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1w+ 一发完
夏油杰自记事起,就被父母教育说,要讲真话。然而他仅用了五年,就打破这戒律约束。
自他第一次看见咒灵——匍匐在母亲背上。嘴巴大张,四肢粗短,步步留印,步步爬上母亲的头。露着泛黄的锐利的牙,吐着粘稠的暗紫色的涎水,对他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恶劣的笑。他就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额头冰冷,脊背紧绷,怪物两字脱口而出。
女人却彻彻底底看不见,感受不到,更无法共情。她只是眉眼错愕,面露疑惑,曲起来的手指在空中顿住,然后她蹲下来,正视尚且年幼的夏油杰。咒灵的涎水滴到她眼角,让那双棕色眼睛露出的仓惶更朦胧,更晦涩,像某年秋日,潮湿的雾背着所有人生出芒芒的刺。
她说:什么怪物?小杰。
他心里有鬼,眼中也有鬼,所以才会被母亲的柔声细语惊到,才会慌乱要解释。却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虚伪。他囫囵地、硬生生地蜷出一个笑容,他收敛心怯,收敛惶恐,收敛双眼里的茫然:我看错了——
等讲述完这段,夏油杰止不住地笑起来,莫名其妙,任凭新入教的教徒们一脸茫然望着他。然而躁动褪去,教徒们将要起身行礼,准备告辞之时,他们惊恐发现:这个男人还在笑,温和地、真诚地笑着。他情真意切地说:今天的集会就先到这里啦。
二十多年的伪装如鱼得水,论糊弄教徒、假言假笑这种本事,怕是没人能比得过他。不过,偶尔教主百无聊赖,枯坐窗边,回想人生潮起云涌,会发现这样愚蠢的笑时时都在。多好笑,他这次是笑他的人生:五岁那年他已经学会虚伪,装腔作势,糊弄周遭;如今身着一身袈裟,道貌岸然,又要虚情假意,应付金主大人。偶尔藏不住恶心,背过头去,愉悦地真心笑那么一下,如此,这笑里就要在真心里面,多夹几分嘲弄和戏谑:
笑猴子愚昧,笑教义虚伪,笑世界肮脏龌龊。
笑自己浮生几载,做下计划太轻而易举,却又代价过重。
太可惜,家里干净、有钱又缺根心眼让他大宰一笔的金主大人,现如今都死的疯的差不多了。教主愁眉苦脸,被迫让自己闲下来。太闲就会胡思乱想,他觉得这怪不得自己——如果,他在想如果,叛逃的不是他,如果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五条悟先一步忍不了这混沌失序的世界,那么,会不会就能在一夜之间让天理反转。
好吧,答案毋庸置疑。会的,他这么回答自己,会的。
毕竟,那是咒术界公认最强,六眼神子,天之赐佑,各大诅咒师们都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存在。连他家那对双胞胎女孩,身高才长至他腰初,连一天正常咒术师生活都没过上,都会在某天猝不及防来一句,问:五条悟?
菜菜子说:五条悟是谁。
美美子说:我们的敌人?
名字读两遍,一字一顿,足以说明五条悟这人有多特殊。夏油杰听后笑得更加畅意,才会让笑容不加掩饰,溅到眼底。阳光斜射,晒薄了天边的舒卷云层,但并不灼人。美美子拿过檀梳,小心翼翼理顺他沾上猴血的打结的头发。夏油心安理得,倦怠地靠在椅子上,椅背嘎吱响着几声。手里一本旧书正被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边缘泛黄——美美子偷看几眼,发现那是类似教科书的读物,里面整齐字迹和潦草涂鸦交错并行。
女孩们隐蔽地抿嘴,彼此交换了眼神。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薄净的晕影里,夏油杰好像在看光怪陆离,好像在思索怎么回答,又好像这只是一场漫长的、如梦般轻柔的神游。终于,他斟字酌句,缓慢又柔和地说:是了,曾经是朋友,但现在——大概是敌人。
他字抓得精准,读得小心翼翼。敌人和故人,其实只有潦草的一笔,但他不愿意删去,就像他没法告诉菜菜子美美子,五条悟是个多强大的人,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不堪一击。哪怕,这不堪一击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说明白:杀死所有猴子的痴心妄想,五条悟很容易就能完成。天可怜见,这是他的真心话,千真万确,不容置疑。可是自他第一次把咒灵对准村民时,他就没说出来;与五条隔着人海,做一个潮腥的,湿漉漉的道别时,他也没说出来。
现在更不会说出来。
要知道,自那天开始,夏油杰就是一个一直说着假话的坏孩子:敷衍用假话,交际用假笑,习惯自己揽下所有事情,久而久之骨子里也顺了意认了真。他装出虚伪的优等生模样,埋头苦干,夺得品学兼优的名号,学会风平浪静地看着咒灵肆虐,人前人后,都要落下宽容有礼、风度翩翩的口实。
但是人生多生变故,打扰他继续营造着虚伪的光鲜亮丽:十五岁进入高专,此为其一。同窗迎面而来,故意拖长音节地嘲讽好假啊——是第二个。
五条悟,当然这时,他算不上敌人,倒也算不上朋友。夏油杰假笑着反盯回去,只看到一双蓝色眼睛径直刺向他,刻薄,傲慢,冰冷无礼,像一刃待出鞘的剑。夏油杰他·知道这人有六眼后又学会了不心亏。这世界都败六眼之下,何况是夏油杰一己之力捏造出来的,浅薄的、流于表面的谎言。但无奈,他当时青涩,还不知被看穿后的心虚应该如何放置。
三秒后,夏油杰意识到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在班主任夜蛾到来的那一刻,挥拳向了仅有一面之识,但未来注定不相爱不相敬的同窗身上。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一次是五条毫不留情嘲笑他精心打理过的刘海。
另一个同期家入硝子幸灾乐祸地旁观,叼着半根烟,冷飕飕地扇风点火:夏油,干他,这小子根本不懂得读空气。等夜蛾冷飕飕看过来,她又举着双手,一脸无辜,叼着的烟变成半根五条兜里的棒棒糖,表示道:我可什么都没有干哦。
场面一度混乱。超乱的。
不打不相识这句话用在夏油杰和五条悟身上真是太贴切不过。就算是等到关系变好,好到穿同条裤子脱不下来的时候,还是愿意用打架解决问题。只是打架理由,千奇百怪,说出来就太降级也太降智:从两人分歧甚深的甜淡口旷日之争,到五条说你没给我买限定款草莓蛋糕很不爽;从夏油冷笑着把自己头上莫名其妙的贴纸撕下来,到五条悟得意洋洋地凑过来邀功。
于是又打一架。
和平主义者夏油杰真心实意地觉得,两个男生之间用打架总能解决问题。于是他专挑了一个下午,阳光明媚,两人正襟危坐。他严肃地看着五条,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我觉得你的性格变得平和了许多——下一句已经到嘴边,本该是:起码不会再想拿一把剪刀咔嚓剪断我的刘海,或者是恶作剧一样把我的刘海用胶水粘起来!
但他没成功说出口,因为五条悟一下子跳起来;拒不承认,不爽,一定要说杰是在嘲讽他。
夏油杰遂不爽。
又愉快地打了一架。
夏油陪女孩们入睡,到很晚才脱了木屐,轻手轻脚地离去。他温和地笑着,告别前拭去女孩眼睫上的泪痕。女性柔软的睫毛抚过他腹指,蜷缩、颤动、游离,像蝴蝶毛茸茸的翅膀,艳丽又脆弱。
教祖只身走进廊道。夜风乌沉沉地抚过纸窗,泛起一阵浓稠的波澜,幽幽地荡开去。而他今夜不想睡觉,就坐在庭院冰凉的蒲团上看月亮。夜色浓郁,影影绰绰,微月昏沉。夏油杰一时恍惚,来了兴致,便去墙边取一坛只酿过半月的杨梅酒——杨梅没酿透,入口酸涩,梗在喉咙,从咽部烧到心头。冷风刮过,他一哆嗦,又反着烧回来,从心头烧到咽部,烧出一个洞,一点点他本以为干枯的眼泪,一点点空空荡荡的回忆,从逼仄的心口涌出来。
平时游刃有余的教祖弓起背,捂着嘴,狼狈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不成章,压抑地从嗓子眼挤出来,顺便带出眼眶里模糊氤氲的湿润。夏油呼吸不过来,被呛得双目朦胧,却下意识地不出声:怕吵醒两个已经熟睡的女孩,也怕吵散泪眼朦胧里,那个朝着他不客气笑的敌人。
敌人笑得张扬又熟悉,一如既往招人讨厌。白色的发丝太容易染色,站在漆黑的夜里,一半的墨色倾倒过去,另一半遮着脸和眼睛,一如既往摄人心神。可叹教祖三年履历,第一次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差点被引诱着挤出眷恋的话语,挤出点难能可贵的真心话。
酒精拙劣,熏得夏油头昏眼花。他静静地枯坐着:天上月光落到人间,锋利如蓝色利刃。眼前回忆翻腾,混乱模糊,一晃经年,晃回曾经真实的岁月——欢乐得泛假虚妄,鲜活却发黄翻边,轻呀呀地落到他的眼前。月光像是很长很长的河流,从遥远的夜色里来,又到另一头遥远的夜色去。嬉笑声、打闹声、五条悟滋哇乱叫的喊叫,都一并远去了。
其间漫漫悲伤涌过,他靠着廊柱,竟是睡着了。
夏油杰半生在虚假里浮浮沉沉,倒是难得信了一回真心:他虔诚地信,信自己灰沉沉的过去,虚伪泛滥的劣根性,可以被未来给消灭掉;信自己会拥有目眩神迷的夏日,过去不算,但现在和未来都要有;也做好了漫长准备,要一步一步,一句一句,向五条悟毫无保留、热忱地袒露自己的真心话。像热浪翻滚,携来古铜色的铃声,像汗水浸透衣衫湿濡。痛快、爽朗的青色雨滴,蝉鸣疏朗的深蓝夜,擦枪走火一个吻,薄荷酒里荡漾的冰。不经意的,或者有意的相触,手腕、胸膛,还是嘴唇,滚烫的雾气里,都要交织着鲜活有力的跳动,潜滋暗长的眷恋——夏油杰觉得,这足够他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但一生匆匆碌碌,等他回过头来,简直要不加掩饰地,刻薄地笑一通自己:
太自以为是,太自不量力。
已经根深蒂固的虚伪,变成他流动的血管。经年累月的黑褐色淤血缓慢地渗出,心脏孕育的负面情绪更像是一个爆发点,孕育于恶意之中,膨胀、爆裂,直到把他困在黑色的日出里。潮涨潮落,潮落潮涨,他站在漆黑的荒芜中,徒然看生命更替,看日月流转,看生命的潮汐经久不衰,甚至变本加厉。
理子妹妹死亡之后,他时常恍惚神游,情绪翻涌,以至于食不下咽。放在抽屉里,积了灰泛了黄的那副面具又一次被摆上台面——恍惚神游,就会笑着让五条再说一遍;情绪翻涌,就会笑着苦苦压抑;没有食欲,就会笑着说快到苦夏了吧。
苦夏,那是他和五条说过最多次数的谎。
谎言太多,就算是五条悟也会心下起疑,加之五条字典从来没有婉转,他直接了当,很不信任地盯着他:杰多多少少还是吃一点吧,最近脸色好黄啊,像老头子了诶。
那当然,面具次数用多了就会变旧,就像放在书架上的书,很遥远的过往,信封口氤氲的泪珠,都已经变黄了。他这么想着,敷衍地拍了下五条的肩,又突然想笑。这笑不是敷衍,是自嘲,那么勉强也多了点真心。真心,然而这点真心显然不够,够不上他想要追求的那个目眩神迷的夏天。
可怜见他,确确实实,真心地不想对五条悟遮掩——想撕破那层包裹自己的,重重叠叠的蚕茧,想流泪,想说自己的一败涂地。可他没有精力,没有能力,更没有学会真心。
真心的话,真心的笑,他都不曾拥有。
可悲的,与生俱来的虚伪,如潮汐一样汹涌猛烈地袭来。他想要往前,可潮汐还在上涨,咸湿的海水马上漫过他的胸口,淹没他的口鼻,他只能后退,后退,直至退到过去,退回他黑色的日出里。深夜能褪去他狼狈的伪装,却不能助眠。夏油杰,他盯着窗外灰色的雨,昏黄的光,蘸在夜色里的人影,让他思绪粘稠地流动着,近乎凝滞。凌乱的床单,满是黑色阴影投下的褶皱线,像密密麻麻的虫子簌簌地往外爬,爬到头发上,爬进衣服里,爬进眼睛里。
白日里繁芜的情绪溃散开来,夏油杰忍不住,自虐一般地回想少女明艳鲜活的生命,回想信徒重重叠叠的掌声。他体会到一股鲜血淋漓的快意。这快意强烈又凶猛,一瞬间把他整个人从揉皱的、千疮百孔的纸舒展开。而暴雨之下,海上的船舶漂泊不定,他引以为傲的信仰,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可惜,夏油杰还没来得及补好破败的船帆,风雨就捎着学弟的死讯接踵而至。酸涩在胸腔中如烈火一样灼烧,内脏都烧成灰烬,只剩藕断丝连。
逼疯人的苦夏,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想找到那双眼睛,可只有空无一人的身旁。
村庄,一地腥血狼藉。
两个女孩仍缩在笼子里,浑身发颤,像从鲜血中孕育的、脆弱的幼雏。夏油敛下眼里的冷,轻轻抚摸女孩糙烂的衣服,不住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一遍,又一遍。舌苔划过口腔,刮过牙齿,变成了仓惶、干燥的痒意,也不知道是和谁说。
她们要去哪呢,是留在血的湖泊里,纳入腐烂的根系?还是跟着自己走。可明明受过猴子的虐待,还要拯救他们,太过于残忍,夏油杰不是圣佛,做不出这种事来。那么,和自己一般满淌灰褐色的浑水,身无他物,只有孤零零一厢情愿,飞蛾扑火,为理想,信念,为所谓意义——太自私。他想,这是他为自己选的路,不求盛大加冕,不需万人簇拥。不能把意愿强加给别人,不能独断专行,不能擅自决定女孩的未来。
更何况他已经做过了这样的坏事,不能再犯。
茫然地,他游荡在荒芜的思维里,被苍白色的茧丝一点一点地包裹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五条悟,他的思绪翻天倒地,翻来覆去,不管怎么想,还是五条悟。
首先,他要把自己的身份定义为一个卑鄙无耻的小偷,极尽利用的小人,就可以顺利讨要到五条光鲜亮丽的地位。其次,趁自己叛变的消息传到高专之前,还能最后利用朋友一次,达成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所谓皆大欢喜,这也是他自己臆断的。
只是当时的夏油杰实在狼狈,连一个卑鄙无耻的小偷也不会当。他正在逼迫自己往窄门里走去:快点决定,快点。掏出手机,点开灰白色的置顶,发一条短信。告诉五条悟女孩们的来龙去脉,让他找个地方安顿,换个新环境,其他随便怎么安排,都可以。
但他还在想。他很用力地想,四肢僵硬,手指发麻,手背上裂开青紫色的筋脉,要把自己的大脑拧成沥干的毛巾。他的前方出现虚影,朋友的脸,敌人的脸,都是那一张像醉玉一样浑然天成的,漂亮的脸。他想追上去,但留在原地,像一块破烂的裹尸麻布。
他接到了五条悟的电话。
五条很早前恶作剧给他录下来的语音响起来,还记得耍赖的朋友,坚持不懈死缠烂打,一定要让他换成自己的专属铃声——老子专属电话来了!熟悉的声音一直响,铺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黑与白,是夜晚藏在缝隙里的恸哭,萧然、廓落、不知晦明的海,冲淡了血腥气息,撕开了静默,砸碎了美好的幻想。夏油杰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在想什么。
太蠢,太卑鄙,太自负了。
他决心要放弃这个想法,放任孤独的铃声响着。在黑与红的纷扰里,脊背轻轻弯下,似乎马上要掉到地上,只是死命撑着,撑着。和他的自尊一样裂出密密麻麻的荒芜。落日的昏黄,在他散乱的发丝上舞动、穿梭,流光熠熠,像要从绰绰的生命种孕育着新生。而夏油杰,他落到倒影里,内脏破裂,鲜血、氧气,尽数散逸,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
橡皮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胭成鲜红,再也捡不起来,找不到了。
咒术师夏油杰的生命,在看到那两个被关在笼里的,满身伤痕的女孩的瞬间,被放弃得理所应当。他杀人,叛逃,照顾两个女孩,还要笑,笑里埋藏了真心,埋葬了自我。所以不能说出真心话,要一直假笑下去。
夏油向天发誓,即使不诚心不诚意,他也从来没有半个念头,半个幻想,要和变成敌人的五条在街头偶遇。但隔着茫茫灰色人海,被那双眼睛诘问时,他像蜷成一团的幼虫,第一次享受到阳光的滋味,尽情地,自洽地舒展——好吧,被六眼看透了,那又怎样,这是也许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说出真心话来。于是他愉快地,恶劣地说出来,舌尖磕碰到冰冷的牙齿,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你的选择都有意义——好像是那么说的,但是不重要了。记忆已经模糊,开弓没有回头路。他毫无留念地割舍掉自己干瘪不堪的过去,抛弃流光熠熠的未来,他孤注一掷,他头也不回,他轻松极了。
因为没有意义的是自己啊。夏油杰,他让真心付之东流,让虚伪如影随形。他再次找到自己千疮百孔的面具,平和地,孤绝地,笑着戴上了。
在阴暗里簌簌的苦意,他的愧疚和自卑,夏油杰当然愿意承认。可是偶尔掠过的,对友人的恶念,哪怕只有一丝,也过于难启齿。披上袈裟的那一刻,他手上又沾上鲜血,那是他未来人生里唯一的色彩。而曾经,他的曾经,他们的曾经,夏油杰决心要和自己一同,埋到苍黑色的,冰冷的土壤里。就和无数次麻木地拔除,吸收,吃下黑漆漆的咒灵玉一样。
逃避久了,也就感受不到味觉了。
东京太小了,教祖偶尔抱怨。
在熟悉的甜品店外,乌泱泱的人群中,他一眼望去,缠着绷带的一米九男人鹤立鸡群,穿一身陌生的教师工作服,懒洋洋和前面的女孩说好慢,怎么还没排到啊。夏油杰浮光掠影一眼,笑容不变,弯下身和女孩说我们换一家吧,这儿人太多了。或者一条小巷,夕阳余辉,落日熔金。他走在后面,远远就看到故人带着一个刺猬头小孩,或者说是恶劣地逗孩子,故意拉开一个似远非远但肯定赶不上的距离,大声说快走呀惠?夏油笑容不变,只是慢慢缓下自己的步子,直到看着五条消失在地平线另一头。
五条悟的六眼,不用回头就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他的躲避和伪装是无意义的,他当然也知道,只是过去和未来,面子和自尊,一齐逼着他笑,笑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在教祖纯然的幻想里,五条或许会嘲讽看他一眼,或许一字不说,直接打来。但变成敌人的他,好像收敛了很多闹天作地,上梁揭瓦;或是明晃晃的可能——应该说确然,不愿意把这种顽劣展露给外人看。这致使二人每次措不及防地遇见,都要默契地擦肩而过。
夏油杰的幻想又一次错轨,碎掉,湮于茫茫人海。
幸好也只是几次遇到,毕竟作为唯一的最强,五条悟如果只活在名字里,就会像台不停歇的机器,不停处理各地的杂碎。夏油杰手撑木几,听女孩雀跃地和自己分享的情报,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五条悟战斗时不喜欢瞻前顾后,一击茈下去,咒灵就会灰飞烟灭,更别说照着以前的习惯,专门留下咒灵玉。或许,连帐都不想布置,担惊受怕操心劳累的只有可怜的咒术监督——他们高专的时候也经常干这样的蠢事。又也许不会,毕竟五条悟是老师了。绷带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笑的时候正经又成熟。如果抛弃以前那些过时的滤镜,夏油杰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是很唬人。
应该把旧手机里的五条照片拿给菜菜子美美子看,让她们知道,五条悟原来也是一个——这个想法只是刚凝成一个不成型的光团,就失败了。原因无他,教主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在接管盘星教之后,教祖特地换了新手机,旧的那部,被他哪个咒灵吃掉了,或者是丢了,抱歉,公务缠身,实在繁忙,他就也忘记。向外公布的新手机是一个错误号码,最后一位的七改成了五。因为需要联系的家人们并不需要依靠电话,真正有需要拜访的人,也会不辞辛劳专门跑一趟来到盘星教。夏油杰改电话号码,只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把一些温暖潮湿的梦,和泛黄的悠远绵长的回忆,一起拦在盘星教的外面。
所以如今相安无事。
但偶尔,偶尔午夜轮回,黑夜笼住房间,暴雨拜临窗台,夏油杰了无困意,就会把以前的,应该舍弃的回忆翻出来,像放电影一样流水地过一遍。他安静地看,心里只落下一个念头:五年过去,他还是想见一见那双眼睛。不被绷带遮住的蓝色,一望无际的蓝色,多好看。
一个很狡猾的计划——百鬼夜行,是为了吸引五条悟的注意力,可他心知肚明,这么老掉牙的套路,五条悟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于是教祖垂着眼,站在暗沉的光晕里,拜托所有人都去拖住五条悟。他知道他的家人或多或少会有疑问,但教祖的笑玲玲地流过嘴角,没关系的,他说。
于是他们点头后转过身离开。
夏油的眉眼,轻缓地落在家人柔软的背影上。他看得很慢,把每一个人,从头顶看到脚踝,又从脚踝绕回到头顶,他很珍视地看,很珍惜地想:如果赢了,就从箱子里亲手取出圣诞礼,送给自己要送的人,原谅他要暂时笼统地用这个词。至于输了,夏油不愿意想那么多。教主从来体贴,为大家,除了自己以外的大家,选了一条绝对安全的路。
夏油杰清楚极了,他的理想,是要孑然一身,孤绝地走过盘星教的石质小路,哪怕它染上凝滞的褐血,他也要走,走过汹涌滚烫和苦涩的漩涡,走向属于他的狭道。他不是没考虑过自己的后路——如果失败,他就要还一个欠了十年的沉疴旧债,太大,也太沉重惨痛。他深知这话太残忍,便从来不说。毕竟,很早以前他也说过我们是最强,这类太天真,太理想的话语。可惜,那总是会被生死或离别代替,他将其归为不详,所以想想就好。
说出来干什么呢,没有意义,也改不掉。
平安夜前一个月,夏油杰特地大张旗鼓,张扬一如故人。他架着一只咒灵,任由警报四起,载着女孩们闯入咒术高专,好像只是漫不经心,顺便来一趟,还要蹬鼻子上脸,要用一副混帐的教祖模样,和五条悟的学生们说些油腔滑调的垃圾话。他弯着眼笑,把恶意和敌意藏在温暖的阳光下,说得暧昧,百折千回,弯弯绕绕,让学生们沿着大脑褶皱滑溜溜地走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平安夜要来打你们了。
然后他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像浮在水上的,湿漉漉的白色羽毛,轻轻痒痒地挠着他的心。他笑着转过头,五条悟却不意外看向他。隔着绷带,所以看不清情绪,却好像露出他的眼:像湖里漾起的,碰到湖畔就倏忽消逝的涟漪。十年好像汇成两道说不明看不清的暗流,纠缠着涌动。
夏油杰听到五条悟说杰,别碰我的学生。
后面这句话被夏油杰忽略掉了。后者耍赖地想,这是在叫他,又眷恋地笑,说好久不见呀悟。尾音上扬,嗓音倦怠,听起来辽远又逼近,像清晨冷冷的雾,像昏昏沉沉的烟,这不得不惹人遐想,好像他们之前有过什么一样。
但如果说,深邃的夜里彼此靠近的潮热的交缠的气息,和一个不得而知的蜻蜓点水的粼粼的吻,保质期有十年之久——那也算有点什么吧。
五条悟的确识破,可时间卡得太巧,正好是夏油杰最狼狈的时候。缜密策划,泛泛十年,到头来还是把所有咒灵挥霍得一干二净,他再次一无所有,看到夕阳的光晕勾勒出的熟悉人影,知道自己不会再有退路了,索性不再抓着断臂,血淅淅沥沥地坠落。
你好啊,悟。
他笑着说。溅到脸上的血珠滑落再凝结,感觉会很不堪。可惜他没有力气去擦拭,也没有闲心去整理自己的仪容,索性坐下,伸腿弓腰,再勉强把脸抬高,让血不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然像汗一样黏腻腻的,会太难受。夏油杰做这一切缓慢又艰难,放在平时,肯定要让人笑话。可五条悟沉默在原地,一声不响,像被烤干的,蓝白色的孤冰,漫无目的地浮在无际的海面上。
我离他有多远,是敌人的距离,还是故人的距离——夏油杰好奇极了。他要隔着血雾蒙蒙,隔着时光的滤镜,去看五条悟的眼睛,那双他惦念了十年,再也看不到的眼睛,想看到阳光洒下的流光熠熠,青色玉石的蓝,波澜起伏的蓝,冻结成湖的蓝,熠熠燃烧的蓝。可惜事与愿违,凝着血珠的睫毛垂下来,白色的绷带严丝合缝,他根本看不到。
也是,他坏事做尽,咎由自取。
夏油杰喟叹一声,想着都要生死诀别了,五条悟也不出言讥讽,自己说点真心话又如何。可是十年,足够堆聚假话太多,烂账太多,如今一并还起,他反到不知要为自己辩解一些什么,也不知道辩解有没有意义。哪怕五条会很耐心地听。
说什么?说自己的旧手机其实没有丢,放在书房左边上数下第三个柜子里。如果还充得进去电,电池还能再一次缓慢加载,打开后那张老旧的壁纸,是五条趁他睡觉时,凑到他旁边偷拍的一张照片——当时画质低劣,模模糊糊,只留下黑色、蓝色、白色,天穹的青意。夏油说悟你给我删掉,五条却笑嘻嘻地,故意把这张照片发给了夏油杰。少年人的好面子,不像成年后还要带点苦涩的余韵,来得突如其来,莫名其妙。他死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一张,却偷偷留作锁屏。
说他其实见了五条悟很多次,在薄薄一张照片里,在别人的口中,或者是在自己眷恋又绵长的回忆里,在虚妄中。他说早就割舍掉过去,可和五条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让人心跳空白的瞬间,他都不会忘——不敢忘的,忘不掉的,怎么会忘掉呢?就连最后一次,他在人海中和五条悟说的那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前面还有一句“想杀就杀吧”,他只是说自己记不清了,不如说自己是在逃避。逃避,夏油杰觉得有时逃避是比说假话更有效的办法,假话还要敷衍,要交际,要周旋,要你用很多的谎言和精力去说明你不在乎。逃避只需要把它堆在那里,任由它风吹雨打,腐烂发酵。迂回十年,到头来是好是坏,他走在生命的边缘,下一秒就要跌落悬崖,所以并不在意。十年时间,足够他坦坦荡荡接受一切。
你看,他好像又变得自私,明明清楚自己选择的路,却强迫自己不去面对这份残留的,腐烂的真心:十年前,他让五条悟选择杀死他,十年后他变本加厉,逼着五条悟杀死他。他没皮没脸,坏事做尽,五条悟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夏油杰挑挑拣拣,也找不到合适一句话,只好语焉不详地说:抱歉,悟,我咎由自取。
然后又说他其实并不后悔。
他不后悔,哪怕世人都笑他疯子行径,他也觉得自己是有意义的,起码一直在寻找意义。只是这意义太片面,太自以为是,他不愿意扯五条入这浑水,所以他要独断专行,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直到某一天突然把自己炸死,把五条悟炸懵掉。短短两句话说的都没头没脑,但听者自然听得懂。
五条悟说:杰,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句话说得很慢,像蝴蝶碎掉艳丽的翅膀,在地上匍匐挣扎之后留下的湿黏痕迹,晶莹剔透,但里面苦苦压抑些什么,又藏着什么,夏油杰清楚极了。他很想不合时宜地调笑一句:隆冬腊月,你也要进入苦夏了吗?可惜,他稍微留有那么点良知,知道这句话足够恶劣,才只会在心里想。
所以夏油杰再一次,很漂亮地弯出一个润润的眉眼,也用同样的语气,很慢很慢,真心诚意地说:我现在很开心,悟。
是真的很开心。
他闭上眼,想到遥远的记忆。昏黄的蜡烛摇曳着泪痕的光,妈妈温柔地笑着让他许愿。他借着夜色的遮掩,漠然地看着妈妈身上那只畸形的怪物,然后朝着妈妈展开一个笑容,说我希望我能一直笑着。说出来的愿望不灵验,妈妈嗔怪看他一眼,赶紧让他呸呸呸,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啊。他顺从地再次闭上眼睛,心里却刻薄地想,当然不会灵验。
但兜兜转转,二十几年前的愿望,像打水漂的石头在水上跳跃,先跃到他们的三年,再跳到现在。夏油现在能笑得真心实意,在血和夕阳的猩红里,好像卸掉了身上一层沉甸甸黑郁郁的枷锁。诡谲多变的教祖,平和地,温柔地对他曾经心照不宣的爱人笑,虽然模糊得像氤氲的泪,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真实了。
夏油杰说,谢谢,悟。
杀死我吧。
我这二十七年,头和尾都要笑着度过。
——这也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