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参与了微博的夏油杰生日活动。
*假如夏油杰由于宿命论无法活过27岁的设定。
*警告:主要角色死亡描写,不是HE。

章节名用[表]与[裏]表示,日语中意为“正面”和“反面”

bgm:诀别书

1 个赞

[表-1]

壁炉内的火苗濒临燃尽,炉前有两道影子。
“是时候啦。”其中一个白色头发的说。
留着长发的那一位起身从旁边的黑暗里拿起了一块新柴,丢进去的时候爆发出零星的火花。他说话时带着与言语内容不符的恳切:
“今晚走不了了,再留一个晚上。”
白发的那位没有继续说服,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那就准备睡觉吧?”
“我想保持清醒。”
“……”五条悟默然不语瞥了一眼钟表,“那么,祝杰生日快乐。”

过了十二点,便是与五条悟相伴十余年的恋人的二十八岁生日。他们本该去看极光,用年假从社交媒体彻底消失半个月,哪怕在国内旅行去富士山脚下泡个温泉也好,或者去看望夏油年事已高的奶奶。但不是,他们现在正位于瑞士一个小镇的某处民宿,门窗紧闭,窗帘拉紧,为了防止有人持枪闯入甚至用上了古老的门闩。双人床缎面的枕头下有一把猎刀,主人家的电锯靠在门边。
他们并非从事高危职业,也不是逃犯或杀手——事实上恰好相反,他们站在社会天平的另一端,从事着无比正直的职业。五条悟以量子物理硕士的身份毕业后忽然对物理厌倦了,很干脆利落地转行开摄影工作室。夏油杰是高中老师,就在东京教书,平日对哲学颇有研究,大学读完计算机后研究生专攻日本文学。
都是跨度相当大的人生,但三十年对一个人类个体来说其实很长。另外两人上一次的体检中都获得了接近满分的优秀报告(对于这个年龄来说),没有慢性病,没有隐疾,五条悟先天带有白化基因,不过对生活没有影响;夏油杰则是除了十几岁用订书机打的耳洞之外,从没受过什么大伤。
一切都本该完美,到目前为止也毫无瑕疵,不该出错。他们必须保证一切因素都是完美的。因为用中二点的说法来讲,他们现在正在反抗宿命:促成两人相知相爱、以及今天的这个时间点在紧张气氛里守夜的决定性因素是夏油杰毫无理由地、坚定地认为自己会在二十七岁死亡。
而五条悟想要看到最后。

[表-2]

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件事是在大学。
“是一种感觉。”夏油杰蹲在演讲台上。
五条悟在下面拿着扫把。“像被植入的想法一样?”
“差不多吧。”
“你确定你没有被什么邪恶心理咨询师洗脑吗?”
“没有。”夏油杰从来没有失去意识过,除了睡觉。
“也没有创伤,没有失去记忆?”
“悟……”
“合理猜测而已,你那是什么表情?”
夏油杰的表情更难看了。
“啊!”俊美的少年深吸一口气,“难道说你其实是个忧郁症的受害者,打算在二十七岁生日当天实行充满艺术气息的自我了断?!”
“异想天开也要有个度吧?”
“也对,如果我只能活到那时候,肯定不会来读大学。”五条悟撇撇嘴跳到旁边,扯出包里装着还热乎的一盒爆米花,“收拾完赶紧走吧,电影院在涩谷,路上还要不少时间呢。”
“谷歌地图说只有几站电车……”
东京土著五条悟同学忍不住笑出声,“你没见识过东京的晚高峰吧?走,五条哥哥带你看看。”

夏油杰是受到学校资助才会来东京的,小初高都在老家读。认为人生只有二十七年这件事,就像思想钢印,让他在阅读《1984》后惊悚的感觉比任何恐怖片都来得猛烈和悠长。三四岁第一次知道人会死的时候他就问母亲,妈妈你多少岁了?妈妈回答三十二岁,他说为什么你还没去世啊?那时候不仅是自己,他以为谁都会跟他一样在那个年纪自然死掉。都没轮到妈妈说要活一百岁这样轻松的谎言,先是因为没礼貌把他骂了一顿。
夏油曾经也以为这是认知或者心理方面的问题,但在多年求医问药之后,家中以一种暧昧的态度接纳了他的这种认知,不再带他去精神科反复复查。每年年初爸爸都拉着他去庙里祈福,这次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去了东京怎么能不去明治神宫,记得啊,记得每年都去拜一拜。
到底为什么呢?把一件事说很多遍,它就仿佛变成事实了。正如同当人过于笃定地相信某个谎言的时候,它就不是谎言而是辩证的宗教一般——要不是太讨厌解剖小白鼠,他还真想去学上一学生物,看看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夏油杰的兴趣与程序员全无关系,但那种固定在某个模式的逻辑令他安心。况且世界上人类无法完全掌握的事物除了人脑,就是计算机、深海和宇宙。学校并没有专攻自然科学的专业。

这样一来跟五条悟的结识几乎是理所当然。五条是隔壁物理学专业的,和他同一年入学,土生土长的东京人。父母都是不愁吃穿的高级工薪阶层,像小公子一样读完私立高中理所当然通过这所大学的考试。夏油杰怀疑他根本没思考过自己要选什么样的专业,闭着眼睛指了一个——被推荐来的也有可能吧?数感很好的人一般都会被建议去读物理,做个工程师,研究员或者私家老师,避免未来悲惨的阶级滑落。
不过夏油杰也不在乎。五条悟是搞不懂的人,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乐意待在他身边。见到某个朋友就开心确实不太正常,但恰巧夏油杰十几岁就通过看毛片知道自己对男性有感觉:他曾经很伤脑筋为什么av不多拍一点男方的肉体,连特写都没有,他很喜欢男演员隐隐露出来的人鱼线,哪怕平板身材的路人男在如今的他看来毫无看点——既然世界上有面向gay的影片,他就不委屈自己了。
不担心跟五条悟的关系变味是出于另一个原因。他根本不晓得怎么谈情说爱,跟谁都像是隔了一层玻璃,自然发展恋情是不可能的了。纵然周围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暧昧,男女朋友随便地在社交圈内流转,他作为旁观者只觉得那是对社会拙劣的模仿和表演——况且五条也从没说过他是异性恋嘛,对吧?他以一种近似逃避的态度跟对方做着真挚的朋友。
尽管认为人生只有二十七年,他还是来读了大学。这是相当不自然的,毕竟人类生命的各个阶段还是基于平均寿命所设计,至少有六十岁:夏油杰的两倍。但是很小的时候夏油就接受了世界的残酷,那便是倘若放弃受教育,就没办法拿到社会的入场券。要说读大学那倒不是必要项目,但有他感兴趣的学科,便还是随大流报考。
认知是不可撼动的,天地之间,唯独他像是短命的蜉蝣。
兴许是受到这个认知的影响,他从小到大都和人很远,哪怕坐在一起吃沙冰,修学旅行在火车上坐到一排——他高中的修学旅行去了日光——也觉得宛若不在这里,灵魂起身就能拍拍屁股离开身体。

遇到五条悟的时候是第一次尝到友情的甜头。
也许他早就把爱情友情混在一起了,也许五条悟撞大运恰好也是他第一个爱上的人,事到如今捧在手心里珍重还来不及,就更无暇分辨了。况且是那么个闲不下来的人——恨不得每天都要离开大学出去逛街,租的DVD这个还没看完又去另一家店注册了新的会员,在一起的第一个月就怂恿着夏油杰买了二手游戏机。
时间回溯,现在来讲讲他们捅破友情窗户纸的过程。一切感情的基础都是慢慢累积,夏油杰和五条悟也一样。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被这个麻烦的家伙缠住了:五条悟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神奇的事。瞧瞧,有个家伙精准预知了自己的寿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对此他的解释是:“你不觉得人没办法晓得自己精确的寿命非常可惜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就可以根据这个来仔细规划几岁该做什么,趁着还有时间把想做的事都做完……只有快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要死了,但那时候也什么都做不了了吧?”
夏油杰敲了一下挚友的脑袋:“你这都哪来的怪想法?听着悟,你的伟大理论,我现在就能想到两个缺点。第一,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所以想做的事根本不可能做完。第二,倘若如你所说,人真的知道自己的寿命,那是只有祂自己知道,还是说身边的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不是隐私吗?除此之外,万一有人打定了主意要做反社会,死前顺手再促成一个9.11恐袭事件怎么办,这个社会岂不是要大乱?”
五条悟捂着脑袋:“……人总要有追求的嘛。换句话说,如果燃尽所有的生命就为了达成一件事,死到临头都会很幸福吧?”
夏油杰叹口气:“悟,多去看看辩论社的比赛。你这是因果倒置。”
紧接着夏油杰又说:“不过,如果假设有一个理想的存在,祂只有一个穷尽一生达成的目标,而在达成之后生命就立刻结束……”
五条悟说:“不要这种,好极端。”
夏油杰看向天花板:“那真是美好又纯粹的人生啊……”
五条悟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说:“不过哪怕结局没有达成,过程中也是幸福的吧……毕竟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如果有脑回路这么纯粹的人,我还真想见见呢。”
最后他说:“该吃午饭了,快走吧!我要吃炸猪排。”
经过这一番哲学辩论,五条悟对夏油杰的严密观察正式开始。不到半学期发生了关于友情观的对话,在酒吧席间五条悟发言:“那我们现在关系很暧昧对吧?”
夏油杰反问,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五条悟说我今天刚回绝了一个表白,因为整天都要跟你到处跑,没空谈恋爱。
夏油杰说:悟也可以不跟着我啊。五条悟笑了笑,回答说不要,因为跟着杰很有意思,很开心。
“哪怕我不到三十岁就会死吗。”
“如果你死了……”五条悟端着汽水杯子,演奏乐器一般令里面的冰热烈地摇晃,“那我在这个世界上过够了,觉得无聊了,大概也会随着你去吧。”
夏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眼眶已经湿了。“抱歉……”他说,“威士忌果然还是有点辣,我去趟洗手间。”
“噢。”
明明没有那么强的羁绊,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玩儿的事情,这个人怎么能轻飘飘说出这句话的。虽然还没幸福到不知痛苦为何物的地步,但是他们两人此世的人生都平顺幸福,居然可以为了朋友死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就放弃生命。什么啊,这都是什么啊,太不像话了。他走之前还是不得不说一句:“呐,悟啊。我们一般在朋友去世之后自己不会也跟着死的……”
“那有什么?我做第一个不就好了。”五条悟歪歪脑袋。再没有常识他也知道让人辣到涌出眼泪的是芥末不是烈酒,了然于心地扯住夏油杰的衣角,“真那么介意的话我们就来谈恋爱吧?这样的话你死了我就可以殉情了,浪漫地殉情。”
“为了殉情才跟我恋爱?”
“不是啦……喂。”

[裏-1]

圣诞节,东京。
死去的人的皮肤跟活人是不一样的,五条悟这些年见过不少死人,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但第一次跟尸体如此近距离接触。夏油杰的肉身现在就躺在他的怀里。脸颊被乙骨忧太放出的冲击波打得有一半都是伤痕,但肩膀的伤被衣服遮盖,闭着眼睛,安详,但全然不像是睡着,因为脸色已经苍白发绿,嘴唇也是青紫色——死人并不是人,只是那个人在世上的残留。所以五条悟倒不是特别在意他的遗容如何,是美是丑,跟夏油杰本人也没关系了。
晚上八点钟,高挑的教师回到咒术高专。
哪怕再多次操演,实际发生的时候的感受仍然是无从预料——知道自己会作何感想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真耍赖,完全是无法避免的死局啊。
现下五条悟的心像是干干的河滩。他其实不知道那潮水还会不会再回来,下一次会不会是海啸。但他只有脚下的一个容身之处。那天五条告诉了乙骨忧太自己跟夏油杰的关系,和盘托出。乙骨忧心忡忡地表示他会去翻阅高专的卷宗,因为他想要知道恩师和那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别找啦,当过三年同学而已。”他摆摆手。
“那为什么他是您唯一的朋友?”
五条悟笑笑,“朋友跟相处的时间长短没关系吧。”
“但是也因为他不在这里了,所以才能说出这种话吧?就像是里香已经不在这了,但我会因为知道她成佛而感到轻松。”
“忧太相信轮回转世还是唯物论呢?”
“我想,”少年放下提着刀鞘的手,局促地摸摸发尾,“因为谁也不能证明来世真的存在,所以无法下定论…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跟里香总会再度相见。”
“对于死后的归处还是别抱太大希望哦,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可是很恐怖的。”
“如果在绝望之后可以见到她……啊抱歉,不该说这么孩子气的话!我已经跨过那道坎了。”

倘若真有灵魂轮回转生的通道,那么六眼肯定首当其冲地经过了很多次。但那又不是自己,倒不如说自己的存在正是这无数次转世的对立面——仅此一次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杰的人生也是特别的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如此了。五条悟绑起绷带,按了一把乙骨的脑袋:“去吧,真希他们等着你呢!”
那样的话,也为你准备一个世间无二的、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葬礼吧?

[表-3]

刚吻完五条悟舔舔嘴唇又要扑上来,夏油杰拉住他的肩膀连连阻拦,紧接着这小子的手已经不安分地按在自己胸前了——他此前从没想过男性也能揩油和被揩油,现在的手却像是吸铁石一样在爱人身上根本撒不开,荒谬,属实荒谬。
哪怕住在东京周边的便宜公寓,五条小少爷还是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跑到了夏油的住处。一关上门两人吻得热火朝天,一个不注意衬衫的领子被拉开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搭在恋人的屁股上。夏油杰叫他悠着点,这里的墙壁比纸还薄,要是搞到一半被敲墙不得吓得终身阳痿……五条悟笑着扑上去,打情骂俏也变成孩子气的战争。闹够了气喘吁吁并排躺在地板上,跟刚干完一场没太大区别。
这一年他们大四,两人都决定好了留在东京本地。针对夏油杰要不要找工作一事他们起了几次不大不小的争执,夏油杰说要找,五条悟说如果我是你我好不容易拿到这个社会的入场券,直接嗷一嗓子跑到南美当志愿者去看斑马长颈鹿了,或者学炒股半年赚个小十万拿去北美追泰勒斯威夫特的巡回演出。夏油杰苦笑说,我喜欢看鱼,东京就有水族馆,而且喜欢的音乐人不办巡演,很不幸他早就不做音乐了……不对这不是重点,你以为人生那么简单啊?事情在夏油杰指出倘若自己早逝的话还要给父母留下足够的养老积蓄的时候开始升级,五条悟气得把白板擦当惊堂木拍,天啊,你自己没几年就要死了还不够惨吗,你是有多闲才会在这时候考虑爹妈的事情啊?!
夏油杰说你不想谈就别说了,咱们各干各的分开几年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坐在刚下课的教室里,五条悟被这句话浇灭气焰,颓坐回去,说,“抱歉,不是不让你照顾父母。我是想要杰多想想自己的事儿,你老是为别人考虑那么多……”
“这么多年了,我想哪怕真的发生他们也会接受吧。”夏油杰低头。
五条悟很少看他如此沮丧,低头算了算,每年十二月到次年二月这段时间他比杰大一岁,现在是四月,他们都二十二岁。
还有五年——上完国小需要的时间,十年的一半,一个世纪的二十分之一。他吸了口气。
“我们应该去结婚。”他说。
“啊?”

测量礼服尺寸的时候夏油杰问五条悟,你真的要把这件事在好友圈子里公开吗。
五条悟说我父母知道啊,他们觉得我没找条狗就很好了。
选择宴会厅的时候夏油杰问五条悟,留下这么多回忆真的没关系吗?
他自问自答,哦现在已经留下很多了……五条悟笑骂他笨蛋,凑上去接吻。现在又多一个,再来一个。不行,我得拍个照把这些记录下来……啊已经架摄像机了啊!
当然,很遗憾,当年的东京并没有意定监护制度。所以夏油杰才会那么问五条悟。抛开法律上的保障不说,婚礼仪式都多少带有表演和公开的性质,他出身普通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但毕竟五条悟家那边有不少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们身为同性情侣很难不激起波澜。
五条悟说没关系,我家里那边无所谓。
婚礼当天他的父母没有来。
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们有朋友,有两个人都参与了还在酒桌上亲嘴的胡闹的单身派对,事后会还去了三家不同的居酒屋确保喝倒每一个人——大学同学七海健人和灰原雄,给予很多指导的老师夜蛾正道,当然还有同专业的损友家入硝子,还有代替父母工作上的朋友伏黑甚尔前来参加的伏黑惠——不对,这孩子才几岁啊?他们天刚黑就赶忙把他跟他姐都塞回伏黑家,太胡来了。
已经足够完美了。夏油杰是不习惯站在聚光灯底下成为主役的,他的父母也会问他有些冒犯的问题,譬如以后没有后代怎么办,两人在东京的生活艰难该如何。夏油杰说他在资助大学认识的两个孤儿上学,偶尔也会去探望,他们就像兄妹一样。父亲说你这话说的驴唇不对马嘴,母亲扯着袖子叫他罢了罢了,今天可是小杰的大日子。
针对和式还是西式婚礼他们两人一致同意选择后者,穿着白色西服的夏油杰在台上看见特地定制了燕尾礼服的五条悟,背后像是拖着白色的大尾巴一样。家入硝子压低声音当神父,宣读结婚誓言。
礼花落下的时候夏油杰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悟,在社会意义上的正式丈夫笑着上来抹去他欣喜的眼泪的时候他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要有个早亡的爱人了——”
“没事,我会确保这件事不发生的。”五条悟声音轻得像樱花下落,“我们一起。”
非要说的话,夏油杰决定对抗宿命的宏伟计划是从那天开始的。与爱人的眼对视之时,他完成了从半信半疑到打起精神的转变,准备迎接与命运的战斗。

[裏-2]

从无梦的夜晚醒来的时候才睡了四个小时。不行啊,虽然大家都喊他去休假,但是好不容易养成的生物钟怎么可能习惯……况且身边还没有人。最强的咒术师刚醒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倦。他摸了摸身边的床,习惯性地转动无名指上素色的戒指。
去年才跟杰把咒术界连根拔起……别想了,果然人老了就是会脑子里总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他抹了把脸,打算去厨房倒杯水。
无论是虎杖还是伏黑惠都建议过五条悟搬出他目前的公寓,毕竟伴侣刚刚去世,还住在两人共同的居所难免睹物生情。五条悟少见地叛逆了,他吐吐舌头说我就不,我还想在家里挂上他的遗像呢。
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清闲了。早几年他们彻底祓除两面宿傩,毕业之后虎杖选择在进入社会的同时当个兼职咒术师,伏黑惠作为御三家的主理人管理已经衰落的三家族产业,钉崎在高专任教,理由是不找个高薪工作的话很难在东京潇洒生活——尽管她做咒术师的工资已经十辈子都花不完了,五条悟知道她是想找个理由跟年轻人们待在一起,仅此而已。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如果早知道。饶是他脑子里也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他会纵容自己的任何念头。于是紧接着他又在想如果早知道杰只能活到这个时间,是不是不该花那么多年清洗咒术界的烂摊子,而是抓紧当下,更多、更多地感受他,更多地陪伴彼此。
但如果这样算是无怨无悔地离去?
清水从壶口汩汩倒出,五条悟叹了口气意识到这个想法是无法证实的,因为世界上没有鬼,更无法召唤夏油杰的灵魂让他回顾自己的人生。生命正如湖面泛舟,想要回顾航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沉在水里了,只能在知道自己快掉下去的时候回头看看,赶紧回看一下迄今为止的经历。
那么换个问题,杰有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吗?
那得看在策划行动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五条悟坐到窗前,在计划袭击天元的时候他们有提到过可能死亡的问题吗?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信心满满,两位高专教师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夏油杰的确在某个时间点提出过如果无法胜利的可能。他们会作为叛逃的罪人留名千古。
的确,没人想到夏油杰在走进天元之后再也没出来。世界的无常怎么可能永远都被预见到呢,虽然他们没想过任何人的死亡,但也做好了应对任何意外的准备。所以计划成功了,随着夏油杰和天元的离去世界终将尘埃落定,长则一百年短则五十年之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所谓咒力的存在了。
这是五条悟能想到的,作为教师,作为特级的二人所能达成的最宏伟的理想,也是最好的结局。他放下水杯,放下肩膀上披的菜菜子和美美子今早送来的毛毯,从窗户翻了出去,直直冲向夜空,直到无下限带着他的身体触碰高专的结界。
那里正是夏油杰的葬身之地。世界满是他的痕迹,所以在这里就像在他的身旁。五条悟笑了。

[表-4]

要说起来,其实大学生活就够精彩了。搬进东京新房同居之后的第一个月,夏油杰站在窗前洗碗的时候会回顾迄今为止的人生,他经常这么做。
那期间确实有大约两三年时间,两个人都把夏油杰的寿命诅咒抛到脑后。社团,实习,打工——倘若没有来自同龄人的竞争压力和工作压力的话,象牙塔里简直就是个乌托邦。虽然在读书但有大把空闲时间,还有在身边的爱人,那时候没经历工作的磋磨,想到什么事情就干劲满满地直接去做。读过不少书,结交了一大堆朋友,还去东京周边用攒下的钱旅游,泡温泉、喝茶、摘抄博物馆介绍词、看海。
决定要反抗命运之后两人自觉地脚踏实地起来,不过多久便各自找到要做的事情。夏油杰如今在为了考取研究生努力读书,五条悟在摄影工作室实习,那里会是三年之后他开自己工作室的重要跳板。
普通生活乏善可陈,但习惯了只注目当下的夏油杰还是觉得这便是他所能想象最大的幸福。在第二年的夏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不小心混进人类社会的一粒蜉蝣了。
但是那样的话,他是什么?在追寻答案这件事上他大概总是有紧迫感,这也是让他选择继续读书的重要理由之一。严酷的研究生生活让他的同门都抱怨连天,他却老是缠着导师不放的那个。
时间很快就到了研究生毕业。终于出了社会的夏油杰也靠着不间断的资助送菜菜子和美美子进入高中,他这时候决定还是想在年轻人周围,于是轻巧地去考取教师的资格证。
作为国文老师进高中实习的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

[裏-3]

情人节,在街边看到了卖向日葵的小摊。
五条悟一个人走在街上,他惊奇地多看了几眼,因为那手推车在一众售卖各色红玫瑰的同行里脱颖而出——出于这个原因他上前挑了几支还没有垂下头,细长的黄色花瓣也没有干枯的。用玻璃纸细细包好,摊主问他打算送给哪位幸运的人。
“没有啦,”五条悟鼻头冻得红红的,“我的恋人在去年死了。”
“诶?十分抱歉——”
“倒也不用鞠躬。”五条悟笑着捧起花,“是我运气太差,刚在一起没多久就遇到那种事,结果害得他也死了。”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讲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没有幸存者罪恶感。他立即改口,“不是,是他不巧……是我幸运地活下来了。”
“很遗憾吧。”摊主熟练地抽出一支白色的玫瑰包好递给他,“这支送给您,希望您今后的人生可以平安顺利……”
五条悟道了谢接过来,开始犯愁该怎么打理玫瑰,他从来没有往家中买回玫瑰这种花啊。但是杰看到的话会高兴的吧。
真是该死的家伙,好不容易表白了却自顾自地走掉——他笑了,如果现在杰还活着的话,如果他们相遇得再早一点的话,他们现在会谈论什么,又会忙于什么样的事情呢?
好像,比预想中的还要喜欢那家伙啊。

[表-5]

啊,他居然已经二十六岁了。
这样的觉醒时刻大多都是在黎明,夏油杰也不例外,他从大汗淋漓的某个梦中醒来的时候没有关好的窗户被吹开,九月风已经凉了,面颊冰冷。他叹口气披衣服去关窗,那窗户总是修不好……早就该找个维修工上门看看了。
再怎么珍重地度过有限的生命,普通的生活也尽是琐碎,总会犯懒和混日子的。这一点夏油杰曾经怎么都想不通,如今哪怕没有具体确切的答案,困惑也变得越来越远了。回到床边的时候他注意到五条悟皱着眉——这家伙醒着的时候都不会皱眉,八成是做噩梦了,于是俯下身轻轻摇晃他的肩膀。
“我梦见你死了。”五条悟睁大眼睛,夏油杰吓得缩回去:“原来你醒了?!”
“没有啊,刚醒……烦死了。”五条悟搓了把脸,“最近总是做这种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是正常的。”夏油杰抚着被子安慰。
“生日打算怎么过?”
“嗯……躲起来吧?”
“好呀,这样的话得告诉硝子他们才行。”五条悟摸出枕边的手机发信息,黑暗里亮起一方屏幕,“好多人问你要不要办派对呢。”
作为庆祝生日来说非常诡异的行程就这么被两个人平淡地敲定了,他们定下在瑞典深山之中的民宿,是由一个疗养院改建而来。北欧没有频繁地震,没有海啸,倘若要躲避天灾比起日本要平安多了——至于人祸,他们一致认为只要没有人就不存在这种问题。做不到完全没人的话,人少一点也是可以的。
诅咒具体的时间在二十七岁,所以两个人还是采取一般的交通手段坐飞机前往雪山之中,毕竟现在夏油才二十六,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飞机起飞的引擎轰鸣响起,两个人宏伟的计划开始有了实感。
会不会只是幼稚的过家家啊……纵然是坚持相信了自己的预言二十六年的夏油杰也开始心里犯嘀咕。看向身边恋人的时候,五条悟握紧他的手。
不过……真的,没有那么想接受命运了。夏油杰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終]

壁炉前。夏油杰迎来了法律和生理双重意义上二十八岁的第一个黎明。
“现在如何?”
“该退房了,十二点之前就得走。”五条悟看手机,“否则会被房东投诉吧?”
“那我去眯一会儿,下山还得开车……”
“我来开吧。”五条悟起身,夏油杰跟着他进了卧室。“你睡吧——我看会儿书。”
“有什么事要叫我哦?”五条悟钻进被子。
“好——”
“一定要叫我。”
“好好好。”
“醒来第一眼就要看到杰。”
“当然。”

……
本来以为能像大学的时候那样糊弄着睡个半小时,但等到一道光透过厚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居然是金黄色;通过那条缝看出去外面的天空也是深蓝色,已经是黄昏了。五条悟从床上跳起来。妈的几点了?他看向电子钟,下午六点——身边还有杰的味道,但空无一人。刚苏醒的脑子里有短暂的混沌,这是哪里?还是在旅行吗?他草草披了件外衣就冲出房门,在看到厨房台边的身影时才停下脚步,夏油杰听见声音转身看过来。
“你醒了,我也刚醒没多久——房间我续了一天,放心睡吧。”夏油杰打了个哈欠,“以后不能再这么熬夜了。”看见五条悟正脸的时候才愣住了,放轻声音唤他一声:
“悟……?”
“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也懂了。”五条悟声音哽咽,“杰,我也做了个怪梦……我梦见每一个世界的你都会在二十七岁死去,但是在那之后,在我一个人活着的时候……”
“怎么了?”
“每个世界的我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之后也在二十九岁死掉了。”
夏油杰睁大眼睛:“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杰。所以大概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会相遇吧,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会那么相信——”
五条悟没说完。夏油杰给了他一个盈满全身的拥抱。五条悟躲闪不及,顺应着重力往后退半步仰面躺在沙发上,两人环抱着对方倒在一起。

2017年平安夜,特级诅咒师夏油杰确认死亡。次年的同一天,时年二十九岁的特级咒术师五条悟在与两面宿傩的决斗中殒命。
2017年平安夜,高专教师夏油杰与天元融合后化为乌有,咒力消散在日本结界之中。次年的同一天,同为高专教师的五条悟在过完生日后不见踪迹,直到下一个六眼诞生人们才认定他已经死亡。
2017年平安夜,教师夏油杰在平定涩谷事变的战斗中死亡。平定事件之后,身为五条家家主以及御三家主理人的五条悟为他举办相当规模的葬礼,在次年平安夜为祓除诅咒之王献出生命。
2017年平安夜,极限运动爱好者夏油杰葬身北美某处峡谷之中。次年的圣诞节其恋人,同为极限运动爱好者的五条悟在一次搜救中走失在雪山里,从此再无音讯。
2017年平安夜,外科医生夏油杰走入东京湾。他的爱人,日本画画家五条悟举办了以他命名的艺术展,在第二年卖掉所有画作之后一意孤行地潜水时潜入不可能折返的海沟,教练发现时已为时过晚。
2017年平安夜,保险公司的职工夏油杰车祸身亡。第二年他的同性恋人,某处咖啡馆的店主,名为五条悟的青年因为见义勇为身中几刀不治身亡,那时恰好是热闹的平安夜——
无数生命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紧紧缠结,这是二人第一次走过决定生死的时间点后,作为奖励而窥得的谜底。

“是因为过了这一天,悟才想起来了吧?看到在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什么的……”
“现在,我们背负的诅咒是一样的了。”他揽住恋人的腰,“我们做到了。我们进入了无人之境。”
“……那还要离开吗?”
刚刚破除身上诅咒的夏油杰几乎不忍说出这句话。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过了十二点还没有死去并非诅咒失效的标志,而是一开始就从没有什么诅咒——是夏油杰发自内心地认识到这就是宿命。换句话说,是命运还没找到进攻的机会。倘若夏油杰的人生已经注定只有二十七年,那么就意味着一旦离开这里,任何出于这个必然性的意外都有可能降临。
“当然要走啊。”五条悟靠在他脖子旁边坚定地回答,“杰不敢走,难道是怕了?”
“哪怕我们没办法反抗宿命,出去之后还是会像之前那样,这次尝试也只不过是无数次轮回的一个?”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祸福还是贵贱,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我可不怕失败,毕竟下次轮回还会再见的啊。”
直至死亡将我们,不——
夏油杰开心得有些哽咽,“那,悟记得一定要来见我啊。”
“嗯!我跑着来!”
直至死亡令我们再次相见。

END

6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