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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专的第一年,那是夏油杰第一次给五条悟谈论过去,毫无疑问,那是他构成人生的很重要的一部分。
夏油说得很幸福,他的目光微闪,连睫毛也配合着弯弯的样子,让五条悟不仅从他的神色中,还从他回忆过去时牵引着表情的肌肉中,品得自己好像一只顺着时光裂出的缝隙中流露出的甜蜜被吸引的蜜袋鼬,被其主人邀请和允诺着踏入那一番未知的天地。
在这场谈话中,他数次顺着自己也不在意原因的感觉倒在夏油的身上,令得男同期的叙述数次被打断,数次对他展露无奈又因他的辩驳重新接起,他挺享受这一部分,但到底不能多玩,最后他干脆仰躺着,就这样枕在夏油的腿上了。
夏油所挑选的是他童年在父母的故乡,他的老家所经历的一场宴会。
故事要从开头开始讲起。
他的故乡地理位置偏远,三面环山,只有一面是展望而无边际的平原,生长着自然的花草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赖以生存的作物。平原有一条跨越其间的溪流,那里的水终年不断,是从山涧寻不到来处的地方流淌下来,具有融化的纯净雪水的清澈,又有胆大者可从中饮出一番草木的清甜。
宴会的起因是夏季荞麦,他家乡在一年中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农作,于夏季的伊始开始播种,又在秋天的开头收获。荞麦晒饱了这一整个年份最充足的太阳,又畅饮了人们灌溉来的解渴的溪水,从而结出沉甸甸的穗,里面藏着晶莹的肉。
荞麦自成熟开始裂开便散发着一股清香,而这酿人的气息,还将化作被收割后磨成的面粉,化作米饭和面条,化作咕噜噜的汤水,萦绕此地的一整个秋···若有幸,在秋季新来的时候,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外出闯荡,那么便能品尝到用第一批的荞麦研磨所制成的最新的荞麦面,在这新荞的第一顿,各家都会展露浑身解数,挖空心思,从而凑成一场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露天的盛大晚宴。
夏油所说的正是于此。
小朋友新到这里一年,尚且有点拘谨。他并不为新地点感到不应,在此之前,他已经去过许多好与不好的地方,他只是想要帮忙,又摸不清这里的路数,于是在父母各自领了活去忙碌的时候,他只是待在厨房里,站在边上看着大人们忙忙碌碌。
他好像只能做到不添乱。
这时,一直待在熬制高汤的台前燃火的妇人让小朋友坐到她旁边来,她毫不犹豫地指使了一个人在夏油来前就给他搬上了小椅子,然后用大嗓门堵住了小朋友犹豫的话和打算道歉的句子,把夏油按在椅子上,夏油观见这位给他拿椅子的大人虽然口中抱怨着,但实际一直带着打趣的笑,在抓住他的目光时还对他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这让夏油安下心来。
“那,杰又是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不和其它的孩子一起去玩呢?”妇人又往台中添了一根柴,在火光下这样问到。
“我更想帮忙。”夏油杰这样回到——他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显得有点懊恼——他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火,然后吐露出了另一个原因,“···还有,我并不能和他们相处好。”
小朋友的相处不好有什么原因呢?或许只是一颗糖果,或许只是一场游戏中分配的角色不同,更或许只是路边跃过的一只蟋蟀。但对夏油杰来说,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生来便与众不同。
(五条悟在此时为夏油打抱不平,得到对方“我早就不在意了”的自得和对五条悟反应过度的发笑,五条悟很不满,提出抗议,又被对方哄了回来。)
熬汤的妇女为夏油杰讲述了这场宴会的起源,和这场宴会中本质蕴含着和代表着的,其中想要大家得到的东西,“这些除了食物的美味之外的,大家都习惯了,因此也不以为奇,但我想,对新来于此的杰君来说,一定是对解决你的难题有用处的。”
传说在很久以前,这片土地曾经诞生过一个凶恶的怪物,青面獠牙,三头四臂,颜色是最灾难的瘟疫,鬓毛触之即死,还有窥探人的无数双眼睛。然而,这只怪物最大的灾害不是它对人类个体所造成的伤害,而是它路过的地方会庄稼烧尽,寸草不生。在当时,他引起了一批又一批的灾民迁徙,它大肆的破坏,永无休止的,却反倒并未力量散尽,仿佛从人们的苦难中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
最后等到上层人终于按耐不住,派出大法师来拔除怪物时,它的力量已经成长到了另法师也瞪目结舌的地步,“如果一开始就通知我的话,我还有办法杀死他而全身而退。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我只能拼尽性命将它封印,再见了,之后你们的灾难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法师就和怪物一起消失了。
土地重新恢复到了熙熙攘攘,草木萌生,存活下来的人们自愿为法师祭悼,建起祠堂。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懂得那些苦难与幸运的人也越来越少,人是健忘的动物,还有大人物们纷纷也呈现出了掩埋的态度,于是祠堂倒塌了,法师也被忘却,只剩下一些固执的人口口相传。
直到在上一个百年,灾难重演。
许是进入了现代,也或许是时光流逝,那个怪物的力量也消减不少,人们并没有见到它的面貌,只见证了它的力量,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庄稼都倒塌了,枯萎成秸,花木凋零,新种下的种子也无法生长,只余下悲泣的人们面对这不可企及的伟力心生绝望。
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个古老传说,好在总有一些聪明人,总能在冷风吹的一瞬间闻讯而动,早早逃难去,估摸着未受太大波及,他们一边祈求着这里的不幸能够早早结束,不要蔓延,一边揣测着自己在崭新地界的生活。
他们并没有错,毕竟惶恐和畏惧是如天幕般,不以高低地普遍降临,他们也经受了打击,在面对这不寻常理的事物中,于夜里徘徊。直到如呆立的鼠被树枝猛地戳弄一下,连夜里翻箱倒柜,给屋子里来上最迅速的贵重之物大简并,跃过那条泛黄的河逃命去。
留下来的人们,有离不得家乡的,愿与这片土地同生共死之人;有尚存希望的,意图为此找到一条生存之路,解决办法的人;还有本就是孤家寡人,不愿再奔逃,索性陪着乡人留下,寻找自己所能做到之事的人···但不论何种人,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第一类人一遍遍挑选新的种子,种植更易存活的作物,第二类人一次次深入危险与偏僻之地,寻找流言中具有非自然力量的事物,第三类人统筹了粮食,列好计划,分门分发,成为所有人最好的后方···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不见转好,方法并未找到,倒是人手也死去几个,绝望在蔓延,仿佛黑色的纱雾笼罩,人类也是群居动物,到后来,他们已经自发性地聚集到了一起。
故事都到此为止了吗?当然并不。——正在这时,一位最为勇敢和才思的女性站了出来,她是人群中的“探险家”,在此之前,她离开了数天,不见踪影,本来人们已经将她列入遇难者之列了,然而第三天,她带着一身的伤,一个故事,一件奇物,颠簸着爬了回来。
她撞入自己故土的第一瞬间,就已经把奇物埋进了土地里,除了她,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只知道在她被治疗后醒来时,就已经宣布了这件事会从此结束,她那时还躺在为她整理出来的病床上,抬着手,睁大了眼睛,她用着沙哑的声音叙述了法师的故事,定下了围拢她而来的,还有汇聚在窗外的所有人的心。
“但我们还需要坚持。”她说。
时间已经到了冬日,风雪掩埋下这片疮痍的土地,人们的喘息,还有灯火下的絮语。冬天太冷,是自然的力量,让一切休憩,土地在沉眠中,被力量滋养着苏生。
最大的宅子里,所有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粮食被封好装在仓库里,每日清点一次。这一年的风雪格外的大,看不见的人们分不清是凶兽余威的濒死反抗,还是他们将要一股作气的被消灭掉。只是时不时有人透过窗去看那条终年不断的河,时至今日它也依然没有结冰,他们祈祷着,有朝一日它能够重返清澈,同他们一样。
屋舍里人,引着火,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他们时而像游魂魂不守舍,又时而如实质燃烧着的某些东西一样落在原地,把激烈的碰撞着的东西凝固在一起,锁在这里一同取暖。此时,距离春天还有三个月,距离土地成熟第一批作物还有六个月。
在这六个月里,被灾难锁在一起的人会何种度过?是从头到尾的和谐与温馨、谦虚相让、毫无私心的吗?不,甚至并不是因为绝境在步步逼近,只是因为他们是人。是人就会互相争吵、产生相异和矛盾,无需理由便可以彼此针对,乃至发展到互相憎恶。
夏油杰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他将手中的小棍子塞到火中,托着腮。他有所体会,但依旧不太懂,他也不喜欢这个,不仅仅是因为被流言牵连的自己。他等待这更美好的结局,还要到更加更加的以后,他还要到此后才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诅咒就诞生在这里。
妇人说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在于“交流”,也就是这场宴会本质赠予人们的礼物。
第一个月的时候,人们互相鼓励,他们此前囤积了足够多的粮,离开的那些人也有几位似是找到了好地方,托人带回来一批,他们展望着希望。第二个月的时候,他们的口角逐渐增多,感情逐渐地趋于焦虑,稍有不寻常的事就会引起大声的叫嚷与火花,此月的最后,他们开始打架。
第三月的中旬,药品宣告告急,但依然有体弱与不细心的人仍在病中,他们的家人焦急万分,担忧就好像风暴一样卷席了他们,开始清空他们的理智,他们开始与心中但是怀疑,对解救的,对他人的,数不清的怀疑就好像苦水蔓延上他们的眼睛,他们开始对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之人投以憎恨。
防御的堤坝即将崩解,传述法师的故事的女子撑了起来,她依然尚未痊愈。
她一一道出了大家的近况,忧伤的、难过的、捉襟见肘而无可奈何的,她讲述着大家的困难,看透了每一个人的心事,在保护她的人和咒骂她的人之中,她扬着眉,将自己,将每一个人的不堪之处都揭露了出来,连同心底里的绰隙。但——
“这没什么的,我们仍然来得及,我们还没有犯下任何会让自己死后仍后悔的错事。是没办法了吗?不是这样吧、我们依然还活着,我们的食物仍没有用尽。若是饥饿实在无法忍受,可以先把我的这份拿走,哪怕药品不足,仍可以用温水打湿了毛巾降温,仍可以靠近火光,裹紧了被褥取暖。更何况,我们不是互相拥抱着对方吗?”
“看看你们吧,再看看关心你们的人,再看看我们一同走来的人。她昨天是否还与你握手?曾经是否还将留有余温的饭团送到寻访问药的你们手中来?她的眉眼是否依然亲切,她的手指是否依然毫发无伤?还是你们已经只能看见对方更加令你们憎恶与羡慕,比自己更完好的一部分了?”
“我们可能还会活着,活着度过这次的苦难,但我们也或许就会死去,甚至就在明天发生。这里就剩下我们了,我们之间也再无隐瞒,不分大小,抱怨并不是坏事,责骂不是,乃至憎恶也否,最关键的是,我们是否能在发泄后仍然能彼此手牵着手?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两个人、乃至更多的人聚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凡人能够创造非人的力量的最简单的方法。”
她要求人们同她一样诉说。
“好的事、不好的事、真实的事情,幻想的事情,诚实与谎言我们也无需分辨···我们暴露自己的不堪,不求原谅,只是为了能够让我们更好的表达自己的善意,能够更加真诚的接纳别人,能够不灭希望,能够鼓起勇气,能够鼓励自己也鼓励别人,哪怕死亡,也依旧有人能够记住我们,能讲述我们的名。”
“假使,能够在这场灾难下活下来的我们,将成为新春的同一批麦。”
她的眼神坚毅又柔和,在最显眼处,被所有人的目光簇拥着。仿佛钢铁和棉,这种精神依然被传递着,到达了对着夏油杰讲述这个故事的妇人口中。夏油杰抬着眼睛去看这个人的样貌,浅小的皱纹,堆在眼角,头发大部分还是乌黑的,喊人也中气十足,精神十足,她对夏油杰问了许多问题,小朋友几乎把自己的事都倒豆子一样说出来了她才开始讲这个故事。
(“你小时候就那么轻信别人,那么多话吗?”五条悟问道,夏油杰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长长地出声,“保密——。”)
夏油听她重复出这个故事中女子的最后一句话,“一定没问题的。”
“我也···想要为大家祈福。”小朋友对妇人这样说。
他决定好帮忙的办法了。
九月。秋季初,夏季的末尾,夜幕像是被一匹马牵着来临,星星堆在低垂的一隅,靠近着人群,向着汇聚而来的地面的火光投来好奇的张望。一片平坦而宽阔的地方,不同颜色与高低桌椅生长了出来,里面穿梭着或老或少、或高或低的小人物,绿色的土地,倒影的溪流环绕着他们。
地窖中的陈菜,家酿的酒,山中生长的野味,专供小孩子食用的炸物、糕点,仿佛阶梯下的臣民,挤挤攘攘,簇拥在桌的外缘,它们的中央空缺着,为了迎接今晚真正的主题。——浓郁的高汤,自呈出锅中,端出厨房外的瞬间就四处飘香,化作一缕飘带,引来每一个馋嘴的人往内探去,根根分明的荞麦,畅游在晶莹的月光中,恍惚可从上看见植物的纤维。
古老的传说,百年前的同甘共苦,一整个夏日的辛勤劳作,凝聚其中。荟成这一碗汤面。
“我们可以从其中看到植物的由生到死,看到每一个人付出的努力,想到每一天,每一个早晨和晚上,我们相遇的人,我们交谈中的人,存活着的,失去了的,我们期盼着的和我们已拥有的。”妇人在人群的最后才出场,她是今晚的大功臣,提溜着小孩出现,将小朋友摆在地面上,推推他的背,“去吧,杰,去大家的中间,踩在板凳上。”
要知道······
没有人能拒绝美好的祝愿,没有人能拒绝善良的人。夏油杰行着步子,在心中重复自己说出了自己的设想后,鼓励他的这位高个子的女性说过的话。······没有人能够做到,在美食中伤害别人袒露的心。
“我,能看见大家看不见的东西。”他大声地这样说了。
曾经,经过了几番折腾,夏油杰终于发现了他对付那些怪物的唯一办法:抬手,握掌,克服恐惧,引动自己的力量,将它们撕裂、扯碎,化作一条线,绕成自己手中一个黑色的实心的球。
他想做的就是——将每一个人的,困扰着的、痛苦着的,带来不幸的事物消除掉。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
概括性的,简陋的前清叙述,详尽的除晦流程,欲行此事的理由、目的,他对大家的喜爱,想要给予大家的、想要大家得到的。这其中真挚祝愿,哪怕藏在童言稚语中,也仿佛河岸上一颗颗珍珠,使闻声的人哪怕无法信任,也因他鼓动。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第一个尝试的人在他的面前站定,这是一个强壮而有力的人,一个小孩子面前的巨人。发觉自己还是太高,他弯下腰,防止自己的目光刺伤幼小的人,他垂下头 ,于是夏油杰很轻松的,从他的肩上摘下了自己的第一个战利品。
夏油杰得到了因自己的能力带来的第一声感谢。
已是月色高悬 ,它轻轻地飘到小朋友的身后,洒下一片银色的霜。瘦小的影子,即使极力撑起,也无法拉得很长,只笼罩下了他和他身前的一少数人,他一次又一次的伸出手,能看见的东西便握在手中,堆在身旁,看不到的他便拍拍,收拢来这不识姓名之人的善意。
一个又一个的人,依次走入这片阴影,直到汤品只剩温热,但宴会,依然开启。
夏油知道,他们并非真正信任自己,夏油也知道,他们或许也会和他的父母一样,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但是没关系啊,在那个故事里,除了互相理解的人们,还有引领的女性,还有拯救世人的法师,正是因为她们,才有了这个故事,才有了这场宴会。
战胜怪物的时候,首先要做到的便是不能畏怯,不可退缩,不能让它们发现你在害怕它们,不然便会功亏一篑、一事无成。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也不是十分清楚,该如何处置这份力量,是像父母一样假装看不见更好?还是主动去利用它们。
那个时候他怎么忘记了?或许并不只是面对未知的怪物时,面对我们看不见的未来时也应如此。
如果至死也无人理解——他就会承认自己的全部。
夏油杰讲述自己的过往时,有些地方他说得详述,有些心理他省略掉了。五条悟听故事时,对夏油杰自己的故事最感兴趣,对其它人的只是听了个囫囵,还时不时手动动腿动动,对着男同期发了个呆。
夏油杰并不在意,也没有生气,只是特意挑了男同期没有听明白的地方,笑眯眯地给他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
“悟,我认为我们是同一批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