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絮梦成河 by司空琤

【1】初梦

视野的前方是一条河,在夜幕下映着皎白的月亮。芦苇毛茸茸的,让他想起五条宅中出生未久的小鸭的羽绒。

方要向前走时才感受到阻力,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站在离岸不远的水中,河水淹没到了膝盖。

是夏天吗?身处水中也没有分毫的寒冷。

“少爷?悟少爷?”

迷蒙中白光刹那间涌入,五条悟睁开眼。入目是冬子的笑颜。

“悟少爷,该起床了。”

未能完全清醒,五条悟慢慢爬起身来,思绪混沌中,冬子已为他穿戴好和服。

“悟少爷昨晚睡得怎么样?”

举起了双手,看着冬子为他系好角带:“做梦了。”

“诶?做噩梦了吗?”

“不是,只是一条河。”

五条悟望向镜中的自己,羽织上繁复的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闪着微光。

“说起来,今天是冬子和夏川的婚礼吧?”

面前忙碌为五条悟穿戴的女孩脸颊的红晕一点点漫到耳根:“是的。”

五条悟拉回自己放空的视线看向面前的女孩:“白无垢,很漂亮。”

“你喜欢夏川吗?”

“诶?”

冬子手上未停,为神子身上的衣物拉平每个皱褶。

“悟少爷已经对这种事情好奇了吗?”

挂在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女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向后膝行半步,望向面前粉雕玉琢的幼童。

五条家神子的寝殿很暖,屋外大雪纷飞,室内的炭火源源地散发着热量。名贵的熏香萦绕在每一个角落。在暗色的木殿内,神子雪白的发丝像是散发着光芒,碧蓝的眼睛让冬子想起夏天的碧穹和沧海。

“当然喜欢夏川啦。说起来是托悟少爷的福,五条家允许我和夏川在结婚时受神子赐福,这可是我和夏川不敢妄想的事呢。”

五条悟抬手摸向冬子身前怀剑末端缀着的流苏:

“为什么要结婚呢,白无垢虽然很漂亮,可那些仪式什么的,也太麻烦了。”

冬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绿松石打造的勾玉,尾端缀着蓝色的流苏:

“和喜欢的人结婚,之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啦。悟少爷长大之后,也会遇见心爱的人的,那个时候,悟少爷就明白了。”

五条悟接过勾玉,指尖抚过上面的蜻蜓纹样。

“悟少爷要过生日了吧?这个送给您,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绿松石是十二月的生日石,流苏是我亲手编的,勾玉也是夏川自己打磨制成的,希望悟少爷喜欢。”

小孩低头将流苏顺着手掌捋顺,放在领内:“冬子,今天的赐福我会认真的,”

和室的门被拉开,冬日的风裹挟着雪吹灌而入,神子的头发似融入了冬天。冬子俯身将额头贴在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之上:“神子大人,祝您也平安幸福,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

风雪很大,神子被门外的人簇拥着向前。

他抬手摸向衣襟内怀揣着勾玉的地方,摸到鼓鼓囊囊的一块才安心将手放下。回头再望的时候,白无垢似乎已于风雪融在一处,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了。

【2】血色
冬子扑到身前的时候五条悟耳边全是银铃的脆响。

神子尚且年幼,被五条家周密地看护在宅院内,不常见人。

平成8年的那个冬天,是神子初次出现在神殿以外的大众视野中,为五条家旁支族人赐福降恩。

大雪茫茫,天地一片。神子黑金色服饰上繁复的纹样随着咒力涌动而散发着光芒。明明只是个头才及腰的稚子,眼神所到之处的威压,使众人无不跪拜叩首。

“冬子,来吧。”

神子向着身着白无垢的新娘伸出手。冬子屈膝跪在台前,将白瓷中的和果子双手奉给神子。

那只和果子周身裹着白粉,小巧的一只,看起来松软可口。

蓝色的眼睛看向白瓷,未几,五条悟伸手向和果子探去——

异变陡生。

黑色的咒力自人群中炸开,扑向五条悟。四周五条家的咒术师反应不及,目眦欲裂。

身着黑色付纹羽织绔的夏川侧身挡在冬子和五条悟身前,浓重的咒力炸开来,让人睁不开眼,尖叫声和咒术师奔忙的脚步声中,咒力渐渐散去,血腥味扑鼻而来。

无下限隔绝了气味和咒力,但不会阻绝视线。

夏川的半边身子已染成血色,右眼已看不出眼白,六眼能看到那半边身体里有熟悉的咒力,好像在五条家的哪本古籍里看过——

下一瞬冬子已扑了上来,颤抖的身体让五条悟想起来冬日清晨摇晃树干时坠落的新雪。

“夏川!夏川这是悟少爷啊!你住手——”

无措间,冬子摸出了那把怀刀,刀刃所指的方向,是她面目狰狞的爱人。

“六眼——哈哈哈哈哈——还不到七岁吧?真是个怪物啊。”

半张脸挣扎,半张脸狰狞着,吐字却清晰。面下的血管青筋暴起,从右半张脸向左半张脸侵入着。

“冬子!快走——”

“真是费事,太顽固了。”

血色弥漫,夏川伸手掐住冬子的脖颈,

“六眼的家仆吗,真是忠心。”

“放开她。”

碧色的眼瞳耀起湛色,五条悟神色未改,粉嫩的朱唇吐字却冷若冰霜,

“你要杀的人是我。”

在“夏川”再次开口的瞬间,冬子手中的怀刀已扎入他的侧颈。

鲜血喷溅的瞬间,六眼好像能看见血液在雪天散发的白蒙的热气,绽落在白无垢上染出了娇艳的花。与此同时,箍住冬子细长脖颈的那只手猛然收紧,骨节错碎的声响撞破了无下限的术式。

神子平静的脸上横亘裂痕,巨量的蓝色咒力迸发,耀亮了天地间的雪色。

待四周光芒散去后,陌生的咒力只剩下残秽,尸体也只剩残片。神子幼小的身躯终归是承受不住一次性过量的咒力输出,踉跄着摇摇欲坠。

软倒在雪地中时,他终于够到了那只和果子。

咬进嘴里时,味蕾被苦涩填满。

看起来冬子撒了很多糖霜,不该是苦的啊。

大概是现在的状态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吧。

后面的记忆混沌而昏乱,喉头似乎呕出了鲜血,连带着心肺扯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嘴里也被血腥糊住了,没法清晰回答五条家那些咒术师愚蠢的问话。

“加茂家的旁系氏族走火入魔吸取全氏78人的咒力制成血咒刺杀神子…那78个人死状凄惨尸骨残缺…夏川家的新郎被六眼一发术式轰得只剩下残片了…新娘倒是留了全尸…新郎过手过的和果子也淬了毒…好在神子从小就受了毒耐训练,只是咳了点血…不到七岁一发术式就这么凶残…真是怪物啊…”

五条悟在昏迷中也睡得不安稳,耳边似乎总有絮絮叨叨的杂音,扰人清梦。信息破碎地断续入耳,在混沌中拼凑出信息,方才有后知后觉的疼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五条家的人没再跟他说事件后续的处理,只是告诉他本来贴身仆从成婚后也不能再随侍了,

“因为会变得不洁。”

五条悟其实不太明白,和喜欢的人可以永远待在一起了,这样的好事为什么算作不洁。

神子不理解的事情很多,但大多不会得到解答。

“悟专心守护咒术界就可以了。为了保护悟而死的他们是死得其所。”

五条悟记得冬子那天早晨泛红的双颊,一身白无垢漂亮得跟画本里的神女一样。

可白无垢终归是染上血污了。怀刀尾端的白色流苏淌下粘稠的血液,终成眷属的两人四目相望却徒留鲜血和死亡。

“对不起。”

稚子独坐在暖榻上,摩挲着那块勾玉,

“冬子要是没有遇见我就好了。”

“这样就能平安幸福,和喜欢的人相守一生了吧。”

窗外大雪初晴,树梢上的积雪坠下一朵。再无其余的声响。

【3】某天成为同期

“悟?悟,还不起吗,已经迟了。”

有窗帘被拉开的声响,窗外的阳光破窗而入,瞬间被六眼捕捉。五条悟在迷蒙中不胜其扰。他翻身将头埋入被子:

“杰——又不是特级咒灵入侵高专了,晚点怎么了——”

“高专的体检全校都要参加,别想逃。”

“体检什么的——根、本没必要!老子能有什么问题?”

夏油杰逼近床头的脚步声从地板传入床架再由枕头清晰入耳,同期的声线一如既往地带着说教的腔调:

“悟该不会是怕了吧。”

“哈?!”

五条悟从床上弹起来,一手扯起枕头砸向夏油:

“怪刘海,又想打架?”

夏油杰随手接住枕头,瞥眼看向乱糟糟床上炸着毛瞪眼的同期,无端想起高专里上次被他摸了尾巴炸毛赏了他一爪子的白猫。

“那就赶快把制服穿上,再不来全高专都要知道五条家的大少爷害怕针头,躲在宿舍不敢体检了。”

正在与裤腿缠斗的五条少爷闻言恨不得立刻抽手出来捏一发“苍”轰掉嘴贱同期的那根怪刘海。然而毕竟一心不能二用,受昨天乱扔衣物的自己所累,五条悟被高专的制服长裤明目张胆地背叛了,不仅未能让伸进去的脚顺利找到裤腿口,甚至还差点因毛躁的动作而被自己的裤子绊倒在地。五条悟一个趔趄将将扶住了床头,气急败坏地弯腰扯出了裤腿,而后终于顺利拉起了裤腰。

夏油杰已经很好心情地回医务室继续体检了,浑然不知如果他再待久一点,应该会解锁更多同期的新表情。

“说什么老子会害怕?!老子才不怕——”

像是才想起夏油杰到底说了什么。五条悟的自言自语在“抽血”这两个字前戛然而止。

于是在整个高专的学生都已体检完毕,最后等得不耐烦的夏油都已经把止血的棉签扔进医用垃圾桶后,医务室的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戴着墨镜的猫猫头。

“啊——动作这么快啊大家——”

气氛有点不妙,五条悟心虚地先行开口。医务室只剩下硝子和夏油杰,两个人的眼神堪称虎视眈眈。

“五条——给我赶紧坐过来。”

硝子拉起口罩,开始在手套上喷酒精消毒。夏油拉开凳子,将桌子上完备的器械让进五条悟的视线。

喉头滚动,难得大少爷这么安静。

其实也不怪五条大少爷,五条家有家医,都是传统的汉方医师。五条少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阵仗——至少是有记忆以来。

“呃——那个,硝子,老子感觉好得很,根本不用检查的!”

“夏油,按住他。”

“诶??!”

“说什么呢硝子,悟要是害怕,无下限术式不会收起来的,按住他也没用哦。”

女同期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我去跟夜蛾说一声,给这个人渣开一个全——面——检——查好了。这么抗拒怕不是有什么超危险的传染病吧。”

“我错了硝子!我抽,我抽还不行吗!”

五条悟视死如归般走到凳子前一屁股坐下,但还是手口不一地、非常缓慢地开始卷高专制服的袖口,一边眼睛不住地在瞟硝子拆针头的外包装。

夏油杰似乎能看到猫头上的毛都炸得竖起来了,暗暗笑了一声走近:

“悟。”

五条悟正在看硝子把软皮筋系在上臂,听见他叫他才回头过去——

入目便是夏油杰俯身凑近的脸。

五条悟一惊,夏油却已伸手取下他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六眼失去遮挡,苍蓝色的瞳孔不知是因此还是因为紧张而抖动着。

“杰?”

吐字未完,五条悟便被夏油杰一把拉到了他怀里。

按在他后颈的手温暖而有些汗湿,扑面而来的是黑暗和热度。夏油杰身上干净衣物的好闻的味道钻入鼻腔,带着些许少年在夏天独有的汗味。

“悟,解开。”

无下限在夏油杰未说完时便已经解开了。

而后的感触是扶住他手臂的夏油杰的手掌。大臂内侧的肌肤是娇嫩而敏感的,在被接触时下意识地一颤。夏油杰以为是五条悟在害怕硝子已在涂抹碘酒的动作,轻笑一声摩挲了一下贴在他怀里的人发尾柔软的碎发:

“很快的。”

怀中毛茸茸的脑袋拱了一下便贴住不动了。

鼓跳如雷。

盛夏的蝉鸣拉得很长,单调的声音充斥在骄阳下。医务室的玻璃窗擦得很干净,阳光照到屋内,发丝都灿然浮光。

五条悟感觉自己被阳光烘烤得灼热,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耳膜好像都在鼓动。呼吸浸入夏油杰的制服,反勾出更多夏油杰身上的气息。

“好了——悟?”

夏油杰已帮五条悟按好了棉签,见身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以为他不舒服,另一只手急急托起了五条悟的下巴。

“杰——你用的什么味儿的洗衣液啊。”

浓长的睫毛张开是湛蓝色的瞳孔,仿佛可与窗外的天空合于一处。五条悟睁开半阖的双眸,撞入夏油杰的眼里,闷在衣物里许久的脸颊也泛起潮红。

“就是高专里统一的啊。”

夏油杰回神松开了五条悟的脸,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

硝子拧好采血管的顶盖,看了看玻璃管中晃动的血液:“记得把冰箱里的东西拿走,都说了医务室冰箱不能放无关的东西。”

这边夏油杰已经确认好五条按好了棉签,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了白色的盒子,开封后拿出小包装撕开口子,挤出圆圆的顶端:“悟,拿好。”

入手是塑料包装里软糯的手感。是似曾相识的白色团子。纷乱记忆中的苦涩涌上喉头。

五条家再未出现过类似的吃食了——自那件事情以后。

“是喜久福,仙台特产,悟尝尝?你抽血的量大,吃点甜的会好些。”

见五条悟略有迟疑,夏油杰再度开口:“悟不喜欢吗?”

五条悟伸出一小截舌头碰了碰,入口是冰化开的质感,应该是提前放在冷藏室解冻了,现在吃口感最好。而后他咬了一小口,白色的团子破口露出浅绿的夹心。

猫眼肉眼可见地放光了。

五条悟低头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团子,第二口直接咬下了大半,脸颊鼓起一团。

“好吃?啊幸好,我还担心悟会觉得毛豆味奇怪呢。”

硝子已经将采血管封装好,放在最上面的封装盒贴着“五条”的金色标签。

“要吃出去吃,医务室不准吃东西。”

五条悟很急地咽下最后一口:“什么嘛!硝子真小气,抽完五条大帅哥的血就赶人走!”

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本要拉住夏油杰,却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顺势拿走那盒喜久福,“走啦,杰,晚上吃什么?”

夏油杰一边向女同期挥手,一边把门带上:“咖喱饭?悟昨天说想吃。”

“还要一份天妇罗!杰去买!”

夏油杰勾笑,双手插兜跟在五条悟身后,一前一后穿过高专的走廊。蝉鸣声突然弱了下去,他眼中的白发的少年忽而转头:“快点啊杰!”

他闻言快步向前追去,应答声淹没在再起的蝉鸣声里。

【4】相赴

这次的咒灵看起来弱得离谱,高专的那群烂橘子已经尸位素餐到这个地步了吗?这种程度的咒灵还要安排老子专门跑一趟。

抬起的手中是耀眼的蓝色光球,五条悟有些烦躁地撩起略长的额发,因与咒灵缠斗许久,身上已经开始冒汗。

无下限隔绝了冬日野外的温度,大雪未沾湿他身上深色的制服半分。

在手中的蓝色光球膨胀到要爆裂开来的那一刻,面前的咒灵却突然变化了形态。白无垢出现的那一刹,五条悟愣住了一秒。

但也仅仅是一秒。

蓝色的咒力贯穿了那片白光,带出血色的咒力残秽,像一朵娇艳的红花。铺面溅落的红色残秽被无下限隔档,一滴滴缓慢地落下。

“…一发术式就这么凶残…真是个怪物啊…”

闪身躲过再度席卷而来的咒力,手中的蓝色光芒再度聚集。

“咒术师的责任就是要去保护他人的。”

“可是杰!保护他人不应该以置自己于危险中作为代价!”

“只是受了点伤,任务都完成了,悟在生气些什么?”

“混蛋啊杰!那你跟你的那套狗屁责任过一辈子去吧!”

黑色的被打散的咒力涌动着,像一个巨大的黑色黏球。正当五条悟无语于咒灵恶心的形状而要发出那发“苍”时,夏油杰满是血污的脸就这么横现在眼前。

“悟?怎么愣了?”

开口还是熟悉的语调,连那根可恨的刘海都角度还原得很完美。

“真是低估你了,装得跟那个混蛋蛮像啊。”

“别生气啊悟,弄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不像悟,能用无下限隔开血和残秽。”

掌心蓝色的光球还在手中滚动着,五条悟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嘴角噙起一点弧度:

“还有什么废话一起说了吧。”

“悟,为了保护你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苍蓝色的瞳孔猛然睁大了。

夏油杰脸上的血污急剧蔓延着,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被蓝色光球炸成碎片的瞬间,黑色的咒力被冲溃得四散开来。五条悟扭头避开冲面而来的咒力残秽,下一秒肩头被带出一抹血色。瞪眼看向的咒灵已经消失得残秽都感觉不到了。

“你猜,今天为什么给你们的任务是分开的?”

——————

医务室被撞开的时候,硝子正在整理医用档案。

“五条?今天这么快?”

“硝子,杰呢?我联系不上他!”

“夏油啊,他今天也出任务去了啊,他还没回来?”

“他在哪出任务?”

“世田谷区立楼小学校——五条你去哪?”

医务室的门又已经关上了,男同期好像没出现过。硝子想了想,掀开翻盖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夏油,嗯,我查到了一点东西。你注意一下,五条好像来找你了…”

她突然看见案边有点突兀的红色,伸手用指尖一抹,猛地一挑眉,

“你刚刚手机关机?…他好像状态不太对…把他带回来…嗯好。”

刚刚吞下咒灵球的咒灵操使看着手机上的“结束通话”陷入了沉思。

昨天他刚和悟吵了一架。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们在医院祓除咒灵的时候他为了保护一个普通人被划伤了手臂。看着有点吓人,其实硝子用了十多秒钟就治好了,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但是五条悟发了好大的火。他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家伙就把他臭骂一顿摔门回宿舍了。他怕悟今天还在生气,专门跟夜蛾说今天的任务干脆分开做,后面还想悟反应这么大是不是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所以还拜托硝子去查了档案。

“夏油同学,这边工作结束了就回学校吧?”

“您先回去吧,我在这边附近逛一逛,晚一些自己回去。”

“好的。”

辅助监督开车走了夏油杰再次滑开手机看了看时间。

说起来悟有好好让辅助监督跟着吗?按硝子说的,悟到处乱跑的话,他怎么没接到悟的辅助监督的电话?

再看了一眼一个多小时前的未接来电,叹了一口气,按了回拨键。没等几秒,他就听见了隐约的熟悉的电话铃声,扭头便看见飞奔而来的白色猫猫头。

“悟?”

稳住差点被同期撞翻的身体,夏油杰架住五条悟,刚要开口询问问,就被对方急促的喘气声和堪称粗暴的动作惊到:

“悟你干嘛?”

五条悟抓住他的衣领,猫脸凑近盯着他的脸看,蓝色的瞳孔来回缩放着,上下打量他几番之后,才退后半步,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原来没事啊。”

“悟!”

夏油杰眼疾手快地扶住摇晃的五条悟,松开抓住他手臂的右手要去探他的额头。刚松开才发现触感不对,摊开手心是刺目的血迹。

“悟!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无下限呢?

五条悟半瘫倒在夏油杰怀中,脸颊触到夏油杰的侧颈,一片滚烫。

“怎么发烧了还——悟!”

夏油杰急急召出虹龙,抱紧五条悟就往高专赶。

——————

“我说——你们在搞些什么能折腾成这样啊?!”

夏油杰架着五条悟冲进医务室时,硝子刚灭掉今晚的第三根烟。

“把他放床上,扶住。”

被两人合力扒下来的制服散发着血腥味,看到白色内衬时方觉触目惊心。硝子倒是反应不大地熟练开始运作反转术式,外伤愈合得七七八八了才指挥夏油杰将五条悟放倒平躺在病床上。

“喂?喂——”

夏油杰在硝子叫了第三声时才有反应:

“悟这情况,严重吗?”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啊,半天下来就伤口感染且高热,这次任务有那么棘手?”

“悟的任务…是个准一级咒灵啊…”

夏油杰的视线一刻没离开昏睡中亦不安分扭动着的五条悟,

“是我判断失误,悟心绪不稳,不该让他一个人出任务的。”

“你也别太自责了,以五条的能力祓除准一级本该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他受伤了回了高专还不消停,大雪天不开无下限带伤不处理还到处折腾,简直活该。”

“悟的辅助监督呢?”

“早上出门就甩掉了,说什么‘只有杰那种受伤的笨蛋才需要辅助监督’。”

夏油杰帮他撩开额边汗湿的头发,指尖悬在他皱起的眉心上方,五条悟半睁开眼,张嘴却发现喉咙是火燎一般疼痛:

“杰——”

“悟,我们已经回高专了。你发热了,硝子在想办法——”

“咒灵——”

“两个任务都已经结束了,明天辅助监督会送来报告…先别想了,好好休息。”

一边的硝子已经拿好了药袋:

“伸手,吊个水。”

“悟——”

夏油杰记得太清楚五条悟有多怕针了,在硝子出声的时候他便托住五条悟的手腕,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很快就好了。”

“什么——”

话音未落便是一抖,但硝子动作非常神速,已经贴好医用胶带固定好了。

“行了,快完了再来叫我。”

一秒都不想多待。开门闭门间,就只剩下一坐一躺的两个人了。

“呼——”

看着床上明显意识朦胧但倔强不肯睡去的五条悟,夏油杰轻声开口,

“悟,有什么事情先休息,明天再说好吗?”

夏油杰甚至感觉五条悟已经没办法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对方仍旧是睁着双眼,好看的蓝色眸子像夜空中的宝石。

“悟受了伤怎么不在硝子那里治疗?雪天到处跑肯定是会着凉的,大少爷真是照顾不好自己啊。”

夏油杰起身给五条悟掖好被角。五条悟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但看得出迟缓,尽显疲态。

“悟,睡吧。我一直在。”

硝子再推门而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睡过去了。

读懂她撇头的动作,夏油杰起身跟她出门,两个人并排站在走廊里。

“五条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明天应该就退烧了。今天的伤口应该是咒灵留下的,但按理来说五条有无下限术式才对。”

“辅助监督的报告出来了吗?”

接过递过来的报告书,夏油杰收回了目光。硝子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方向看去,半开的门里,白色的猫猫头露在被子外,呼吸很重。

“能读取记忆的咒灵…意思是可以重现人最深的心理阴影和恐惧?这种咒灵的评级怎么会是准一级?”

“虽然听起来高级,但其实实际攻击力不强吧?算是侧重于精神攻击。五条的伤口恢复得比想象中好,倒是有五条家的功劳。”

“五条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硝子抽出一份报告叠在报告书上,指向标注好的几项数据:

“之前血检的时候五条家特地要求血样多取一些送到本家去,我就多留心了一些。五条的血里实际还含有多种微量的毒性成分,结合他伤口应对诅咒的情况,应该是五条家给他做过毒耐,所以他对毒性的耐受程度较高。”

“毒耐?意思是不断给他下毒以产生对毒性的抗性?”

“差不多。”

夏油杰猛然回头望向门内睡着的五条悟。

夜幕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粗重的呼吸声出卖了他努力控制的情绪。

硝子了然于他的反应。

——————

“你知道五条家一直在给你下毒吗?”

拿到血检报告的那天,硝子就已经寻了个由头单独把五条悟叫到医务室问话了。

“啊——一直都知道啊。那群老橘子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他人爱吃的点心老子吃起来那么难吃,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五条悟叉开腿靠在椅背上,像一条软体的猫摊在椅子上。

“虽然目前你的身体正常,但说不准以后如果有生病受伤或者药物摄入的情况,打破原有平衡,你的身体会出什么状况。”

“完全不用担心的啦,老子可是最强的。”

猫条从椅子上蹦起来,走到门外,关门时又探了半个身子回来:

“硝子可不要和杰说啊,杰要是知道了,肯定超——级——婆妈的。”

——————

“夜蛾那边也知道悟受伤的事情了吧,让上面这几天别给悟发任务了。”

“夜蛾知道的。至于高层会不会继续压榨你们,很难说。”

“悟好之前让他们把任务都安排给我。”

“是是,夏油大人。五条在输的那瓶能挺到天亮,你回去休息吧。”

“悟还没有完全退烧,我还是陪着他。硝子早些休息吧。”

回到床边的夏油伸手探了探五条悟的额头,感觉没那么烫了。挨到输液的那只手时感觉很凉。他四周望了望,好像没有暖水袋。

想了一会,他牵起那只略显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相贴。

偷摸观察睡着的人没有反应,才再从五条悟的指缝伸出五指反扣握住。渐渐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在回温,才凑近趴在床边。

“睡吧悟。我一直在。”

窗外扑簌簌的雪让人看不清月亮。

【5】幡然相错

夏天很漫长。

湿热的空气充斥在每一寸空间,似乎要溺死每个想要摆脱夏天的人。

闭眼之后也仍旧是夏天。

海边的礁石、沙滩和艳阳,水族馆的鱼群、玻璃墙和情侣,薨星宫的断裂的发带、未说完的话和突兀的枪响。

压抑着窒息。

悟在那个夏天之后变成了最强,觉醒了反转术式,掌握了新的术式。

高层布置的任务接连不断,大多被五条悟包揽,而硝子也奔波于治疗和探查之中,夏油杰罕见地多了独处的时间。

倒也不是喜欢热闹或者习惯了被五条悟黏在身上。

每个人有自己生来的责任,有“应该”尽力去做的事情。对于咒术师来说就是祓除,对于夏油杰来说就是祓除和吸收。

但这“生来的责任”该如何定义?

他记得悟说“没事”时颤抖的尾音,记得理子发辫末梢干涸的血迹,记得咒具撕裂肌肤的冷热,记得全身无法动弹只能目送敌人扬长而去时无能的不甘与狂怒。

他清楚有些奉献是无疑残忍的,清楚有些记忆是不应反刍的,清楚有些道理是不禁推敲的。

但是难道愚者就该被圈养在他们天真的世界里,弱者就该被保护在他们安稳的屋檐下,强者就该为他们被赋予的所谓天赋的礼物而为履行所谓应尽的责任而奉献?

凭什么?

夏天很漫长。

不断有事件发生,有人在受伤,有人在死去。

紧绷的咒术界容不下一点节外的生枝。

在这循环不断的轮回之中,在这堪堪维持的平衡之下,有谁的坐享其成抑或是奋不顾身?

——————

“杰?杰!在想什么?”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拉回了夏油杰的思绪。

接过冰镇的乌龙茶,拧开喝了一口。茶味冲淡了口中的涩味,他抬头看向五条悟:

“今天的任务还顺利吗?”

脱了校服外套穿着白T的同期正仰头喝着橘子汽水,闻言吞下嘴中的一口,摇晃瓶身看着汽水里上浮的气泡:

“当然啦。说起来也真是的,几个中学生约着去什么闹鬼的山洞里直播探险,结果很不巧那个地方确实十多年前发生过未侦破的凶杀案,诅咒水平可不低呢。老子去的时候那个咒灵已经把之前去的那个当地咒术师的胳膊都咬断了,血糊糊的可吓人了。”

见自己的男同期没有对自己生动的形容做出应有的捧场反应,五条悟撇了撇嘴:

“杰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怎么感觉瘦了好多,是素面吃太多了?”

夏油杰瞥向他制服纽扣上干涸的血滴:

“悟受伤了吗。”

“没有——反转术式一秒钟就治好了,纯属意外失误。”

他翻看自己的制服外套老半天,才在扣子上看到没擦干净的血迹。

“啊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咒术师就是要保护非术师的,对吧杰?”

——————

被五条家用强硬手段叫回本家的五条悟的最后一丝耐心在看见挂在屋内的付纹羽织绔和白无垢后消磨殆尽。

“这是什么意思?”

高专生已经身量很高了,在一众跪坐的老人面前,极有威慑感。

“悟今年已经要十八岁了吧?到年龄了。本来可以再早几年安排的,但按悟的性子怕是要大闹一场。本来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请神子大人回五条家的,但去年的星浆体事件里悟少爷濒死,考虑到五条家的传承,还是尽早定下人选完婚吧。”

背后的屏风缓缓拉开,十六名衣饰华丽的少女保持着土下座的姿势。

五条悟简直要气极反笑了。

“怎么?五条家要断子绝孙了吗,三催四请用尽手段把老子骗回本家,结果只是为了催婚?说什么五条家的传承,五条家这一代又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吗?需要老子提醒你们六眼每一代只会有一个人吧?想要六眼就自己多活几百年,别来烦老子。”

“虽说如此,但悟少爷贵为六眼,此后是要承袭家主之位的,五条家也需要二位共同内外协理。”

“这还不好办?”

五条悟摆摆手,那十六个少女礼毕后都恭敬地退下去了。

“老子那个同期,叫夏油杰那个,知道的吧?也是特级那个。让他入赘到五条家。那家伙一板一眼的跟你们这群老橘子不相上下,还有那么多咒灵。等你们死了也好为你们哭丧,怎么样?稳赚不赔的选择哦!”

“悟少爷的意思是你喜欢男——”

“啊啊忘了说,那家伙不是咒术世家出身,家里没有什么劳什子婚约,怎么样?”

恶劣的神子踱到那两套礼服面前,掠过黑色的付纹羽织绔,站定在白无垢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扬起了嘴角,一把把白无垢披在头上,伸腿坐在桌畔,上半身斜靠在案上:

“考虑得怎么样了?考虑好了老子就去通知杰了——”

“简直胡闹!”

迟到的五条家主进屋便看到的是五条家神子披着白无垢的一幕,气得七窍生烟。五条悟完全不为所动,还是慵懒地斜靠在案上,把玩着怀刀上的流苏。

“神子不愿意结婚也可以,但要记住自己的责任才是。既然不愿为五条家繁育子嗣,那就全心全意成为咒术界的中流砥柱吧。”

“还要老子怎么全心全意啊,都连轴转三个月没放假了,五条家烧火的都有轮休吧?”

五条家主不紧不慢地坐到上座:

“因为担心悟年纪小承受不住六眼的全部咒力,所以五条家封印住了六眼的一部分咒力。既然悟已经要成年了,应该可以完全接受六眼的全部力量了,就去把封印解开吧。全心用六眼保护咒术界,五条家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事情。”

“你们这群烂橘子能有这么好心?”

“毕竟三四百年才有一个六眼来让五条家仰仗。至于封印是不是确有其事,神子大人自己应该比我们清楚吧?”

五条悟站起身来,将头上的白无垢攥在手里:

“行,如果敢耍花招,老子就把五条家夷为平地。”

——————

很疼。

差点忘了,眼睛可就在脑子旁边啊。

解印的咒力贴在六眼上时,五条悟怀疑自己的眼睛被捅穿了。疼痛感从眼球直直贯穿到后脑,连带着一整片的剧痛。

得亏是躺在榻上解封的,要是跪坐着开始,现在可能已经痛得摔地上了。

很快他就没余心想这些了。

痛感像是按着他的脑袋抵在榻上强行灌入,他动弹不得,唯有四肢还能做些挣扎的动作。手在榻上努力想要抓到些什么缓解疼痛,入手一片冰凉,连着什么丝状的东西。

意识模糊中,旁边解咒的的老橘子的窃窃私语声就格外烦人。

“六眼的咒力纯粹,是接近于神的力量。神子脱离凡尘,受六眼之力本该没这么痛苦,是哪里出问题了?”

“悟这孩子小时候还有个神子的样子,在五条家的时候并不合群,当初就不该放他去什么高专,全乱套了。谁知道他跟谁有了私情,和六眼神力都有这么大的排斥反应了,这还了得!”

“把那层记忆剥离掉吧。必须顺利还原六眼的全部咒力。”

形容枯槁的手抵在了五条悟面前。无形的力扎入了脑海,拽到了金色的一缕。五条悟能感受到什么东西被拽离自己,勉强聚清视线时,看见的是金棕色的一缕,闪着柔和的光芒。

金棕色…金棕色?

“悟,忘了我吧。”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五条悟猛地挣了起来,右眼的瞳孔爆发出恐怖的蓝色光芒。

“还给我!”

威压顿起。剧痛使他不停地颤抖着,他却坚持着抬手,拽回了那缕金棕色。

“杰的眼睛是金棕色啊——虽然小到看不大清楚就是了。”

“Sa—to—ru,打你哦。”

“不就是排斥吗,一次性完全解开就来不及排斥了吧?”

两个施咒人还未从五条悟的惊人举动中反应过来,五条悟已经睁大眼睛,完全吸纳了解印的咒力。

“你疯了!会爆体而亡的!”

确如他们所料爆炸了。

五条家神子的寝屋炸裂开来,两位长老勉强用咒术护住了身体,原本五条悟所在的地方形成了蓝色的巨大的飓风球,千丝万缕的蓝色咒力急速紊乱地旋绕着,发出猎猎风声。

眼睛一片温热,睁开也只有一片黑红。

啊,流血了吧?

咒力太充沛了,身上胀痛着。世界像是层层堆叠着的透明光球,无数看不清的字符四面八方地聚集而来,钻入六眼,绵长的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思绪。

“杰…杰——”

还记得。

绿荫里他温柔的笑颜,雪天里他被风吹偏的刘海,冰冷里他温暖的手与他相扣,疲惫的眼会在看见他时重拾笑意,从各地奔波带回的糕点一个角都没有碎掉…

——怎么舍得都忘掉。

他费劲地站起身,捏起瞬移的术式。

“怎么还抢人挚友啊,臭橘子。”

——————

“悟?我正要去五条家找你——”

两个人都愣住了。五条悟未想到夜蛾会到他宿舍来找他,夜蛾则是被满身汗湿脸上还挂着血迹的五条悟惊住了。

“悟,你怎么回事?”

“夜蛾你先别管这个,杰呢?啊对了,我这个情况得麻烦硝子先检查一下。”

“我已经在打电话让硝子过来了——悟,你先冷静一下。”

夜蛾沉着脸,捏紧了手中的文件夹。

“哈?我冷静什么,我好得很。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五条悟用手背抹掉脸上明显能感觉到的血迹。

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心脏神经质地乱颤着,呼吸错乱。浑身的激素在飙升,努力克制着喘气声,五条悟抬眼看向自己的班主任,

“什么事?”

夜蛾眼里的情绪他读不懂,但内心的不安隐隐有放大的趋势。

沉痛,担心——还有什么?

起耳鸣了。啊啊,高专出了什么事吗?明明才去了五条家不到一天。

“悟,你听我说——”

夜蛾垂眼咬牙吐字,下颌绷得紧紧的。

“杰在昨天的任务里,把村子里的人杀光,叛逃了。”

寂静。

蓝色的瞳孔剧烈抖动着。

五条悟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许久后,像是为了作出自己“听到了”的反应,他张口,短促地“啊?”了一声。

像是嗓音崩溃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别让我再重复了。杰把村子里的人杀光——”

“我听到了!”

五条悟第一次打断了师长的话,

“所以我才‘啊’了。”

“杰父母家也已经空空如也,但是从血痕和残秽来看,恐怕是他对父母下的手——”

“怎么可能啊!!!”

尾音已经完全嘶哑,声音未完,发声的人已经站不住般向后踉跄,勉强扶住了桌子。“”

“悟!我也…根本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咳咳!咳咳咳咳咳————”

声音遏止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

五条悟抬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身形摇晃着撞向了椅子。夜蛾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悟!你振作一点!”

嗓子被呛上来的什么东西糊住了,鼻腔也在酸痛着,眼前一片黑红交织,耳边震鸣声起。

他听不清夜蛾在吼些什么。

感觉要吐的时候抬手捂住,手心一片温热触感。

脑袋像被虹龙抽了一尾巴一样沉重地胀痛着。

好像还听见硝子的声音了。

啊。混蛋杰。

把老子搞这么狼狈。

从头到尾都是杰的错。

——————

指尖的烟在“啪嗒”的火机声后点燃时,硝子才看清来人。

“哈,这不是罪犯吗。人都走了还回来,找我有事?”

“就是在新宿碰碰运气。”

“还是再问一下吧,有冤枉你吗?”

“很遗憾,没有。”

“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熟悉的香烟味将他的思绪拉回高专阴暗的太平间。

——————

被扔出的凳子撞过一排铁柜后翻滚着落在地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发出尖锐的回响。耳膜刺痛。

“产土神信仰,那是个土地神啊!是一级事件!”

他垂眼没再去看用毛巾遮住脸的金发学弟,提起白布,轻轻盖住那张熟悉的脸。

再要张口时,嗓音涩哑着:

“现在先休息吧七海,任务由悟接手了。”

“干脆全交给他一个人不就好了吗。”

白布的角落下,手还悬在半空中。

全交给悟一个人?

眼前白布下模糊的人形,隐隐还透出血迹。灰原个子不矮,白布下隆起的部分却只有半身的长度。他记得灰原的逝容。干涸的血迹在脑海里像幽灵一般附着上来,扼住了他的思绪。鲜血喷溅的声音空洞地在脑中回响。眼前浮现的是那抹纯白。

下一个意外,会是谁?

会是——

全部都交给他一个人?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要承受更多?明明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有喜怒哀乐,会累会生病会受伤会痛。

可就因为他的强大所以就要背负种种,所以就要为此经受更多的苦痛和操劳。

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学弟啊。

不是因为“最强”才去守护去承担。

是因为他是悟啊。

为什么都看不见他呢。

————————

“我要创造一个只有术师的世界。”

“哈哈哈哈——莫名其妙啊。”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并不指望每个人都能理解我。”

硝子侧身掏出手机按动号码:

“夏油你也是好本事,五条可是被你气晕过去了呢。”

未等夏油杰做出反应,电话那段已经传来了声音。

“哦,五条?我碰到夏油了。在新宿。才不干,我还要命…但你也不要太急…也惜点命吧…有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说清楚。”

——————

新宿的街道上很拥挤。

五条悟痛恨自己的好眼力。

拥杂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他要找的人,严重挤压了他能用来调整因不熟练的瞬移操作而乱作一团的呼吸的时间。

“说清楚理由,杰。”

刚说出口他就想笑。

试问谁遇到这种荒唐的事情还能用这种平淡的口吻质问。

“硝子都告诉你了吧,就是你知道的那样。”

“要杀掉所有的非术师?你不是不会进行无谓的杀戮吗?”

“这是有意义的,”

夏油杰在人群中站住,人流从他身侧流过,让五条悟无端想起水族馆里的鱼群,

“甚至有着…大义。”

“杀光非术师创造只有术师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的好嘛?为了这种事情——”

哽噎的感觉止住了五条悟的话,他死死把咳嗽的冲动控制在嗓子里。

“你明明就能做到吧。”

夏油杰闭上了眼睛。

“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是最强,还是因为你是最强所以是五条悟?”

如果没有咒术界,没有六眼,没有所谓最强的桎梏,你是不是就只用做五条悟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话,这个荒诞的世界,是不是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未等五条悟做出反应,夏油杰已经往远处走去。

“我已经定下了要走的路,剩下的就是竭尽所能。”

“悟,回去吧。”

夏油杰的身影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实际上,五条悟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运转瞬移回到高专,在早已准备好的硝子面前再次晕了个彻底。

——————

“我说——你真是个人渣啊。还回来干什么?”

如果不是打火机的火光,硝子不会看见阴影里不知站了多久的人。

“这不是没想好解释所以没先打招呼吗。”

两个人并排站在走廊里,一如两年前的某天。

但事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悟怎么样?”

“杀人犯有什么资格问这个。”

硝子吐出嘴里的烟,抖了抖烟灰。旁边的人没有应声。

沉默了一会,夏油杰开口的瞬间就被硝子打断:

“人应该要醒了。看完赶紧滚。”

夏油杰笑了一下,转身向医务室门走去。

在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再次被硝子的声音止住动作:

“夏油杰你知道吗,你真得很自以为是。”

——————

意识回笼的时候,全身都在痛。

他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睁眼。眼前是一片昏暗,有白影在旋转着乱飞。

在有四肢的知觉时,他感到输液的左手下有一阵暖意,似乎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他的手。

“杰?”

嗓音是哽阻的沙哑。下意识叫出的还是那三个音节。

左手下垫着的,好像是个暖水袋。

意识到的时候五条悟不知道为什么又想笑,

“现在是夏天。”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了。

但是人在陷入堪称荒谬的境地时,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奇怪吧。

“悟,照顾好自己。”

窗户落锁的吧嗒声轻响。

那家伙甚至记得翻窗走后关上窗子。

真是个混蛋啊。

【6】相离、相会与相别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又是同一个清醒梦。

007的作息实在是非人哉。在有限的休息时间里无法充分休息有时候也是一种困境。

不记得多少次梦见那条河流了。

河边的芦苇丛早已不是早先葱郁的绿色,但仍旧是毛茸茸的,显得很苍白。

每次入梦都是在河里泡着,河水冰凉凉的,倒也不失为清醒大脑的一种方式。

而后是醒来。

——————

“五条先生?五条先生——”

挣扎着醒来时,手机上已经是消息满载。五条悟把绷带一圈圈缠好,坐上辅助监督的车来到学生祓除咒灵的商业街。

“…伊地知先生说恐怕也查不出别的了,所以让五条先生您来看看。”

“我知道了,谢谢。”

勾起的嘴角已是面具化的下意识表情。

五条悟掀起封锁线,迈步走近了昏暗的商业街。没过多久他便感觉到了熟悉的咒力残秽,抬眼望去,横设在半空中的墙带上似乎还有余留的温度。

他站在那条墙带下抬头看了许久。

伊地知已经说过有人在他的帐外覆盖了另一层帐,让棘和忧太对上了准一级咒灵。

面对辅助监督兢兢战战的道歉,五条悟背靠着窗子双手抱胸,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不,没关系。是对手太难缠了。”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已经想到犯人是谁了吗?”

白色的绷带遮住了双眼,露出的小半张脸上看不出表情。

“夏油杰,四名特级之一。咒杀过百人以上的普通人。是遭咒术高专驱逐的…最凶恶的咒诅师。”

——————

“目前还摸不清夏油的动向,果然还是你多虑了吧。”

“校长,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我亲自到现场确认过了。杰的咒力残秽,我不可能弄错。”

楼下窗外的学生们正闹着笑作一团,嬉笑声传那么远。

“——杰!说人人就到!叫校内准一级以上的术师到校门口集合!”

远远的天边,四翅的白色咒灵大鸟,就这么直直朝高专飞来。

身披袈裟的黑发男人从咒灵上一跃而下。

十年里拒绝回忆无数次的人,模糊不清的,愤懑不安的,隐隐作痛的,不可触及的,此刻就在眼前。

“——能不能请你不要对我的学生灌输疯狂的思想?”

——————

“夏油大人,五条悟是什么人啊?他超级强的吧?”

“嗯。他是我曾经的挚友,后来我们吵了一架,就再也没见过。”

美美子抱着玩偶熊,冷眼在旁边打量着白发的男人。

也不是没有见过照片,毕竟是“当代最强咒术师”“五条家的神子”,是拥有领域和强大术式,名声在外的最强。白色的头发,很有威慑感的身高,仅仅是露在绷带外的小半张脸就足够吸引人,外貌确实名不虚传。

只是,这个男人有着什么魔力,能让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夏油大人,在提起他时,只会微笑着三缄其口呢。

明明那层笑意未达眼底。

夏油杰有着一副极其具有魅惑力的皮相。

带着两个女儿的盘星教教主在十年间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却都无功而返。

枷场姐妹自然乐得做夏油杰唯二的珍宝,但稍长大一些,便也不由得开始好奇夏油杰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诶?菜菜子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吗?嗯,这可得好好想想。”

教主大人放下佛经,作沉思状:

“…感觉得是和我互补的吧,这样一起生活会感觉很舒服。”

“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吗?那不就是白色短发,嗯…眼睛是蓝色——”

“菜菜子,互补不只是外貌上的意思。”

听到一半的美美子出声打断,

“对吧夏油大人?”

夏油杰收起一瞬间的恍然,伸手摸了摸双子的脑袋:

“美美子说得对。”

如果一定要说有哪个女人离成功最近,那便是盘星教大股东之一的佐藤家的小姐了。

“佐藤小姐,还不打算出来吗?一起喝一杯吧。”

袈裟半解的教主领口散开,露出锻炼良好的肌肉。他手里的酒盏盛着透明的酒液,摊在案上的佛经翻过一页,

“深夜闯入我的寝室,有何贵干?”

穿着天蓝色和服的女孩缓缓走到灯光下。

佐藤家成为盘星教的股东已经有段时间了。说来算是有点莫名其妙,毕竟盘星教并不缺有钱人捐钱。佐藤先生思来想去以为是教主大人对与他同行的女儿有什么意思,便大张旗鼓地开始打听教主的个人喜好。

“冒昧来访。家父应该跟您提过吧?我有一些咒术的才能。我的父亲是个愚钝的老实人,有会错意的地方,望您看在佐藤家还有用的情况下多多包涵。”

“佐藤小姐,你是个聪明人。请坐。”

女孩也毫不犹疑地坐下了。

面对男人审度的目光,她也毫无惧色地开口:

“夏油大人可以叫我夏子。”

“哦?”

他闻言笑了一下,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耳廓上覆了一层薄红,

“佐藤就很好。”

“还是为我父亲的自作主张而致歉,可能实在是惶然于佐藤家突然得到大人的青睐。我在这里待一会等到晚宴快结束了就会悄悄离开的。”

“无妨,佐藤小姐是个有趣的人。”

平日挂着笑面却拒人千里之外的教主大人这般,应该是已经醉了。

见夏油杰并不反感于讨论盘星教中教众费尽心思投其所好的话题,佐藤夏子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抬眼望向他:

“盘星教的人都很好奇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教主法眼。教主这么多年都独身一人未曾垂爱于谁,是不是心里有个难以忘怀的人?”

“这怎么说?”

软榻上的男人放下了酒杯,眼里却带了几分探究的兴趣。

“大人从前是咒术高专的学生吧?我大约知道那所学校每届的学生不多,范围已经很小。毕竟教主大人对没有咒术才能的人不感兴趣,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高专认识的人。”

夏子悄悄抬眼,见他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一股脑将自己的猜想都说了出来:

“夏油大人的同期不多,所以可以确定人选了——大人什么时候把家入小姐接到盘星教来?”

本来笑吟吟的夏油杰差点一口被清酒呛死。

面前天蓝色和服的少女炯炯有神的眼睛诉说着她对答案的好奇。身后雪白色的带结像一朵圣洁的花。

看起来并不比菜菜子美美子大几岁。

她的父亲就为了让自己在盘星教中站得更稳,仅因无凭无据的一个揣测,就把家中千娇万宠的孩子送到别的男人的屋里了?

真是恶心的猴子啊。

“很遗憾,家入小姐对我的评价很差呢。”

教主大人崩坏的表情很快地恢复了正常。

“啊?为什么?”

八卦失败的女孩持续追问。

“嗯…家入小姐说我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嘛,确实也是事实。”

“为什么说您自以为是呢?”

本来想结束话题的教主被女孩的追问问得有些窘迫,甚至认真地思考了怎么去回答。

“我想她的意思可能是,我擅自做了很多决定,并没有考虑身边人的感受。”

“比如说从高专离开然后来盘星教吗?”

“对,比如从高专离开。”

“可是有些决定的出发点是为了别人吧?母亲大人常说父亲大人每天忙碌也是为了我们,所以我不会怪他忘记了我的生日。大人离开高专,有那个人的原因吗?”

有那个人的原因吗。

好像已经没办法想明白答案了。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蓝色的。”

“嗯?”

少女指向夏油杰的身后。

夏油杰下意识转头,那里只有挂着的三幅字画。

愚者赐死,弱者降罚,强者施爱。

“佐藤小姐看到了什么?”

“代表着那个人的光团是天蓝色的,颜色很亮,一闪一闪的,在你的右边。”

“天蓝色吗?和你和服的颜色一样?”

“更美,更纯粹。啊,要是有什么方法让教主大人也能看到就好了。有什么读心的咒术可以用吗?”

“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颜色。并非一定要用眼睛看到。”

夏油杰垂下眼,

“不一定要用眼睛看到。”

————————

“悟,好久不见。”

“请你先远离我的学生,杰。”

“我听说今年的一年级都很优秀,原来如此,是你带出来的学生啊。”

五条悟走上前挡住了自己的学生: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宣战的。”

夏油杰转身向着高专的众人:

“在12月24日,日落的同时,我们将举行百鬼夜行。地点就在新宿和京都。各地都会释放上千个诅咒。不想看到地狱般的光景,就拼死阻止吧。”

“让我们,尽情地相互诅咒吧。”

“啊!夏油大人,店家已经要关门了。”

“已经这么晚了?抱歉,悟,她们吵着要去吃竹下通的可丽饼,我就先告辞了。”

眼前的人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夏油杰端详着他的神情,似乎是想从他的面上看出点什么心理活动,但终究是以失败告终。他心下苦笑,转身向双子走去。

“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吗?”

在他转身的同时,熟悉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还是不了吧。”

巨量的咒力涌动,巨大的咒灵横现,发出尖锐的啸叫。

“你可爱的学生们都在我的攻击范围内。”

夏油杰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咒灵大鸟,扶住了它的利爪,

“战场上见吧。”

咒灵振翅而飞时掀起的风压引致一整片的眩晕。略显苍白的嘴唇留下泛红的齿痕。

“五条,不要让我当着你学生的面把你押走,自觉一点。”

天空早就空无一物了。

“啊啊,至少今天不要逼迫我啊。”

硝子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也软了几分:

“不挂点滴了好吧,吃了药就放你走。”

——————

残阳如血。

记不清上一次这么有闲情逸致能站定着看夕阳是什么时候了。

血淋淋的霞色晕染着云层。橙黄色的夕阳像卧在荞麦面上的溏心蛋——无论怎么轻轻一碰都会裂出蛋液,在空气中散尽温度。

“五条,别磨蹭了,一口水一仰脖子的事情。不要太得寸进尺。”

硝子略显烦躁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面前的人脸庞被夕阳染上暖色。

“硝子,你说杰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好像一直没办法看懂他。”

五条悟回神拨弄着手心的药片,把它们按照颜色分开,再又搅混在一起。

“五条,一首歌不会只有高潮的部分的。反复去听喜欢的片段也只是一种以偏概全。”

五条悟没有再折磨那些药片,就水吞下,好像囫囵吞下就能避免尝到苦味。

就好像两相沉默就能避免不知所措。

——————

“呀,是硝子。”

竹下通人潮涌动,霓虹的灯光照亮一个一个热闹的沿街店铺。

“要吃个可丽饼吗?”

硝子看向他手中。

卷状的黄色饼皮包裹不完的堆叠成蛋筒冰淇淋状的白色奶油上,鲜红的草莓围了两圈。草莓酱和巧克力酱横竖划出网状——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恐怖的甜腻。

“这种东西只有五条才吃得下去吧。”

夏油杰不置可否。

女同期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今天没有穿白大褂。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耳边的碎发掩住了眼角的那颗泪痣。

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夹枪带棍。

“真是的,硝子这么凶,以后的男朋友也太可怜了。”

“那可不劳教主大人费心。我觉得我比你更明白怎么正确与人相处和表达。”

“硝子。”

夏油杰只是再叫了一遍女同期的名字。

硝子自顾自地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熟悉的烟草味缭绕,薄薄的烟雾似乎隔绝了周遭。

“夏油杰,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就是你想要的。”

夜幕降临,街上的彩灯一片一片亮起,已然充斥着节日的氛围。

响起的圣诞曲调,欢脱而轻快。

‘ He’s making a list, and checking it twice. ’

“哈——”

从嗓子里憋出的轻笑仍旧是熟悉的音调。

夏油杰低头擦掉滴在手上的融化的奶油。

“怎么可能轻率地去决定这种事情啊。”

‘ He knows if you’ve been good or bad

So you better be good for goodness sake ’

他抬眼看向女同期的眼睛:

“菜菜子和美美子在叫我了,我先回去了硝子。再会。”

‘ You’d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

人流涌动,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群里,如同燃尽的香烟落下的灰烬散落无迹。

‘ Oh m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Oh Santa is coming——to town !’

——————————————————————————————————————
*英文歌词出自圣诞经典歌曲《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7】相诀

诅咒女王庞大的咒力漫出紫色的滔天的光芒。

白衣的少年身后白色的巨大咒灵尖啸着什么“最最最喜欢”。

哈,爱这种东西,还能拥有这么大的伤害力去攻击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吗。

真是搞不懂啊。

还以为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呢。

——————

确定前来援助乙骨忧太的学生只是受伤晕过去之后,夏油杰抬眼望向走来的白衣少年。

“为了咒术界的未来,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将里香交给我吧,乙骨同学。”

面前的少年恍若未觉,目眦欲裂。合手嘶吼过后,那个夏油杰研究许久的特级过咒怨灵,就这么拔地而起地显现在眼前。

“我要杀了你,碎尸万段!”

夏油杰拂了拂袈裟上的尘土,闻言挑眉:

“啊呀,这么生气啊。”

诅咒女王随着乙骨的愤怒猛然变到更大,冲向了夏油杰释放的咒灵。少年踩在挤在一处共同扭动着的咒灵群上飞跑着高高举起太刀。

锋利的刀刃反射着夕阳,竟有几分刺眼。

从高空中旋身坠落之时,亦游刃有余地劈裂了面前每一个青黑色的咒灵,而后竟在战斗中分出心思带走了他负伤的三个同期,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用反转术式治疗。

不得了啊,这样的天赋,真只是个刚入学的“问题学生”吗。

仰头看着站在高塔围栏上的少年,眼前仿佛浮现了谁柔软的白发。

不愧是他力排众议也要保下的学生啊,天赋如此,对咒术界得有多大的裨益。不过那群老橘子只会在乎其可控性吧。只会想抹杀。

——————

“我们相信他看到的世界。谁都不能阻止。”

双子的声音被巨大的破空声压下。不远处,明显异国长相的咒诅师勉强稳住了身形。

米格尔手中的咒具绳微微散发着红色的残光,宣告着受损严重。

“你知道我国的术师编出一条这种绳子,要花上几十年吗?”

“不关我的事。我的一秒钟更宝贵。况且你的老板有本事让你为他卖命,难道舍不得用他那条刘海,给你编个新的咒具——”

嘴里是不着调的话,抬手便是一发“赫”,把背后刚隐匿咒力探身而来的巨大咒灵一发轰出了一个巨大的洞。连带着近处高耸入深空的写字楼的玻璃也全部震碎剥落,像一场倾盆大雨。

“完了,五条先生生气了——”

伊地知抿嘴暗道恐怖,迅速就近躲进了安全的地方。

米格尔后知后觉感到对面的人泄愤的心情大于战斗。

明明有着无下限术式和强大的咒力,那个人偏偏选择用体术应对自己的纠缠。

不过——有无下限已经那么无敌了,这个人体术怎么还这么精湛,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躲在咒灵身后稍作休息的咒诅师如是想到。

就说夏油怎么给钱那么爽快——能有什么好事啊!

“万一我死了,我会化作鬼来纠缠你的!夏油!”

虽然是腹诽,但一字一句都尽显咬牙切齿。

——————

即便穿着看起来行动不便的袈裟,也丝毫未影响夏油杰非人般的体术。跟一人一鬼两个特级缠斗许久,根本未落下风。

在里香将将把乙骨从夏油用游云砸破厚墙的重击下解救出来后,夏油杰却仍旧是不以为意的松散态度。

“咒术师是人类中的天选之人。而咒术师中亦有天选之人中的出类拔萃。为什么要为烂橘子的疑神疑鬼和臭猴子们的愚蠢平庸而付出代价呢。只不过是数量的优势和腐臭而根深蒂固的传承罢了。不建立新的世界,是无法刮骨疗伤,将溃烂的根系都剔除的。”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黑闪带来的贯肤的疼痛感还在脸侧。

手中的咒灵的漩涡还在越卷越大。

“乙骨,能在你看清这个世界丑恶的本质并为强大付出代价之前来杀死你的天真,真是太好了。”

少时樱花色的回忆浮现眼前。

少女柔和的笑颜,清脆的笑声,和随风扬起的发梢都那么清晰。

年少的誓约最为单纯而真挚。

——尚未经历成长的剥夺和侵扰,未曾经历过现实的考验,没有其他的诱惑或者逼迫,没有时间的消磨或者距离的困阻…

因为死亡而猝不及防的分离,让恋人定格在了最美好的瞬间。

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约定好了哦,里香和忧太长大以后就要结婚,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

“最后再借我一次力量吧。之后我什么都不需要了。我的未来、心灵、身体,全部都给你。今后…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们一起死吧。”

诅咒女王的庞大咒力漫出粉紫色的滔天光芒。

两方的咒力相冲,炸开了遮天蔽日的粉色咒浪。四周的建筑被炸得支离破碎,巨大的深坑横亘在建筑林立的高专校园中。

——————

支撑着身体的墙体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

再走一段就会看到悟之前用笔在墙上涂的娃娃头了吧。如果十年间没有人来清洗掉的话。

啊啊,咒诅师死了之后,会变成恶灵吗。如果连变成恶灵的权力也剥夺,那真枉还叛逃一场,从咒术师变成咒诅师呢。

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

听清脚步声前,他便已靠墙坐下,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已经十年了,还是能从脚步声就分清来人。哪怕那人早已不像从前那般会欢脱地奔来,未见其人便会被拉长声调的一声“杰”吵得放下手中的事情,会被那人湛蓝的眸子扰乱心跳,要扯点什么正经的话题才能转移注意力。

巷子的尽头被天光照得敞亮,投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你来得真慢啊,悟…我的家人们都平安无事吗。”

“每个家伙都成功地逃走了。京都那边,也是你下的指示吧。”

“是啊。跟你不同,我这个人很温柔。你选那两人过来,是以他们会被我打倒为前提,用来作乙骨的引爆剂,对吧。”

“这一点我相信你,相信像你这样有原则的人,不会毫无理由杀害年轻术师。”

“哈——”

不知是他想笑而被疼痛阻断,还是只是呼吸声的漏音,

“信任吗,”

手掌下的伤口浸出血液,顺着小臂流到手肘,悬在那里,再因重量的堆叠而滴落在地。

“我还有值得你信任的地方吗。”

背光站在巷道口的男人脸匿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五条悟下意识地接过东西后,才发觉是乙骨的学生证。

“原来小学那件事也是你搞的鬼?”

“是啊。”

啊啊,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眼睛了——真是麻烦啊。

“真受不了你。”

悟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叛逃十年的咒诅师终于归案了,会高兴的吧。

夏油杰恶劣地想。

“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猴子们。但我并没有连高专的人也一起憎恨。”

夏油杰努力地闭了闭眼,想要将被血糊住的眼睛睁开。

“只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无法打从心底笑出来。”

当他终于成功再睁开眼时,面前的人顿住了伸出一半的手,手心握拳,又收了回去。

夏油杰失笑。

目光已经模糊了,看不清悟脸上的表情。今天怎么没戴眼罩。

五条悟走上前,缓缓地蹲下。

“…我以为我能清楚地看到你。”

“就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五条老师。”

他打断了他的话。

都到最后了,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你以为你是谁?恶灵吗!”

与意料中的反应不同,五条悟的声音骤然拔高,把夏油杰混沌的神志劈开一丝清明。

他抬起头,紫粉色的霞光里,记忆中最熟悉的人,用着记忆里未曾有过的陌生的语调,一字一句,缓慢而认真:

“——————”

“哈——”

许久他才回过神,低头浅笑。

“都最后了,好歹说点诅咒的话吧。”

————————

“虽说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但夏油的事情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他肯定也会攻来高专。”

“是那样吗。”

深冬。漫天纷纷扬扬的雪飘散着落下。

五条悟摩挲着手里的卡片,最终还是递了出去:

“另外…这个。”

“啊!学生证——老师您帮我捡到的?”

接过学生证时候,上面还有余留的体温,不像是一张塑料的卡片该有的温度。

“不——不是我。”

五条悟将视线从卡片上移开,双手插进裤兜,

“是我的挚友,”

话语间,嘴里冒出的热气在面前形成白雾,而后消散。

“唯一的一个。”

乙骨忧太看着手中的学生证,而后目光停在了无名指上的戒指上。收起了学生证,他右手转动着戒指,浅笑着开口:

“之前在医院的时候,老师曾说过‘这世上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了’。我原本并不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我一直逃避着里香的离开,将自己困在‘她还活着’的幻想里,不愿意面对现实。这样的感情诅咒了里香,让她成为了困在我身边的咒灵。在知道了真相以后,我一度悔恨于我的自私,只是因为我的懦弱和自私,里香无法得到安宁。”

白衣的少年抬眼望向五条悟,眼中似乎闪动着泪光,

“可是,里香并不怨恨我。她说,陪在我身边的六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老师,如果自私的爱是扭曲的诅咒的话,是否放手给予对方自由之后,爱便不再是诅咒了呢?”

脚步声猛然顿住。

“赫”洞穿肉体留下的洞是一个完美的圆。

他是想剖开他的身体看看他的心的。

仿佛看见他的心脏就能明白,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何。

可他终究只是隔着浅浅一层皮肉,将手掌悬在了他胸口处,发动了术式。

他有缄默不语的自由。亦如他可以离开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夏油杰有自由去成为任何他想成为的样子。

哪怕最强如五条悟,也不该去窥探,去干涉。哪怕在久远的记忆里他们是最相近的人,亲密到不分彼此。仿佛血液都能相融。

手上仿佛还沾着他的血迹,一直有着微凉的温度。他一遍遍抚摸着,怎么也擦不掉。

“这个嘛…老师也不知道答案哦。”

五条悟撇过脸,避开了乙骨忧太的目光。

——————

带着袈裟来到盘星教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意料之外地,前来接过袈裟的是菜菜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不想杀了我吗。”

看向埋头在袈裟上抽噎的美美子,五条悟沉默后开口。

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只能照亮案边的一角。屋内人的表情都各自隐匿在黑暗中。

“你杀了夏油大人,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但是,你是夏油大人唯一的挚友,所以,我们可以接受这件事情。”

五条悟将手中的勾玉尾端的流苏取下,走到了案边,将那块勾玉放在袈裟胸口的位置,握着那条流苏,离开了房间。

利刃划开皮肉时,有割裂的清晰的声响。

反转术式的白光只亮了三秒,便熄灭了。

短短三秒,也足以让夏子看清那个人的一头雪色和湛蓝的冷若冰原的眸子了。

那个人,是蹲下来,用手接住刀刃的。

明明应该是力量悬殊,那柄小刀还是抵着那只手,刺中了他的肩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

夏油大人并未明说那个天蓝色的人是谁,只是笑着说,只要见到他,就知道是谁了。

“你能一眼明白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少女泣不成声,引致握着刀柄的手也在颤抖。

“他不说出来,你就以为,你只是他的挚友吗?”

泣音里,是少女带着怒意的质问。

那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少女颤抖的双手,慢慢拔出了刀刃。鲜血溅落在她手上,温热而湿腻。

“可他不说出来,我又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人缓缓站起身,没有理会崩溃的少女,向门外走去。

“探究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

鲜血顺着手臂淌下,染湿了指缝和掌纹。

那只未曾松开的手里,是他二十年前得到的那条承载着祝福的流苏。流苏上缀着一粒漩涡纹样的铜扣。那是咒术高专的原版制服上,唯一的,也是最贴近心脏的纽扣。

于某年的初秋遗落在某个偏远的村庄的某个角落里。

再未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8】恶灵

酷暑的热浪层层席卷而来,扑面的空气裹挟着湿意。

含在嘴里的棒冰一点一点融化,散发着劣质的香精味,甚至会在舌头上留下色素。

向他吐出舌头就会看到他的笑。

就像投入硬币可乐就会滚下,就像夏天一起吃了棒冰,秋天就会一起去吃黄油土豆,到了冬天便会一起去喝热可可。

夏天是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止于冰冷的清醒。

给学生让出沙发椅的时候,脑海里盛夏的残余让他勾起嘴角的笑意。

“在笑什么?”

“没什么。”

梦里还是个小豆丁的海胆头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五条悟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伏黑惠受力低下头,皱了皱眉却并未挣扎:

“你嗓子听起来有点哑,真不用去找家入老师吗?”

“完全没事的啊,天天被捆到硝子那里去也很丢人的啊。嘛,睁眼就看到超——级——黑眼圈到床边来蹲守我,也是很吓人的啊喂。”

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拉下,遮住了小臂内侧的滞留针。

伏黑惠撇开眼,假装没看到那截回血的红痕。

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对方是个来挑事的高中生混混。

毕竟除了身上周正的校服,那个人傍晚还戴着的墨镜,不着调的言论和堪称神经质的精神状态,会吓跑每个小孩。

不过虽然五条悟不是什么正经高专生,伏黑惠也不是什么普通小学生就是了。

那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他和津美纪的生活,每周都不请自来,完全不顾原本是“陌生人”的关系,让原本温馨的家鸡飞狗跳。

烧坏一口平底锅并把土豆削成三角形然后被伏黑惠黑着脸接手后,渐渐地,那个人开始熟练于各种家务。

“原来做饭真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用番茄酱在刚做好的蛋包饭上画出小猫脸之后,伏黑惠听到五条悟的嘀嘀咕咕。

“你原本是完全不用做饭的吗?”

“那当然啦,在家完全不用,在高专——也不是我做。”

略过明显的改口的停顿,五条悟端起盘子:

“开饭咯!五条大帅哥定制版咖喱蛋包饭!”

十余年间,五条悟就这么隔三差五地到伏黑家去,带着超量的各种东西,就这么以一种半抚养半陪伴的形式,成为了他们的监护人。

伏黑惠是在长大一点之后,熟悉了术式,时不时到高专训练之后才对五条悟这个人在咒术界的地位有所了解的。虽然在得知他是“最强”时,有一瞬间的荒诞感。毕竟在伏黑家,他是个要跟小孩抢冰淇淋,争饭后游戏卡碟选择权的超级幼稚鬼。

他自诩了解五条悟。

相伴近十年,他熟悉他的口味偏好,生活习性,甚至了然于他下一句要说出的话。但仍旧在第九年的圣诞节凌晨,只剩下手足无措。

在五条悟抱着马桶干呕的时候,伏黑惠以为是他们给五条悟留的平安夜蛋糕和炸鸡变质了。但桌上近乎未动的食物否定了他的猜想。

吃坏肚子了?感染病毒了?中毒了?对原因的猜想渐渐变得不可控制,在脑袋里一个一个炸开。

少年老成的伏黑惠第一次感到恐慌。看着佝偻着扶着马桶侧壁稳住原本高瘦身躯的五条悟短暂地停止了干呕,他上前试探着询问:

“要去医院吗?”

对方恍若未觉,只余呼吸声。而后又是干呕声。

伏黑惠上前给他顺背,备好温水的津美纪递过来杯子。感觉对方甚至没办法自己拿好水杯,伏黑惠控制着水杯的倾斜度,但水还是从嘴角淌落,而后是呛咳声。

“要不要送悟君去医院啊。”

“不用——咳咳!咳咳咳——”

就算没听见他咳嗽声里挤出的否定答案,也该从他的举动里看出抗拒。

“真的没事吗?”

伏黑惠扶住他的肩膀,却感到一阵濡湿。以为是下雪天浸湿的,抬手却看见指尖的血色,

“五条——”

“嘘——”

白色的脑袋凑近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声很沉。

“让我靠一会——一会就好。”

少年直起背让他靠得舒服些,在津美纪的帮助下拿出了他的手机,却被密码难住。而后那个没有被接听的相同号码又一次打来了电话,伏黑惠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

“五条!不管怎么样,你先把他带回来。你知道高专的规矩的——”

“那个——”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伏黑惠想着要怎么表述现在的情况时,对方先有了反应。

“你是,伏黑惠?五条的那个小孩?”

“是。家入小姐,五条先生不太对劲。他一直在呕吐,但是不愿意去医院——”

“呕吐?他在发热吗?”

伏黑惠腾出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有一点。”

“你们在家对吧,把他移到沙发上去,我很快过来。”

搬动成年人实属不易,何况是五条悟这么一大只。硝子赶到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在沙发上,盖着津美纪的粉红色毛毯,昏沉过去了。

硝子一言不发地熟练给他吊水,刚要扒了他的制服用反转术式治疗他肩上的伤,就被无下限挡住了动作。

“喂!别太任性啊。”

五条悟撑起身体抬手拿走医用酒精草草喷在伤口上,用纱布按住:

“麻烦硝子了。明明是圣诞节。”

“重点不是这个吧——夏油在哪?”

“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你知道高专的规矩的,再怎么样至少让我——”

“硝子。”

那个人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

“就给他他想要的吧。”

他抬头揉了揉旁边帮他举着药袋的伏黑惠的脑袋,眼里是疲惫的歉意:

“抱歉,吓着你了吧。”

“…没有。”

硝子在走之前给伏黑惠留了号码,嘱咐他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关门声传来的第二秒就眼见五条悟自己拔掉了针头,拇指抹掉了手背上带出的血迹。

“喂——”

“好了,圣诞节该做点什么呢?干脆拆礼物吧!反正也已经是早上了,津美纪还要睡吗?”

面对明显担心着的二人,五条悟扯高嘴角的笑,

“啊呀,我没事啦,意外!纯属意外!惠快来和我一起打电动!进度都落下好远了吧?”

他自顾自地打开电视,按动手柄。熟悉的游戏弹开是圣诞节的特别界面。

伏黑惠眼见他的眼神暗了暗。

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他说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至少不要被我抛下”时,也有着相同的神情。是同一件事困住了他吗?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才能牵绊住五条悟啊。

——————

不远处的棕黄色正方体外端裹满了腐旧的咒符,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身体并未从299秒高强度的透支中恢复,眼前是昏花的眩晕感。他尽力调整自己的喘息。胸口阻涩的麻木感引致一整片的疼痛。冷汗浸湿的衣物贴在脊背上,像一条湿冷的咒灵。

反应过来咒具的气息时他呼吸一滞,而后抬脚将要移开——

“狱门疆,开门。”

巴掌大的盒子猛然张大,像一块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方形的腐旧的皮肉。中间是巨大的,被铁钩箍住四方眼角的,充满血丝的独眼。

瞳孔里好像倒映着自己的脸。

手中合成人的头颅和血污仿佛一起黏在了手上。思维混沌中,湛蓝色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下意识抬腿要退开。

“呀,悟。”

像是寂静宇宙中星群撞击爆裂的无声耀光劈碎了黑暗,亦是一片阒然里的乍起峥然音。

“好久不见。”

那天的紫红色霞光已经刻印在他潜意识的深处了。巷道也好,天光也好,那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也好。像是欲溺毙之人鼻腔中呛入的冰冷河水,冲击着,梗涩着,一遍遍凌迟。

呼吸都千钧的沉重。

他反应不出自己的嗓子是否漏出了一声颤音。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人脸上。

是他吗?

遮住眼睛的一撇刘海,细长的双眸,黑亮的耳扩,半披散的头发。短短几个字还是记忆里的语调。

他的嗓音有一种咖啡和酒的醇厚感,这两种东西,是五条悟望而止步的,知其味而从不触碰的。清醒理智的人不会沾染恶习,即便偶尔放纵也一定要克制着避免上瘾。

五条悟从未思考过夏油杰于他的意义。这是个太危险的问题。潜意识快过理智,肉体动作先于大脑运转。但他总归知道什么是不可触碰的。

如从前每一次他们吵架之后那样,要分开冷静一下才能好好思考。每一次都是一个人找个什么借口来叫另一个人,然后再是谁先应话,互相给个台阶,于是就重归于好。

和以前一样,杰叫他了。他勾起了嘴角。

是他吧。

恶劣的神子和温厚的优生仿佛是镜子两端的同体不同色。

捧在神坛上长大的神子白色的短发胜于雪色,湛蓝色的眸子像是天空的倒映,怎么看都是不染凡尘的一片冰清,一开口却是让人头疼的恶劣和散漫。

在非术师家庭里野蛮生长的优生留着个性的长发,打了耳洞。偶尔泡吧抽支烟,没有笑意时细长的双眼总让人望而生畏。但他向来好脾气,温和而周到。

五条悟三步之外必有夏油杰,他们横现于对方的生命里,胜于手足,契合如榫卯。

也崩离如断弦难续。

最强的代价是孤身一人吗?要亲手割舍。抽痛着放手。

黑红色的触手就这么缠捆上来,压得他俯下身子。

“呃——”

他咬牙将痛呼吞在喉咙里,几乎咬碎牙根。

“这可不行啊悟,怎么能在战斗中陷入沉思呢。”

还是烦人的说教。

咒力感觉不到了,身体也使不上劲,无计可施了啊。

“那么,你到底是谁。”

“哈,夏油杰啊。忘了我吗,太伤心了。”

“不管是肉体,咒力,这双六眼所看到的信息,都表示你是夏油杰——

但是,老子的灵魂却在否定这个答案!赶紧给我交代!你到底是谁?!!”

很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

杰说,说话的时候要有礼貌,所以他把“老子”改成了“我”;杰说,咒术师就是要保护弱者的,所以他从未拒绝过上级的救援任务;杰说,这个世界需要改变,所以他留校成为了老师;杰说,五条老师,做你该做的事吧,所以他亲手杀死了名为夏油杰的咒诅师。

硝子说,夏油杰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五条悟说,可他之前让我做的事,记住的话,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如泥偶渡河,为河流所蚕食。身处湍流,身不由己。

我亲手杀了你,埋葬了你,你却又出现在我眼前。

你到底是谁?来惩罚我的恶灵吗?

“真讨厌,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颅顶被掀开,露出苍白的脑仁。

“我的术式就是如此。只要我替换大脑,就能更换肉体。当然,也能使用镌刻在肉体上的术式。”

面前的脸渐渐与记忆中的面容崩离,额头上的缝合孔仿佛涌出了无数咒灵,刺得他双眼灼痛,口不能言。

“我想要的是他的咒灵操术,以及现在这个状况。你啊,没有把夏油杰的遗体交给加入硝子处理吧?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发善心。”

左右调整好位置后,缝合线上下穿合。

“你的反应还是真出乎意料了。原本只是想用同期的声音牵绊你脑内一分钟,可你刚才的反应可不是什么对同期的反应。虽然死而复生确实令人意外就是了。”

顿了一顿,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上五条悟的眼睛,

“你们不会真是什么‘亲手杀掉爱人’的苦情戏码吧。那你该感谢我才是,让你睡前见到了他。怎么样,喜欢这个迟到的圣诞节礼物吗——

晚安,五条悟。让我们在新世界重逢吧。”

“我要睡了,但你该起来了吧。”

那人脸上带着恶劣的笑,让羂索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要被摆布到什么时候,杰?”

猛然掐住脖子的手让男人发出窒息的气音,而后化作癫狂的大笑:

“看来替换肉体时涌入大脑的记忆是真的了。啊,有点恶心了。咒术界的最强和叛逃的咒诅师,形影不离三年,叛逃十年念念不忘都还是没吃到手吗,真是为他惋惜诶。我是很想看到最强被压在身下时的香艳场景呢。让我再仔细回忆回忆,说不定这家伙的梦里有过?”

“喂——要动手麻烦快点,这样不仅难受,还很难看啊。”

“我倒是挺想再多看一会的。不过,还是听悟的吧。”

那人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在五条悟面前蹲下:

“闭门。”

触手猛然回拢收紧,反掀起外皮外罩着合拢。

他的眼睛未离开那张熟悉的脸,即便那并不是原本的那个人。

咒具缓缓合上,一点点蚕食着光线,一寸寸遮住那张脸。

最后一点意识里,他听见那个人轻笑着开口:

“我希望我是你唯一的恶灵。”

—————————————————————————————————————

*本章题目出自《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很喜欢的一段对白

“你以为你是谁,恶灵吗?”

“我希望我是你的恶灵之一。”

【9】溯流

宿傩的斩击到后面已经觉不出痛感了。

或许刚开始时还有严谨的策略和效益的估量,但缠斗到两者都已用尽术式了几轮,最后便全靠意志和肌肉记忆继续着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

激素在身体里飙升着,所到之处一片滚烫。

反转术式持续修复着崩坏的大脑,疼痛也掩藏于麻木。他能听见鲜血迸溅和机体重构的声音,两者并没有什么分别。

——————

决战前见到硝子的时候,她一直背对着他,没有转身。

五条悟假装并未注意到,语调一如往常:

“硝子不打算抱抱帅气的五条老师吗?御三家的作战服很帅气的!”

对方像是未听到一般,继续摆弄着桌上的试剂瓶。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情绪。

这下五条悟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们相识太多年,一同从青葱少年成长为可靠的大人。她见证了他每一个转变,觉醒术式也好,命悬一线也罢。

未曾说过什么肉麻的话,担心到了嘴边也只是“笨蛋”和“活该”。

他觉醒反转术式这么多年了,每次她还是会在他出任务回来之后让学生叫他到医务室,确认他完全没事。

他也知道同期的担心。

他们都在苦夏和寒冬被伤害太深了。

对咒术师来说,任何形式的关系与缘分都会变成分别时的利刃。有反转术式也无可免俗。

压抑的泣音终归是没能被压制在背影里。

五条悟勾起浅笑,去牵同期的白大褂:

“别哭啊硝子,只是出个任务而已。”

硝子气急败坏地在白大褂的外套口袋里找烟,却怎么也摸不出打火机。

“吧嗒”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点燃了烟。

恍如十余年前在新宿的街头,另一个混蛋也帮她点燃了烟。

可她本不用抽那支烟的。

也不用每次都看着他们的背影目送的。

她看惯了鲜血和断肢,习惯了伤口和尸体,但从未在内心接受过。更何况是要在鲜血里看见熟悉的脸。

医生操刀的手不应该颤抖。

可医院尚有回避原则,唯一的反转术师避无可避,必须直面每一次的钻心剜骨,抑制住每一丝情绪的外泄。

反转术式究竟是救赎还是诅咒?死去的人究竟是坦然着还是悔恨着?

全都无从知晓。

“硝子也要多注意点自己的生活啊,什么时候也谈个恋爱好好享受享受。”

男同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五条。”

她深吸了一口烟,缓慢吐出烟雾,

“你还爱他吗?”

“哈——啊?硝子你不想谈恋爱也没必要这样报复我吧,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入学那年一样,没什么变化。岁月未曾消磨他的容颜,却无形地夺走了太多。要装作不经意地不去想起。

烟雾缭绕里,硝子的长发柔软地披散在两肩,棕色的眼眸在对上他的视线后轻轻撇开。

“爱的。”

五条悟望向窗外。又是熟悉的冬天。细雪落下,天地都是纯粹的洁白。

“是单纯作为五条悟去爱的。”

爱这个词要说出口很别扭。

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去绞尽脑汁思考替代的词语。但是,无论得出什么结论,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忸怩也好,冲动也罢,他承认与否,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他惯常任性的。不是没脸没皮,是夏油杰会接住他的每个撒泼,不让局面尴尬。夏油杰会给他托底,无论如何,都有他在。

如果拍着我的后背为我助威的人群里也有你的话,或许我会真的感到满足吧。

“硝子,那群小朋友以后还要多麻烦你啦。也照顾好自己。”

他俯下身,抬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对不起嘛。别哭啦。”

“五条——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耀眼的白里,湛蓝亦是夺目。

“会的。”

————————

河水冰冷而湍急。

岸边的芦苇丛已是一片荒芜。

他望向对岸。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他一次次梦见那条河,在梦的絮碎里蹚水欲渡,最后却发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条河。又谈何两次踏入。

浮生絮梦,孜孜所求,从未变移。

此番他终于到了岸边。

那个人会来接他吗?

————

无论如何,追上去了,便再不会放手了。

FIN.

12 个赞

看的好难过,,他好像注定被蹉跎终生,唯一的解脱方式是死亡,好悲哀。。

2 个赞

或许对于五喵来说 作为最强的责任虽重 但也是另一种意义所在
——-“咒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
但人生毕竟只有一次 所以也许并没有完美的答案
有灿烂美好的相遇和无可消磨的成就 连死亡也是另一种成全
五喵会很开心地与小夏重逢的

2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