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好死不死

有那么模糊的几个瞬间里,夏油杰确实是动过轻生的念头的。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也不算禁忌了,从最初的痛苦到后来的麻木,他逐渐习惯了在生活中某一秒冒出来的那种一了百了的念头。

但是,有这样的念头并不代表他会去死。

在每日这样细碎的自我折磨中,他逐渐没有那么明白“死”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了。“死”变得轻飘飘的,几乎成为了和“明天要吃些什么”同等重量的日常课题。“死”于他而言就好像出门遇到邻居家的猫,遇到了摸一摸逗弄下自然很好,遇不到也无妨,某天邻居搬家再也见不到猫了也无妨,自然猫死了或是消失了也无妨。他无法去确认,也无法感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所以见到五条悟也是同理。与世俗推理的那样一般的话,他于五条悟,五条悟于他都是颇为禁忌的身份。他曾经的情人,爱人,同窗,挚友,伙伴这一类的。夏油杰应该会有所反应才对,什么样的感情都好,却不该没有感情。

但事实就是这样,在夏油杰看到五条悟的那一秒里,他只是觉得好久不见到对方,真是巧了。仅此而已,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了。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秒里,夏油杰隔着那层层叠叠的绷带都能察觉五条悟突如其来的紧张情绪,而他自己却很自如,甚至率先举手向对方打了招呼。

夏油杰不清楚对方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五条悟本能地绷着脸,试图不去表露任何情绪,可惜夏油杰了解他甚至比了解自己更多,很快就从对方的眉毛和嘴角中看出那么一丝蛛丝马迹。五条悟微妙地不爽着,正如他还更年轻一点时那样,买不到心仪的甜品就会直接表露出那副表情。

虽然勉勉强强成了大人,可惜五条悟伪装自己情绪的能力还是不怎么样。

夏油杰故意露出对方最为厌恶的那副嘴脸,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好久不见,悟。”

“最近过得好吗?”

五条悟并没有那么给面子,他忽视了夏油杰,像是面前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直直地穿过对方离开。

“不跟人打招呼可不行啊。”夏油杰直接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淡淡地补了一句,“很没礼貌的。”

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夏油杰就有点想要发笑的冲动。他又还有什么立场去教训五条悟呢?难不成过了这么些年,他还能扮演那个恪守正论的少年吗?要不是五条悟突然出现,夏油杰都快忘了有那么个人了。

于是下一秒,不等五条悟反应过来说些什么或者是做出挣脱的动作,夏油杰就率先放开了五条悟的手臂。

“也是,我已经不是悟的什么人了。”夏油杰自嘲道,“你本来也不需要对我客气。”

“不如说我该感谢你才是,悟。”

“什么?”五条悟眉头紧锁。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将近十年没见面了吧?”夏油杰轻佻地勾着嘴角,刻意说出许多违心的话给对方听,“谢谢你让我多活了这么久,悟。”

“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面,别错失良机啊。这次想好了吗,悟?”

“难得见面吗?”闻言,五条悟飞快地挑起了眉毛,“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

比起对方那份不加遮掩的怒气,夏油杰更率先感受到的是迎面而来的一记猛拳。再等到夏油杰缓过来神的时候,他的整张脸都被四处横流出来的鼻血覆盖住了。

好久不见,他变得好会打人脸,夏油杰暗自想到。

脑子里一边这么想着,他就一边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也不打算起来,就只是这么挨了一拳后倒在地上。躺着躺着,夏油杰念头一转,反而优哉游哉地开始注视起天空来。

冬天了,太阳一下山,天就彻底变成灰白色的。总是在这个时候就难以分辨时间,也难以分辨出灰暗的天空和毫无生机的水泥地的区别,好像天地一色,都是惨淡的一副模样。

看夏油杰躺了半会儿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于是五条悟凑上来,倒不是为了关心他,而是要变本加厉地一脚踢在对方身上,没好气地问道:“装尸体装上瘾了?”

“这里还蛮舒服的。”夏油杰答道。

“需不需要我给你找块棉被?”五条悟又问道。

“不必了。”夏油杰抬抬手指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有身上的五条袈裟在,暂且不需要一条棉被给他盖,也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这是什么,袈裟嘛?”五条悟冷冷地哼笑一声,“装模作样。”

“大冬天的,只穿这种东西会不会冷?”

这个问题落到地上的那一秒,夏油杰愣住了。

他想过很多种对话的可能性,却没有想过这一种。

五条悟会是故意的吗?明明有这么多话可说,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一句呢?

深秋,初冬,树叶已经通通掉干净了,曾经夏油杰并不喜欢光秃秃的树杈,总觉得萧条。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果然还是会不自觉地偏爱夏天多一些,阳光照射着大地,透过层层叠叠的那些枝繁叶茂漏下来,洒在人的脸上,自觉有一番青春的风味,所以偏爱过夏天,也是偏爱过一起在树下躺着偷闲的人。不然正值暑夏,蚊虫烦扰,夏天又有什么好的呢?如今,夏油杰却能理解喜爱秋冬天的那些人的心境了。树叶掉光就掉光吧,留下直愣愣地交叉在一起的树枝和树杈,这样站在树下也能越过树木的遮挡看得到天空。冬天没有了太多光源,于是能径直地望着空旷的天空,冷风拍打在宽厚的袈裟上,再灌到衣袖里,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爽快。如果再能抽一根烟,更是快活,几乎就要忘记冷是什么感受了。夏油杰就是这么习惯了冬天的,等到再下雪,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到时候双胞胎会闹着要打雪仗,他也不会太孤独,忙着应付两个孩子,也不会再有时间思考季节的蕴意。

时间流转得太快,白驹过隙,区区十年竟然犹如一眨眼般就过去。夏油杰很想说服自己他不会孤独,又想从自己抉择的那些家人身上获得一丝慰藉,又或者是美美子菜菜子的成长,又或者是菅田真奈美和米格尔他们愈加不曾遮掩的信任神情。但是转念过来,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还是会想起对方的那双眼睛。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忘却了一切,时间也好,自我也好,一切似乎都被他抛在脑后,在某一天醒来时得靠惯性才能回忆起人生的轨迹,他像个麻木的齿轮,早已没有感情的触动。然而就算如此,夏油杰却未曾忘记过他。

夏油杰无端地想要恨对方,又觉得恨这种感情太强烈了,所以刻意地去克制恨意,唯恐这种浓烈的感情反而让他午夜梦回,再想起那双眼睛。如果再被那种复杂的感情所捕捉,夏油杰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装了再久的和尚,他也不能真的免俗。之所以这么多年来都刻意地避开交集,还是怕自己会有犹豫。

他假装自己没有感情这么久,却依旧架不住一次见面。

所以,五条悟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的呢?

这样的问题只会让夏油杰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触碰那双眼睛。

他是怎么站起身的呢?夏油杰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拥抱和亲吻,这些他也能选择性地忘记,只当是魔鬼驱使着自己做了这许多事。然而拨开那一圈圈的绷带,真正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秒,夏油杰却犹如七魂六魄归还到躯体里,一瞬间被震住,再也动弹不得。

那双眼睛,唯有那双眼睛还是蓝色的。

五条悟总是这样注视着他,赤忱的,平静的,带有一丝信任和依赖的颜色。

夏油杰轻轻用手捧住对方的脸颊,感受到五条悟放开无下限术式后,原本温热的脸颊被风吹得逐渐冷却。五条悟就这么侧过头贴着夏油杰的手掌,乖巧得像只家猫,让人完全想不起刚刚给了别人一拳头的到底是谁。

五条悟用他的嘴唇轻轻贴着夏油杰的掌心,缓缓地呼出去一口热气,说道:“你冻僵了,手都在抖。”

那一瞬间,夏油杰感觉自己的所有坚持都被粉碎了,他的那些伪装和故意说出口的话,全部都可笑得像是用玻璃和糖纸构建出来的一堵墙一样,随随便便被一呼气就吹倒,摔得遍地残渣。他想起如同影子一般如影随形的死,又想起自己曾经掘地三尺想埋藏进去的犹豫——既不是爱,也不是恨,到头来就只剩下漫长的、细碎的、钝痛的那份犹豫。

转过神来,夏油杰发觉冬天原来确实是冷的。怎么可能不冷呢?他是肉体凡躯,又不像五条悟拥有了无下限术式就有了天然的屏障。但凡他有对方那样的神力,是不是就终于能自如,也不必再被困在区区生与死、爱与恨之间?他早知道在那些两极之间会有折中的答案,也知道必然存在超脱出这两极的选择,可惜他偏偏是个迟疑的人,又难逃俗世,难逃冬天的冷,难逃肢体不可自控的僵硬和颤抖。

属于五条悟的,在他指腹间蔓延晕开的那点熟悉的温度让夏油杰开始感到迟疑,他不知所措,既无法绝情地直接抽开手,也无法进一步再去做些什么。凌烈的寒风把他那点仅剩的体面和自持都吹散了冻僵了,夏油杰盯着那双眼睛看,看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仿佛对方的眼睛是一场时空隧道的旅行,透过那双最强的眼睛看得到曾经,看得到未来,看得到生,也看得到死,甚至也能看到爱。

于是,夏油杰笑了。

这是一个出于无奈,又或者说是释然的笑。

就此,他抚摸过五条悟的侧脸,如同真正的爱人知己那般,如同对待一盏易碎的精美瓷器一般,又如同清风抚过柳树枝那般轻柔地摩挲过对方的脸颊。

然后,夏油杰说:“不会冷。”

“这件袈裟很厚。”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大抵要看着此刻的夏油杰发出无声的嘲笑了。但是,他又偏要嘴硬,偏要装出自己的自如。

“这里面还套了件很保暖的毛衫,是我的两个女儿给我织的。”

“是吗?”

听出五条悟异样的语气,夏油杰语塞,他抬眼看向对方,却看到五条悟在笑。

还有什么好笑的呢?五条悟最该恨他才对,如果不恨也该避嫌,更不该诉说爱或者思念。然而五条悟什么都不说,只告诉他:“好吧,到冬天了,记得多穿一点。”

他该说点什么好呢?反问一句“那你呢”,问问他就算有无下限术式傍身,冬天单穿一件打底衫和教师制服会不会冷?明明十七八岁的时候,一到了冬天就要裹上厚厚实实的棉服,还要哄骗男同学给自己织羊毛围巾,怎么时光流转,如今就不怕冷了吗?

还是说,十年过去了,他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也早已转身离去,伟大的五条悟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五条悟没再继续说什么了,他轻轻地朝着夏油杰微笑了一下,继而从容地重新用绷带一圈圈地围绕缠住眼睛,很快就又恢复成那副得体可靠的高专教师,且不可一世的五条家主的模样。

“拜拜,杰。”五条悟这么说道,是要道别。

“等一下……”夏油杰一瞬间哽住了。

“你还不杀我吗?”

夏油杰慌不择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原本应该比五条悟更无情的,可是那该死的绷带竟然遮住了对方唯一流露情绪的窗口,反而让他成了更暴露的一方。旁人看不到那双眼睛,自然夏油杰也无法再把自己的种种失态怪罪于那副眼睛之上。

“嗯?”闻言,五条悟只是歪了歪头,“为什么又说这个,难道杰就这么想死吗?”

“对啊。”夏油杰几乎是自暴自弃了。他笑着凑过去,硬生生地就要揽住五条悟的腰侧,靠近他,像是要吻他抱他,却吐出比蛇蝎更狠毒的话来——

“就算我死了,悟也会没关系吧?”

夏油杰说出这话的同时牙龈都在发痒,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也知道五条悟听到这样的话势必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夏油杰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这么做,因为人类到底是有劣根性的。人都很卑劣,伤害亲近的人能给人们一种隐秘的快感,因为知道对方的亲近,才不需要顾及某些用词和语气的后果,可以咬着牙根说出一些很别有用心的话来,然后再观察亲密的人的反应,像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测验。如果对方容忍了或者是退缩了,这种隐秘的快感就会发展得更甚,好像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驯服了别人,确认了亲近之人的可信,确认了爱的真实性,这样终于才想起对方是亲近的人,容忍和退缩的背后必然有一颗被刺痛了却佯装无事的心,于是我们后续才会短暂地愧疚,再从牙根里挤出一些甜蜜的话来。

五条悟没有回复任何话,他最会说话的那双眼睛被一圈圈缠绕着的绷带挡住了,所以夏油杰也不能通过他的眼神来猜测他此刻的心情了。不过,好在夏油杰看得出五条悟是有伤心的,他的嘴唇微妙地紧绷着,从前的贴心和了解如今却成了夏油杰最大的胜券在握,也成就了五条悟唯一的弱点和把柄。五条悟不一定需要去说些什么,夏油杰也察觉到对方的刺痛,就像手指上不痛不痒的一根倒刺。

发觉了这一点,夏油杰才带着快意又说:“不过悟会寂寞吧?我可舍不得让悟难过。”

他又扳回一局了,夏油杰这么恶毒地想到。他像个小人那样沾沾自喜,得意于自己能够用区区几句话就刺伤属于最强的那颗刀枪不入的心。

五条悟良久地沉默不语了很久,久到夏油杰疑心对方会转身就走,或者是再给他好好来一拳的时候,五条悟却又开口了:“会有一点。”

“什么?”夏油杰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

“但是没关系。”

“如果有一天,我来做选择就能让杰更轻松些的话。”

“那么,我会做到的。”

五条悟笑了笑,没再继续做解释,夏油杰却在他的不言之中溃败下来。夏油杰笑不出来了,他甚至开始觉得五条悟可怜,一颗赤子之心竟呈给了这天下最不赤忱的人。

后面说了什么,又怎么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告别的话语,这些事情夏油杰通通都不记得了。他沉浸在五条悟那句接近于誓言的应允里,久久都不能恢复心情。恍惚间,这又是一个让他模模糊糊想到了“死”的瞬间,“死”像只可怖的爬虫,从他的脊椎骨上游过去,一直钻入到他的天灵盖里。

但是,有这样的念头并不代表他会去死。

坏消息是,夏油杰的愿望落空了。好消息是,死神终于不再藏身于他的犹豫背后了。死亡正轻巧地走着钟,敲着门,滴答滴答,咔哒咔哒,叮叮当当,咚咚咚咚,逐步逼近夏油杰的同时,又让人由衷期待着——

属于死亡的,甜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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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哭 :sob:

从你叛逃那一开始,他就已经寂寞了,只不过寂寞太久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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