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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走在正午时分的田野上,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自从告别于世界各地追求刺激的生活,选择了继承家业开始,他的生活就一向被照料得精益求精,本宅的府邸本就因为选址的问题阴暗幽冷,也就是后来他强行牵入了各种现代化设施才有了改善。他最常呆在的企业和私居,空调更是使得气温常年处于人类最适宜的生活状态。
他踩着土地和沙砾,百无聊赖,但又并不在想许多东西,自从离开了那栋迎接他的分家小院,在那群人菜色的脸里,他就把那里面的东西抛在脑后了。五条悟扯了扯衣领,目光游离,神色懒散,他不带任何专心地扫过了偏远处背对着他干活的人,说实话,在太阳的炙烤下,他甚至感觉自己只能在光线的波纹里看到几件红红绿绿的衣服。他在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不凭别的,全靠随性和感觉,让蚕吐丝,牵引着他的脚步往前。
在他心中,空气嘟噜嘟噜地冒着泡泡,而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植物们在呼吸。
有一株——他确定是生得最高的那株,可能是地理优势,也可能是别的,比如照料很好、天性如此、或用了特殊秘方···一颗橘子树,生得像高乔木,落座的地方也相当离奇,在一片葡萄园的一角,他的贸然闯入惊扰了在里面工作的妇人,对方的一举一动没准相当生动,但或许吧,因为他的认识已经完全被随之而现的角色吸引了。
好比TV里的主人公,在故事的前半部分历经了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找到了通往神秘世界的正确道路,穿越长长的山壁相抵的隧道,踩过向上向下的石阶,跨过野草和青苔,只为了到达新的地点,见到那个注定要在他的生活中牵出非同一般的色彩的人。
咚咚的脚步,从木屋子里走出来,在转角处,从葡萄藤下现出来,四肢伸展着,脊背挺直,但并不拘谨,从掀起的手,指端所指向的地方,五条悟突然好像重新认识到的光束服帖地绕着那个人的手,然后飞向遥远遥远的地方,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仿佛久眠骤醒,突然注意到了身边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的色彩,但是也清醒的意识到,再不能挤占入他的眼睛了,因为那个人的面貌也随之加深,黑色的长发,丸子头,还有一双见到他后闪过了莫测的神色的眼睛。
他的双臂完全裸露了出来,肌肉鼓鼓,像是最健康的电影里能拍出来的似的,五条悟的视线下移,发现这个人还挽着裤腿,露出脚踝。
自己比他要高一个头。五条悟想到。
观至来人,夏油自然一瞬间知道了他是谁。在屋内时,他就听到了外面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一条是他所熟悉的,一条是更清润的嗓,谈话内容不知道,但那活泼又亲切的,带着游玩至此又毫不畏生的熟捻与惬意,让他不由产生些许好感。然而母亲听来显然有几分慌乱了,叠连传来几声呼唤,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出门时正好只听到那人开始的自我介绍,却在他出现的同时卡住,母亲的身子在来人的衬托下更显瘦弱,面目又因担忧于行客的反应更显无措。
他走上前,几句向母亲巧妙地解释了许,又以五条家的提出担保了信誉,单手虚拥住母亲的背,在原地护着人远去,他记得那一捧清澈的蓝,刚刚再度观看到后加深的印象也并没有忘记。不加关注,借此也留待人些许反应时间,他再度从墙边提起一个篮子,站直时又侧身,转头时抬眼望向人:“请跟我来。”
新鲜的土地在葡萄藤的根脚堆出一条条坎,除了角落里突兀而生的吸引了五条悟的橘子树,这一整片葡萄园都规划得很好,但也像许多的传统的葡萄园一样,罗列得整齐。但葡萄的架子很高,被精心照料过,攀爬而上的藤蔓叶子也生得更大,果实累累,分布饱满地、密集地垂坠在一起,挤挤挨挨地贴在高身段少年的手臂边,引起他注意,又被他摘下。五条悟,五条悟感觉自己有点像跟着他的那串葡萄。
他拽了下身旁的葡萄叶,清了清嗓,好似掩饰,可自己也不知道掩饰什么,只是迫切出于一种想要打破什么的意志、也许是安静,也许是如此这般凝滞的气氛,也或许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种争强好胜、促使着他想要从对方身上夺走什么,开口就好像粗暴地用手将人拉扯,“你跟她说了什么?”
五条悟从未这样被心催促一般接近一个人。
“她是我的妈妈。”五条悟在意的人先是说了一个他忘了以什么开头为姓,又忘了以什么字为名的姓名,然后再又介绍他的身份,这里五条悟倒是听清了,醒得就仿佛以这个人为中心晕染了一大片,此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眼神淡淡的,又难看透,“我叫杰,夏油杰。”
“好吧杰,你对你妈妈说了什么?”五条悟这次的语速倒是快了一点,从善如流,“关于我的,你好像认识我。”
五条悟从自己的记忆中仔细揣摹,这才从对方的鲜明特征中想起:自己昨天也好像以相当好的视力捕捉到过一抹同样的刘海。
什么啊?原来他更早就应该认识杰了吗!喂、喂,是什么耽误了他。
夏油杰,并没有被五条悟带着走的夏油杰,他一开口就好像又让五条悟如坠云雾里,沉浸在阳光穿透的橙色汽水中,理性也升腾欣悦起来,在无大事时,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一辈子还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至少在这里,五条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心知如此,又放任自己乃至推波助澜,“五条家的大人物。”夏油杰的意思很明显是他对他母亲这样说了,随后他问,“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到这个庭园?还是为什么来到乡下?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的眼睛,又觉得他好像都在问,总归都没什么不好说的。
前者的理由,无非再将对杰的妈妈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而后者——哎呀,人高马大英俊帅气天资横溢又丰富多金的世界级主人公也是会有烦恼的!
家有一老名夜蛾,身形魁梧,天纵不足,遂从师,授钢琴。幸得亲生弟子一女一男,女名硝,男名悟,硝称千年一遇,悟称唯我独尊,夜蛾心生妒意,甚挑剔,批弟子技巧无双怎感情不足?!欺可怜悟悟于豪宅——
悟遂至。
抑扬顿挫、一收一伏,五条悟用着这样的声调瞬间把夏油杰逗笑起来。两个人,夏油杰牵着五条悟坐到橘子树下,两个人之间没有空位,篮子搁在夏油杰的右手边,蜿蜒出土地的树根圈成的围栏中,紫色的葡萄满满地盛在里面。夏油杰探手,摘下斜躺在篮边葡萄串中的一颗,剥开了递出。
五条悟一下子就蹭了过去,半边身子凑得很近,把夏油杰吓了一跳,他的指尖抖了下,对方就已然把果肉叼走,定眼看去,仿佛一只得意洋洋的白鸟,神色放纵,眉眼弯出细小的弧,他的表情和眼睛,又诉说着一些狡黠,摆明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故事说完,还需要被夺走了粮食的人类靠着什么来交换。
夏油杰摸了一下橘树粗粝的树皮,这是它常年抵御风吹雨打的武器,也会它除大小以外对自己荣耀的证实之一,夏油杰很熟悉它们的纹路,还知道自己小时候刻画的身高纹路被隐藏在哪,它和他一起长,渐渐他也不能伸手就摸到他最开始的纹路,它已经向着阳光比他高很多了,“这是我小时候亲手栽下的。”
他五岁的时候,这靠近后山的庭园还并未开垦,更接近荒田,仿佛小孩可以任人涂抹,自然予它无限的可能性。父亲和母亲带着他纠结犹豫了许久,最终决定种下橘子。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提着铲子的模样,挖下坑,然后把树苗放在里面,但因力气实在太小,体力又弱,所以这一株树苗几乎是一种坠落的状态进入土里的,他把自己的体重留在上面,说不清是他扶着树,还是树扶着他。
善于农活的两位成年的人的进度自然比他快很多,他们栽完了一排,看着自己的小孩绕着圈圈填土,这拍拍,那拍拍,笑着把他拥入怀中,举起来。夏油杰伸着手,攥拳,如今依然认为那是自己小时最接近某种宏大事物的第一时刻。可惜好景不长,这片树苗的来源其实某个路过的行商,只说过这树能长很高,结很多果,也并不了解这树是否适合生活在这里的环境。一批批的树苗死掉了,成年人把它铲走,只剩下他们一直以为活不下去的,孩童亲手所栽的树,正如那行商所言一样,生长得令这一片人都惊奇的高大。
于是有人说:真奇怪呀!葡萄园里竟然还能有这样一株橘子!简直就像你们的孩子!
夏油杰总是会想起,当时父母的面容其实有些窘迫。后来者的话,他并没有告诉向他索取故事的来客。
他站起了身,摘下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橘子,作势要剥,以此威胁用后半部分来吊他胃口的人。
该从哪里讲起?五条悟想到。他自然愿意让夏油杰了解自己的事,也没来由的自信他不会被其它人对自己的评价、以及自己的确所缺少的一些东西影响······
那么就谈那个他们应该有的真正的“初遇”吧。
今天早晨,五条悟之所以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出来闲逛,其实是因为听了一场在他眼里实在无聊至极的钢琴曲,那个分家的孩子,或许正常情况下,的确是在平凡人眼中看来是有一点实力吧?不然也不会明知他的情报还试图在他面前展示。虽然在他看来都一样啦,他的才能已经让他在看任何他涉及过的领域,实力达不到大家程度的都已经变成“1+1”左右。不过许是年长了许多,五条悟现在时常也不介意当当“好为人师”里面的“师”,外加他还有一点在意的东西,所以也就应允。
可惜,这当然不是他的感受。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身份、权势、地位、才能,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这个五条悟,这个站在夏油杰眼前的五条悟,在他不加以掩饰,仅仅是面无表情的情况下,一个眼神就可以让那个站在琴座前的孩童两股战战,从谈错了第一个音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首不协调曲,乱得要命、吵得惊人,曲调简直像是偷食了黄油被追着撵的鼠。
曲毕,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管家首先不顾规矩地跑了过来,拥住了呆立着的、面露惊恐的小孩。是的,这就是他所在意的,不是什么行为啦,更不是什么规矩,万物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有逻辑可循,可以推理,乃至预判他人所欲的下一步,这也是他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旅行时代都不涉及商业,却能在接手自家产业后毫无过度就能所向披靡的原因。他所在意的,也是夜蛾此次赶来他想让他取得的目的所在。
他刚刚下车,便在迎接他的一群人中注意到了这位老年男性,眼中对于在他面前翘尾巴的分家小孩的超明显的爱意,说真的,小孩表现得很傻,五条悟不认为这样除了他外表外还有什么值得喜爱的,但是这位老人显然不是如此,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把小孩当作了珍贵之物,又没有惯常的对于“宝物”的独占欲,还有一些···担忧?愧疚?焦急?
这些也是让他早晨在五条悟还没有表明态度之前,就做出了冲动行为的原因。什么啊?他是什么会欺负小孩的危险人物吗?五条悟想到。虽然这种偏僻地方的确让他有些新意,一来就看到了主家绝对不会有的“主仆”状态,但是,他在此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从这个管家这里,并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夏油杰把橙子果肉递给他,他梅开二度地和此前一样叼走嚼嚼嚼,这次夏油杰可没什么反应了,只是示意他接着说。
说他一定要理解什么,倒也不尽然,他自认唯一正确的只有自己,世界不理解他,那就一定是世界出了问题。不过到底被夜蛾缠得烦,也嫌够主家誓与家族荣损与共,对毫无此感的他义愤填膺的一群老头。五条悟干脆横扫年岁,做出自己,直接把公司事务扔给新捞出来的几个小孩,就拍拍手跑掉了。
这群小孩中有一个叫乙骨忧太的,五条悟认为最有意思,是他家的远亲,幼儿园就学会了把妹,追到手的还是他现在的新娘,在五条家里,那群古板守旧的任谁看他一眼不说他可惜了英年早婚,目前他看起来也是唯一一个让他们看见有希望追上五条悟的。况且这家伙还对他的妻子言听计从,任垃圾看了不幻想若是把自家女子嫁过去不是对他手拿把掐。
可实际上,“那家伙说不定才是更危险的那个哦?”这一瓣··一半橘子有点多,五条悟若是不想显露狼狈的姿态,就不得不拿手去接,在当事人不刻意注意这一点的情况下,夏油的计划自然得以顺利实施,从五条悟的视角下,这个人确实值得关注,毕竟不是哪一个人都能在当面状似软弱的敷衍走给他介绍姑娘的所有人后,下一秒就来一句,‘真想把这群要拆散我和里香的家伙杀掉啊’。
夏油的手都顿了一下。
五条悟的眼睛,不看他的时候,陷入回忆的时候,颜色都好像会变得更清浅一些,就好像阳光将出现前朦胧的天,薄雾虽然渐渐散去,展露出一片感觉敞亮的样子,但在那一汪蓝色里,仍有流云飘过,让人看不完全。夜蛾苦心孤诣,比不得乙骨自身做榜,可,“我并不想理解他,也不想让他理解我。”
说这是很炫酷的东西五条大人也要拥有似乎太轻,但说五条悟一定要、不得不得到这个又太重。但就是,突如其来,隐约有种空洞感、有种催促感,让他选择了离开原本的环境,到别点地方去。也让他遇见了夏油杰,仅凭直觉就选择了夏油杰,在这里给他讲故事。
最后一瓣橘子吃光了,五条悟感觉口中甘甜。
在夏油的目光下,他好像又说了许多事,很多东西都并不过脑,只是飘散着的点子和念头就说了,盯着他的,是怎样的目光呢?就好像燥热里的一杯水,一小杯,又源源不断,于是随着饮用进入了他的血管,包裹了他的全身,他好像生来就缺少这个东西,又好在在注意到、感受到这股空茫时,就被身边的人开始渐渐填满。
夏油杰一直听得很认真、入神。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他转过身,开始爬树。
五条悟的视线还被他牵着走,但心灵还停留在谈话时,后排靠窗的主角撑着肘,向他身旁世界欠了他的男同学会话。但很快,视觉的盛宴又将他从学生时代引至冒险时进入到热带雨林中。在雨林中有一只豹子,爬树很矫健,一举一动,肌肉的一起一伏都堪称艺术,布满了野性美。比一群自诩其作品波澜壮阔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就仿佛此刻的夏油杰。
然而夏油杰毕竟不是成年的豹,青葱了不知多少,所以这又让他显得纤瘦,脊梁如竹子节节生,更像是一个人他最下方的脚踝,精炼而有力,在他蹬树的时起到了相当强劲的作用,但又估起来一手能握住,肤色和树干的褐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被吸引住的人往往不知时日,于是他注意到的时候,夏油杰已经爬上了很高的地方。
五条悟的心脏在这一刻跳得很快。是慌乱吗?是担忧吗?是焦急吗?畏惧自己无法将他接住。五条悟只知道,这是他平生心脏跳得最快的速度,他仰头用手拢着扩大自己的音量,“喂——!杰!你要干什么!很危险!快下来!”
的确如五条悟所说,夏油杰爬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方,他脚踩上一株更细弱的枝丫分叉上,全身肉眼可见地在摇晃,在这里、这个位置、这个地方,即使脚下是他熟悉的老伙计,也有相当大的可能让他付出代价。他更向前挪了一步,晃动更厉害了。
夏油杰对于自己昨日才暗恋的人,今日有缘到来的客人对自己的呼唤充耳不闻。他只是认定了一个目标,向前走着,他安稳的走到了,似乎是自己认定的终点,然后伸出手,全身倾斜着向外探区,好像是要摘那个更高更远、看起来也更大、更甜的橘子。又好像是要摘去那更远方的一抹太阳——
他滑落。下坠。
五条悟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几下蹬上树干,飞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又给予缓冲。他一下子将人拥住,少年重重的砸下来,他心跳猛得仿佛断了肋骨。
两个人穿过一些枝叶,砸在柔软的土地上。
背部好痛,胸口被人按了一下,但很顽强地撑起来了,那个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用着不大的声音,“肋骨没断。”
五条悟想要发火,他现在生气、生气、非常生气。···但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身躯在颤抖。
他一反常态——完全超出了自己以往的认知了,他开始为身上的人找起理由来。比如杰应该是确实因为好心想让他尝尝好的,比如这种年纪的人就是容易自信冲动。比如一下子掉下来的是杰,杰应该也吓坏了······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身上的人好好拥住,最好真的勒进他的肋骨里。他半撑起身。
夏油杰先拥住了他。
不紧、不重,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又完美填充了他缺失的空,夏油杰的身躯热热的,有着烘焙过一样的气息,夏油杰的呼吸填在他的脖颈处,浮动他的汗毛他的发,被他敏锐感官的皮肤悉心接受着。没有湿意,夏油杰没有哭,更没有害怕。这个人、这个家伙、这个青春的少年,刚刚才做出了危险举动的人,在笑。
五条悟的火气,在这充满活力的笑声中升腾又偃旗息鼓,他的意志在与他的感性交锋,最后彻底的节节败退。正当他想着 ,算了吧,就这样吧,扰动五条悟心弦的人就这样抬起来,露出一张细眉长目的,狐狸一般的面容,稚嫩,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对他有意的人中又如此惊心。夏油杰一手抚住五条悟的脸,他的手指更加冰凉,应该是因为剥过水果,指尖也在果皮的汁水中走过一番,五条悟嗅到了和他口中一样的甜甜的味道。
他这时又注意到这个了。
“你有。”夏油杰如此说到。他的目光安稳又宁静,仿佛阐述世间真理,“你是有感情的,他们在骗你。”
这次心脏跳出的是不一样的旋律。
在夏天,在不一样的乡野烂漫。五条悟感觉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