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缝

这个夏日的晴天和雨天好像都一样。
夏油杰一个人做完任务之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想回去写任务报告。乌云渐渐布满天空,旋即又飘下些雨丝,他没在意,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手机响起铃声,他打开一看,五条悟给他传了一张甜品店门口印着咖啡果冻的照片。
“在赶去任务地点的路上看到的。下次有空杰和我一起吃吧!”
耳边似乎环绕着五条悟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清晰又很遥远。夏油杰动了动手指,打下一个“好”字又删掉。雨水顺着手机屏幕滴到他的掌心里,他轻轻抹去,指腹留存了冰凉的触感。身边行人匆匆,谁经过、谁又走了,他一概不知道,但是路过东京街头的甜品店时,他走进去打包了一份咖啡果冻,想着待会儿写报告之前先放到五条悟宿舍里。
写完报告之后他累得睡着了,就趴在宿舍的书桌上。窗户都开着,其实外面的蝉鸣有点吵,但他都没听到。梦里面的世界没有咒灵也没有咒术师,他像许多普通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考试,然后在一所普通的高中遇见五条悟。梦里的五条悟没有六眼,但眼睛还是漂亮的苍蓝色,在街角和他的单车撞到一起之后,第一句话是“你的刘海真奇怪”。
他想张口说点什么,说点什么都好,比如说你的牛奶要掉到地上了、又或者是你的发色也很奇怪,可是即将说出口的一瞬间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将他吵醒,睁开眼只有昏黄的台灯和藏在角落黑暗里的沉默。
手机上又有好几条未读消息。五条悟说今天不能回来了,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最后抓了抓自己散开的长发,再次趴到桌面上。
“给你带了咖啡果冻,明天回来吃。”
“好耶!”
“杰快点睡觉吧!”
“晚安哦……”
五条悟秒回了他。夏油杰有点想问五条悟现在在干什么——其实如果不人为抑制的话他对五条悟的好奇心是永无止境的——整个身体陷入床垫之后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望着天花板,夏油杰努力去回想刚才那个已经很模糊很模糊的梦,试图再躲进去一次。
他成功了。
面前的五条悟没有好好穿校服,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外套上,夏油杰随手将它摆正了。
“……你干什么?!”
五条悟像受了惊吓一般往后跳了一大步。夏油杰笑了笑,凑近他,顺便帮他把纽扣都扣好。
“小心风纪老师骂你。”
“……你可是长发,还带着耳钉呢。”
夏油杰才想起来自己的外貌有多么不合规定,他笑了笑,越过五条悟继续往校门口走:
“我自有办法。”
与五条悟擦肩而过的时候夏油杰闻到他身上的洗衣粉香。这味道他闻了三年,再熟悉不过,此刻却仍然流连忘返。
“呆子吧,走了一半停在路中间干嘛?”
“……你走得太慢了。”
五条悟哼了一声,走到他前面。夏油杰盯着眼前这个身影,感觉很近,但又无法确定。
“喂,马上就到学校了,你怎么躲过去?”
夏油杰笑了一声,然后从梦里醒了过来。
天亮了。
五条悟回来之前他又接到了新任务,赶去了城市的另一角。虽然经历了很多次,但吃掉咒灵球之后还会总是犯恶心,他掏出塞在口袋夹层里快要化掉的草莓味棒棒糖,撕开糖纸,将它含在嘴里。一颗糖的甜度当然不能中和掉好几颗咒灵球的味道,只是聊以慰藉。
就像是五条悟正待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烦他一样。
“杰,咒灵球是什么味道?”
“杰,我想坐蝠鲼!”
“杰——”
天地太辽阔,距离太远,在山里面的呐喊有回声,在心里的呐喊却是发不出声音的。
等到夏油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其实青春的那几年——准确来说,是有五条悟陪着的那几年——抛去咒灵球难吃的味道,许多经历都太令人难以忘怀。
去某个男子高中祓除咒灵的时候,夏油杰看到那所高中教学楼一层的大厅里放着一架钢琴。他和五条悟都不会乐器,但是任务做完了,趁辅助监督不注意,他们就跑到钢琴那里开始胡乱弹奏。音符杂乱无章,简直称得上是噪音。他们玩了一会儿,就被捂着耳朵的家入硝子轰出去了。过了这么久,夏油杰记忆里的噪音还是那么清楚,清楚到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五条悟的手指落在黑色白色的琴键上,然后空荡的大厅里响起乱七八糟的声音和穿堂风吹过来的动静。
从男子高中出来的时候很晚了,他们都有点困。家入硝子独自一个人靠在出租车的右边,将窗户打开一半,让沿海公路冰冷的晚风灌进来,把他们三个的头发都吹乱了。夏油杰眯着眼睛靠在左侧的车门上,五条悟贴过来,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默默把手叠在五条悟随意放下的手上,轻轻摩挲,微凉的触感由掌心蹿到了他的心脏深处。
他忽然睡不着了,又想起前几个月一起坐高铁去别的城市的时候,五条悟也是像现在这样睡着了,夏油杰刚想偷偷拍一张照片,他就醒了。
“杰,想吃巧克力。”
夏油杰扔给他一盒刚拆开的巧克力,他朦朦胧胧地揉了揉眼睛,没伸手接过,反而把嘴张开了。
“啊——”
是要喂?
“悟,你多大了?”
“啊——”
看着五条悟不管不顾的样子,夏油杰也没办法,只好将装着巧克力的盒子再捞回来,拿出一颗递到五条悟嘴边。
五条悟把巧克力吞下的时候夏油杰的指尖碰到了他的口腔,若有似无,却像触电一样。
回想的时候司机一个急刹车,把车上昏昏欲睡的人都震醒了。五条悟没挪地方,用脸蹭了蹭他的衣服,小声说:“杰,要是以后有空,我们一起学钢琴吧?”
“……咒灵越来越多了。”
“你就说好不好……”
“……好。”
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常躲到梦里边、躲到没有“后来”的梦里边,第一件事是去学钢琴。
钢琴琴房有一块很大的落地窗,对着操场总是落叶堆积的一角。夏油杰在练习的时候总能看到五条悟拿着把苕帚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然后一边扫落叶一边不时朝琴房的方向看。苍蓝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他的灵魂震动了一瞬,又赶紧移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看着白纸上的音符。
终于弹到最后一个音,夏油杰来不及细想自己弹错了几次,五条悟就已经扔掉苕帚冲他敲起玻璃:
“喂,同桌,教我弹钢琴怎么样?”
天色变暗了,光影压在夏油杰的脸上闪烁着,远处一大片乌云飘来,或许要下雨了。外面走廊的灯灭了,同班的几个同学应该已经离开了。
他带伞了吗?
夏油杰走到窗边,也敲了敲玻璃,大声喊:“快进来!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初夏的暴雨便倾盆而下。等五条悟绕到艺术楼的大门,校服早就湿透了。夏油杰头疼地看着眼前被淋成落汤鸡但还嚷嚷着要学钢琴的人,无奈地从梦境中抽离。
“怎么不带伞呢……”他躺在床上,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喃喃自语。
梦里的你又没有无下限,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某天空闲的时候,夏油杰又去了一次那所男子高中。那日正是春假期间,学校里空无一人,他悠哉游哉地走到大厅里,眼尖地发现放在那的钢琴竟然还是多年前的那一架,琴盖上他和五条悟亲手刻下的印记还留着,琴键上的灰更多了。
转过身,眼睛上缠了绷带的五条悟静静站在大门口。夏油杰没去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就那么定在原地,与他遥遥相望。
没人打破沉默。
不用闭上眼睛夏油杰也能回忆起那个夏天的烦躁、孤寂、与痛苦。缝隙被命运撕裂得越来越大,最后生长成没人能跨过去的大裂缝,连当世最强也无力反抗。
然后就是,再次赤诚地相见时,其实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说不出口。没有别人,不需要筹谋与表演,仅仅是有一个一直爱着却不能靠近的人站在那里,夏油杰便溃不成军。
他知道,五条悟有许多想问的,毕竟他们一直没有说清楚过、而且从前的五条悟又是那样一个黏人的挚友。可惜相遇不能从头,偏爱也无法拯救些什么,太阳落下去了,风有点大,他们该走了。
这所男子高中看起来没有专门的琴房,自然也没有能看到操场落叶的落地窗。夏油杰变戏法似的从袈裟袍子里掏出一只鲜红的玫瑰花,笑着递到半空中:“悟,好久不见。”
虚假的笑容维持不了多久,过期的玫瑰花也没人会去接过。五条悟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还是站在那里。
直到夏油杰想转身离开,他才听到那朝思暮想的声音,正在他身后响起:
“喂,杰,下次放学之后陪我把银杏叶扫掉吧。”
“——对了,生日快乐。”
那一刻,夏油杰恍然明白,所有梦幻都是五条悟送给他的礼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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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雾非雾,如梦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