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25年给夏油杰的生贺文,其实也是填了几年前的坑
仆人夏X少爷五(灵感来源:电影《小姐》)
东京时间:夏油杰生日快乐 :sparkling_heart:

正文:

    01

“叮铃铃…叮铃铃…”

是金属片持续敲打碰撞的声音,在狭长的过道回响,打破了梦境的朦胧,惊扰了本应入眠的黑夜,不知疲倦地隔着不太隔音的门板,在他的头顶正上方回响。

他知道,是少爷在唤他。

所以他翻身起来,开始穿衣。

夏油杰其实打小喜欢光着上身睡觉,但在这里,这种乡间粗俗的习惯要改。他受人雇佣,自然乖顺地妥协了,睡觉也不忘拢着粗布制的褐色上衣。

铃声还在想起,甚至缩短了停顿间隙,像是扯着好玩。但愈加频繁的铃声,往往喻示着来人愈加不耐。

夏油杰套上裤子,拉开隔间,翻身跳到木质地板上。

他正对着两三步远,就是一个装潢古典的木质拉门,和他住的用来放杂物的床不同,他们的地位孑然不同。

修长粗粝的手指弯起,轻轻地叩响了拉门。

没有得到许可,家仆是不可以擅自进入房内的,在五条家更甚,连敲门的力度甚至都有讲究,不可过重,不可过密,总之一切都为主子的感受为准。

“进来吧”,门内的人闲闲的开口。

嗯,听起来好像没有因为自己刚刚的磨蹭生气。

夏油杰回了声是,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些许。才把手放在凹槽处,慢慢拉开。

房间内漆黑一片,打开门的瞬间一股松木般清冽的气息钻入鼻息。

眼睛还不习惯黑暗,但可以凭借肌肉记忆判断方向,他摸索着穿过了会客的矮茶几,摸着冰冷的门框转进卧室,来到床边。

卧室光线明显比刚进门好,因为窗帘被拉开,清冷白净的月光顺着房檐打在床上,打在那人脸上。

是他在心中比着临摹过无数次的脸庞,是不管每天见过多少次,难免在目光相撞的第一眼会被惊艳到的容貌。

在凝视主人数秒后夏油杰才想起来,自己这可又坏了规矩,若是追究起来免不了又罚一顿板子。

这么想着像是心理作用,上一次打在脊背的淤青因为衣物的摩擦,又疼了起来。

收起旖旎的心思,他找补般地急收回目光,黑色的头颅谦逊地低下,一副任你差遣样。

其实他不知道,被丝绸睡衣包裹的少年嘴角因为他一系列动作勾起,无论是无意识的,还是补救的。

换句话说,五条悟喜欢他没来得及收起的惊艳目光,他喜欢这个仆人总是沉稳的紫色瞳孔闪出的异样亮光,而且也喜欢他因欣赏自己而挨的打,受的皮肉之苦。甚至夏油杰那天挨打的时候,他吩咐其他仆人给他搬来铺好软垫的松木椅子,他本人就翘着一只腿,津津有味地看着粗壮的木棍一下一下落在人身上,听着木头与骨骼相撞起的闷响,他一点不心疼,反而感到愉悦,自然也没收住表情。

看累了便从透明果盘里跳出最漂亮的淡绿色葡萄塞进嘴里,享受酸甜的果肉汁水在舌尖迸发。

“来的好慢啊,杰是又想挨罚了吗?”五条悟撑起身子坐起,轻薄的蚕丝被顺着倾斜的动作滑下,露出锁骨的轮廓,只不过夏油杰低着头,没有看到。

他叫的如何亲昵,夏油杰也不敢懈怠,低声开始道歉,“下次不会了,少爷。”

“哼,总是不长记性。”五条悟示意他蹲下身去,一条腿大喇喇,不客气地伸了过去。“捏,伺候好了我就考虑既往不咎。”

夏油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也习惯了五条悟每次睡不着便找理由来折腾自己,不过在少爷面前可不能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主人的要求全都是正当且合理的。

他的手习惯性地在衣角摩挲着,似乎在擦拭不存在的污渍,然后才敢温柔的握住少爷的脚踝,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顺着白皙坚实的小腿肚开始按摩。

在按摩这方面他算是行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他便学着给辛苦务农的父母揉捏肩膀,到现在伺候起人来更加得心应手了。

他小心轻柔的捏着五条悟有些僵硬酸胀的肌肉,慢慢揉开,直到感觉那块开始软和,呈现出伸展开的肌肉曲线。

不过第一次揉捏的时候,他没能控制好力度,或许一下子拇指指腹用了太大力,把主子按疼了。五条悟的脚猛地踹了过来,一点力也没收着,刚好踹到他胸口处。那一瞬间传来的钝疼砸的他要气短了,但也从而好好记住了,不会在这里再犯错了。

一条腿伺候舒服了就伸出去另一只,极度惬意地享受夏油杰小心且用心的按摩里,五条悟终是有了些困意。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冒出些水花,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睡前嘴里却不忘嘟囔威胁几句,“记住了,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02

夏油杰轻手轻脚的把他不老实伸在被子外的手脚放了回去,棉好被子缝隙,才又注意脚步声往外走去。

走廊里时钟“当当当”敲了三下,三点了。

直到重新拉好了房门,他才快步抬脚,跨进自己住的隔间,盖上被子勉强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最多只能睡三小时了。

他觉得自己神经快绷不住了,照这样的睡眠时间拉下来,人迟早要垮。奈何为了挣口饭吃,怎样都得撑下去。

身体累的要死,大脑却清晰的要命。一通折腾下来,刚刚的睡意也不翼而飞了。

他闭着眼强迫自己赶紧入睡,不要胡思乱想了,可越是不要什么越是来什么。来到这里的种种经历像胶卷机样一帧一帧开始播放。

还有一年他便要成年了,在家务农不太现实,赚的太少,只是勉强够一家人吃罢了。

他不是独生子女,夹在中间的老二反而成了最易被忽略的一个。

加上性格有些沉闷,在乡间的时候,比起和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孩聊天,他总喜欢一个人到处探探。偶尔去后山的鲜有人迹的小道转转,偶尔去爬爬不高的小土堆坐上一会儿,也不确定坐的高些是否能透过让人绝望的绿色庄稼能看到什么。

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一些兔子之类的猎物逮回家,就当是改善伙食了。

但即使是这样,家里还是入不敷出的。

父亲总是苦闷地坐在门槛上,抽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捡来的烟斗,一圈一圈的吐着雾气。那绵延不绝的白烟,像是一张大网,死死捆住他,也牢牢桎梏着一家人。母亲则常常对着见底的米缸叹气,即便是没什么油星的饭菜,也要尽可能匀给小辈。

太苦了。

苦到人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觉得能想象出一辈子就这样清苦到老死。

直到村口的海报张贴了一张崭新的宣纸。

宣纸在那里是稀罕物,是用乳白的纸浆糊承晾晒好的,跟他们自己做的粗劣草纸有天壤之别。

纸上还泛着墨水香,是一种久违而名贵的香味。夏油杰挤进人群凑近看,虽说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但能看懂。

上面写着,招男丁,十五到二十岁男丁,要求能出苦耐劳,被录用薪资丰厚,包食宿。有意向者于次日下午一点到村口唯一的车站处等候。

落款是五条家。

五条家是个大户,拥有着无论你在大街上抓个谁来问都会难免敬佩或艳羡的财力和地位。或许是在位的家主喜静,所以选在邻近的竹林的幽静之处建了棟日式庭院。

不过夏油杰也没去过,大部分人都没机会去过,只是你传给我,我再传给另一个人,可能到他这里早就变味了。

招聘的消息是公共的,他不能擅自取下,只能暗暗记下消息,往家走去。

在走回家的路上他合计着,他今年刚好17,离家后饭桌上能少一双碗筷,少一张要吃饭的嘴,如果做的好还能补贴家用。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盼望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盛满压抑的、迷茫的农田,去外面看看。

回到家他端着有稀碎缺口的碗,酝酿了一会儿,开了口,父亲,母亲,我想去五条家打工。

村子里人多嘴杂,五条家招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夏油杰的父母虽然今天没怎么出门,也听左邻右舍说了。

他的父亲顿了一下,随即又扒了口饭,含糊不清的说,“你想去就去,别给别人添麻烦,别丢我们家的人。”

“不会的。”夏油杰低声回应。心收紧了下,原本兴奋期待的情绪转变为苦涩。

母亲没好气的拍了下一家之主,怪他话说的太重,“小杰什么时候让我们操心过。”随即又挂着柔和的笑转向他,“别听你爸的,他嘴就这么臭。”

夏油杰也回了个微笑,有些勉强。

吃完饭后,夏油杰帮母亲收拾好碗筷,之后两人一起打包他的行李。其实他要带的东西不多,在衣柜的角落里终于淘出来几件没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和过年刚刚缝好的布鞋,用宽大的布料包裹好。

最后走的时候,没有人来送他,夏油杰有些不甘心,坐在车后座频频回头望,只能遥遥望见家的方向。视线里那小小的平房越来越小,直到再也望不见。

说不难过是假,他泄气地转过身,把灰布包裹的行李放在腿上,身子脱力般砸靠在皮质的座椅上,想起他们甚至都懒得出门冲自己摆摆手。

03

很快他便没工夫惆怅了,想来应聘的人不少,和自己同龄的,甚至看起来比要求还更年长的少年们全被聚集在别墅的庭院里,连门都进不来。

管事的站在最顶头,目光巡视者每一个人,尖锐的像是要透过他们的眼睛望进他们灵魂里,来试探有没有那种钻进骨子里卑劣。

尽管每个人努力维持体面,套上只有过节才能上身的衣服,但在这里,在这个被翠绿精致的园艺点缀的庭院都显得格格不入。

下午的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好在有植物提供些绿荫才不至于烤的人昏过去,但漫长的等待已久延长了众人的疲惫。

但没有人敢开口提出异议,深怕自己某个多余的行为惹来嫌弃,直接淘汰出局。

夏油杰目光有些涣散了,他站在原地,魂已经跑了。

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如果没来这里,他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嘴里叼着根竹叶,随便窝在不知道山林里的哪处躺着,哪里不比现在好呢。

这个工作好像也没他想象的那般好。

终于,他听到了远处木质拉门发出哗啦啦的拖动声,应该是主子要来了,稍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点,目光跟着撇过去。

入眼首先是一头白色短发,在阳光下更加显眼,就像冬天的雪花被日头照过来,在融化前夕展现自己最后的闪耀样。其下是一对冰蓝色的眸子,很亮的眸光,很冷的眸光,掩映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下。

夏油杰短暂的坠进了那某蓝色里,很快蓝色便自己移开了。

待蓝色走近点他才能看清楚,是个和自己身材相仿的少年,但他们也只有身高年岁相仿,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共通处。

一个穿着精美的雪色和服,点缀着红色的蜻蜓图案;一个穿着深灰色的粗布衣服,配和着白线缝制的补丁。一个像童年为数不多的路过,看到透明橱窗里摆放的洋娃娃,高高地、小心地镶嵌在天上;一个粗糙的、朴素的,像路边一颗石子,被路人的脚步随便一拌一踢,又会回到土里的人。

管事的人看到来人,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给主子挪位子。

“少爷,人都来齐了,您可以挑了。”

忠心的家仆这样介绍着,不像是在说一群人,倒像是在指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商品。

“嗯。”一声鼻音,那人兴致缺缺的样子。

他背着手,无所谓地在第一排踱了几步,脚上的木屐发出哒哒的闷响。眼神游离着,不知道何时会赏赐般的降临在谁那。

然后,脚步声突然停住了,白玉般的手指缓缓抬起,穿过人群间隙,指向了自己——“就他吧,那个怪刘海的。”

直到听到最后的描述,夏油杰都有些难以相信,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左右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贵族少年嘴里比较特别的刘海。万幸的是,身旁的同龄人清一色的平头寸头,只有他一个留长挽发,额前还留出了一劉的。

不知道是自己可能被少爷看对了眼,还是刘海立了大功,总之,他就成了唯一一个的优胜者,只有他赢得了可以贴身照顾少爷的优厚岗位,其他人只能干巴巴地投来羡慕的目光和迎接被遣返回家的命运。

“啧,还楞在那干什么?还不赶快谢谢少爷。”家仆有些嫌弃的推了他的后背,这个新来的看起来不太灵光,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得长久。

他赶紧回神,低头道谢,“谢谢少爷,”但抬起头的功夫才发现要道谢的人已经走了,少爷根本没听见,两人拉开了几米距离。

“快跟上。”管家低声呵斥着。

“是。”夏油杰拎起放在脚边的行李,小跑过去,知道离主子还有半米远才克制的停下。

“你叫什么,”少爷没有回头发问。

“夏油杰,”他应答,思索着要不要再进一步解释他名字怎么写的。

少爷很快接话,看来是没有细问的打算。“唔,我叫五条悟,以后你跟着我混。”

04

「你跟我混」

这话听起来很靠谱,翻译过来很像在说,以后小爷我来罩你。但很快夏油杰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或许五条悟才是自己工作中最大的考验。

除开他平时的家主培养和体能训练,他在生活里真的就是个刁蛮又任性的废物。当然他有做废物的资本,不然自己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白天,夏油杰要比五条悟起床的时间提早一小时就着手准备,原因无他,因为五条悟一定会跟自己撒泼耍赖、抗拒起床,不然就是当自己说话是空气,在放屁。

无论好声好气的哄劝,还是提高声贝的呼唤,照样他睡他的。最后只能由夏油杰帮他把睡衣睡裤褪下来,然后提前向其他仆人学习如何一层一层的把精美的和服套在他身上。

等把他重新收拾成那个可以出门的俊朗的少爷样,自己已经累的满头大汗。

在五条悟学习规矩和礼节的期间,夏油杰终于可以不用再身边陪同,毕竟他是个照顾起居的仆人,而非伴读的书童。何况比起和五条悟一起受繁缛礼节的折磨,他还是更愿意有点私人时间,养精蓄锐才能有精力应对下课后的五条悟。

总而言之,经过几周的磨合下来,他逐渐习惯了和五条悟的相处模式,五条悟这边也对他没有太多意见,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服侍。

听共事的人说做他这份工作的已经换了两三个了,最长的也没待够一周就被气走或者被五条悟直接扔出去,夏油杰能顺风顺水地待到现在真是奇迹了。

听到这话,夏油杰多数时候只会谦虚的笑笑,说只是运气好罢了。有时他会冷不丁的想起以前的自己,对比在五条家才养成的新习惯,他常常在想,五条悟驯服了他的同时,会否他也在不经意间对这个少爷也造成了某些改变。

不过这些都是他打发时间用的无凭无据的猜测,目前为止,五条悟并没有变得好打理、好相处的趋势或苗头。

等到太阳落山,黑夜重新笼罩别墅时,五条悟终于从紧闭的屏风门后走了出来。在人前好歹还端着少年家主的模样,等指导的老师走的七七八八了,乖戾的性子便冒了出来。

隔着走廊和房门就开始大叫夏油杰的名字,把正给他置备晚饭,端着托盘的人吓得一惊,脚步凌乱,差点就把汤汤水水都撒了出去。

他稳住身子,扶好手中的餐盘,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快步赶了过去。

因为是在回应少爷,所以他这个时候的大声贝是得到允许的,甚至说被五条悟强制要求的。五条悟说了,不想身后跟个哑巴不带回声的。

伺候好了他吃饭,少爷要洗澡,在旁边恭候的佣人已经置备好了调好温度的热水,夏油杰自然也闲不下来,他拿白色衣带挽起袖口,扎好裤腿才搬着板凳走进浴室。

今天的五条悟比昨天要勤快自觉些,此时已经脱了衣服,坐在浴缸里了。对于这种好变化,夏油杰一定不能放过肯定和奖励。

他从衣袋里摸出前几天出门买的棒棒糖,撕开透明的膜纸,递了过去。

从最开始跟在五条悟身后,鼻子挺尖的他隐约闻到了少爷身上除了家中普遍的冷冽松木熏香外,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甜香。

吃饭的时候也会对偏甜口的会格外多看几眼,接到暗示的夏油杰便会携着筷子,帮忙夹进他碗里。

所以偶尔他被派遣出门采购,路过糖果店铺时,脚步会停驻,暗暗记下店牌和位置,等到采购完毕后再绕回来买。

想用糖果来奖励和讨好少爷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就算他不会因此对自己格外照应或者好好配合,可好歹也算是偷偷卖他个人情,记得自己好了。

有糖果吃五条悟当然不会拒绝,因为泡澡而有些疲惫懈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嘴上轻轻刺着,“还挺会收买人”,莹白的手臂则格外诚实地从水下伸了出来,还带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顺着线条滑落。

在他含糖吮吸的时候,夏油杰会拿出手感舒适的毛巾,坐在他身后给他擦背。

他皮肤太嫩了,和自己被晒伤的蜜色粗糙的不同,就像丝绸一样光滑白皙。四肢和身材也是,虽然两人体格相仿,但他的更加纤细精瘦,也正是如此若是力气稍大些就会在肌肤上擦出一条明显的红痕,半天也褪不下去,像被人虐待了样。

好在这个时候他格外好说话,可能是甜蜜糖汁的作用,也不会轻易发脾气,气氛好的时候两人还能聊会天。

不过大部分时候夏油杰只是一个聆听者,听着五条悟念叨譬如,今天的老古板老师又被自己气到了,明天的文学课好无聊不想上,想逃课。

诸如此类的话夏油杰听了无数次,他不会评价,更不会想着说服他端正学习态度。

毕竟少爷也只能这样跟自己絮叨,发发牢骚,毕竟他上的是私塾,而且他活在五条家主及所有仆人的眼皮底下,插翅难飞。

05

突然本在悠哉嗦糖的五条悟动作顿了一下,靠他近的夏油杰听到了从他嘴里传来像是由刺痛引起的小声嘶声。

“怎么了少爷?”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脸凑过去问道。

一开始五条悟有些别扭,不愿意说,但也不愿意放下嘴里含的糖,支支吾吾的想糊弄过去。后来大约又被什么事物恼到,才舍得把糖棍从嘴里拿出来。

“嘴里…好像有颗尖牙…每次吃糖都会刮到肉…”他稍微侧过头,看着夏油杰,可以看到皱起的眉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吃了糖的原因,总是乖张刁蛮的少年人也变得像个小孩,老老实实回答大人的问题,想要讨个解决办法。

夏油杰也耐心的听,他回想起幼时照顾自家弟弟的经历,想了想,让五条悟等下他,抬脚走出了浴室。

他很快回来,手心躺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环,五条悟一时之间不知道夏油杰卖的什么关子,就眼巴巴地瞧着。

夏油杰手心合拢,庆幸好在离家时,母亲担心自己平时哪里磕了碰了,把衣服弄破烂了,弄得不体面了,便顺带把针线包之类的帮忙塞进包里,也贴心地给他准备上了顶针。

而顶针一般是套在手指关节处,来推着细小的银针穿过厚重的布料的。要是没有它,缝衣服时难免会战战兢兢的,怕一不小心被穿线的那端刺痛刺破了。

他熟练的把已经用热水烫过、清洗消毒过的顶针套在指尖,两手捧起五条悟的脸,轻声说,“少爷,张嘴。”

如哄小孩的口吻,温朗又柔和。

五条悟乖乖地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殷红的唇瓣微张,上面还包裹着糖水的黏腻。

夏油杰借着头顶的光,看到了他牙床上有颗冒出来的小尖角,像出生没几天的幼兽,又凶又奶。

可惜这个小兽伤人了,把它附近的软肉都磨红了。

所以夏油杰伸出手指,凑近了奶白的牙尖处,用顶针一点点的磨,一点点的挫去它的尖利形状。

一开始他的目光全放在磨牙上了,完全没想也没注意五条悟的目光。后来才想起来得留意下自己有没有弄疼少爷,无心的眼神向下瞟,倏忽地撞进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

如果说从两人初识起直到刚刚,五条悟的眼神,总是乖戾的、冷酷的,是像冬季里屋檐上的冰锥,有棱有角的;那么此时此刻,那抹蓝则像是被热水冒出的白气晕染的,隔着朦胧的雾气,呈现出少见的懵懂及委屈。

委屈?他被自己所想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坐在浴缸里的人哪里委屈了,是把自己咬疼了委屈,还是因为牙还没有磨好,小性子不能发作委屈。

夏油杰移开目光,努力注意力重新放在牙上,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那种像野兽般直白的赤裸裸的目光,一直望着自己。

同样无法忽略的,还有从五条悟开阖的嘴唇中,持续冒出来的糖果的甜香,是浓郁的紫葡萄味。

是自己路过商店特地买的没错,他偶尔也奖励自己吃过一颗,但此时此刻却觉得和往常不太感冒的果香不同。

夏油杰觉得浴室的温度像被人为上调了许多,额头都开始冒汗了。耳朵背后有些燥热,可能已经发红了,手心掌着微凉的脸好像也被自己指尖的温度感染,有些发烫。

等磨到指腹触感阻力已经没开始那么大了,他才换了食指伸进去,摸了摸,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锐利,变得圆润起来。

五条悟竟也配合到最后,一次都没有收紧牙关,咬到自己。

“好了少爷”,他收回手,拿过搭在一旁的毛巾擦了下,随即站起身来,拉开距离在一旁候着,想要摆脱此时有些异样的氛围,等待五条悟泡好起身再递上浴巾。

之后不管五条悟和他说什么,吩咐他做什么,他都没再抬头看他,目光专注于灯光下反光的大理石地板,缩在口袋里手指时不时摩挲着几分钟前还停留在少爷嘴里的顶针。

06

经过了那晚在浴室的异常心悸后,夏油杰开始有意识地减少与五条悟的身体接触,虽然在大部分时候他都离衣冠楚楚的和服少年隔不了两步远,虽然在五条悟传唤的时候他总还是第一时间上前询问。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但也有所改变。

他不再自在的陪自己聊天,虽然还是会伏下身侧耳耐心倾听;在浴室的时候站的好远,虽然还是会给自己偷偷塞糖。

此外他照顾人时眼里的柔光似乎因为刻意的避嫌而冷淡失温,呈现出不温不火的死人样,这些发现让五条悟非常烦躁和不爽。

让五条悟不爽的后果自然是始作俑者跟着不好受,这可怪不了他,怪就怪夏油杰若是想对他好,便应该一直对他好。

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什么方法来发泄自己的情绪,若是再随便找个理由体罚他,好不容易搞好关系的两人估计会更僵;可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会发生,堵塞在胸口的气也下不去。

白天的气留到晚上才开始发作,换来了久久的失眠。

五条悟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正上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尝试闭上眼睛,放松神经。翻了几次身,致力于寻找舒服的入眠姿势,但往往一个姿势乖乖保持了十几秒,又无比精神的睁开了眼睛,再次回到平躺状态。

“妈的,睡不着,”他低沉咒骂。

索性也睡不着了,便集中精神仔细听周身动静。会不会有飞虫扑扇翅膀的声音,会不会有水滴落地的声音,会不会有池塘里金鱼在水中游摆的声音,都没有。连睡在自己房间门外的夏油杰的呼气声或者可能的翻身也听不到。

睡得真沉啊,他愤愤地想,你主子还在失眠呢。

掀开被子,手向床边探了过去,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摸到摇铃的绳子了,泄气般的拽了起来,也不担心一个用力过猛扯坏了。

隔着推拉门和屏风也能听到,走廊处响起的铃声,突兀又浓烈的搅弄着这静谧的夜晚。

他满意了,这个声音大小不错,有他无声抗议的风范和气势。

五条悟一手握住绳子,一手曲着手腕来靠头。

第一次摇铃,没有人回应。他好不容易消下去一点的气又像气球般鼓起,甚至比刚刚来的强烈。

很快他发起第二次攻势,拽的比刚刚更大力,频率也密集很多,铃声像催命一样。

这下你总该醒了吧?他情绪有些激动,以至于没听到走廊处已经有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动静了。

在他发起第三次骚扰后,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和那句低沉的问话,“少爷?”

但他可不能立刻就回话,也得让他常常等人的滋味。五条悟故意抿起嘴不发声,自己在心里数秒,1…2…3…他数的时快时慢,又想继续晾着夏油杰,又想干脆让他进来算了。

坑坑巴巴的数到了60,他才悄悄清了清嗓子,声音控制不大不小,也避免带过多情绪,端起少爷的架子,“进来吧。”

夏油杰听到后,回了声是,摸黑走进卧室。

五条悟抬头看眼前人,只穿着粗布单衣,布料皱皱巴巴的,看得出是尽快赶来,不敢让自己久等了。较长的黑发是披散的,不像平时总是用皮筋挽起的干练样,原本有些冷硬的五官都被衬的柔和很多。

其实在看到夏油杰来的时候,想到这个宅子大可能只有他俩醒着,他的气已经消的七七八八。但好歹要端正自己的地位及找个台阶下,他心里笑嘻嘻的,但表面还要冷着脸的判,“你来的太慢了,要罚。”

夏油杰不敢有异议,低着头认罚——接过五条悟伸过来的脚踝,搁在膝盖上,任劳任怨地揉捏。腿按完了还有一条,都按完了还有两条胳膊,像是要把一天缺少的身体接触在这里全部补上。

五条悟眯着眼,十分享受那双温厚的大手提供的肌肉放松服务。夏油杰手艺熟练,人又细心,他都不用出声指导,会很好的观察让他舒服的力道和部位,真的是个能干的贴身仆人。

他语气已经软下来,自己还不觉得。但架子要做完,睡着前都不忘做口头警告,心里偷偷想着,这样的变相体罚也蛮不错的。

07

已经三天了,夏油杰用冰凉的清水洗完脸,瞟了眼正前方的镜子。眼眶下的青色一天比一天重,连共事的管家都忍不住旁敲侧击,暗搓搓问自己晚上干嘛去了。

能干嘛呢,他哑巴吃黄连,只能干笑说,“最近睡眠质量不太好。”

管家不太信,斜了他一眼,还是叮嘱了句,“要好好休息啊,不然怎么照顾好少爷。”

“您教导得是,我记住了。”

寒暄完毕,夏油杰思索着,除了刚开始几天的避嫌起了丁点作用,让自己稳住了心神,五条悟很快就找到新的折腾人得方法,非常热衷于在申根半夜使唤人,不但让夏油杰的疏远努力功亏一篑,两人反而接触更多,更隐秘了。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做无用功了,该怎么样怎么样,回归了之前和五条悟的相处模式。

很显然他的期待落空,即使他恢复对五条悟的体贴关怀,五条悟已经尝到了变相体罚的甜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他白天沉迷指挥吩咐夏油杰,晚上也要时不时摇铃传唤,扰人清梦。刚开始还指示按摩这种伺候活,性格温顺的夏油杰从不拒绝,自然把他的胃口越养越大,更何况他本就肆无忌惮。

“哈?!”夏油杰第一次和少爷说话提高声贝,语气里那股恭敬气息也淡了不少,“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五条悟被他出声吓到了,有点吵,但是没太计较。他不耐烦的伸手掏掏耳朵,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重复,“杰今天给我暖床。”

他说的是陈述句,不是问句,只是单方面告知夏油杰。

夏油杰在一旁捏紧了拳头,努力思忖着五条悟话里的意思,心里不断暗示自己冷静下来,在人冷静下来前不要回答。

可能是感觉到身旁人的低气压和隐忍的压抑,五条悟眼珠子转了下,想起前几天刚看到的节气词汇,“这都立秋了,被子太冷了。”

他这么说,夏油杰稍微好想了点,语气有所缓和,声音低沉,带着哄人的意思,“少爷要是觉得冷,晚上我去灌几个热水袋放在被子里,等你上床了就不会冷了。”

五条悟撇撇嘴,不太喜欢夏油杰这个提议,但也没说什么。夏油杰见此没有丝毫的放心下来,看样子自己还没把他劝服,这人大概还没放弃他荒谬的设想。

果然到了晚上,等夏油杰快速洗漱完已是深夜。在此之前他已经把几个热水袋放在五条悟的脚头,床中央也搁了几个,最后又掐着在五条悟上床的时间撤下,以免他被烫到。

他伸手摸过,被窝里的温度是刚刚好的。

头刚粘上枕头,门外的摇铃就响了,说实话,他真不太意外。

无奈穿衣起身,走进少爷的卧室。一进门便看到这个人边把被子拉开大片,边伸手招呼自己。

“杰,被子冷了。”五条悟已经想好了对策,虽然是非常拙劣的借口,但结果是好的——被子确实冷了,身子也凉了。

“被子冷了是谁害得呢?”夏油杰有些咬牙切齿,又不敢说重话冒犯主子。

“哎呀,是谁呢?…总而言之,被窝凉了。”五条悟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及其生硬的转换话题,一脸无辜。

“那我再给你去换热水袋。”他急急打断。

五条悟竖起食指左右晃着,“不行啊,等你再去重新烧水我已经冷死了。”随即为了防止夏油杰再想出什么对策,飞快掀开一半被子,身子往床边挤了挤,拍了拍空出来的一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无声对话,来吧来吧。

眼看夏油杰还一脸犹豫抗拒的样子,五条悟脾气又上来了,眼中的笑意收敛,一字一句地重复,“给我上来,别让我再说一遍。”

夏油杰叹了口气,去房间外找来毛巾,擦拭完手脚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趴上去的那一刻他觉得膝盖都陷进了棉花里,整个人像是躺在云朵之上。

但他没有因此忘了规矩,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床的一角,尽量减少自己占用的面积,他总会想起父亲的话,记得共事的管家的话,仆人就该有仆人的样子,无论是受主人宠爱还是惩罚,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五条悟本来愉悦的神情和勾起的嘴角,在看到他的动作后而垮下。气上头说出来的话往往是带刺的、尖锐的,“怎么,我们五条家是穷着你还是虐待你了?夏油杰,你睡觉也要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夏油杰的背明显僵了一下,他想说没有,因为五条家对他挺好,五条悟对他也挺好。但这种好一旦过多,一旦超过了他的劳动和付出,他便会惶恐,会不安。他只是一个仆人,从不多期待什么,更不会索求什么,所以此刻没有必要多解释什么。

他慢慢舒展身子,如同五条悟所希望的,却背对着五条悟,一声不吭的。

五条悟拿这样的夏油杰没有办法,他的尖锐和愤然砸到夏油杰身上和砸到一个棉花身上一样,一拳挥过去,对方仍然是不痛不痒。

他泄气般的把被子甩了一边,盖在旁人身上,也背朝着他躺下来。两人的肩膀就这么立着,加上距离的远,被子中间鼓起个长长的空缺,冷空气从窗边呼进来,灌进被窝,把两个人身上的温度都带走大半。

这是他们度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夜晚。

08

第二天,等五条悟醒来,身边的位子早就空了,手摸过去一点温度没有,就像那个人一样,油盐不进。

他睁着眼,眼巴巴望着天花板,听着门外的动静,等着夏油杰进门照顾他起居。

少爷今天难得没有赖床,夏油杰顺着脖颈,耐心的给他扣好衬衣的每一颗纽扣,手指动作轻柔体贴,规矩且克制的尽量不触碰到主人。

五条悟稍微抬起点手臂好好配合他,两个人看起来格外融洽,也格外平静。

今天五条悟要上马术课,他指明要夏油杰陪同,随即就转身去屏风后换上马术服,套上马靴,夏油杰则跟着指引去马厩挑选性格温顺、体格健壮的马匹。

虽然是在乡间长大的孩子,他对马并不了解,仅仅是从远远见过,他只能像从前应对突击考试一样,事无巨细的向养马人询问相关事宜,例如“什么行为马会生气受惊?”、“有没有什么口令来驯马?”

有了个大概理解,又紧锣密鼓的跟着去马鹏挑马。在最深处,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匹白马,和五条悟一样,即便处在暗处都能白的反光,无法忽略。

他凑近了,尽量不弄出些大动作,靠近马头处,望向马的眸子里。那是一双如水般透亮的褐色眼睛,看人的眼神温顺柔和,连鼻头处喘气都轻轻的。

夏油杰转过身对养马人说,“就它吧。”

在一旁观察他好久的中年人看着他,也不说话,看的这个黑发少年都有点心里没底了,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噗,不逗你了”,中年人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拍了拍他肩膀,说“小伙子眼光还挺好,这确实是我养过的马里脾气最好的。”

随即他熟练的给白马套上鞍配,捞过马背上的缰绳,递给夏油杰,“你拿着吧,先跟它熟悉会儿。”

夏油杰接过绳子,道完谢,手上微微用力,向前走了几步。马确实被训练的很好,没有反抗或者抵触,就乖乖的迈开蹄子跟在后面。

出了马厩,光线和空气都变好了,人也从有点紧张的状态里出来了。五条悟还没出来,他便牵着马在庭院等着,顺手的功夫就喂点水和粮草。

期间他越看越觉得这马真的太乖了,没忍住在它的额头处揉了揉,马毛有点扎手,弄得手背里痒痒的。

白马抬起头,顺着他的动作,在他的掌心处蹭了蹭。

和动物接触真的比和人打交道轻松多了,夏油杰想起从前在山里晃荡的经历,一向平淡如水的眼睛里都染上了笑意。

“咳咳。”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夏油杰回头,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已经换好了偏西式的骑马服,高大的身材配上精致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利落。果然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夏油杰不由得心里感慨。

他牵着马走向五条悟,待马身正面对少爷,勒住缰绳,又恢复恭敬样子,“少爷,可以上马了。”

“嗯”,五条悟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哼唧声,不知道又在不满什么。

“扶着我,扶好了”,他伸出手,示意夏油杰给自己搭着。

“是”,夏油杰靠近了马身,扶着他搭过来的手,手臂发力好让五条悟能借力轻松上马。

五条悟踩着铁质的踏板,长腿一瞪就坐了上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异常娴熟。夏油杰不得怀疑,他真的有要自己撑着的必要吗。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五条悟难得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脸去,干咳了几声,“干嘛这么看着我,好好带路。”

这样的对话反而让夏油杰稍感轻松,昨天的不愉快看来他已经忘干净了,虽然这确实是五条悟的作风,倒让两人独处不那么僵硬。

但也只是不僵硬而已,夏油杰本就不健谈,五条悟则从不主动和人搭话,两人一马行走在林间小道,只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和马鼻喷发的呼气声。

温顺的马匹载着人,就这么由穿着朴素的少年牵着,而少年则瞧着马背上人的指手指的方向,到处打着晃,越走越深,路上见到的人少了很多。夏油杰不太担心走丢,这一块地都是五条家的,马也很听话,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就像一场小小的踏青。

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分钟惬意悠闲的时间,耳边传来了白马撕心裂肺的嘶鸣,几乎将耳膜震裂。他甚至都来不及用手捂住耳朵,马像是受了刺激,猛然抬起前蹄,倾斜立起,快有他两个人高了,随即很快落地,像发了疯一样的跑了起来。

那上面的人呢——?“少爷?!”

夏油杰没心思管马了,他转头望见刚刚还穿着华服的高贵少爷,因为马的折腾,被甩了下去,翻倒在地。不巧的是他们正处在一个小山坡,五条悟就这么像个娃娃样,顺着翻滚了下去。

瞳孔猛然收紧,像是一瞬间被人掐住了喉咙,夏油杰赶紧跑了过去,飞扑过去。还好,他够到了五条悟的衣服,手臂伸过去,抓住了少爷的身子。

两人就这么顺着山坡往下滚,下坠的途中,他用手、用腿尽可能环绕住,圈住五条悟的身子,姿势很像丛林里的大蟒,不同的是动物是在狩猎自己的猎物,而非用自己的身体替缠绕的人挡下外界伤害。

终于快滚到了坡底,天旋地转间,他隐约瞥见前面有块大石,手上把五条悟的后脑勺往怀里压紧,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他们像滚雪球重重撞上了石头。

“嗯唔…”夏油杰尽可能压低因伤口造成的闷哼,背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这破石头真硬…希望没骨折吧,他龇牙咧嘴地尝试挪动着胳膊,倒吸口气,急忙开口。“少爷,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怀里的人不说话,头低着,身子挪动几下。这可把年轻的家仆急坏了,又不敢伸手让他抬头,只能确认性的又问了一遍。

“我没事。”

五条悟这才抬起头,一番折腾下来他白皙的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土,变得脏兮兮的,裤子膝盖上破了些小口,现在倒像是个落魄公子哥。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去,挡在外面更是沾了一身泥,闻起来一股子草腥味。

公子哥满不在乎的拿手背抹了下脸,他的蓝眼睛亮亮的,有星星点点嵌在里面,眼神像是吃到鱼的小猫,满是得逞的意味。

看到护的人没事,夏油杰先是松了口气,但脑子转的飞快:让外行的自己陪同,鲜少足迹的小路,千挑万选的马突然失控…线索如拨开云雾逐渐完整,另一种情绪很快替代了心头的担心,一种无名之火就从心头冲上脑门。已经顾不上是不是以下犯上了,他倏忽就拎起五条悟的衬衣领子,抵到旁边的大石上,“五条悟,你是不是疯了。”

他一贯是理智又控制的,在五条家总沉稳淡然的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更别说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所以面对这样的夏油杰,总看起来胜券在握的少爷愣住了,虽然他确实策划了这场小意外,但他却没想象到夏油杰的反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油杰生气,第一次被他指名道姓叫了全名,一向扮演忠诚人偶的他眼神、动作因为愤怒而鲜活起来,现在才看来像和自己一样的同龄人。

正在气头上的少年继续说,“你平时要怎么肆意妄为都可以,但别拿自己开玩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当时没接住你怎么办?”

夏油杰余光瞥向两人滚下的地方,到这都三五米来,心像是沁进了寒冬时的冰水里,一阵后怕。他自己皮糙肉厚抗造就算了,少爷出身的五条悟细皮嫩肉,平时随便碰一下就能拉到口子,如果真的出了意外,怎么办…?

他眼底猩红,因为突然爆出了这么多话,胸部反复起伏,呼呼喘着气。

明明受制于人,五条悟反而笑了,没头没脑来了句,“杰你关心我啊?”

“废话!”语气还有些恼怒,夏油杰也懒得控制语气了。

等骂够了,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失控逾矩,他松开手,似乎又回到仆人的状态,低下头恳请道,“请少爷保证以后不再做这种事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和今天的意外比起来,五条悟要求的暖床都好接受了,毕竟这太刺激心脏了。

五条悟眼见他又恭敬起来,准备把真实的人重新藏起来,他反手拽住他的衣襟,拉到自己面前,“那杰要像我保证,不准在我面前摆出仆人的架子了,因为我不喜欢。”

“但我就是仆人,是个粗人,”夏油杰低声叹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能摆出事实,“我和少爷你不同。”

“哪里不同?你是妈生的,我也是妈生的,我们都四肢健全,能跑能跳。”

他甩出的理由,五条悟都能驳回去,“况且不同又怎样?我就是想和你亲近,我喜欢你给我讲很多外面的事,我喜欢你带回来的小玩意……反正,反正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是特别的。”五条悟格外执拗,他如数珍宝地细细罗列,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不让他逃避。

夏油杰在那双眼神下,仿佛无处遁形。离家这么久,他第一次获得肯定,和工作时管家如警告般的认可不同,像是有人从一层层厚重的身份、阶级的束缚里,把他挖出来,把那个虽然穷却无拘无束的他找了回来。

有时回看,自己做事沉稳的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一个陌生人。

现在他已经说不出任何扫兴回绝的话了。

“所以夏油杰,我提出的要求,你做得到吗?做得到我就向你保证,不再故意冒险。”

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着羽毛来回轻扫。他总是觉得自己就像埋在土地深处里的小虫,终年不见天日。有一天头顶处被人扒开了小口,虽然离洞口还隔了很远,但已有细细密密的阳光渗了进来。沉默许久,夏油杰才缓缓开口,“好,我答应你。”

两根小拇指缠绕在一起,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的约定。

09

夏油杰从那天起,真的像他口头保证的一样,在独处时不再刻意摆正自己的位置,相处的气氛轻松了很多。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五条悟没有坏心思,顶多是个被宠坏的小孩,他只是看上去冷漠高傲又不好亲近,当然作为五条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也有资格高傲。但只要他愿意,想与人掏心交流,没人拒绝得了,包括他在内。所以他迈过了心里那道坎,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已经不想多费精力探究了。

如果说以前还只是带着讨好意味的关心和照顾,现在更多是以对待同龄人的心态,忍不住想多了解对方。

至于关系转变的第一步,首先是两人的称呼,五条悟这边继续在私下叫他杰,并且希望他能称呼自己悟。

“来试试吧,叫我悟。”

“……悟”

酝酿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

“很好,这不是可以做到嘛~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对吧。”

夏油杰不说话。

“再试试连贯着跟我说话。”五条悟决定趁胜追击。

“我不知道要说点什么,………wu…悟”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像是被猫偷了舌头。

第一次尝试,不好不坏。之后就又私下练了几次。

等真正到了人前的实战练习,结果并不好,夏油杰叫少爷似乎已经深入骨髓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少爷”两字已经从舌尖滑出。

五条悟又纠正他很多次,但夏油杰就是很难改口,要么像个刚学说话的磕磕巴巴,要么干脆选择少说话,说多错多。

没办法了。

当五条悟终于宣布废止这条要求时,夏油杰眼睛都亮了,幻视中的飞机耳立起,“好的!谢谢少爷!”回答的飞快。

五条悟对这只大狗非常无语,却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在此期间,他们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准确的说事是夏油杰打扫庭院的时候发现的,后花园背后有间废弃的仓库,在五条悟心情一般,想翘掉某些活动时,他们偶尔会躲在里面聊天。

当然,这里的条件一定没有被精心打理的宅子好,下雨天时空气里就是股土腥味,晴天时房间里照不到太阳,也会有股霉味。

但好像比起屋子里弥留长久的熏香味,五条悟更喜欢清新的泥土气息,每当他偷偷外出时,总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鼻头微微耸动,像只刚出生的小狗,轻轻嗅闻空气中的味道,而且偏薄的唇线会无意识勾起,十分放松的样子。

夏油杰是不能理解的,或许是已经司空见惯,亦或者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习惯以后反倒什么也闻不到。与之相反,夏油杰反而很喜欢新做好的宣纸味道,喜欢沉香的味道,喜欢浓郁的墨水味,喜欢檀香味,所以他尤其享受少爷上文学课,自己在旁边陪同研墨的时间,仿佛像一个无形的匣子,把他的无知、散漫、迷惘都好好收放起。所以他有时挺不能理解对这些很抵触的五条悟的。

“少爷你好像很喜欢外面的味道?”在一次偷懒的空隙,他禁不住好奇问了。

“嗯…喜欢到是谈不上,顶多就是稀罕吧…”原本闭眼小憩的人眼帘掀开一只,瞧着他。“就像你平时给我带回来的小东西,我没见过,单纯觉着挺有意思的。”

“啊那些啊,”他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外出在路边买的些小手工艺品,一般是大人带回家哄小孩玩的,虽说不值几个钱。每每收到这些时,少爷眼里的惊喜总是藏不住,在有新玩具之前都舍不得离手,睡觉都要放在床边。

“所以,这也是你不爱呆在家里的原因吗?”

“这个嘛,你如果坐到我的位子上就会知道了。”穿着华服的人把头枕在家仆的腿上,因为整个库房空荡荡的,完全没有给他躺的地方,怕把衣服弄脏了,夏油杰只能让自愿担当他的躺椅了。他把脸埋进夏油杰的腹部,没打算进一步解释,自顾自地挪着头,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夏油杰知道自己问不出原因,而且很有可能他穷尽一生都无法理解五条悟的烦恼,毕竟他不会哪天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少爷,索性就不想了。

他的注意力全转移到大腿上,他那块的肉很敏感,连流浪猫的爪子在上面踩都会痒的受不住,但也不太好推拒,只能拿手垫在五条悟的后脑勺处,修长的手指会擦过柔软的发丝,手感很好,又冰又滑,像上好的丝绸布料。他尽量忽略腿上的痒意,指腹却悄悄捻起五条悟的发梢尖尖,唯恐被发现地小心勾缠摩挲。

“再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吧。”总是嚣张跋扈的五条悟在这个时候难得很沉静,声音淡淡的,像是要融进了风里。

“好…那我给少爷你讲讲我家后山吧,小时候村里人唬我说那里面真的有山神…”

“嗯,继续说。不过…杰啊,想摸我的头就摸,别像个贼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趁机拔我头发”

“唔…”被抓包了,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鼻子,手上动作不再小心翼翼,但仍不失温柔,“好的少爷。”

10

自从两人关系转好后,五条悟也乖顺了很多,乖张的性格收敛,不再像个行走的活火山,天天睨着眼睛看哪哪不爽。现在哪是要真的发脾气时,只要有夏油杰到场,在他旁边低声劝慰几句,他也会明显冷静下来。仆人们都说,少爷身边的贴身仆人,那个新来的少年是他的镇定剂,只有夏油杰的话他能听的进去。

然而他人口中的活菩萨、镇定剂,却是自身难保,安定不下来。只见样貌清秀的黑发少年站在某个不起眼的屋檐下,只有三四米的地方,来回打转踱着步子,浓密的眉毛拧着,薄唇抿起,似乎在苦恼什么。

这已经是夏油杰每次进屋服侍五条悟的常态了,就像是日常做些心理工作。

虽然说他可以不太顾虑主仆身份落差,但反而引发了又一问题,就是他愈发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同岁的少年人【正常】相处了。

倒也不是他性格腼腆,与之相反,他做事成熟妥帖,即便共事的是女性也能很好的把握那份不近不疏的尺度。他无意搅乱他人池中春水,趁对方内心悸动前便自动避嫌,不动痕迹地抽身离去。

但面对五条悟,他明显没法维持这份从容。

因为五条悟太没有分寸感了,完全不知道人与人应有的距离。他的表现就像在餐桌吃饭,喜欢的便一直吃,不喜欢的望都不望一眼,视作空气。这种挑食的坏毛病也体现在他对待人上面,因为他口里的“喜欢”,这个贵族少爷在私下常常要赖在他身上,看书的时候嫌椅子靠背不舒服,头要靠在自己肩上,顺便压上整个人的重量,像是只没长骨头的软体生物。

不过想起来,他们一次在书房,五条悟照例把整个后背靠过来,一点力气也不收着,拿着个小册子看得津津有味。夏油杰没上过几年学,只是大致认得几个字,看到他手里密密麻麻的小本子就头疼,索性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

“…没有,就是我有点无聊。”

五条悟懒洋洋地撑起身子,手肘撑着脸,“话说夏油杰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的吗?”

“知道啊。”夏油杰有些莫名其妙,心里腹诽自己到底看起来多像个文盲。

“那你的取名有什么寓意吗?你的父母又告诉过你吗?”

短暂的沉默片刻,似乎真的在回忆关于自己名字的细枝末节,无果,夏油杰只能凭借印象推测,“大概是希望我有所成就吧。”

杰,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杰出。五条悟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别光顾着说我,你的有什么含义吗?”夏油杰扬了扬下巴,反问他。

和印象里总在东扯西拉,说些古怪话的人不同,五条悟难得沉默,甚至连笑意都收敛了些,“大概,是希望我能开窍吧…”

又来了,每每当夏油杰觉得,自己已经将五条悟的所有都摸清时,就会又有一座被云雾笼罩的高山缓缓露出来,无声的告诉他,你永远都摸不透。

没由来地升起类似郁闷的情绪,夏油杰想不明白,转而蹲在地上钻研房里新买的电器,五条悟已经恢复原样,也跟了过来,像个大孩子什么都好奇,脸离得特别近。

太近了,夏油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喉头滚动,近到他都能一根一根数清那双透亮的眸子上纤长又茂密的睫毛,呼吸之间全都是五条悟身上独有的清冽香气,那么对方也能闻到自己的味道吧。

这种认知一出现在脑里,他刷的脸红,猛地身体往后撤,大惊小怪碰倒了东西不说,还引来五条悟一脸“你莫名其妙吧”的嫌弃眼神。

尴尬不已,他只能把脸侧一遍,拳起手轻咳几声来避开对方的视线,殊不知耳根的泛红已经把他出卖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眼看五条悟快下课了,就掐着时间晃到了书房门口。

“怎么还不进来,在磨蹭什么呢?”

屋里突然的出声,字面看来很凶,语气倒是随和,像是都料到了迟迟不进来的人是自己。

“诶!这就来了。”收敛好未理清的情绪,夏油杰赶忙答腔拉门进来。拉开门前没能看见,趴伏在桌上的人嘴唇微微勾起,他耐心一向不太好,却在等待的时间,望着屏门后模糊的人影,眼里满是兴味。

每一天,他都把和夏油杰的相处时间当作无聊趋近于压抑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调味品。

本就是不会看也不用看人脸色做事的主,他才不要和夏油杰一样被所谓距离、分寸这些条条框框困住。更何况,他现在明显乐在其中,看平常天大的事来眼都不带带眨的人,只在自己面前破功的样子。

他得承认,他就是故意的。

门拉开,两人视线相撞,少爷微扬起头,露出漂亮流利的下颚线,若无其事地勾起了嘴角。屋外的阳光打进来,衬得那对眸子流光溢彩。

夏油杰望着那双眼睛,像是陷进了一场冰蓝色的梦里。

阖上门,短暂地垂下眼睑,重新抬头时他也回以一个清浅而温儒的笑容,如往常一样,“少爷,有什么吩咐?”

11

夏油杰知道,从某一刻起,有什么开始悄悄变化了,或许是那天沉浸在五条悟带笑的眼里,或许是在两人勾指起誓,或者更早…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担心五条悟又喊冷,他照例准备了好几个暖水袋,轻手轻脚的放在被窝的脚头处,之后又要给刚洗完澡的五条悟穿衣擦头发。

穿好浴衣,五条悟此时就坐在他的腿窝处,在地上垫了个软垫,盘脚坐着。夏油杰坐在他的床边,用两个棉质毛巾拢着,轻轻搓揉他的头发,偶尔指尖微微用力把到处乱晃的脑袋重新拨回来。

“好啦,已经干啦。”虽然被伺候的很舒服,五条悟可不太喜欢一直被人搓脑袋,他伸手抓着毛巾,不想它再动。

“听话。头发不弄干,明早头疼你可别跟我抱怨。”夏油杰看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决定无视他嘴里的鬼话,继续揉搓,直到被水汽濡湿的雪白头发重新蓬松,“可以了。”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顺手,像以前给小狗洗澡的时候,在结束时拍拍它的脑袋,不过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乖乖小狗,想伸出的手老实收回。

收拾好一切,他把湿毛巾搭在臂弯,扶着五条悟站起来,确认他钻进被窝没有被冷意惊到,才转身准备走。

还没走出几步,手腕就被人攥住,顺着伸出来的白皙手臂看过去,被子被拉开了一些,来人的眼里像是有碎光,轻盈透亮。五条悟勾起唇角开口,以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和之前那个刁蛮任性的主子不同,他甚至用上了“好不好”这种近乎于在跟自己商量的口吻。

见夏油杰迟疑了,他继续说,“我保证天亮之前就让你走,别人不会看见的。”相处那么久,他也摸清了,夏油杰是根犟骨头,越是手段强硬他越是不屈,走怀柔路线反而效果显著。

应该拒绝的,应该妥帖的把手拨开的,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脑子里有无数个应对这种情形的方法,身体却已经替他做出决定,夏油杰点了点头。

继上次那个不愉快且身心寒冷的夜晚,这是他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总在硬邦邦的隔间睡觉的他依然不习惯躺在这么软的床上,盖由身价应该比自己还贵的布料当被子。但更让他紧张的,还是他和五条悟正睡在一起,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五条悟脸上的一颦一笑,反言之,自己是什么表情五条悟也看的一清二楚。

之前在书房独处时的臊热感又顺着耳根处爬到了脸颊,无处遁形的夏油杰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只能偷偷把背往后移,尽可能小声的拉开点距离,可惜粗糙的布料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五条悟蹙起眉头,“冷空气都进来了,过来点。”

听着五条悟叫冷,夏油杰像是身体惯性,自然而然地又挪回刚刚的位置,等他反应过来,又是这样一个暧昧的距离。“少爷,这样…太近了。”

“这有什么,”五条悟凑近了些,“我们不都是男人吗?互相还有什么见不得的?”

即使是同性也太暧昧了,这句话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五条悟解释自己都没理清的思绪,像是已经缠成一团打上死结的毛线团,越搅越乱。

他想东想西,一会儿觉得这么近连呼吸粗重或者急促都听得出来,一会儿又开始反思自己睡觉老不老实,会不会打鼾。夏油杰喜欢五条悟一直看向自己的眼神,纯粹又带着几分执拗,他有些害怕和五条悟更进一步会让那样的眼神变质,或因此掺杂了其他负面的东西。

夏油杰迟迟不回应,五条悟有点不耐烦了,在被子里稍微使力抓着他的手肘想往自己这边拉。奈何和夏油杰比,他的力气还是少了些,拖不动。

“这些事,只能和亲近的人做。”夏油杰按住他的手,干巴巴地解释。

“哧,”五条悟轻笑了声,像是听了一句废话,“你就是我亲近的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话里话外都是笃定的意味,夏油杰感觉刚刚的文字直接撞到了心口,呼吸停滞,连时间仿佛也跟着停滞,随后心像是要坏掉般猛烈跳动,他怀疑和他有身体接触的五条悟是否也能感受到。

“你呢?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吗,此刻?”不再笑了,五条悟难得正色看着他,他在等待一个答案,并且希望是自己所期待的。

夏油杰扪心自问,除了血浓于水的父母、兄弟,是了。没有血缘羁绊的他们好像早就在不经意间缠绕在一起了。

无需用过多言语,他决定直接用行动来证明。轻巧挣开受制的手肘,顺着光滑的手腕滑进手心,手指插进指缝间,慢慢合拢,十指相扣。

感受到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填满自己的手心,甚至开始小心地试探般地用指腹蹭揉着手背,五条悟笑了,笑得比拿到夏油杰归家时的小礼物还开心,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了。

夏油杰被他的眉眼间的笑意晃的愣神,脑袋一热,脸已经伸了过去,温热的薄唇轻轻在了他的眼角印下一吻。

这回轮到五条悟愣住了,勾起的嘴角保持着刚刚的弧度僵硬在脸颊,他捂住隐约还残留着身边人气息的眼角,望着着已经把脸撇到一边、耳根处红得要滴血的人。等终于消化过来,他忍不住又低声笑了起来,“笨蛋,哪有亲眼睛的…”

12

从那个晚上开始,夏油杰和五条悟便隐秘地开始他们的恋爱。

夏油杰是第一次喜欢上谁,他没有谈过恋爱,久在宅院里的五条悟更没有,更别说还是和同性之间。

在无人的时候,他们尽情享受情侣间的时光,偷偷牵手、拥抱。夏油杰喜欢从后面怀抱住五条悟,享受着唯一可以将下巴埋进他的颈窝处的特权。他也喜欢两人的身体贴紧,互相之间体温熨烫。

在人前就不同,很多亲密举动都无法实施,夏油杰往往要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和自己的主子要保持不近不疏的态度,但往往四肢都管束好了,只有眼睛会时不时往五条悟那边瞟,即便五条悟去上课他都会在工作之余去教室门口转转。

其他同僚看到了都打趣他,说他终于开窍,对五条悟越来越上心了。

夏油杰笑了笑,不做任何解释,就当他是想讨好少爷吧,正好给自己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瞒不住眼神的借口。

刚来五条家时还是初春,转眼间已经到了晚秋,院子里的绿叶染黄变枯,当金黄色树叶从树干上完全脱落,堆满庭院,预示着佣人们又要开始筹备一年一次的活动——少爷的生日要来了。

照理说五条悟白天上课,私下有夏油杰陪着,脾气已经好了很多,面对家主那边派下来同样甚至更多的安排都最起码能答应,不会再直接呛声顶撞回去。

但是在生日的前一天下午,主人房间方向传来了巨大动静,瓷器破碎的刺耳声音,直接撞进人的耳膜。

即便是好奇发生了什么,但毕竟是主人家的家事,稍微有资历的佣人都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指导年轻人做事。

原本在书房收拾的夏油杰也听到了,而且他亲眼望见最后一个进出家主房间的是五条悟,有些不安,却不能直接去探望发生了什么。隔着层层门帐,房间里的谈话说朦胧不清,只有刚刚的动静像是划破厚重雾色的一道惊雷。

他还是忍不住找了本书当借口,靠近了那个房间,不敢违矩离的太近了,只能走进在现场附近打扫的男孩,拍了拍他的肩,俯下身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可惜对方死死抿住嘴巴,疯狂摆头,眼神坚决,我拒绝。毕竟谁敢随意泄露现任家主的谈话,这不是想掉脑袋吗?

问不出任何有用信息,担心中的万幸是他还能隐约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和私下不同的打闹埋怨不同,是带着刺的、尖锐的,甚至冰冷的,相处了那么久,他能听出来,五条悟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愠怒。

这么等了许久,五条悟终于沉着脸出来了,长臂一拉又将帘门重重合上,震得门上的装饰流苏止不住颤抖。眼中透着冰碴子,周身萦绕着都别来惹我的戾气,佣人们纷纷退后给他让道,唯恐被卷入主人情绪波动的风暴之中。

五条悟顺着开出来的道往前走,走了两三步就被人挡住,注意力聚焦,眼前是他忠心的贴身家仆,是他忠诚又隐秘的恋人,夏油杰。

夏油杰服了服身子,敛手低头行礼。

礼毕,他很快让出过道,跻身到仆人这一行里。他很清楚此时应该不动声色地扮演自己的本职角色,先做好一个仆人,再做好夏油杰这个人。但他实在是担心五条悟刚刚的状态,总是漂亮剔透的眼睛是空洞的、灰蒙蒙的,他明明望向前方,夏油杰却不知他的目光究竟聚焦在哪。

五条悟撇了他一眼,眼神稍微缓解,自顾自冷着脸回了房间。

身着名贵华服的人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微驼的后背寂寥又落寞,他像个精致雕刻的雪色娃娃,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夏油杰打开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轻声合上门,膝盖搭上床榻,左腿半跪在床上,夏油杰同往常一样,从后面怀抱住他,手臂轻柔地圈起相接,像是捧着一件易碎品。

五条悟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背后被一阵温暖熨贴,感受到一阵强有力的稳定心跳,因为愤怒失温发冷的手脚终于回暖。他挪了挪身子,往后靠,缩在身后人怀里想汲取更多的体温,许久才开口,声音略干涩,“你怎么不问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夏油杰当然好奇,可是五条悟当时状态很不好,显然没有回答他问题的心思。他顺着问话,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醇厚的西洋乐器发出的声音,轻柔地哄着他说出来令他纠结的、迷茫的事情,“那么,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的小少爷?”

无人的时候他喜欢这样称呼五条悟,哪怕没有只呼名字,也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不同,对五条悟也同样受用。

等待回答的时候,嘴边还挂着微笑,他还在猜,是不是五条悟又拒绝被老古董一样的老师训诫了,还是想之前两人谋划生日后的出游计划被其他事情中断了?

边想着可能的问题,边思索着待会应该说点什么,好把少爷的情绪转移哄好。

冷静之后的声线已趋于平静,五条悟放任身体完全靠在他的胸口,像是在浮沉的海里找到了一根浮木当作寄托。他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一点无法使人冷静,“他让我准备好成婚。”

顿了一会儿,他继续补充,“就在这次生日之后。”

夏油杰原本悬在唇角的弧度彻底凝滞。

13

从两人开始交往的那天,夏油杰扪心自问,自己应该早就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了,他们无法永远在一起,就像是提前预知了末日来临的具体时间般,过一天就少一天,但过的每一天也都算数。

他不后悔那天的决定,虽然所有人都会说他这样既冒犯鲁莽又愚蠢至极,是在飞蛾扑火,迟早有一天会把火焰烧到自己身上,但这些未来的痛苦和他与五条悟相处的一点一滴相比,又算得上什么?未能参与其中的旁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教他所认定的幸福。

可惜他的幸福是偷来的,是借来的,是暗无天日的,总有一天要全部归还给它的主人的。

他们总会长大成人,不能一直对某些既定事实视而不见。

隔了许久,夏油杰再次找回了那份久违的两人身份的巨大鸿沟而造成的落差感,再特别、再怎么被主人宠爱引得其他人羡慕的仆人,始终是个仆人。

想法越是现实,身体做出的反应反而清楚表现他的不甘,手臂下意识环紧,一念之间,带着劝慰意味的轻柔怀抱成了一份桎梏。

“杰?”被抱的有些紧,似乎还有愈加收紧的倾向,五条悟有些不舒服的扭动着身子,抬手握住眼前骨干分明的手,指腹摩挲着手指侧面的薄茧,手感像是在抚摸粗糙的砂纸。

“嗯?”他把脸埋在五条悟的颈窝,好掩盖此时的表情。

“没事的,我已经拒绝了。什么狗屁未婚妻,什么联姻,无非就是那群蠢货为了巩固地位想出来的损招。”五条悟故作轻松,还难得体贴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完全忘记了刚刚是谁在书房和家主吵的最凶。

“嗯,我都听少爷的,没事的。”

夏油杰努力扬起声音,想让回答听起来是振作的。他撇过头,勉强扯出笑容,试图让回头望过来的五条悟相信自己安心了,他们没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他低下头,用扎的有些松散的头顶来磨蹭着五条悟的侧脸,直到五条悟被偏硬的发丝搔得发痒发笑,受不住地伸手轻轻推开他不安分的脑袋。

背对着彼此,夏油杰看不到五条悟被逗笑之后沉下去的嘴角,五条悟也看不到夏油杰扯出来的难看微笑,眼神满是痛苦与恐惧。

和他预料的一样,这件事远没有结束,换句话说在五条悟妥协之前都不会结束。因为在生日宴会上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与对方的小姐搭话,五条悟被禁足了。

要说刚开始处罚力度只是长久搁置了他们俩计划的出游,可随着五条悟依旧不打算配合服软的态度,家主以及上头的人决定加大力度,罚他不准吃饭,面壁思过,凡事想帮他,偷偷塞吃的给他的人一律重罚。

冒着挨一顿板子的风险,夏油杰白天就从自己的伙食里特意留出些面包鸡蛋,趁旁人不注意塞进胸口的衣服里,小心翼翼避免磕了碰了。可眼见总是锦衣玉食供着的少爷一天天瘦下去,原本还有些婴儿的脸蛋微微凹陷,只有见到自己时精神还算好。

他咬咬牙,大半夜摸黑去厨房拿来些火腿培根来给五条悟改善伙食,索性以前他小时候就爱在山沟沟里晃,身手还算敏捷,来的路上没被人发现。

借着橘黄的烛光,看着五条悟手捧着自己拿来吃食,像噬齿生物小口小口的咬着,刚刚在厨房剧烈地心跳紧张也值了。

五条悟大概是饿过了头,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没什么胃口。

“再多吃点。”夏油杰轻声哄着,手指摩挲掉他嘴角残留的面包屑。

五条悟配合着多咬了一口,下一口说什么也不吃了,就着夏油杰右手握着的水杯,干燥泛白的嘴唇凑过去抿了几口润润嗓子,脸上终是有了点血色。

夏油杰扶着他躺下,再帮他掖好被子,直到五条悟合上眼,胸口规律起伏,才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间,出去前还下意识地回顾四周,提防是否有人。

五条悟禁闭期间,连他出入照顾的时间都被受限,要得到上面的指示和允许才可以,只能拿群人眼皮子底下做事。他们派他时不时进去看看,大概也是怕五条悟真的死了,又希望能五条悟这个倔种吃到苦头能稍微老实点。

夏油杰毕恭毕敬地向家主汇报,虽然他这个级别的仆人来说,能见到家主已是一种奢望。

双膝跪地,手伏在冰冷的木质地板,指尖也染上了寒意,明明房间里摆放着火炉,身体却止不住的发冷。

他抬头望着坐塌上头发花白却不失威严、说一不二的老人,尽量描述的委婉些,也不惜撒个谎,“少爷已经有在反省了,这几天在房间里不哭不闹的,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请家主大人解除对他的处罚吧。”

“真的吗?”年迈的家主斜睨着他,明显是不信。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候选,他看着长大的,五条悟的真实性格他清楚得很。

“是真的。”夏油杰头连连磕到地板上,不时发出阵阵肉体碰撞木质的闷响,“请您原谅少爷这次吧。”额头不是不会痛,但他唯恐自己看起来不诚恳,磕头的力度一次比一次重。

“好吧……那我就信你一次。再怎么任性跋扈,他也是我孙子,是五条家的正统血脉。”说起孙子这个字眼时,家主的面部略微和善了些,眼里甚至还起了笑意。说罢他屈手扣了扣桌面。“你也起来吧。”

在门外守候的仆人得到指示马上拉开门,候着还在跪趴在地的少年起身。

“谢谢您!”夏油杰又磕了个响头,爬起来的时候小腿抽筋发酸,下身趔趄了下,手臂撑着才没整个人栽下去。

再怎么善于和人打交道,在长者面前,少年人的伪装总是稍显青涩。

他迫不及待想告诉五条悟禁令解除的事,哦,别忘了还得告诉他最近要安分点。匆匆行礼后,就顶着明显泛红发紫的额头出去了,眼底是暗藏不住的期待和喜悦。

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家主满眼深意,凝望着少年家仆离开的背影,方才展现的笑意与和善荡然无存。

14

“扣扣扣”,夏油杰站在走廊,屈手敲门,在得到五条悟殃殃的回答后,稳住情绪,沉着脸稳住情绪走进房间。

他身后还跟着其他佣人,禁闭这么多天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几乎不准进入,照顾和清洁自然疏忽了很多。

“少爷,家主大人听说您已经意识到自身错误,您的禁闭可以解除了。”说话人是家主的左右手,宅子里的老管家,家主不在时,他就是一家之主的代表人、发言人。

老人微微鞠躬,道清来意。

卧躺在床上的五条悟借着夏油杰的手臂,坐了起来,背后靠着夏油杰刚立起来的蓬松枕头,一如既往的完美贴合他的脊背弧线。

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里有暗光闪过,心里默默点头,不错,很机灵,又有眼见,也难怪这个挑剔的年轻主子会青睐这个新人。

五条悟也没怎么摆出臭脸,也大概是实在太憔悴,所以他没有什么表情也能理解。他朝管家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缺水的沙哑和干燥,“有劳管家了…”

老管家俯身退下,走时嘱托夏油杰照顾好少爷,还顺带拉上了房门。

他不是傻子,自己能这么快结束禁闭想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

五条悟从出生起、一睁眼就是在这个宅子里,也在这里度过了他整个漫长又虚空的童年、少年时期。早在夏油杰来之前他就完全了解、摸清了,整个宅子,没人会给自己求情。

刚开始他也生气过,恼过,怨过身边人没良心,为什么没人愿意站在自己这边?可越一天天这么过下去,眼里看着,心里瞧着,活得跟个明镜似的——再善良的人都清楚会惹火上身的浑水不要淌,更何况还只是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发言权的佣人。

不过想起刚刚夏油杰趁着背对着管家,嘴上眼睛上拼命暗示自己,狭长的灰紫色眸子难得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在轻松之余他有了些想捉弄人的心,但这次场合不对,还是算了。

确认管家真的离开了,夏油杰的耳朵才舍得从贴着门的状态移开,他太紧张了,一天之内和家主以及他的亲信打交道,到现在腿还有点发软,站不太住。

“过来吧。”五条悟向他招手,拍了拍他的床边。

夏油杰终于可以卸下肢体上的层层伪装,他慢步走过去,脸色像是回到了家里般放松很多,头微微侧靠在五条悟肩上。他不敢完全不收着力搭上去,五条悟禁闭刚解除,精气神都没恢复,嘴唇发白,人看上去还很虚弱。

五条悟却是少见到松懈下来的夏油杰,被人靠着时都忍不住悄悄打量,此时的他有点像紧绷着的皮筋因为拉开持续的时间久而难以恢复之前的弹性。

不过,他当然并不会介意恋人偶尔脆弱的一面,反而有些角色调换的新鲜感。

直到眼角瞥见少年额头上不正常的红痕,五条悟推开靠过来的脑袋,趁他反应过来前右手抢先制住他的脸颊,左手伸上去摸,“这是怎么弄的?”

奇怪,刚刚还半点知觉没有的额头像是突然恢复了痛感,五条悟的动作不重,夏油杰依旧能感受到类似于按压淤青时带来的疼痛,嘴里下意思发出吸气声。

“没事的,就是我来时的路上不小心磕到了柜角,”夏油杰脑子转的飞快,把手搭在五条悟的手背上,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指腹使力,刻意加重了些力气按压着那处,“看,不严重吧…我待会拿药膏揉一揉就好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着五条悟的眼神格外专注,深邃的瞳仁里只能倒映出,只能装下一个身影,无声地说:其他都无关紧要,只有你最重要。

“少爷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拿给你。”说罢他就打算起身。

五条悟赶在他站起来前攥住他的手腕,力气不大,夏油杰立刻便停下动作,俯身低头看着他,略带疑惑。

“你待在这里就好,我现在不饿,不想吃东西。”

“完全不吃点可不行啊……”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迫,夏油杰放缓声音,低哄道,“好歹喝点粥或者汤水吧。”

五条悟继续摇头,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拽着他重新往床边拉着坐下,他侧身从床边的柜子里翻找,摸出了个小瓶子出来。打开木塞瓶盖,扑鼻而来是股浓郁的草药味,他像是药膏不要钱般从瓶子里挖出来一大块浅棕色的膏体,糊在夏油杰的额头处。

和预料中的刺痛感不同,大概是药膏里含有消炎的植物还有薄荷的成分,红肿处冰冰凉凉的,像是被包裹住的舒服。

敷完药膏,五条悟借着指腹的温度将膏体化开,手劲不大不小开始揉着,微微有点疼,但手法和力度很熟练,把药揉进伤口。

夏油杰仰着头想问,嘴唇刚刚张开,五条悟一个眼神甩过来,他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

五条悟开口,依旧是那个慵懒平淡的语气,抛出来的话却像平日惊雷“我有眼睛,我知道你在说谎。”

他继续悠悠地说,“但我原谅你,你就算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

修长的手指收回,原本周身一股子清冷气息又多染上了浓郁的药味,配上惨白的面容,真的很像个久病在床的贵公子了。

五条悟垂头拿起旁边洁白的手帕,慢慢将指腹连带指甲缝隙残留的膏体擦干净,随后才把药膏盖上收回原处。

“所以,你还想问我点什么吗?”

这次轮到黑发少年摇头了,刚刚还一直盘旋在脑海里问题,现在好像都显得很多余。

五条悟有眼睛,夏油杰也有眼睛,很多事实不一定要用亲口问出来再得到答复才算弄清了。从前的他一直过于美化了主子这一角色的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过得不知道有多安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然而越走进他,越觉得一切都不是曾经想象的样子。五条悟像是一幅画布,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遮住他的帷幕正在被自己、被他人悄悄拉开。画布之上既会有沐浴在阳光下绚丽且明艳的颜色,也必然会有浓如墨的黑与之相衬。

15

用上好的食膳养了几天,五条悟气色好了很多,可惜凹陷下去的婴儿肥回不来了,和之前相比清隽稳重了许多。

也托了他私藏的药膏的福,夏油杰额头上的红肿也消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夏油杰一直心里惦记着他们俩没能在五条悟生日当天出去庆生,想找个机会再偷偷带他溜出去玩当作补偿,也想让五条悟开心些,毕竟谁家小孩过生日不是个大事。

可惜禁闭的事虽说堪堪过去了,家主对又年长了一岁的少爷的关注有增无减,他甚至邀请了更多的私塾老师来安排五条悟一天的时间,课下也有老管家在旁边服侍照料。

“他哪里是想照顾我,分明就是想找个人监视我。”五条悟拿着筷子戳着盘子里夏油杰剥好的鱼肉,趁管家盛饭的功夫斜着眼睛,冷冷说道。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老人刚来的时候说是家主安排来指导少爷的行事礼仪,可那双浑灰的眼睛却总在人身上转,哪怕背过去都觉得被一阵不适的目光所注视着。

夏油杰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在人前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把手伸到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当作稍稍安慰的肢体活动。

五条悟哼了一声,当然不可能只因为这点小动作就满足,他刚把空出来的右手拿下桌面,想反握住他的手时,管家“唰”地拉开门,两个人身子明显颤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老人先是把盛好的饭递给在桌边候着的少年,由他递给少爷。随后他笑眯眯的也跪坐在另一侧,从袖口掏出来一张照片,沿着桌面五条悟推到面前。

“少爷,你看看这家的大小姐,家境好,饱读诗书,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喜不喜欢?”

夏油杰偷偷瞟了一眼,确实是一位唇红齿白,仪态得体的少女,具备当家主母的温婉气质。

五条悟拿着饭碗的手微顿了下,只吝惜般地眼尾扫了一眼,才慢悠悠说道,“不喜欢,太死板,无趣。”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小姐当未婚妻?”管家也不恼,也不刻意纠正五条悟过于直白的话语。

“我啊……”搁下筷子,思考片刻,五条悟懒洋洋地撑着手臂往后靠,回答地极其认真、详细,可旁人听来,他说的话却分外荒唐刁蛮,“我喜欢有个性点的,不娇气的,皮肤白不白、细不细腻不重要,要脾气好的,关心我的,最好是从,嗯……从哪来比较好呢?从山里来的!这种人能吃苦,我喜欢。”

刚开始夏油杰还当他就是随便说说唬个人,也就随便听听他真假参半的理想型。谁能想到,越听他往后说,自己耳根子越觉得发热。

他稳住情绪,头垂得更低,表现的像是一个称职的仆人从不参与主子的私事,任额前的黑色碎发多少遮掩掉他此时的表情。

“这些条件听起来,可不太好找啊少爷,而且也不符合未来夫人的形象。”老人一看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对于少爷的要求一点不意外,回绝得委婉隐晦。

“那我可不管,不是管家你自己问我的嘛?况且婚姻这事本来就很复杂,不能儿戏的,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五条悟反过来借着管家这几天在耳边说的话来呛他。

“当然,少爷说的是。”管家谦卑地欠着身子,笑着拿回照片起身,“我会继续物色能让少爷中意的人选的,争取找到让少爷和家主大人都能满意的未婚妻。”

自动过滤掉管家搬出家主的淡淡威胁,五条悟也学老人那样装作无害,笑眯眯地答道,“那就辛苦管家多费点心,来张罗我的婚事了。”

待到人走,少爷虚假弯起的眉眼才重新舒展开来,嘴角自然垂下呈直线。碗里的饭菜也凉了,眼看着他也没什么胃口,夏油杰将碗盘默默收拾,空气里只有瓷器间碰撞发出的清脆音响。

犹豫了下,夏油杰还是决定开口,“少爷…悟…你得收敛下脾气,对管家客气点。”

在他和管家交涉的第一眼就知晓了,能在五条家有这样的地位都是千年的狐狸,绝非善茬,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他可以笃定一旦他们俩稍微出点纰漏一定会被抓个现行。

“我哪里说错了,不就是说了我喜欢的类型吗?”五条悟撑着腮帮子望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唔!”想起刚刚含蓄的表白,原本冷静分析的年轻家仆又心慌了起来。

“而且杰你难道真的希望我找到未婚妻吗?要是我刚刚说可以,说不准明天他们就能把婚约定下来了。”

“怎么可能……”夏油杰像是被戳到了心里最深处,很快反驳,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闷声回答,“我怎么会希望这种事发生啊……”

让他亲眼看着,甚至于帮忙操办着五条悟的婚事,看着他和其他人建立正当的伴侣关系,不如直接把他的心挖去,这样就不会无时无刻揪起发疼。可他哪来的资格来替五条悟说话,何况又该以什么身份?

越说声音越小,若不是五条悟就在他旁边,恐怕很难听见。

“我只是想着稍微顺着他们些,你的日子会舒服些。”

他无比怀念两人确认关系时的打打闹闹,那时五条悟似乎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受限,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可以尽情在自己面前肆意散漫。

愁容爬上少年的眉眼,连少爷俯下身子钻进他怀里都没能发现,直到后腰被人环绕。“悟…?”

“嘘…”五条悟的胸口贴着他的腹部,说话时可以感受那处的起伏,他仰着头失笑,“没事的杰……别想太多,我现在就很好,我知道,只有此刻我才是最舒服、最快乐的。”

夏油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蹭了蹭,双臂张开再合拢,怀紧了在怀里赖着的人。

我就逃避这一会儿,他试图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极其疲惫地放任自己闭上了眼。

16

等夏油杰在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屋里已经点上了油灯,大概是五条悟趁他睡觉的时候帮忙点上了。而应该做这些事的他上半身正躺在五条悟的大腿上,头枕在膝盖上,鼻息间全是五条悟独有的清冷熏香味。

“你醒了呀?”感觉到腿上有动静,五条悟低头,把脸凑过来看着他,额前柔软的头发丝自然垂下,搭在他脸上,有点痒。

“嗯,我好像睡了好久……”撩开眼前的发丝,刚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喑哑。

“你也知道啊,知道就快起来,我腿都酸了。”嘴上嫌弃着,可少爷也没真的伸手推他,就是嘴上不饶人。

“抱歉…”夏油杰慢慢撑起身子,扶手捏着太阳穴,还没有完全醒,大脑一片混沌。

“切,平时没见你这么听话。”五条悟没好气地说,靠着也不好,不靠着心里也不舒服。他泄气般握拳重重锤了下大腿,力度没控制好,把自己砸得龇牙咧嘴。

夏油杰无奈地叹口气,把人拉到身前,“还是我来吧。”

可不就是伺候人的命,力度大小,容易酸胀的地方,他摸得都一清二楚,比自己的身体构造可能还清楚些,总能把五条悟按的舒舒服服地眯上眼享受。

怀里抱着个枕头,五条悟就这么趴着让他帮忙按自己的腿部肌肉,顺带往上把背肌和腰部也放松了,嘴里发出类似于猫咪打呼噜时的愉快闷哼声。

“啊对了,今天晚上留下来吗?”

少年手上动作稍有停顿,沉声说道,“我今天在你房间待了好久,恐怕不行吧。”

虽说比起战战兢兢又谨慎的亲近,肯定是逃避现实和及时行乐更舒服,可他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刀,明明晃晃的吊在眼前,夏油杰从未有一刻是完全放心或者真正安定下来的。

“欸——这都多久了,你好久没陪我一起睡觉了杰~”五条悟音调明显失落下来,嘴角也耷拉下来。

和对外时的清冷执拗的形象不同,此时的少爷就像个找大人要糖的小孩,要不到就拿那双眸子盯着你看,看到你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小小请求。

感觉夏油杰略有松动,五条悟决定趁胜追击,骨节分明的手指拽着少年的衣袖,左右来回晃动,朝他耍赖,“拜托拜托,一个人睡觉的床好冷,没有杰在旁边根本捂不热啊——”

被人眼巴巴望着,撒娇求着,大脑还没想好,嘴上已经答了好。

五条悟松开手低声欢呼了一声,在夏油杰的眼神警告下捂住了嘴巴,做了给嘴巴上拉链状。

“先说好哦,等你睡着我就走了,不要再讨价还价了。”

拉过少年紧实的手臂垫在脖子下,头枕在枕头上分散些重量,五条悟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咧开嘴,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现在的他特别好满足。

眼见恋人乖巧又听话,夏油杰心里一片柔软。他跟着侧躺下,伸长手臂放在五条悟腰窝,轻轻松松地把人揽进怀里,随即手往上爬,停在后背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睡吧……”

静谧的夜里,少年的声音本就偏暗哑,刻意压低后轻柔醇厚的像是夏天热烘烘的暖风,想贴的体温在寒冷的冬夜里也刚刚好,五条悟在轻哄声里逐渐睡去,鼻息均匀。

在自己也沾染上困意,睡过去前,夏油杰动作轻缓地抽出手臂,把少爷的头完全扶在软和的枕头上,再慢慢坐了起来。抽身离开时,趁着冷气渗进被窝前,替他把脖子两边的被子掖好。走之前环顾了下房屋四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

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做的事很少,顶多也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超越主仆关系的关怀。可这点关怀是他目前唯一能给的,给多少都不为过的,只希望每一次、每一分钟都有好好珍惜能实行这份关怀的权利。

想起正熟睡的恋人,少年心里满意又酸涩,连嘴边不自禁勾起的苦笑都带着一丝甜意。

然而在他拉开门的瞬间,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走廊被眼前人手里的烛灯点亮一个圆弧,明黄的烛光突然映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防备,他的表情根本无处可藏,直接僵滞——是管家。

因为慌张,夏油杰的心猛烈的跳动,试图在几秒的时间内从混沌的大脑里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等到他直视眼前依旧笑眯眯的老人时,擂动的心在霎那间安静下来,被强行停止跳动带来一种呼吸一窒。无需多言了,夏油杰像是被从头到尾浇了盆冷水样冷静,甚至绝望,他心里明白,这种在糖罐里偷偷摸摸汲取甜蜜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17

“哗”一盆冷水泼过来,淋了满身。已是严冬,水温被室外的寒意锐化,液体尖利的像把冰箭,细细密密地刺入皮肉,把处在昏迷的人一下子惊醒,睁开了眼。

眼见人醒了,打起来都有痛苦的闷哼和身体战栗作为回应,打手们重新恢复了干劲,打下来的拳头一次比一次重。

夏油杰已经不记得已经过去了多久,身体每一处都被人揍过,只有或深或浅的区别。记忆里已经好久没有受这么重的伤了,最严重的一次还只是童年贪玩,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可和摔断腿比,现在正面临的惩罚还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视线透过打手们双腿间,看到管家正坐着仆人端来的板凳,手里捧着个茶杯,慢悠悠揭开盖子啜品着茶,姿态悠闲地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

确是一出戏,一出仆人不自量力肖想主子的好戏。

打手一看就是被训练好了,老人都不用说话,只需看老人的动作就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他们把人从地上粗暴地拎起快步走上前,夏油杰的双腿无力地拖地,膝盖在粗糙的石子路上留下一长条的红,好在路是深黑色,还不至于太触目惊心。

老人撇了他一眼,审视般询问,“我再问一遍,错哪了?”

夏油杰被人踢了一脚膝盖窝,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后腰又被人踹了一脚,“管家问你话呢,哑了?”

重心不稳,少年双手趴跪在地,他缓缓地抬起头说,咽下嘴里的血星子,吐词慢,尽量清晰,“错在我对少爷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哦?只有你吗?”管家继续往下问,很显然他并不满意夏油杰回答了和刚刚一样的答案。

夏油杰刚被打时,还试图挣扎了下。他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哪怕是做仆人都没有像这样被几个像大山一样成年人压制,整个人动弹不得。

所以最开始还没能理解管家带着探询意味的目光和问话,但现在,大约是疼痛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很多,心里一阵清明与了然,“是…都我一个人的错,和少爷无关。”

还不能完全猜出管家的用意,可直觉告诉他,必须把五条悟排除在这段不伦关系的漩涡之外。

“唉,”老人幽幽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没认识到错误,继续吧。”他摆摆手,示意把人拉走。

新一轮的惩罚开始,行刑行列里有一个男人,好像还是共事过的,不过夏油杰没有因此能歇口气,因为这人下手比旁人更狠,嘴里带着私人的怨气骂着,“你觉得你很特别是吗?就因为得到了少爷的青睐?”

黑发少年一声不吭,不反驳也不讨饶,只是用尽力气把身体的薄弱处护着,或者身体小幅度的避开最要命的攻击。

那人觉得还不过瘾,硬生生地把夏油杰的手扒开,脚随即踩下来,残忍地碾磨他的手背,“你就是个小瘪三、小混混,懂吗?没人瞧得上你的,还敢觊觎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另一个人听着也泄压般地踩了几脚,难得看到往日深受同事主子喜欢的人摔下来不知有多痛快,跟着啐了几声,“夏油杰,真没看出来你喜欢带把的,恶不恶心啊?你爹妈知道吗?”

这话一说更是引来旁人一阵嬉笑嘲弄,“不会平时你就对我们有想法吧哈哈哈哈……”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吵闹声和疼痛混杂在一起,少年躺在地上艰难又珍惜地吸着气,在他已痛到失神时,他又被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最后问一遍,你们都做了什么?”这次的问话直接跳过了试探,夏油杰屏息不语,他知道,自己一旦没有回答好,一定会因为失语给五条悟同样招惹一身麻烦。

“问你话呢,没长耳朵是吧”男人对着他的腹部又来了一拳。

“唔……”喉咙一阵铁锈味上涌,“什么都没有………只是我在觊觎少爷,少爷……少爷他毫不知情………”

老人作出遗憾状,一晚上了,还是没得到想听到的答案,浪费时间。

眼见人只剩出气,吸气微薄了,管家故作慈悲般的让人停了手。他蹲在地上,望着少年地眼睛,低声说,“看在你平时对少爷也算尽心的份上,这次先留你一条命,不然,少爷可会找我麻烦的,呵呵……”

明明平时还挺起来像个慈蔼中不失严厉的老者,为何现在耳边像是蛇蝎在嘶语。

眼皮快合上,已经快睁不开眼,青紫的脸就贴在地上,放任泥沙磨碾。

管家已经走远,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悠远渐远,“年轻人,没有人是特别的,包括你在内……哦,也包括我们的小少爷。”

夏油杰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像是被老人临走前地最后一句话点燃了神经。他咬着牙,强撑起身子,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清说话人的表情,想从中推测出什么,可他视线被冒血的伤口浸透,鲜红模糊。

他最后憋着股劲,以为会是如困兽的吼叫,出声时却已虚弱如蚊嘤,“什么叫……他也不是特别的?!”

18

夏油杰做了个噩梦,准确地说,他并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场梦,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的。

他置身于黑暗,没有温度,没有光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像是跻身于名为未知的怪物的胃部等待被消化溶解。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打着圈走走,走累了便抱着膝盖随意坐在地上。直到周遭的黑暗褪去,转变成其他的,他发现自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山里,可惜人们都看不见他。

眼看着父母收到了关于自己的消息的传讯,眼里充溢着惊讶与失望。父亲气得额头脖颈青筋暴起,抄起门口的木棍想跑到宅子里,把他嘴中那个丢人的混账东西揪回来打到他清醒。

中年男人生气的时候,总会瞪大的瞳孔,拧起粗毛,活像个夜叉,照例说夏油杰从小就对父亲这一角色心里发怵,但这一次他心里莫名平静。

而柔弱到几乎懦弱的母亲爱子,也只能掩着含泪的泪扶上男人的手臂劝他消消火,毕竟是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父亲听到劝说,反而火气更盛,在家门口叫喊着,似乎想隔着漫长的距离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死外面!让他滚!就当我没这个儿子的!!”

少年嘴唇微张,试图解释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薄唇重新合上了。他自知没法和他们说话,况且,不管传在耳朵里的话是否带有添油加醋的嫌疑,这件事本质上就是真的,他并不否认。

场景又切换到共过事相处过的同事,他们对自己也是避之不及,甚至都不想提起这个人,像是拿他当什么洪水猛兽,或者一种肮脏不堪的存在,眼底嘴里都是深深的鄙夷。

夏油杰不想再看了,任凭场景如何变换,他只是重新抱紧并不寒冷的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步做错了,以至于要承受如此多的恶意,难道只是因为他没有认清人与人之间的身份,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他漂亮任性却又足够特别的小少爷?

——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错?

想起五条悟,抑郁的心情似乎稍有好转,相由心生,从臂窝处抬起头,他发现周身又变了:

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小路里,他正奔跑着,准确地说他正在追着前方和他相距三四米的五条悟。

他穿着他们第一见面的精美和服,雪色的发丝在金色的阳光下飘动着,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落下一场雪。

然而夏油杰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迈开腿跑,好像离五条悟都差上一截。他跑的越快,五条悟像是有所感应,也加速往前跑。

身旁的景色穿梭着,从翠绿到墨绿,到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看来无际的竹林终于被穿透,他才看到五条悟的正前方的路像是突然坍塌了,原本平直的道路融化分解,落下一个巨大的深渊。

夏油杰紧张地大喊,他应该是在大喊吧,可为什么喉咙里发不了声音?“悟别跑了!快回来——!!”

可眼前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身影从悬崖坠落,轻盈渺小的像只蝴蝶,又像是一片落下后被人随意撵碎的叶。

“不要!!!”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梦中的巨大的悲恸还包裹着心头,在五脏六腑流窜冲击,寻找一个宣泄口——眼睛。

往常他很少哭,但这一次,豆大的眼泪像不要钱地从眼眶流出,如何也止不住,一滴滴砸下,逐渐打湿了身前包裹住伤口的白色绷带。

而他刚刚猛起的剧烈动作让已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原本洁净的绷带上有沁染上点点红梅,五条悟走进屋子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夏油杰!你嫌自己命长是吧?突然坐起来干嘛!伤口全裂开了!……唔你这是怎么了?”因为担心凶巴巴的语气在望见哭懵了的少年后生涩地转折,尽量和缓些。

“悟…悟……”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在看到五条悟后重新聚焦,夏油杰抹了把眼泪,急急地撑起身子朝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感受他。

反正伤口注定要重新包扎了,五条悟遂了他的心意,任他攥住手腕把自己拽过去,再抱住。

刚开始是如昆虫的触须,试探性地缓缓拢上后背,随后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后,手臂的力度增大,转为一种坚定而执着的桎梏。

五条悟等着夏油杰的身体逐渐从紧绷到舒缓下,他抬手回抱住这具因为包扎而裸露在外的微凉身体,鼻息间全是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这两种从小与自己作伴的味道,本该习惯,但最近他越来越讨厌这股交杂在一起的味道,因为它们掩盖了夏油杰原本的味道,如雨后青草的清新味道、朴素味道、安心的味道。

夏油杰其实已经平静下来很多,在确定了梦境是假,五条悟还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能被自己抱在怀里,不安和恐惧所牵扯的神经已经逐渐松弛,但他现在格外贪恋这个怀抱,好像在经历了种种一切再拥有这一拥抱后,之前的所有折磨和苦痛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在心里偷偷的想,如果能这样抱着少爷,过一辈子也挺幸福的,连持续发出警报的钝痛伤口都显得不痛不痒了。

可惜怀里的人伸出手臂轻轻推拒他的胸口,夏油杰只好顺意松开手,后背向后倾,但眼睛依然黏在他身上。

少爷难得表情淡然,一言不发,只是沉沉地看着自己。

这样一点都不像他,夏油杰有些没底,五条悟要做什么。

许久五条悟才终于开口,他微微扬起唇角,声音轻浅又朦胧,“杰,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19

五条悟上过私塾,读过风花雪月的诗,也看过古今中外的小说,却不善于讲故事,或许是因为是自己的故事,那些以为会永无天日,一辈子烂在心里的故事。

他努力回忆从前的生活,当时的心境,他想到哪就说哪,语无伦次也无所谓,只是唯恐有遗漏,怕因为自己说得不清楚,夏油杰不能完全认清他这个人。

而那些经历,原以为会让自己焦虑、抑郁、愤怒、怨愤的经历,在他摸向自己的胸口,却几乎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激烈跳动的心脏,未有那种气血上涌,身体控制不住颤抖的不适感。

结了疤的伤口重新拉开,以为会很痛的,可面对夏油杰这唯一的听众,他却异样的平静,像个讲述者,又像个旁观者,平静得如那些残忍的、昏暗的时光不曾降临在自己身上。

“杰,你知道吗?”他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说,“和你想象中家主要经过的身世、门第、才华这些层层选拔不同,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这个角色可以是任何人…强权之下黑得可以变成白的,白得可以染成黑的,只要满足一个要求,听话就好。”

不然就毁掉。

故事开讲时,五条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渐渐的,他听到了有别的声音伴随着,一开始还很小声,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后来越来越明显,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坐在床榻上的人哭得像个泪人。

“啊啊——”五条悟凑过去,用明显价格不菲的高档和服袖子同他擦泪也毫不心疼。期间忍了又忍,最后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你怎么哭了?我都没哭呢…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的,男人有泪不轻弹?现在——羞羞脸!”

还未来得及做上个招牌鬼脸,眼框发红的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悟…”

五条悟不知道他是在叫自己,还是只是像个温顺的大狗低声呜咽,只知道自己望进的眼里满是心疼。不要这样看他啊,这样他也会有点想哭的。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哭什么吗?”

夏油杰的嘴唇开开合合,到最后也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未吐露分毫。

他以为在爱,但他发现自己从来也不曾爱过,他自以为的隐忍、体贴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他不曾真正了解这些,只是努力维持着事情表面的平衡和体面,五条悟真的比他勇敢太多太多了…

手臂顺着向下,他怀抱着五条悟,还打着绷带的手,从头顶到发梢摸到脖颈,一下一下的,像是弥补迟来的安慰,“悟,你可以哭的。”

再次被恋人搂抱在怀的感觉很好,要是没有绷带的触感和满身不可忽略的药味就更好。

五条悟浅笑着回抱住他,闭上眼轻声说,“可是杰,我不想哭了。如果是以前,我会忍不住哭出来吧,但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

“…那我替你哭吧”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情绪,少年原本就低哑的嗓音再度哽咽,“就今天一天,今天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流眼泪了,一滴都不要流了。”

话毕,像是意识到什么,五条悟从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退出来,定定地看着他。漫长的沉默中,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字一句说道,“杰,我们不要在黑夜里接吻了,我们要在光明里私奔。”

顺着字条上留下的地址指引,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站在了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

大街上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这样一个平常人家打扮的少年在街上晃悠并不会引人注目,唯一有些特别的,是他带了顶黑色的报童帽,将面容的大部分遮去。

夏油杰擦了擦额头闷出的汗,报完密语,递上准备好沉甸甸的银币。

还差一步就完成了…

今天街上格外热闹,人人手里几乎都拿着报纸,要不就是同旁人议论纷纷。因为最近发生了件头等大事,那就是五条家的新家主要继位了,继位的同时会与另家大家闺秀成婚,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无论是否出于真心,不难想象前去拜访和贺喜的人会把五条家的门槛踩烂,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已经从五条家请辞离开了。

仆人肖想主子的事被发现,还能留条贱命很可能是碍于五条悟的原因,他能想到五条悟在背后接受了多少条件要求,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求了多少情。

人又不能弄死,却已经在主人面前失了信用,夏油杰主动请辞。可能念在他还算识相,五条家出手还算大方,多给了他一个月的工钱就让他滚蛋了。也可能是当做封口费吧。

背着来去几乎份量无差的几件行李离开,夏油杰从那个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却没有回到曾经的家中,家乡的人都没见过他。

他已经有所觉悟,不会再回去。

躺在破旧的旅店床上,天花板老旧腐朽,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他全然不在意,只顾着回忆。眼前又浮现了个那个幽森冷寂的宅子,最初令他又爱又怕,寄予无限向往的宅院,现在只觉得它黑漆漆的,大得可怕,就像个怪物,将所有人吞噬之内,再用强酸消化掉人所有的不甘与挣扎,太可怕,回忆至此,他只剩下满腔的厌恶和胆寒。

可为什么这般厌恶都不肯忘记,只因他有所留恋,有唯一牵挂仍在那里,耳边似乎回响起少爷的声音,“杰,你愿不愿意为我抛下一切?”

和许多人不同,他本就身无一物,未曾拥有过什么,自然没有可以失去的。可好不容易有了真正属于他的东西,真正想守护的人,却因为太过宝贝,所以畏手畏脚,所以停滞不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才对,以前的他会更自由散漫些,会更无所畏惧些。

现在,明知这份爱是火焰,明知渺小的、卑微的自己会被烧个精光,他不再彷徨。

单膝跪在五条悟面前,仰望着,好似望着一个新的信仰,新的神祗。朝他伸出手,仍旧湿漉漉的目光几乎带着恳求,直到牢牢把那只微凉的手攥在手心,回答说,“我愿意。”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个怪圈里,里面的一切都不真实,一切看来都是不安的、未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

20

“五条…五条…”

意识恍惚,隐约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

“五条——五条少爷——请抬手。”

“蠢货,是不是想被掌嘴?什么时候了还不改口!!”

“对、对不起,五条家主,请原谅我…”

看着脚边趴跪着瑟瑟发抖的仆佣,五条悟只觉得疲惫,类似的主仆之间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在自己将要即位后更是。

所有人好像都在演一场木偶戏,扮演主人的木偶站在人群的最中心,衣冠华丽,看起来威武神奇,扮演仆人的朴素卑微,好似一个个复制体,毫无特点。现实中,总会有人羡慕他的出生,可有谁想过木偶本身是没有灵魂的,喜怒哀惧全由背后的牵线人操作。

眉头拧起,硬生生将胸腔升起的烦躁重新压下,他抬起手臂示意,“更衣吧。”

华服被一层层套上,日式和服的步骤向来繁琐复杂,五条悟从未弄清应该怎么穿,不过他也不需要弄清,家族自然会有专门的和服老师负责他们的穿着。

把手伸进递过来的外褂袖口,再由仆人最后整理衣领袖口,一切准备就绪。无论是再熟练的师傅都免不了要花二十多分钟,若是新手会花上更长时间。五条悟一惯很讨厌这么久干站着,之前还好,因为有…那个人,不提也罢。只是家主现在竟然没有不耐烦发作,真是稀奇。

静候在一旁的家仆适时上前,将高大的落地镜搬到他面前,供他端详衣着容貌。

“家主,您还满意吗?”

“嗯。”五条悟的话自那之后少了很多,或者说他真正想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了,自然就不愿开口。

墨黑色羽织的衬托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庄严正式,配合上漠然但精致的五官,高大的身材,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如果镜子里的神情不是那么漠然的话,镜中人一点都没有即将成为新郎的喜庆。此刻,五条悟觉得“他”更像个陌生人,自己在透过这面镜子看他,看他生活,看他念书,看他将要成婚。

婚姻,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却不需要为此烦忧,因为早在他对此有概念前,就已经有人将此事当做一桩生意,一个筹码,考虑合计过千万遍了,为了将利益最大化,最后盖章敲定,而他,本最应有决定权的人唯一能做的,只是到了时间扮演好帅气的新郎。

整件事既像幼童过过家般儿戏,却因为其背负的政治性质,造足够大的势,显得极尽荒唐。

“家主…家主…”

他又走神了,仆人小心地提醒。

于是,他被迫从观察者又回到了亲历者,回到现实。垂头看着胸前、袖口处绣制得再熟悉不过的家纹图案,好似要透过丝线,渗刻进他的身体,融入血液里,一圈一圈缠绕上心脏,成为再也洗不掉也摆不脱的烙印…他深呼吸了口气,来缓解突然的窒息感,未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压得喘不过气的一天。

再忍耐下,再忍耐下,他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行。

他想起自己发过的誓,为了救他们口中一个卑贱奴仆的命而立下的誓,他说,他会成为家主,他说,他会同人彻底断了往来,只要他们肯放过夏油杰。

他跪在地上,寒意透过衣服,钻进了膝盖,皮肉里。第一次弯下骄傲的脊背,同那群人说,我认命,我会认下我的命。

于是他乖乖穿上婚服订婚,于是他端坐在权利的中心,上了名利桌,却不是执筷的人,只是作为一道菜,出席这一场盛宴。

接受一波一波陌生的看不清的面孔也看不清表情的人送来祝福,五条悟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笑容和赞美环绕,他为什么只觉得一阵恶心,冷风吹涌进领口,让怀揣着心脏的胸腔愈发的冷,愈发的空。

过去的他对于身处高位一事是习惯的,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可一旦有人曾站在自己身边,用那双粗糙的、干燥的手心温柔抚触他,让他不再畏高,不再担心会从高处摔下后,现在的处境只会让他胆寒。

可是啊…他努力让自己的心重新冷硬起来,更麻木些,将那些温暖的、温柔的收起来,牢牢包裹住。高处也有好啊,现在的他需要权利,需要影响力,他需要站得足够高,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只要势头造得足够得大,必然能闹得鸡犬不宁、沸沸扬扬,无法轻易收场,这是五条家教会他的。

21

和希望的不同,结亲的进展不顺利,先是有小道传言说,五条家的大人物里有人有断袖之癖。虽然有些恼意,五条家稍稍施压便将谣言压了下去,并没有很在意。树大招风的道理不会不懂,用老家主的话说,“只是些小老鼠、蚊蝇罢了,不足为惧。”

以为事情已解决,结果即将结亲的家族突然来信说要退婚,书信里写得痛心疾首,愧悔无地——新娘逃婚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各种精挑细选筛出好家世、好财力,背景干净的大家闺秀,何来的胆子和计谋来逃婚,偏偏还真就让一介女子跑脱了,像是一尾小鱼流入人海里,抓都抓不回来。

“都是一群废物,连个小姐都抓不回来!”

无论主子如何对着已空无一人的闺房大发雷霆,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仆人也没法把人变回来。

错在自己方,新娘家无奈之下只好提出退婚,毕竟这桩婚事差了重要的主角之一。

有人欢喜有人愁,就在两家话事人都在发愁之际,有人正像个大猫,慵懒地面朝庭院,躺在屋檐下。

阴沉了几天难得见晴,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晕打在身上,晒得眼睛微微眯起,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几乎要睡去。他翻了个身,白玉般的手臂垂吊在廊外,指间还着衔着今天才收到的信纸。

想到书信的内容,少年的眉眼都笑成月牙形,“早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了。”

男方被退婚,这是天大的耻辱。况且之前的排场搞得那么大,现在突然说不结婚了,总会让叫外人看笑话,五条家只得吩咐先压下消息,同时还要稳住女方那边。

可哪怕已经层层封锁了,世界却无不透风之墙,更别说有心之人操作,五条悟被退婚的消息还是渗透了出去。

本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前来询问的宾客的五条家,不想又被添了把火——

“号外号外——五条新任家主宣布自己喜欢同性!”

“大人,买份报纸吧!独家新闻,绝对劲爆!”男孩子拍胸脯保真。

一夜之间,整个城镇的卖报童似乎都出来了,像约定好的。他们走街串巷,带着报纸传遍了每个角角落落,把原本平静如死水之地搅得满城风雨,好不热闹。

很快,外面就传开了,五条悟接受了此地最大的报社的采访,公开坦言自己其实喜欢同性。消息一传出,无异于平地惊雷,远胜过五条家疑似被另一家族退婚的小道传闻。

五条悟拉开门,还没走出去,迎面而来是直冲向他的一沓纸,他匆匆躲开了,还来不及仔细看是什么,一个巴掌紧随其后,响亮的啪声之后,白皙俊秀的脸上很快浮现通红的手掌印,脸颊那处肉眼可见浮肿起来。

“嘶…”虽然预想到了这几天会发生这种事,可疼痛不会因此减轻太多。他试着扯了扯受伤的嘴角,又麻又涨的,耳边的嗡鸣声在几分钟内都未曾断绝。

“五条悟,你是疯了吗?!”

顶着家主的盛怒,不见怯意。

“哟,老头子,还这么有精神呢?”他随手抹去嘴角的血,笑得肆意,看来终于活过来了,不,又像是不曾死去,他的叛逆、执拗从未消失,他不曾听话,这么久以来的配合,都是装出来的。

他弯腰捞起脚边的报纸,掸了掸上面的灰,真读了起来。嗯,给自己留出了首页头版大字这点,他很满意,用上了他穿着绣着家纹婚服拍得照片,他也很满意。

眼睛看着,嘴也没闲着,“想见我的话让人传话,通知声不就好了,怎么还劳烦您亲自过来呢?不过现在,您更应该关心这场闹剧怎么收场才对吧~”

“混账东西,五条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家主指着鼻子骂,气不过又想动手,这次被五条悟躲开了。

“哦,是吗?”不以为然地掏掏耳朵,甚至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来,仰头时透亮的瞳孔闪烁着异样的疯狂,“这才哪到哪啊?我真的已经很给你们留面子啦,都只说了我自己的事,家族更劲爆的我还没说呢。”

那些触及到家族内真正不为人知的腌臜事,随便挑出一件都足够毁了所有人。

或许是真正踩到了痛处,盛怒中的老人突然沉下脸来,却比刚刚的姿态更加可怖,“五条悟,过去看在你是我继承人的份上,你做得那些混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但现在——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同我,同整个家族为敌吗?”

“错了错了…”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副看朽木的无奈表情,“鱼死网破不是我的风格啊。”

已经厌倦了同这个原定的继承人玩文字游戏,也懒得理解他的疯言疯语,家主招招手示意身后的管家过来,要重新挑选候选人的计划是不言而喻的。

“老爷,那他要怎么处置呢?”他当然指的盘坐在地上的五条悟了。身份一旦改变,称呼的口吻和语气全变了。

“把他给我抓起来,打到死为止。然后对外就说,新任家主因急病去世,不治而亡。”

听到命令,附近的男丁已经上前,在即将伸手抓住席地而坐的人肩膀时,门外突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颤抖走调的叫喊声,“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老人眉头拧起,不满突然的打断和喧闹,沉声发话,“外面慌慌张张的在干什么,像什么样子!”

“管家,老爷,不好了!藏、藏书阁,烧起来了!”

“胡说,怎么会烧起来!”

嘴上不信,可一行人已经跑到走廊,只见不远处的古旧的塔楼上有黑烟升起,不时有大团的浓烟攒动,看势已经烧了一会儿了。

想到那么多年积攒的金钱、珍宝,全部付诸一炬,消逝于这场大火中,自己剩余的年岁该有多灰败,家主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管家瞥见他的脸难看到惨白,赶忙吩咐下人,“还愣着干嘛!!快去救火啊,都去!!”

迫于主人的威压,家仆顶着高温和送命的风险,争先恐后地往里面跑,可人双腿奔跑的速度却远不及木质的建筑燃烧的速度。

说来也奇怪,明明有那么多人丁壮汉,来来往往地运水,火势却丝毫不见颓势,从里面出来的人各个灰头土脸,力竭,腿软却依旧在往来奔走,做着努力,可还是眼睁睁着头顶那根正熊熊燃烧的横梁从正中间断开,压下来,彻底挡住进入的唯一通道。

痛呼声,叫喊声,以及重物落地的巨响同时响起。

“快救火!!”

“快救人!!”

此刻,天早就暗了下来,平常人家早已向家赶去,淡黄色的烛光将一个个小家点亮,忙碌一天,人们开始享受夜晚属于他们的恬静的时光;可同时,在城镇的另一头,天空和山林未全然被安宁的黑色所笼罩,橙红的火光像是有灵魂的恶魔,牢牢罩住五条家的领地,粗重的喘息,尖锐的恸哭、叫喊,以及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不绝于耳。

对于五条家的所有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大概是太过于执着于木塔内的东西,没能及时控制火势蔓延,大火顺着藏经阁又烧到了后院,损失惨重。

有人说五条家是触了霉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有人说这是报应,是天罚;有人说是仇家所为,说法不断,唯一能确定的是,现任家主当晚因病被送去医院抢救,群龙无首,从上至下,原本森严稳固的等级关系开始被撼动。

这一切五条悟都看在眼里。

如果问起他的看法,他只会说,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最开始学到这个词他就莫名喜欢,他喜欢笃定的感觉,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后来更是如此。这个词很好,一件事情,各种层面都适用:成就也好,崩塌也罢,全都落在人身上。

只是…空气中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咸腥味,他垂头看手心,海风伴随着身后的海浪涌动。松开手,倏忽之间,手里报纸失去桎梏,被吹得很高,很远,隔远了看像一只自由自在的海鸟。

哪怕玩世不恭,哪怕活得乖张肆意,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有不顾一切,豁出去,出走的勇气。

“佐藤,船票买好了,我们走吧。”

有人走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思考。

他抬起头看向来者,几个月未见,记忆里少年人那股子青涩劲似乎完全褪去,气场更加成熟沉稳,俨然完成了男人的蜕变,可纵然世事变化无常,纵然变化才是唯一的不变,夏油杰望向自己眼睛依然饱含着炽热爱意,朝他伸出来的手,些许颤抖,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不需要再隐藏了啊…

“好,走吧。”他轻声回应了,自然地握住了那只手。

海风很凉,但这只手的掌心很温暖。

踏上登船的斜梯,站在船头甲板上,任海风在风衣里鼓动,五条悟摩挲着船票上两个陌生的名字。说实在的,他到现在还没不习惯叫对方以及自己的假名,真名叫习惯了,往往开口会停顿好久,才不会出错。

“还没习惯吗?”

不待他回答,夏油杰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也是。”

“少来,我觉得你说得很自然啊。”五条悟睨着眼,完全不信他。

因为我在一个人的时候练习过很多次,预演过无数次,因为我太害怕出什么错了,任何一个错误可能都会导致我失去你,我们没法在一起…这些话夏油杰不会说,因为都过去了,没必要。

他将手肘处搭着外套拿起来,披在五条悟身上,“海风很凉,加多一件吧。”

五条悟不会拒绝他的贴心照顾,即使这是主仆身份顺延的产物,旁人看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最多只认为他们关系亲密吧。

在彼此分开的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也置办了许多事。很快,他们将以新的身份、名字而活,他们会去往几千公里外的异国他乡,那里不会有人认识他们,对所有人来说,他们无足轻重。无人会在意,无人会评判,因为只是陌生人,只是别人的人生。

“会舍不得吗?”

“什么?”

“我是指,名字。”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才换得这样美满的结果,可夏油杰竟然有一丝丝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值得五条悟这么做,担心连最后一样所有物都舍去,会不会对五条悟来说不公平……

“又来了…”刚刚还觉得人变了,有些不认识了。五条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还笑,或者掐一下他的脸泄愤比较好,但最后还是大发慈悲,放了他一马,“抛弃姓名又如何?我依然是五条悟,是你一个人的五条悟,你依然是夏油杰,也是我一个人的夏油杰,这就够了。有时真不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不会是你想反悔了吧?”

夏油杰发誓,这是他活了快二十多年以来,听过最美的情话了,胜过了千言万语。澎湃的情绪如血液顺着胸腔流向身体四肢,却迟迟找不到一个宣泄口,他嘴笨,恨不得将心剖出来,捧到他面前,只能一遍遍重复,“这样就好……我没反悔,永远不会……”

“这还差不多!”

承诺过后,气氛不免有些严肃。夏油杰注意到五条悟有些扭捏,问他怎么了。

“说了这么多,可以给我一个吻吗?”他撅着嘴,自然而然地同他撒娇索取,“这里好寂寞啊——”

认识这么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隐含的揶揄和期待,心里一阵了然,压抑与不安烟消雾散,夏油杰挂起狡黠的笑意,故意讨嫌,“这是少爷的命令嘛?”

他从未同人说起过,包括五条悟在内都未曾开口,这是他唯一的秘密——因为年纪相仿,他有时忍不住想惹人生气,总觉得鲜活生动,总觉得可爱到喜欢得不行。

不出意外,少爷已经扑上去,像八爪鱼一样四肢牢牢扒着他,大腿环上腰,双臂绕着脖子,同时用力,几乎搂得呼吸不畅。他在耳边咬牙切齿叫自己的名字,牙齿啃上脆弱的脖颈血管无声威胁着,“夏油杰!!!”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别生气,我都知道的。”手臂将人牢牢托住,嘴上忙着亲哄给怀里的“树袋熊”顺毛。他知道的,这次是恋人的身份,从今往后皆是爱人的身份,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阻拦,不必再担心受怕。

轻抚上怀中人的侧脸,偏过头,彼此的鼻尖错开时,耳边又响起来了那句话,「我们不要在黑暗中接吻了,我们要在光明里私奔」,美得像一场无声的白色与樱色交织的雪落了下来,飘进手心,触感却是温暖的。

他从未想到他们真的做到了,像做梦一样。

所以,在彼此的呼吸和交磨的唇齿间,他反复确认衡量着真实感,任凭轮船的汽笛轰鸣,巨大的机器驮着人走了很远很远,都不理会。

直至船舶靠岸,直至跑去了天边,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Fin

而世界的粗糙让我到你身边难一些

而缘分的细腻又清楚地浮现你的脸

——《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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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美好的一篇文,看得我哈特软软。看过原片,只能说作者写出了与《小姐》一样酸涩温暖的感觉,特别特别可爱,请两个宝宝就这样幸福下去吧!感谢作者的创作,写的太好啦!!

3 个赞

感谢喜欢以及长评!:face_holding_back_tears:看过原片很久想要创造出相似的环境下的故事,很多时候也会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写小姐还是写夏五两人,也试图呈现出电影所带来的视觉感受。或许这个故事还是较为平淡,但他们的爱是真的,我对他们俩能有个好结局的希望也是真的:pleading_face::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3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