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苔 by 言庞

夏油杰今天晚上不正常,这很显然。

五条悟趴在他肩膀上像猫一样用力嗅,有烟的味道,血的味道,汗的味道,还有闻不到但是感觉得到要溢出来的肾上腺素。

“你受伤了?”五条悟问他,旋即又改口,“你杀人了?”

夏油杰嗯了一声,手托着五条悟的后脑撕咬他的脖子,留下了很重的痕迹。他不在意,因为知道这个人有反转术式。

五条悟说痛,一边说着一边贴得更紧,两个人像被粘在一起,马上就要合二为一。他们太紧密太契合又太遥远,心脏在两个胸膛用不同的频率鼓动。

“五条悟,你有后悔过吗?”

五条悟想都不想就说没有,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夏油杰压了回去。像是被禁了言,像是夏油杰根本不想听他回答。他自认为缺乏后悔这种情绪,并相信夏油杰也是如此。但想到一些事情,想到那时候夏油杰看自己的表情,他觉得这种自信又变得缺乏依据,像是被拉长的飞机云,被风随便扯扯就碎了。

于是他干脆就不回答,夏油杰也不再问了。

 

冬天的时候我们两个去过海边,因为一个任务。

两个人处理完之后吃了点东西,因为五条悟说他实在饿得慌。夏油杰刚吃了一颗咒灵球,没有什么胃口。室内的环境叫他很想要抽烟,于是他就看着五条悟吃掉一颗粉色的大福,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

“室内不是禁止吸烟吗?”

“没关系的吧,只要你不去举报我,那就没关系。”

但是五条悟说他会没有胃口,叫夏油杰在包厢里面先饶过他,于是夏油杰重重咬了几下滤嘴,下嘴唇被压得鼓出一小点肉,看着挺性感,并且在五条悟指出来之前就把烟收了回去。

夏天一过大海就死了,在冬天更是变成了坟墓。白天是白天的坟墓,晚上是晚上的坟墓。没有遮阳伞和小吃摊,剩下凄凉的沙子和黑色的影子。渔家的院子里,很多女人忙着晾晒鱼干,她们的手像退化了一样,变得短而粗,若是在指间加上蹼,就是合格的铲子。她们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是冬天的化身一样。

他们在海边走,五条悟说沙子踩起来有点像棉花糖。夏油杰则更想抽烟,其实那时候他刚开始抽烟没多久,但是瘾却很大。五条悟知道他忍了挺久,就帮他护着火苗,闻到烟味又略带嫌弃地避开了。他跑得很快,到前面捡了一个很漂亮的贝壳,里面有一段蟹或者虾的干燥躯体,像某段脱水的记忆,他指给夏油杰看,然后这段记忆被两个人的手指碾过就变成了粉末。

“你见过浒苔吗?”夏油杰看着空旷发白的水面问五条悟。

“没有”

于是夏油杰和他讲,某年夏天的时候浒苔泛滥,很大一片,像是草原。他有几个孩子在那边玩球,因为看不见水底很危险,所以被家长一顿好训。

“我买了一顶帐篷,想搭到浒苔上面,想住上去,可惜后来来了几辆铲车,很快把那些绿油油的植物都给捞走了。”

“听说浒苔做的饼干很好吃。”五条悟说,悄悄偷看了一下抽烟的夏油杰。

“我当时有一种冲动,就是和它们一起飘走。”

“这就是你心仪的死法?”五条悟吐了吐舌头,轻轻拉着夏油杰的长发说,“挺好的,你挺适合做一个水鬼的,然后被我祓除掉,就像今天的咒灵一样。”

两个人又捡了点被浪打上来的浮木,都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苍白,有一块像腿骨,就是要粗的多。他们商量着要在这没来过的海边小镇留宿,后半夜做爱的时候又听见了暴走族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

“他们有点像幽灵。”五条悟说。

“是的。”夏油杰给予了肯定。

五条悟爬起来,看见窗户外面黑漆漆的海,有几盏红色的灯若隐若现。

夏油杰看见五条悟身上红色的痕迹,知道明天这些就会发青发紫。他抽了口气,然后点了根烟。

 

他们约着夏天一起再到海边去,并且真的实现了,而且多了几个同行人。

 

“夏油杰,你他妈的疯了。”

五条悟的表情略微扭曲,夏油杰把烟头摁灭在了他的腰窝。灰黑色的烟灰粘在他皮肤上,又随着两人的动作蹭在床单上。

“你可以开无下限,你可以躲开,你可以今晚不到我身边来,都是你自己可以做的选择。”夏油杰说着一些自己也觉得过分的话。因为他知道五条悟会怎么选,知道五条悟会纵容他,知道他哭着闹着耍着性子闹着脾气也会到自己身边来。他有点难过,有点痛苦,有点分裂,满怀歉意又满是空洞,就做出点伤害来把自己填满。

五条悟嚷了几句,但没有反抗,他感觉到夏油杰的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存在一个部位很脆弱。因为手从后面覆上来,所以五条悟开始没有什么窒息缺氧的感觉,就是很痛,痛得头也跟着痛,痛得他求饶,但没什么用。他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然后才呼吸困难。

夏油杰松了手,用颇为冷漠的神情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那具肉体变冷,先等到了“嗬嗬”的沙哑喘息声。

“杰,你要杀了我吗?”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很委屈,像是大哭过一场。

“我杀不死你。”

“我觉得比起被掐死,还是做水鬼比较好。”

“可是悟,你刚刚高潮了。”

五条悟抖着两条腿,转身去问夏油杰要一个吻,然后笑嘻嘻地说他抽过烟的嘴巴里面好苦。

 

夏油杰杀过人,五条悟是知道的,并且还是他帮忙毁掉尸体的。

咒术师总有杀人的时候,这是谁都躲不掉的事情。但是夏油杰是清清楚楚自己杀了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被附身,没有被操控,只是坏得出油的普通人。五条悟知道那个人确实该死,所以打心眼里觉得夏油杰做得真好。他是一个会一视同仁的人,人类咒灵都一样,该杀的都要通通杀掉才好。夏油杰总是会说他们要保护弱小的人,不能随便下手,他以前听了烦,现在却觉得高兴。他说杰,你杀死了一个坏蛋,救了那些弱小的人。他豁然开朗了,觉得夏油杰真是可爱惨了,没有注意夏油杰颤抖的手。夏油杰在一边抽烟,一根又一根,他觉得心脏跳得很快,整个人兴奋得要死,他知道自己杀掉他不是为了保护谁,只是因为想杀,这个人叫他恶心,甚至他都不觉得这是一个人。他不知道五条悟这样子解读自己的话好不好对不对,他没有去解释,就喘着粗气拽着五条悟亲。夏油杰脸上沾了血,五条悟把那些脏污全舔了去,一点没有嫌弃。夏油杰只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没想到五条悟比他疯得更厉害,更像个变态,甚至把他的嘴巴啃得全是血。

“夏油杰,”他说,眼睛跟着眯起来,“你做的所有事情,好的坏的,都得有我的参与,因为我们是同谋,我们是共犯。杀人要一起杀,死掉也要一起死。”

夏油杰小时候去水库游泳被水草缠住脚,他没去挣扎,很平静地沉没着漂浮着。手摸到了河底,觉得像是人的肌肤,很柔软又很温暖,他闭上了眼睛感觉胸口有点胀痛,想着自己也许就要这么死掉了,也很不错,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浮出了水面在往岸边游。

五条悟有点像那些水草,他想,也有点像浒苔,或许都不是。他把自己放在了夏油杰的面前,很显眼的位置,叫他时时刻刻注意着,大咧咧地宣布自己在他生命里的地位。夏油杰莫名有点恼火,有点开心,又有点心疼,觉得自己或者五条悟,病得不轻,怪可怜的。

 

五条悟推开夏油杰,说自己身上被弄得黏糊糊的要去洗澡,还有自己很饿,得给他叫一份送餐服务。五条悟是刚完成了任务,累的要死,但是接到夏油杰的电话就跑过来。他问今天怎么这么迫不及待,还特意开了一套房。

“我那边也刚结束任务,很想见你。”

五条悟去洗澡的时候夏油杰飞快抽掉手里的烟,又点了一根新的,披了件外套出去给五条找吃的。都不知道凌晨几点了,客房送餐早过了点。不过他还是有点意外,五条悟居然会饭都来不及吃就赶过来。他想到这里又有点难受,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知道那个消息。

 

这条街他们之前经常来,这里有一家可以通宵的私人影咖。他们在这里看了不少经典的好电影,也看了不少自己偷偷带的黄碟。他记得影咖门口有两个娃娃机,他在里面看一部很老的片子的时候五条悟溜出去在那里站了一下午,抓出不少维尼熊和跳跳虎,把他身上的还有夏油杰身上的钱全部都花光了。

“你这是搬空了整个娃娃机?”夏油杰问他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人把钱花得精光。

五条悟笑得灿烂,说自己技术很好,他把这个娃娃一个接一个地往夏油杰身上扔,很快把夏油杰给淹没。五条悟扑上去把夏油杰解救出来,脑袋磕在他肩膀上,好像有点丧气,说自己想抓的是长颈鹿,可是怎么都抓不上来。

“长颈鹿脖子那么长,应该很容易抓才对。”

“不,你不明白,很难抓的。”

之后因为没有钱,是夏油杰弄了只咒灵带着他俩回去,有路人看见了天上飞的男高中生和一大堆娃娃,纷纷拿出手机要拍,两人免不了被夜蛾一顿好骂。

五条悟说没有他要的长颈鹿,所以那些娃娃全归了硝子,硝子不喜欢这些,又都给了庵歌姬。五条悟一边被罚着跪,一边漫不经心地掏口袋,末了被他摸出一枚亮闪闪沉甸甸的游戏币,挤着眼睛把它丢给了夏油杰。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买的宵夜,都是甜口,夏油杰笑了笑,想着这些都不是自己爱吃的,但可能因为五条悟所以就成了习惯。回酒店的路上经过那家影咖,他稍微瞄了瞄,发现娃娃机里还是很熟悉的维尼熊和跳跳虎,根本没有长颈鹿。

他偏着头想了想,想起那枚游戏币应该还在宿舍床头柜的抽屉里,又觉得晚上的风吹到身上实在是怪舒服的。

 

五条悟是真的累惨了,他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好觉,挤完澡挤进被两人搞得乱七八糟的被窝里,本来还想抱怨几句却莫名其妙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夏油杰了,可能是太想见夏油杰而终于见到了,可能是被子上都是夏油杰的味道,所以他几乎不设防地睡着了。夏油杰回来看见他那么大个人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不太舍得叫他起来。他小心地掀开被子,看见五条悟身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什么都没留下,干干净净就像激烈的性爱从未发生,他又觉得痛苦,觉得可恨。五条悟在他生命里那么耀眼,耀眼得叫人生厌,但自己却好像从没有留下任何能影响他的东西。

他感觉有一种荒谬感在上升,上升,卡到嗓子眼,他想起今天他经历了什么,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想起被他安置在别的房间的两个女孩子。他觉得自己应该趁现在赶紧离开,省得再对上五条悟,又被勾起好多份的回忆和不舍得。但是走了怎么办,走了五条悟兴许就不会出现在他身边了,兴许再见就是仇人了。他有好多踌躇,都是今天之前未曾想过的。这太分裂也太痛苦了。

如果行动之前考虑这些,说不定我就不会干那些事情。夏油杰有点好笑地想,但他深知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五条悟身上自己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淡了,淡到将要把他脆弱不堪的神经痛痛摧毁。他想起浒苔是没有根的,他也没有在五条悟身上扎根。

 

“夏油杰?”五条悟醒了。给冻醒了。

“为什么要哭?”

夏油杰说对不起,然后吻他,咬他,进入他。他弄得五条悟好疼,但是哭得又很凶,叫五条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觉得像是自己在欺负他。

 

天亮之前五条悟睡着了,醒过来找不到夏油杰了。

他接到一通电话,说是夏油杰叛逃了。

五条悟把头低下去一点,把自己埋起来,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他没有抓到他想要的长颈鹿,好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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