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柠檬 by 无明

 

 

 

 

»»《甜柠檬》

 

五条悟心不在焉地咬着下午他和夏油杰一起买的蛋糕。放学路上的烘焙坊,店里温馨地摆上各种装饰和绿植,他随手点了一块让老板装起来。等待的时候微微侧过头去,夏油杰在门外逗弄一只三花猫,前爪攀在夏油杰胳膊上,踮起后腿钻进怀里。五条悟眯起眼睛让视线对焦,看见夏油杰黑色制服袖子上印了几枚灰突突的猫爪印。他转回来用力闭了闭眼,老板恰好把蛋糕递给他,欢迎下次惠顾。五条悟往外走时拎起蛋糕专注地闻了闻,柠檬的香味混着纸盒味。还好,他不讨厌柠檬。不过这块撒了糖珠的精致蛋糕在开门时发生了小小的意外…那时他猛地伸出手去,蛋糕盒打在门上,盒子里的蛋糕发出啪地糊响,不用看也知道它被撞坏了。突然被扣住手腕的夏油杰吓了一跳。做什么?夏油杰问,手还捏在钥匙上。

五条悟最近烦躁得越来越明显,夏油杰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还是扮演着温和的角色,将那份异样视若无物,只要不去触碰就…但五条悟做不到。原本只是一次祓除咒灵的简单任务,谁知道这只从钟表中诞生的咒灵死去时竟诞生出了一个七日时空把他卷入,咒力被暂时剥夺变成普通高中生的五条悟在碰见同样失去咒灵操术成为他同班同学的夏油杰才迟迟想起来,路上伊地知说,钟表的女主人试图通过邪术挽回旧情人,精神错乱从阳台一跃而下身亡。

哦哦,关键词找到——旧情人!

去你妈的。五条悟罕见地在心里爆了粗口,夏油杰早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顶着怪刘海扮演他的新角色,笑眯眯地说:悟,已经打了上课铃,你准备去哪里?

五条悟恨得牙痒痒。

好,ok,他配合夏油杰演戏。原本只是演戏,可他们在第三天就上完三垒直奔本垒打,莫名其妙、令人作呕,又自然得像多米诺骨牌!这几晚夏油杰圈着他的腰,任由他用他的头发编小辫,听他嘀嘀咕咕班上发生的事,话比十年前还要密,什么班主任化的妆好漂亮,你背课文的时候麻雀飞到窗台上了,后桌成田家的小狗生了五个宝宝,便利店偶遇的女生要联系方式所以把杰的手机号给她了,中午你捎的炒面面包真的有够难吃以后都不要给我买…提到“以后”的时候五条悟卡壳了一下,偃息几秒又不动声色地宣布,明天下午去看电影。

就是这个。他们演得再好,都藏不住他们之间的万仞沟壑,有的事不想则以,如果被一次次触碰,哪怕连边角都没被揭开,也能让人的烦躁堆攒成恐怖的火山。

五条悟捏着塑料叉用力戳向蛋糕,七天已经到了,他清楚地知道,有件事情在今晚将要被从幕后一脚踢到台前。就像时机到了卵必须孵化,云层的水饱满到某个程度就必须倾盆。愉悦的情节不能持续下去,必须迎来冥王星般的剧变,到底跌宕起伏才是好故事,五条悟打一开始就知道。

只不过都怪夏天,蝉叫让人烦躁得想发火。怪班主任突袭害他的逃课计划泡汤。怪他还没适应失去六眼的感觉,频繁的眯眼让他眉头发酸。怪夏油杰今早梳头只抓起了一半的头发,虽然他很快放下并装作无事发生,把所有的黑发挽在手里。怪这个学校的制服领子太紧。怪停电。空调和风扇变成死物,闷热的空气让五条悟心里的导火线啪滋作响,迸出细小的火花。

这里的电力公司真的糟透了。五条悟快要控制不住让嘴角压平。他枕着小臂用塑料叉扒开柔软的蛋糕,让流心淌出来,再搅烂成黏糊糊的一团。白天那只猫试探地在夏油杰身上嗅闻,舔了口他的脖颈。现在夏油杰也会默许他这么和他亲近,他们牵手,睡在一张床上,亲吻、拥抱,当他咬上夏油杰的耳垂时夏油杰会敏感地一缩,拍拍他的后背…然后呢?熙来攘往的超市里,喇叭在歌曲的间隙欢快地播报:福利大放送,七天狂欢,到期即止!…砰。喇叭从货架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惊慌失措,整个超市像电影拍摄完成后被遗弃的片场,按下摄像机的终止键也不会消失。只剩空旷、空旷。

五条悟蓦地冷下脸,叉子在蛋糕纸盒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即使光源只有一根闪烁的蜡烛,习惯后视物也会变得清晰许多。夏油杰慢慢地摩挲啤酒罐沿,水珠沿着铝罐流下,洇湿垫着的纸巾。夏油杰知道自己的脑袋正在因为酒精发热,思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放松。他给自己找的形容是被处刑前饮用了大量葡萄酒的犯人,靠着酒精竟然真的让他平静地享受起即将被打破的感觉。

夏油杰的唇角露出一个笑,看上去像沉浸在对过去时光愉快的回忆里。鼻端除了啤酒味还有对面柠檬芝士蛋糕的甜香,让他想起他们学生时代的第一次接吻。那会儿五条悟就对甜柠檬情有独钟。

在高专的宿舍里,五条悟深夜光着脚翻越露台造访,敲门催促他放他进来。夏油杰的床头上固定地摆着两个枕头,所有权人是他,看上去更柔软的那个的使用权却属于五条悟。他们已经交往了半个月,还只在午休的教室里勾过小指。

五条悟像某种小动物一样钻进被窝,掀开一角催促他上床。夏油杰赤着脚从阳台门边走回来,坐在床边顺手想按灭床头灯,手被按住了。杰。五条悟的声音响起来,就在他耳后。悟什么时候从床上坐起来的?夏油杰想。五条悟把被子踢得窸窸窣窣,在制造出最大的噪音时问他:你会接吻吗?干巴巴的语气被强行伪装成镇定自若,不过破绽太明显了,尾音快被主人抖散在空气里。夏油杰听在耳里觉得好笑,想转身趁机调笑五条悟几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他和五条悟一样紧张。每次都是这样,尽管一起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晚,他还是会毫无办法地紧张,甜蜜的小折磨。

不过那是十年前了。夏油杰喝了一口啤酒,若无其事地看向对面正在摧残蛋糕的五条悟,觉得好笑。

 

 

那晚接下来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五条悟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会又捏紧,紧接着嘴唇柔软又莽撞地贴过来,落错位置亲在他上唇。夏油杰有些僵硬地含住五条悟的下唇,尝到牙膏残留的柠檬味,五条悟也同时从他嘴里尝到薄荷气息。他们青涩地用唇舌试探,手指从相叠变成交握,然后不知道是谁率先把手放在了对方身上,情欲在那个年纪就是这么激情而又糊涂的事情…某个仪表盘的数值逐步上升,冲破阀门。

墙上钉了几张夏油杰的读书摘抄,以及五条悟自顾自贴到夏油杰屋里的海报,被请做这场的观众。台灯把重叠的影子映在上面,右边的影子俯下身,唇间吻住文章开头的「如果」;换个姿势,环搂脊背时手指掠过「Midas」;屈起的膝头晃动过电影海报男主的黑蛇纹身,绷紧的足尖蹭糊了铅笔写下的「苹果」。旖旎的声响、暧昧的气味,空气轻轻颤动。谁都没有说话。

 

夏油杰撩了一下汗湿的长发,五条悟攥住他的手腕。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喘息。

 

 

…Turn around.

什么?

这本书里提到了俄耳普斯和欧律狄刻。

我知道那个。诗人俄耳普斯去冥界想救回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冥王冥后答应了他,只要回到人间的路上他不回头看她,就让欧律狄刻起死回生。但诗人在最后关头回头了。对吧。

悟怎么想这件事?

评价的话就是: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但我不在情节当中,因此没什么好说的。你呢。

我想大概是俄耳普斯最后选择了诗人的身份,而不是爱人吧。不过这本书提出了一个新的解释。

诗人错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冥界之门,欣喜若狂地回头吗。

…你认真点吧。

好的、好的。所以作者怎么想?

高专的上课铃响起,夏油杰看了一眼五条悟的眼睛,低头在嘈杂的铃声里读出那句话:也许是妻子说的:“回过头来。”

 

叉子的刮擦声把夏油杰从记忆里唤醒,他回过神,把手里空了的啤酒罐轻轻放在地上。公寓楼下爬过车辆缓慢行驶的声音,厚重的窗帘隔绝外面的光,蜡火照不到挂在墙上的表,只能听到钟表喀喀的声响。估计已经十点多了。

夏油杰撑起身子往后挪了一下,手肘松开抵着的桌沿,压痕传来疼痛。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时机,寻找一个借口,比如进去卧室,下楼买关东煮,去打电话给电力公司…其实随意,但必须要有效。等五条悟再吃下一口蛋糕,他就起身搬出这个理由,如此嘴里塞了蛋糕的五条悟就会失去先机。今天放学回来在门口,五条悟毫无征兆地打断了他开门的动作,攥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捏得动脉在手掌底下突突跳动,几秒后又轻飘飘放下。那双眼看起来像冰冷的火焰,就快要抑制不住烧到他的身上——他被五条悟恨着。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残忍的快乐,五条悟为什么不恨他呢?他有大把恨他的理由,例如他杀人、一声不吭分道扬镳、吵架、作对、挑衅、十年里几乎一面都不见但依旧肆无忌惮地想念他。恨和爱的成分一样纯粹。一想到五条悟恨他,夏油杰就露出微笑。他向两个养女介绍说:悟是我曾经的…曾经的后面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快意的痛能带来多巴胺,所以五条悟对他的恨但来无妨。

五条悟立起叉子缓慢地切下蛋糕,蛋糕被切开时发出绵软的气泡声。很快就好了,夏油杰动了动手指,垂着视线估量桌子的高度,缓慢地找好一个最利于他站起来的姿势,等五条悟把蛋糕吃下去,他就趁机离场。一个人磨蹭到一切结束,省得还得面临五条悟爆发的可能性,或者费嘴皮子告别。找好的借口在唇后,准备好伺机而动,然而那块蛋糕没有被送进嘴里。五条悟把它按在蜡烛上熄灭了火焰,房间里登时暗了下来。夏油杰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光点,紧接着他听见桌子上有东西喀啷倒下,猝不及防在他裤子上浇下一片冰凉的液体。是啤酒。五条悟跨过矮桌来到他身旁,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夏油杰不需看也知道他此刻摆着副什么样的脸——

冷淡,压抑,甚至带着按捺不住的怒气。

怒气。这个词让夏油杰想起新宿街头,五条悟发怒冲他大吼…他突兀笑了,不加掩饰的笑声传进五条悟耳边,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手一点点扼紧,令夏油杰呼吸困难。五条悟没有说话,夏油杰连他的呼吸声也捕捉不到。如果不是身上的重量和依旧扼着他的手,夏油杰几乎要以为房间里只有他一人。烛火的残影在视网膜上闪跃着。

从前他们也像现在一样。

他们完全不像其他情侣一样费尽心思避免吵架,不管是第一次做爱前还是后,拌嘴如果不被外力打断,往往升级成暴力,最后演变成青春期男生无可避免的肾上腺素飙升。都说性会让两个人愈来愈情深,他们却还是那么乐此不疲地吵架,原因从夏油杰不小心打掉了五条悟嘴里的棒棒糖,到五条悟往夏油杰的盆栽里倒美式咖啡。灰原雄曾经担忧地问夏油杰:这样没关系吗?他是怎么回答的?对,他那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和猫打成一团(为什么悟会和猫打起来?他心想)的五条悟,被学弟的真诚逗笑——当然没关系,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争吵打架是感情的勾芡,没有理由,他们就是不、会、分、开。只有一次剑拔弩张到他们同时从气氛中读出了某种岌岌可危,登时沉默下来。不知对峙了多久,他不由自主地释放了服软的信号,眼圈发红的五条悟立刻恼怒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翻身骑了上去,他们之间有什么濒临破灭的东西又活了起来。五条悟掐着夏油杰的脖子逼迫他接吻,其实不这么做夏油杰也不会拒绝,但他从那时就对五条悟在一些情景中的暴力行为格外纵容。他们在粗重的呼吸里尝到了彼此血的味道,五条悟的一部分和夏油杰的那部分,没有分别、浓浓郁郁、粘粘稠稠地化在唇舌里,合着涎液吞咽下去。铁腥味没有让已经习惯受伤的两个人恶心,四瓣唇分开时牵出长长的丝,融着血,在交错的气息下颤动。

夏油杰机械又贪婪地注视五条悟,看他隐忍地蹙眉,眼圈的红晕开染上他的脸颊和耳尖,一丝不挂地在同样一丝不挂的自己身上争取更多的情愉,汗水把头发泞在额头和太阳穴,最终汇聚在鼻尖,五条悟难以自禁地向后仰头时汗珠坠落下来打在他小腹上,如同温柔的一次叩击,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活了过来,支起上身向五条悟靠近。五条悟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快又闭上,夏油杰伸手抱住他的背脊,抹开一层薄汗,向下掐住五条悟的腰。五条悟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但没能堵住近乎痛苦的欢吟。

之后谁都没有再提起那次争吵,「即将破灭」的感觉比「破灭」本身更让人战栗,悬而未决在五条悟心中被列入最讨厌的东西no.4,no.3是不听人讲话的小屁孩,no.2是一切烂尾的作品,no.1则暂时想不出。被伏黑甚尔重创濒死时他依旧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直到夏油杰面无表情地朝他挥下了凭空出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下子全都不同了,夏油杰的话像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让他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现实令他清醒,他从player正式变成五、条、悟。

 

你是最强所以是五条悟?

 

还是因为是五条悟所以最强?

 

甜柠檬香荡悠悠地飘来。黑暗里五条悟压在夏油杰身上,嗓子里挤出嗬嗬的声音,像哭又像怒极,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个都不是,肌肉仿佛有自主意识一样抽搐抖动着,让声音背叛他,让夏油杰猛地绷住了身体,险些伸手搂住他。

对方、青春、接吻,几点要素简单叠加,他们好像就退化到了还在高专念书的时候。

夏油杰抓住五条悟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移开,五条悟没有动,任由夏油杰把他放平在地上,他听见夏油杰坐在他旁边,深深地吸了口气,长长呼出,没了下文。

地板很硌,五条悟慢慢爬起来,重新回到桌边拿起蛋糕叉。

夏油杰问:你现在觉得俄狄浦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怎么样?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

夏油杰闷闷笑了。

悟,要准备再见了。

……

虫鸣和时钟回答他。

谁也没有说话,表针指向十二点,所有景象像被强光照透的薄纸泛起朦胧胧的白光,破碎消融,一切归为无。两列台阶从他们脚下幽幽浮现,分别引向两扇门,舞台剧落幕,演员退场。

夏油杰没有犹豫,第一个拾级而上。五条悟静静地看了一会夏油杰的背影,转身也踏上台阶。两个脚步声越行越远,五条悟嘴里的柠檬味还没淡去,垂着眼往上走。甜柠檬,五条悟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来了。他最最讨厌的东西其实是酸得要死的柠檬,从小时候误咬了一口酸到灵魂出窍的时候就最讨厌了,所以喜欢柠檬糖,柠檬蛋糕,柠檬饮料,柠檬牙膏,唯独讨厌柠檬。他吃了太久精心调味过的甜品,居然把这点忘记了。五条悟抬起头,通往高专的门就在面前。

意料之中地没有谁出声叫住谁,会对方转身欲走时恨恨抱住的吵架拌嘴的日子一去不返,在新宿分别后夏油杰再没梦见过五条悟,只是一错眼,不同向的两个人就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走了太远,梦也不回。等到一只脚踏进门中,夏油杰停了一会,诗人和妻子的故事又闯进脑袋,早已没有初读的感受。他突然很想知道现在五条悟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静默几秒,还是回头。远处五条悟站在门前,那双天蓝的眼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清亮如洗。

 

再见,杰。五条悟简短地说。

再见。夏油杰挥了挥手。

 

离开的前一秒,他们竟同时回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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