到,是有人送他去死。有人错误行动,差点送命,拿他做了替死鬼,白白送给三合会。这个人连处分都没背,因为他向上头行了贿,之后继续留在了行动组。我冇同你讲过这些,因为当时已经到最关键时候,你负责的事另一块,我也很少离开三合会,冇机会碰头。结果收网那天,三合会那边抵抗很激烈,他害怕吧,临阵脱逃,我给了他一枪,被同事看到了。”
“不过反正我也不准备继续当警察了,这样还省得我回去辞职,也方便咯。”
很显然,这个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更加根源的事情,夏油杰没讲,但是五条悟也从中品出来了。绿灯亮起,五条悟换档,踩下油门,汽车平稳向前开去。
“现在有廉政公署,很多事情也不会从前那样乱来。”
“悟,关键不是这个,你明白的。”
五条悟不回答,讲:“后座有水,帮我拿一瓶来。”
夏油杰给的消息很准,他们成功蹲到了人,成功套到了麻袋,把人丢上了后座,送回到九龙城寨夏油杰熟悉的地下医生那里,嘱咐他只要人一醒来就给镇静剂。
“我会找人把这个消息送到徐三那里去,接下来就交给我,打掩护的事情,交给悟啦。”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夏油杰果然又打来电话,说徐三来找他,已经谈妥了这一单生意,夏油杰帮忙做中介人,五条悟放下电话,也开始着手安排行动。
前一阵被端掉一个据点,徐三已经明白被盯上,若一直没有动作,反而要让他疑心,继续去他的势力范围行动,让他觉得警察没有察觉到和乐堂的新动向,他才好安心去跟金三角毒贩做生意,五条悟和夏油杰便用这一招声东击西,保护好暗度陈仓的夏油杰。
不过没想到,三合会居然在藏毒地点直接跟他们开了火,估计是毒品来不及转移,为了争取时间跑路,毫不顾忌地把乱子搞得更大。五条悟没带那么多人手,本来也就是为了摆样子,现下火力完全被压制了,几个人躲在车后面射击,不怎么敢冒头。车已经报废了一辆,流弹射中油箱,汽油漏了满地,之后不知道哪条线路闪出火花,他们只来得及赶紧躲避,万幸车停得间隔远,没有波及。但是这样下去也是早晚的事。
头顶上一阵稀里哗啦玻璃碎裂的声音,五条悟连忙抬手护头,冲着对讲机那头喊到:“撤退!撤退!”
“别管超不超载了,想办法去开车!走!”
“来几个人到我这里,掩护!。”
警员们应声而动,五条悟换了个弹夹,猛得站起来朝对面射击,只要密度,不要精度,几个警员从附近的掩体后面弓着腰过来支援他,几个人一起把火力吸引过来,其他人慌忙去把能调动的警车都发动了,上车驶离现场,最后一辆警车停在他们附近,车上的警员大喊:“五sir,快上车!”
“你火机呢?”五条悟冲离他最近的同事喊。
“乜?”
“火机啊!火机有冇?”
那个同事慌忙在口袋里摸了一通,把火机递给他,五条悟接过来打开盖子,拉开车门点燃了车座,然后把火机随手丢在了车厢里。
“快快快,撤,撤,都上车。”五条悟摆摆手,让所有人往回跑,自己站起来一边射击一边朝警车的方向退去,最后飞快爬上警车,关上车门,驾驶的警员一脚油门,警车飞驰而出,社团分子端着枪追上来,横在中间着火的废弃警车,一声轰响,油箱爆炸拦住了他们脚步。
“呼——”五条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都有没有受伤?”五条悟局促地坐在同事的身上,因为个子太高,只能把身子从两个前排车座中间探出去,手臂撑在车前座的椅背上。
“陈生和小腿被流弹打中,另一辆车上同事已经说了先送他去医院了。”
“诶五sir,你手臂在流血。”
“哦,唔紧要,只是擦伤,来把车载电话给我。”
“打给那边,问问他们情况怎么样。”
酒吧那里倒是没什么事,社团在酒吧的活动早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警察找上门来都有的事法子把自己撇干净,一般都不会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
倒是这边,五条悟来之前不是没想过会遇到抵抗,但是这么惊险的枪战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只能说明什么呢,徐三看来是对和金三角那边的生意十拿九稳,开始有恃无恐了。
“诶,把我送到九龙城寨那边,然后你们自己回去,我手受伤,报告你们帮我写咯,明早放我办公桌上。”
车上的警员不约而同地沉默,除了行动的时候以外,其他时候五条悟真的很没领导样,尤其这种文书工作,能偷懒决不努力。
“喂,听唔到呀?”
“yes——sir——”有气无力地拖长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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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讲,我今晚小命差点送掉,你那边要是没弄到我想要的,我现在就拷你去警署。”夏油杰一开门,五条悟就一边往屋里挤一边噼里啪啦讲起来。
“放心啦,很顺利,悟先坐下来,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慢慢讲。”夏油杰把他让进来,弯腰从小电视底下的柜子里取出药箱,又去厨房的水桶里舀了一杯干净的水,出来给五条悟清洗伤口。
“只是擦伤,倒是没什么大事。”
“嗯,算运气好。”
“好个叉烧啊!和乐堂跟疯了一样,我们人手火力又不够,要不是本来就是打算虚晃一枪,差点就回不来了。”
“嘘,好啦,我这边有消息,下周他们准备交易,地点在蓝田,货物包括海洛因,制毒设备,还有一批军火,货物会走海路用小船一批一批在那边的野港上岸,要行动的话,趁他们还没交货的时候,一网打尽。海上也要小心,主要是有军火,他们自己也有武装,就麻烦,不过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怎么办,我该做的已经差不多了,那天我会去接着当中介人,不然徐三肯定起疑,我这么仗义,悟唔好拷我啊,讲好了的。”
“我明白啦,喂你下手轻点,好痛诶。”浸了酒精的药棉擦过伤口,五条悟轻轻嘶了一声。
“阿sir这么多年还是娇气,以前也是,上学的时候演练把脸擦破,抱着我嚎了一个晚上不想毁容。”
“好意思讲我哦,你那时候刘海被教官剪掉,表情像他剪的是你老母喉咙,睇得我怕到不敢跟你讲话。”
“你还被当是白化病差点第一天就被赶回家去嘞。”
“嚯,教导处老师喊你油杰的时候你有这么威风吗夏先生?”
“那是怪谁啊,你连大号都要我陪你去,人家以为我们俩有路,举报我们有伤风化,搞得我上学四年都冇女友!”
“我也系麻甩佬啊,扯平啦!”(麻甩佬:单身汉)
“平你个粉肠啊!”
“诶,杰,冇生气,帮我冲下头呀。”
夏油杰假装跟他怄气,不理他。
“帮我冲下啦,前面玻璃在我头上爆掉,头发里好多玻璃渣。”五条悟把头伸到他眼前。
“悟说句好听的,我考虑一下。”
“啊,说什么啊,”五条悟用腿去蹭他,“傻猪猪,要不要买衫?”
“好啊,五sir给我买衫,要路易威登哦。”
“都听你的啦,冲冲头嘛夏生。”
夏油杰拉他到那间小小的浴室门口,站在一旁,拿水瓢慢慢往他头上浇水,小心地把他头发一点点拨开,细细地冲。
五条悟坐在小板凳上,身体向前趴,闭着眼睛,冷水顺着头发流下。他和夏油杰同一年进警校,夏油杰爸爸是日本人,所以姓了日本姓,五条悟则是好早前家族到香港做生意,早就举家移民过来,他这一代生下来就是香港市民,两个顶着日本名字的纯正香港人,一开始因为从小到大的名字带来的误解迅速找到了话题,五条悟是狗都嫌的性格,一开始夏油杰以为他是白化病,觉得人家身残志坚,也就忍让他,等后来知道他不是,已经晚了,五条悟已经学会怎么拿捏他了,多缠几下,那双漂亮得不似人间该有的眼睛眨一眨,夏油杰很容易就心软,再说又投契,理所当然的秤不离砣,不少人误以为他们是走旱路,其实两个痴孖棒,连乜是旱路乜是水路都唔知。后来毕业工作,又在一起,五条夏油太难喊,同事喊他们五sir夏sir,也习惯了,不像以前那么愤愤,再后来,香港警署黄金搭档,突然就拆了,夏油杰独木桥一走就是七年,五条悟一个人被留在阳关道上。消息传来,说夏油杰开枪射杀同事后叛逃,五条悟恍恍惚惚五天,最后干脆请了个假,找了个岛待了几天,每天无所事事,只好去沙滩上坐着,有对老夫妻来度假,每天牵着手在海边散步,五条悟待了几天就看了几天,最后终于明白他和夏油杰之间发生过什么又放过了什么。
先做同学,再到同事,好多年,感情来得莫名其妙,像港岛六月,热带的雷阵雨,午后太阳最炽,气温烧得一切变质,云层积起,层层叠叠无言,然后闷雷呜咽,哗得垮掉,雨便下,粒粒白珠狂跳,在屋顶,在地面,在心窗,如擂鼓咚咚,一阵阵泼浇,轰轰烈烈,人在屋里愁,不知如何是好,踱几圈,来来回回,转眼雨又收。五条悟那晚在窗前独坐一夜,次日订机票回港上班,好像一切冇发生,只是雨已下过,地面还湿。
他早知道夏油杰在九龙城寨,只是具体某地方,唔知。之前也想过算了,有些事抓着不放也冇意义,结果那年糖食过多蛀牙,有同事荐他到城寨看牙医,又便宜又好,拔完牙出来,远远看见好熟悉一个身影,夏油杰头发长了不少,领着一群背小书包的细路,转进城寨的街道不见了。五条悟当夜难眠,又省得了,雨落地上,港岛暑热,蒸发做云,升到天上,明日还会再下,后日依旧,一下就是七年,今日依旧。
“好了。”夏油杰取了一条毛巾搭在他头发上,接着前面的话题问,“悟怎么冇女友,不是很靓吗,还跟我一起当麻甩佬?”
“还不是怪你啊。”
“怪我哦,那怎么办?”夏油杰随口回答。
“你亲我一口就原谅你啦。”
“好肉麻哦。”夏油杰背对着他收拾,只当是在玩笑,也就笑了一声。
“你亲我一口,”五条悟重复了一遍,“我就原谅你。”
五条悟语气已经不对,声音有点抖,夏油杰停下手上动作,有点拿捏不准,微微侧了侧头,没有动。
“不肯就算咯。”
夏油杰回头,五条悟眼睛已经垂下去,脖子上还搭着他的毛巾,白色短发发尖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瓷砖地上。夏油杰快步走上去,五条悟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双天空一样蓝的眼睛,还有眼眶里密布的血丝。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一个吻,夏季的雷雨又落下来,夏油杰那张床好窄,两个人倒上去差点滚到地上,五条悟撑到伤口,哼了一声。夏油杰一面吻他,一面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凡士林,他把五条悟翻过去,五条悟又自己转回来,内裤一脱,两腿张开看着夏油杰。夏油杰俯下身去,被他一把搂住,抬手接了头上的皮筋,发丝拂在他脸上,有点痒。夏油杰做得很慢,手垫在五条悟脑后,防止他撞到床头的木板。五条悟不停催他,故意在他耳边喘,咬他厚而软的耳垂,含在嘴里边吮边哼,逼到夏油杰咬着他的喉结失了方寸。临近高潮的时候夏油杰伸手堵住了他的顶端:“悟,等我一下。”五条悟死死盯住他,眼睛像高原一片镜湖,蓝而纯粹,浸透眼泪,映着一个夏油杰。夏油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吻住他的唇舌,顶在最深处射了出来,五条悟的腰向上反弓,跟着他一起高潮。
“我去倒水。”夏油杰抽了支烟,坐起来。
五条悟趴在床上侧头看他,看见他满背的纹身,湿婆天舞蹈,周围滚满火焰,五条悟指甲刚刚把他的背挠破了一点,现在显出点血的红,火焰跟着夏油杰的动作滚动起来。
“什么时候纹的?”
“来城寨的第二年。”夏油杰把厨房的窗子打开,从柜子里摸出一个杯子,给五条悟倒了一杯。
五条悟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再开口,感觉嗓子好很多:“怎么想到来城寨?”
“这间房原本是阿飞租的,”夏油杰再床边坐下,五条悟往里挪了挪,给他腾了一个位置,“他死了以后,我帮他还了欠的房租,房东就把这个单位卖给我,一开始不知道要去边度,就先在这里住下来,住着住着,就不想走了。”
“以前我们知道城寨,知道这里脏乱差,知道这里很多吸毒道友,知道这里是无王法之地。我们唔知这里有好多人家,五六口人挤在一个小单位,每天制鱼蛋,从早到晚,卖到全香港;我们唔知这里好多老人老小孩,每天在天台晒太阳;我们唔知这里好多医生,冇执照,但医术好好,窝在城寨,才好得一份工作。这里好多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也冇差别,但别处寻唔到活路,城寨可以找到一个家。”
“这边好好,有福利會,有街坊,有救世军帮忙大家,有巡逻队,我在这里很合适,蓝帽子制服,跟我不搭,皇家警察好威严,唔系我路。”
五条悟不言语,他系唔知吗?他早知道,他第一次到城寨,从下午到晚上,夏油杰和菜菜子美美子,早就把这事情告诉他了,唔用言语,但他明白。
后面一切很顺利,港警在蓝田制服和乐堂成员并金三角毒贩一伙的时候,夏油杰早就无影无踪,五条悟把对讲机丢给副手,嘱咐了一句就跑,转遍了整个蓝田,最后在公屋邨一个角落找到了人。
夏油杰接过五条悟递过来的纸条,看了一眼,上面是黄茂生的地址。
“这么好的地方,黄生不得了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道理就是道理。”
五条悟看他一眼,不搭腔。
“多谢,走了,悟,后会有期。”夏油杰半点没留恋,转头离开。
“杰!”五条悟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拔出后腰手枪,上膛,瞄准。
夏油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很快又继续往前走。
“站住!”
夏油杰没有回答,仍旧往前走,五条悟的手指按在扳机上,有些颤抖,扣不下去。
走在前面的人仍旧没有回头,不紧不慢,好像五条悟现在开枪,他也不会有任何惊讶。
五条悟站在原地,看着夏油杰就这样走,慢慢走,在他的视线里越走越远,将要走出射程,他眼前模糊,已看不清楚,最后一咬牙关,抬手指天——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七声枪响,弹壳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五条悟转过身,向着和夏油杰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那时候五条悟再没见过夏油杰,也没再接到过夏油杰电话,那天新春收到一张贺年卡,是夏油杰手迹,他盯着看了好久,才收进抽屉。
他笃定夏油杰一定还住在城寨盛興四期那个小单位里,但是他不愿去找,他冇理由去。
时间转到1986,中英已经签过联合声明,总督决定在香港回归前彻底清拆九龙城寨,和北京洽谈相关事宜,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但还未公布,只是有些特殊工作,已经发到警署。
五条悟看着面前那份城寨中居住的逃犯名单,很久才回神。
其实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一直明白,也有准备,但情感和理智毕竟是两种东西。于公他不该告诉夏油杰,这是原则问题,于他同夏油杰的私情,好像必定要告诉夏油杰,但是夏油杰知道又怎样,夏油杰不会走,这是夏油杰的原则,九龙城寨在他脚上栓了一截镣铐,夏油杰遇佛杀佛遇祖杀祖,却永远在城寨里鬼打墙,一生也走不出樊笼。他和夏油杰那么默契,怎么会不知道夏油杰心意,告诉夏油杰,全的不是他和夏油杰的私情,只是他对夏油杰的私情。如果他说了,夏油杰不会恨他,但五条悟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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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进城寨,外边小店音响放的圣诞歌慢慢消失了。
12月24日,秘密抓捕行动开始。
五条悟慢慢走在城寨的街道上,头顶上有不知道什么水滴下来,抬头却看不清楚,他经过那些开着的店铺,那些逼仄的士多、门口堆满竹筐的鱼蛋工场、没有什么人行走的楼梯口、塞满信件的邮箱、飘着宰杀牲畜血腥味的烧腊店、拿着斑驳皮球的小孩、贴得密密麻麻的搬屋广告……他走到那个路口。
再往前一点,就是盛興四期的大楼,他停下脚步。
同事们已经听他的嘱咐先去了,而他拖延时间到现在。有些事情,还是不想亲自去做。
大厦的缝隙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来,时近中午,太阳南移,等到正午时候,太阳从头顶直射,那是这条路唯一能被照亮的一个时刻。
五条悟站在原地,踌躇要不要上去,他突然想调头去前面士多买包烟,这么多年看夏油杰抽,每天烟草不离手,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头顶上日光慢慢移上来,昏暗的狭窄街道明朗了。
算了,犹豫也没用,这事避无可避,总得去做。
正午时分,他转过身,抬腿准备往盛興四期走去。
“乒——砰——砰——啪——”
他抬起头,有什么很大一个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砸在那些搭出的铁笼阳台、晾衣杆、外楼梯上,翻滚跌撞这坠下来了,日光迷眼,他看不清,模模糊糊。
“咚——”
这个巨大的影子砸在五条悟面前。
他低头,他看清了,喉头一阵紧缩,好像被扼住,他屏住了呼吸。
是夏油杰,还醒着,脑袋后面慢慢淌出一片红,左腿不自然地拗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在日光下,可以看见他眼里的闪光。
夏油杰颤抖着嘴唇,看着他。
五条悟不语。
日光悬在正头顶上,昭昭朗朗,他抬起头。
跟了他十几年的配枪拿在手里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五条悟仰头迎着日光,机械地上膛,指向地上,扣下扳机。
“砰!”
他硬着心肠低头去看,迎接他的是一双已经闭上的眼睛,和胸口的血洞。他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地恨过夏油杰,恨他自己闭上的眼睛,恨他如此的贴心,可他连骂也骂不出,哭也哭不出,他只能站在这里,看着夏油杰在阳光下逐渐变凉的尸首。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菜菜子和美美子。
两个女孩一言不发,默契地蹲下去,掏出手帕,开始擦夏油杰被尘土和血污弄花的脸。小小的手帕,分别在一脚绣着歪歪扭扭活计粗糙的“菜”和“美”,手帕很快变脏,最后露出了夏油杰重新变干净的脸,细眉,长目,无悲无喜。
“杰,”五条悟恍恍惚惚,神思早已跑远,“你讲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你金腰带呢?”
日光西移,照在夏油杰身上的最后一点明亮消失了,街道重归昏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