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先生想要自杀 by 言庞

“抱歉,我来晚了。”

他坐下之后点了份饮料,等之后服务生端上来之后我才知道是草莓奶昔。

“怎么了?”他问我,声音比长相听起来显得稍微成熟一点。

“抱歉,您长得太好看了。”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于是笑了一下,随便用个理由解释了一下。但并没有感到局促,我遇见生人会脸红的毛病好像也在这一刻被彻底治愈了。

“我知道。”他也没有客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且没有介意我用好看来形容他。

 

见面时间是他定的,餐厅是他选的,座位是他预订的,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他自己则熟稔地报出他要的菜品,甚至不需要看菜谱。

“五条先生经常来这里吗?”

“还在上学的时候,是的,常来。”

“那还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了,没有受波及真是太好了呢。”

他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肯定,眼神飘出去,这是个靠窗的位置,我不知道他是盯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还是外面的夜色。

兴许是因为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上菜很快,我和他之间隔了一个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自顾自沸着,发出点气泡声。这是很典型的日料餐厅,我坐的榻榻米上蘸上了些污渍,可能是陈年的酱油渍,看着像血,角落里有个绳编的花瓶,插了几只我认不出来的干花。

我挺认真地吃着,虽然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吃生食刺身之类,但还是蘸了很多芥末咽了下去,辣得咳嗽,想流眼泪,再去喝加了柠檬的稀豆奶。五条先生似乎也不很中意他要的那些菜,只是吃了两个大福,一个绿色一个淡黄色,估计是豆馅和奶油的。他似乎很喜欢吃甜食,我只么想着,用筷子戳着摆弄着碟子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天妇罗。     

我和他似乎都按着另一个人的喜好,点了自己不喜欢的菜,完全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                                        

“不好意思,我能要点清酒吗?”我不爱喝这种有点软软怪怪的酒,但我确实需要喝点酒。

 

我和五条先生是在网上认识的,我发了一条想死,然后他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好,就明天吧。

我把这陌生人的留言当成了玩笑,兴许他也是同样看待我的发言,但我决定自杀的心意真真切切,有人陪我一起,哪怕是骗我,自杀也像是变成了殉情,听起来就很美,多少显得不那么寂寞。

然后今早我醒来,在阳台演练着我跳下去的姿势,忽然收到一条通讯,他说自己叫五条悟,给了一个时间一个地址,然后道:晚上一起吧。

我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五条悟,五条悟,五条悟,看到我都认不出那些字符,然后从阳台上下来。

他写的是详细的门牌,我到了之后才发现是一栋很高的写字楼,高到我数不太清有几层。明亮的玻璃窗像发光的鳞片,从这栋楼坠落,肯定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抛物线会很凌厉吧。于是我顺便搜索了一下这个地址,这儿的楼顶是自杀圣地,这个月就有三个人从这里跳下去。我并不很想死在别人死的地方,因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报道会称呼我为这栋大楼本月第四个或者第五个自杀者,从而抹去了我的名字和意义。

最近自杀的人真的很多。人很奇妙,可以熬过艰难困苦,却在看到曙光的时候奔溃,似乎心脏失去了恐惧的挤压就会停止跳动。

我进了电梯摁按钮,却发现是通讯上写的是3楼,与坠楼无缘的层数。

然后就找到了这家没有招牌的小日式料理店。

 

我并不是很急着和他提出这趟约会的目的,我可以等,就像可以从清晨等到晚上,昨天也因为要收尾搬家的事情而拖延。也许五条先生并不想死,也许他是个想开导我的老好人,或是临时改变了主意,那就等和他分别后,也许睡上一觉,再去死。

“你打扮很特别呢。”五条先生忽然开口,打破了我们之间渐渐发酵的沉默。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对我也没有使用任何敬语。

“这是因为以前被一位这么打扮的先生救了。”很多人这么说过我,所以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特意垂下的一缕刘海。

“诶?有这么奇怪的家伙?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其实不太清楚,他只是顺手帮了我一把,毕竟对我来说是困境的事情他很轻松就解决了呢,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没有机会表达感谢,就一直这么打扮着来记着他。”我说了谎,我确实不了解他,但他当时看起来非常憔悴,而且我知道他的名字。

“这样啊,要是能再见面就好了。”

“嗯。”但是他死了,他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人是。

 

酒精灯激烈地跳动着,店家轻敲了一下纸糊的移门,抱歉说他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需要提前打烊,看到一桌没怎么动的菜,又说可以给我们免单。

“不用,我们已经吃完了。”五条先生看了我一眼,我也摇头说没关系。于是我们穿好鞋,我背好自己的挎包,五条先生去结了账。

外面开始下雨了,比天气预报的要早上很多,我想到自己没有带伞,又想到雨水会很快把血迹冲刷走。

五条先生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进了电梯之后他没有摁顶楼,反倒往下,我沉默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写字楼的出口。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完全不懂得循序渐进,地上攒起了积水,我低头看了看,今天穿了丝袜,还有一双坡跟的皮鞋。

我再抬头正好撞上五条先生的眼睛,昏暗的灯光下蓝色的虹膜显得有些暗沉,没有酒精灯映照下那么好看了。他盯着我出神,似乎要把什么东西从我躯壳里挖出来,等反应过来我在看他,又移开了目光。

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我等着他和我说再见,然后我就转身离开,兴许去顶楼,兴许去坐地铁回家,我摸了摸挎包,刚刚喝的清酒涌上了后劲,脑袋有些发热。

“对面有家礼品店,我们去买把伞吧?”

我没有拒绝,很快鞋子就被泡湿了。

 

礼品店里有几个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买完了东西,叽叽喳喳谈笑着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一个女孩子包上挂着一只大耳狗的挂件,很可爱,我甚至有想去捏一捏的冲动。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可爱吧?”五条先生忽然问我。

“是的。”

“以前我的学生也是这样一群孩子呢。”

“五条先生是老师?”

“以前是。”然后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太注意到,“但是因为……”

“涩谷?”我发完最后一个音才意识到自己插了话,酒精使我有些冲动,把想到的东西统统说了出来。

“嗯。”

“我也在那次事故里失去了家人。”

“抱歉。”

“没关系。”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吗?”

“是的,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活,本来也打算一个人死的。”

“我也是,居然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他这句话听着让我感到有些别扭,我觉得此刻应该沉默,但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唇和舌头。

“五条先生为什么想要自杀呢,不应该背着所有人的份好好活下去吗?”明明我们之前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词,但现在就被我硬生生吐了出来。自杀,自杀,自杀。

“你不也是吗?”他挂起点没有笑意的笑来反问我。

“说的也是,葬礼上那些我不认识的人都是这么安慰我的,但为什么要为了死人活?说这种话的人肯定都觉得想自杀的人是傻瓜,他们心如死灰,对世界充满了绝望和憎恶,必须给他们点什么依附着什么才能活。”

“就是人们常说的‘意义’。”

“对。”

“你怎么想?”

“我觉得很满足,生活还不错,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死的理由,只是活够了,到时间了,可以去死一下,有个声音在说没关系,我们都理解,可以体谅。”

“真有意思。”

“那五条先生呢?你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回答我,拿了两把伞去结账,在柜台又看到什么,就买下来,递给我。

“我的耳洞带不了耳扩。”我把那对漂亮的黑色饰品还给他。

“没关系,我就想送给你罢了。”

“谢谢。”

“不要紧。”

 

皮鞋在水里泡了之后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我头昏得厉害,开始反思刚刚到底喝了多少酒。不应该喝这么多,自杀需要清醒,不然就不是自杀,只是出了意外。

“五条先生多大了?”我开始找些话题好叫自己头脑活跃起来。

“三十。”

“我二十,我们都好年轻啊。”

“你要年轻得多,和我学生一样的年龄。”

“您很爱您的学生吗?”

“以前很爱,现在不爱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死了。”

“不能爱死人吗?”

“太承重了,爱死人得不到回应,只能把自己都掏空来继续爱他,一个人就能把我压垮。”

“所以你有爱一个?”

“对。”

“你被压垮了吗?”

“有点。”

“所以想自杀?”我的声音高昂起来,我想到小学的时候参加的朗诵团,在读到某些句子的时候要表现得情绪激动,老师把这些句子叫做全文的高潮。我和五条现身的对话现在也应该到了高潮,我很兴奋,就像是在逼问他。

“也许。”

“你真脆弱。”

“大概是的。”

 

我们在雨里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可能是我跟着他,可能是他跟着我。我忽然觉得自杀是需要两个人的,也许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一起死,或许不是一起,总之是两个人要参与。但绝对不是我和他,不是我和五条悟,因为他已经有一个死人在等他去死了。那我该怎么办,也许去找另一个人一起,或者努力想想有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死人。我认真考虑着,很不幸地在雨地里踩空,积水很快濡湿了我的裙子,他本来并排和我走着,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然后笑着把我拉起来。

“对不起。”

“没关系。”

“五条先生,我的挎包里有一把刀。”我没有把刀拿出来,只是比划着,“很锋利的剔骨刀,我认真磨过。”

“用来自杀的?”

“不,是用来杀你的。”

“为什么?”

“因为他救了我,因为你杀了他。”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会自杀的,你一定会的。”

“不提这个了,我有点饿。”

“我也是,但这么晚了吃什么不胖?”

“胖了明天再饿一下。”

“五条先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他和我说过。”

“什么?”

“一个以为自己是女孩的咒灵,挺可爱的,总是会想自杀和引导别人自杀。”

“我听不懂。”

“哦,到地铁口了。”

“我带着刀过不了安检。”

“那就给我。”

 

“你今天晚上会自杀吗?”

“也许不会,可能先睡一觉。”

“那明天见,五条悟先生。”

“明天见,被杰救过的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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