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之上应当有一幢房屋,比抖落的墨迹更幽微,晕在宣纸的留白处。
有了房屋自然就有门。五条悟立于门前,对夏油杰说,我们可以种麦子。诚然,大片的空白不种点什么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夏油杰说好,摊开手心便是一把金色的麦粒。五条悟也伸出手,种子落进夏油杰掌心就像秋雨洒落大地。
似乎麦粒本就在他们手心,现在他们有两把麦粒。
夏油杰于是带着五条悟把麦子种了满地,自空白的一头起,直到天边也不止息。这些植物生机勃勃长得极快,从及膝到齐腰,从翠绿到金黄,没有人告诉过夏油杰和五条悟麦子要怎么种,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麦子应该长成什么样,只是俯首看见叶梢吐出又一只新芽时五条悟就会开心地笑,夏油杰也便窥见蓝天与沧海从他眼中滚落,落在地上汇成荡漾的清波。
某日夏油杰迷了路,坐在一隅田埂下,天宇间就再也找不到人影。夏油杰思考着自己走了多远,想了半天也数不清自己兜了几个圈子。新生的秧苗擦着他的两颊长出,几乎透进皮肉里。夏油杰再睁开眼睛就撞进天空,天色高远几乎迷了眼。于是他问五条悟,五条悟他如何找到这里。
“我一直知道。”话音里夏油杰从地上站起,四下环顾却找不到五条悟的身影。
“我一直在这里。”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只有声音。
夏油杰于是突然记不起,五条悟是否在看着自己,还是只是在透过他,注视着一轮落日燃烧着坠入地心。
伫立在原地,直到火车停在身侧夏油杰也想不清,只是登上台阶的步伐却并不迟疑。车门关闭前他回过头看见五条悟正站在麦田里。很远,也很近。所谓千里,似乎也不过在咫尺的罅隙。夏油杰猜测五条悟想说些什么,但火车出发在即,也便无心再听。或许是问他此行可有归期。
但夏油杰也不知道啊。这列火车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作为乘客的夏油杰一概不知。他想着这列火车大抵是单程,因为它无处变轨,也便无处回头。
五条悟一定不喜欢这列火车,夏油杰边走边想,因为铁轨压坏了他的麦地。
火车再次发动后便昼夜不停,只是即便如此,也从没离开过麦田。夏油杰也便会心下生疑,五条悟当初真的来到了这里吗?起伏的丘陵,低陷的盆地,再到浩渺的平原,没有一处不被金黄的麦浪填满。风过时麦浪便翻滚,掀起瀚海波涛一直卷到天涯。
五条悟没有回答。
他是在中途上车的。车厢里很空,不如说整条列车从头到尾在此之前就只有夏油杰一个人,但五条悟还是弯弯绕绕了一大圈之后坐在了夏油杰对面的靠窗处,就像一个从中间站上车补票落座的旅人,在拥挤的车厢中大费周章才觅得一处落脚的栖所。
夏油杰沉默地注视着他,看到他绷带之下的薄唇抿成一条硬冷的线。
哦。夏油杰也看向窗外。海上起雾了。
说到底也不过冥然兀坐,若是数九寒冬恐怕肩头都要积雪。夏油杰睨着五条悟不像是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思前想后想找个话题,只是客套一下也好,别生分得连身后靠垫上两条交织的棉线看起来都比他们熟捻热络。
但太久不说话了嘴笨脑子也轴,一张口说出来的又是麦子,只是话不好听,夏油杰问五条悟,“你觉得人是否会死于被新生的麦茬刺穿心脏?”
新生与死亡,麦茬与心脏,这死法太过荒唐听着甚至像什么不入流的蹩脚笑话,既不能使人发笑,又不会启发深刻的思考。五条悟岿然不动,空留夏油杰为自己说的蠢话撇了撇嘴角。
夕阳落下时像烈火当空烧落,焰色攀上五条悟的面颊又勾住他的衣角。五条悟坐在火光之中,比一幅画更单薄。
生铁铸成的火车像漆黑的鬼魅,平稳地穿行在轨道上,间或撞击枕木,车厢里摇晃着,仿佛当真游走在水面之上。夏油杰几欲阖目睡去,临了听见五条悟以近乎耳语的音量喃喃道——
这是怪圈,我们都走不出去的。
火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早已记不得,只知道在数不清第几个白日里,夏油杰终于看到了麦田的边际,像终于来到大地的边境,撞上世界的哭墙。曾经一望无际的原野在此处折出一个锋利的直角,最终以一种奇特的姿态衔住了自己的发端:站在莫比乌斯环割裂时空的奇点一般,夏油杰在断崖之上再一次看见了那座如墨点一般的房屋。
无尽的麦穗联通天空和大地,“人是否会死于被新生的麦茬刺穿心脏?”这个问题适时又出现在了夏油杰心里。
“看。”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夏油杰身后响起,夏油杰抬起头,五条悟站在他身侧,伸出手指着天际线的方向,眼罩之下却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夏油杰,说有一只黑鸟落下去,被白沙吃掉了。
失重是突如其来的,或许是被大地吞下的黑鸟作为异质的因子动摇了空间的内核,于是夏油杰向下坠落,穿过堆叠在一起,比融化的棉花糖更琐细的云层之后,伤痕累累的金色麦田便铺天盖地地向夏油杰俯冲而来。
但此刻他才想起五条悟说的“我一直在这里。”
五条悟要走多长的路才能找到夏油杰,最后想来恐怕只像两条从异地出发的射线,阴差阳错便交汇在一起,没有理由,更蛮不讲理。很久以前他们播种麦粒,足迹烙下曲线;后来他们走过彼此的旧路,摇晃着回到起点。
因此哪里都是摇曳的麦穗,哪里都是无尽的麦田了。
那些麦苗破土而出,足以背负整块土地的力量叠加着下坠的摧枯拉朽,或许当真会刺穿心脏。那瞬息之间只是温热,只是轻柔,如新雪簌簌,如雏鸟啾啁。
恍惚中夏油杰看到白色的大鱼从天际线跃起,在穹庐之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遥遥落下时唤起一阵沉重的轰鸣,像琼楼玉宇轰然倒塌,但更像是紧贴于耳侧、稳健而有力的脉搏和心跳。
太阳悬于半空之中,或许在上升,或许在下坠,天地之间因赤日融金而模糊了界限,骄阳喷吐赤焰动辄点着荒原,秸秆燃烧殆尽之后,唯余尘烬漫天。
再也没有人了。
这里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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