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一个人应该没有那么难。
人生的漫漫长路中有着无数的过客,就算是父母双亲也终有离开的一天,所以失去一名同学、一位挚友、一个亲密的人应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切都将随着时间淡去,曾经鲜活的记忆在某一天也会变得像是隔了层毛玻璃一样,只能够模糊记得某件事或者是某个人的雏形。当你回望曾经的一切,只会感到一阵不真切,似乎是别人替你经历了那一切,于是短短几年也像一生般漫长。回想起某个人,仿佛上辈子的故人一样,记忆中那些亲昵和信任归于平静,没有太浓烈的像是悔或者是恨的感情,有的只是相忘于江湖,两个人的关系就像电影票上面的油墨一样,无论如何悉心保存,最后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最终变成一张白纸。
而有关五条悟的记忆暂时在夏油杰这里还未过期,有关他的一切都依旧鲜活,刚出锅的馒头般冒出水蒸气,带来蒸腾热气和独属于麦芽的甜味。五条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短短几个月前,他们之间的许多亲近和触碰,依然挥之不去。只是五条悟这几个字都会让夏油杰的心绪泛起涟漪,他无法抗拒地频频想到对方,又觉得这样是错的,于是更加纠结,更加频繁地想到对方,恶性循环,恨不得找个法子失忆才好。
夏油杰不明白五条悟为何这样特殊,离开咒术高专不过几个月,他就似乎已经忘却了之前作为咒术师的人生,无论是曾经信以为真的正论也好,还是曾经父母和恩师口中的循循教诲,他如今全然都不记得了。那些事情和人都已经成为前尘旧事过眼烟云,人来人往是常态,没有多少人能永远留在原地,更何况阶段性的一个朋友呢?偏偏五条悟这人就是蛮不讲理,在他心里留下好深好长的一道伤疤,几乎像他胸前那道伤疤一样狰狞可怖,夏油杰越是想摆脱对方带来的阴影,就越是深陷。
该怎么忘记五条悟才好呢?忘掉一个人竟然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夏油杰总要不偏不倚地在日常中的某一个瞬间想起五条悟。看到街边在卖皮卡丘形状的棉花糖,一瞬间本能地想到他,脑子里腾地一下闪过“悟会喜欢”这样的想法,下一秒手就已经在裤兜里摸找钱包了。看到枕边的床头柜上没了糖块,竟然也会下意识地想要补充,都要怪五条悟时常厮混在他的房间里,哪怕是睡觉都不肯独自一人,可能是惟恐夏油杰趁着夜色消失没影了。看到灌木丛里冒出来的满身白色皮毛的小猫,也要想起五条悟,活脱脱像是魔怔了。
完蛋了,他真是完蛋了。
夏油杰开始找寻遗忘的方法,和养女们一起在天台上打理盆栽的时候,夏油杰不经意地向枷场菜菜子和美美子两个孩子提问,询问他们如何忘记一件不想再记起的事情。
“是尴尬的事情吗?”菜菜子笑着回复道,“没想到夏油大人也会有这种时候呢。”
“实不相瞒,上次米格尔刚做完咖喱烩菜,委托我帮忙放在餐桌上,结果转身我就不小心打翻了锅……”像是身临其境般的,菜菜子说着说着脸就红起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傻笑道:“然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在睡前想起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要从脑海里挥去,都始终忘不了那个场景……”
“不过夏油大人肯定不会有这种时候吧!”女孩嘿嘿一笑,眼睛亮晶晶地就望向夏油杰。
“怎么会?我也有过这种时候。”夏油杰轻轻地勾起嘴角,“之前有次去了荒川河畔,我和同行的朋友……”
夏油杰顿了一顿,他刚想错开话题,一扭头就看到养女们闪着光芒的眼睛,和她们脸上丝毫没有掩饰的期待。于是,夏油杰又把话头接了下去:“总之就是我和另一个人,我们去河边的村落办一点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本来想沿着河岸散一会儿步,结果阴差阳错,两个人轮流掉到了河里。”
“上来之后呢,我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回想起以往的囧事,夏油杰也有些忍俊不禁,“另一个人递给我一条浴巾,我也没想,接过来就用。擦着擦着,我就听到身后有位老妇人的声音,她说你怎么随便用别人家晒在外面的浴巾呢?”
“我当时吓坏了,才知道原来另一个人是从别人家的晾衣架上顺手拿下来的浴巾。”夏油杰笑了笑,“当时那个奶奶认定就是我干的,拿着竹竿在后面追着我打呢。”
“在那之后,每次看到晾衣杆,我都想起那段经历。”
“诶!这个人也太坏了!”菜菜子气得两颊都鼓鼓囊囊的,像个小仓鼠似的,“怎么能把错推到夏油大人一个人头上呢!”
“不过夏油大人竟然也有这种时候啊……”美美子红着脸喃喃自语道,“好难想象……”
“真是抱歉,我也是青少年哦。”夏油杰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没关系啊,这种所谓尴尬的事情其实都是我们的主观臆想,其实其他人根本不会特别在意,更不可能记很久。这种事情忘不掉也没有关系的,偶尔回想起来也感觉很有趣不是吗?”
闻言,菜菜子用力地点了点头,而美美子则躲在姐姐的身后,怯生生地开口道:“但是也会有其他宁愿忘记的东西吧……”
“怎么了?”夏油杰温柔地俯下身提问道,“是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那个地方……”美美子死死地咬着嘴唇挤出几个字,“如果是有关那个地方的回忆的话,我认为忘记了也好……”
“不行!”还没得夏油杰说点什么,菜菜子就突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切,“不能忘掉!”
“如果忘掉有关那个地方的记忆的话,岂不是把夏油大人也忘掉了!”菜菜子辩解道,“我们不仅会忘掉和夏油大人的第一次见面,就连为什么要感谢……为什么要爱着夏油大人的理由都会忘掉不是吗!?”
“所以我绝对不会选择忘记那个地方的。”菜菜子非常非常用力地握住了在她胸前挂着的相机,“就算是非常痛苦非常丑陋的回忆,我也不会选择忘掉的。”
“菜菜子……”美美子颤抖着伸出手去擦拭掉姐姐眼边冒出的泪水,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又被夏油杰环抱住。
虽然一直都在好好吃饭,但是女孩们长得太慢了,长久的虐待和囚禁造成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夏油杰把她们搂在怀里,就好像搂了几只小猫崽一样,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夏油杰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两姐妹的头顶,轻声安慰道:“抱歉,是我不该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所以夏油大人想忘记的是什么呢?”两姐妹同时开口问道,“会是什么痛苦的回忆吗?”
“不,恰恰相反。”夏油杰苦笑着答复道,“是非常非常美好的记忆。”
孩子们估计是无法理解成年人世界里那些复杂的情愫和思绪的,于是夏油杰苦恼了许久,最终还是绝望地找到了菅田真奈美。如果是成熟女性的话,大概是可以理解他,也能提出合理的建设性建议的。不过面对菅田真奈美,夏油杰还是本能地隐去了实情,他说得隐晦,闭口不谈有关咒术高专的任何事情,只是问对方如何才能摆脱掉忘却一个对自己影响很深的人。
“情伤吗?”菅田真奈美笑着打趣道,“夏油大人竟然也会有这种苦恼吗?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脸好看吗?”
得到夏油杰的一个冷脸,菅田真奈美只得回归正题:“脱敏疗法,你有听过吗?”
“脱敏……”夏油杰微微颦眉,“你是说我应该直面我想忘记的事情?”
“嗯哼。”菅田真奈美点点头,“假设不能触碰房间里的某个东西,反而一直会在意这个东西的存在吧?既然如此不如打破禁忌,拿起这个东西然后一次性摸个够,反而就不会想了。”
“堵不如疏,是吗?”夏油杰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笑了笑,感到一阵被说服后的释然和无奈,“莫非我应该一直想那个人,直到我不再在乎他?”
“比起说不在乎,更多的是放下吧?”菅田真奈美说道,“夏油大人自己也说了,对方是对你影响很深的人,与其说是摆脱对方,你真正想摆脱掉的是和对方有关联的自己的某些部分吧?”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呢!”菅田真奈美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跟前任分手后,莫名其妙频繁地想到对方,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想到‘他一定会喜欢这道菜’,还因为那家伙喜欢在米饭上洒白芝麻,分开后做饭也下意识地就洒了白芝麻什么的……”
“啊……”现状完全一致的夏油杰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样吗?”
“夏油大人肯定不会有这种苦恼吧?”菅田真奈美笑道,“毕竟您这么果敢决断。”
决断吗?夏油杰在内心深处不禁阵阵发笑起来。
虽然菅田真奈美所说的这种种让夏油杰感到一阵心虚,但是对方提出的脱敏疗法确实很有说服力。如果五条悟一直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片段式的回忆里,他还不如干脆直接重温那些回忆,重新造访他们曾经常去的地点。也许通过这种脱敏疗法,他能够直面自己离开了五条悟的事实,这样他才终于能够释然地放手,不再逃避那些记忆,而是一点点触碰那些曾经让他感到温暖的回忆,找到可以和那些回忆共处的方式。
第一站是Ginza Akebono,这是银座非常有名的一家传统日式甜品店,以和果子和大福闻名。这里有五条悟最喜欢的豆大福和草莓芭菲,之前他们经常在周末闲逛时来这里,这家店也是绝佳的逃课地点,偶尔他们也会在这里厮混一整个下午,窝在店面角落的沙发里一起打游戏机。
夏油杰依旧挑选了他们曾经最偏爱的那个角落里的位置,点了五条悟最喜欢的豆大福和草莓芭菲,和自己之前频繁喝过的绿豆沙拿铁。那些味道依旧是一样的,咖啡豆的苦涩和绿豆沙的清甜蔓延在夏油杰的舌尖,让他的思绪一瞬间就闪现到了某个高二的午后。相似的阳光照射过玻璃窗打在桌面上,几乎让夏油杰觉得晃眼。他静静地盯着对面的座位,那里现在空无一人,只有对方曾经最爱吃的那两样甜品。夏油杰愣愣地坐了一会,直到草莓芭菲开始肉眼可见地融化,他才想起是自己要品尝这些东西。
不得不说,五条悟钟爱的味道终究是太甜了,夏油杰还能接受甚至欣赏豆大福的味道,但是草莓芭菲里的果浆和奶油实在是太厚重了,夏油杰被这浓郁的工业糖浆的味道呴得舌根发麻。就算是在吃完一勺芭菲后赶紧喝上几口咖啡,也无法轻易冲淡喉咙里那股黏腻的感觉。夏油杰现在能品尝出的味道越来越少了,自然也不喜欢太过于浓烈的任何味道,他一边紧紧地皱起眉头,一边强迫自己又吃了几勺,试图适应这股强烈的甜味。在盘星教的日子里,夏油杰几乎接触不到什么能够吃甜食的场合,最多是偶尔给双胞胎姐妹们烘焙些蛋糕和面包,但也是看着家人们吃,他自己并不怎么愿意吃。
正当夏油杰出神地思考着如何才能消灭这杯芭菲的同时,甜品店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帮他的杯子里添水。看到夏油杰面前摆着的几份甜品,带着夸张的粉色毛绒耳环的女人诶呀了一声,指着夏油杰说道:“莫非你认识那个很高的男人吗?”
“什么?”听到女人的话,夏油杰一瞬间都忘掉了是他最为厌恶的猴子在向他搭话,他诧异地反问道,“你是说一个有白色头发,平时穿着黑色的教师制服的男人吗?”
“对呀,你就是他的朋友?”女人笑着收起桌子上的空碟子,“他也会点同样的这几样东西哦,而且每次都点一杯绿豆沙拿铁,也不喝就只是在他面前放着。”
“之前店长还以为是他觉得绿豆沙拿铁的味道不好,还很担心地过去问了,结果那个男人说他不并喜欢咖啡,那杯拿铁其实是留给他的朋友的。我们一直好奇他口中的这位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毕竟他口中的这个朋友一次也没有来过,不过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存在啊!”女人惊叹道,“他这次会过来吗?还是说你们又岔开时间没法见面了?”
夏油杰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这样啊。”
“是啊,我们原本是朋友,不过吵了一架,所以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这……这样啊!”女人尴尬地回应了一声,“我还想说他上次落下了一个GBA游戏掌机,想让你顺便带给他……既然这样的话,还是等他下次来店里的时候再说吧。”
“是不是上面有个蓝色的皮卡丘贴纸的?”
“是诶……”女人点点头,“你们果然很熟悉啊。”
夏油杰不置可否,只是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在脸上,他的嘴角虽然上扬,但弧度却显得非常僵硬。一瞬间,那些曾经尘封的记忆一瞬间潮水般的涌入他的脑海。他本以为那些回忆中的画面会让他加倍痛苦,让他品尝到心脏被紧紧握住的苦楚滋味和窒息感,但是当夏油杰真的隐隐约约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上出现属于五条悟的影子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像是观看着一部由年少的自己出演的电影一样,带着淡淡的怀旧的同时,也有一丝释然。
“再要两份豆大福打包,麻烦了。”回过神来,夏油杰微笑着跟店员说道,“感谢招待。”
从Ginza Akebono出来后,夏油杰又顺便去了隔壁的商场一趟。以往,他和五条悟总是直奔三楼去找售卖游戏机和游戏碟的区域。今天夏油杰难得地从一楼开始逛起,一层一层地向上相当耐心地逛过各个分区。他先是在一楼的美妆区为菅田真奈美买了瓶香水,当作是给对方提供了建议的谢礼。随后,他又在二楼的童装区给两个养女添置了两对很精致的棉毛手套,还在家居用品区新添置了一套茶具。夏油杰还路过看到了一口正值折扣活动的铸铁锅,米格尔之前抱怨过想要口更大的锅来做料理,这次实在有点拿不下了,干脆过两天委托祢木利久再来一趟买下来吧。
来到第三层后,夏油杰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不过想到脱敏就该脱个彻底,夏油杰还是走进了曾经他们最为热衷的电玩区。没想到游戏机的更新换代竟然如此惊人的快速,夏油杰盯着新出的游戏机看了不过一会儿,售货员就如获至宝地跑过来推销,还掏出了好几个新出的游戏碟,说可以作为购买游戏机的赠品赠与他。
看着如此气势汹汹的售货员,夏油杰心中无比荒谬,近乎好笑地在心里想到:虽然领养了两个女儿,又成为了名义上的教主大人,但是在外人的眼里,他现在还是该打游戏的年纪呢。
夏油杰自然不会为自己添置一套游戏设备,但是他却买下了新款的游戏机和附赠的那几个游戏碟。随后,他就回到了前脚刚刚离开不久的甜品店,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刚刚的店员,让对方在那个很高的白发男人下次再来的时候,记得送给对方就好。
这算什么呢?伪善?优柔寡断?藕断丝连?夏油杰漫步在夜幕低垂的街道上,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理不清的思绪。他本来想今天顺便再去趟他们常去的电影院,然后打道回府,但是在这样漫长的一天过后,他也实在是累了,所以电影院的事情干脆就放到下次吧。再说了,他对电影院没什么特别的情愫,毕竟就算不跟五条悟一起去看电影,他也会陪女孩们去看电影。就在上周,他还陪菜菜子和美美子去看了新上映的迪士尼动画,他倒也没有触景生情想起有关五条悟的任何事情。顶多就是这次夏油杰没法频繁地偷偷伸手到身边的人的爆米花桶里了,他是大人了,是家长,不能再任性妄为地去抢小孩子的零食吃了。
夏油杰刚想转身准备离开,余光就瞟到了不远处的朝日稻荷神社。朝日稻荷神社离得和银座很近,白天时不怎么特别显眼的朱红色鸟居此时笼罩在一片静谧而神秘的氛围中,一串串红色的灯笼在暮色中逐渐亮起,柔和的光晕映照在古老的石像和石碑上。远处的山峦在夕阳和灯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深沉的轮廓,与神社的静谧融为一体,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滞,让夏油杰不禁莫名其妙地就往神社的方向走了过去。
其实,夏油杰和五条悟只去过一次朝日稻荷神社。他对这个地方并不是很熟悉,关于此地的全部记忆也只停留在了某个秋季的午后,两个逃课后无所事事的少年坐在阶梯上一起喝着盐汽水。微风轻拂,神社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红叶随风飘落在他们的身边,给石阶铺上一层赤红的地毯。那些枫叶踩上去会咔嚓咔嚓地响,于是五条悟就这么一路踩着碎叶爬完了阶梯,在通往神域的道路东摇西摆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喊着些什么“谁最后到山顶谁就请吃饭”这样的话。再后来,他们还因为过于吵闹被神社的参拜者教训了一顿。
好在屋上本殿应该是晚上七点钟才会关闭,所以夏油杰勉强赶上了最后的进场。他收回种种思绪,盯着面前层层叠叠的朱红色鸟居出了一会儿神。这个时间神社的参拜者已经非常稀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宁静而庄重,让夏油杰的心也一并沉了下来。
突然间,周围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夏油杰扭过头去看,发现是挂在银杏树下的一块块绘马随着风吹而摆动,互相撞击在一起而发出了声音。据说只要将自己内心的愿望写在这块小小的木牌上,再挂在神社的银杏树上,神明就能够看到,并为凡人实现他们的心愿。夏油杰依稀记得,上次他和五条悟造访神社的时候,他们也分别写了绘马。
说起来,他们到底分别写了什么来着?夏油杰早就不记得自己许了什么愿了。至于五条悟,他始终神神秘秘地藏着他的那块绘马,说什么看到愿望就不灵验了,打死也不能给夏油杰看。
被某种好奇心促使着,夏油杰开始在银杏树下翻找起属于五条悟的那块绘马。他扫视过一块块因顶端的红绳纠缠在一起的木牌,每一块上面都无一例外地写满了俗世的愿望:“阖家团圆,健康平安,幸太和优子能够无病无忧地成长成人”、“希望母亲的病能够赶紧好转,来年夏天一定要带母亲去仙台旅游”、“希望能和结爱顺利完婚”、“许愿工作顺利,升职加薪,买个独栋的大房子让家人们都住进去享福”……
夏油杰一块块地扫视过去,终于在他几乎就要厌烦的时候,找到了属于五条悟的那块不过两寸的牌子。五条悟甚至还在右下角画了个小猫图案,署名则是GS。
夏油杰捏着绘马的一角,轻轻扯断上方悬挂用的红线,把属于五条悟的这块愿望从树上取了下来,同时心里也不禁忐忑了起来。他不知道五条悟会写下什么句子,在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祈愿的同时,他又不自觉地开始恐惧,惟恐对方区区一句许愿就会打碎他所有的体面和冷静。他将绘马翻到留言的那一面,映入眼帘是清晰的一句:
「杰的刘海变短一半。」
什么啊。
这叫什么愿望啊?
夏油杰差点笑出来。虽然有关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是他依稀记得自己将绘马系在了最低的那根树杈的最末端。出于某种好奇心,他还是去找了属于自己的那块绘马。
凛冽的寒风拍打着银杏树上的枯枝败叶,神社内的灯笼也同样被这股风吹得不停摇曳,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光晕中,夏油杰拨开层层叠叠的许多牌子,终于找回了自己曾经写下的愿望——
「和悟一起顺利毕业成为教师,成为让爸爸妈妈骄傲的正直的大人。」
此时此刻,神社深处寂静如渊,唯有挂在树杈末端的那块木牌被风吹得摆动,撞击在许多其他世人的愿望上,发出清脆却孤寂的阵阵闷响。银杏树下枯萎的枝叶重重叠叠交错,投下无数块绘马的阴影,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凝视着、审判着他。悬挂在朱红色鸟居四周的灯笼散落下许多斑驳陆离的光影,映照着神龛前供奉的种种贡品,香火模糊了神佛的面容。世人诛杀圣人又为其塑泥镀金,恍惚之间,夏油杰几乎如同对镜自视,在狭窄昏重的神龛中望见了自己的脸。
夏油杰只觉得自己被面前这块小小的绘马吞噬掉了灵魂,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潮湿阴冷的寒意不断地从他的衣领和袖口渗入,侵蚀血肉,压迫骨髓。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迫使他盯着这块绘马,透过一块木牌痴痴凝望着他的过往。
说实话,夏油杰有些诧异,十七岁的自己是如此钟情于五条悟。十七岁的时候,他在这里许愿,写下和五条悟绑定余生的话语,明明已经决心放下一切,又在数年之后回到这个命定之所,再一次品味了他未曾宣之于口的喜爱。爱他或许早就成了夏油杰生命的一部分,埋进他的皮肉血管,成为习以为常的惯例。他可以割舍掉过去的自己,却放弃不了五条悟。
木质的绘马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四溢着逐渐吞噬掉所有文字和图案,翻出滚滚浓烟,留下细碎的灰烬。被火焰包裹住的木牌狰狞地发出一阵阵爆裂声,仿佛在向人求救,在簌簌低语,最后一次诉说着挽回的话。随着绘马燃烧殆尽,一切愿望都褪去了重量,夏油杰心中的枷锁也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散。这场燃烧既是种毁灭,又是种开脱,将夏油杰心里承载的所有执念归还给虚无。
随后,银杏树同样燃烧起来。夏油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步入无法挽回的堙灭之中,他用这场罪恶滔天的火点燃一根烟,转过身去耐心观看属于他的一场告别。
很快,足够吞噬掉整个天地的一场烈焰把黑夜映照得血海般赤红。几丈高的火焰冲天而起,翻滚着,咆哮着,如同从地狱里升腾而起追命的恶鬼一般,喷涌出炽热而狰狞的火舌吞噬掉目能所及的一切。在这场熊熊烈火之中,朱红色鸟居的轮廓逐渐开始扭曲变形,蛇信子一般抽动着的火苗死死缠绕着墙壁,木梁逐渐在高温的折磨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砖石在火焰中纷纷崩解变为齑粉,化作过往历史的尘埃。朝日稻荷神社在火海中开始塌陷,承载了无数许愿的那颗银杏树也在高温中彻底融化,热浪翻滚着卷走了世人所有虔诚的祷告和寄托,随着浓烟滚滚直上苍天。在这炼狱般的场景里,夏油杰独身一人的身形映照在决绝的火光里,他就这样看着一切归于废墟,心里再无一丝彷徨。
夏油杰在阶梯上缓慢地往下走着,恍惚之间仿佛看得到与命运对抗着逆流而上,快速地想要奔上这些阶梯,肩并肩征服整个世界的两个少年人的身影。他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他想回过头去看,却惟恐再次看到自己的软弱。但是,夏油杰最终还是要回头,只因为他的软弱已经在这场决绝的烈火中无处可藏。
夏油杰扭过头去,阶梯之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处的神社映照出亮得诡异的火光。
与其说看到的是十七岁的那个五条悟在一路尾随他,更不如说是那个喜欢五条悟喜欢得要死的那个十七岁的夏油杰正站在那里望着他。
夏油杰举起手比做举枪瞄准的手势,然后向虚无之中发射出一枚子弹。
“别再跟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