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荧光灯在漆黑夜色的衬映下显得格外刺眼,家入硝子脱下白大褂,随手挂在办公室门后的挂钩上,她的四肢因长时间手术而微微发僵,感觉像是灌进去了几斤铅水一样。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闭上干涩的双眼,倚在门上缓缓地叹了口气。又一个长达十二小时的值班结束了,今天第三台手术的患者差点没能挺过来——那个年轻女孩被剖开的胸腔在她的手术刀下剧烈颤抖的样子还仍旧历历在目,还好最终手术顺利,一切都平安无事。
“辛苦了,家入医生。”路过的护士向她点头致意,声音里带着疲惫。
家入硝子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她刚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她叹了口气,将空盒子捏扁扔进垃圾桶,金属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累得半死又没有烟可抽,家入硝子不快地啧了一声,脚步间不禁带上了一份泄愤似的焦躁。
不过,好在还有一件事值得期待——那就是每周五晚上的酒吧聚会。这是自从大学毕业以来,她和夏油杰一贯的约定。当然,自从夏油杰找了男朋友,他们的聚会就变成了固定的三人行。虽然被迫当上了电灯泡,但是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五条悟结账的时候实在是爽快大方得不得了。
时间过得好快不快,匆匆就是七年过去了。家入硝子站在电梯里,望着镜面中自己眼下的青黑,不禁发出一阵苦笑。这些年来,她是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任男朋友,没想到夏油杰这家伙反而一朝上岸,竟然和那个看起来相当不靠谱的五条财阀公子哥稳定地谈了整整七年,并且在今年年初一举领证了,美其名曰是要提前避开七年之痒的诅咒。
推开医院大门,秋夜的风带着冷冽的凉意拂过家入硝子的脸颊,激得她浑身上下游过一阵颤栗。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衬衫领口,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转瞬即逝。家入硝子低头看了眼手表——20:45,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她立刻加快脚步向地铁站走去,黑色小羊皮靴在人行道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鞋跟与地面的碰撞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绿洲酒吧位于新宿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是她和包括夏油杰在内的一众好友在大学时期就常去的老地方。推开门时,熟悉的爵士乐和威士忌的醇厚香气扑面而来,让家入硝子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些。她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让烟草与酒精混合的气息充满肺部,仿佛这样就能洗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随后,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角落那个固定的卡座——那里通常会有两个高大的身影,一个白色头发戴着墨镜,一个黑色长发扎着丸子头,偶尔也半披着,两人总是吵吵闹闹地争论着什么。但今天,卡座里只有一个人。
五条悟没有戴他标志性的墨镜,苍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像是两颗被遗忘在墨色深夜里的星星。他的面前摆着半杯琥珀色的烈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玻璃杯壁,指甲与玻璃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一上来就纯饮?小心喝多,你自己知道你那点酒量。”家入硝子径直走过去,把皮包重重扔在空着的沙发上。她向吧台后面的酒保比了个手势要了她常喝的酒,动作熟练得简直像是本能。
“夏油呢?”点完酒水,她终于想起另一位缺席的同伴,“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五条悟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哟,硝子,迟到可不是好习惯。”
“没办法,手术拖堂了。”家入硝子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整个人都疲惫地陷进沙发里,绒面的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还是温柔地包裹住了身形娇小的女性医师。家入硝子感觉自己的脊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哼哼了几声,继续追问道:“别转移话题,夏油去哪了?他今天加班?”
“怎么,我就不能单独约你吗?”五条悟开口反问,声音比平时低沉很多,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他用右手紧紧攥住酒杯,直到指节都开始泛白,“他今天不来了,你要走吗?”
怎么突然间这么大火气?家入硝子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像是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在无声无息地压境。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五条悟——对方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那该不会是某人的齿印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家入硝子挑了挑眉,她接过酒保递来的酒杯,手工削圆的冰球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缓缓旋转。她抿了一口,酒精的灼热感从喉咙蔓延到胸口,像是吞下了一小团火球,“就是好奇,毕竟你俩以往都像连体婴儿一样。”
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眼睛却紧盯着五条悟的反应,“怎么,吵架了?”
五条悟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喉结剧烈滚动,“分了。”他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的。
“还挺严重。”家入硝子咂了咂舌,舌尖尝到这款苏格兰威士忌残留的烟熏味。
不过,说实话,她也不是很惊讶,毕竟这对小情侣在过往的七年里就闹过无数次分手,只不过最后都没分掉而已。再说了,他们现在是合法伴侣,怎么可能随便闹闹情绪就真的分开。她想起上个月聚餐时,夏油杰还偷偷在桌下牵五条悟的手,两个没脸没皮的成年男人在桌子底下你侬我侬,丝毫不关心被闪瞎了的众人。
“真分了!”五条悟明显看出对方抱有怀疑的态度,他有些愤慨地拍了一下桌子,玻璃杯里的液体随之剧烈晃动,在桌面上溅出几滴水痕。他又再次重申道:“真的,没骗你!”声音大得让附近几桌客人都瞬间转头看过来。
“真分了?”家入硝子不可思议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对方的锁骨那一块,同时欲盖弥彰地放轻了声音:“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真的。”五条悟别过脸去,下颌线条紧绷,像是在极力控制什么情绪,“是我说的要最后做一次……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都无所谓了。”
做完都没和好,看来这次确实非同小可了。家入硝子一边想着,一边紧紧盯着五条悟的脸——那张通常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显得有些紧绷,眼下还有些淡淡的阴影。七年,她认识五条悟够久了,久到能看出对方什么时候在掩饰什么。现在他的那对蓝眼睛里盛满了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暗流汹涌的海面,家入硝子几乎疑心他刚刚哭过几次。
她怎么总在充当这俩人的感情咨询和缓冲垫?家入硝子叹了口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凝结的水珠。“那……这次不和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嗯。”五条悟的回答简短得可疑,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酒杯,仿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信。”家入硝子勾了勾嘴角,试图用玩笑缓解紧张的气氛,“你每次都是这么说。”
说着说着,家入硝子就想起了去年冬天那场著名的分手——那次闹得很大,最后五条悟直接搬出了他们两人的公寓。当天夜里,夏油杰就把自己喝得差点吐出胆汁,整个人瘫倒在卫生间里爬都爬不起来。家入硝子接到电话,心惊胆战地想着赶紧上门帮忙。本来还以为要给老同学收尸,结果刚到夏油杰的公寓楼下,她就看到五条悟急急忙忙地领着五条家的十多个私人医生下车。那天的雪下得那么大,五条悟站在雪地里就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衣,想必是从哪处慌忙之中赶过来的。也是从那次分手过后,两人就正式地结了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特地带上了——”五条悟冷哼一声,突然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被叠了三折的纸,往桌子上啪唧一下甩在家入硝子面前,纸张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颇为清脆的声响。
家入硝子随手翻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份真正有法律效应的离婚协议书,而且上面已经签好了两个人的名字。夏油杰的签名一如既往地工整有力,而五条悟的则龙飞凤舞,最后一笔几乎划破了纸张。
“……天啊!”家入硝子这下是真的信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附近几个客人再次转头看过来。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在她后脑勺重重敲了一记,“那……你还约我出来喝酒?”
“啊?”五条悟没反应过来,他眉头紧锁,苍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困惑。
“我是夏油的朋友啊。”家入硝子故作无辜地撇了撇嘴,她用手指紧紧攥住那张纸,纸张在她的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慌张,“……你懂的。”
“我不懂,合着我不是你的朋友!?”五条悟气得大叫,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起伏,胸前的领带则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七年了,硝子,七年!每周五我们三个都在这喝酒,现在你告诉我你只是夏油的朋友?”
酒吧里的音乐似乎突然变小了,周围的谈话声也安静下来。家入硝子感到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这桌,她感到脸颊一阵发烫,赶紧伸出手把五条悟摁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家入硝子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快要炸开,“我是说,我是夏油的大学同学,我也是因为他才认识的你。你现在和他离婚了,过来找我谈心……这不是很不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五条悟的声音低了下来,但眼中的怒火丝毫未减。他重新坐下,动作粗暴地扯了扯领带,像是想要就这么把自己勒死算了,“你不用为他辩解什么,也不需要为我担心。就算我和杰彻底分开了,也不会改变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家入硝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说了,我又没有其他的女性朋友可以倾诉。”五条悟继续说道,声音突然变得有了一丝脆弱。他低下头,白色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我总不能去公司找人聊这种事吧?”
家入硝子只觉得如鲠在喉。她突然意识到,七年比她想象得还要长。在这漫长的七年里,五条悟的世界始终围绕着夏油杰旋转。那个在众人眼中永远光芒万丈、不可一世的五条少爷,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轨道与夏油杰紧密相连。此刻失去挚爱的他,就像被强行剥离了引力中心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茫然飘荡,徒劳地试图用愤怒掩饰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
“好吧,也是。”家入硝子轻声回应,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五条悟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她碰到的那块皮肤凉得像是一块融化了一半的冰,没有半点儿温度。没办法,最终家入硝子还是心软了:“这个周末,我陪你散散心吧。”
“你想怎么做?找个地方一醉方休,还是去蹦迪勾搭几个新人?”
“喂……”五条悟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硝子,我才刚刚离婚了不到6个小时……”
“抱歉嘛。”家入硝子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那你想怎样?”
“就是……聊聊啊……”五条悟难得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他咬着下嘴唇,那里已经有一小块泛白的齿痕。那对苍蓝色的眼睛低垂着,长得让人艳羡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我也不知道了……”最后一个音节几乎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酒吧悠扬的爵士乐中。
“那你们为什么这次决定要分开?”家入硝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直击最核心的问题。
“如果是磨合问题……你们也已经在一起七年了吧?”
“对,可是七年了,那家伙一点长进也没有!”五条悟突然提高了音量,再次引得邻桌的客人侧目而视,如果不是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家入硝子疑心他们恐怕会被当场赶出去。五条悟举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液,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些许没能咽下去的琥珀色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在下巴上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七年了!他从来都不肯……”声音戛然而止,五条悟别过脸去,但是家入硝子分明看到了他泛红的眼尾和紧绷的下颌线。
家入硝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随即递上一张纸巾。
“他……”家入硝子假装听不到五条悟憋在喉间的哭音,“……他是不是又说那些话了。”
“……嗯。”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
夏油杰在高中时期就因种种原因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这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从来不是秘密。家入硝子至今还记得大学时那段混沌岁月——夏油杰总是一手夹着燃烧的香烟,一手拨弄着琴弦,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和乐队成员排练到凌晨。他那头总是随意扎起的黑发沾满汗水,在舞台灯光下甩动时像某种危险的信号。当时甚至有星探找上门来,差点就把他引上了职业音乐人的道路。
不过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临近大学毕业时,一个特殊的粉丝闯入了夏油杰的生活——五条财团的独子,五条悟。
起初,五条悟一开始的行为谈不上是追求,更像是单方面的骚扰。家入硝子亲眼见过五条悟如何连续两个月往后台送九十九朵蓝玫瑰,又如何包下整个livehouse只为一个人听夏油杰弹吉他。夏油杰当时板着脸说“绝不和粉丝私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谁能拒绝那样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脸?更何况,那可是五条悟。
于是,夏油杰的原则很快土崩瓦解。当家入硝子第一次看见他坐在那辆与五条悟眼睛同色的保时捷911 Speedster里出现时,他正咬着皮筋重新扎起长发,脖颈上还留着可疑的红痕。面对有关被包养的种种调侃,夏油杰只是慵懒地笑了笑,家入硝子可看不出对方脸上哪有一丝被胁迫的勉强。
这段始于金钱交易的关系意外的长久,虽然两人相识和搞在一起的过程颇具道德层面的争议,但是五条悟确实是个能够同时提供物质和情绪支持的完美伴侣——他找来顶尖的精神科专家,为夏油杰定制最先进的治疗方案。在夏油杰每个情绪低谷的时刻,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年轻总裁会蜷缩在沙发上,像只大型猫科动物般任他抚摸头发,黏在一起亲亲抱抱,直到某人的状态好转。更不用说那些突如其来的昂贵礼物,从限量版吉他到整间录音室,五条悟送起来眼睛都不眨。大家都说五条悟爱夏油杰爱得发狂,以至于心甘情愿放弃追求子孙后代,委身于一个男人,家入硝子不知道这个披头散发的阴暗男有什么好的,她只能暗中猜想老同学裤子里的那样东西估计确实挺有说服力的。
如今的夏油杰已经很少发病,他在五条集团旗下的唱片公司担任监制,每天只需工作四到六小时,剩下的时间则都用来研究菜谱——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表演时一边撕心裂肺吼出“Burn down the city”一边砸烂乐器的家伙,现在会系着印有玉桂狗图案的围裙,认真地为丈夫准备午餐便当?家入硝子常开玩笑,说没想到最后东大2008届毕业生里第一个混出头的不是大隅良典也不是小泉进次郎,而是研读心理学的夏油杰。
不过,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仍在涌动。夏油杰骨子里的偏执与暴烈从未消失,只是被精心驯养在了得体西装与温柔笑容之下。有时在深夜,当五条悟应酬归来,会发现客厅里散落着一些空酒瓶,而他的丈夫正赤脚站在落地窗前,月光将那段腰线勾勒得惊心动魄。
“你还想听我弹吉他吗?”夏油杰转过头时,眼里燃烧着五条悟熟悉的危险的火光。
令人意外的是,五条悟恰恰痴迷于这样的时刻。他纵容夏油杰在情事中的侵略性,享受那些带着痛感的亲吻和啃咬。当夏油杰在情绪失控时说出伤人的话,这位平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年轻财阀只会笑着吻去他眼角的泪水,就像驯兽师甘愿被猛兽咬住咽喉。这种危险的平衡,反而成了他们婚姻最牢固的粘合剂。
然而,这种过激的情绪就像一把双刃剑,在粘合彼此的同时也在他们之间划出更深的沟壑。正如这次一样——
“我们分开吧。”
五条悟的拳头狠狠砸在墙上,昂贵的手工壁纸在这一重击下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痕,细碎的墙灰顿时簌簌落下。
“杰……”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说了这么多,你全都听不进去……这样的沟通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刚刚应付完家族宴会,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着疼。晚宴上那些虚伪的嘴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叔父假惺惺的劝诫,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那些名门闺秀们故作矜持的试探。五条家是财阀世家,即使五条悟再叛逆,家族也不可能永远放任他和一个有精神病史的前摇滚乐手在一起。就算五条悟如今成为了明面上的掌舵人,也不可能永远堵住悠悠众口。从“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生子”变成了“找个合适的女人做代孕”,他已经为这段关系争取了太多让步。
而现在,当他拖着被晚宴抽空灵魂的躯壳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满室刺鼻的酒气,和夏油杰那双仿佛被掏空的眼睛。那人倚在窗边,头也不回,嘴里叼着一根烟含糊不清地开口,说五条悟拼尽全力构筑的这座金丝牢笼毫无意义,说自己不想被这种日复一日的、精致的、流水线般的虚伪生活驯化成一具行尸走肉。
“你到底想要什么?”五条悟扯松领带,昂贵的丝绸面料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夏油杰的手指轻轻抚过行李箱的金属扣,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自由。”他抬起头,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从你的世界里解脱的自由。”
“自由?”五条悟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尖锐得不像人类该发出的声音,“哦,原来如此!是我挡着您这种大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路了!”他一把拽住夏油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又在发什么疯?我为你放弃了多少,你不知道吗?”
夏油杰任由他抓着,眼神却飘向窗外的夜色。“是啊,你‘为我’放弃了联姻,‘为我’顶撞家族,‘为我’做了这么多……”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让五条悟的心脏狠狠抽痛,“所以我该跪下来感谢你的施舍吗?五条少爷。”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夏油杰慢慢抽回手,“没关系,那我们分开好了,我就不会给悟添麻烦了。”
“到时候悟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孩子,不是挺圆满的吗?”
夏油杰一直都知道五条家对他的态度。
那些表面客套的问候、滴水不漏的礼仪背后,是掩藏不住的审视与轻蔑。五条悟可以不在乎,但夏油杰不行——他的自尊心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稍一触碰就会发出尖锐的颤音。他骨子里的偏执让他无法忍受所谓的代孕诞生的继承人,这几乎像是一种潜在的背叛。可是,他又凭什么剥夺五条悟拥有子孙后代的权利呢?难道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毁掉五条悟原本可以拥有的幸福人生吗?
夏油杰的话音刚落,五条悟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看见那双熟悉的、燃烧着自毁快感的眼睛——就像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夏油杰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将吉他砸向墙壁时一样。就像当他们闹分手那时,夏油杰灌下整瓶威士忌后被送进ICU洗胃时一样。
这个混蛋永远都是这样,自顾自地沉溺在痛苦里,自顾自地筑起高墙,然后——
又一次次地,用最残忍的言语,将试图靠近的他推入深渊。
“你明明知道我在乎!”五条悟的声音骤然撕裂了客厅的寂静,“明明知道说这样的话我当然会心疼!”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猩红色的一个个月牙,“然而,你还偏偏一直说!”
夏油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转瞬间,那点微弱的动摇就被冰封在了更深的冷漠里。
“你总是把‘没有意义’挂在嘴边。”五条悟逼近一步,苍蓝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可你根本不是在寻找意义——你只是想要抱怨,想要推卸责任,想要一直沉迷于扮演那个永远找不到归属的流浪者!”
酒柜的玻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两个面目全非的爱人。五条悟在倒影中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睑,看见夏油杰绷得像琴弦般随时会断裂的下颌线。
“你知道吗?”五条悟突然笑了,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最可怕的是,你已经自私到连自己的自私都看不见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七年了,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想办法让我们变得更好……”
“我想和你结婚。”五条悟伸手想触碰夏油杰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我想要和你拥有一个家。”
“家?”夏油杰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他向后仰头,露出脆弱的咽喉,“伟大的五条少爷,在规划你完美人生蓝图的时候——”
“有没有问过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想不想要?”
这句话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五条悟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的视野突然变得血红,等意识回笼时,他的拳头已经落在了夏油杰的颧骨上。
砰的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客厅炸开。夏油杰踉跄着后退三步,后背重重撞上了茶几。水晶玻璃器皿应声碎裂,锋利的碎片在地毯上迸溅开来。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老管家带着佣人们破门而入时,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他们素来扮演情绪更稳定的那一方的主人此时单膝跪地,昂贵的西装裤被玻璃碎片划破。而夏油杰倚着浮雕墙面,正用拇指拭去唇角的血痕,忽然放声大笑。
“你分明一开始就不想和我结婚!”夏油杰抹去嘴角的血迹,笑声嘶哑,“你只是害怕这七年付之东流,害怕面对沉没成本……承认吧!你早就不爱我了!”
五条悟的呼吸骤然停滞。他低头凝视自己颤抖的双手,掌心还残留着对方肌肤的余温。一种荒诞的割裂感席卷而来——这双刚刚施暴的手,昨夜还温柔地抚摸过爱人的长发。甚至在耳鬓厮磨时,他们还说过爱。
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好啊……好……”他艰难地站起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你所愿。”
“那我们就离婚吧。”
家入硝子听完整个经过,脸色像霓虹灯般变幻不定,最终定格在一种介于震惊和无奈之间的复杂表情。
“……他确实过分了。”她轻轻叹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最近……有按时服药吗?”
五条悟低低地垂着头,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
“还有……”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犹豫。
“嗯?”家入硝子连忙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生怕下一秒就要面对对方的眼泪,“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五条悟沉默了很久,久到家入硝子以为谈话就要到此为止时,他突然抬起头,“每次去KFC,他都不让我吃第三个甜筒……”
家入硝子:“……”
这个倒是无可厚非。
向家入硝子倾倒完苦水,又咬牙切齿地把夏油杰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五条悟总算觉得胸口的郁结散了几分。他破天荒地打破戒律,一口气点了十二杯龙舌兰shot,一排排酒杯立即摆满了整张玻璃台面。
酒吧里灯红酒绿,唯有他们这桌沉浸在怨气冲天的低气压中。两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都市精英,此刻正像高中女生失恋座谈会般痛斥男人的劣根性,惹得隔壁卡座频频侧目——怕是以为这是对貌合神离的伴侣。
“咕咚——”
当第十二杯烈酒入喉时,五条悟终于溃不成军。酒精将他苍蓝色的眼眸泡得水光潋滟,浓密的白睫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当那颗晶莹的泪珠顺着泛红的脸颊滚落时,连见惯风月的调酒师都不由屏息——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位举手投足都透着贵气的男人哭得像个被男朋友甩了的高中女生?
“硝子,我没有被甩,对吧?”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哭得突然冒出一个鼻涕泡,“这肯定算我甩的他……”
“哭什么!”同样醉眼朦胧的家入硝子猛地拍案而起,震得酒杯叮当作响,“还说什么财阀,拿出点气势不行吗!”她拽着对方的衣领前后摇晃,气势汹汹道:“现在就去把他绑回来!关在……嗝……关在你们家酒窖里……唔唔!”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后方捂住了家入硝子正打算大放厥词的嘴。夏油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这厮冷着一张脸坐下,瞟了眼老同学,又扫了一眼桌上横七竖八的空杯,最后将目光落在五条悟湿漉漉的睫毛上。
“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他松开手,冲老同学挑了挑眉,“而且还教唆绑架?这就是东大医学系的职业操守?”
“操……操你大爷的职业操守。”家入硝子醉醺醺地比出中指,虽然喝得舌头打结,但是攻击力丝毫不减,“你不是要自由去了吗?”
夏油杰:“……”
“他都和你说了?”
“对啊,自由哥。”家入硝子笑得不怀好意,“你再晚来半小时……嗝……五条的相亲局都要开场了……”
“相……相什么亲?”五条悟突然从酒桌上支棱起来,他那双雾蒙蒙的蓝眼睛扫过夏油杰的轮廓,突然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谁啊?长这么丑……离我远点……”
夏油杰:“……”
喝得有够多。
夏油杰一手架着东倒西歪的家入硝子,另一臂弯里挂着烂醉如泥的五条悟,深夜的冷风将他额前的刘海吹得凌乱。这场景着实讽刺——要知道酗酒以往可是他的专利。
“硝子……我们去半岛酒店开个套房……”五条悟突然抡起拳头,软绵绵地砸在夏油杰胸口。他没搞明白谁在搀扶着他,只当是酒吧的哪个身材很好的酒保,醉眼朦胧间,他还顺势摸了一把对方紧实的胸肌,“你这制服……料子不错……”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收紧臂弯,将试图滑落的大少爷往上提了提:“她不能陪你去。”
“为什么!”五条悟突然拔高音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要去酒店睡,我才不要回家!”
“那个家……全是他的味道……”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骤然低落下去,带着鼻音的呢喃几乎要消散在夜风里,“浴室的须后水……衣帽间的沉香……连他妈的床单都是他喜欢的埃及棉……”
家入硝子醉醺醺地吹了个口哨:“哇哦,痴汉发言。”
正当夏油杰因这番话呼吸微滞时,五条悟突然挣开束缚,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月光下,他泛着水光的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夏油杰,就在两人以为他终于要认出来时——
“你……新来的司机?”五条悟歪着头打量,突然伸手捏住夏油杰的下巴,“长得……嗝……还挺像那个混蛋……”
家入硝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夏油杰叹了口气,干脆利落地将五条悟打横抱起。这个公主抱的姿势让大少爷惊呼一声,本能地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我要带他回去了,给你叫个计程车,没问题吧?”他转向家入硝子,熟门熟路地从五条悟的西装内袋里摸出钱包,随意抽出里面的一叠纸钞塞进她手里,“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家入硝子看了看手里这沓足以打车直达纽约的纸钞,又看了眼在夏油杰怀里蹭来蹭去的五条悟,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明早要是断片……”
“那正好。”夏油杰低头看了眼怀中不安分的人,五条悟正把脸埋在他颈窝处嗅来嗅去,“省得尴尬。”
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转角后,夏油杰感受着脖颈处湿热的呼吸,突然听见五条悟带着哭腔的梦呓:“杰……”
“你他妈的个混蛋……”从酒吧到停车场区区五十米的距离,五条悟用尽毕生所学的脏话把夏油杰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夏油杰分不清他是在骂这个“司机”,还是借题发挥宣泄对自己的怨气。当他把这只张牙舞爪的醉猫塞进副驾驶时,对方突然一个饿虎扑食——
说是攻击也不尽然。五条悟像只大型猫科动物般矫健地从副驾上长腿一迈,直接跨坐到夏油杰腿上,昂贵的定制西裤在真皮座椅上蹭出暧昧的声响。即便是如此宽敞的商务车,也禁不住两个一米九的男人这样纠缠。夏油杰单手放平座椅靠背,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声:“在这里如果被人看到可麻烦大了。”
“怎么?”跟醉鬼讲道理实在是无用功,五条悟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带,手指不怀好意地顺着对方毛衣下摆的缝隙滑进去,揩了一把腹肌的油,又意犹未尽地狠狠掐了一把对方饱满的胸肌,“你怕被别人看吗?”
“我倒是很乐意让全世界看看五条总裁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夏油杰任由他胡作非为,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对方后颈的白发,“不过……”他突然扣住五条悟往下探的手,“在公共场所带坏小朋友就不好了。”
“烦死了……真讨厌……”五条悟撇着嘴挣扎,醉意朦胧的蓝眼睛在车内灯光下像融化的琉璃,“说教的语气烦人,这撮刘海更烦人……”他的指尖戳着夏油杰额前的发丝,“跟我那个混蛋前夫一模一样……”
“前夫?”夏油杰挑眉。
“你不知道吗?”五条悟歪过头,“我今天刚刚离婚。”
“离就离了吧!”五条悟突然笑出声,整个人倒下去趴在对方的胸口上,“七年……也不过如此嘛!”然而,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尾音却带着可疑的颤抖。
“哦?”夏油杰托着他的腰往上带了带:“那我们这样岂不是算偷情?”
“离都离了……”一股温热的吐息带着酒气喷在耳畔,“偷什么情……”
“那……”夏油杰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悟还想复婚吗?”
“不要!”
“为什么?”
“他就是个……嗝……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混蛋……”
“脾气又差……做饭还难吃……”
“他是有点混蛋,但是……他很努力在学着爱你。”夏油杰突然收紧手臂,两人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只是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五条悟的睫毛颤了颤。
“没有他……”夏油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五条悟后颈的皮肤,语气不经意间带上了一丝苦涩,“你也许会过更轻松的生活……那样……你会更开心吗?”
“才不会……”醉鬼突然泄了气般把脸埋进对方肩窝,“我就喜欢那样的……”
“那离婚了之后怎么办?”
“嗯……”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怀里蹭了蹭,“那也可以去找他吃饭……”
“就只吃饭?”夏油杰笑了笑,“不干别的?”
“吃饭……弹吉他……打双人成行……”声音越来越小,“打第三关那个见鬼的吸尘器……”
夏油杰突然笑出声:“这么容易就原谅他?”
“……便宜他了。”五条悟突然抬头,湿润的蓝眼睛直直地望过来,“好吧……便宜就便宜吧,谁叫我喜欢呢……”
醉意朦胧间,五条悟突然间伸出手,开始捧着司机的脸仔细端详:“你好像……我二十岁的时候喜欢的那个吉他手……”
“现在不喜欢了?”
“喜欢倒是喜欢……”五条悟用指尖描摹着对方的眉骨,“就是可惜被别人抢走了……”
“反正现在……”夏油杰突然翻身将人压在座椅上,散落的黑发垂在五条悟耳边,“五条先生是单身……”他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对方的耳垂,“做点什么……”
“也没关系吧?”
计程车穿过东京斑斓的夜色,家入硝子在酒精的余韵中昏昏沉沉。直到司机第三次提高音量,她才从混沌中惊醒,发现车辆早已停在自己公寓楼下。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夏油杰的简讯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时间显示是二十三分钟前——
「悟睡着了,辛苦你照顾他了,改天请你吃怀石料理。」
「PS:有意领养一对姐妹,方便时请帮忙安排全身体检。」
「PPS:请暂时对悟保密,想给他准备个生日惊喜,谢谢。」
家入硝子盯着最后那行字看了许久,突然轻笑出声。霓虹灯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映照出她无奈又了然的神情。
“唉……”她将手机锁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男人真是讨厌……”
付完车费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公寓电梯。金属门映出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被那对笨蛋夫夫气的。
当电梯升至顶层时,家入硝子已经决定要给自己煮一锅加了三倍生姜的醒酒汤。顺便,或许该给夏油杰回个消息——
「体检可以,但得用山崎55年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