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魂时,五条悟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岛屿之中。腿像有自主意识一样迈开,脑子里漫无目的,可身体仿佛有一条理所当然的行进路线。他要去哪?
身边经过形形色色的人,模糊的,看不清脸,自然也都没留下姓名。他一个人,一直往某个方向走着。
走到树荫被天光破开,走到望见海际线,走到看到一人立身于眼前。
“就是你这个怪刘海?”他听见自己问。
将头发一丝不苟盘起的男人漫不经心瞥了眼他,皱了一瞬的眉头很快松开,平淡道:“好歹要学会尊重人吧,这位同学。”
“上面的烂橘子说,你和我的测试分数连后面的小数点都一模一样。”讲到这,五条悟玩味地笑了,“比试比试吧。”
五条悟来上学的时候潜意识认为这只是走个流程的事,在这所谓入学测试中,毫不费力摘得桂冠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是五条悟所应该具有的自信。
但有人和他比肩,甚至是准备超过他。五条悟的兴致瞬间被点燃,一簇微小的火花窜进他心里。
“各凭本事的测试,一样就一样。”男人不太想理会他,转身就走。
五条悟蹙眉,好兴致被败得干净,成了一口堵在胸口的气。这个人真的很傲慢,他想。这一眼也许为后来无数纷争奠定了基调,以至于一经数年当时夏油杰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仍那样鲜明。
那是他初遇夏油杰,在夏末秋初的好天气,在一个陌生的岛屿,在自得自满的青春,在大好人生的开端,他遇见了夏油杰。
“滴——”
五条悟睁开眼睛,花了两秒想起自己是进入全息系统了,仍觉恍惚。眼前的舱门随着他意识的恢复缓缓打开,外面站着一个神色冷漠的长发女人,正在记录什么。
“硝子。”他唤了声,算打招呼,久未开嗓的声音有些沙哑。
出来后正对着的是一块虚拟大屏,目前是待机状态。五条悟摸了摸鼻子,刚刚他在全息系统里经历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反应在了上面,甚至还会进行备份。
“全息现在都这么先进啦。”五条悟感慨。
全息系统在短短几十年内进步飞速,最开始的视音虚拟游戏早已变得普遍化,不仅能为圣心学院的学子战斗模拟所用,在医疗等领域也能发挥作用。
这是五条悟自毕业后第一次使用全息。家入硝子在光脑上登记完毕,化冰了般光速退出了工作状态,冲他挑了挑眉,说:“感觉如何?”
“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五条悟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只有在这会他才流露出一点异乎寻常的迷茫来,似乎正在被压不住边的情绪吞噬着。
家入硝子扫了眼自己的光脑,想了想,提议道:“那过两天一块去见见他?”
“不合适吧。”五条悟下意识道,“我去见联邦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似乎觉得可笑,他的喉间发出类似冷哼的笑声。
“小声点。”家入硝子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这位朋友一激动就一惊一乍地吼人的毛病还是一点没变。她一边将自己的光脑调度出来,一边说道:“你的症状所在已经显而易见了。”
上面是一份报告,冷静客观的陈述语气,将他在全息里经历的画面都勾勒了出来。五条悟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嘴硬道:“和这个背叛者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想到了读书的时候。”
家入硝子歪了歪头,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看就很敷衍。
五条悟捞过自己的外套,抖了抖,好好穿上了。这儿有一面墙是镜子做的,他余光扫到镜子里那个挺拔的身影,一套裁剪合适的帝国制服,如此合他的身。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忙,便不做停留,走之前对着家入硝子说道:“帮我处理掉备份的记录,得走了,他们办的庆功宴要开始了。”
家入硝子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奇怪,“庆什么功?是……联邦那事?”
“是啊。”五条悟沉着张脸,想起什么,心情更加不快。
帝国的同僚几乎都知道五条悟不爱喝酒的事,于是一桌子清酒的情况下还有一个位置上放着一杯果汁。但一屋子的酒气实在张扬,不可避免地窜入鼻腔,五条悟微不可察地蹙眉。很烦躁。
他并不想在此刻参与别人兴致高昂的讨论,即使这让他有种不同于以往的不合群感。今天相聚的目的就是联邦难得在一次星际任务出了错,损兵又折将,而这差事正好由帝国一方接替,这意味着其中丰富的报酬要落入他们手中。
他们得多亏联邦那位不服管的少将,据说搁置了任务非要去救一群学生。心软是最被忌讳的情感,这是所有人都应该学会的一课。
而八卦也是所有人难以抗拒的天性,这话题不免偏了一些,大家七嘴八舌地又讲起老对手联邦那边的新鲜事,当然也包括那名年轻有为的少将。
“据说是从圣心毕业的?竟然去了联邦,小伙子胆子真大。”有人说,这儿的谁不是圣心毕业的呢?圣心的学子就是帝国的资源。
“好像是犯了事……”
“哐当”一声,五条悟不虞地将果汁往桌上一放,声响突兀,场面有那么一秒的寂静。五条悟擦了擦溢到手指的果汁,说道:“不好意思,帮我也上一杯酒吧。没事了,大家继续。刚说到哪了?”
他的语气微妙,藏着点真情实感的厌烦。桌上的人八面玲珑,哪能看不出来这话题触了他的霉头。
都是人精,或许有人脑中灵光一闪,会想起那位少将在圣心时正是五条家小少爷的同届同学,并且两人是人尽皆知的不对付。
起因无人知晓,根据传闻拼拼凑凑的结果大概是两个优秀的人同性相斥,五条悟现在想想只能赞同一半,夏油杰这人虚伪得不像话,明明一身反骨却又装得纯良乖顺。
他一直都在捕捉那些露馅的瞬间。
这是二十五岁的五条悟的一面之词,还是只有在抿了两口酒之后头脑一片混沌时才产生的念头。实际上十八岁的他对明明很讨厌这个人却还是爱往人跟前凑这件事毫无头绪。
酒是苦的,苦到舌头都麻了,与他喜欢的口味相距甚远。也许是因为酒能和憋在肚子里的心事发生化学反应,所以有了借酒消愁。想到这,他又喝了一口。
这已远远超过身体能承受的酒量,五条悟在酒精的促使下提前离席,脚步虚浮,脑袋却奇异地清醒起来。
上了车,车子准备按以往每天的既定路程启动。五条悟摁停了自动启动的程序,输入了一个久违的地址。
是他学生时代住的地方。
学校里是有宿舍的,起初家里还叮嘱他,在学校不要搞特殊,毕竟树大招风,安安稳稳地等到毕业后再在帝国里就任。
可谁能想到,分宿舍的结果出来后,他的舍友竟是夏油杰。入学测试他们俩的名字就挨在一块,而现在还能挨到一块去,让人怎么看都不顺心。
五条悟在宿舍见到夏油杰时脸色实在太过精彩,惹得夏油杰打招呼的时候差点没憋住笑。可想而知,五条悟的脸更臭了,忍着揍人的冲动和他划清了楚河汉界,甚至恨不得离得更远些。
“你在笑什么,听清了吗。”他扬声道,恼怒地警告笑意直达眼底的人。
“你还挺有意思的,小少爷。”嘴角的弧度敛成标准的微笑,夏油杰正色道。
五条悟皱眉,抗拒道:“别这么叫我。”
“哦,那……多多指教了,悟?”
五条悟一怔,感觉浑身都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当即故作夸张地抖了抖自己的胳膊,吐出一段舌头,皱着脸道:“你这人有必要这么肉麻吗?”
夏油杰耐人寻味地盯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回道:“总比不讲礼貌的人好。”
“你什么意思,要打一架吗?”五条悟咬牙切齿。
夏油杰眼里难得滑过几分蠢蠢欲动,几息后又归拢于无,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一汪毫无波澜的水,“你是原始人吗?只会用拳头思考。”
而五条悟将这变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忽地心情大好,大方地决定不再计较,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这是他们的某一天,也是他们的每一天。
总能和他吵一场谁都占不到好的架,这是夏油杰讨人厌的地方之一。
五条悟有段时间迷上了全息,那会圣心花了大价钱进购了一批专门适用于模拟训练的全息设备,是当时最顶尖的技术。五条悟玩得不亦乐乎。可也正因为珍贵,只有在上课时间才会开放。
全息的前身就是虚拟游戏。以他的实力搞一个来玩玩也并非难事。只是偷偷运送进来不太容易,但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大费周章一圈也无可厚非。
俗称“为了青春”。
当然,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和某人打声招呼。五条悟忍痛割爱,决定让渡部分使用权以买通夏油杰。通俗点来讲,这是他的分享。
“全息?”
难得看到夏油杰愣了,五条悟一阵嘚瑟,“嗯哼,说好了要帮我保密。”
一个人玩没什么意思。五条悟眼睛一转,当即决定导入一个对抗本,勉为其难地把夏油杰拉了进来。
夏油杰稀里糊涂一进去就看见一个顶着“怪刘海眯眯眼”的名字的小人,他嘴角直抽,片刻后,另一个小人出现,头顶几个大字:“黑墨镜自大狂”。五条悟笑得直捂着自己肚子,代表他的那个小人被他笑成残影,另一个人手起刀落,宣告第一次击杀。
一个作息健康的人,那天晚上陪他胡闹到了凌晨。第二天双双迟到的时候五条悟连眼皮子都掀不开,他打着哈欠,听夏油杰在赶路的途中说下次再不能沉迷游戏了。
“不是你在我一个人怎么会玩这么久?”五条悟掏了掏耳朵,搞不懂作为共犯夏油杰怎么还教育起他来了,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却把另一个人砸得头昏。
夏油杰一时语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匆忙的脚步都停顿一瞬,他轻轻“嗯”了一声,脑袋卡壳,任未出口的“正论”烟消云散。
“你要是不乐意,以后就算了呗。”五条悟回头看他,“我找别人玩去。”
“不是不乐意。”夏油杰紧接着就道,似乎觉得这样太过急迫,喉结滚动,仓促端起几分平常的从容来。
五条悟点点头,“那不就得了,今晚继续。”
两道视线相撞在空中,那时候的五条悟单纯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或许是休战的信号。
——才怪。
五条悟的全息被收走了,因为一次不知缘由的查寝。宿管进来的时候他的全息就明晃晃放在一旁,他还没玩多久,就措手不及与它告了别。
五条悟不服气:“今天怎么会突然查寝?”
“不是查寝,你们宿舍那个夏油杰要退寝,我们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宿管探头,巡视一圈,“东西收走了吗,看见他让他把申请表传一份到我们这备份。”
“啊?”五条悟顾不上自己的全息了,急急追问,“我怎么不知道?”
宿管没找着人,不欲多留,敷衍道:“是夏油杰就对了,其他我们也不清楚。这全息给你没收了。”
门合上之后,显得寝室空荡荡的,五条悟盯着夏油杰的那个房间,说不上什么心情。夏油杰并不会老老实实地遵守第一天所说的井水不犯河水的规定,两个人共处一室时总是吵吵闹闹。
有时候五条悟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在遇上夏油杰的时候会变成这样,他这辈子的口舌之争仿佛全耗在了一个人身上,想来只有太讨厌了这一说。但偌大的空间只剩他一个人时,却又有种无端的失落感。
他想当面问问这前因后果,但夏油杰实在可恶,在上课的时间将寝室搬得一干二净,属于他的痕迹被一扫而空,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几天后夏油杰如同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五条悟似乎没有立场再去向本人追问这些。他总是那么擅长装无辜,比如岛上的对峙,比如短暂的友谊。他若无其事,他惺惺作态。
夏油杰真正画上了一道泾渭分明的三八线,似乎五条悟再横跨一步就是无尽的深渊。他莫名开始胆怯,收回自己的那只脚,仿佛一切就能安然无恙。
后来无意中通过两人的共友家入硝子得知,夏油杰搬出去只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家里两个生病的妹妹。但五条悟仍耿耿于怀他的一声不吭,旁观者清的家入硝子吸了口烟,无奈地摇摇头,“像你这种天生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是不会懂的啦,人家不像你条件优渥,是有自己的自尊心的。”
五条悟一知半解,他差点都忘了,夏油杰确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记上一笔,好为自己几天来不明不白的情绪申冤。
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离去,害得他的全息被收走了,他煞费苦心经营的青春从此变得十分无趣,这是夏油杰讨人厌的地方之二。
而他。
他在不久后也搬离了一个人的寝室,误打误撞住进了和夏油杰同区的房子。所以说缘分弄人,某天五条悟下楼碰见夏油杰的时候并没有很意外,他见夏油杰第一眼的时候心底就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和夏油杰这该死的缘分轻易了结不清。
“目的地已到达。”机械音响起,唤回他的思绪。
五条悟晃晃脑袋,下车一看,车子停在他家门前。现在独栋的房子很少见了,由于紧挨着圣心学院,有部分权贵高知就喜欢住在这,才得以保留。
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站定在门外,不一会儿,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散散步,他想。
这条道他走得轻车熟路,熟到他今日进入全息前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会出现发生在这里的那次争吵。那应该是他和夏油杰的最后一次交流。
“喂,你——”五条悟第四天经过这儿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他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有很多,塞在肚子里翻腾,临到嘴边又觉得烫嘴,上下唇碰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犟着双溜圆的眼盯着人看。
夏油杰似乎对这时候还能在这碰到他感到惊奇,一挑眉,问他:“身体好点了吗?”
一见他神色如常,反倒是自己这些天来说不清的烦躁,五条悟盯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正,“你退学了。”
夏油杰一直望着他,神色平淡,看得五条悟不自在地扭过头,就听他道:“如你所见,悟。我申请了退学,已经不是圣心的学生了。”
一串微弱的电流穿过他的耳朵,明明不是多熟悉的关系,这人却每次都只唤他的名,音节在唇齿间牵连,显得黏黏糊糊。两个大男人,干嘛叫这么奇怪?五条悟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瞪他一眼,想到昨天所知,更加生气。
“我问过了。”五条悟几乎是咆哮着说,“是因为那次任务,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你在逞什么能?为什么不告诉我?!”
静默半晌,夏油杰摇摇头,“是我决定放弃的。”
一切得说回那场毕业测试。
毕业测试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实操,所有毕业生都得选择一场A类任务参与。星际任务按难度分为S,A,B,C四类,任务有限,由共同选择的几人组成一个小队,完成该任务。
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的缘分果真缠绵不清,竟连任务都能选到一块去。看到面前正在和人打招呼的黑发青年,五条悟在经过他时轻哼一声,脚步放缓,余光瞥见夏油杰投来疑惑的一眼后又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他们而言,A类任务不算什么难事。这次要收集弥莱星的稀有资源,看着比其他要打打杀杀的任务轻松多了。
可既然是A类任务,就有其特殊的地方。也是两人带头轻敌了,任谁也没想到,这里盛产的星矿具有强烈的辐射性。在毫无防备的接触下,几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无法,只能向学校发送信号,报备情况。
作为打头阵的人,五条悟此刻的状态算不上好。是他勘察时发现这里的星矿有问题,而代价正是他自己七窍流血,意识沉浮地出来,只记得先传讯回去,让大家撤退。
他和夏油杰各带着一波人,队友离得远,好歹是没他伤得严重,五条悟没走两步便膝盖一弯,跌倒在地,他干脆靠在一旁,等待救援。疼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五条悟想着,夏油杰怎么还不来。
视线模糊中有个焦急的身影不断喊他,声音耳熟,他心里有种预感,让他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直到接触到令人安心的体温,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五条悟没了力气,撑不住身体,只能小声道:“我身上有辐射,怕不怕?”
“我更怕你死在那了。扶好了。”夏油杰背着他,两个人紧贴在一块,脚下速度很快。
不知道是否错觉,他听到了声音中细细的颤抖,也许是他的身体疼得在抖。往后他便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亮堂,不像是还在飞船上。五条悟猛地坐起,记忆断层,他显得十分茫然。听说任务中断了,听说他们破格通过考核,听说……
光脑上接收到一张空白的表格,合格的毕业生可以填选适当的岗位提交审核了。填写时想到什么,他状若无意地问身旁的同学:“对了,夏油杰呢?他也填军职吧?”
同学也有些疑惑,道:“他?没听说呢,不过肯定的吧,他的格斗成绩那么好。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好像还看见他了。”
五条悟点点头,又摇头晃脑道:“真烦啊,又要跟这怪刘海当同事了。话说他人呢?”
门口传来轻微响动,一片衣角消失在门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寻不到了。
五条悟若有所感地朝外望了一眼,眼皮浅浅跳了两下,喃喃自语:“算了,我去问问。”
“退学?”五条悟惊呼,随而又否定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就算没有实测,他的分数也不会差到哪去,为什么会退学?”
如同两年前的退寝,夏油杰总是要出人意料地来祸害一通他的心脏。这一切未曾体验过的情感,陌生多余的情感,拉着他向下坠落的情感,都是夏油杰一笔一划刻上的。
“悟,冷静点。”夜蛾按了按太阳穴,出声打断他的情绪,“你们那次任务,杰公然违抗学校的命令,执意取消,并且选择返航。校方那边挺生气的。”
“那任务本来就不能做了,而且我伤得那么严重,难道让他带着大家也变得和我一样吗。”五条悟有些着急,他可以和夏油杰继续角逐到以后,也可以和夏油杰服个软说声这次谢谢了,或者干脆大吵一架结束学生时期不伦不类的暗自较量,但他好像不太能接受——夏油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校方加大了奖励,下达继续完成任务的指令,除了你们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同意了,只有他不愿意,怎么样都要先回来……”
五条悟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话,“什么意思,他们也还想去?疯了吧?”
“所以那边对杰的处罚挺重的,杰主动提出要退学,校方也同意了。”
五条悟想找另外几个人理论的心思也歇去了,别的不说,夏油杰这人犟得像头牛一样的性格,做出选择后是怎么也不会回头的。
五条悟一下泄了气,他的情绪全都浮在面上,阴晴转化得显而易见,他没想到难得的交流却让他喉咙像堵了一块棉花,直压到胸腔。
本就是一口气冲上脑门,没多想就站在这,想讨个说法。具体什么说法?怎么讨?讨不着怎么办?这些他都不曾考虑,以至于面对的时候惶然有种无措感。
夏油杰勾了勾嘴角,笑得很温和,像一层扒在脸上的面具。他想了想,说着:“往好点想,我们不用继续做同事了,你可以少讨厌一点我了?”
“哈?我现在就很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家伙,莫名其妙的家伙。”五条悟道。说得没错,他一点都不想和夏油杰共事,一点都不想再管他的事了。
但此刻脚底如同生了根,空气倔强地凝滞着,五条悟执拗地盯着面前的人,而他身前那人嘴角的弧度渐渐淡了下来,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五条悟倒是分了心,怪不得次次见他,次次都笑眯眯,板着脸的夏油杰看上去要凶多了。可他仍是觉得,每次恰到好处的笑脸让人烦躁。
“悟。”夏油杰突然喊他,“帝国的处事原则我不认同,我们是人,不是工具,所以以后我也不会在这里就职。我向联邦递交了申请,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顿了顿,看向五条悟,微笑着,“我们可以讲和了吗?”
“联邦”、“最后一次”,几个词争先恐后钻进他的脑海,来不及消化,“嘣——”的一声,脑袋里仿佛有哪根弦断掉了。五条悟第一次体会到这样陌生的情绪,难以用确切的词概括,只知道它满满涨涨,将他裹得密不透风。时光飞逝,这种感觉又穿梭过光阴,重新击中了他。
装模作样,把他蒙在鼓里独自叛逃去联邦,这是夏油杰讨人厌的地方之三。
路灯射下莹白的光线,洋洋洒洒笼着他,拖出长长一截影子。相较之下,那天的黄昏其实要更暗淡。五条悟抬头,看到那幢熟悉的房子,现在的他已经沉稳许多了,不免觉得那年的最后,自己哆嗦出的一句“不要”有些幼稚。
他在坚持什么,自己也分辨不来了。好像同意了之后,常年盘踞的执念就会随之轰然倒塌。
不过夏油杰说错了。那次根本不是最后一次见面,帝国和联邦也不是那么水火不容,使的绊子都在暗处,面上都得撑着相安无事。也有过几次合作,在某次宴会上,他瞥见过一眼夏油杰。那时隔得远,只是匆匆一眼,心里就突然冒出黑发男人一本正经对着他说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但时过境迁,以前的不对头只是打打闹闹,现在是真的分属两派,到底是不一样了。偶尔想到,他也不免唏嘘。
“五条先生?”门开得突然,青涩的面孔在门缝中打量着他。在他的印象中,那明明还是一张稚嫩的脸,现在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了。
这一瞬间他心里猛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时间的流逝如此清晰,那么久了,都过了那么久了。房子没变,小路没变,一切都原模原样,只是物是人非,终不似,少年游了。
五条悟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好在小姑娘聪明地没有过问,反而礼貌地邀请:“五条先生,要进来坐会吗?”
五条悟鬼使神差同意了。
第一次进夏油杰的房子,里面陈设简单,到处充斥着生活痕迹。两个小姑娘神情恹恹,在找些什么。
五条悟粗略扫了一圈,目光不由聚焦在某处。菜菜子手上拿着东西过来时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是夏油爸爸之前从学校带出来的东西,好像是游戏机?”
“这是全息,很早的型号了。”五条悟的脸上还有未收起的错愕,他又怎么会认错,这是他当时偷偷带进学校的那一个全息。
为什么会在夏油杰这里?
菜菜子不太懂这些,只应了一声,给他递了一袋东西,“夏油爸爸会想让你看到的。”
五条悟接了过来,很轻。可不知为何,他有些手抖,频率几乎与心跳无异,仿佛揣着千万斤的重量。
“现在可以看吗?”
菜菜子点点头,和姐姐一块进了自己的房间,体贴地留出一个私人空间。
五条悟并没有先动姐妹俩给他找来的东西,而是打开了熟悉的老伙伴。对于现在而言,这个全息已经很落后了,只能满足一些操作者导入的最基本的功能。
打开后是当时那个对抗游戏。毕竟当时失去得突然,他还没有拔出导入的芯片。五条悟怀念地进了游戏,自从全息被收走后,他就再也没打过这个游戏了。
有一个傻模傻样的小人,带着“黑墨镜自大狂”六个大字,旁边的等级是……满级。
如果不是双人进入游戏,系统只会安排一个npc陪玩家对打,无聊透顶。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五条悟偏要拉着夏油杰一块打游戏的原因。
联邦的少将这么闲吗?哪来的时间刷游戏的?
五条悟匪夷所思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高兴。即使他搞不懂这个全息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搞不懂夏油杰闲来无事要去打这个游戏的原因,但他却被取悦到了一般。
他褪色的青春在缓缓流动,而围困在其中的另有其人。就像天平的两端摇摇晃晃地归于平稳,他在青春时期那些比讨厌还要更深一些的情感似乎迟来地找到了出口。
按了退出,他终于打开了那袋东西。
里面的东西不多。一个盖有联邦印章的文件袋,上面飘逸地签着夏油杰的名字。除非特殊情况,现在几乎不会用纸质的材料了,光脑早已囊括人们的大部分生活。正想到这,袋子里剩下的另一个东西就是密封袋装着的光脑芯片。
似乎猜到了这是什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五条悟如同一座沉重的雕塑,手里攥着两样东西,一动也不动。旅人归家且近乡情怯,而他只是再次和青春里的那位过路人打了个照面,不想也有类似余震的情感,于是心湖久久翻涌。
他仍归结为这位背叛者的叛逃让他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耿耿于怀。
五条悟将光脑芯片放到自己那台旧全息的感应处,同时拆开了那份文件袋。
——一张白纸?
五条悟撑开纸袋,翻来覆去地看手上这张薄纸,空白,一片空白。
难道被耍了?他的脑海中下意识想起种种可能,联邦和帝国,夏油杰和他,数根错综复杂的线交织在脑海中。手上没忍住力,白纸多了几道扭曲的褶皱。
一道提示音打断他的思绪。五条悟转头看去,顿了顿,随即毫不犹豫地选择进入全息之中。
阴谋阳谋都好,此刻的他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仅此而已。
“夏油,弄什么呢?这儿的任务都做完了,不准备走吗?”一个爽朗的声音响在前头,声音的主人正一步步靠近,是一名陌生的黑皮青年。
“嗯,等等吧,晚上再启程。”
很熟悉的声音,像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一样,这是全息所致,他就如同代入了光脑主人的视角一般。
“喂,你不会是对蓝海也有所向往吧?不过我提醒你,现在在这的可只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青年揶揄的话语勉强帮他唤回了思绪。
蓝海是位于蓝弋星上的一片海洋。取名蓝海是因为其中生活着一种神奇的微生物,会在深夜时发出蓝色的光芒,因此深夜的蓝海是更为震撼的一片湛蓝。
这些生物已经存在亿年,漫长的光阴更为其添加了神秘色彩。据说情侣一块掬一捧蓝海水出来,便能长长久久。因此蓝海也成为众多情侣的约会圣地,为蓝弋星这个偏远星球带来了不少收益。
“你开着光脑?”青年有点稀奇,他的脸突然放大几倍,五条悟轻轻皱了眉头。
夏油杰应该是温和地笑了,解释道:“快天黑了,难得途径这里,记录一下也没什么。”
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有金灿灿的光线洒向人间,铺在海平面上,闪着粼粼金光。这是天色将暗前的一刻。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夏油杰的手上出现一张展开的白纸。
青年注意到了,同时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意外道:“要在这里写吗?夏油,没看出来你这么浪漫。”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接着道,“要不要回避一下?”
夏油杰摇头,拿着纸,迎着青年疑惑探究的目光,没拿着纸的手在蓝海里捞了两把,海水顺着指缝溜得没影,只剩下湿哒哒的一只手。
夏油杰举起白纸,虚握成圆圈状的手往前一张,水珠被惯性带动,喷洒在纸张上,厚实的纸登时多了几块薄如蝉翼的地方,透过寥寥无几的光线,逐渐闪出了淡淡蓝光。
“这也可以?”青年惊呼,凑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还整了个背景呢。”
“这是内容。”夏油杰说。
“啊?”青年挠挠头,显然没明白,迷迷糊糊想到蓝海的传说,“给谁的啊?不写点什么吗?”
“不。”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眼前就是一片浩荡的蓝,仿佛天地颠倒,互相换了个角色,而他手中那张纸盛过了其中的一小捧蓝色,盈盈发亮。天光大亮之下,却有一盏独属于他的小灯固执地发着光。
“给一个……不会再见的人。”
“嘛,是初恋?”
五条悟不由屏住了呼吸,夏油杰的初恋……是联邦的人?毕竟上学的时候可没听说过这家伙有过恋爱经历。
“不算吧,他很烦我。”
“哇,夏油。”对面的青年似乎也没想到这个答案,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有人烦你呢?想象不到。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油杰举起手中的纸,道:“是个……有一双比蓝海还漂亮的蓝色眼睛的人。”他又苦笑,“他总说我在和他作对,嘴上说着讨厌又总是主动凑过来,这是犯规啊。”
“你喜欢她什么啊?”
“喜欢他只和我作对?”
青年嫌弃的神情近在眼前,说了句什么,而五条悟没有听清,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促使他想要挣脱主视角,以便好好看一眼夏油杰的表情。这个想法来得无根无据,却十分迫切。
“检测到情绪波动过大,强制保护程序启动——”
眼前的风景突然闪烁成雪花状,五条悟被吓了一跳,竟是直接弹出了全息。眨了眨眼,视线里残余的一抹蓝早已变成夏油杰家中的装饰,他却恍若未觉,耳边充斥着的全是飞快的心跳声。
不,等等……
五条悟按了按左胸口,那里起了一阵汹涌的海啸,他被溺在其中,连呼吸都不被放过。
想到什么,他起身将外面的灯关了,以现在的技术这分明是可以语音控制的,但他还是愣愣地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大概脑子如同死机,分不出什么余地来编排其他事。
黑暗之中,原先普普通通的一张白纸正悠悠发着微弱的蓝光,映照在一双苍蓝之瞳中,遥相呼应着。
他悄悄抚平了纸上的褶皱,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似乎抓到了夏油杰最大的把柄,而这把柄恰巧与他息息相关。
以他对夏油杰的讨厌程度,应该感觉恶心,抑或是得意,总归不该是现在这样……
为什么想要流泪呢?
“为什么啊?”五条悟问。寂静之中只有风呼啸而过的悲鸣声,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一片,晨间起了浓重的雾气,堆叠在空中,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之中。
五条悟缓缓蹲下身,和照片上浅浅弯着的眼睛对视,是他最讨厌看到的那张笑脸,他缓缓道:“为什么上学的时候会忍不住在意你?为什么不想接受你的退寝和退学?为什么前几天知道你殉职以后就没办法专心工作?为什么找硝子咨询的时候想到的都是你?为什么遗书上要弄那种东西?为什么……我才知道?”
他轻如蚊咛的声音从耳边滑过,只能依靠喉咙的震颤判断自己是在说话的,五条悟直挺的脊背松了些弧度,低了低头,额头接触到冰凉一片,冰得他眼睫一抖,落下一颗水珠。
“……为什么现在才有眼泪。”
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联邦那名年轻有为的少将重演学生时代,再一次做出了飞蛾扑火的决定,为了救一群无知的学生,连着生命一块给未竟的任务陪葬。他总比大家要知道得快一些,因此压在他身上的悲楚就要更久一些。他的大脑清晰地知道那是一种名为难过的情感,却又麻木地替他屏蔽掉这难以承受的一切。
大脑说,你曾经讨厌他,而你们现在逐渐陌生,他从一个讨厌鬼变成一个陌路人,不必悲伤。
所以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只是。
他怎么成了一个被掏空了芯子的外壳。
把他害成这样,是夏油杰讨人厌的地方之四。太讨厌了,太讨厌了,讨厌到他不得不深深铭记住这个讨厌鬼。
“不是在和我作对是什么?”五条悟笑了笑,“我才几级,你就偷偷满级了,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吗?”
“哪有你这么喜欢人的?”
他戳了戳那张照片,将上面的水汽用指腹擦净,“你这样只会让人讨厌。”
雾气笼罩着碑,也笼罩着他。匆匆而来的人沾染上了一身的潮湿,仿若与碑融为一体。
家入硝子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帽子,她怎么说也是帝国的一员,即使是去见联邦的老友也得避着人走。只有她一个人去了,送上两束不起眼的小花,又得敛声匿迹地走。
回来时拐去了五条悟的办公室,听说最近五条悟向来硬朗的身体不知为何大病一场,这一病,人虚弱了不少。
“替你看过他了。”家入硝子对着眼前埋头办公的人道。
一头白发的男子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
家入硝子张了张唇,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朋友,她都知道五条悟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她看这次生病归根结底也就是心病作祟。女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视线被办公桌上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吸引。
“裱了个什么?”她将其转了过来,更为不解,“白纸?”
“错。”五条悟抬头,凝视着她手里被裱起来的白纸,“是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