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老公不回家怎么办

•原作if
•紫眼睛夏杰
•大量造谣和妄想
•不知道怎么预警总之感到不适请停止阅读

我要梦见一个人,五条悟说。他在草坡坐下,解开蒙眼的绷带,随手卷起,塞进口袋里。
你看起来不像阿拉丁,我也不是灯神,穿浴衣的男孩平静地说,或许我们可以从普通的自我介绍开始。他站在五条悟身侧,戴一副白底红纹的祭典面具,脸庞和发丝都遮得严实。
好老套的类比,你是上世纪来的吗?白发男子摆了摆手。鉴于你正在我梦里,显然知道我是谁,完全可以跳过自我介绍。
一艘木船正停在他身后。冲绳常见的自划船,占地不大,蒙了白布,草叶间静默地搁浅着。
但你不知道我,男孩说。
五条悟眨眨眼。那种很经典的新手村引路人?所以才要你想办法,指引我梦见一个人。
男孩在面具下叹了口气。就当作是那样吧,他说,为什么要梦见这个人?
他不来见我,只好我去梦里找他。
也许是他不能见你,男孩说。
也许是他不想见我,五条悟说,也许是我不理解他,所以才梦不到他。
片刻的沉默。男孩移开视线,重新开口:你知道人是由什么构成的吗。
头颅、四肢、躯干?白发男子仰头思索,食指和拇指掐着下颌。
男孩不置可否。当你在梦里将他完整地塑造出来,就能够再次见到他。
谢啦。五条悟站起身,拍拍衣摆不存在的泥土。等我梦到他,会再回这里找你的。


第一夜,他要塑出夏油杰的头颅。
先是刘海,额前垂下的一绺,给风惹得凌乱,浸了雨湿冷冷往颧骨上粘。还是要留,固执己见,发丝间分出来,漆黑柔顺,在脸侧印着隐约的影。怪事,怪刘海,怪人。
眼睛狭长一双,颜色是鸢尾的紫,尾端略微朝上走,看人时透着专注耐心。嘴唇偏薄,一严肃就要抿起,连带下颌线条也跟着紧绷,像把蓄势欲发的木弓。
这些都是可视的。对五条悟而言,六眼看不见的反倒更重要。那颗大脑,夏油杰藏在皮肤和骨骼下的大脑,究竟怎样运转,他总搞不懂。
五条悟入学那年,时常跟任务报告斗争。写咒灵太弱不抗揍没过瘾,被打回来要求重写,又改成三下五除二大败咒灵得胜而归,还是不给通过。气得他把报告捏成一团,投篮似的往纸篓里扔。球没进,被夏油杰截在半道。这人饶有兴味地摊开,读了几行,一副想笑又想叹气的模样。
夜蛾不懂我的文采,五条悟说,气鼓鼓猛按自动笔。
对,夏油杰点头,悟很有文字天赋,假以时日,一定写得出适合小孩子的故事。
五条悟丢了笔从座位上跳起来。你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他说,以为自己就写得那么好吗?
还真就写得不坏。五条悟抢来夏油杰的合格报告,墨镜掀到头顶,纸页拿在脸前,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瞧。时间地点事件,起因经过结果,精准简练规矩工整,的确很是那么回事。夏油杰把笔捡回来,绕到五条悟身后,趁人还抓着报告读,伸手过去在纸上添了几划。这里,他说,画横线的直接照抄,有箭头的可以互相替换,括号里的改成你任务的实际数据。
五条悟改完又交,果然过关,还额外领到几句赞许。夏油杰的模板实在好用,他写着顺手,不觉得有必要修改,后来形成习惯,不带脑子也能提笔就写。报告没再困扰过他,倒是夏油杰,他从那时候就搞不懂。长发怪刘海,明目张胆打耳洞,偏偏写得出再规矩不过的东西。
五条悟疑心夏油杰背地里偷看零基础教你写报告,或者类似的什么速成辅导,打着电影之夜的旗号进了这人宿舍,只找到床头整齐摞好的散文集。十几本大部头,光看就要犯晕,五条悟挨个瞧书脊上的字,怎么也找不出端倪。夏油杰背对他,正把数码宝贝大冒险往影碟机里塞。这人分明没转头,却好像清楚五条悟在打什么主意,慢悠悠说,不知道你还对这类书感兴趣。
五条悟心想,难道杰也有类似六眼的能力,又一转念,不对,六眼根本看不穿人心。他更是困惑,还要直起身子若无其事:那是杰不够懂我,我一向很有品位。
夏油杰按下播放键,光盘开始旋转。摩擦声中黑发男孩回过头,紫鸢尾轻盈地落入五条悟眼里。是吗?这人问。
不知道问的哪句。不是也要是,最强的五条悟大人首先品位很好,其次没那么容易看透。于是白发男孩大方承认,下颌骄傲抬起:没错。
片头已经开始放。夏油杰坐在床边,拍了拍身侧。五条悟随即蹿过去,把自己往床褥里扔,还要伸长胳膊,摸索着去解夏油杰的发绳。
在这就别扎了。他说,摘下的绳子往手腕缠。一直那么正经,多累啊。
夏油杰任由他动,没反抗,也没说教,乌亮的发丝淌下来搭在肩膀,散出护发精油的残香。比刚入学时长些,尾端看不见分叉,卷进指缝又滑又顺,绢布似的,带了丝丝凉意。
光盘音质不好,飘忽逸散,氲得屋内朦胧一片。他们并排坐着,屏幕跳动的色彩覆上脸庞。这场景后来出现太多次,如同循环播放的电影桥段,主人公一遍遍相识相知,再相识再相知,没人拒绝,没人退出,没人厌倦。夏油杰和五条悟和背景音,响动是轻柔的嗡嗡声,曝光过高,含混又模糊,全挤在狭小的宿舍床,哪怕时间途径此地,也要绕着他们走。
五条悟那时不看屏幕,剧情早倒背如流,于是拿手去缠夏油杰头发,玩得不亦乐乎。
想要吗?身边人开口问。
五条悟让那缕黑发从掌心流下去。夏油杰隔三差五就要护理,光看都觉得麻烦,要五条悟留长,实在不可能。他想了想,伸手去摸自己短到眉上的刘海,心说这里再长点,或许还不错。他揪了绺雪白的前发,企图往下拉,眼睛冲夏油杰瞥过去:合适吗?
很合适,夏油杰认真点头,悟那么有品位,一定想要借我的书回去读。
哪来的书呆子话题。五条悟没搭腔,也不松手,只把脸凑过去,苍蓝一双瞳仁玻璃珠似的盯着人看。夏油杰那副面容在天空的色泽里逐渐软化,唇角和眼尾止不住上扬。
好啊,白发男孩放开刘海,伸手去戳这人胸口: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他们撕打起来,玩闹一般,把夏油杰刚换的床单拧得皱巴。没人再关心电影。声响开始融化,混沌不清,滚落到地板,悄悄溜出门缝。五条悟咯咯笑着,戴发绳的手腕被按进枕头,眼前一瀑乌发,肩后滑落下来,飘忽忽荡在空里。夏油杰低头看他,也跟着笑,空闲的手伸过来,把五条悟后仰的刘海抚回前额。
长点确实适合你,黑发男孩说,可以留起来试试。
五条悟真就照做。之后几个月他没动过头发,借来的散文集当然也没怎么翻。已经是最薄的一本,封面只五个字,比旁边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短了将近一半。纸页间夹着入学照,夏油杰的那张,被他征用做书签,许久都没换过位置。实在读不进去,看两行就开始犯困,睡着前他总要想,搞不懂杰为什么喜欢这个。
到了第二年,五条悟的刘海已经长过眉毛。那时出任务,经常是夏油杰安排事宜。这人计划性实在强,交给他办再合适不过,而五条悟更喜欢随心所欲,按道理讲,两人怎样都不该如此合拍。
白发男孩总有突发的主意,比如带限定面包圈坐新干线,到另一个城市把特产冰淇淋夹进去;比如买空自贩机里的绿罐汽水,垒起来打保龄球;再比如一路向南骑自行车直到太阳落山,看最后能停在哪里。每次喊夏油杰,回答都是好。好,没问题,我陪你去。可他进这人宿舍闲逛,分明看见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暑假的时候,夜蛾正道下任务,让他们和家入硝子去一个港口小镇。车到半程,五条悟才提议去海边玩。确实晚了点,他没抱什么期待,觉得踩踩水也好,结果进旅馆放行李,瞥见黑发男孩的箱子,衣物下静静躺着游泳圈和沙滩球。夏油杰的计划性里究竟怎样容纳热衷突发奇想的自己,五条悟实在搞不懂。
那晚的咒灵不算强,只是太难伺候,家入硝子给它起名,不讲满一百个鬼故事就出不来的咒灵。名字长,对得起他们花费的口舌,从鬼故事降格到只是怪事,勉强才凑够一百个。短发女孩提前离开,只剩两个男孩,解决完咒灵大半夜回旅馆。
五条悟困得要命,脑子里却还琢磨夏油杰先前讲的故事。镰仓的琵琶法师,来电的玛丽小姐,中世纪的愚人船,还有希求成人的动物精怪。这种精怪常在夜间把人拦下,反复询问自己是否像人,借由得到的肯定化成人形。
五条悟翻来覆去想,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进了旅店倒在榻榻米,还是想不明白。他摘下墨镜,半空中胡乱挥舞,用来吸引夏油杰注意。
杰,他说,皱着眉,神情严肃:精怪成人的故事,有个问题。如果是非人的灵魂装在人类的身体里,怎样才能让他成为人?
夏油杰也一起躺下,枕着折成两叠的靠垫,想了片刻,回答说,用爱人类的方式去爱他。
好吧,五条悟大声说,很有道理。但是,但是!爱又是什么?
他实在太困,控制不好音量,渴睡沉甸甸拖他下坠,还是要挣扎着去找夏油杰的眼睛。
黑发男孩就在对面,暗紫的双眸回望他,刘海柔软地垂到垫子上。倦意在夏油杰脸上是沉静的,面纱般覆着,没有声张,没有抵抗。那嗓音也是沉静的,平铺直叙:爱是给予对方自身匮乏的东西。就像是,如果我不快乐,那我希望你快乐;如果我不自由,那我希望你自由。
你要怎么给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五条悟问。
总会有办法的。夏油杰说。你已经明白了,爱永远不会轻松简单。
有时五条悟想要撬开夏油杰的颅骨,看那颗大脑究竟沿什么轨道运行。如果他亲手碰触诞下意识的器官,是不是就能理解夏油杰的全部。另一些时候他只想解开这人的头绳,让束缚从发丝间滚落下去,让黑发男孩看着他笑,一直一直朝他笑,没有消沉,没有伪装,实意真心、胸腔最深处涌出来的笑。
也许五条悟并非全然不懂夏油杰,也许他只是想和唯一的挚友靠得再近一些。倘若没被冠以彻底的前缀,怎样接近都还是太远。
入冬后,单人任务逐渐多起来,偶尔他们接连几天见不到面。东京下第一场雪时,五条悟还在去北海道的路上。他实在想和夏油杰打雪仗,次日清晨就赶回宿舍。
黑发男孩没锁门,五条悟小心推开,打算溜进屋内,出其不意去掀这人被子。他没想过床铺会是空的。
夏油杰坐在桌前,长发散下来遮住半张面孔。那双紫色眼睛无神地朝向窗外,屋檐结起的冰凌正在初日里融化,一滴滴朝下坠。嗒、嗒、嗒。他把指尖搭在桌面,跟着敲起来,也是嗒、嗒、嗒。太阳升得高了。有那么一滴,毫无征兆的一滴,等不到他敲在桌面,就已经匆匆落下。
夏油杰的手僵在半空。疲惫在那瞬爬上他的背脊,要他变得皱缩、黯淡、苍老枯朽。他没再继续,指节卸了力,缓缓往掌心里握。沉默在狭小的屋内发酵膨胀。五条悟说不出话,他看见夏油杰那颗头颅,好似被发丝坠着,愈发的重,重到脖颈再无法支撑,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垂了下去。
只是累了,黑发男孩那时说,仍冲他笑,陪他打雪仗,送他任务地点的甜品特产,叮嘱他出门戴好围巾手套。六眼看不出异常,诊断是缺乏睡眠,并无大碍。勉强夏油杰是五条悟最不愿做的事。或许真的只是累了,或许再等几天就会主动解释。夏油杰总擅长等他,这次该轮到他来等夏油杰。他做得到。
五条悟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世界在不经意间悄然变动,先是少了太多玩笑和打闹,再是闲逛和电影之夜整月取消,最后是报告,薄薄几页,白纸黑字烙进五条悟眼底。
根据咒术规定第九条,将在逃诅咒师夏油杰视为处刑对象。
他要来报告,翻来覆去读,从头到尾逐字逐句,接连看了好几天,找不到该有的内容。家入硝子说他中了邪。五条悟摇头,把那几页纸塞短发女孩眼前。硝子,他说,硝子,这东西有问题。你读读看,里面甚至没写事件起因。报告怎么能没有事件起因?
拍毕业照的时候只剩两个人。阳光很好,地面铺着落樱,相机换了台新的,照旧往校门口架。五条悟的入学照早不知所踪,倒是夏油杰的,一直夹在没还的散文集里。五条悟清楚记得那张照片,他,家入硝子,夏油杰。黑发男孩没看镜头,身子偏向一侧,像被什么吸引走注意。五条悟再没有机会问到原因。于是他去站同样的位置,做同样的姿势,闪光灯下隔着墨镜朝同一方向望。那里什么也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
五条悟总搞不懂夏油杰。他不懂这人为什么要屠村弑亲,为什么想杀光非咒术师,为什么拼死累活去做不可能的事。他不懂那些计划性里为什么再也没有自己。
照片洗出来,被五条悟压进书页,挨着夏油杰的那张。他还是对哲学散文没兴趣,却已经能读完最短的一篇。西西弗神话,和书脊印的名字相同,讲述悲壮的主人公永生做没有希望的事。而他却是幸福的,是抗争命运的,是要以己警世的。五条悟不懂西西弗,但他想夏油杰大概是懂的。又或者那就是夏油杰,身披袈裟脚踏木屐,要去做他义无反顾的荒诞英雄。
后来五条悟当上老师,讲报告写作技巧,还是夏油杰那套思路。时间地点事件,起因经过结果,再加横线箭头括号辅助。学生听得惊讶,想不到他竟然擅长这个。
教师五条悟已经不戴墨镜了,雪白一条绷带蒙着眼睛,只能靠半张脸分辨情绪。他站在黑板前,嘴角上扬,笑嘻嘻说,老师我可是刚入学就被人夸有文字天赋。
他仍然记得。不可能遗忘,没理由遗忘,他唯一的挚友,长发紫瞳怪刘海,脑袋里装着六眼看不见的东西。他想他会永远记得。记得一切好的和没那么好的,记得所有想明白的和搞不懂的。他会记得那张狭窄的宿舍床,混沌的背景音和笑着的夏油杰,发丝帷幕般垂落,轻柔地遮在五条悟颊侧。声和光都褪了色,只剩一帘墨黑,静谧、凉滑、与世相隔。
那是独属于五条悟的帐。


电影将要开场。
到处都是暗涩的、沉晦的夜。屏幕间飘着雪,陈旧,迷蒙,沙沙作响。噪点。
找不到夏油杰。昏黑中一处稔熟的残痕,浅淡将熄,绕上五条悟发梢和手腕。
他被留给观众席。静默在这里是浓稠的,越积越厚,几乎阻塞呼吸。
雪下得更烈,铺满视野,屏幕闪了片刻,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寥寂。
开始显现线条与斑点,无序跳动,附着画面。没有色彩。声音是磨过的,蒙了雾,虚空里传出来。

特写。黑长发,铺在肩头的毛巾上。一双手,女性,左手拢发丝,右手拿梳子,仔细打理。
画外音,年轻女孩。“夏油大人,五条悟是什么人啊,是不是超强来着?”
近景。画面出现主人公侧脸,头部略向下垂,神色平和。“他是我以前的好友,我们吵了一架,从此没见过面。”眼睛眨动一下,缓缓闭上。“菜菜子,你知道最强意味着什么吗?”
镜头后拉,全景。主人公坐在椅子上,手捧翻开的书本。浅发女孩站在身后,握着梳子,黑发女孩坐在腿边,怀抱玩偶。
浅发女孩做思考动作。“意味着无所不能?”
近景。主人公睁开眼,没有聚焦。神色依旧平和,在那之上增加怅然,微小,不明显。“意味着最不自由。”
中景。浅发女孩面露好奇。“咒术高专不自由吗?”
主人公合上书。“不只是那样。悟从出生起就没有过真正的自由。”
浅发女孩点头,似懂非懂。“如果那时没有吵架,夏油大人会带他一起走吗?”
主人公摇头。“悟总喜欢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我说的话他都会听。如果那时要他和我离开,要他走上我的道路,或许真有一线可能,他会答应。但这对他不公平。我教会他普世的道义,教会他常人的观念,就该到此为止。”
特写。主人公头部垂得更低,鬓角黑发滑落,遮住脸庞。“正因为他会听,我才不能把个人想法强加给他。劝导是枷锁,爱是诅咒,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
画外音,年轻女孩。“说起来,夏油大人还没和我们讲过,最开始做这些事的理由。”
主人公微笑,小幅度,底色仍是怅然,表面开始浮现希望。“因为我想让你和美美子自由。我想让悟自由。”

屏幕熄灭,电影告一段落。
视与听均被截断,余下迟滞凝塞、纯粹的黝黯。
许久才有一息轻叹,没入沉寂无声的长夜里。
你该和我说的,杰。


第二夜,他要塑出夏油杰的四肢。
手是粗糙的,拳峰和指根生着厚茧,指甲修得齐整,几乎见不到白边。青蓝的血管突出皮肤,一路从小臂爬上手背。衣着太过宽松,长袖长裤,隆起的肌肉群全藏在布料下。五条悟跟他做了三年同学,时不时就要切磋,又常看他训练,深知这人四肢有怎样强的爆发力。
单论体术,五条悟很难赢过夏油杰,但凡事也有例外。他们认识的头一年,课业不算繁忙,休息日外出闲逛,在可丽饼店排起队来。白发男孩站得无聊,突发奇想要玩手指相扑。不用咒力,先按倒对方拇指就算赢,输的人请客。
夏油杰两手都拎着纸袋,一边是五条悟的娃娃机战利品,一边是带回高专分享的零食,于是将提带换到同侧,空出手伸给对方。白发男孩兴冲冲把两人拇指相抵,剩下几根各自弯向掌心,刚好握在一起。
夏油杰的骨节比他宽,指腹相贴更是明显,四根手指圈着他的,握进掌心干燥温暖。他屏住气去按,怎么压都纹丝不动,队伍往前挪移,手上依旧进展全无。夏油杰也不发力,五条悟用多少劲,他就回多少劲,拇指贴得紧实,粘了胶似的,牢牢竖在正中。
这人实在可恶,没有竞技精神,能赢不赢,非要拖延时间。又走几步,已经快挨到前台,夏油杰笑着看他:悟,准备好付款了吗?
可恶至极。五条悟的胜负欲燃得更盛,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让你输。他抬脚去勾夏油杰的小腿,空着的手挠向这人腰腹。黑发男孩没料到这番举动,一下愣住,被他找准时机,眼疾手快压下拇指。
很遗憾,五条悟挑眉,机不可失。腿还缠着,手也懒得收回,白发男孩靠在夏油杰身上,得意洋洋跟服务员点餐:大份草莓奶油,双倍巧克力酱,他买单。
之后再来这家店,总要比一场手指相扑。无论输赢,结果都是含糖超标的整份可丽饼,热腾腾全进了五条悟肚子。黑发男孩不和他抢,对甜食没兴趣,陪逛街真就只是陪,购物袋拎在手里,跟着往下一家店走。
这人的耐心像是永远耗不尽。切磋也好,闲逛也罢,哪怕五条悟大晚上溜进这人宿舍,宣称现在是故事会时间,黑发男孩也愿意推后睡眠,熬夜替他布光。
就是那样的夜晚,稀松平常的夜晚,和地球上任何夜晚都别无二致,曛黑的罩纱垂坠下来,掩住这座静默的城市。没有光,窗帘拦着月色和晚灯,五条悟跳上桌面,把自己塞进摞高的书本笔记里。夏油杰支起单腿坐床边看他,同侧手臂随意搭着膝盖。他熟悉这种姿势。就在放学后的空教室,时间和尘埃都默不作声,黑发男孩独自坐在窗台,也是这样看落日。
五条悟开始招手,压低声音,喊他的打光师:杰,该它出场了。
说的是库存咒灵,这人五岁时得到的第一只,指尖上蓝莹莹燃着的焰火。夏油杰把它唤出来,要它蜷成球体,玻璃珠似的落进掌心。那光是天际线的延展,流得缓慢,被他擎在指间,朝着五条悟的方向。
全是蓝色。剔透的、澄澈的、锃亮的苍蓝,天空倒悬过来,成为灌入屋内粼粼的海洋。这蓝是活的,流淌的,将一切沉浸其内,床单和墙壁,发丝与眼瞳。夏油杰在光里看向五条悟,如同凝望他每一场日熄。那些蓝覆上他的皮肤,要他在其中呼吸、生长、存活。他开口说话,声音是轻的,五条悟却听得分明。他说,悟,这就像是你的眼睛。
再寻常不过,宇宙中随处可见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原本该有很多。时间却要它戛然而止,要它永不复还,要这狭窄房间只剩空白的桌面和僵冷的床铺,没有温度,没有气息。调查的人来过一趟,把夏油杰的东西全带走了。教材笔记、电影票根、十几本散文集,甚至五条悟留在这里、还没用过的甜品地图。他原以为能让夏油杰陪他一起,就像他们曾经那样。
白发男孩翻箱倒柜,终于从书桌夹层摸出一沓纸片。大小不一,边缘毛燥,折痕乱七八糟,表面却抚得平整。三年来他和夏油杰传过的纸条,就这么悄无声息摊在眼前。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这人实在有耐心,也实在太无聊。
五条悟从床边坐下,捧着字条一张张看。都是没营养的对话,下课吃什么,明天去哪玩,好想要古代种数码兽,夜蛾的新发型像被啃过的草坪。就连这时候,夏油杰的笔迹都是工整的。五条悟的字只差飞起来,表情符和简笔画潦草混乱,不知道这人怎么看得懂。最后是两张打印纸,折好压在下面。白发男孩把它们展开,一张写着,想成为,另一张写着,人。
那是入学第一堂课。夜蛾正道喊他们玩破冰游戏,各抽一张纸,把上面的词连成句子。主谓定宾,新生却只有三个,于是五条悟自告奋勇拿走两张。句子本该激励人心,拼出来却没什么游戏效果。我、想成为、正常、人。
我想成为正常人。
家入硝子坐一旁打哈欠,纸上的正常二字摇摇欲坠。夏油杰没说话,把他那张折起来,我字朝内,夹进书页里。五条悟的打印纸放桌洞几天,就被拿去给黑发男孩传纸条。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它们,更不知道夏油杰是以怎样的心情把它们留下。两张白纸,边缘轻微泛黄,笔迹从背面零星透过来,缀在铅印的字符旁。想成为人。五条悟把它们摆好,平放进冷了太久的床铺。他没能找到夏油杰的。那张印着孤零零主语的白纸,也许在调查中被带走,也许早已失落不见。
再没有别的留给五条悟。一切原有的都在昭告遗失,一切消弭的都在哀叹曾存。只有记忆,幽灵般、潮水般的记忆,蛰伏在他目之所及 ,要让旧日在脑内投下虚影,要让他那颗心痉挛抽痛,永无止息。
五条悟不怕它们。他不怕那些记忆。他躺在夏油杰狭窄又空旷的床铺,任由苍白失温的记忆从背脊漫上来,覆盖他,淹没他,吞噬他。他不害怕。
就在这里,就在这间宿舍,夏油杰坐在床上,五条悟枕着他的大腿。有时他们会开影碟机,把电影声当作背景音。另一些时候则不。他们聊天,从万物起源聊到宇宙大爆炸,从荞麦面店聊到联动咖啡厅,聊数码宝贝,聊任务对象,聊天空和海洋、将来与过往。五条悟翻出他的照片,十四岁,元服礼,人群中兀自站着,神情了无生趣。他朝夏油杰摇晃手机,陈旧色彩在屏幕里晕开。你看,他说,杰,你看,我那时还没遇见你。
他又吵着要看这人的。短信箱里翻出来,像素低得要命,泛黄褪色的一张旧照,拍摄时歪斜放在茶几上。发件人是夏油杰母亲。五条悟如获至宝,抢过手机放大了瞧。只有背影,看不见正脸,矮小一团,踮着脚去够玄关的门把。色块在黑发下模糊不清,轮廓像件浴衣,拼贴画似的覆盖四肢。
你那时候多大?白发男孩把屏幕挪开。他仍躺在这人大腿,视野间是厚实的上臂,肘关节从肌肉群里突出来。
五岁。夏油杰说,试图夺回自己的手机。
五条悟不给,咯咯笑着,用术式把那东西抛来接去。于是黑发男孩喊出咒灵,潮湿蠢动的触手,盘踞在天花板,追着铁灰金属块半空里舞动。
赢家自然是五条悟,两指夹住战利品,晃悠悠拎在夏油杰眼前。现在归我了,他得意洋洋宣布,要给它外壳贴满五条悟大人的签名。
不知道你的审美原来这么高级,夏油杰心平气和说。他在床头捞来本散文集,精装大部头,从后往前翻,找上次中断的地方。五条悟看那双手抚过纸页,一张一张,掀开垂落,风过叶梢的声音。他盯了太久,久到指尖停滞不动,封面后露出对鸢尾紫的瞳仁,半含笑意,捉住五条悟一眨未眨的眼睛。
看起来你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夏油杰说,要我读给你听吗,悟?
五条悟做了个鬼脸,白发蹭在这人腿上,蒲公英似的散开,乱蓬蓬一丛。好心帮忙装饰,你却要念书催眠我,他大声抱怨,恩将仇报!
或许你把装饰任务留给它真正的主人,就不必接受我的礼尚往来了。夏油杰说。
没意思,白发男孩咕哝,小心眼。说了没意思,还是要继续看,手机屏拉回脸前,直勾勾盯住这人背影瞧。他看了片刻,伸手去拍夏油杰膝侧。知道吗,杰,他说,神色认真,像有什么重大发现:我该在这时候就遇见你。
五条悟十五岁第一次见夏油杰,短发乱得像疯长的野草,墨镜懒洋洋躺在鼻梁,开场白只五个字,你刘海好怪。十五岁,离成年还早,就已经埋怨太迟。夏油杰那时头发留得不长,盘完堪堪绑在脑后,穿一条不知怎么改成阔腿的校裤。礼貌、温和、体贴,也最知道怎么讽刺、刻薄和狠心。那种形象,耗去五条悟十五个年头才遇到。太迟了,他想。夏油杰来得太迟,走得又太早了。
对于他们,时间永远是不够的。五条悟独自躺在凉透的床铺,没有墨镜,没有绷带,胳膊抬高蒙住眼睛。他和它们都被留下了。就在这间空宿舍,日光晒透也还是太冷,门没锁,他却走不出去。他面朝虚空躺着,响动从胸腔溢出来,又轻又缓,几近碎裂。他说,再和我聊聊天吧,杰。
没有光,没有色彩,一切都掩埋在黑暗里。记忆中的播放机开始运转,电影声嗡嗡作响,夏油杰的嗓音从身侧传来:悟,你在找什么?
你的手,五条悟闭着眼睛,本该在我头发里,显然它缺勤了。
是吗?不记得我们有签署过工作协议。
他夸张地摇头。这是义务,杰。你唯一的挚友不想看电影现在的展开,你应该做个好人,帮他转移注意。
或者帮他快进。一个建议,含着笑、假装认真的建议。
那就错过故事发展了,五条悟抱怨说。来吧,它们摸上去肯定舒服,你知道我最近换了新洗发水。
认真的?那瓶是六合一洗发水,意味着除了洗发,它还可以拿去洗地毯和汽车。
苛刻。白发男孩撇撇嘴,拉长腔调,学电影中的演员:杰!你为什么不摸我的头发?如果你摸它,你一定会爱上它。
太戏剧化了,悟。
但你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五条悟在记忆里笑着去抓夏油杰腕骨,让那只手穿过他雪白的发丝,掌心贴着脑后,温暖、粗糙、稳固。仿佛他们生来该要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特写。一双手,年轻男性,骨节分明,前伸,握住女性脖颈,拇指在前,四指在侧,不发力。另一双手,中年女性,有保养痕迹,从下方进入画面,缓慢覆上男性手腕。
中近景。背景为客厅展示柜,摆放各式奖状与奖杯。画面出现中年女性,脸部由跳动的线条和斑点遮掩,声音轻柔。“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近景。画面出现主人公,白衬衫,头发略显凌乱,肩膀和袖口沾有深色污渍,脸部由线条和斑点遮掩。“我很抱歉。”
中近景。中年女性摇头。“对不起,妈妈一直看不到你眼里的世界。”
近景。双手扼住脖颈,发力。画面模糊,光线变暗,晃动幅度由小变大。声音仅有主人公加重的呼吸。
呼吸频率达到最高,声音中断,画面转黑。改为高频单音蜂鸣,类似耳鸣,隐约,小音量,不容忽视。黑场持续五秒。
中近景。画面出现中年男性,脸部由线条和斑点遮掩,声音低缓。“炉子上烧着水,走之前记得关火。”
近景。主人公,脸部由线条和斑点遮掩。“我很抱歉。”
中近景。一双手,画面下方伸出,扼住中年男性脖颈,拇指在前,四指在侧,发力。画面震荡,光线更暗。
中年男性尝试说话,最后一句,声音嘶哑。“不要背叛你的心。”
蜂鸣声逐渐加大。镜头里的手一次也没有抖过。

夏油杰不在这里。只有痕迹,愈发鲜明的痕迹,存在于五条悟每一次呼吸。
白发男子静止不动,黑暗中独自坐着,看上去已然沉睡。
片刻后,他抬起胳膊,将掌心缓缓贴在脑后。


第三夜,他要塑出夏油杰的躯干。
从肩到腰,由宽收窄,肌肉全是实的,密度极高,线条流畅,骨和血里灌着蓬勃的活气。天生的格斗家。这样的认知,从见第一面起就已然存在。
还没拍入学照,宿舍都来不及收拾好,五条悟就要和夏油杰在庭院里动手。他那时只知道兴奋,头一次见谁能和自己比肩,不懂什么分寸礼节,说两句就成了挑衅,顺势跟人大打出手,差点把庭院拆掉。前十四年他没遇过如此好的对手,这一架打得酣畅痛快,不用咒力竟然赢面很小,激得那双晶蓝眼珠瞳孔散开,脸上挂起癔病似的笑。
夜蛾正道火冒三丈,拉开两人,头顶各赏一拳。家入硝子看热闹,懒洋洋的面容倒浮出点笑意。人渣,她说。这话几乎盖棺定论,那之后,夜蛾正道时不时疑心,他们中的一个会受人怂恿,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错。
临近新生入学,夜蛾正道特意叮嘱两人,在后辈面前展现团结友善的形象。夏油杰慨然领诺,态度十足端正,转头就和五条悟在教室上演生离死别的戏码。
刚办完欢迎会,地板铺着日光和花哨纸屑,夏油杰要带灰原雄去看宿舍,在这里和其他人作别。黑发男孩顶着夜蛾正道灼灼的目光,从走廊三步一回头,隔窗朝五条悟望。我该走了,悟,他深情地说,抱歉留你一个人。
五条悟紧握窗格,悲痛欲绝:你知道吗,杰,一个人会很寂寞。
夏油杰神色怅然,仍未停步。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五条悟跳起来冲到教室门口,扒着木框朝夏油杰喊。杰!就算这样,就算没有我,你也要快乐,也要自由,也要能真心笑出来!
夏油杰已经踏在下行的楼梯。他特意回头,望向走廊另一端。再见,黑发男孩郑重地说,再见,悟。
再见,五条悟朝那团离去的背影拼命挥手,杰,再见——
家入硝子笑得肩膀直抖,七海建人眼神里写满难以置信,灰原雄倒很兴奋,乐呵呵跑去追夏油杰。五条悟往身后瞥,夜蛾正道铁青着脸,眉毛拧在一起。白发男孩故作虚心,凑上前问,老师你看,我们够不够团结,够不够友善?
五条悟在宿舍走廊遇见夏油杰,都一副悲恸欲绝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关了宿舍门,随即笑得跌坐地上。你真该看看夜蛾那张脸,五条悟上气不接下气,还要伸手去揽夏油杰肩膀。黑发男孩任由他挨过来,躯干叠着躯干,笑声里震动传得到处都是,带了点麻痒往血肉里钻。校服料子蹭在一起,稍有挪移就好似风过,窣窣窸窸地阵响。
五条悟总习惯揽夏油杰。他那时是静不下来的,连走路也要给手找点事做,偏巧夏油杰都在身旁,吃饭、出任务、去游戏厅,手一伸就能捞来靠上去。这人路走得实,被五条悟搭住肩晃过几个来回,身形依旧稳当。有时白发男孩还要从楼梯猛冲下来,喊着惊喜大奖往人身上跳。夏油杰永远能接住他。接得太稳,甚至没有冲击里的后退,五条悟咯咯笑着挂在对方肩膀,耳边是掺了叹息的说教。
家入硝子说,夏油你太过纵容五条;灰原雄说,七海我们是不是也要像前辈那样;七海建人说,恕我拒绝。五条悟不以为意。他和黑发男孩独有一套规则系统,不在乎别人要怎么想。夏油杰不是别人,别人不是夏油杰。这人最懂待人接物的分寸,既然没怨言,事情就一定正常。所以他要不分场合挂对方身上,要无聊时用自拍和表情符轰炸对方,要在高专葱郁的草坡上和对方并肩躺着闲聊。
我们来玩那个,五条悟说,快问快答!
夏油杰没绑头绳,墨黑发丝铺散开,草茎间蜿蜒出细小的河流。他开始提问:死去的人,肉体会存有记忆吗?
听起来像生物学问答,五条悟说,摘下墨镜支在头顶。你该去问硝子,她最擅长这种停尸房话题。
如果你认为记忆是灵魂的一部分,它还可以是哲学问答。夏油杰说。
随便什么,五条悟吐了吐舌头,谁知道呢。除非亲身体验一回,但体验过就活不成了。如果没人能在死后把答案传递出去,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换了个舒服的躺姿,白发在草间蹭得凌乱。你不是说,人生最重要的课题是认识自己吗?不如问点关于我的事。
夏油杰想了想。你考虑过不做咒术师吗?
从来没有,五条悟眨眨眼,我就是为这个才出生的,对吧?
你……一个空拍。字音朦胧不清,像在胸腔转过几遭,才勉强叹出口来。黑发男孩又试了一次,把话补全:悟,你该多为自己着想。除去最强的头衔,你还是什么?
还是什么,五条悟想,他还能是什么?五条悟就是最强,最强就是五条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他挠挠脸颊,食指拇指去掐下颌,仔仔细细又想了一回。百年之后,倘若有人提起五条悟的名姓,除去最强,他还想要什么?
我知道了,五条悟大声说,我明白了,杰!那眼眸亮得惊人,玻璃珠似的一对瞳仁,苍蓝剔透,黑暗里要晕出光来。他郑重其事,开口宣布:除去最强,我还是夏油杰唯一的挚友。
五条悟实在满意这句回答,恍然里彻悟要热腾腾灌进他的骨缝。没错,他心想,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除此之外他再无所求。
夏油杰在身侧喊他名字,只一声,低低的,又轻又缓。他屏着呼吸往下听,四周却静得厉害。没有声音,渐渐起了风,草尖上轻抚过去,落进五条悟蓬乱的发间。他疑心夏油杰犯困,早已昏昏入睡,于是偏头往身侧瞧。
就一瞬,他看过去的一瞬,有什么从黑发男孩的脸庞消弭殆尽。或许那时云层刚好遮住月亮,又或者那晚根本没有月亮。只那一瞬,昏黑里夏油杰面容的一瞬,六眼看不懂,五条悟看不清。究竟有没有月亮?他向来记性好,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晚夜色如何。
那时他好奇得要命,不愿就此罢休,一定要翻过身去,在风里捧夏油杰的脸。你刚刚是什么表情?五条悟问。他凑近了瞧,盯得仔细,眉毛、眼睛、颧骨、嘴唇,一切如常,只下眼睑晕着乌青,染料似的蹭在表面,让他想用指腹一寸寸抹去。
夏油杰没看他,暗紫的瞳仁斜向下垂,双掌去握五条悟手腕,像要就这么扯开。十根指却不使力,虚虚搭着皮肤,如同电影按下暂停键,刚好卡在特写帧。
那片刻像是偷来的时间,一切都可以停滞不前,没有人动,没有人会离开。宇宙的睽睽众目下五条悟偷走的片刻,躯干和躯干偎在草间,呼吸里心脏跳得又急又响。他好似有两颗心闷在胸腔,左边是自己的,右边贴着夏油杰的,都要一声盖过一声,从肋骨的笼里挣脱出来。
计时结束,电影仍要继续。覆着面颊的手还是被拉开,夏油杰的视线滑进圆睁的莹蓝眼瞳里,促狭、逗乐,以及沉在底部看不懂的东西。很遗憾,这人学着五条悟的口吻说,机不可失。
五条悟反应一下,才明白是指自己错过的表情。小气,他不满地嚷着,杰是小气鬼!
就只许你这样?夏油杰好笑地问。
场外求助,五条悟大喊,我申请场外求助!
没有那种东西。夏油杰把压身上的人按回原位,两只胳膊一左一右规矩摆好。
给点提示总行吧。五条悟非要乱动,重获自由的手空中飞舞:比如,有没有类似的表情?告诉我那个也行。
他是一定要弄清楚搞明白的。夏油杰不搭话,他就侧过身拿食指戳对方腰腹。杰,他拖着长音喊,告诉我嘛,杰——
夏油杰被闹得没办法,捉住这人不安分的手往草地里按,叹着气说,我想想。
他开始讲,声音朝下沉,没什么顿挫,像隔了屏幕转述别人的经过:五岁时,我有了第一件浴衣。那天我穿着新衣,戴着新买的狐面,独自出门参加祭典。熟识的朋友都在,我因此暗自期待,哪怕不摘面具也能被认出。直到散场,没有人和我搭过话。
他停了片刻。五条悟听得仔细,胳膊埋进草叶间,安分静默。夏油杰的掌心还贴在白发男孩手背,不重不轻,温温地拢着。如果,他继续说,如果那时有人能认出我,能透过外物真正看见我,或许我会摘下面具,朝对方露出刚才的表情。
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五条悟那时不懂,往后更没机会明白。记不清月亮的夜晚他们最后一次并排躺着谈天,五条悟再也没能从宇宙手里偷走时间。
日子像被诅咒的红舞鞋,只能随它起舞,要跳得正确、标准、合规,要一直跳到死。仓鼠滚轮里是漫天匝地无休无尽的任务,五条悟不觉得累,只想更强,所以要跑。他太兴奋,太忘我,太习惯夏油杰会在身旁,以为自己能永远心无旁骛地跑,能日以继夜宵衣旰食地跑,能在这闭目塞听的仓鼠滚轮里一直一直一直……
杰把村落的人杀光了。夜蛾正道说。
滚轮里的世界轰然倾塌。
他在新宿追上夏油杰,黑毛衣,运动裤,头发半散半扎,比刚入学长了太多。走路还是稳,上身前倾,收腹直腰,天生的格斗家。那副背影有着五条悟全然陌生的孤独,沉默又遥远,没入街口熙攘的湍流。
夏油杰同他讲话从不高声,说教和愠怒也远非激烈,就是这样一个人,礼貌温和善解人意,屠了村弑了亲,要在这里心平气和跟他道别。迷惘模糊了他的大脑,愤怒找不到方向,烧到一半就只能哑火。五条悟想不清楚,听不懂看不明猜不透,可电影不再等他。没有什么能够等他,一切都必须向前,宇宙、时间、命运、夏油杰。
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最强,还是因为你最强所以是五条悟?
他们之间最后的游戏题,没有答案,没有回应,明晃晃赤裸裸吊悬着,永无终日。


中场尚未结束。屏幕还是暗的,没有光亮,一切都浸在无际的沉黑里。
不再只有五条悟。白发男子平躺着,枕进身旁覆盖衣物的大腿。布料下的肌肉温暖紧实,贴上他后脑勺,渗出柔和的活气。六眼在梦里失去效力,灵魂却看得明晰,他知道是谁,无可争辩,毋庸置疑。就在此地,就在这里,回来了。他梦不到的人回来了。
五条悟有太多话想说,字与词挤在胸腔,乱糟糟全要往外冒。他想说你的报告模板很受学生欢迎,想说那张破冰游戏的纸没能找到,想说
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聊天,就在高专草坡,太阳已经落山,你问我人死后记忆能否留在肉体。就是那次,你还记不记得当晚的月亮。
最后他只是说,你来晚了。呼吸里酝酿得静默,只四个字,代词开头,补语结尾。你来晚了。声线太平,没有震颤,就像稀松平常的对谈,就像十年来他可以随时拥有这个。你来晚了,五条悟说,错过了电影之前的剧情。不能继续下去,一个字也无法再多,镇静只够他讲到这里。
刚见面就要说这种话吗?夏油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迟到的人不好。五条悟挪动头部,朝向里侧,发丝和衣料贴得更近。
其实时间是相对的,夏油杰说,也许我一直等在这里,是悟迟迟没有来呢?
好歪的理,五条悟咕哝。他把话说完,胸腔里压出尾音,发觉自己又能正常呼吸。那些翻涌绞缠的存在停歇下来,只有安心,早已习惯、早已遗忘、失而复得的安心,笼罩他,包裹他,浸润他。一场柔和的怀念。
之前的剧情我都知道,就算错过也没关系。夏油杰说。
你知道结局吗,五条悟问。
知道,夏油杰回答,十年前就猜得到。
所以你一直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有点极端了,不觉得吗?但我的确明白成功的概率有多微渺。
即便如此,五条悟说,明知会失败,也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夏油杰说,已经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这样下去,只会离死亡更近。
是啊。但死亡并不可怕,甚至不是终点。我要做的事,现在还很难成功,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呢?总有人接过反抗的旗帜,总有人找到自由的出路。到那时,死亡就不再是死亡,而是早已播下的种子。
夏油杰的声音太过平静,像是不打算说服任何人。他只是陈述。终有一天,他说,咒术师会获得真正的自由。悟,你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那你呢,五条悟问,你的自由呢,杰?你不能表现得像是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二年级,为了惹夜蛾生气,我们在走廊演苦情剧,记得吗?那时我是认真的,每句话都是,现在也是。
夏油杰没有说话。白发男子的枕骨之下,这副躯壳似乎经历过一场震颤,微不可查,转瞬即逝。片刻后,传来一丝笑意,低低的,轻缓的,掺着落寞的笑意:你已经把自由给我了,悟。
什么时候,五条悟想,什么自由?你在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恐慌攥住他心脏,枕着的肌肉开始褪去体温。一滴液体坠下来,滚热灼烫,落进五条悟眼尾。不对,有什么不对,他猛地坐起,跪在两膝,要去捧夏油杰的脸。黑暗吞没了光线,他只得朝前摸索。能开灯吗,杰?五条悟问。这里太暗,我看不到你。
四下大亮。
一切都无处可藏。日头西沉,世界浸在绛红的余晖中。没有影厅,没有荧屏和观众席,只有小巷,黄昏时狭窄偏僻的一条小巷。夏油杰就在他眼前,黑发散落,胸腔洞开,靠着冷冰的砖墙,像是入睡多时。太安静,太无声,太死寂,右臂的断口还在渗血,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稀薄。那是所剩无几,夏油杰最后的体温。
五条悟愣在原地。先前溅染的液珠滚过面颊,殷色的一抹,红得触目惊心,苍白皮肤上拖出道细痕,仿佛他眼角滑落的血泪。双手还是举着,几乎触到夏油杰脸庞,指尖颤了颤,移上去,抚开贴覆颧骨的丝缕黑发。
是啊,五条悟想,杰已经被我杀死了。我杀了他,然后……
刻意绕开的记忆全在脑内沸腾。圣诞前夕,百鬼夜行,告别,笑容,心脏。心脏。层叠的袈裟下,破开的胸腔中,空洞无物。那里没有夏油杰的心脏。
投影落在他身后的砖墙。飘着斑点和线条,只有黑白两色的电影,将要进入最后一章。

全景。背景为长走廊,门在尽头,紧闭。画面出现主人公,五岁,门外等待,身穿学校制服,低头,沉默。门内传出交谈声,中年女性和年轻女性。
画外音,中年女性,严肃。“……学习态度倒是端正,但想象力太丰富,总说自己能看到怪物。”
镜头前推,全景至近景。主人公抬头,看向镜头,神色惊讶。
画外音,年轻女性,温和。“也许他眼中的世界和我们不太一样,我想这不算什么问题。”
全景。主人公背影位于画面正中心。背景为长走廊,天花板、墙壁、地板均为流动的蓝色占据,由远及近,缓慢向主人公靠拢。
镜头中首次出现黑与白以外的色彩。
画外音,中年女性,严厉。“这件事性质非常恶劣,很多孩子开始学他,非说自己也……”声音逐渐模糊。
中全景。主导色彩由黑白变为苍蓝。主人公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期待,喜爱。蓝色向下流淌,汇成发光球体,落入主人公掌心。
特写。主人公将球体捧在脸前,蓝光照亮整张面孔,神色渴望,原始赤裸。
画外音,中年女性,不满。“……这次就到这里,带他走吧。”椅子挪动,脚步朝向门口。
中近景。主人公神色慌张,试图藏起球体,找不到口袋。脚步中断,改为门把转动,加入心跳,大音量,越来越快。

小巷,平安夜,天空烧着大火。五条悟长久地凝视失却活气的躯壳。
他是无法拥有夏油杰的。不只他,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拥有另一个。夏油杰教他尊重,从称呼到选择,从人到爱,他最乐意把这些用回夏油杰身上。他太想尊重,太想珍惜,太想让这人快乐自由,无关普世道,无关是非对错。所以他不逼迫,不强求,所以他送夏油杰最后一程。
他低头望向这副胸膛,裹在繁重的袈裟里,缺口处坠着颗残破的心。石榴汁颜色的一颗心,淋了温热的血,年轻、漂亮、仓促,来不及凉透。就是这么一颗心,让五条悟无能为力的一颗心,也会溃烂,腐朽,化成埃土。他不能同意。他从十五岁就想要这个,从见第一面就想要这个,等了那么久,那么寂静、无人知晓,只有疼痛潜进夜里,覆在他身上。他不允许有什么再把这个夺走。
这是夏油杰留给他的。夏油杰把死亡留给了五条悟,连带这颗心也该是五条悟的。也许他并非全然无法拥有夏油杰。也许他能够拥有夏油杰死去的瞬间,和这颗留有余温的鲜红的心。
中近景。主人公看向球体,眼神不舍,在那之上增加占有,强烈,初次。背景为移动的门,露出缝隙,将要完全敞开。
五条悟把它摘了下来。一颗心,生在胸腔,长在胸腔,养得坚韧顽强,最后结出泣血的果,再从胸腔被人摘下。他把这颗心捧在手里,靠近脸庞,赤红粘稠的液体漫过指缝,滴滴答答溅在地上。
特写。心跳猛烈,近似轰鸣。主人公做出决定,将蓝色球体捧至嘴边,张口吞下。
吃吧。吃。不愿失去就只能吞进喉咙。张嘴,放入,吞食。一,二,三。最纯粹,最原始的本能。吃吧。要贮藏,要珍视,要永不分离。吃。
中近景。声音全部消失。背景为完全敞开的门,透出强光,雪白铮亮。主人公逆光站立,占据画面中心,看不到表情。
五条悟跪在地面,唇角和下颌淌着淋漓的血。那一瞬,吞食的一瞬,他短暂地拥有过夏油杰,同他合二为一了。白发男子站起身,坐在这人断臂的一侧。尚未流空的液体染上他肩头和衣袖,仿佛那里仍有鲜活的存在,会微笑会说教,礼貌又刻薄,正和他肩膀胳膊挨在一处。
五条悟开口,声音是哑的,低得厉害。他说,杰,我还是没能成人。不会再有谁用爱人类的方式来爱我了。
他的社会化永远不够,礼节、共情、憎恶和悲悯都不够。太理智,太超脱,感性只够留给夏油杰。现在夏油杰也走了。
他们靠在砖墙,并排坐着,像读书时的每个电影夜。五条悟等了又等,等到太阳落山,四下无光,这座城市仍在静默里兀自呼吸。直到那时他才明白,世界不会因夏油杰的死而溃散崩塌。
他全想起来了。就在这条小巷,梦中复现的小巷,刻意逃避的记忆最终被尽数拾回。五条悟看向投影,打在对面墙上,模糊抖动,只剩黑发男孩五岁的虚影。
夏油杰那时还不知道,十年后,他会遇见生命中唯一的挚友。他们会共度三年的青春,然后分别。再过十年,他会被挚友亲手杀死,在一条狭窄偏僻的小巷,死前带着笑。
从吞下第一颗咒灵球起,他就已经踏入因果之中。夏油杰心里清楚,他是必死无疑、非死不可的。命运的齿轮永无止息地转动,而他,而他们,咒术师也好,非咒术师也罢,不过是宇宙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埃土。
即便如此,仍要反抗。
电影播到片尾,开始出现字幕,黑底白字,映在五条悟眼前。

夏油杰
1990.2.3-2007.12.24
殉道者、理想主义者
五条悟唯一的挚友
享年二十七岁

才二十七岁。
两年的最强,二十五年的孤独,这就是构成夏油杰的全部。
时间一到,就该走了。


五条悟睁开眼。
他又回到高专草坡,躺在搁浅的木船旁。白布笼着这艘冲绳的船,没有桨,没有锚,狭窄短促,孤零零的一艘船。男孩站在他身侧,脸庞藏进红纹的狐面,声音是平的,笃定的,不去看五条悟,也不看蒙布的小船:你梦见他了。
是啊,白发男子支起身,他……开了头,又要停顿。刚睡醒的一双眼,湿漉漉晕着苍蓝,眨动一下、两下,猛然清晰。他望向身旁的木船,轻声说,他是不是一直都在。
五条悟去掀那张布,洁白纯净,没有重量,轻飘飘从指间滑下。夏油杰安静地躺在船底,双眼闭着,长发散落,唇角带了轻淡的笑意。前胸和右臂的切口光滑平整,没有污渍,没有暗褐凝固的痕迹。他的血早就流干了。
船还是窄。仿佛木板是贴着身躯修葺,从头颅到双足,刚够容下。白发男子想起港口小镇,想起一百个鬼故事,想起夏油杰讲愚人船,中世纪的木船,将疯癫者流放河道。他不该在这里,五条悟说,不该把他留在船里。
他抱起夏油杰,小心翼翼,放进坡顶最茂盛的草丛。绿茵簇拥着残破的躯壳,将胸前洞开的缺口一并掩埋。五条悟俯下身,摸出绷带,仔细缠在这人右臂的断面。再也没有了。和他玩拇指相扑,替他拎购物纸袋,帮他打光,摸他头发。世上最温暖的手,杀过人的手。
他把夏油杰打理得整洁,从发丝到衣摆,面容宁静安详,草叶间沉睡着,和十五岁时一样年轻美丽。仿佛时间停在他们的初遇,死亡从未造访这副躯体。仿佛这双鸢尾紫的眼睛还会睁开,唇角和眉梢还会弯起,夏油杰还会笑着同他打招呼,悟,好久不见。
他垂着头,抚平眼前最后一缕黑发。男孩站在一旁,静默无声,像是在等他开口。那天,五条悟终于说,他意识到我来的一瞬,就在那个时刻,不早也不晚,突然决心把死亡交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记得硝子教的反转术式吗?男孩说。就像那样,言语无法解释的东西。一种直觉,瞬时的灵感。你后来也学会了,不是吗?你明白得早,他理解得迟;你从中领悟了生,他从中接纳了死。命运如此。
你看,悟,男孩又说,这就是死亡留给人类的东西,一具不可逆的空壳。倘若在梦外见到这副躯体,那不会是他。
这之前,五条悟喃喃地说,我从未以为他会存在于我的梦里。
也许你只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男孩说。
是吗,五条悟想,也许吧。
也许不思考,不回想,就能骗过大脑,要它以为夏油杰仍在某个地方自由地活着,仍和五条悟呼吸同一片空气,看同一场日落。这个世界仍能让他真心笑出来。
也许自从夏油杰离开高专,五条悟就不愿再见他。比起不愿,更像是害怕,害怕一旦见面,就不得不杀他。而他,他会像当年在新宿街头,把残忍的话放嘴边,讲一遍,再讲一遍。太平静,太和缓,语调永远比含义温柔太多。
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五条悟想反驳,他想他那时就该反驳。他想说不对,不是这样,你不能把话说得就像你的选择毫无意义。他想说你同我讲的每一句话、跟我做的每一件事,你的怪刘海、荞麦面、大部头的散文集,你的阔腿裤、旧照片、没答案的游戏题,你的生与死爱与怨存在与虚空,你一切的一切对我全有意义。
已经没有机会了。
也许男孩是对的。五条悟的本能,潜意识,甚至整个灵魂,都在抗拒夏油杰的死亡。直到死亡在梦中又一次砸向他,冰冷残忍,要他无处遁逃。他这才想起避开的话题与对谈,那些暗示、隐喻、旁敲侧击,全被他刻意绕过大脑。
他想起家入硝子讲她不存在的记忆。就在圣诞节后,空气中全是干冷凝滞的东西,道旁悬吊着过期褪色的节日彩灯。没有夏油杰的圣诞。现在想来,或许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追悼。
五条,她那时说,指间夹了支徒然点着的烟。我们读书那会儿,你有没有趁夏油课间补觉,趴在桌子上一直看他。
是梦,五条悟想,她在梦里见到了杰。
三年里没有这样的一天。沉睡的夏油杰静态又凝固,紫色瞳仁埋进皮肤里,眼底染着少眠的乌青。呼吸太浅,胸腔起伏也太浅,肌肤是没有活气的,陌生、沉静,仿佛永远醒不来的大理石雕。
五条悟不喜欢那样。他不喜欢那对狭长眼眸遮蔽不见,不喜欢那种能随时抛下躯壳的平和安详。六眼仔仔细细看过一遭,人体结构完整器官功能正常,下结论说夏油杰身体健康。可那种静态,那种死一般的静态,总要诱发他心脏的无端挛动。
五条悟那时年轻,周身烧着离家的兴奋,乐观、自大、一往无前,以为和夏油杰一起能对抗整个世界。他不知道只身体健康还不足够,不知道令心脏抽搐的情感有人类间的名字。
痛苦。
他在那三年里不爱看睡着的夏油杰。哄不好自己的心脏,于是把责任全推给对方。要怪夏油杰,怪这人非要留一绺头发垂在脸前,非要写完报告让给他抄;非要陪他看电影打游戏,拿库存咒灵给他当玩具;非要关心他好不好累不累,偏爱哪些腻烦什么;非要大热天骑自行车载他,替他做计划,给他讲故事,听他所有离奇的无理的灵机一动的想法。非要朝他笑,眉眼细细弯着,一瞬不瞬瞧他,好让他在那对紫色球体中成为夏油杰的全世界。
五条悟总要义正辞严理直气壮。有理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夏油杰走后他才意识到,这人还有不在自己身边的可能。一年级的家入硝子嫌他们烦,连体婴似的,上厕所都要勾肩搭背,好像一个离了另一个没办法活。这话说得夸张,听到五条悟耳朵里却成了客观阐述。他当真以为夏油杰离不开自己,就像自己也离不开夏油杰。
事实上谁离了谁都能活。只是要怀念,要回忆,路过甜品店要想杰在这里给我排过五小时的长队,经过游戏厅要想杰和我大战过这里最难抓的娃娃机。还要后悔,后悔当初这人趴课桌上补觉,怎么没趁机多看几眼。现在想看,已经见不到了。
五条悟没回话,家入硝子也不指望他回话。她抽了口烟,自顾自说下去。
七海昨天问我,是不是有张教室拍的合照。他没提照片里有谁。家入硝子顿了顿,指间那点焰火烧成的灰挣脱下来,轻飘飘落在人行道上。换作是我,她说,我同样说不出口。或许七海也忘了要怎么分辨记忆和梦。
分不清才是最好。五条悟低头看她,唇边和烟头吐出的雾气奄奄浮着,白蒙蒙两处散不去的旧影。
他又开始疼,从心脏起,一抽一抽地挛动。太私人,太熟悉,累月经年造访,竟让他生出一份隐秘的安心。也许那躯壳里冻着冰,酸苦凝涩,是流不过眼眶的水,时不时融化,淋在五条悟心口。夏油杰窗前的冰凌正在他胸腔解冻,冷冽、凄然、淅沥,十年来断断续续的一场小雨。
五条悟挂起笑容,若无其事去掂甜品店包好的纸袋。说不定真有那张照片。他说,漫不经心挥了挥另一只手。我也不是总能记得清,说不定呢?
臆想也好,幻觉也罢,总能骗过大脑,让夏油杰来梦里一遭。家入硝子盯住他蒙眼的绷带,看了片刻,摇摇头把烟掐灭:你在羡慕,五条。
她没等到回答。


五条悟该要满意。他想他确实该要满意。人也见了,话也说了,连躯体都留在梦里,不该再希求更多。于是他叹气,造作浮夸,真心藏在玩笑下,无所谓地抱怨:希望这些不是我的幻觉。
男孩摇摇头。他好像永远知道五条悟究竟想要什么,永远看得穿面具下藏起的灵魂。你的大脑太理性,很难产生幻觉,他平静地说,只会梦到记忆。这里发生的事唯有一种解释。还记得吗?你杀死他后,吃掉了他的心脏。死去的人,肉体会存有记忆,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吞下他的心脏,也就吞下他的记忆和梦乡。你梦见他,因为他在十年的梦里无数次见你。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我以为,五条悟说,我以为……他向后仰,野草丛里缓缓躺倒,手臂折上去盖住双眼。那声音越落越低,没了后续,只剩赤裸的半张脸,避无可避,藏无可藏,光天化日下露着颊部微小的痉挛。
想拿回你的绷带吗?男孩在片刻后轻声问。
是啊,五条悟承认,唇角拧出一个不合格的笑。不过那东西在杰身上很好看。我一向大方,可以为他忍痛割爱。
慷慨。需要记录下来吗?尊贵的五条悟大人巡幸此地,亲赏珍稀白绸一匹……如何?
太简略了,白发男子清了清喉咙,你要写尊贵伟大帅气最强的五条悟大人,将象征坚贞不渝情谊的贴身衣物,赏赐给他生死相许的忠诚骑士。
太冗长了,男孩咯咯笑着,不知道你在那之后竟然提升了国文水平。
五条悟大声抗议,支起身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刻薄!他说,把竟然这个词撤回,否则我要告你诽谤。
不要为难法官了,悟。男孩笑着摇头。要你带被告出庭怎么办?告诉他,没问题,请稍等,他家住阴曹地府,我去去就回?
五条悟盯着男孩看,眼神发愣,片刻后猛然失声大笑。他笑得厉害,双肩打颤,几乎要从草坡滚下去。太无聊了,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笑话。可他还是笑。他停不下来,胸口淤滞十年的东西发了疯地朝外涌。烂透了,五条悟哑着嗓子说,你这笑话实在……他再也讲不下去,浑身发抖,喉咙肺管染着血腥气,肋间和腰腹在鼓噪里抽搐作痛。男孩也跟着笑,开始轻柔又礼貌,拿规矩拘着,后来那些条条框框也全崩毁坍塌。
他们蜷在草叶间大笑,像患了疟疾的失心疯病人,要把十年里将说未说的话滚在喉头一并呕出来。
许久后,五条悟才发觉眼角的凉意。他拿指尖摸过去,晶莹透明的一滴。没有风,四周静得像世界末日,只那颗水珠还奕奕地亮。五条悟想起夏油杰念书,细薄一张纸页捻在手里,音调又缓又稳。他总要倚在对方的大腿或后背,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听那声音温温地漫进耳道:全世界的水都会重聚,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五条悟在大笑中遗失的东西此刻正停在指尖。他静静地看它,心想这或许也是杰的泪滴。
他们并排躺在草丛里,像读书时那样,稍一挪移就要贴上对方腰腹。五条悟这时才能捡回先前断掉的话。我以为,他气我从未真正理解他,所以不肯再来见我。
狐面后是声叹息,太轻太浅,甫一吐出就要尽数散去。他以为你要恨他杀人太多。
不是那样,五条悟说,你知道事情不会轻松简单就那样决定。
是啊,男孩说,永远都不会轻松简单。
没人再开口。五条悟闭上眼,高专葱郁的草坡正贴在他身下。耳侧的呼吸逐渐清晰,如同冲绳夜晚的海浪,隔着窗一涨一退。他能够永远这样待下去,直到醒来,或者进入下一场梦。可男孩静悄悄起身,在面具后轻声喊他:悟,我该走了。
该走了。时间该消泯,电影该继续,宇宙无止息地运转,逝者只能留在过去。五条悟十年来最好的一场梦,还是该要结幕。他所见的好时光,苍蓝青春里的好时光,遇到夏油杰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命运要他认识失去,认识永不复返。而失去并不交还给他什么,只把那最高、最遥远、最无可触及的冠冕,戴在逝者的头颅:五条悟最初和最后的,唯一的挚友。
白发男子缓缓坐起,留长的前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就这样了吗,他低声问,只能这样了吗。
我很抱歉,男孩说,这样对你最好。
你只说一切不是幻觉,自己是杰的记忆,然后就要离开。五条悟说。你欠我一个解释。
男孩了然地点点头:他对自己消散前的灵魂许了愿,这就是我出现和离开的理由。
许了什么愿?
希望你能接受他的死亡,同他真正告别。
五条悟沉默片刻,又开口问:为什么选这副样子来见我?
因为你想遇见五岁时的他。男孩说。
专横,五条悟咕哝着,和以前一样,随便替人做决定。他听起来要抱怨,嘴角却往上扬,幅度不大,不像读书时的自己,倒像那时候的夏油杰。但是,白发男子说,但是,我猜他总是对的。
他已经站起身,低头去看那副狐面。我会接受,他说,我可以接受。杰想要这个,对吧?你走后,我也会离开。我做得到。
五条悟的笑容只剩这些。他没法再拥有纯粹的快乐,那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烧干。有时他觉得自己空洞得厉害,苍老枯朽,缺失最重要的一块。可镜子里仍是没有倦意的年轻脸庞,或许终有一日,要从最强变为只能最强。
我该向你道歉,男孩喃喃低语,对不起,他没想过会让你痛苦。
那不全是痛苦,五条悟说,不,我甚至不会把它称作痛苦。那不是痛苦,只是杰给我留下的东西。
世间的情感并非仅有好与坏、正向与负面。他每每想起夏油杰,总要苦里掺着乐,甘中生出悲。太复杂,太庞然,太深挚,欢笑与泣血间诞下的真实,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乏力。于是五条悟只说,那是夏油杰留给他的东西。
夏油杰,从来都是夏油杰,快乐和悲恸全是为了夏油杰。如果他还在,如果他从未离开,如果五条悟赢得过时间,赶在一切发生前,拉住他,陪他出门,挂在他肩膀,跟他去游戏厅,在草坡上捧他的脸,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和我说说吧,杰。我就在这里,和我说说吧。
死亡把一切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五条悟那微小又宁静的一击,分明朝向夏油杰的心脏,最后却要洞穿自己的胸膛。
再和我玩一次快问快答吧。白发男子提议。
男孩点点头:这次轮到你先。
杰,幸福吗?五条悟问。
他想不出比死在你手上更好的结局了。
后悔吗?五条悟又问。
关于哪部分,爱还是死?答案都是,不。
关于离开。
……你不会知道他是怎样回忆你的。
满足吗?五条悟最后问。
人类是贪婪的物种,渴望的到手还要妄求更多。这场尸山血海的马拉松尽头如果有终获自由的你,或许他会真正感到满足吧。
是啊,五条悟想,这就是杰。体贴的优等生到偏激的诅咒师,善解人意的可靠伙伴到罄竹难书的邪教首领,人们说他发了疯,精神失常,大脑有问题,五条悟总要否认。夏油杰在他眼中和初遇时一样,仍值得交付信任,仍热衷给予与利他,仍有着五条悟最熟悉最合拍最惦念的灵魂。从来都是,永远都是。
结束了吗?男孩问。
结束了。五条悟说。
这就是最后了。
太阳正在梦中沉落。草坡里一条漫长的石阶,男孩踏上去,缓缓下行。
五条悟朝那副身影挥手。再见,他说。
男孩背对他,也挥着手:再见。
于是五条悟喊得大声,音调高,听起来太过年轻,像十六岁在教室走廊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道别。再见,他说,再见——
再见,男孩说,再见,悟。
白发男子留在原地。不能追上去,不能希求停下,他先前答应过,要接受,要告别。
男孩总用第三人称指代夏油杰,五条悟知道原因。他,夏油杰,死者。人不能同死者对话,能对话的男孩只是记忆。不是夏油杰,不是他。从初见就开始的暗示,又一次,再一次,温和强硬。他已经死了。
死亡是无解的课题,远比入学时的报告复杂,远比夏油杰的问答困难。你要怎样接纳死亡?五条悟找不到答案。他所求的只是结果,夏油杰想要的结果。夏油杰想要死亡,他就给予;夏油杰想要他接受,他就会接受。即便那颗心,痉挛抽搐的一颗心,淋着淅沥的雨,要他此后都活在阵痛之中。
他能接受。他看着男孩淡去的背影,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涨潮般漫上来。就是现在,就是眼下,他需要一个回答,夏油杰的回答。只要一个,一个就够他满足。
杰!他大喊。
男孩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要发起抖来。可他没有。他开口说话,声音是柔的,恳切的,每个字都念得清晰。
我开始理解你了吗。
风从地平线卷过来。五岁的夏油杰站在赤金的余晖里,衣袖向后吹起,像只自由的、振翅欲飞的鸟。他望着五条悟,抬起手臂,缓缓摘下面具。


第二天清晨,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草坡上只剩一具空了的躯壳。
胸腔洞开的缺口中生出一丛紫鸢尾,蓬勃炽烈,草叶间摇曳着,如同宇宙体内流淌的星云。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空坟墓
-完-


3 个赞

被题目骗进来然后边看边哭

被标题骗进来+1,我哭死,老师写的太好了,看的我又伤心又感慨,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这就是神迹

斯密马赛 这个题目用尽了我的毕生所学 当地非常不会起名的一位(你)

感谢喜欢:pleading_f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