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咒术,角色死亡
01
五条悟喜欢自己,夏油杰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
谁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直到毕业一年后,许久未见的五条悟骤然出现在了夏油杰下班回家的路上。
这可不是偶然,五条悟可是专门等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为此,他还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在不知道被蚊子骚扰了多久后,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摘下墨镜,将其折叠放进衣兜,抬头露出甜蜜的笑容,像是心想事成后狡黠的猫。
夏油杰在昏暗的路灯下看见到阔别一年的熟悉面孔,先是愣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又一次确认,真的是他。为什么来找我?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走到对方面前,“怎么找到这儿的?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想他了。
夏油杰将问题抛出去的瞬间便反悔了,那可是五条悟,自己何必问那第一句。
他脸上挂着不自然的表情,不回头地往前走,他知道五条悟自己会跟上来。
傍晚的星光撒在大地,也撒在他们的身上。柔和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地移动着。
夏油杰一路上心事不断,他不知道一年没见的五条悟来找他所为何事,刚刚他的回答明显不是全部。堂堂五条家的大少爷,来找一个每天光上下班通勤就要四个小时、住在简易公寓的普通上班族,能是为了什么呢。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尴尬的气氛终于被钥匙在门锁里旋转的声音终结。夏油杰满身疲惫,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一双自己穿,另一双给五条悟。他留下一句随便坐,向沙发走去。
五条悟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装修简约的公寓,客厅的天花板上挂着圆形且发出暖黄光的灯,打在白色的墙上,将房间照映得通体透亮。很符合杰的风格。
换好鞋后,他走向夏油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杰,你有没有想我。”
夏油杰听见趴在他耳边的五条悟这样说。
五条悟身上的香水味几乎是一瞬间就钻进了夏油杰的鼻腔,顿时汗毛竖立。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的大学回忆,他的大学室友就扒在他的肩膀上,嘴唇与自己的耳朵距离不到五厘米。
夏油杰不自在地推开五条悟,告诉他有话快说。
五条悟确实想念夏油杰,十分地。但想念不足以支撑他来找夏油杰。
他的家里出了一些事。
夏油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就在他刚要点燃烟的那一刻,看到了五条悟紧皱的眉头。他清清嗓子,把烟和火机收了起来。
“你家里出的事,我能摆平得了吗?”
“当然不能靠杰摆平啊。”五条悟淡淡地笑着,眼睛在灯光下格外地明亮,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夏油杰。“没人摆平的了,所以干脆就不平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五条悟苦笑着,“我没有家啦。”
家道中落、无处可归的五条悟第一个想到了夏油杰,他暗恋了五年的人,他相信这个男人能收留他,给他一个家。一切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
夏油杰记得,那个时候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打雷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五条悟调皮地眨眼吐舌头,根本不像是一个失去所有财产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幅模样,和刚毕业那会儿没什么区别。
夏油杰没给出反应,他就自顾地说下去:“你知道我喜欢你。”
“这算秘密?”
“还有呢。我知道你喜欢我。”
知道、知道地,绕得人头晕。
五条悟刚一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对面靠着栏杆的男人就像饿狼似的扑了上来,急不可耐地搂着五条悟吻上了他的唇。
一年了都不来找自己,夏油杰一开始是带着气的,但五条悟挑破了这层薄如蝉翼的关系,自己没有不顺杆爬的道理,或者说,他就是在等着这句话。
好热烈。五条悟晕乎乎地想。他想也作出同样热烈的回应,可是肉体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到。
“杰,疼……”
流到唇上的鼻血比五条悟的声音更早出现,夏油杰感受到一股热流流下来,在惊讶和疑惑中停下动作。他缓缓将两人分开,看到了五条悟略显苍白的脸上,在鼻孔中顺着重力缓缓流下的一道醒目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流这么多鼻血?”
夏油杰嘴里重复念叨着,手忙脚乱地抓起茶几上的纸,往五条悟的脸上糊去。
“不用这么多的。”五条悟握住夏油杰的手腕,令对方不得已停下动作。他主动将鼻子靠近夏油杰手上的纸巾,鲜血瞬间染红了白纸。
他浅蓝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夏油杰。
“我得了病。”
“什么病?”
五条悟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泰然自如的样子,和面前这个着急的男人全然不同。好像流离失所、身患绝症的不是他,是夏油杰。
“治不好的病,会死。”他轻轻地应道。
“治不好也要治。你无处可归就住在这里,我养你。”夏油杰说这话时,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滴在五条悟的手上。
夏油杰并不知道,五条悟临死前反反复复回忆着这句话。
他擦去夏油杰眼角的泪,把手搭在他的脸庞,轻轻地抚摸着。
两人对视良久,才在沉默中重新吻在一起。这个吻比上一个要温柔许多,他们交换彼此的呼吸,在逐渐同频的心跳中诉说爱意。
那晚夏油杰不想做,但是五条悟坚持要做。一双长腿紧紧缠着夏油杰的腰不放开,他说不做的话就不睡觉了,要趁着身体没垮多来几次。
夏油杰心悉五条悟的脾性,无奈地答应了。他怕弄疼五条悟,特意放轻了动作,却引来恋人的不满。他扯着嗓子喊道:“夏油杰你是不是男人,就这么点劲吗?”说完,还直起身在夏油杰的左肩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我怕……”
“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五条悟情绪激动地打断他。
眼泪不会说谎,能很好地证明五条悟现在很痛苦,不仅是肉体的疼痛,更加刺伤他的是心里的痛,他就连和杰完整做一次爱都无法做到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才开始……”五条悟的胸膛剧烈起伏,在泪眼模糊中靠上夏油杰的肩膀。
他反复地说,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五条悟哭,夏油杰也哭。他也疼,钻心的疼,他恨不得五条悟的病转移到自己身上,这些罪他来承担就好了,五条悟从小身子就娇贵,怎么可以让他这样煎熬。
他抚摸着那颗白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柔声地说今晚先不做了好不好,睡觉吧。
五条悟没吱声,眼泪一味地顺着夏油杰的肩膀往下淌,滴到床单上,留下一片片水渍。他双目无神地看着空气,仿佛在数飞过了多少灰尘。
夏油杰耐着性子继续安慰:“说不定明天就不疼了,我们再继续,还有时间的。”
他们开始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从那之后五条悟很少再掉眼泪。他总是笑得很明媚,竭力不露出任何疼痛留下的痕迹。他想回到大学时和杰相处的方式,不想给彼此增加负担,只有在被杰拉去医院时,才提醒他自己还是个病人。
夏油杰不顾悟的反对,定期带他去医院检查,根据医生的嘱咐买了很多昂贵的药。
在很多事情上夏油杰都会让着五条悟,尽量不惹他生气,唯独在治疗这件事上他从未退让过,一意孤行也好,他主动承担起了监督悟的用药和检查的责任。
尽管五条悟极力隐藏一些细节,但夏油杰还是能隐隐感到变化,疾病成为两人之间新的屏障,透明、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他们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共同生活着,人际关系和肉体的进一步亲密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谁也不会提起“死亡”之类的字眼,这点他们十分默契,无需口头或怎样协定,在悄无声息中暂时将“死亡”放在生活排序的最末位,但“死亡”的威胁从来没有离开过。
在这样的环境里彼此都有心事,也都无法宣之于口,所以争吵是无法避免的。
某天早上,一张阴翳的脸出现在办公室里,将这间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吓到不敢与他搭话。
这个人就是出门之前被恋人大骂一通、忍气吞声,结果越想越气的夏油杰。
有同事在背后议论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根本没听夏油杰提起过他有女朋友,那么出了名的温柔好脾气职员夏油杰先生能因为什么事气成这幅样子?
等到一天的工作结束,同杰一起下班的同事没忍住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一天都不开心。同事斟酌了一下,没把他吓得科长都不敢来交代工作这件事说出来。
夏油杰摇摇头说被家里的猫咬了。
同事疑惑地问,只是被猫咬了吗。没想到杰君生气的点这么与众不同啊……
对所有人一副慈祥微笑的面孔却会因为被小动物咬而全天满脸黑线,这算是反差萌的一种吗?
杰心里想,被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在胳膊上猛咬一口,再劈头盖脸地骂了十几分钟,结果全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换谁谁不气。
但生气也只是暂时的,他到公司没多久就想通了,自己也有错在先,接下来的时间全都是对惹悟生气的自责和后悔,毕业后这样心事重重的一天还是头一次出现。
等到两人转移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前后搭着,杰慢慢走到大厅,在炫目剔透的大厅里一眼注意到休息区里一颗明晃晃的白色脑袋。
他的第一反应是悟来了。
“不好意思,我要去确认一件事,你先走吧。”夏油杰甩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忙赶过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人发出疑问的声音。
他小跑过去,发现悟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睡着了。
杰看着挂念了一天的人出现在眼前,沉了一天的心终于得以放松,他坦然一笑,走到熟睡的人面前蹲下身,将五条悟的手放入掌心轻轻捏了捏,对方没醒过来,他便也不再作叫醒的打算。
他原地转过身,将悟拽到自己的后背上,双手分别架住那双长腿,使劲站起身,又将悟向上轻轻颠了一下,确保自己不会把悟摔下去后才迈步向门口走去。
同事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一边靠近一边观察杰的一举一动,直到看到杰将一个大高个背了起来,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走上前去:“杰君,这是谁啊?”
夏油杰见同事还没走,略微有些惊讶,但他及时回复道:“我的……”在说到两人的关系时杰却犹豫了,觉得哪种说法都好像不合适。
在同事疑惑的表情中,他还是说道:“我的恋人。”
这下同事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杰君有恋人了……还是男人……”
夏油杰尴尬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就往前走,留下同事一人在原地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出了大门,夏油杰回味刚刚和同事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不爽。倒不是因为自己将和悟恋爱的事说了出去,而是同事对悟赤裸的鄙夷的眼神令夏油杰耿耿于怀,他决心以后要离这个同事远点。
不止是他,若再有人议论悟的话,无论是谁他都会疏远的。
“杰……”五条悟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醒啦。我刚下班,往车站走呢,我们坐电车回去。”
“杰好久没背过我了。”五条悟将脑瓜向夏油杰的背上结实一靠,“话说我们回去之前可不可以买块蛋糕?我都好久没吃啦。”
“不行。”夏油杰果断拒绝。
“为什么?”
“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吗?你不能吃太多甜食,我记得上周你就吃过喜久福了,等下个月的吧。”
“夏油杰!你个怪刘海,大笨蛋!”五条悟生气地拍了几下夏油杰的肩膀,随后威胁道:“夏油杰,早上的气我可是还没消呢,你就知道不让我吃甜食是对我身体好,那你就没想过你今天惹我生气好几回了吗?”
“哦?那五条悟先生大驾光临我们公司是何用意呢?等我等得都睡着了,是来找我接着吵架,还是想主动来道歉啊?”
正确答案是夏油杰的后半句话,但五条悟嘴硬不想承认,他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少贫了,自恋狂。我那是下午闲逛逛到了你们公司就进去坐了一会儿,和你屁关系没有。”说完,五条悟向前伸出脖子,一口咬上夏油杰的右耳。
力道不重,但夏油杰还是装模作样地求饶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悟再咬耳朵就掉了。”说到后半句还没忍住笑,意识到后尾音被急匆匆地吞回他肚子里。
“笑什么笑。”五条悟松了口,从夏油杰的背上挣扎几下,轻快地跳了下来。
“笑我的男朋友太可爱了。”夏油杰熟练地牵起五条悟的手揣进兜里,果然后者害羞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五条悟才说道:
“这附近人多,别牵手了。”
“你是我男朋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牵个手又影响到谁了?”
五条悟见夏油杰大大方方的态度,心里泛起甜蜜,他顺从男朋友的心意,侧脸靠在杰的肩上,只是因为自己身高略高于杰,导致他的姿势有些歪扭,本人感觉不到,可从其他角度看上去就显得十分幽默了。
两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家。路上夏油杰经不起五条悟的软磨硬泡,还是给他买了个巧克力蛋糕。
晚上,杰翻来覆去睡不着,隔一会儿就发出翻身和被子摩擦的声音。
五条悟忍了会儿,发现对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耐烦地蹙眉轻“啧”一声,对方立刻停下了动作,房间瞬间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睡不着啊?”五条悟没睁眼,语气平淡地问。
夏油杰转过身,脸对着五条悟。他晃了晃五条悟的胳膊:“悟,你醒一下。”
“干嘛啊?”五条悟转头睁大清澈的双眼,一脸疑惑。
“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夏油杰一脸严肃,“我想贷款买辆车。”
“买车?怎么突然想买车了?”
“这样天天坐电车通勤时间太长了,照顾你不方便。”
“可是这样你还要还贷,平时再有个加油钱,车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有维修费,你的负担不更加重了?”
“可是有车的话能方便很多。放心吧,不会有太大压力的。”夏油杰拿起五条悟的手吻了吻。
五条悟拗不过夏油杰,他又不发工资,哪来的话语权,还能当自己是以前的五条家少爷吗?这种事最终还是杰一人决定。五条悟没吱声,由着他去了。
只是五条悟放不下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他之前听到过杰和上司通电话,美国的子公司要引进年轻人才,这边想推荐杰去。多难得的机会,却被杰拒绝了,他说家里有病人要照顾,离不开日本。
如果不是自己。
五条悟被睡梦中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醒时,会努力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以免吵醒枕边人。他向来不怕疼痛,也不怕忍受疼痛。但他的灵魂却在黑暗里逐渐土崩瓦解,在痛苦和自责中留下道道伤痕。
如果不是自己,杰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事业上也会更进一步呢。他总说“工资还够”、“存款还够”这种话,给自己的钱也从来没减少过。他从不抱怨工作上的困难,不会和他吐槽劳累,为自己创造了看似完美无缺的环境。
很辛苦吧,杰。
夏油杰在他来之前过得不算好,他是知道的,只能说自己住进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失去一切时,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夏油杰,他的救命稻草只有夏油杰,他想在死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现在看来是无比自私的做法。但如果不是自己穷困潦倒到那种地步了,他不会来找夏油杰。
有句话杰说得很对,他说我们都不够坦诚。
五条悟只能在深夜里想到这些。他在惊醒后的时间里无声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他幻想着不同于现在的人生,同时也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会悲痛地想为什么我变成了这样、老天你对我一点都不公平。
某次他忽地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名字叫什么已经忘记了,只依稀记得里面的情节,讲的是一个从小家境贫寒的孩子,一路坚持读书最后出人头地的故事。中间经历了很多曲折,也有蒙尘破落、怀才不遇的时候,最穷的那段时间,主人公只能靠捡别人的剩饭为生……种种困难都被他顽强地挺过去,终于遇到一家公司,老板看出了他超人的才华,高薪聘用他,他也因此走上了成就人生之路。
五条悟记得自己看完哭了好久,还跑去问女佣,为什么主人公这么可怜啊,我以后也会像他那样吃那么多的苦吗?
那时候女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不会的,悟从出生就已经站在高处了,不会吃苦的。
站在高处,又跌落谷底。
过去的五条悟什么都有了,不愁吃穿、事业有成,是人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可反观如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病魔和夏油杰,无论再怎么幻想也只是幻想与虚妄,或许会实现在遥远又近在咫尺的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