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你们听说过我们学校的传闻吗?”
“什么传闻?”
婆娑的月影下,三个女孩并肩走在前往宿舍楼的小路上。此时距离晚修结束已经过去十分钟,周遭逗留的学生越来越少。伴随此起彼伏的虫鸣,站在中间的短发女孩玲子扯扯另外两个女孩的袖子示意她们停下,而后压低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同伴,一字一句地说:“听说只要在午夜十二点后经过月儿桥,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她的声音很轻,恰好一阵风掠过,不远处的树丛霎时沙沙作响,如同黑夜中的低语。
“玲子!”左边的女孩猛地拉住玲子的胳膊,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个人。”
“哪里有人?”玲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才还在摇晃的树丛重新恢复平静,除了深不见底的黑,哪里有别的东西。
“好啦,一定是幸子看错了!”站在玲子另一边的女孩见幸子实在害怕,于是走到幸子身边,安抚地拍她的肩膀,“现在还有很多学生在外面呢,说不定是路过的学生,不要自己吓自己。”
“圆木说得对,不要自己吓自己啦。”玲子笑着安抚幸子。
幸子犹豫地点点头,却不敢再看侧前方的树丛,也不敢松开抓着玲子的手。圆木看看四周,见这片区域似乎只剩下她们三个人了心里也有些发怵,于是便说:“我们赶紧回去吧,晚了要被关在外面了。”
“我们赶紧走……”
幸子抓着玲子的胳膊准备离开,哪知她刚迈出去却发现玲子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此时圆木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她听见身后同伴的呼喊,有些不耐烦地扭过头。
哪知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浑身的血都倒流了。
玲子和幸子站在她们方才站的位置,头顶的月亮投下皎洁到诡异的光,摇晃的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向圆木张开血盆大口。她本能后退半步,双腿一软,瞬间跌倒。
“啊!”
她双目圆睁,看着她的朋友们咧开嘴笑着,嘴角几乎扬到耳根。她们手挽着手,同一时间举起另一条手臂,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就像在向她挥手告别。
她们的脸色苍白,肢体动作僵硬,仿佛一对提线木偶。
圆木顿时害怕地大声尖叫,然而她的声音什么都没引来。而听到她声音的玲子和幸子似乎变得兴奋,挥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在肉眼可见地缩短。回荡在夜色中咯咯咯的笑声如同鬼怪发现好玩的猎物,正新奇地打量着,思索该如何玩弄。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圆木抱头痛哭,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不断颤抖的躯体使她连站起来逃跑都做不到。她只能徒劳地蹬腿,这才借力往后挪了挪,然而却是杯水车薪。她们的距离依旧在缩短,眨眼间离圆木仅剩几步之遥。
她害怕极了,大脑一片空白,仅有的动作就是缩成一团,浑身抖如筛糠。
我是不是要死了?圆木麻木地想。
“圆木,我们一起玩啊!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啊?”
说话的是幸子,或者说,是假的幸子。
她看着惊恐的圆木,脸部僵硬地做出苦恼的神情,可嘴角的笑却一变不变,极其诡异。
“圆木,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宿舍吗?”
玲子笑着歪头,脖子被扭得嘎吱响,好像下一秒就会断开,可她却视而不见,依旧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喊圆木的名字。
圆木彻底崩溃了,她捡起手边的石头猛地砸向两人。几秒后,石头骨碌碌落地的声音传来,紧随其后的是极致的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陡然惊讶。
只见一个人挡在她身前,他一手插兜,另只手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符纸在月光下泛着红色的光,写满了圆木看不懂的字。
“看来今天的业绩能达标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小姑娘,接下来的画面会有点血腥,建议闭着眼睛哦。”
圆木一愣,忙不迭点头应下。
“好了!”他突然扬声,两指间的符纸陡然红光大盛,“过家家的游戏该结束了。”
“啊———!”
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袭来,流动的风突然停了,不再有聒噪的虫鸣,也不再有沙沙响的树叶声。只有静,异常的安静,静到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月亮没入云层后,余下一圈圈朦胧的雾白,方才的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他皱眉看着眼前焦黑的石砖摸了摸头,随后走到跟前半蹲,食指擦过尚有余温的石砖,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了会便发现了蹊跷。
石砖表面的焦黑实则是一层灰烬,但不单单只是灰烬。他将指尖靠近鼻子,竟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怪香,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寺庙里的香火。可若仔细比对不难发现两者的差距,寺庙的香火充满檀香的醇厚,带着轻微的涩。而灰烬的怪香是极淡的,裹着草木的清,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原来如此。”
“内个……”
圆木站起来,鼓起勇气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谢谢你救了我……我的朋友们没事吧?”
“她们没事,”他搓掉手指上的灰,起身直视圆木,简单解释了她遇到的险境,“你遇到鬼打墙了,那只鬼想要你的命。”
“鬼打墙?”这三个字远远超过圆木的认知。
“不相信?”他笑着问她。
“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圆木想起方才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声音止不住地抖。
“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他语气平淡,如同闲谈家常般,“鬼怪之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我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样啊……”圆木看着石砖上的焦黑,刚刚的“鬼打墙”险些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男人救了她,恐怕难逃一死。
“冒昧问一下,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地说:“五条悟。”
圆木默默记下他的名字,打算以后有机会再好好感谢他。
“你现在回宿舍,鬼打墙就会消失了,”五条悟说,“你的朋友们都在宿舍等你。”
圆木重重点头,最后说了一声谢谢,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向宿舍。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无边夜色后,五条悟伸了一个懒腰,捡起落在焦黑石砖旁的符纸。那张符纸上的字变成了深黑色,字的边缘隐约透着红光,在他的手里无风自动。
“你也发现了啊。”五条悟对着符纸自言自语。
他抬起头,看向圆木离开的方向。然而他并不是在看宿舍楼,而是在看宿舍楼旁漆黑的小树林。
那里的阴气,重到五条悟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一所学校该有的阴气。
另一边,圆木已经回到宿舍。
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见幸子和玲子正安全地坐在书桌前看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幸子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一脸疑惑地问她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圆木本想把刚刚恐怖惊险的经历告诉她们,哪知她刚张开嘴却突然忘记了要说的话。见她卡壳半晌,玲子一头雾水地问她:“圆木要说什么啊?”
圆木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得作罢:“我忘记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们。”
她觉得奇怪,可就是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明明刚刚上楼的时候还记得。
算了,圆木拍拍钝痛的脑袋,不想了,还是赶紧睡觉吧。
此时窗外的夜色正浓,宿舍楼的灯相继熄灭。五条悟站在楼底,仰望零星几间亮灯的宿舍,手里的符纸忽然灼烫掌心。他低头,符纸中心竟凭空出现了一个烧穿的洞。
五条悟表现得冷静,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将符纸装进口袋,一头栽入浓浓夜色,消失在宿舍楼旁通往小树林的石子路上。
石子路两旁杂草丛生,近乎遮天蔽日的树木安静地伫立,遮挡了月色与墨蓝的天,偶尔能从缝隙中窥见闪烁的星星,零零散散,为迷途的人指明方向。五条悟拨开因常年无人修剪而几乎长至路中央的树枝,脚下踩着枯叶,步伐一浅一深地往更深处走。
时值夏季,小树林正是蚊虫肆意繁殖的好地方。五条悟一路上被蚊子追着咬,等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他的手臂上已经多出好几个红肿的蚊子包了。五条悟心想等这次结束了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边从口袋里拿出便携式手电筒,打开开关,一束白光堪堪照亮些许枯枝败叶。
这里是小树林深处,也是石子路的尽头,不过从满地的枯叶以及无人打理而胡乱生长的树不难看出已经荒废了有些年头了。校方修建此处的用意本是给学生们一个可以散步放松身心的地方,不想两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意外,那场意外过后,校方迫于压力封锁了小树林,但架不住学生们鬼点子多,哪怕封锁了也能从各种角落找到进入的入口。久而久之,这里成为了学生们探险的好去处,校方也疏忽管理了。
五条悟收回思绪,目光扫过空地。他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为了防止再生祸端特地在东南西北四个角埋下了镇魂锁,如今镇魂锁的气息却微不可查,阴气反倒压制了镇魂锁的气息,这是第一个蹊跷的地方。况且仅仅过去两年,镇魂锁虚弱成这般起码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眼下的情形不符合常理。再往别处看,他的目光定格在树林一侧的人工湖上。方才被树枝阻挡,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人工湖。
月光在湖面投下稀薄的光,同时照在人工湖上的一座拱形木桥。在五条悟眼中,人工湖的形状就像天上的月牙,与真正的月亮相对照,朦胧下显得虚幻而飘渺。人工湖前的草地上立着一块已经褪色的指示牌,用黑色油漆写着三个字:月儿桥。
名字取得倒是应景。
说起来,五条悟和月儿桥算是老朋友了。
两年前,五条悟也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见到了月儿桥。那时的月儿桥还不像现在这样荒凉——桥边生长着五彩斑斓的野花,萤火虫穿梭在草丛叶间,蝉鸣不绝于耳,更是学生们欢天喜地的乐园。可惜时过境迁,月儿桥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五条悟走到指示牌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无波无澜的湖面,似乎在寻找什么。然而月亮再次被云层遮挡,仅有的光根本不足以看清他想看的东西。于是五条悟干脆沿着湖边走走停停,鞋底在草丛中探索,不放过任何一处。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快把月儿桥逛一圈时找到了线索。
他弯腰拾起草丛里的硬物,寂静的树林深处响起了铃铛的叮铃。
这是一串钥匙,配备的钥匙扣上有一颗铃铛。刚刚五条悟拾起钥匙时,铃铛也跟着响了。
他看着挂在钥匙扣上的塑料兔子,一帧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
五条悟瞬间有了猜测,只待一个验证的时机。
他把钥匙装进口袋,刚准备离开就猝不及防被一束光晃到了眼睛。
“谁在那里!”
五条悟面色不改地转身,举起双手,对着冲进树林的一众警察露出无奈的表情,说:“警官,自己人。”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为首的高野语气不悦,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穿着一身灰尘扑扑的风衣后,锐利的眼神顿时充满警惕。
五条悟的舌尖抵着上颌,像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他。他的目光明目张胆地在高野身上移动,看到警号时,他明显顿了顿。
“喂!我问你话呢!”
脾气真暴躁啊,五条悟想。
“高野!不能对五条先生无礼!”
一声呵斥打断了高野的话,同时吸引了五条悟的注意。
因为,现在能认识五条悟的人可谓屈指可数。
“古川队长,好久不见。”五条悟看向来人,那人穿着便服,白发长至鬓角,眼角的皱纹随着他浑厚的笑声上扬,脊背挺拔,将便服穿出了军装的感觉。只是一眼,五条悟便想起了两年前他凭一己之力徒手制服歹徒的英勇身姿。
两年转瞬即逝,他的老朋友仍然充满当年的风范。
时间的蹉跎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却不曾改变他的信念。
古川眯着眼睛,笑着走上前拍五条悟的肩膀:“好久不见啊!这两年过得怎么样?之前一直想找个机会请你吃饭,结果怎么都联系不上你。”
“我在东京定居了,前段时间突然想回来看看。”五条悟将他两年的经历一笔带过。
古川看着他,忽然长叹一声,似是感慨,又似是怀念:“我马上就要和你一样满头白发啦,以后的警局属于年轻人。”
五条悟沉默片刻,说:“新旧更替是自然的法则。”
“是啊,他们都是有潜力的警察。我一把老骨头,也该退休过好日子了!”古川激动地说,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
被晾在一边的高野见他的师父对五条悟很是尊敬,不由收敛了对他的敌意,却不免好奇他们怎么会认识。
“高野,来。”
“师父,怎么了?”高野一头雾水。
古川让他站在自己身边,而后对五条悟说:“高野是我的徒弟,这次任务是我最后一次带他。他做事容易急躁,要是有哪里拖了你后腿就告诉我,我好好教训他。”
五条悟看着满脸写着不服的高野,失笑:“你多大了?”
高野看在古川的面子上不情不愿地说:“21。”
“21啊,年轻人急躁很正常,过几年就好了。”
“这孩子哪都好,就是缺历练。”
“正好,”五条悟说,“历练他的机会到了。”
“这就是我带他过来的原因,”古川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那么,”五条悟看着骤然正色的古川,“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半个小时前,接线员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古川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报案人声称见到了死人,地点就在这里。”
“我半个小时前就到这里了,没有见到其他人。”
“我们派人搜查了外围,不仅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没有发现电话里说的死人,这才进了内部准备扩大搜查范围。”
“这里的磁场有问题,”五条悟脸色微沉,“那个东西也快失效了。”
古川一愣,随即面露惊讶:“这才过去两年,竟然这么快就失效了吗?”
“不是时间问题,”五条悟说,“有人做了手脚。”
“我相信你的能力,”古川一脸严肃,“既然你觉得有人做了手脚,那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你。”
“师父!”
高野听不下去了,他不明白堂堂队长为什么要听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的话。还要为了他动用警力,甚至让他们听从小白脸的安排。
“不许无礼!”古川训斥完高野,而后话锋偏转,说,“你不是总是问我局里的’特殊事件调查所’是谁成立的吗,现在成立它的人就站在你面前。”
高野霎时如遭雷击,一脸不可置信:“S……是你破获的?”
五条悟笑着,算是默认了。
“是他,”古川替五条悟回答了高野的问题,“当年要不是有五条在,S就会被锁进档案室,成为一桩悬案。”
他说话时的语气满是对五条悟的欣赏和感激。
“举手之劳。”五条悟说。
高野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从没想过五条悟会是那个破获了曾经惊动日本大半个警界的案件“S”的人。
“不说这些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会游泳的人,最好还会潜水。”
“你要这个做什么?”古川不解。
“我怀疑湖底有东西,我看不清楚,你让你的人下去看看吧。”
五条悟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这片小树林的阴气远远超过他的预料,普通人哪怕踏入半步都会遍体生寒,巴不得立刻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都说人的第六感强得可怕,五条悟的第六感就觉得月儿桥湖底有东西。不过说起来发生这样的事,也就警察不仅不害怕,还一个劲往这儿冲了。
古川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警察小跑过来,看看五条悟又看看忍气吞声的高野,就算摸不着头脑也知道该听谁的。
“能憋气多久?”五条悟问。
“两分钟。”
“够了,”他转身冲月儿桥点点下巴,“湖水不深,你下去看看底下的东西能不能捞出来。”
“是!”
他脱了鞋袜,在众目睽睽下跃入湖水。五条悟站在岸边向里探望,湖面泛动着涟漪,不算清澈的湖水将他的倒影搅得稀碎,只能隐约看见那个警察在水底移动。
五条悟盯着脚边的草默算着时间,短短的两分钟过得异常艰难。古川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月儿桥,生怕发生意外。他知道五条悟的本事,他说有东西九成就有东西,所以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旦出现意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在除五条悟外的所有人精神高度紧绷的情况下,湖面归于平静,约莫十秒后涟漪再起,五条悟立马将目光投向湖面,果不其然看见了惊魂未定的警察。他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努力咬着舌尖阻止声音的颤抖,然而却无济于事:“水、水下面、有、有人!水下面有人!脸、脸都烂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被惊骇取代。
在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古川最先冷静。他眉心紧锁,迅速下达指令:“高野打电话把检验科的人叫过来,然后告诉局里我们发现了一具沉在湖底的尸体,让他们加派人手过来帮忙。你先上岸,剩下还有会水的人下去打捞尸体。”
“可是……队长,我们没有专业设备很难把尸体完整地带上来,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会造成表皮脱落,容易遗失重要线索。何况尸体既然能沉底,那一定是歹徒在尸体上动了手脚,打捞作业更是难上加难。”
古川面色凝重,他们没有携带专业设备,打捞作业充满不确定,他不能轻易冒险。五条悟全程一声不吭,直到见古川为此事着急才说话:“人为打捞难度系数很高,月儿桥至少两年无人打理,湖底下的淤泥层很危险。”
“那只能等局里派人过来了,”古川思索片刻,“我们也别闲着,都在周围逛逛,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听了古川的话,众人开始分散在四周仔细寻找线索。
“这次行动的带队队长是你还是你徒弟?”五条悟问。
“是他。”
“既然知道任务地点有人工湖,为什么不安排人手携带设备?”五条悟面色如常,用“你今天吃的什么午餐”的口吻说出令高野脊背发凉的话。
高野下意识害怕五条悟。
“我……”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憋得满脸通红。
“是听报案人说看见了尸体所以主观臆断尸体不会沉在湖底,还是你急着办案所以忘记了?”五条悟不紧不慢地抛出两个答案,一副任他挑选的模样。
高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古川见状重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学会从不同角度出发准备不同的方案,而不是靠主观臆断选择一个有概率错误的方案,甚至是在你连备用方案都没有准备的前提下。”
“我们办案讲究的是效率,要争分夺秒,要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这就要求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突发意外时不会束手无策。”
五条悟说:“这是你要学习的第一课。”
高野窘迫地低下头,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决策准备不充分被训斥了,先前还有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古川不在场。后来古川在同事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但没有训斥他。
这次被五条悟当着古川的面把自己的脸面撕得粉碎,多少会觉得难堪。
“想戴罪立功就找一个网兜把浮在湖面上的漂浮物捞上来,那些是泡发的皮肤组织,对你们破案或许有用。”五条悟晃了晃手电筒,被光笼罩的湖面上果真漂浮着一块一块灰绿色的碎屑。
凡是有办案经验的警察都能看出这些碎屑来自人的皮肤。当皮肤浸泡在水里的时间过长会造成皮肤吸水肿胀,容易脱落。短时间呈现灰白色,时间越长颜色越深,也能帮助法医确定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古川看着漂浮物推算出了大致的死亡时间。
“先保存线索,晚点交给检验科的人。”他补充道。
高野恰好带着在附近捡到的破旧网兜回来,闻言二话不说就拿着网兜往湖里走。五条悟伸手拦了他一下,对他的莽撞颇为无语:“下面有淤泥,打捞时注意安全,出现不对的情况立马上岸。”
“知道了。”
高野拿着网兜小心翼翼走到浅水区,如五条悟所言,漂浮在湖面上的一块块不规则片状物体的确是人体的皮肤组织。因为浸泡时间太长,皮肤组织的颜色已经变成灰绿色了,在月光和湖水的衬托下就像一株株浮萍。
但是浮萍绝对比眼前令人作呕的画面观赏性高。
“检验科的人还没来吗?”
高野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腐臭的湖水气息直往他的鼻腔里钻。他的脚率先陷进淤泥,夏末的湖水本就寒凉,尤其还是半夜没有太阳提供热量的时候,更是将他冻得打了一个哆嗦。随着打捞工作的进行,他越往里走陷得越深,深度已经快到膝盖,绿油油的碎片和不间断的恶臭让他头晕脑花,一度作呕。岸上的五条悟看着他苦不堪言的模样暗笑,终于在他克制声音干呕时出声让他不要再继续往下走了。
毕竟人的皮肤组织本就数不胜数,高野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全部打捞,捞一些上来能检测出成分就够了。
何况在五条悟看来,高野的心理素质太差了。要是继续让他打捞,怕是要当着十几个人的面吐个底朝天。为了他的面子着想,五条悟索性让他上岸。
高野把破网兜连同网兜里捞上岸的些许皮肤组织一起装进证物袋,之后便马不停蹄找了一棵树扶着树干深呼吸。
“高野这孩子没经历过大风浪,还很年轻。”古川说。
“我年轻的时候和他差不多,”五条悟语气平常,“也是心高气傲,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要当好一名警察,首先要学会做人,”古川顿了顿,接着说,“对了,你的眼睛……”他欲言又止,五条悟顺势接过话头:“还能看见。”
古川没再问下去,五条悟鲜少对他提起自己的情况,他也不好多问。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只要若是哪天五条悟向他寻求帮助,他一定会二话不说的帮他就好了。
高野缓过来后重新回到岸边,此时通往月儿桥的入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几乎同一时间看向入口,几秒后便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拨开树枝,边用手指梳理烫卷的及肩短发边散漫地朝他们微笑示意。
“古川,你要的人给你带过来了。”美和走向古川,在路过五条悟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像是没猜到他会在现场。
“谢了,真是帮了我大忙,”古川把证物袋交给美和,“这里面是死者的皮肤组织碎片,拿回法医科试试看能不能查到有用的信息。”
五条悟认识美和,她是局里的法医,两年前的“S”也是她负责现场勘察和尸检的,他们有过短时间的共事。五条悟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专业能力很强的女人,但是她并不喜欢待在局里,相比较而言在酒吧或者商场找到她的概率更高。对法医这个职业而言,美和的做法有些许的不敬畏,不过由于她对尸检有一套独特的理解和方式,加上过硬的能力,只要她不玩忽职守,连局长都睁只眼闭只眼。
“我怀疑这起案件和两年前的’S’有关,”五条悟说着,将口袋里的钥匙拿了出来,“你们还记得这个吧?”
高野被派去指挥潜水员打捞尸体了,现在岸边只有他们三个人,五条悟也能直说:“不过仅凭一串钥匙也不能证明一定有关联,但……”
“我的镇魂锁快失效了。”
美和的脸色一瞬凝重,两年前那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好不容易结束,原计划是要拆除月儿桥改造成宿舍楼的,但五条悟说月儿桥集中了整所学校的气运,轻易拆除怕是会发生更多意外。于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五条悟使用了镇魂锁。
镇魂锁的原理很简单,集日月精华封印恶鬼,能够保全学校的气运,同时保护在校的学生不受鬼魂威胁。
五条悟两年前向她和古川解释过镇魂锁,知晓镇魂锁只能伤害鬼魂,不能伤害活人。于是他们辅助他埋下镇魂锁,再之后宣布S结案就撤离了学校。
所以说现在镇魂锁出现问题,大概率是被镇压的鬼魂作祟。
“你确定她的鬼魂消失了吗?”古川说。
“确定,”五条悟说完,脸色也有些沉,“镇魂锁能防鬼,但防不了人。”
如果有人恶意破坏镇魂锁试图释放鬼魂,那么也会导致镇魂锁失去作用。
“我更偏向两年前除了我们还有第四个人在场。”五条悟冷声说。
这是目前五条悟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
两年前那晚,他们三个人先是在小树林里搜寻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才进行的下一步。五条悟也可以保证那晚没有第四个人,但眼下的情况着实将他的保证彻彻底底推翻了。
美和看着那串钥匙,突然说:“S是不是还有一个亲人在世?”
话落,古川猛地想起了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他拿起钥匙仔细端详,美和的话提醒了他。当年的S,的确还有一个亲人。
“这串钥匙和我们当年找到的证物一模一样,”古川的心跳得飞快,他觉得真相已经近在眼前了,“如果有可能是人为,加上这串钥匙,真的有可能是那个孩子。”
“她今年该有二十岁了。”五条悟说。
“我听说她得了一种病,需要很多钱,但是她的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美和眼底闪过一丝怜惜。
“那就更有可能是她了,”古川抿了抿唇,虽然不忍把对方定为嫌疑人,但所有线索都指向她,“一来S被镇魂锁压制不能现身,二来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所以她企图破坏镇魂锁释放S,这个推断在逻辑上是成立的。”
“的确,”五条悟认可古川的推断,“我晚点去检查镇魂锁,如果是人为破坏,镇魂锁会留下痕迹。”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希望是那个小女孩。
“月亮属阴,太阳属阳,原本日月同辉阴阳互补是谓平衡。现在平衡被打破,案件结束后最好立刻将月儿桥填平,”五条悟看着悬在夜幕一侧的月亮,说,“月儿桥中和了太阳和月亮,镇魂锁中和了树林和女寝的阴气,让两者形成循环往复的能量互补体系。现在镇魂锁受损,阴气强盛,反倒能够滋补鬼魂。”
换而言之,任其发展必定酿成大祸,到时就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他们。
“队长!死者打捞上来了!”负责打捞的警察急忙跑到他们身边汇报情况。
五条悟倏然噤声,古川瞬间心领神会,说:“我们先去看看死者。”
五条悟跟在他们身后,见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中间是一具躺在防水袋里的尸体,警戒线里只有几名美和带来负责检查现场尸检的警察和脸色明显不对的高野。
即便五条悟已经猜到尸体的惨状,可当真正看见的那一刻仍旧心惊了片刻。
这名死者已经不能用人形容了。
“是女生。”美和看了一眼尸体,说。
死去的女孩面目全非地躺在冰凉的防水袋上,她的四肢各有一块石头,石头的重量足够让一具尸体沉入湖底。饶是经验丰富的美和见了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她指着死者已经露出淡黄色脂肪层的身体,说:“死亡时间起码两天以上,身上光是能看见的伤就有十几处,刚刚负责打捞尸体的同事说把她捞上来的时候看见她额头有一处很明显的钝器伤,且无意触碰到时发现颅骨有轻微凹陷。我刚刚看了眼,头颅皮下组织出血,伤口周围有暗紫红的淤斑。结合同事的反映,初步判断是被石头砸的,而且凶手的力气很大。”
“凶手要么是成年男性或女性,要么是团伙作案。”
“男性的概率更高,”五条悟微微垂头,示意古川仔细观察死者,“你看死者的下半身。”
死者被打捞上来时只穿了一条牛仔裤,那条被水泡得褪色的牛仔裤半挂在她膝盖的位置,往上什么都没有。
五条悟将手电筒的灯光调整到关键部位,美和戴上乳胶手套,蹲在死者身旁小心翼翼调整姿势,借灯光发现死者的生殖系统存在明显挫伤,用手指轻碰甚至能感受到肿胀。古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显然清楚这个发现代表着什么。
美和起身,看看二人,将发现的情况一一说明:“生殖器官受损,伴随轻微皮下出血,大腿内侧有磕碰迹象,疑似反抗过凶手行凶。初步判断死者生前遭受了侵犯,凶手可能是一到多名男性。我的判断是多名,如果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那么一名男性不可能制服一个反抗的女性。就算可以,想要完成犯罪也很难不被住宿的学生发现。”
“具体细节还需要把死者运回法医部进行解剖才能明了,”美和取下乳胶手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确认死者身份,最好能通过走访她身边的人得知她近半个月和哪些男性交流密切,或是有没有异常情况出现,早日确定嫌疑人。”
“我安排人手把她运回局里。”
现在已经能将这起案件定义成恶性杀人案件了。
两年前的月儿桥也发生过一起恶性杀人案件,如今又发生了一起,知晓当年案件细节的警察无不面色惶恐,似乎是下意识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了,或是他们从来都没有从当年的恐惧中走出来。
五条悟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局里,他要先去看一眼镇魂锁证明他的猜想,于是向古川和美和打过招呼后便趁着月色作挡朝西边走去。
“古川,你说,五条还是和以前一样吗?”美和看着他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他本就诞生于黑暗的荒谬错觉。
“两年前的他很孤独,两年后的他也是。”
五条悟从来都是一个人出现,一个人离开,他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该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