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条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周四。时逢节气大雪,天气却是格外好,入冬的初雪渐止,只在地上留了厚厚一层白毯,与万里无云的苍蓝色天空相互映衬,干净得不行,就好像预示着新生。五条家的家主本端坐在前厅会客,后院的家仆匆匆赶来告知夫人即将分娩,拜别客人后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在快要跨过最后一道门槛踏入院内时他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压迫感。
同一时间,五条家几乎所有拥有术式的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那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紧盯着自己,监视着震慑着,让人无法挪动半分,同时也昭告着咒术界那份独属五条家的血脉迎来了新的继承人。被擦去血污好好包裹在毛毯里的新生儿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啼哭,而是睁开了那双与天同色的眼睛。苍蓝的,冷冽的,一尘不染的,像是要把整片天空都囊括于眼中。
六眼终于在飘浮百年之后又重新降落于五条家,以子宫为温床平安诞生。
女孩,不过被寄予厚望,因此祖父给她取了一个男名,悟,取为参透,意味着肩负五条家,御三家乃至整个咒术界的责任。先是神子,然后是五条,最后才是她自己。五条悟穿着整齐的浴衣,衣料上的纹样图案是一只只交错的蜻蜓,雪色的长发被好好束起,笔直地跪坐在地板上听着面前一板一眼的家庭教师讲述百年前那个和她一样继承了六眼,家谱上前一位女家主的故事。
说她有多强大,祓除了多少咒灵,如何带领五条家前进,最后却话头一转落在她的死亡上。“但她只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而死,小姐。”虽说是被本家请来传授神子御三家史的老师,论辈分也要让这位备受宠爱的大小姐喊一声表叔,可他在说话时却不敢直视五条悟的眼睛。事实上,也没几个人敢和五条悟对视。神子的六眼太过直白,只消一眼就如同彻底被看透,连带着灵魂都大剌剌地暴露在外,无处遁逃。
五条悟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这是没有意义的死亡。”他补充了一句。神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她最终没有在自己那里找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开口询问:“那什么是有意义的死亡?”
死于大义,死于正论。为家族荣耀或为保护咒术界的安危而死,家史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如那位和禅院家主一决胜负的前代六眼,五条悟从表叔的语气里听出了他的憧憬与崇拜。神子紧接着又对微微低头的男人发问,语气略显得咄咄逼人:“那要怎样才能实现有意义的死亡呢?”或许是五条悟提出的疑问实在不该是五岁孩子思考的,男人震撼地抬头,又在那双比天空还要清澈却可怖的眼睛里败下阵来:“这个我也不清楚,小姐。”
神子没有继续开口,但他却能感受到六眼紧紧锁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对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隐私即刻便不再是隐私,秘密被强行撬开,无力感。“好吧。”五条悟答得轻快并将视线转开,“那今天麻烦你了,表叔。”她连礼仪都学得很好,天之骄子的优势在任何方面都展露无余。男人的额头都快冒出冷汗,离开本家一阵儿后也依旧想不明白为何小小年纪的五条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她,如何实现有意义的死亡,明明书上讲得再清楚不过,承担保护家族保护咒术界的责任,必要时献出生命,像个真正的神明,受万人敬仰也该为他们去死。可五条悟却觉得这不是正确的答案。其他人的生命与她何干,她又没求着他们崇拜自己。女孩每每被来探望她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们围在前厅中央时都会这样想。
她在七岁时觉醒了无下限术式,这让五条悟的悬赏金又往上涨了涨。不过彼时她尚未熟练掌握术式的使用,家族能给她提供理论支持,却连半点实践经验也无法满足,因为往上数并没有任何活着的长辈能够教授她如何将这种术式的价值开发到极限,她就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五条悟在某次练习中轰毁了院子里的一棵樱花树,本来练习术式毁坏些花啊草啊什么的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次六眼还告诉她自己轰到了一只蜻蜓,是只红色的蜻蜓。
然后五条前家主走进自家孙女的院子时就看见小小的,奶油大福似的五条悟趴在院前的草坪上观察一只蜻蜓。“悟。”老人背手站着,知道五条悟肯定察觉到了自己。听到自己名字的五条悟并没有立刻起身朝老人问好,而是继续盯着那只濒死的蜻蜓看。这只蜻蜓的翅膀被五条悟的术式摧毁了一半却还生命力顽强地吊着最后一口气在草地上挣扎。五条悟用手捏起蜻蜓的另一半翅膀放在掌心里,瞧着,直到它一动不动。
“悟。”老人等小孙女结束了昆虫观察后又喊了声,五条悟这才转身叫爷爷。“它死了。”五条悟把已死的蜻蜓捧到老人面前,这是六眼第一次告诉她什么是死亡,虽然她经常能从别人的嘴中听到这个词,但直面一个生命的消逝对神子来说是初次体验,“我不小心打到它了。”
老人伸手揉了揉五条悟的脑袋,又牵着她走进厅内,祖孙二人在蒲团上正襟危坐,颇为正式地围观起那只蜻蜓的尸体来。“你感觉如何,悟?”老人问。“唔,术式控制得还不够精确,没能够察觉到它的存在。”五条悟指指面前的蜻蜓说。“我问的不是这个。”老人说。他这个小孙女从出生起就被奉为神子,家族的骄傲,或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她从小就表现出超过同龄的成熟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五条悟歪着脑袋,眨了眨那双泛着天空之色的蓝眸,不明白爷爷的意思。“怜悯,悟,你应该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懊恼。”老人教导着,“这是一条生命,它因你而死。”长辈将死亡归结到五条悟身上,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很强大,所以你应该要怜悯弱小。你很强大,所以你应该去保护弱小。你是神子,是神明的赐福,该是这世界上最慈悲,不能恃强凌弱,滥杀无辜,为所欲为。
五条悟在去高专的前一个晚上还坐在家主的院内听父亲念叨这些。她的长发从出生起就没有剪短,到现在几乎快长到她的脚踝,五条家主还在唠叨着,五条悟却想着明天她得先把这碍事的头发绞了。
“悟,你有在听吗?”男人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从十岁正式熟练掌握「苍」之后,家族里便没人打得过她了,再加上家里从来就没人会违背神子的要求,因此当五条悟说自己要去高专念书时,即使御三家子弟去高专学习不是刚需,却也无人能够阻拦。
“啊,我知道了,父亲大人,我一定不会给五条家丢脸的。”五条悟显然没有在听,摆出一个惯用的笑脸,完美得看不出破绽。五条家主向来拿五条悟没有办法,等女孩儿离开了房间他才对着相框里的妻子叹气,想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是不是太不亲近了。
人在过度兴奋时总是难以入眠,五条悟躺在榻榻米上正经历着这一过程。她在想明天到底剪个怎样的发型才好,是不是该戴副墨镜遮一遮她这双标志性的眼睛,类似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参杂着即将脱离过时的和服,一年四季几乎没差的庭院景色和长辈们烂橘子脸的快乐。等到银色的月光洒满院子里的那汪浅泉,五条悟才慢慢有了睡意。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主角是她自己,她其实很少会做有关自己的梦,更多的时候五条悟只会窥见一点属于前代六眼的记忆,这些都存在于她的潜意识中。比如她看到了第一任六眼和禅院家主同归于尽时释然的死相,还有那位女家主临死前注视着身旁人的微笑。五条悟只是看着,她问是不是有一天自己的死亡也会被下一代看到,可六眼毕竟不是活物,无法开口回答。
这次的梦里五条悟作为旁观者看见了自己,还是小豆丁的样子,被老套的浴衣罩着蹲在院子的池塘边,她那段时间沉迷于捉蜻蜓,像是为了弥补那只被她轰死的小生命。她捉住蜻蜓的翅膀又将它们放生,然后仰头看着它们朝更高的地方飞去,飞离她的庭院也飞离五条家。然后梦中的自己转头看向了五条悟所在的方向,她还是头一次和自己对视,也总算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敢看她的眼睛,抛开六眼带来的威慑力,太过澄澈的蓝让她看起来不似凡人,接着五条悟醒了。
摆脱一直跟随着的家仆,五条悟独自走在通往高专的路上。说实在的,这里真的是东京吗?为了能够远离京都的五条家,她还特地挑了东京校,只是这破地方怎么偏僻成这样,似乎连个理发店她都找不到。离报道的时间还早,可这头发真的很碍事,五条悟随手绑了个马尾,长发即使被束起也有及腰长度。要不然我用咒力一把绞了也是一样的。五条悟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终于在自己动手之前找到了一家理发店。
门推开带响挂着的风铃,里面只有一名理发师和一位顾客。两个人听见声音双双转头,五条悟把墨镜从脸上摘下来眯起眼睛盯着那位正坐在镜子前的男生说:“好怪的刘海。”被吐槽的人显然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但出于礼貌他选择沉默不言。理发师进行完最后一点收尾后移到五条悟身后询问她想要怎样的发型,女孩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在整理碎发的男生说:“就和他一样长,但是不要那个怪刘海。”
五条悟觉得男生身边的气息变得不友善起来,新同学怎么这么不禁逗。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人的术式是咒灵操纵,他身上散发的咒力味道太杂,五条悟合理推测,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咒力的人,那肯定是高专的学生了。“我叫五条悟,你是今年的新生吧?”因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五条悟想。
“…夏油杰,是,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一年生。”男生还是礼尚往来地介绍了自己,没想到五条悟接下来又语出惊人。“你等我剪完头发,我们一起去高专。”五条悟十几年都在五条家度过,被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没有什么社交常识,脱口而出的语气带着命令要求。
夏油杰眯起狐狸眼露出了一个微笑:“不。”
梁子和孽缘就是这么结下的。五条悟和夏油杰又一次被罚站在教室门口。女孩嘴里还叼着棒棒糖,背靠着墙壁站没站像,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即将过去,过了一会儿五条悟说:“圣诞要到了呢,杰,你有什么计划吗?”虽说上面的任务仍然会不分假期与否地压下来,但他们毕竟还只是一年级生,分到的都不大不小,以他俩的实力也能很快解决。“应该会回家一趟。”夏油杰也顺势靠在墙上,“悟呢?”
“我?”五条悟嚼碎了嘴里的糖球,咔嚓一声,空气里弥漫着草莓的香甜,“不知道呢。”她皱皱鼻子像一只在思考的猫咪,柔顺失效的头发因为主人懒得打理发尾变得有些卷,不服输地翘起就和五条悟本人的性格一样。五条家不过圣诞所以她不想回,况且她生日那天刚回去过,被抓着端坐在主厅接受礼物,无聊至极。前几天她听硝子说要和歌姬去北海道玩,所以肯定不会留在高专,现在夏油杰要回家的话,那就只剩五条悟一个了。
在夜蛾正道宣布下课之后教室外的两个人早就没影了,在他转头想和家入硝子说点什么的时候发现他唯一不用头疼的学生也逃之夭夭,只剩下从大开的窗户外传来的阵阵冷风。“硝子!”五条悟和正要往宿舍走的同窗打招呼,家入硝子忙着回去整理行李,只来得及和人挥挥手。“欸—”五条悟不满地叹了一声,“明明是一年级唯二两个女生,为什么我和硝子就不能像我和杰一样。”
“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悟。”夏油杰从五条悟的脸上完全看不见一点可惜,他早就摸透了女孩的性格,说这样的话多半只是看多了什么青春类小说。“嘿嘿。”五条悟少见地没有反驳,而是笑了两声,嘴里还含着那根已经没有糖球的棒棒,牙齿咬着上下挥动,甜味散尽她似乎还是没有过瘾,于是她朝夏油杰的身边靠过去,一把挽住人的手臂说,“杰,我想吃冰。”
“你马上生理期。”夏油杰说。“你好像妈妈。”五条悟小声地嘀嘀咕咕,然后把墨镜摘下来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盯着夏油杰,试图用撒娇大法蒙混过关。“你又想打架?”奈何夏油杰早已免疫。于是五条悟自暴自弃地大喊:“我不管,我要吃冰,杰你陪我去!”说罢扯着夏油杰的胳膊往高专外面走。
她和夏油杰到底是如何熟悉起来的,除了刚开学那段不太美好的初识之外,还要再加上不打不相识这种俗套的桥段。因为剪短发做柔顺而耽误了时间的五条悟踏入高专时俨然已经是一年级最后一个到的学生了。不过她不是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这种突然踏入另一个世界的前普通人,即使错过夜蛾正道的入学宣讲也无所谓。
五条悟正好在夜蛾正道介绍御三家时打开教室的移门。“六眼是五条家独有的血脉,具体…”夜蛾正道被突然出现的五条悟打断,“具体你们可以问现世六眼继承者,五条悟。”顺带介绍了新同学。五条悟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接着她就看见了夏油杰的脸。她刚才还被这张脸的主人拒绝,正带着气,动作比大脑先行一步,上前去扯掉了夏油杰丸子头的皮筋,还很嚣张地嘲笑了一番。
结果就是夏油杰放出的咒灵惹得高专结界的警报直响,五条悟甩了一发「苍」差点轰走了一个屋顶。他俩开学第一天差点把学校拆了,喜提新友的同时被罚扫了一个月的楼梯。
“所以你在这里给我回忆初见是想怎样啊?”家入硝子坐在行李箱上点了一支烟,心想她才不要掺和五条悟和夏油杰的破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应该是有点什么,但事实是这俩笨蛋确实是没有点什么,纯纯的男女友谊。“硝子,如果我说我想和杰一起去他家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五条悟的校服是裙裤,她盘腿坐,就在家入硝子的对面。
五条悟也不是一时兴起,只是前几天和夏油杰在等甜品上桌的时候对面的人一直在发消息。她随口一问是谁,夏油杰回答说是妈妈,五条悟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甜品来之后也只是默默挖着吃。她没有关于妈妈的记忆,现任五条家主没有家主夫人,大雪那天五条家迎来了神子也送走了一位母亲。长辈们请人给五条悟推算过命格说她亲缘情缘都浅,她想也是,生在这样的家族里要是亲缘深才奇怪。
她本来不在意这个,但被夏油杰勾起了兴趣。五条悟对夏油杰一直都抱有好奇心,一开始好奇他为什么会拒绝自己,然后好奇他居然能和自己打成五五开,之后好奇他是如何收服咒灵的,好奇他喜欢吃什么,好奇他怎么总是端着一副笑脸。现在五条悟好奇是怎样的家庭会养出这样的夏油杰。
五条悟被家入硝子赶出了宿舍,她让五条悟直接了当地去问夏油杰而不是在这里烦自己。说得也是。五条悟蹲在石阶上抬头看天,想从口袋里摸一颗糖却半天都没能找到。
“悟!”
听到夏油杰的声音五条悟从石阶上起身,夸张地向人挥舞手臂:“杰!”夏油杰应该是刚结束了任务回来,手上还拿着带给五条悟的伴手礼。“欢迎回来。”五条悟笑嘻嘻地接过夏油杰的甜品袋,“是喜久福吗?”
“悟,我有话问你。”
“嗯?”五条悟疑惑地看向夏油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02
五条家的传统,除了新年外最盛大的节日就是五条悟的生日,虽说五条悟认为家族只是在为六眼的降生而庆祝而并非她自己。夜蛾正道在布置完今天的实践任务后像是想起什么的添了一句:“对了,生日快乐,悟,你爷爷让你记得回家。”
五条悟在夏油杰和家入硝子震惊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随后臭着张脸开口:“怎么了,今天是五条大人的诞生日,还不快点祝我生日快乐!”这太不符合五条悟的作风,明明今天是个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以一句“我是寿星”而获得原谅的日子。按照以往她的性子应该从早上开始就嚷嚷着“今天是我生日”才对,怎么会等到现在被夜蛾老师点破才说呢?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交换了个眼神表示不对劲。
五条悟似也不在乎这句“生日快乐”,没等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开口就自己先转移了话题:“这次任务硝子也要去吧,走走走,杰,我们可得好好保护硝子!”说罢就自己先走出了教室,她伸手抬了抬墨镜彻底遮住那双眼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两只手彻底搞乱了过肩的头发,真是不太想回家啊。
任务地点比较偏僻,因为有普通人受伤所以家入硝子也难得地和另外两名同窗一起执行任务。被分为准一级的咒灵其实花不了五条悟和夏油杰多长时间,但五条悟有心拖延,左右兜圈子耍咒灵玩,直到攻击擦过她的墨镜才终于一发「苍」给了对面一个痛快。帐被解除,五条悟找到在医治伤者的家入硝子准备一起回去,但却没见到夏油杰的影子。
“杰呢?”五条悟棒棒糖不离口,蹲在家入硝子旁边问。“你问我啊?”家入硝子正发动反转术式治疗着一个小孩,本来还疼得直哼哼的小朋友在看见五条悟的蓝眼睛后愣住了,但人眼眶里还蓄着眼泪,惨兮兮的。五条悟觉得有趣,蹲下来和人对视,努力收敛了六眼带来的压迫感,很没皮没脸地说:“怎么样,我漂亮吧?第一次见这么能打的大美女昂?”
小朋友被问得一愣一愣,六眼的压力即使被五条悟压制到最低也还是把敏感的小孩吓得不轻,开始很不给面子地哇哇大哭。“呃啊,我这么没有小孩缘?”五条悟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只剩一片的墨镜搭到小孩的耳朵上,蹲在小朋友对面做鬼脸,试图以此来平复小孩的情绪。
“悟,别欺负小朋友。”夏油杰出现的时机正好,他比五条悟稍高一点儿,男孩的骨架却比女孩大不少,影子把蹲在那儿几乎缩成一团的五条悟罩住。“啊,杰,你回来啦。”五条悟闻言仰起头,倒转着视线看见夏油杰笑眯眯的脸。你别说,这张脸确实挺招人喜欢的。五条悟这样想着,随后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在乱想什么呢。夏油杰轻笑了一声,把新买的墨镜给五条悟戴上说:“打自己干什么?体验疼痛的新方式?”
这幅墨镜虽说没有五条悟从前的那副来得遮得一丝不漏,但她还是乖乖调整了位置准确地架在鼻梁上,开玩笑,这可是夏油杰专门跑一趟帮她买的。“那这就算生日礼物啦。”夏油杰露出得逞的微笑。“什——这也太敷衍了吧,杰,五条小姐可不接受这样的生日礼物!”五条悟想站起来却被夏油杰按住了肩膀,人伸手把她的墨镜往上抬了抬。“等你回高专再补吧。”夏油杰指指不远处,五条悟认出那是她家的管家。
“那么,谢谢两位照顾我们小姐。”管家微微鞠躬感谢,五条悟冷眼看着,嫌弃的表情快要藏不住。“应付完老头子们就回来,一会儿见啦,杰,硝子。”她朝两位同窗挥挥手,看似潇洒地坐车扬长而去。而夏油杰的手机上却收到了五条悟发来的彩信,戴着他买的墨镜的女孩对着镜头楚楚可怜,「想吃草莓蛋糕~」,他连五条悟的语气都能想象出来。夏油杰笑咪了眼。
等换上繁复的和服坐在前厅,五条悟才终于有了回家的实感。每年的生日都是这样,她坐在那里像个吉祥物,来客只是走到她面前说一声生日快乐再递上礼物之后就和她父亲寒暄。这些人到底是真心祝她快乐又或者是在心底默念她是怪物五条悟不得而知,也不在乎。高高在上的神子理应接受一切祝福和恶意,施与恩惠与怜悯,五条悟学得很好。
今年也一样,五条悟少见地坐得端正,等最后一个宾客把礼物送上后她把那副廉价的墨镜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和夏油杰出第一个任务时对面咒灵抓了几个非咒术师做人质,她用术式的时候没控制,其中一个人受了点伤。五条悟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夏油杰,被人抓着说教了一番。
“悟,咒术师在祓除咒灵时首先必须保护普通人的安全。”她的怪刘海同窗看起来十分正经,让五条悟想到她爷爷和小时候的家庭教师。“嘁,你那是什么正论吗?”她很不满地啐了一口,“我救了他们就已经很大发慈悲了。如果没有他们,我还能祓除地更快。”
弱者,五条悟怜悯却不同情,就像是看见小道边的蚂蚁,它拖着是自己身体好几倍的食物向前走时你不会去帮它,只会觉得它可悲又可笑。但夏油杰却告诉她,你需要去帮助路边的蚂蚁,怜悯还不够,要力所能及地去施加保护,因为你是强者。
真是奇怪又麻烦的人。五条悟最后在礼物堆里挑挑拣拣还是只拿走了夏油杰给的墨镜,准备的红豆饭她也只象征性地嚼了几口。按照平常五条悟还得在家里过夜,但她从来不是遵守规矩的人,等她踏着月色回到高专,分针离零点只剩五分钟了。
六眼告诉五条悟她的房间里有人。家入硝子正靠着她的床小憩,而夏油杰躲在门背后准备给她来一份蛋糕袭击。五条悟完全有时间开无下限阻断但是她没有。草莓混合着奶油的香甜糊了五条悟满脸,虽然她没戴墨镜但还好及时闭上了眼,她伸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奶油,双倍甜,很满意。
“生日快乐,悟!”夏油杰说。家入硝子揉揉眼睛被吵醒:“生日快乐。”这个生日还不赖,五条悟想。
“好啊!”夏油杰不知道五条悟短短几秒内脑袋里想到了什么,以为自己的邀请会被拒绝没想到听到了女孩的同意。
冬至来临之际两个人出了圣诞前的最后一个任务,回到高专宿舍五条悟却突然开始紧张。虽说给夏油杰父母的礼物她都有准备好,从小在家学到的礼仪她也好好地重温了,但真正要迎来这一天时五条悟却无端害怕起来。她居然会害怕,五条悟敲开了夏油杰宿舍的门。
“万一杰的父母不喜欢我怎么办?”五条悟搭着椅背说,“我真的很不会和长辈们相处。”她讲真心话的时刻不多,这次可以勉强算一个。五条家即使是长辈对她也是毕恭毕敬,她当然知道这不应该是普通人对待孩子的态度,因此才会有所顾虑。
“不会的。”夏油杰思考了一下回答五条悟,“他们都很好相处。况且悟有这张脸,第一印象就已经是满分了。”“什么啊…”五条悟小声嘟囔,这是在变相地夸赞自己吗?“不过悟啊,你就准备穿高专的校服和我回去吗?”夏油杰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常服准备换上,眼神扫过在折腾椅子的五条悟,“还是说你除了制服没有其他衣服啊?”
于是上一秒似乎还在害羞的五条悟被夏油杰的话激起了好胜心,颇有大小姐气势地叉腰回击:“哈?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不修边幅吗?等着吧我绝对让你刮目相看!”
“嗯,如果悟改一下自称会更好。”
“你真的好像妈妈哦,杰。”
夏油杰的父母是很温和善良的普通人,五条悟在看到开门的夏油夫人时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夏油杰很像他母亲,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嘴角眉梢都透着温柔。“妈妈,这是我同学,五条悟。”夏油杰拍了拍一旁愣住的五条悟。“啊,阿姨好。”五条悟没戴墨镜,只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用来缓和六眼的冷冽与强势。“小悟长得很高呢,家里肯定把你照顾得很好吧。”夏油夫人把两人迎进门,看着和儿子差不多高的少女感叹。头一次被长辈称作小悟的女孩耳朵发烫,只能揉着衣角讪讪地笑。
下午五条悟陪着夏油夫人装饰圣诞树,她第一次过圣诞,看见什么都很新鲜,像只好奇心旺盛的猫咪。她帮夏油夫人把最顶上的那颗星星摆上去,过后又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夏油夫人端着水果出来就看见五条悟盯着树梢的装饰球,鼻子都快碰上去。
“小悟家里不过圣诞吗?”夏油夫人被女孩的样子逗笑。“嗯,我家,有点太保守了。”五条悟本来想用封建这个词,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不能让夏油杰的妈妈以为自己是什么命运悲惨的深闺女儿。“那就在这里好好过吧。”夏油夫人抬手揉了揉五条悟的脑袋,“还要谢谢小悟愿意做我们小杰的朋友,他比起以前开朗很多。”
突如其来的感谢和触摸让五条悟有些不适应,杰以前很内向吗?虽然知道拥有咒力的人在普通人之间肯定不会过得很好就是了。看起来不像哎。五条悟看了眼擦着手从厨房走向客厅的夏油杰,不过第一次见他好像真的挺阴郁的。看什么?夏油杰朝她做口型。五条悟看见了却没回复,对着夏油夫人笑:“是,杰多亏了有我这个朋友呢!”原形毕露。
“我大概明白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了。”五条悟和夏油杰被夏油夫妇赶出门采购晚饭食材,“阿姨真的好温柔。杰肯定是被爱意包裹着长大的吧。”夏油杰把五条悟扔进车里的零食又放回货架:“你也是吧,五条家的神子难道不被爱着吗?”
“欸,这我怎么知道。”五条悟又拿了盒Pocky,“我都从来没见过我母亲,父亲和爷爷又只会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责任正论什么的,可悲惨了我的童年。不过也不会有人违抗我的命令就是了。”她摇摇头不甚在意:“杰可是第一个对我说不的人哦。”
夏油杰在听完五条悟自言自语似的回答后说:“那你可以把我妈妈当作自己的。”在看到五条悟满是疑问的眼睛时他又叹道:“偶尔也朝长辈撒撒娇吧,悟。”
夏油杰就是这样温柔的人。至少五条悟是这么认为的,他会在告诉自己要首先保证非咒术师的安全,会在发现自己墨镜被损坏时第一时间买新的,会纠正自己不那么合适的自称,甚至会允许五条悟把他的母亲当作自己的。
所以在夜蛾正道告诉五条悟夏油杰杀害了112个非咒术师后又手刃自己的父母彻底叛逃时,她几乎感到天旋地转地不适。夏油杰是在什么时候变了呢?五条悟想。
03
五条悟发现自己不知道。接到家入硝子打来的电话时她刚从连轴转的任务和得知夏油杰叛逃的事实里缓过神来。她在这边恶狠狠地让家入硝子把夏油杰带回高专,硝子在那边笑了声说:“我还不想死呢,对,在新宿,你快过来。”
等到五条悟站在新宿街头时和夏油杰对峙时她依然不知道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呢?“杰,给我说明一下。”她的眼睛里有血丝,头发也长长了不少,因为没时间打理而发梢分叉。夏油杰的情况看上去也不算太妙。“硝子不是都和你说了吗?就是那样。”但确实比之前轻松了很多,五条悟想。“所以连父母都不放过?!”她试图从夏油杰脸上找到一丝愧疚但是没有。
五条悟想让自己停止想象那位温柔的夏油夫人是如何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下的,但她发现她不能,她满脑子都是夏油夫人温和的笑容。五条悟已然被夏油杰毫无自觉地拉下神坛,再也无法对逝去的弱者只保持神明般的怜悯。
“你曾经不是反对无意义的杀戮吗?”
“意义当然有,而且还是大义。”
“有个屁,杀光所有非术师建立只有咒术师的世界怎么可能做到?明知不可能做到还去钻牛角尖那就叫没意义!”
说到底,意义这东西真的重要吗?五条家的神子,咒术界的责任,她从出生起就被灌输着所谓有意义的正论,她原本对这些不屑一顾。五条悟的呼吸因为生气而变得急促,而眼前的人却看上去异常冷静。这不公平。五条悟想。如果真的要在做所有事情之前都探究有无意义的话,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到高专来,有关术式咒灵的知识早在她儿时就烂熟于心,重新再学一遍,这是多没有意义的事。
但是她在这里遇到了夏油杰,他和之前五条悟认识的对她唯命是从的人不一样。他会和五条悟争论,吵架,甚至动手,也会在出完任务之后给五条悟带一份伴手礼,陪她去吃那些甜到发腻的点心。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夏油杰总是在她耳边念叨的有意义,却又被眼前同样的人推翻,那么理子的牺牲到底算什么?五条悟捏紧了拳头。
“你可真傲慢,悟。”夏油杰说,“换做是你就能做到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之前每一次与五条悟争论时都不同,说出的话却比任何一次要刺中她的心。“说到底,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是最强,还是因为最强才是五条悟?”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察觉到夏油杰的情绪很不对,说话的字里行间也透着阴晴不定的纠结。可只有我和杰一起才是最强的,五条悟话在嘴边却被夏油杰的下一句话噎住了。
夏油杰说:“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渐渐放下了施展术式的手。直到夏油杰转身离去,五条悟才发现她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透他。
接到星浆体任务前的那个春天并不忙碌。寒冬终于过去,人类的负面情绪被暖和的春日安抚,咒术师也迎来了少见的淡季。五条悟一时兴起拉着夏油杰一起回了本家,说是之前圣诞的回礼。她本来还问了硝子要不要一起,女孩叼着烟摇头叹息:“还是不了。”她的这两位同期至今依旧没有挑明,这是可以说的吗,就算是两只猫天天这样粘在一起也该生一窝了。
五条家坐落在京都郊外,周围人迹罕至。御三家几乎都在远离市区的地方落户,约定俗成的封建旧礼。“杰,我先和你说,你马上可千万别被吓到了。”五条悟踢走一块挡路的石子,思来想去还是给夏油杰打了预防针。“怎么,难不成你家是什么把封建迷信贯彻执行的组织,会有仆人跪在一边叫你小姐吗?”夏油杰开玩笑似的回答。
确实如此。五条悟看着夏油杰惊讶的表情想。他从踏进五条家的大门起就保持着这副神情,家仆们在看到五条悟的第一眼就放下手中的事情向她行礼,而五条悟似乎已经习惯,只点点头表示她看到了。
“我都说了你要有心理准备。”五条悟一进自己的院子就跟没骨头似的躺下了,“难得有几天的假期,杰,我们来打游戏吧!”说着女孩从不知道哪个柜子里翻出了一台红白机,这东西已经停产好几年,但在五条悟捣腾下居然成功开机。“马里奥还是魂斗罗?”五条悟拿了两盘游戏摆在夏油杰面前,“两个人的话还是魂斗罗好一点。你干嘛一副见鬼的表情,不会真以为我的童年就是在深闺里学习封建礼仪度过吧?杰?”
“当然不是。”夏油杰接过五条悟递过来的手柄,“一会儿输了可别哭哦。”五条悟在家里摘下了平时遮挡的墨镜,一双清澈的蓝眸瞪得老大,直直地望进夏油杰的心里:“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输!”
几局之后五条悟终于失去了兴致,家仆拿来的浴衣已经在一旁摆了很久。“我也要换这种衣服吗?”夏油杰拎着衣服的一角问。五条悟笑得像只故意把水杯扫下桌子的猫:“那当然。”
但五条悟很快就后悔了。夏油杰在她之后从对面的客房里走出来,他把原本的丸子头放下来,这样看上去和浴衣更搭,暗色的服装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袖口处绣着点云纹,露出一截戴着发圈的手腕。夏油杰的手很好看,手指骨节分明修长,五条悟见过他收服咒灵的时候,混沌的球体在他掌间成形,那画面却好像托着玉瓶的观音。五条悟盯着这样的夏油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骤然发烫的脸颊倾诉着主人的心思。
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个吻。是五条悟先凑过去,她向来是顺心而为的人,是夏油杰穿浴衣的样子太过迷人又或者是当时的气氛很适合接吻,五条悟就那样做了。她缓缓靠近,轻柔地吻在夏油杰的唇上,像蜻蜓点水,很快就分开。这下换夏油杰脸颊发烫了,他惊讶地快无法呼吸,而罪魁祸首还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舔了舔嘴说:“杰你好好亲哦。”
但除了这个吻,他俩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其他什么了。
保护并消抹星浆体的任务在初夏时分来临,五条悟意外地和还是初中生的天内理子很聊得来。“不要小看女生们的友谊,杰。”五条悟挖了一勺冰淇淋含进嘴里,冲绳的风总是带着海水的咸腥,但夏油杰却没心思欣赏海景。“你已经几天没睡了吧,还可以吗?”即使有墨镜的遮挡,夏油杰依旧能看见五条悟眼下的乌青,“今天也不准备睡吗?”“没关系,撑得住。再说了,”五条悟给夏油杰抛了个wink,“不是还有你嘛。”
所以谁也没想到在最后一刻伏黑甚尔的刀会刺穿五条悟的胸膛,也没人会想到这位五条家的六眼真的会死在禅院家的吊车尾手上。
五条悟在被捅穿了脑袋后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到过伏黑甚尔。确实有过一面之缘,她那时还小,但六眼不会因为年龄而给她少输送情报,在走过连廊通往前厅的路上她察觉到背后站着人,没有一丝咒力,原来那就是伏黑甚尔啊。五条悟想。她的头很疼,反转术式在她体内运作着,修复着受损的伤口却没办法带走疼痛。濒死前才学会的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五条悟睁开眼睛等待着视力的回归。她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终于领悟了无下限术式的真谛,收束,发散,无数情报像潮水般向她涌来,名为命运的时钟也在此刻开始倒数。
六眼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天内理子的死讯,而五条悟却没感受到任何情绪。悲痛,怜悯,同情,通通没有。她浑身上下被无下限包裹,咒力磅礴汹涌地在叫嚣,她得杀了伏黑甚尔,五条悟勾起嘴角和眼前的男人打招呼。
五条悟在盘星教内找到天内理子的尸体时,小姑娘的身边围了一堆人在鼓掌,等她抱起她已经凉透的身体时,那些笑声和掌声依旧没有停下。他们在庆祝一个初中生的死亡,五条悟想,她可以在几秒中内把这些人都杀了。她身上满是血迹,额前已经愈合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却还是发胀,像是有人在从内而外击打着,杰怎么还不来?五条悟的眼神不知落在哪里。
夏油杰最终拦下了五条悟的那些想法,他说没有意义,于是五条悟就真的没有动手。蝉鸣混合着燥热的夏天可不会等任何人,把天内理子的尸体交给硝子之后五条悟和夏油杰便匆匆为下一个任务做准备。他俩都顺利评上了特级,拿到新的学生证的那天,同窗的三人难得有时间地凑在了一起。
杰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五条悟端着果汁扫了眼夏油杰:“杰,你是不是瘦了?”她又重新蓄起了头发,现在只能在脑后扎一个小揪,她这段时间忙着任务,忙着钻研术式,忙着研究领域展开,已经很久没有和夏油杰好好说话。“没有。”夏油杰还是和从前一样露出笑脸,“只是苦夏罢了。”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疲惫的脸庞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只是点了点头。
五条悟再次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睡梦中惊醒,床头放着的日历上已经标注着这是她这周第五次醒来。她坐在床上叹气,梦的内容很混乱,天内理子和伏黑甚尔交替着在她面前死去,盘星教教徒的笑声和掌声在她耳边响起。五条悟在梦里杀了他们许多次,用苍,用赫,用茈,可最后那些尸体都会从地上爬起,变成夏油杰的脸,质问她,指责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理子,为什么让伏黑甚尔有机可乘,你不是六眼神子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会搞砸?
她站在夏油杰的宿舍门口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开门走进去,五条悟知道夏油杰没有死,他正躺在里面安眠,可梦里的场景让她没法不后怕。夏油杰的死相像是一根钉子,在她心里狠狠打上烙印。如果伏黑甚尔没有因为忌惮夏油杰的咒灵操纵而真的下了狠手,那么五条悟那天就得替两个人收尸。她靠着宿舍的门慢慢蹲下,她不能让夏油杰死在她眼前,五条悟终于有了睡意,她得变得更强才行。
而现在五条悟和那天晚上一样在夏油杰宿舍的门口停留,她刚从新宿回来,夜蛾正道问她为什么不追上去?说实话,五条悟自己都不明白,她知道自己该把人就地正法,抑或是把人带回高专,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放任夏油杰离她而去,没有追上去要一个解释,仿佛他俩只是和从前一样吵了一架。
“你在这里啊。”家入硝子来的时候五条悟正背靠着夏油杰宿舍的门把自己团成一团,这个姿势因为五条悟的身高而变得有些好笑,她在五条悟身边坐下,拿出口袋里的烟盒递到人面前,“试试看吗?”
五条悟犹豫了一会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家入硝子帮她点燃。她学着印象里夏油杰的样子把它叼进嘴里,深吸了一口过肺再吐出,尼古丁的苦和薄荷的辛辣呛得五条悟直咳嗽,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杀了他吗?”家入硝子问。
“还没有。”五条悟抽了第二口,这次比第一次好很多。
“今晚也没有月亮啊。”家入硝子挪近了一些,让五条悟好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以前夏油杰单独出任务的时候,她和五条悟也会像今天一样坐在一起聊些女生之间的事。
“嗯。”五条悟说。
04
五条悟找到乙骨忧太时恰好在仙台料理完另外一个任务,她还在挑选喜久福口味的时候接到了夜蛾正道的电话。
“诶?”女孩的语气十分不耐烦,肩膀夹着手机敷衍地回话。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间,雪色的长发和白色的绷带蒙眼,再配上冷白的肤色让五条悟整个人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她还搭配着一件黑色大衣和长靴,简直就像是正在收割灵魂的死神,“是特级吗?好吧,我知道了。嗯嗯,老板,要这个毛豆生奶油味。”店家和五条悟是老相识,从高专起她就是这家百年老店的常客,每次她到仙台来出差肯定都会捎上他家的喜久福。
“说起来,你男朋友昨天还来买我们家的新品呢,味道怎么样?”店家将包好的袋子递到五条悟手里。“啊。”五条悟反应过来店家嘴里的男朋友是在说夏油杰,高专时期她开过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店家居然还记得。五条悟撇了撇嘴回答道:“我和他最近正吵架呢,谁知道他的喜久福买给了哪只小狐狸精。”她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是一位正在和男朋友闹脾气的姑娘,店家有些抱歉地笑笑:“说不定他是买来给你赔礼道歉的。”五条悟干脆利落地付完钱:“他最好是。”
所以杰来过仙台吗?为什么?也是为了乙骨忧太?五条悟找到男孩的时候人已经陷入了昏迷,她解开一边的绷带仔细查看了附近的咒力残秽,除了那个刚刚上报的特级咒灵之外没有其他人的。猜错了?五条悟把乙骨忧太扛上了辅助监督的车。
她向上层保住了乙骨忧太的命,死刑变死缓。这些年来五条悟再怎么不愿意也还是避免不了和这群烂橘子打交道,她在成年之后彻底接管五条家,也算是成为了这腐朽咒术界高层的一部分。个屁。五条悟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翘了御三家给她举办的成人礼,拿上几瓶啤酒溜进了家入硝子的宿舍准备和人来个一醉方休,结果却是只有她自己醉得不省人事。
“所以这孩子被特级咒灵诅咒了?难为他活到现在。”家入硝子检查了一下乙骨忧太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应该过度消耗太累所以晕过去了。”五条悟摸摸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他才是诅咒者也说不定。不过硝子,我收到情报说杰去过仙台。”
家入硝子想点根烟被眼疾手快的五条悟阻止了,她手里立刻被人塞了根橙子味的棒棒糖。“不是说好戒烟的嘛,硝子要坚持哦。”五条悟比家入硝子高不少,她拍拍这位同窗的肩膀以示鼓励。“哦?夏油说不定是去买喜久福的。”家入硝子拆掉棒棒糖的包装含进嘴里,虽说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笨蛋和另一个笨蛋决裂,但也实实在在不懂这俩不寻常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能被评为特级的大概多多少少都带点毛病。家入硝子想。
“咦?硝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吧,两个笨蛋。家入硝子把五条悟和受牵连还晕着的乙骨忧太一起赶出了医务室。
高专最后一年教室里就只剩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夏油杰在新宿之后就销声匿迹,据说他跑去做了盘星教的教主大人,五条悟想了下夏油杰穿袈裟的样子觉得那模样估计好笑又合适。他终于还是自己成佛做观音去了。五条悟无端想起之前在她院子里穿着浴衣的夏油杰,还有那个没有结果的吻。
毕业照上她和硝子两个人站在照片的右侧,固执地留下点位置给那个不会到场的第三人。五条悟把这张照片夹在钱包里,最里层,上面又覆了一张夏油杰的大头照,看上去很滑稽。她的手机从滑盖式换成智能机,夏油杰的号码也从快捷键搬到了通讯录置顶。
十年里五条悟只拨过去一次。
她的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依旧是在任务中度过,不过是在海外,这次她终于不用端坐在家宅前厅去应付那些前来请求她联姻的烂橘子们了。即使是咒术界最强也逃不了催促相亲的折磨,更何况有很多人盼望着她能再生下一个六眼。
东九区的时间过了十二月七日的零点,第一个发消息过来的是家入硝子,五条悟收到消息的同时正在奶茶店翻看着新品菜单。她点了一杯含百利甜的奶茶,生日嘛就要大胆尝试,五条悟想。
于是第二天五条悟看着手机最近通话上夏油杰的名字陷入了沉思。他居然没换手机号码,而且还接了,不过五条悟选择不去回忆昨晚她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直到在几天后她在高专里收到了一盒只有收件人没有寄件人的录音带。
这年头听录音带的人着实不多了,五条悟好不容易才翻出一台可以使用的录音机,放进去点了播放后她自己的声音隔着电磁波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倒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五条悟自认为她酒品不错,虽然酒量不好但不会像歌姬那样喝醉了就到处丢人。对话的内容主要是五条悟在单方面辱骂夏油杰,从欺骗感情的坏男人到刘海奇怪的男同学,盘星教教主在那头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挂断电话。
等到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对面才含着笑意问道:“骂完了吗?”
五条悟有很久没听到夏油杰的声音了,他的语调听起来轻浮了点,能想象出这人脸上是挂着怎样虚伪的笑容。她听见自己在另一头嗯了一声。
然后夏油杰又轻轻叹了口气说:“以后别喝酒了,悟,还有祝你生日快乐。”就像他拿着蛋糕站在五条悟宿舍里那次一样。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五条悟坐在办公室的座位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太狡猾了,杰。她点开手机,最终还是在删除联系人的对话框里点了确认。
在夏油杰走后五条悟终于认真思考了现今咒术界和咒术师的处境。我能救助的只有愿意被我救助的人,她依旧保持着对弱者的怜悯,接受了那些所谓正论且真正如烂橘子们所愿担起了咒术界的责任。
但仅仅只有自己一个强者是远远不够的,只要人类拥有负面情绪那么咒灵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身为少数人的咒术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面临诸多问题。她可以很容易就杀光高层但那之后不会有任何变化,所以五条悟才选择教育,她需要其他强者一起来彻底改变咒术界。
她和夏油杰的目的从本质上来讲是殊途同归,五条悟在参透领域展开的那天孤零零地站在空空荡荡的无下限内侧看着接近宇宙真相的无量空处终于理解了挚友的选择。星浆体事件让他动摇,灰原的死让他绝望,而旧村则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挚友在那个无休无止的苦夏不仅吞噬了所有难以下咽的咒灵,还将属于普通人的恶意拆吃入腹,独自消化,只留给五条悟一个她来不及挽留的背影。
乙骨忧太的成长速度比五条悟想象中要快,他只用了几天就能将里香的咒力融进咒具中并熟练使用,调查到他同为菅原道真的子孙那天他也刚好和狗卷棘一起出任务。当五条悟收到伊地知的电话赶到出问题的任务现场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猜得没错。建筑物上残留的咒力她再熟悉不过,是属于夏油杰的。他肯定想利用乙骨忧太做些什么,五条悟皱着眉,但他应该还不知道祈本里香到底是如何变成里香的。
今年的平安夜好像不会下雪,好可惜。整个高专里也许就只有五条悟有心思关心那天的天气了。在不久前夏油杰带着他那派的诅咒师们穿过高专的结界,明目张胆地发表了开战宣言。五条悟时隔十年再次见到夏油杰,他身边已经有许多其他人的身影。
双胞胎尤其显眼,那就是当年杰救下的小朋友吧。没想到他俩在这十年里都不约而同地养起了小孩,五条悟在看到人抓起乙骨忧太的手时还在天马行空地想。
“少在我的学生面前鼓吹你的疯狂思想。”
“悟!好久不见啦!”
“先离他们远一点,杰。”
是比从前还要轻浮的语气,代表慈悲的袈裟和虚伪的假面,和五条悟所熟知的夏油杰大相径庭却又感受不到违和感,仿佛他生来就该是如此。再次相见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可他俩如今依旧以各自的名字呼唤对方。寥寥几句后夏油杰终于表明了来意,却也只是如此,那对双胞胎想吃竹下路的可丽饼,于是夏油杰就真的离开了。
“硝子,我见到杰了。”五条悟又坐在家入硝子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她没兴趣去参加什么战前动员会,反正她总会赢的。“你说了第四遍了,五条。”当家入硝子开始用姓氏叫五条悟的时候,证明她已经在不耐烦边缘了。“他看起来不一样了。”女孩趴在椅子靠背上,她的脸颊因为挤压而变得有些扭曲,又让她显得可爱了一点,像还没长大的高中生,虽说她的脸比起高专时确实没有多少变化。五条悟现在全天都开着无下限,只有在家入硝子面前才偶尔会关掉,她不想再犯和从前一样的错误。
“夏油应该比从前轻松很多吧。”家入硝子觉得眼前的五条悟像只猫,于是她伸手揉了揉人的下巴,把女孩当成一只真正的猫在逗。她自己是没法上前线,后方的治疗任务也肯定很重,就指望着五条悟别让她再担心就好了,毕竟她也只剩五条悟一个同窗了。
“所以,这次你杀了他吗?”家入硝子问。
“我会的。”五条悟回答。
平安夜的那天果然没下雪,五条悟在巷口找到夏油杰时正值傍晚,如血的夕阳把天空染了半边,还有半边透着微紫,昭示着夜晚即将来临。
五条悟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远离高专的战场,因此她解开绷带露出了眼睛,在来的路上她完全有时间把绷带再戴上但是她没有这么做。靠着墙壁的人被乙骨忧太轰掉了右臂,五条悟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狼狈的夏油杰。
他说:“悟,怎么来得这么晚呢?”仿佛这一次和从前每次他俩出任务时在高专前碰面一样,五条悟总是会晚几分钟出现,而夏油杰会笑眯眯地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还有什么遗言吗?”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打心底里厌恶非术师,只是现在这个世界,无法让我发自内心地欢笑。”
五条悟站得笔直,她想问问夏油杰,所以那些和我在一起的瞬间也是假装的吗?你这个人真的很爱自欺欺人,但她最后没有说出口。
“杰,————”
“哈?”夏油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又挂上了笑容,“最后你倒是说些诅咒人的话啊。”
“才不要呢。”五条悟松了口气走到夏油杰面前又缓缓蹲下,她朝眼前十年未见的心上人伸出手。“干什么?还不动手杀了我吗?”夏油杰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把那只完好的左手递到人手上。
“别这么着急嘛,杰,给你看个厉害的。”五条悟向夏油杰眨眨眼,像在和主人邀功的猫咪,她记得高专第一次向夏油杰展示「苍」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果然悟才是最强的。”夏油杰的手很冷,血液流失把他的体温也带走,但五条悟还是死死攥着人的手不放,直到夏油杰动动手指挠了挠她的手腕,“已经够啦,悟。”
五条悟想起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个梦,那个属于前代六眼女家主的记忆。她其实没能保护自己的心爱之人,她拥有六眼却没能把无下限术式发挥到极限,所以即使她耗尽了所有的咒力,也只能看着爱人死在自己眼前,而她自己也命不久矣。那个时候五条悟想,她绝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杰,晚安。”五条悟放开手,无量空处里的所有情报在一瞬间涌入了夏油杰的大脑。
五条悟从巷口走出来已是黑夜,她抬头看着天空笑笑说:“今晚有月亮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