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2025乌镇o无料本内容公开)by皮蛋

基本设定:普通人AU,GETO×GOJO左右固定,医生(29)×摄影师(30)。


预警:家庭捏造,有咒其他人物出没,主要人物死亡。



(一)





2003年春,五条悟结束为期两周的北美之行,在旧金山参加一场摄影展后,决定回到日本去。


过去的两周如梦一般飞逝而过,他从加拿大艾伯塔省北部的林区一路向北,经过寒带针叶林后来到苔原,途中遇到一支科考队,跟着他们一起去到高纬度的冰原,在那里等了三天没能等到极光。


这几乎是一个心结了,乐于挑战极限的摄影师或多或少拥有一个“极光情结”,五条悟当然不例外。他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等待一次能够亲眼见证极光在天边闪烁的机会,等待着按下快门记录这样难得一刻的某天。


然而结局往往事与愿违,他第三次从北美回到日本,第一件事仍然是去叨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在家入硝子工作医院的附近找了家居酒屋诉苦。


“第五年,我决心要拍下一张让自己的心灵震撼的极光照片,这是第五年,我还是没能拍到。”


“哦?那你还真是倒霉。”家入硝子没有一点同情的意思,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五条悟听到这话却不乐意了,用筷子的钝头敲了敲桌沿说:“那可是极光,极光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吧!极光出现的条件很苛刻的,太多太多的摄影师都在拍摄极光这条路上失败,我也只是其中一个。”


“我可还记得五年前某个人信誓旦旦说自己要在三十岁结束之前拍到属于自己的极光照片,那个人还说自己和别的摄影师不一样,自己拍的不是照片,而是瞬间的永恒——你似乎是这么说的?总之那个信心满满的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诉苦他过去整整五年了还没拍到自己想要的极光。”


说不过家入硝子,五条悟选择装没听见,坐在垫子上当鹌鹑。服务生端过来两碟渍物,五条悟饿得不行,夹起一块寿司塞进嘴里,然后配上一条渍物,吃得有些着急,看来美国和加拿大是真的没什么好吃的。


“行了。”家入硝子吃了一块生鱼片,最终还是没有继续损五条悟,问他道,“每三年举办一次的那个旧金山的摄影展,你这一次去,有什么好玩的?之前的两次你不都带回来几张自己喜欢的照片吗。”


五条悟听到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嘴里含着寿司嚼了几下咽下去,才一边翻着自己的背包,一边说:“这一次没什么值得收藏的照片,不过倒是有一张匿名投稿到摄影展官方邮箱里的图片,而且这封邮件来自日本。”


家入硝子来了兴趣。


五条悟从背包夹层里拿出一张8寸的照片放在桌上。


“不论从构图还是光影来说……都是顶级的。并非他的摄影技术多么顶尖,但从这张照片是看不出摄影人的摄影技术的,但是为什么说是顶级,因为一切都刚刚好。”五条悟盯着那张照片目不转睛,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我猜摄影师的本意只是想要拍下轮椅上那位老人盯着洒满阳光的树木看,老人骨瘦如柴又面色灰败,可树木却是欣欣向荣的。是的……就是这样没错。”


五条悟拿起那张照片,家入硝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却忽然紧锁。五条悟没注意到这点,接着说到:“或许是想要营造出生命的衰败与生命的繁茂。但是巧合,对,就是巧合,碰巧阳光跨过叶隙之后分割成数不清的斑点洒在墙面上,像国际象棋的棋盘。而老人正好伸手出去,本来是指向不远处的汽车,但这里碰巧借位,手指正好指向光影斑驳的白墙,指着上面斑斑点点构成的棋盘,想是在和死亡博弈。”


五条悟给家入硝子又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装进塑封袋里收好放回背包:“因为是匿名发的邮件,展会主办人只让每个人最多冲洗一张带走,于是我只能带回来这一张了。那人的摄影技术绝对不差,能够抓拍到这样精彩的一幕,已经胜过了很多人……如果有机会,真想知道这位摄影师是怎么拍下这张照片的。又或者能够见一见这人,就更好。”


“五条,你知道照片上的地方是哪里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五条悟觉得意外,家入硝子少有地表现出对摄影图片的兴趣,他当然想知道是什么驱使了硝子这么问。


“如果我说我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呢?”家入硝子猛然爆出这则狠料,不等五条悟反应,便补充道,“我知道这张照片的取景地,也知道它的摄影者。”


五条悟放照片的动作一顿。


“12月的北海道,旭川。”家入硝子平静地盯着五条悟的面庞,“石狩川医院,住院部楼下。”




(二)





家入硝子只是给出了拍摄地点,却不向他透露摄影人的名姓。


事实上旧金山的摄影展主办人正是他的大学同学七海建人。七海建人比他小一级,因为两人都是学校摄影社的成员,毕业后也经常在一起交流摄影方面的话题。四年前,七海建人在旧金山接手了每三年一次的“ToWind”摄影展的主办流程,精简之后又增加了新的形式,邀请五条悟去参加。


一个月前他和七海建人在线上聊完了关于这一次摄影展的主题。每一次的主题都是提前3个月公布,在这3个月里想要拍摄到切合主题又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一次的主题是,超越。”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你们内部是怎么决定下每一届摄影展的主题内容,上一次是‘秋水’,这一次是超越。要知道,超越涵盖的方面很多。”


“当然,这正是选择‘超越’为主题的本意。”七海建人在实时视频那头喝了一杯茶,解释道,“成绩的提升,制度的改革,心智的成长。总之,选择什么样的客题,是由摄影师自己决定的。”


“那可选择的范围就会很大,不过想要求精,一定是要多下一番功夫……”五条悟摆弄着自己新入手的相机,听见七海建人那边说:“五条学长,这一次同样有一封匿名邮件发到ToWind的官方邮箱里。和前两次一样,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发来看看。”


五条悟点开冒着红点的邮箱,下载了七海建人发来的照片,入眼的一瞬间就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他今天拿出来给家入硝子草草浏览过的照片。


“如果从拍摄场景看,其实不能分辨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七海建人拿出之前两次摄影展时匿名投稿的邮件照片放在一起对比,甚至用放大镜仔细摸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宣告失败。


五条悟手里同样拿着打印下来的那三张匿名投稿照片。上上届ToWind摄影展的主题是“听湖”,他带上自己在英格兰湖区蹲守五天后拍下的一组湖光映月晴空图去参展,却在七海建人给出那张匿名投稿图之后自惭形秽。


照片上没有湖,没有河,甚至没有水,而是一只眼睛。一只盛着泪的眼睛,泪水盈满眼眶,仰躺侧身俯拍下这样一只纯黑的明亮双眼,背景是暖黄色的被单,光影的侧重亮点并非眼缘也不是泪滴,而是睫毛上沾有的少量的亮粉,而脸上带有的楔形黑色阴影,正好是手术刀的侧面形状。


“偏题吗?还是……”七海建人问他。


“人的眼睛,如果含着泪,同样是一汪浅浅的湖。”五条悟盯着这封邮件良久,低下头说,“他对湖的理解比我在内的很多人都高一个层次,不能说他是偏题。”


……


五条悟感到心悸。


他仍然为几小时前家入硝子的那句话而心惊,期待与忐忑并存的结果就是明明约好了和七海建人通电话商量下一次摄影展的相关事宜,却在等待对方接听的途中开始胡思乱想。


五条悟不知这份忐忑从何而来,但这几张照片除了让他震撼之外,总是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五条学长?”


接通电话后,七海建人叫了他一声,五条悟回过神来,盯着眼前这三张照片细细端详,半晌,才将自己感到奇怪的点说出来:“你有没有发现,这三张照片的拍摄角度都偏向左边?就好像镜头向左倾斜后又为了防止偏左视角产生,又把镜头前移了一小段距离?”


七海建人听了这句话之后着重开始对比三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忽然说道:“这样的拍摄角度,如果不是刻意和偶然,那就说明摄影师习惯于将镜头对准左视野内的景色。如果每一张照片都是这样,这种拍摄角度只有一种人能做到……较大可能,那个人是左利手。”


左撇子吗?


五条悟一愣,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数字,找到资源管理器里的某个文件夹,点进去看见一组拍摄于十几年前的照片。照片上无一例外都是两个人,其中一张是在校门口的自动贩售机旁,十八岁的五条悟对着镜头做着鬼脸,右手揽过身侧的男同学的肩膀将后者拉入镜头,两个人靠在一起拍下这张合照。


“三次摄影展的主题都不一样,从最开始这人匿名投稿的那次‘听湖’,第二次的‘秋水’和这一次的‘超越’。三次几乎没有共同之处的主题摄影,却在三张照片中找出了摄影角度和光影的共同点,而且投稿人均来自日本——只有一种可能,它们来自同一位摄影师,而且就像你说的,应该是惯左。”五条悟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照片叠在一起压在茶几的玻璃板下,笑着说,“我今早回了北海道,见了我的高中同学。我把这次的那张照片给她看了,你猜她说什么?”


五条悟学着家入硝子的腔调和语气:“她说,我知道这张照片的取景地,我还知道摄影者是谁——嘿,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她还说拍摄地点就在北海道,但我去过的北海道的地方这么多,从没见过哪里出现过照片上那样的景色。”


七海建人应了一声,忽然说:“但是,五条学长。如果这张照片是在主题‘超越’公布不久后拍摄,应该是在今年1月左右。结合那时日本各地的景色,我们找了很多地方,拜托了很多人去找,最终我们认定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哪里?”


“旭川。”七海建人对着电话那头说出这个答案。他们这一次只是通话而非实时视频,自然不知道五条悟听到这个词之后一瞬间茫然的神色,只是接着说道:“应该离你那里很近,就在日本,北海道的旭川。”


家入硝子没有骗他。


五条悟闭上眼,慢慢喝下杯里的水:“年底,我要去参加英国约克的OTL摄影展。”


“Only this life?”


“没错。”五条悟盯着墙上的日历,2月3日被人用粗黑记号笔画了一个双圈,似乎代表着某种特殊意义。


“这一次的OTL主题是,新生。”




(三)





“用法用量标注在了药盒上,如果需要分药盒记得和药房工作人员说,他们会给你的”夏油杰在病历和药单上签下自己的姓名,走过来把它们递给轮椅上的青年,“走吧,我推你去药房。”


青年颇有些难为情,脸红了大半,赶紧说:“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妈妈,她去给爸爸送饭了,很快就会回来。您把我推到走廊就可以……”


“今天小护士休假,你们可不能在走廊里一边说笑一边去药房了。”夏油杰巧妙地回避这个话题,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推着青年从就诊室走出去。门外的等候区还坐着另外两个人,是一对祖孙,小女孩贴着退烧贴,见到他走出来之后温温糯糯地叫了一声“夏油医生。”


“小幸和爷爷再等一等,我推着这个哥哥去药房,很快就回来,好吗?”夏油杰摸摸她的头。


“好。”


小女孩听话地点头,夏油杰笑了笑,点一下她的鼻尖,和一旁的爷爷对视一眼,示意他安心。


石狩川医院。


五条悟看着这家不起眼的医院的大门,跟着家入硝子刷卡走进去。


“石狩川医院以医治肿瘤而闻名,其他方面在旭川则比不过别的医院,平时的病人也不多。”家入硝子带着他在医院里逛了一圈,五条悟看上去心事重重,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盯着角落出神。


“我想,你或许已经猜到是谁了。我没有骗你,你那么聪明,你也不要骗自己。”家入硝子直接地对他说,“我认识的人,有着摄影爱好的人,而且在北海道,在旭川,在医院工作。除了夏油杰,还会有谁?”


“我自己逛逛。”五条悟逃避了这个问题,迈开腿向别处走去。


“邀请函已经给院长看过了,你自己准点去接待室吧。”家入硝子嘱咐了一声,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夏油杰这个名字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过了。


刚才从家入硝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五条悟难以避免地胸腔震颤。他快步逃离之后来到一处花圃,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平静。眼前的喷泉静水流深,可回忆却泛起千层浪花,一朵一朵拍在心岸,让他无法安定。


他喜欢夏油杰。


这不是一个秘密,至少在家入硝子那里不是。


他们住在同一间二人寝,白天黏黏糊糊的像一对连体婴,放课后就勾肩搭背吵吵闹闹着冲进便利店里买一堆零食回去。家入硝子作为二人的共同好友,每一次总是嫌弃地看着他们俩,说:“你们两个人渣离我远一点。”


夏油杰的衣服带有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五条悟总趁着两个人一起去洗衣房里拿洗好的衣服时装作不经意拿起属于夏油杰的某一件,然后放到鼻子边缘闻上好一会儿。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还有夏油杰身上的味道,晾在阳台上晒干后又多了一份阳光的温暖气息,五条悟喜欢这种感觉。正如他喜欢着夏油杰,喜欢着和夏油杰待在一起的感觉。


夏油杰总是安静的。在课上安安静静做着笔记,铅笔划过纸张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周围明明这样吵、这样闹,可五条悟就是能听见夏油杰做笔记时笔尖点在纸面上的声音、小声重复着老师讲的知识点的声音、回答别人问题的声音。他们中午去学校外的屋台吃牛肉饭,夏油杰总是在第一碗端上来之后把里面的胡萝卜和豌豆挑到另一个小碟子里,因为五条悟不吃这两样东西。


夏油杰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在1990年的春天,他安安静静地跟在老师身后走进教室,老师说这是从县立学文高中转校来的夏油同学,以后你就坐在五条同学的旁边。他悄无声息地来,班上甚至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说有转校生的消息,而夏油杰听完老师的话之后点一点头,默默走到五条悟身边把书包放下,而彼时的五条悟摘下墨镜睨了一眼这位转校生,蛮不在意地哼哼两声,把自己放在一旁椅子上的书包拿走,给新同桌腾位置。


“可以用你的书吗?”


“什么?”


“我没有这里的习题册和随堂练习本。”夏油杰盯着他,小声询问。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摘下眼镜之后才看清楚这位新同学的面貌。那双小眼睛狭长而漂亮,五条悟说不上来,总觉得似乎在哪个动物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睛,他还来不及反应,夏油杰又接着说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五条同学。”


“你刚才是笑了吗?”五条悟揉了揉眼睛,却听见身旁的男同学答非所问道:“下节课是数学课,五条同学,可以用一下你的数学课本吗?”


五条悟鬼迷心窍一般乖乖地把数学课本从桌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分了一半给夏油杰,直勾勾盯着他额头上那撮奇怪的刘海看。后者忽然说:“五条同学,没有经过允许盯着别人看很久,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我不仅看,我还想上手摸呢。十七岁的五条悟胆大包天,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不安分地在座位上小幅度扭动了一会儿,趁着夏油杰转头想问他什么问题的瞬间就把手伸了上去,轻而易举挑起夏油杰的刘海捏了捏,趁着后者没发怒又赶紧猫儿似的把手收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盯着窗外的艳阳天看风景。


这就是夏油杰,五条悟想。


1990年的春天,他第一次见到夏油杰,或许那时候就喜欢他。他喜欢夏油杰身上的气味,喜欢他每一次翻动书页时认真的神情,喜欢他那双狐狸似的狭长又眼尾上翘的小眼睛,还喜欢他独一无二的怪刘海。


他不相信什么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可对于这份喜欢,他就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们是挚友,是最好的朋友,是彼此唯一的。如果有一天他说出这份藏匿已久的感情后,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又该怎样呢?


夏油杰怎样想?他知道吗?他知道的吧……他应该知道的,他应该知道的,而不应该装作不知道,他明知我最害怕的就是他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非要我主动说出口。可是我从来没害怕过什么事,我唯独就害怕这件事,我害怕表露心迹之后我会失去他,我留不住他。


纠结到最后,谁也没有说什么。毕业典礼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辗转十几年,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即使小心翼翼隐藏着的感情没能宣之于众,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彼此唯一的联系被斩断,各奔东西。十几年间,除了从硝子口中偶尔得到夏油杰的近况,五条悟再也没有主动提出过想要和夏油杰见面。


新生?


约克的“Only this life”摄影展官方发来邀请函,五条悟点开之后一眼就捕捉到红字加粗的摄影主题:Rebirth.


如果感情也可以在两人邂逅时重获新生,那么即使已经猜到是谁连续三次向ToWind匿名投稿,甚至连拍摄手法和拍摄角度都和某个人这么相似,却还是不肯承认那就是夏油杰……看来阻止新生的除了病痛,还有胆怯。


那我现在知道了那三张让我无比喜爱又感到震撼的照片恰恰就是夏油杰拍下来的,我又当如何呢?我只是害怕,却也一直期待着,矛盾地想要重新见到阔别已久的挚友,却又无法将超越友谊的这份感情娓娓道出。


“真是谢谢您了,夏油医生!”中年女人从他手里接过轮椅的扶手,连连道谢,“我去给小太郎的爸爸送午饭,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这么晚才来,真是麻烦您了!”


轮椅上的青年脸一红,小声道:“妈妈,别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叫我了。”


夏油杰笑了笑,看一眼中年女人膝盖上的破了皮的擦伤:“去我的就诊室旁边找家入医生,让她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真是麻烦您了……”


“我们是医生,这是应该做的。今天是食堂开放日,等会儿你可以带着小太郎去食堂就餐,今天的菜很多,还有餐后水果和甜点。”夏油杰看一眼手表,指了指不远处的接待室,和这对母子告别,“我去接待一位摄影师,小太郎的药吃了一周之后再来医院都可以了,做完手术之后的确需要家人的密切观察留意。”


“真是太谢谢您了,夏油医生。”


夏油杰挥挥手,把白大褂解开扣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走去接待室。


路上经过了许久没人打理过的花圃,此时正值晚春,矮枝茉莉的叶子疯长,好些伸到了石子路上,有些大着胆子拦住人的去路,上面却已经结了些青色的花骨朵,夏油杰蹲下来把路上的枝条扯起来重新扔回花圃里去,笑了笑,拍拍手准备站起来。


快门按下一次。


夏油杰敛起笑容起身,循着声音望去,白发蓝眼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对着他再一次按下快门。


“悟?”


五条悟从凉亭的围杆后面长腿一迈就跨了出来,几步跑到夏油杰跟前,晃了晃手里的相机:“夏油医生,好久不见。”


夏油杰想说些什么,可第一反应却是盯着五条悟笑了出来。和刚才对患者露出的笑容不同,他抬手用拇指戳了戳自己的额头,依旧是笑着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让你接待我。”


“嗯?”夏油杰反应了几秒,五条悟觉得他笨,但又实在喜欢现在这样和夏油杰站在一起仍然像高中时那样说话的感觉,于是昂首重复道:“啊,我是说。夏油医生,请你去接待室亲自接待我。”




(四)





“能够和OTL摄影展还有五条先生合作是我院的荣幸。”院长起身和五条悟握手,又说了些场面话,最后才将话题聚焦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夏油杰身上,“这位是夏油杰,夏油医生,毕业于……”


“京都大学,医学部。”五条悟抢先一步答道,“今年二十九岁,是石狩川医院的肿瘤科副主任。”


“是的。看来您和夏油医生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院长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夏油医生是我院最年轻的主任级医师,他的医疗水平您可以信任,而且我院以肿瘤治疗为特色,原本我们就打算让夏油医生和您共同完成这一次的OTL主题摄影。我记得,夏油医生也帮一些肿瘤病人拍过——”


“院长。”夏油杰及时打断了他,伸手去握住五条悟的,“接下来的六个月,我会好好配合五条先生的。”


五条悟愣了一下,用力捏了捏夏油杰的手,渴望从对方不动声色的笑容中看出些别的情绪,但很可惜,并没有。


今天是食堂开放日,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每一次都会有附近的居民或者院内的医护人员带着家属一起来就餐,今天也不例外。家入硝子帮夏油杰说的那位病人的母亲处理完伤口后嘱咐她这几天注意保持伤口清洁,然后便脱下白大褂准备去抓或许还在医院里瞎逛的五条悟,拉着他去食堂吃顿好的。


她脱了工作服之后站在门口等,没等到五条悟,反而等到了夏油杰。


她看着夏油杰朝着办公室走去,没想到走到门口时没有进去,反而多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把今天的餐票递给她。


“怎么回事?”硝子觉得奇怪,“你们已经见过了,不一起去吃个饭吗?”


“我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悟,我不知道他是Only this life官方聘请的摄影师。”夏油杰看了看家入硝子,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夏油杰点点头,忽然对她说:“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硝子,让我在这里还能够遇见悟。我其实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再遇见他,而且这是在旭川。”


“随便你怎么想吧。”家入硝子没揽下这份功劳,捶了一下夏油杰的肩膀,拿着餐票朝食堂走去。


这下五条悟有了正当理由,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夏油杰家里。


他的东西不多,回日本之后也没置办过什么稀奇玩意儿,就只是简简单单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手提箱,夏油杰去酒店帮他搬东西的时候还准备了一个平板车,结果走进房间才看见五条悟早已经把东西收拾得规规整整,坐在床边乖乖等着他。


夏油杰看见他的一瞬间怔了一会儿,五条悟挪了挪位置把身后放在床上打包好的口袋和手提箱亮出来,抱怨道:“杰以为我会有很多东西吗?还带一个送货才用的货车。”


“这个叫平板车,悟的词汇量和以前一样匮乏。”夏油杰借着机会讽他一句,没理会五条悟不满地“诶”了一声,关上门走进去把口袋和手提箱放在平板车上。五条悟从背后盯着他看,忽然说:“其实我东西真的很多,不止是这些,还有很多还在路上。”


“寄到我家楼下的快递站吗?”


“没有,就在我这里,你以后也会知道的。”五条悟伸出手指晃了晃,“因为那些东西也有你的一份。”


夏油杰嗯了一声,问:“我有留下过什么东西在你那里吗?”


有吗?


五条悟心说,肯定是有的,只是都被放在记忆里封存十年之久,直到今天才有胆子透露些许。但是他又没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于是含糊道:“呢……如果你有的话,我能不还给你吗?以后你还会留下东西在我这里的。”


夏油杰抓起被单的一角牵起来盖在五条悟头上揉了一把:“行了吧,我才没你那么丢三落四的。车停酒店门口的车位,只能免费停半小时,超时的钱你出?”


“我出,我没你那么小气。”


五条悟把被单扯下来,抬腿去踹夏油杰,后者灵活地躲开,像他们高中时在宿舍里经常打闹那样,只不过接下来不是五条悟死皮赖脸要躺在夏油杰的床上,而是夏油杰用平板车推着五条悟的行李出了酒店门,眼疾手快抓住身后东张西望的五条悟把他拎起来像扔猫一样扔进后车厢,一路畅通无阻驶回家楼下。


夏油杰把客房收拾了出来,五条悟进门之后就筋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当长条猫,盯着夏油杰的背影,正想说些什么,肚子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冰箱里还有鸡蛋和菠菜,豆腐和牛肉……”夏油杰计划着午餐的做法,五条悟已经偷偷溜到了储物柜边上把零食从柜里拿了出来拆了一包,等夏油杰发现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叼着两根蛋卷躺回了沙发上,夏油杰觉得好笑,冲过去照着他屁股拍两下权当教训,说:“我在这边计划着吃什么,你倒好,没经过我同意直接去偷我的零食吃?”


“什么叫偷,我光明正大拿出来吃就不叫偷。”五条悟来不及躲,反而从一旁拉开了拉链的包里抓起一个拍立得,也不对焦,照着夏油杰那张脸就是一按,后者惊得后退一步,于是五条悟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等第一张照片速成之后拿出来看了看:“竟然还不错,杰好上镜哦。”


“五条悟。”夏油杰拿他没办法,干脆叫了全名,支使他来帮忙做事,“过来把豆腐切了。”


“你就这么对Only this life的御用摄影师吗?”五条悟故意拖长了声音,快速嚼了几下把嘴里的蛋卷咽下去,嘴上功夫得意得很,还是乖乖穿上拖鞋走进了厨房。


夏油杰的厨房和他本人一样,什么都规规矩矩摆在应该放的位置。或许那件围裙——夏油杰刚才系好袋子穿在身上那件,上面会有五条悟熟悉的气味。高中时他总喜欢在夏油杰的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偷偷在那上面坐着或躺着吃东西,被发现之后夏油杰总会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试卷夹板拍他的屁股,咬牙切齿道:“五条悟你给我滚下去!”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的夏油杰就站在他面前,把装味噌的盒子从冰箱里拿出来,刚一打开,黄豆和酱油发酵物的浓烈气味就钻进五条悟的鼻腔。那是一种相当吵闹的味道,淡淡的酸味和苦味,主打的却是浓郁的酱香味,对于嗅觉灵敏的五条悟来说,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用吵闹来形容这种味道。可这时的情况总归是不一样的,因为这是夏油杰。


电煮锅里烧着水,此时正咕嘟咕嘟冒着大水泡。五条悟拿着洗好的刀在案板上切豆腐,眼睛却盯着夏油杰。


旭川的超市,味噌总是装在一个大的罐子里,买回来之后如果家里的人多,一般就分在三四个小的密封碗里装好。夏油杰把它们分装在一个个一次性小塑料盒里,整齐码放在保鲜室的一层里,如果是一个人吃,像平常那样,每一次拿一盒出来直接倒进锅里煮开就能解决自己的一餐。但现在还多了一个五条悟,于是他拿出了两盒,看了看一旁和软塌塌的玉子豆腐斗智斗勇的五条悟,笑了笑,把两小盒味噌倒进大的玻璃碗里,用汤勺从锅里捞出一勺滚水泼下去,往里面加了些切得细细的葱花,用筷子拌开。


“悟,把鸡蛋液搅散。”


“两个?”


“三个。”


“哦。”五条悟从料理台上的鸡蛋盒里拿了三个出来,笨拙地双手捏着鸡蛋两头在大理石案台上磕了一下,然后接在碗里。磕三个散黄了两个,五条悟有些不满,拿着筷子在碗里迅速地搅动着,被夏油杰提醒道:“别让蛋液溅在身上。”


他点头,于是夏油杰把拌好的味噌倒进锅里,把洗好的角瓜和萝卜放在案板上切成块,用刀背铲起五条悟切得歪七扭八的豆腐放进锅里,后者凑过去看,被夏油杰按着脑袋推开,让他去盛饭。


就像高中时在宿舍里那样。


晚上总是饿,幸好白天去便利店里买了一大堆零食和熟食,五条悟鸟悄地溜下床去看了一眼熟睡的夏油杰,猫爪小心翼翼伸进口袋里拿自己想吃的东西。塑料袋和衣服摩擦发出的刺啦声总会让他心惊胆战,但最多的时候,夏油杰会比他更小声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鬼魂似的忽然叫一声:“sa-to-ru——”


最后总会演变成两个牛高马大的男高中生挤在狭小的阳台角落,用小电煮锅煮速食拉面又或者自热米饭吃。夏油杰喜欢吃口味清淡的东西,五条悟则偏爱重口的各种速食。他不用动手,他搬来小板凳坐在阳台的门边,时不时低头去打一下蚊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等着夏油杰把吃的做好,然后叫他:“悟,过来吃点。”


他其实总是在想这些事,现在他端着夏油杰家里的碗,吃着夏油杰提早焖在电饭锅里的米饭,看着夏油杰用小的短柄汤勺给他盛了一碗味噌汤,表面上浮动的蛋花几乎盖住了整个碗,牛肉多到冒出了汤的液面。他真的很想问夏油杰,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好到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仍然没有遇到一个像夏油杰这样的,愿意无条件包容他又对他好的人。从一开始就对他这么好的人,竟然在高中时就已经遇到,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毕竟在短暂的两年相处之后,他们从毕业典礼一结束就再也没见过彼此。


“夏油医生。”五条悟这样正式地叫他,夏油杰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喝了一口味噌汤,问道:“嗯,五条先生想对我说什么呢?”


“他们都说你是石狩川医院最好的医治肿瘤的医生,我其实想要的不是你告诉我肿瘤是什么样……这一次的Only this life摄影展主题是‘新生’,你不好奇我为什么选择来到医院里找到你拍这组照片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肿瘤病人的死亡率很高,记录他们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段时光,或许更能突出生命的美好与可贵。”


“其实不全是。”五条悟摇头,忽然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看向夏油杰,露出一个笑容,“是因为我知道,一位来自日本的摄影师连续三次给ToWind摄影展官方邮箱匿名投稿,每一次投稿的照片都令人耳目一新,我真的很想见一见这位摄影师。所以我回到日本,一开始我只是想在北海道待一段时间,去小樽和函馆拍初夏的胜景,但我先来到的是旭川。”


夏油杰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时五条悟再一次迅速回顾他对夏油杰的全部印象,脑海中曾经相处的一幕幕浓缩成一个轮廓,记忆已然模糊,却在回过神那一刻无比清晰。他对夏油杰的印象思来想去只能被总结为“安静”一词,安静得像一场绵绵细雨,细腻无声,总是听得更多说得更少,总是能够听懂他话里的情绪与心思,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并非从未察觉,事实上他从拿到那三张的瞬间就已经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猜想,然而怯懦总能化为一道无形的玻璃屏障挡在人与人之间。怯懦早已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让他失去无数次的告白机会,难不成现在还要化为一把利刃指向30岁的五条悟,让他止步于此,让他不再执着于高中时代未挑明的、只有萌芽的感情,让他再一次失去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可他又实在做不到将自己十几年来的挣扎与思念全盘托出,只能借着拍摄摄影展所要求照片的由头找到夏油杰,来到他的家里,再一次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再一次偷生似的感受那点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快活。


“我真的很想见一见这位摄影师,为什么能够抓拍到这样美丽又震撼的瞬间。我不相信每一次都是巧合,但我相信,有一天我或许能够有机会在见到他之后问另一个问题。”


夏油杰终于抬起头和他对视。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缓缓说道:“我真的很想问问他,如果我再勇敢一点,我能够在毕业之前,又或者就在毕业典礼那天对他说出那句话,是不是现在我也就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去等他给我一个回应?”


“饭菜要凉了。”


“哦。”五条悟笑出声来,咽下一口米饭,心里那股苦涩不能被米饭压下去,只能化作眼泪从眼眶中溢出。他不想被看到这样的一面,转移话题道:“我想知道你打算让我拍哪些照片,夏油医生。”


“野原助男,是今天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年轻男孩,今年20岁。他一年前被检查出骨肉瘤,年初我为他做了一场手术,现在他的情况很好。我想,过去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他暴躁易怒,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和自己的母亲,和医院里的小护士吵起来。但是现在,你应该去看看的,现在的野原助男,和一年前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夏油杰事无巨细向他介绍着,五条悟听得心不在焉,直到某一刻夏油杰沉默下来,似乎在等待一个开口的契机。


“杰。”


“……对不起。”


“什么?”


“吃饭吧。”夏油杰起身收走自己的碗筷,再一次对他说,“对不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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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野原助男对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感到不可思议,有些激动有有些忐忑:“我……我吗?我没有什么值得拍下的照片,我自从去年查出患有骨肉瘤之后就再也没拍过照片,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坐在轮椅上,去哪里都不方便,如果要拍照的话真是麻烦你们了!”


“摄影不是什么阳春白雪,每个人都能被记录,每一个珍贵的瞬间都值得被记录。”夏油杰帮野原助男把轮椅把手上挂着的帽子戴在头上,“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没有谁会知道曾经的、现在的某个时刻,在未来是否就会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弥足珍贵的瞬间。所以人类发明了摄影,发明了相机,用来记录想要记录下的瞬间。”


五条悟听着这些话出神,站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却听见夏油杰问他:“五条先生,接下来您想去哪里拍摄?”


“我并不着急刻意去拍下什么。”五条悟摇摇头,这回反而轮到夏油杰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连带着野原助男的母亲也在一旁有些担忧:“五条先生,助男已经很久没有拍照,我们是普通的家庭,或许您可以找到其他人?”


“抱歉。”五条悟点头,向这位中年妇女致以歉意。


野原助男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和夏油杰道过别之后推着儿子走出了就诊室。


五条悟感到一阵迷茫,在就诊室的床上坐下来,摆弄着自己的相机,盯着白色的床单不知道想些什么。夏油杰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出来,默默地掰出一堆药片放进嘴里,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水把药片吞下去。他看了看时间,忽然走过来抓住五条悟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走。


“悟跟我来。”


“杰?”


五条悟不明所以,亦步亦趋跟着夏油杰来到医院的一处角落。


这里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荒芜破败。路两旁是杂草丛生的花圃,已经看不出原本种的花是哪些,也分不清哪些是人为栽种,哪些是野蛮生长。然而夏油杰非要拉着他来到这里,并随手一指脚下的空地,问五条悟:“悟,你看到了什么?”


“杂草,野花和无人问津的小径。”五条悟跺了跺脚下的泥土,补充道,“如果这些肆意生长的植物能够代表生命,或许也能作为摄影的内容,但是太单调。”


“我看到了野原助男。”夏油杰对他说。


五条悟下意识歪了歪头,疑惑道:“他没有在这里,不是吗?”


“他就在这里。”


夏油杰像以前那样抓着五条悟的胳膊,带他走到一处长椅边,把白大褂脱下垫在椅子上,拉着五条悟坐下。


“2002夏天,一个叫野原助男的青年在就诊室大发脾气,因为医院诊断出他患有骨肉瘤。他抓起桌上的杯子、文件夹,甚至电脑鼠标往地上砸,砸不了的就伸手去打,抬腿去踹。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得这样一种恶性肿瘤,而他的母亲在一旁苦苦哀求他好好治病,家里一定会想办法凑钱,母亲当着医生的面给儿子跪了下来,说哪怕妈妈辞职了也一定要照顾好你,助男,听医生的话好吗。”


夏油杰捡起脚边的一片干枯的落叶举到半空中,接着说:“是的,那就是野原助男。人在面对未知的恐惧,在面对能够想象到的恐惧时,总是格外激动与慌乱。骨肉瘤是恶性肿瘤,患有它的人多半是青少年。如果没有亲身体会过,或许真的会觉得他们的暴躁、疯狂与嘶吼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但如果换做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正常的青年,他们原本能够在阳光下、在草地上肆意奔跑,去踢球,去踏青,去散步……但一旦患上骨肉瘤,他们曾赖以生存的双腿,他们引以为傲的双腿不会再成为生活的顶梁柱,而是一次次传来刻骨铭心的剧痛,如同千万只蚂蚁在骨髓与血肉之间横行,啮咬、啃食每一处被波及的骨肉,尤其在夜晚更加严重。那这时候,现在,当悟知道了这些之后,会不会对一开始仿佛狂躁症患者一样的野原助男抱有同情?”


“人不能去评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我明白。”五条悟从夏油杰手中接过那片落叶,“但为什么杰会说这里能够看到野原助男?”


“秋天,病情迅速恶化,野原助男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时常在病房里撕心裂肺地哭闹,把病房反锁,哪怕母亲拍门排到手掌红肿也无动于衷。他问小护士,他问我,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为什么肿瘤会是这样折磨人的,为什么生命会这样难以坚持。”


夏油杰极慢地从兜里摸出一张拍立得照片,在五条悟的注视下把它交到五条悟手里。照片上穿着病号服的野原助男张着嘴嚎啕大哭,手里紧紧捏着自己的肿瘤检查报告,周围分明阳光环绕,病房仿佛金色的花房,却无法拨散他心上积压已久的乌云。


“那天我对他说,院子里的小雏菊开了。”


五条悟猛地一震,向某一处明亮的色彩眺望,那是一片耀眼的明黄,夹杂着不规整的洁白,就在不远处被人开辟出来的,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空地里,小雏菊竞相开放。


“我推着他来到这里看那一片小雏菊。我其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这已经足够了,悟。因为让人重新拾起希望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就是这样一回事……”


夏油杰再一次从兜里拿出一张没有塑封的照片,上面是坐在轮椅上形销骨立的野原助男,脸上不再是对肿瘤与生命的恨意,而是迷茫。他手上捧着那样一束颜色明亮而温暖的小雏菊,神情恍惚,却流下晶莹的一滴泪——这也正是整张照片的最精彩之处。一滴泪,从脸颊滚落的,晶莹的一滴泪,甚至能够倒映出周围的景色。


“等等,杰!”五条悟忽然说,“小雏菊盛开的季节……”


“是的,悟。”夏油杰笑着说,“那天是野原助男的20岁生日。前一天晚上,他的母亲冒着暴风雨,把买来的新鲜的小雏菊一株株插进理好的那一块泥土里,给这些花撑着伞,在雨里站了一整晚。因为她要让儿子相信奇迹,不再拒绝手术,她要让儿子有勇气活下去,哪怕残疾。”


他蓦地从长椅上站起,夏油杰没有拦着他,任由他朝着那片小雏菊走去,而后熟练地架起相机,似乎想要拍下些什么。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不一会儿却看见五条悟忽然低下头,把三脚架收了起来,走过来无奈地冲他摇摇头。


“我做不到。做不到对着再普通不过的花拍出让自己满意的有关生命的照片。”


“所以我说,我在这里看到的不再只有花,还有野原助男。”夏油杰再一次拉起五条悟的手,“悟,跟我来。”


五条悟的心里突然升起一团火。


他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想说话,喉咙却被心底那团火的灼热给扼住。夏油杰拉着他快步行走,紧接着变成卖力奔跑,他们沿着花圃跑了一整圈,最后却绕回来,在一处荒废的凉亭里坐下,好像他们还是高中时的毛头小子,沿着操场跑完一圈之后坐在草地上大喘着气,直到上课铃打响——直到夏油杰半拉半抱着他站起来,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指向前方指去。


顺着夏油杰指尖的方向,五条悟看见了他今生都将难以忘记的画面:


“小太郎,这里的小雏菊又开了。”母亲推着他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摘了两朵放在儿子手里,后者温和地笑着,将其中一朵举起来看了看,忽然说:“妈妈,低头。”


母亲顺着他的意思弯下腰,把头低下。


对情感变化有着敏锐洞察力的摄影师拿出相机之后迅速对准了母子二人,对焦,调节远近,选择光圈……然而夏油杰制止了他。


他伸手挡在镜头前,叫他道:“悟。”


这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五条悟一愣,却并没有迟疑,只是夏油杰扔用手挡着镜头。


天气很好,阳光倾洒在每一处金色的角落,不远处野原助男的脸上闪烁着浮动的日光。他笑着,哭着,明明是笑着的,可偏偏脸上挂着泪。他将小雏菊别在母亲耳后的发丝间,好像母亲从一开始就应该戴上这枚“雏菊发卡”。


“悟,就是现在。”


“杰!”


那一瞬间,夏油杰把着五条悟的手,和他一起按下快门。


偷怕别人属实是不太光彩。


他们俩拍下那张光影与角度都恰到好处的照片后反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笑出来,好像还是高中生那样,明明先前还在干正经事,但转过头一看见彼此的脸庞就忍不住笑出来。


夏油杰急忙捂住五条悟的嘴不让他笑出声,拉着他重新坐下,拿过相机把方才那张照片调出来看。


“我想我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五条悟平复心情之后对他说,“我原本打算在旭川待够一周,拍到我理想的照片就去小樽,想要去学一下岩井俊二的空镜,但其实留在这里是对的。因为这里有我心心念念的摄影师,手把手教我拍出好的照片。”


“再说吧。”夏油杰回避着这个话题。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母子俩,拉着五条悟朝他们走去,把方才的照片翻给他们看。


“天哪,夏油医生!”野原的母亲震惊得愣了足足五秒,“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拍下来,这张照片上我甚至比平常的自己更漂亮……您,您怎么做到的?”


“没有哪一个母亲在对子女展露出毫无保留的爱意时不是美丽的。野原,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的前一天晚上,你的妈妈一个人在雨里,把她买来的所有小雏菊插进这一块小小的花圃里,只是为了让你相信一个奇迹,为了让你看到希望。”夏油杰拍了拍野原助男的手,后者忽然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哭得泣不成声。


“带给你新生的不只是医生和护士,还有你的妈妈。是她的爱和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才让你重获新生。骨肉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它一点点地蚕食你仅剩的感知爱与生命的能力,到最后恶性肿瘤的病人往往不是死于肿瘤本身,而是死于疼痛与绝望。”


“谢谢……谢谢你,夏油医生!谢谢你,妈妈……”野原助男哽咽道。



(六)





夏油杰的工作和任何一位普通医生一样,每天在家和医院之间两点一线。五条悟却不觉得无聊,他每天早上被夏油杰从床上拉起来推进卫生间里洗漱,夏油杰比他早起一小时,把牙膏给他在牙刷上挤好之后放在盛满水的牙杯上,洁面乳和干净的一次性刮胡刀放在洗漱台上,五条悟睡眼惺忪从卧室里走出来,夏油杰总会叫他:“洗漱过后再换衣服,然后过来吃饭。”


早餐是必须要吃的,和一位注重身体健康的医生同居的不便之处就在于此。五条悟此人,长年累月在外面为了拍一张好照片东奔西走,别说早餐,就算是午餐和晚餐也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可以跳过,有时为了蹲守摄片的最好时机,可以像鼹鼠一样在草地里趴一整天,直到按下快门那一刻才终于放松下来。


被夏油杰管束之后五条悟久违地感觉到了几分愧意,尤其在夏油杰每一次问他想吃什么,他随口一说,夏油杰就全盘照做。那天下午五条悟去郊区采风过后回来,正好看见夏油杰翻出一本菜谱,电脑屏幕上还显示正在播放烹饪视频,因为他那天忽然对夏油杰说了一句:“旭川没有卖甜薯圆子的地方呢。”


他说什么,夏油杰就按照他说的做,就像以前他们还是高中生那样。


夏油杰的世界是一整个安静。安静的气味,淡淡的、若有似无的,从客房里飘出来,被五条悟灵敏的鼻子所捕捉,真是扰人清梦,害得他彻夜无眠,脑海中不断闪过与夏油杰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十几年前一直到现在,连同中途那从未见过面的十几年里他都全部放到脑海里再过了一遍,再一次咀嚼十多年未见的思念与落寞。


他说过的吧?他说过很多次,他说,要是以后还能够继续和杰在一起就好了。哪怕只是和你待在一起,像现在这样仅仅隔着一个窄窄的走廊,隔着两道门睡在一起,那我也觉得很满足——吗?不是啊,并不是啊!


五条悟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酸酸涩涩,说不清道不明的,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初恋。他太笨拙,太迟钝,太胆怯,初恋教会18岁的五条悟“喜欢”是藏匿不住的一见到夏油杰就心生欢喜,但“爱”这个词太难碰到,青涩的喜欢不足以言说更高一层次的“爱”,因为夏油杰总是安静的。


他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会说夏油杰浑身上下、夏油杰带给他的一切都是安静的。


17岁的春天,夏油杰悄然无声地来,坐在他的旁边,和他共用一张课桌看书,上课时会提醒他记笔记,也会在下课后和他一起去自动贩售机买宝矿力。夏油杰静悄悄地对他好,从来都不说自己做了什么,他要五条悟自己看。他看见了吗?他当然看得见。他看见的是永远整洁的桌面;看见的是不论自己前一天晚上玩得多么疯狂,第二天一早起来永远躺在柔软的床上和温暖的被窝里;他看见的是从夏油杰那边伸过来的筷子,把碗里他不爱吃的胡萝卜和豌豆夹走,又把他爱吃的豆腐和鱼饼夹过来;他还看见一到下午放课后回到宿舍,就已经被叠好放在自己床上的衣服。


18岁的五条悟说:“杰是我的挚友,唯一的一个。”


30岁的五条悟住在夏油杰家里,躺在夏油杰的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盯着漆黑一片的房间,或许想要发现一些能够更加了解夏油杰的蛛丝马迹,但无济于事。


他说,如果能一直和杰在一起就好了。


他说,如果杰能够一直陪在身边,那就最好了。


夏油杰没有回应过他。


17岁的夏油杰对他这些话一笑置之,抬手揉一揉他白色的猫脑袋,问他等会儿是不是要吃冰淇淋或者牛肉饭。29岁的夏油杰只是安静,只是沉默,只是盯着他看,又或者低下头,说出那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五条悟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还没有回过味来,门却忽然被轻轻推开了。夏油杰没有穿鞋,光着脚走在地上,如果不是五条悟还醒着,而且闻到了夏油杰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不会发现卧室门被人推开。


夏油杰沉默着,慢慢地迈着小步子走到床边,坐在窗边的平台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够看见五条悟的睡颜。他像是十分享受这样一言不发的端详,过了好一会儿,竟然伸出了手,指尖轻轻划过五条悟的前额,帮他拨开挡住眼睛的碎发,然后牵起被五条悟踢开的被子,重新搭在他身上。


“对不起。”


那是极轻的一声道歉。轻到五条悟差点没能听见,差一点就放过了这句话。他的心里一阵酸楚,他开始回想这段时间里和夏油杰一起拍摄的各种照片。


夏油杰帮他调焦,帮他转视角,帮他延时……他对五条悟诉说着一个个来到石狩川医院治疗的肿瘤病人的经历,他告诉五条悟关于肿瘤治疗过程中的痛苦。没有谁会在生命受到挑战的那一刻不怯懦,哪怕只是一瞬间。于是勇士的定义不再是所向披靡,而是在认清现实后选择与不可避免的怯懦和解,带着生的希望又或者对死的坦然,勇敢面对接下来即将承受的所有。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挫折来临时承认自己的怯懦并与之和解,然后继续坚持着前进,所以这是一种勇敢,这是人类珍贵的品质,这样的人应当被称为勇士,哪怕只是一瞬间。


过往的三十年里,五条悟在父母的保护与支持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生病最严重的一次也仅仅是因为肺炎住院。有的人活一辈子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但幸好有的人能够遇见一个愿意带着他去了解、去感知生命的人。


“生命应当是有尊严的,死亡应当是生命的落幕而非失败。所以悟,你看到了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都是相当漫长的一次旅途。我们在生命的长河中浸润,或许直到某一天才幡然醒悟:其实生命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呢?”五条悟问他。


“就像这样。”夏油杰把着他的手,将相机高高举起后又迅速垂下,在手臂急速下落的瞬间按下快门。


五条悟从未见过这样生猛的拍摄手法,他下意识想要松手,却被夏油杰抓得更牢,吓得他不禁叫了一声:“杰!”


随后夏油杰拉着他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调出刚才拍下的照片给他看。出乎意料的,照片没有丝毫模糊,对焦和对光都异常清晰,就像是世界上无数巧合中最精彩的那一个。


蓝天,白云,飞鸟,林荫。


以及身旁的初恋。


五条悟盯着那张照片出神,眼泪却不由自主在此时落下,丝毫不顾及拥有着这双爱流泪的蓝眼睛的人有多好面子,尤其在夏油杰面前。他多想问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让18岁的五条悟再也找不到比17岁的夏油杰更好的人,又为什么要在分别如此之久后还愿意待我如初,让30岁的五条悟回顾已经走过的半生,到头来发现29岁的夏油杰绝无仅有。


他想问的问题那么多,想问为什么要让我睡主卧而你去睡客房,为什么我说要吃什么你就没有半分埋怨地去做,为什么我说想要拍摄关于“新生”的照片,你就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地帮我。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那为什么明知道我喜欢你——是了,你那么聪明,你是我唯一的挚友,你再了解我不过了。为什么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只喜欢你,却从来不给我回应?


“对不起……”


夏油杰再一次轻声吐出这句话,将五条悟的思绪拉回现实。借着月光的轮廓他才看见夏油杰原来都已经这么瘦了。他的肋骨几乎根根分明,脖子和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比两个月前他来到石狩川医院见到夏油杰那一刻更加瘦弱。他总是看见夏油杰在吃各种各样的药,但夏油杰藏起来不给他看,藏着不和他说,他也无从知晓。


他听见一声叹息,夏油杰从窗边的平台上起身。


要离开吗?


就像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悄无声息从五条悟的世界消失,一句话也不说,除了被翻出来反复回味的记忆,什么都没留下。


你要走吗?


五条悟紧闭着双眼,却无声无息掉下泪来。他尽力捕捉夏油杰的每一次动作,想要从中挖出一些隐忍的情绪,可一切都太安静了,夏油杰太安静了。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他做的每一件事。想到这里五条悟终于忍不下去,他的眼皮抖了两下,在黑暗中骤然睁眼。他本想看到夏油杰离去的背影,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


夏油杰闭上眼,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


那么轻,那么静。这就是夏油杰,这当然是夏油杰。


五条悟终于哭了出来。


他起身拉着夏油杰把人抓到床上抱在一起,哭着将脸埋进夏油杰的胸膛,像受了伤之后没有人安慰的猫那样委屈。他再也不想忍受压抑内心情感的憋闷与痛苦,他想趁早,趁他们好不容易能够这样近距离接触,将一切心事点明、道出,哪怕夏油杰拒绝他。


“我不要你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五条悟哭到有些失声,泪水一颗颗滚落在凉被上,滴在夏油杰的衣领。


“我30岁了,我喜欢了你整整12年,可我懦弱,我迟钝。可是你不理我,你不回应我,你不回答我,你晾着我!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我只要夏油杰,我只要他!我最开始想要的特别多,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我想要你一直这样和我待在一起……可是后来我们分开,我才发现自己要的其实那么少。我要你能够察觉到我的喜欢,给予我回应,哪怕只是一点点呢?我才发现原来仅仅是和你住在一起,吃着你做的餐饭,清早被你叫醒起床,晚上和你互道晚安……我才发现仅仅只是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


“悟——”


“可是我就是很贪心,我真的很不满足。我明明喜欢了你这么久,等来的却只有你的一句句‘对不起’。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想要的是你能看见我像一只被丢了的猫一样一直在原地等你,我想要的不是你向从前那样对我好,我想要的是你!我想要……夏油杰,或许,可不可以,也试着……稍微喜欢我一点点?”


那么安静,那么温暖,这就是夏油杰。


他瘦得抱起来都硌得慌,五条悟意识到这一点时眼泪更加难以遏制,他死死抱住夏油杰,仿佛稍微一放手夏油杰就会消失不见。


“悟,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


“我想做的事很多,就像当初我自己学习摄影。我不知道悟记不记得,但我是因为……悟曾经对我说,如果人生过得太快,什么都来不及记录,那该有多糟糕。所以之后我才开始学习摄影。”


“什么?”


“我没有勇气去找悟,我只是一个小医院的医生,我能做的,只有用镜头记录下每一个我认为值得记录的瞬间。那个瞬间可以是我自己的,当然可以是别人的,因为生命是联结,是交融,就像我和悟一样。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我们之中的谁能够勇敢一些,主动说出那些藏在心里的话,现在是否会是另一种结局?”


夏油杰亲了亲五条悟的眼睛:“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人不能去想过去的某一次如果做出不同的选择结果会如何。因为人应该向前看,就像现在这样。如果17岁的夏油杰和18岁的五条悟没有经历过分开的这十几年,没有饱尝孤独之苦,我们不会这样珍惜彼此,对吗?现在的这一刻,就是最美好的瞬间。”


“那么杰,想知道为什么我很早就认出那三张匿名投稿是杰的手笔吗?”


“为什么?”


“因为杰总喜欢用左手拿相机进行拍摄,而且……杰的镜头里,总会出现阳光。而我知道,杰最喜欢的天气,就是晴天。”



(七)





他在旭川待了三个月。


只是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他却已经明白生命的意义。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盛大电影,生命也是由无数次回眸造就的灵魂乐章。生命……在惊奇与绚烂中盛开的,在温情与暖阳中绽放的,都是被赋予了生而为人的意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


他开始理解夏油杰的坚持,开始对医院里来往的病人感同身受。那并非恻隐,并非同情,那应当是出于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片土地上的生灵之间最原始的共鸣,回荡着旷野山谷的远方族群的呼唤。


夏油杰对摄影的定义与实践都是独一档。他们在夜晚的公园喷泉边蹲拍一个月光与水面交相呼应的刹那,夏夜聒噪的蝉鸣引来一阵清爽的微汗,风一吹便觉得凉爽。夏油杰给相机换了滤光片,于是五条悟干脆趁热打铁照了一张夏油杰捣鼓相机镜头的照片,预备之后去冲洗出来。


他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那天他出发去札幌的第三天,家入硝子打电话给他,语气不再平静,反而是十分的不安。


“五条,来石狩川医院。夏油在工作时晕倒了。”


于是他连夜买了返程车票赶回旭川。


“夏油医生的家人呢?”


“夏油医生和母亲一起生活,不过他的母亲在高中快毕业时就因病去世了。”


“是的,夏油医生提起过,就是因为他的母亲死于肿瘤,所以他才想要成为一名医生……可是现在……”


病房里议论声纷纷,家入硝子把五条悟带进来之后看了一眼围在病床边的同事,道谢之后对他们说:“都出去吧。”


于是五条悟守在了病床边。


颅内肿瘤,恶性,晚期。


他紧握住夏油杰瘦骨嶙峋的手,只觉得这个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为什么要让夏油杰的母亲死于这该死的肿瘤之后,又让夏油杰也同样被肿瘤折磨?他是为了救更多的肿瘤患者才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可为什么,又要让他自己也患上恶性肿瘤呢?


“悟。”夏油杰突然握住他的手,叫他的全名,“五条悟。”


“杰,我在。”


“对不起。”


“……没有其他办法吗,杰?”


夏油杰笑了笑,插着输液针的手慢慢抬起来,去擦掉五条悟脸上的泪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颗肿瘤治不好。它埋在脑部的血管丛里,手术难度太大,即使进行了手术,希望也很渺茫。所以我其实,真的很自私。”夏油杰轻声对他说,“我所剩的时间不多,可我却还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哪怕之后我会离开。而这一次离开,是真的要丢下你一个人了。悟,你怪我吗?”


“夏油杰,你教会我生命的意义,可是为什么……”


“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罢。我只是想要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活得有尊严些,活得快乐些。我以前总和你说,恶性肿瘤的病人到最后往往不是死于肿瘤本身,而是死于无休止的疼痛与绝望。因为看不到痛苦结束的希望,因为看不到生命的前景,所以就连活下去的意愿都已经聊胜于无。”夏油杰顿了顿,“可你是五条悟。”


“是啊,我是五条悟。”五条悟握住夏油杰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那双蓝眼睛眨了一下,晶莹的泪珠掉在夏油杰的手背上。他笑,因为他不想让夏油杰难过,所以他笑着,对夏油杰重复道:“杰,我是五条悟。因为我是五条悟,所以你不能死,五条悟应该带着他和夏油杰一起拍下的这组关于‘新生’的照片去约克参加Only this life摄影展,告诉他们在日本的北海道,在旭川,有一位天才摄影师。他叫夏油杰,他拍出的照片值得所有人欣赏,他是我的初恋,是我最爱的人。”


“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即使我最后仍然会和其他肿瘤晚期的病人一样痛不欲生,但至少,我不会觉得遗憾了。因为在生命的最后旅途里,是五条悟,是我一直喜欢的人在身边,一直陪着我。”


窗外传来声声蝉鸣。


夏天,伴随着炎热与暑气的夏天已然到来,就像多年前他们临近毕业时的那个炎炎夏日。


“悟。”


“杰,我在的,我在。”


“我还欠你一组照片。”夏油杰对他说,“你拍过了春天的‘新生’之后,我还欠你一组夏天的照片。”


“好啊……”五条悟擦了擦眼泪,给夏油杰看自己相机里新拍的的照片,“我去了札幌,我在那里拍了藻岩山和羊丘。杰想去札幌吗?”


“悟,我们去小樽。”


夏油杰递交了辞呈。


临行前,同事们和曾经的病人都来医院门口送别。他们带来鲜花和各种礼物,上前来和夏油杰握手、拥抱,野原助男的母亲甚至掉下泪来,哭着感谢夏油杰作为医生曾经为野原助男做过的所有事。


“悟,走吧。”夏油杰对他说。


于是他坐上车,帮夏油杰系好安全带,驱车前往小樽。



(八)





夏季的小樽,运河两旁的咖啡厅挂着风铃,行人路过时卷起的风震得铃铛碰壁叮当作响,游客熙熙攘攘,在沿街的艺术馆和茶馆外拍照留念。


五条悟象征性地拍了几张,却总感觉不满意,只得作罢。下午阳光正盛,夏油杰坐在轮椅上,五条悟便推着他往阴凉处走。到了晚上,他们便找到一家书店,在里面点一杯咖啡,坐下来静静地看书。


窗外的街景恬静而闲适,刺桐花还没过季,艳丽的红色透过窗户映进夏油杰的眼里,让他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五条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了书,又推着轮椅带夏油杰出去,来到几棵刺桐树下。


“相机。”夏油杰忽然对他说。


五条悟一愣。他从背包里拿出常用的相机,而夏油杰忽然把住了他的手。他转动着镜头,调焦、校正色彩,选用了大光圈,然后忽然对五条悟说了一声:“我爱你。”


快门按下。


刺桐花开得艳丽夺目,小樽的运河风光在背景中一览无余。夏油杰握住他的手,累积多日的虚弱终于在此时爆发,他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像刺桐花那样鲜红,生命却如冬雪一般苍白,仿佛一切都已走到尽头。


“夏油杰!”


“我们回去吧……我们回旭川去,我们回去……好吗?”


他最终没能回到旭川去。


来到小樽的第四天,在送往医院的车上,夏油杰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他没有过多地倾诉他究竟有多痛,可是他分明在死前眉头紧锁,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五条悟”,气息一次比一次微弱,直到最后在五条悟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彻底没了气息。


那张在刺桐花下的照片是他留给五条悟最后的东西。夏油杰说,我欠你一组夏天的照片,我补给你好不好?他说到做到,于是在夏天的夜晚,他将生命献给了五条悟为Only this life“新生”主题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


对不起。


“对不起,悟。”夏油杰最后对他说。


“我爱你,对不起。”




(九)





2003年冬,五条悟飞往英国约克,将耗时四个月拍下以“新生”为主题的一组照片在Only this life摄影展上公布,引起轩然大波。有熟悉日本的摄影爱好者兴奋地指出:“那是在北海道,在日本的北海道!”


然而五条悟对所有论调都不予回应。


他在摄影展幕后帮忙摆弄了会儿巨型相框的位置,让透过玻璃穹顶的阳光正好照射在照片的右上角,那里是一片刺桐花。


火红的,如生命般热烈绽放的刺桐花。


五条悟准备走,然而OTL的主办找到他,真诚地表示感谢与赞赏。他问道:“真的,我从没想过您会以这样的形式诠释‘新生’的含义。许多摄影师立足于展现新的生命降临时的纯真与喜悦,但您却将镜头对准了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和那些治疗过后的患者,您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五条悟面对四面八方的摄像头,忽然笑了出来。


“因为新生,是新的生命降临,更是旧的生命重新踏上旅途。即使在现代医学无法解决的棘手情况下,只要怀有希望,只要敢于面对自己的恐惧与怯懦,那就应该被称为勇者。而勇者,一定会迎来属于他的新生。”


他说出这些话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和夏油杰越来越像。那些话像是夏油杰会说的,然而却经过五条悟的口说出来。他感到惊奇而遗憾,却也不再做过多解释。


2004年初,为期一个月的OTL摄影展结束后,五条悟从约克回到旭川。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后看见和临走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的房间,决定好好收拾一下家里的东西。


咔哒。


立柜上的钥匙串,第一把钥匙便打开了平常一直紧锁的抽屉。他伸手进去把抽屉里那个纯黑的飞机盒拿出来,上面包了一层塑料膜,揭开之后里面的飞机盒整洁如新。然而就在他打开盒子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用“安静”来形容夏油杰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


夏油杰分明是他生命中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火,从18岁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未熄灭过。他分明这样安静,带来的却是惊涛骇浪,而非细水长流。


因为就在盒子里的东西掉出来的那一刻,五条悟的泪水就已经决堤。


散落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照片,笑的、哭的、睡觉的、耍赖的,18岁的、30岁的……清一色的,用塑封壳封好的每一张照片。


无一例外,全都是五条悟。





全文完





2025年7月23日

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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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 :sob: :sob:看完了,好难过,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我就知道杰不会一直不回应的,一定是有什么别的隐瞒…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