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在偏僻的乡下长大,老家三面环山,封闭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五岁时,他莫名发了一场高烧,怪事从此接二连三发生:他忽然能够看见一些黑影,奇形怪状,堪比电影里面的异形。每逢夜晚,他都惊惧地睁大双眼,在床边念故事的母亲却对墙上的怪物视而不见。
刚开始,他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得到的却只有热水,冰袋,还有口服退烧药。他的父母默契地把这些幻觉归结于高烧,可在烧退后,这种症状却有增无减。从那以后夏油便不再提到那些怪物,尽管在家里,上学路上,还有学校,它们无处不在。在夏油眼中,黑影的形状日渐清晰,模糊的影子逐渐显形,长出六条嶙峋的手臂,还有四只细长的眼睛。从旁边经过时,怪物的瞳孔在眼眶里打转,不怀好意地向他歪斜。
夏油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角,恰好避开了视线。这么做并非出于恐惧。只是一旦与怪物目光相对,它们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豺那样扑上来,在他的身上留下深刻的伤痕。这就是即便在酷热的夏日,夏油仍然穿着长制服的原因。衣物可以帮他遮掩这些可疑的痕迹,以免引来更多异样的目光。
他的头发也是那时留长的。额前垂下的散发,也可以帮他遮挡视线,是一层很好的壁垒。
三年级左右,夏油被选作霸凌的对象。世上多的是这样没有道理的事情:夏油保证他和那些人没有任何过节,可是对于孩子而言,仅仅是“不合群”这种理由,就足以成为罪证。被塞满垃圾的储物柜,课桌上被美工刀刻下的咒骂,还有被倒入墨水的保温杯——恶意永无止尽,就像满月之夜的潮水那样,不断上涨。夏油冲进厕所里,把混杂着怪味的开水呕了出来。他撑在马桶圈上,低下头,凝视着深处的排水孔。一只眼球从漆黑的污水里慢慢浮起,冷冷地望着他。
在那之后不久,夏油将长发束起,不再遮住眼睛。有人好奇地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一周以后,校内陆续有几个高年级出了事故,不至于丧命,当事人却都住进了医院的监护病房。回放监控,镜头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警察立案调查,最终报告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学生得罪了什么社会上的人物。晨会时校长念了一个官方通告,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讨厌……黑道什么的,做这些事情会遭报应的啊。”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夏油面无表情地走出礼堂。清晨,穿过松梢和露水的风从他鼻尖拂过,风里夹杂着一丝腥气。几只漆黑的怪物像影子那样,紧随其后,如同忠诚的狗群。夏油无法看到它们眼中的世界,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一切毫不知情。在梦里,夏油听到了接连不断的惨叫,那声音理当尖利,可当传到他的耳中时,却变得模糊不清,好像他沉入水底,听着岸上的人正被怪物吞噬。滴滴答答,污血落入水中,很快便随着夏天的酷热腐败了。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独自往教室走。橄榄球场附近罕有人至,是个躲清闲的好地方。夏油在观众席上坐下,初夏绿草如茵,宛如铺开的法兰绒毯。一只宽大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个人问:“是你做的?”
夏油没有回头。怪物贴在他耳边,偷偷告诉他来者的身份:那是一个中学部的男生,他的朋友正在住院,是伤情最重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夏油感到一阵厌倦,他说:“但是你们也许更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后脑一阵剧痛,发尾被人攥了起来。夏油被迫回头,看到几张陌生的脸。“这是跟学长说话的态度吗?”为首的人俯下身去,跟他对视:“你个小子,真的很让人火大啊。怪不得阿忠他们看你不爽。”说话时,难闻的烟味扑到他的脸上,“是不是你做的?混蛋!”
出事的几人在校内树敌甚众,受害者并不限于低年级的学生。找上他没有任何根据,也不需要理由。夏油笑笑,“晨会听了吗?他们是自作自受。”
几个混混没想到他还会反嘲,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是——自作自受。”
一记重击袭向胸口。夏油下意识地架起手防护,但和几个少年比起来,他还是太瘦小,最终被踢倒在地上。那些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用脚尖踹他的肩臂、大腿和腹部,一边嘻嘻哈哈。让他意外的是,受到攻击的地方,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疼。
也许是因为缺少了哭叫助兴,针对夏油的踢打逐渐停息,像暴雨渐歇。他听到为首的那个大声说:“这家伙的脑子有问题,平时他连正眼都不看人,却总是盯着空气,和空气说话。”
几个同伴应景地爆发出一阵哄笑。“夏油……夏油杰,你是叫这个名字吧?”高年级生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跟听说的差不多嘛,是个很阴沉的家伙,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夏油。
这种眼神真的很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夏油努力回想。对了,那是他在排水孔里见到的眼睛,充满恶意,跟水槽里的污物一样恶心。
“要放过你,也不是不行。”高年级继续发话,而他的同伙踩住了夏油的胸骨,不时用力。夏油感到胸口重的像是沉入深海,胸腔里的氧气即将被挤压殆尽。“不过,友谊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维系的。想要什么东西,你总该付出点什么,对吧。”
他们将鞋底移开了。夏油的白色衬衫上,一道长长的黑色污渍漫延而下。
“你是本地人,应该听说过仙鹤报恩的故事。人把鹤从陷阱里就出来,好歹连山里的禽鸟都懂得用织布来回报呢。既然是人类,那就更应该明白恩情的重要性了。”高年级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带有一点劝诱的意味:“夏油,你不是挺会用功的嘛。我还挺羡慕这种会读书的脑子的。不过,显然现在我们更缺去镇上的游戏厅的钱。”他自以为幽默地眨了眨眼,而其余人对这句话的技俩一清二楚,满不在乎地互相用手肘顶对方的肩膀。
地面上的黑影蠢蠢欲动。恶意似乎是它们的饵食,暴力越是升级,怪物们就越发躁动。空气里的腥气陡然重了起来,就像一块发绿的烂肉,被木棍搅烂,腐臭逸散的到处都是。“我没有钱,”夏油答道。
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来。为首的高年级垂下头,一言不发。大概因为勒索失败,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样想的夏油刚从地上起身,拳头便朝他蛮不讲理地冲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怪物从夏油手中冒出头来,替他挡了一下。
混混们看不见怪物,只当这一拳落空了,面色都阴沉下来。
“真无聊啊,”那人袭击未遂,怒气更甚,“怎么你就那么不知好歹?明明都这样给你面子了。”他抬起脚,往夏油的小腹狠狠踹去。情急之下,夏油用手在身前一格,突然感到高年级就像一块没有重量的泡沫塑料,从自己身前飞了出去。他错愕地摊开自己的掌心,看见数不清的黑影在上面回旋、浮游着,像群集的金鱼,眼珠乱晃,密齿尖利。
“妈的,这小子带了刀吗?!”高年级弯下腰去,捂着自己的腿。从指缝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液,这样的出血量,应该是有哪根血管被割开了。在旁边袖手旁观的人,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敛,显露出了恐惧。“摁住那家伙,别让他跑了!”高年级蜷缩在地上,声音明显颤抖了,“不……先快点、再叫老师过来……”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血像汩汩的溪流,不断从口腔里涌了出来。虽然看不见,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切割着他的舌头。死亡的阴影爬上了脑海,刚开始他还能怒骂,后来却被嘴里的血块呛得连连咳嗽,像坏掉的风箱。其他几个同伴也受到了惊吓,他们想要朝夏油扑过来,脚却沉得像陷在泥里,抽不开身。
“你这个怪物!”他们尖叫,“果然,那些事故都是因为你吧!”
怪物。夏油的瞳孔蓦地缩小,这个词像细针那样刺痛了他,他望向那些混混,却发现他们像恐惧吐露蛇信的蝮蛇那样恐惧着自己,其中一个遍身是血,衣服像被颜料泼湿了。他犹豫了一会,试着吹了声口哨,在心中想:都回来吧。其实他并不懂得操控这些怪物,一切都是无意识而为之。
“我……”他张开口,想为自己辩解。话语到了舌尖,却堪堪停住。一切都成了板上钉钉,他无可辩驳。
显然,几位中学部的学长并不打算给他留情面。出神的片刻,有人怒吼着冲了过来,殴打的目标是脸。夏油不禁闭上眼,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在面前的一毫米之差,拳头堪堪停住,仿佛打在了透明的玻璃罩上。夏油睁开眼,没有看到黑影的存在。伸出手去,空气里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屏障,可他确实无法触碰对方。
他愕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他长得很高,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像棵山野里的白桦树。男人面朝他们,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立于胸前,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他的中指蜷曲,搭在了竖起的食指上,发肤苍白,双眼被一条纯黑的眼罩蒙住。似乎察觉到了夏油的视线,男人特意朝他的放向侧过脸去,嘴角微微勾起,“太好了,看来我来的还算及时。”
及时?夏油低下头去,看到自己满是鞋印的胸口,又看到趴跪在他面前,不断哀嚎的高年级。鲜血已经打湿了他们身下的一小块土地。按照校规来看,斗殴已成事实,而自己很可能要面临更加严重的指控。可是男人显然没有管教他们的打算,只是冷漠地旁观。仅有的一次干涉,是制止了高年级对夏油的偷袭——但这也够了。一旦有大人介入,霸凌就不再是小孩子们的私事,权力不得不从他们手中被移交出去。高年级们苍白着脸,仓促地扫了夏油一眼,落荒而逃。
不止是混混。他来的时候,所有怪物也都消失了。它们全都藏在夏油的影子里面,像被猫盯上的老鼠那样,瑟瑟发抖。这是他的同类,夏油能够感觉到。仿佛冥冥之中的一种补偿,在独自度过人生几乎一半以上的年月以后,他终于遇到了同类。
“嗯……这些咒灵,都是你的?”男人的声音也有些微笑意,显然他什么都知道,却并不打算深究。
原来怪物都有名字呀,这是夏油杰的第一反应。“是我的。”夏油回答,“而且,都是我做的。因为这些人打算勒索我。”
“包括在镇上住院的那些小孩儿?”男人用拇指按揉着自己的下颌,嘴唇也随着动作,苦恼地撅了起来,“那麻烦了呀。凭借’诅咒’伤害他人已成事实,你会被当成诅咒师处理的。”
“诅咒师是什么?”
“在我们这些术师里面,也会有用咒术攻击他人的家伙……简而言之,就是坏的术师。你完美符合了哟。”
男人弯下腰来,隔着眼罩,与夏油对视。尽管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可是夏油仍然有一种温柔的错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脸。这种想象让夏油感到有些悲伤,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却无端地感到熟悉。仿佛丢了很久的玻璃弹珠,你不知道它掉到了哪里,是在何时不见的,可是有朝一日再次相逢,总能够将它在世间成千上万的弹珠里认出来。
鬼使神差地,夏油朝他伸出手,说:“那就把我带回去,接受审判吧。”
从指尖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温暖而细腻,像在触摸冬日的雪片,可是雪怎么可能有温度呢。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心里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感情。至于那种感情的真相是什么,夏油并不知晓,只有直觉告诉他:这一刻弥足珍贵。碰到另一个人也许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是对于这个男人却是一个例外。他能够阻止混混的拳头砸向夏油,理应就能禁止一切事物触碰自己。
为什么你不拒绝我呢?夏油在心中想到。在他们头顶,清晨的露水从松针上落下。夏油忽然感到呼吸像风那样拂过他的手。男人“噗嗤”一声笑了,露水打湿了他的白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眼罩上,继而滑落。
“差点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手中一空,男人不动声色地将他隔开了,“忘了介绍,我是五条悟,咒术高专的老师。”
“五条悟……”夏油竭力回想,他肯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初次见面,我叫夏油杰。”他说。
话音未落,他看到五条的嘴角绷紧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夏油有些不知所措,“五条先生,如果让你感到不快,真是抱歉。”
“不,我没有不高兴。”五条摇了摇头,“只是你和我的一个旧识很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你从前并没有见过。我不过是偶然来这里旅行的游客罢了。”
真是怪人。“好奇问问,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就算了。”夏油说,“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无论如何,朋友我还是有一个的。”
“这个地方很偏僻,很少有人一个人过来旅游。”夏油跟着他,沿着冷清的校道慢慢地走。“独自一人的话,会很寂寞吧。”他说。
其实夏油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这样讲。现在正是上课的时候,但他逃课了,也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晃荡。但他还是带着这个陌生人四处走,跟他说这里有松林、那地方有芒草地。到了夏秋之际,山野间就会被芒花淹没……那天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多话,仿佛想要把囤积一生的话语都倾倒出来。到了后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悄悄地闭上嘴。回头去看,日光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拉的很长。
“有朋友的话,其实可以让他一起来。”夏油说。
“我知道。”五条笑了笑,“可是他已经死了。”
“……抱歉。”
“没有关系,不用跟我道歉。”五条的声音平静,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个人已经死了有……快二十年了吧。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们一起来过这里。山形县的变化倒是不大,很多城市都已经跟几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你不伤心吗?相比起已经面目全非的城市,这种一成不变的地方更容易勾起回忆吧。”
“也还好啊。如果你已经习惯了一件事情,那么它就会成为理所当然,仅此而已。”五条温柔地重复,“比如我唯一的朋友。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房间里,许许多多的黑影蠢蠢欲动。然而夏油不再畏惧它们。伸出手,咒灵就像被驯服的狗那样,将疑似头颅的部分靠在掌心上。
“咒灵操术……”夏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这就是我的术式吗?从前并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
“当然。咒术界十分封闭,向外公开情报是禁忌,虽然这也是为了普通人着想。”五条往咖啡里扑通扑通地加入了数量夸张的方糖,“咒灵操术可以驱使的咒灵数量没有上限,非常危险,在咒术界也是值得警戒的存在。多亏有我路过,及时制止,不然你就要被老头子们抓回去、判处死刑啦。”
“我又没有杀人。”夏油毫不犹豫地反驳。这些时日,他缠着五条,学到了不少咒术知识。在他面前,五条总喜欢夸耀自己的恩情。虽然那都是事实,但是比起希望夏油回报什么,他似乎更把它当成了无足轻重的玩笑。在他身边,一条巨大的鲶鱼匍匐脚下,那是夏油的咒灵,正在尽责地为他充当脚垫。据说咒术师的工作就是祓除诅咒,可是五条对于他的咒灵却没有什么敌意,反倒是使唤自如。
“没有杀人,那就是万幸呀。不然事情就难办了。”五条答道。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和我的朋友很像……许多年前,我们一起来到这里,他跟我讲了当地的传说。‘报恩的鹤’,对吧?为了报恩,仙鹤将自己的一生都捆在了人类身上。虽然我并不主张这种故事,可是在术师之间,因果却是确实存在的呢。”五条吃吃地笑了。被融化砂糖润泽过的嘴唇,看上去十分适宜亲吻。
夏油不喜欢他这样笑,却又找不到立场来制止。当晚夏油便做了梦。梦里是齐人高的芒草,他和一个白发的少年并肩,在草地里行走。他们差不多高,大概十几岁的模样,一路说说笑笑,宛如真正的朋友。用不着任何提示,夏油便猜到了那人的身份:那是十几岁的五条悟,身材纤瘦,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风将芒草吹倒,漫山遍野都是飞起来的芒花,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漂泊,就像所有少年的心事那样,连呼吸都能吹起,没有一丝可以掩藏的余地。
杰、杰!
他听到五条笑嘻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于是拂开芒草,寻了过去。梦里的五条没戴眼罩,诚挚地、毫无防备地转向了自己。在炽烈的日光下,五条的脸模糊一片,像被曝光过度的照片,明亮到刺目。此前夏油并未有过朋友。因此他并不知晓,在见面之前应该抱有怎样的心情。
醒来以后,夏油发现自己的双颊潮湿。作为客人,他不仅在五条的长椅上睡着了,而且疑似在梦中流下了眼泪,这无疑是很失礼的事。他有些局促地坐起,用衣袖擦干了脸。然而五条正坐在地板上,背对着他打通关游戏,似乎对这些小动作一无所知。
“醒啦?”他盯着屏幕上雀跃着的怪兽,连回头招呼都欠奉,“给我买根雪糕去。要牛奶红豆味的。”
“都那么大人了,还喜欢吃这种东西,牙会蛀掉的。”夏油小小地反抗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喜欢嘛。”五条笑嘻嘻的。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偏僻的小镇,在这里长租了一套房子,据说合同签了十年,而夏油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呢?等到房租合同到期,说不定夏油已经考到东京的大学去了。他的成绩很不错,如果能够平稳地升学,这个目标不难达到。可是每当看着五条,那种陌生的心情再次滑上夏油的心头。就像一无所知的小孩第一次迎接大雪,从天而降的雪片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情让夏油感到痛苦。他曾想让自己来做五条的朋友,可当事到临头,话到嘴边,还是被吞咽回去。五条从习惯了那个朋友,还有他的死,用了不知道多少年。而他们从相遇到现在,还不到两周。
夏天很热。放学以后,夏油经常到那间屋子里去。五条惊人的懒,他不愿意出门,就赖在昂贵的躺椅上看电视,等着夏油把冰棍买回来。
窗外蝉声如雷。夏油进屋,将漫山遍野的蝉声关在门外,“好歹也应该出去走动一下吧,悟。”
“才不要。夏天就是要开着空调打游戏啊。”五条断然拒绝。
“你不是咒术师吗?这样子会被当成不务正业的吧。”夏油说。
五条指使他帮自己拆开包装,才降尊纡贵地在冰棍上舔了一口,“嘛,毕竟现在我已经不干了。大人也需要度假的。”
“假期结束以后,你会离开这里吗?”夏油问。
“不会哦。毕竟这间屋子我租了十年嘛。”五条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太好了。”夏油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我之后都能见到你了。”他想了想,“你是从东京来的吧?以后我也会去那里的。”
五条摇头,“东京……那里的诅咒很多,跟乡下不是一个级别的。对于能看见咒灵的人而言,那里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没有关系,我会变强的。那些不如我强的咒灵,都被我收服了啊。”夏油说道。
五条发了会呆,才问:“咒灵的味道是怎样的?”
他刚刚才舔过冰棍,嘴角却干干净净。夕阳西下,五条坐在床边,一头白发就像芒花那样,也被染上了绯色。夏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跟冰淇淋的味道差不多。”
“如果是这样,我可再也不想吃冰淇淋了,”五条嘟囔。
夏油笑了笑,替他把融化了的冰棍丢进垃圾桶里。
“悟,跟我说一下高专的事情吧。那里是不是有很多我们的同伴?我也想去看看啊。”
“高专啊,就是培养咒术师的地方。要入学的方法有好几种,可以通过家族直接入学,也可以让人推荐。其实入读高专,就相当于做咒术师了,从一年级开始就要祓除咒灵。那些任务都很危险,牺牲是常态,也经常人手不足。”
“那我也想做啊,咒术师很了不起,可以保护别人。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小的时候,我母亲给我讲故事,她都不知道天花板上有咒灵。”夏油认真地说:“就算牺牲也没关系,那是有意义的吧?而且我很强,没那么容易死的。”
五条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暴栗,“那么自信?最容易死的就是你这种人。”
夏油说:“我不会死的。至少这十年之中,我不会死。”
我还想跟你做朋友,这句话被他咽进肚子里,没有说出口。夏油想了想,又说:“术师之间,不是以实力来判定高下吗?以后我也做上特级,就不用担心了。”
“术师只是天生能够控制咒力的人,归根结底,也都是会生老病死的人类罢了。术师死后,还有很大的可能性化作诅咒……只要生前抱有执念,无论是怨恨,还是爱情,都有可能成为因由。不仅如此,术师的尸骨被从坟墓中盗取,回收成为咒具,也是常有的事。想要避免这样的结局,只有被咒力杀死,但这大概也算死于非命的一种。”
“千年之前,有名为宿傩的诅咒,四手两面,其实他也是人类。被处死以后,他的二十根手指化作尸蜡,无法销毁,最终只能作为咒物,被封印起来,其中几根由高专保管。而就在这数十年之中,也有特级术师自甘堕落,沦为诅咒师。在被毁去一条手臂以后,我在高专的小巷里找到了他,用术式毁去心脏,以免让他徒留在世间的肉体作祟。”
“那个人是谁?”夏油问。
“是我的朋友。”
夏油和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何时,窗外的天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黑夜。房间也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个缄口不言的秘密。
“悟如果死了的话,也会变成诅咒吗?”夏油在黑暗中摸索,却得不到答案。在他手底,只有冰凉的空气。
“我也不知道。只有术师的执念太深,就会异化成诅咒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五条微笑,“——当然,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如果心愿解开,就能解脱。”
“那就是成佛啊。”
“嗯,就是成佛。但是世上也有许许多多自愿被束缚的灵魂……比起成佛,说不定被执念留在人世更好些呢。”
夏油无法理解,“原来超脱是那么难的事情。”
“当然啦。”五条懒懒地伸了个腰,“谁都知道成佛是件好事,可是极乐世界可不一定有甜点。我还是更喜欢在这间屋子里,吃一根牛奶蜜豆味的雪糕呀。”
过了几年,夏油长到十四岁,即将面临升学。镇上的“窗”注意到他的咒灵,一路跟踪过去,才发现它们竟受一个少年驱使。大惊失色之下,“窗”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当地术师,术师又将其上报高专。没过多久,入学的函件便寄到了夏油家的邮箱里。
夏油拿着信,没有知会父母,而是径直去到五条那里。门没有锁,室内的灯关着,白天屋内也是一片阴凉。五条仰靠在他那把舒适的躺椅上睡着了,脸上还搭着那条纯黑的眼罩。夏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凝视他的脸。他在的时候,五条从未取下过眼罩,因此他并不知晓五条的长相。他的眼睛是怎样的?嘴角勾起时,这双眼睛也会变弯吗,像上旬的月亮。
也许,他不会发现……在虚空中,夏油伸出手去。
“哼哼,有人想趁我睡着的时候干坏事咯。”
五条醒了,朝他得意地笑笑。夏油将手及时撤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想把你叫醒而已。”他把信递到五条面前,漩涡状的纽扣正对着五条的脸,“我被高专录取了。”
“哇,真了不起。”五条反应冷淡。
“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五条扭过脸去,在长长的躺椅上蜷缩起来,抱住膝盖。虽然他说自己没有不快,但是夏油心中了然,知道他在闹别扭了。他俯下身,双手撑在五条的双肩两侧,说:“……上高专是我的愿望。那么,悟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就是找很多有力的同伴,革新咒术界啦。因为上头都是一些烂橘子,直接杀掉也不行,那就只能取而代之了。”他看着夏油,双眼却被藏在眼罩之下,狡黠又坦然,“如果去那里上学的话,就别说出去哦。”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夏油答应。他有些失落,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心情该在哪里落脚。
五条盯了他很久,忽然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开玩笑的。其实现在咒术界已经很好了,我的愿望就是能让你真心地笑出来。”
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夏油有些茫然。其实当走进这里,他都怀抱着那样珍惜的心情,仿佛藏宝的人,在匣中观看他的珍珠。可是五条真的属于他吗?夏油无从得出肯定的答案。
夏油乘坐新干线,历时四个钟头,终于来到东京的奥摩多县。咒术高专隐于此处,远离尘嚣。跟世俗学校不同,高专入学不需笔试,但必须和校长面谈,以此测定入读学生的心性。意念不坚者,就无法踏入高专门槛。
校长问他:“为什么要做咒术师?”
夏油杰回答:“因为我持有咒灵操术,天生能够驾驭咒灵。这种能力很方便,可以保全普通人。”
“可是普通人里,也多的是产生诅咒的家伙……你能祓除咒灵,却不能挽救人心。长此以往,术师迟早会崩溃的。难道有谁这样教过你吗?”
夏油愣了一下,说:“没有。”
“那你为何这样想?”
“如果不能够保护他人,我的术式就全无意义。”夏油杰答,“吞咽咒灵的过程很痛苦,但是只要这一切是有意义的,那我就能坚持下来。”他在校长面前挽起制服衣袖。少年清瘦的小臂上缠绕着绷带,上面布满斑斑血痕。
“不合格。”校长冷酷地说,“在你之前,也有这样的先例。那个人最后连尸体都被人利用,不得善终。依附在他人身上的意义,就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那我还有另一个理由。”夏油说。
“那是什么?”校长望向他,有些好奇。
夏油犹豫了一下,视线在四周游弋一圈,目光所及,空无一物。墙壁上贴满了咒符,没有特殊的许可,他的咒灵是无法入内的。
“很久以前,我的术式失控过一次,有几个人因此受伤。按理来说,在当时我就应该被处置,可是却有人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他说他是高专的老师,因此我才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报恩,我只是……”
夏油的声音低微下来,“……我只是为了见他一面。我想看看他的亡骸。”
如果在别的学校面试,夏油大概会因为这个答案,当场被毙。然而术师多的是死于非命的同行,不要说三级、四级这种末流,就连特级,也无法逃脱横死的结局。校长了然,面色也宽和了一些,说:“如果是这样,也并非不可以。你想找的是谁?高专有专门放置骨殖的处所,你如果想,可以提交申请。”
夏油从相谈室里出来,见不到五条的影子,只能到处寻找。最后在自动贩卖机前碰上运气,只见五条苍白着脸,蹲在机器面前,伸出手指戳弄按钮,面色不善。夏油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好声好气地跟他说:“不投币的话,可乐是出不来的。”
“那把钱给我。”对着他,五条理所当然地把手一伸。
“嗯。”夏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日元,放到他手上。五条嘻嘻一笑,收了硬币,却没有把它放进机器里。
夏油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不喝可乐了?”他轻声问道。
“嗯,不喝了。”五条答道,“反正也喝不了,你都知道了。”
“确实,我早就知道了。”夏油说:“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猜到了……那些人恐惧地盯着我,眼睛里却没有你的倒影。那怎么可能呢?大人介入孩子的争斗里,他们应该先看向你的。”
五条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哑口无言。在他面前,夏油也逐渐垂下头去,绷紧了嘴唇。
须臾之后,他的额头被戳了一下。五条悄悄地问:“喂,我对你说谎了,你难道不生气吗?”
夏油笑了笑,“怎么会呢。我的愿望……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由你实现了。你保护了大家,是术师和普通人的恩人。”
五条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你不要这样笑。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五条生气的时候有个坏习惯,那就是喜欢嘟嘴,看上去像小孩子赌气。因此就算是真的生气,也显得轻飘飘的,像是隔着无下限打出的拳头,落在身上并没有实感。即便如此,夏油也感到高兴。因为这是在他们认识的数年之间,五条仅有的一次失态。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睛,在这转瞬即逝的片刻里,就像幻觉那样,夏油也仿佛感受到了一点刺痛、还有愤怒。明知道这是不应当的,可在这个瞬间,他的心仍然像吹出的肥皂泡那样,幸福地膨胀了起来。
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犯错,即便夏油也不例外。“遇见你以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他说:“我梦见……”
“梦见什么?”
生平第一次,五条的脸朝他冷了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在此时戛然而止。夏油反而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好采好采。只差那么一点,也许他真的就要笑出来了。可那仅仅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梦而已,为何能让他感到那样的幸福呢?明明答案近在眼前,就藏在五条冷酷的嘴唇之内,可他并不打算求证。
夏油在高专修行,三年之后成功评上特级。他为人勤勉,又很正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阴郁的小孩儿,完全成为了受人称道的术师,也是当代唯一的特级。咒术总监部很看重这个青年才俊,为他放开了绝大部分限制,就连高专忌库也可以任意通行。
被评为特级的任务凶险异常,因此特级咒术师提出的要求,总监部也会尽力满足。唯有一点,让上层有些犯难:夏油提出,他想要六眼的骨殖。
据说“六眼”,原本是随星浆体、天元一起轮回的东西。然而许多年前,由咒力结成的命运闭环忽然被打破了,在那之后天元不再同化,六眼和星浆体也随之消逝。最后一任“六眼”在咒术战争中牺牲以后,他的学生为防遗体被奸人利用,用火将遗体销毁。然而不知为何,那对数百年才能一见的眼睛,在火中留存了下来。被从骨灰中被拾出的苍天之瞳,竟如舍利般灿烂。
高层告知夏油:“只有一双六眼的标本,是’五条悟’留在世间的遗物……虽然被评作特级咒物,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处。六眼看穿术式的能力,只有本人能拥有。”
“没有关系,不如说那更好。”夏油说。
这个回答出乎高层意料之外,几位老人立刻警惕地问:“你想要’六眼’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他。”夏油的声音变得温柔下来,“对于我和他来说,那对眼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我还是想看看他的眼睛,就算一次都好。”
“这样啊。”高层沉吟许久,“反正也是没有用处的咒物……你想要,就拿走罢。只是即便是特级,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有限,这次机会用了,就没有下一次了。难道你不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夏油说。
夏油如愿从忌库拿走了六眼,每日都摆在案前欣赏,夜间怀抱浸着眼珠的玻璃罐子入睡。久而久之,五条有些吃味,不高兴地说:“你要这对眼睛干什么!一点都不好看。”
夏油笑着说:“那也是你的眼睛啊。只要是悟的眼睛,都很美。”
“尽说漂亮话。”五条哼了一声,“你把我的眼睛拿回来,是不是还要我做什么?”他忽然凑到夏油跟前,专注地看了很久,夏油一丝不苟地微笑着。五条颓然叹了口气,“算了。还以为拿回六眼,你能笑出来呢,结果还是不行嘛……早知道就不把你教成特级了。”
夏油郑重地答道:“我不会笑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成佛。因为悟跟我在一起更快乐吧?所以我要束缚你,终其一生都不会真心对你笑出来。”夏油说,“我不是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五条毫不惊讶,露出了看不出深浅的笑容,“我已经失去了六眼,无法辨认出咒力和肉体。可是明明就是相同的灵魂、连姓名都一模一样,你怎么可能不是他呢?”
“就算如此,我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在他十几岁时,见到的是鲜活的,少年时的你,而不是徒留在世间的咒灵。”夏油说,“可是,我也可以用我的方式,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这是他没有做到的事情。”
“果然,你应该去做诅咒师才对。”五条喃喃自语。
夏油轻轻地应了一声。与此同时,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水落石出那般在夏油心中浮现。识破五条悟的真身以后,夏油并非从未想过报恩的可能。他听过那种千篇一律的故事,实现亡魂的愿望,它们便能往生净土。进入高专的三年里,他也曾经见过由怨念化身的咒灵;被祓除时,它短暂地变回生前为人的形态,随后便在空气中化为光斑,飞散而去了。从此以后,夏油心中很难不生出亵渎的想法:就像浮士德的结局,一旦人的欲壑被填满,就会在那一瞬间永不超生。也许净土根本不存在,一切只不过是轮回中的骗局。无数次醒来,他回想起梦里欢乐的片段,暴晒的日光,少年毫无隐瞒的笑脸,都仿佛一个将要渴死的人,望着杯中鸩酒。
这世上原本应有许许多多种欢乐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人们选择在一起团聚,点燃焰火,朝挚爱的人赠送花束……明明有那么多种证明爱的方式,却没有一种属于自己。然而每当深夜,在可耻的孤独当中,每一次与六眼对视的时刻,那种在他人生从未存在过的幸福都会如梦般降临,不曾间断地拷问自己:我们曾经那样相爱过吗?我们曾经肆无忌惮地欢笑过吗?他望着五条的脸,被眼罩束缚的部分像摸不透的深夜。五条的嘴唇紧抿着,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动于衷。
当晚,夏油抱着五条的亡骸入睡,再次做梦。在梦里,他无与伦比地知道,那是2006年的夏秋之际,一切还未曾发生。那时他和五条接到了东京之外的任务,两个人一起到山形县去旅行。化为诅咒的产土神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轻易便被碾做齑粉。任务结束后,五条不想回去找辅助监督,拉着他到芒草地去游荡。他们走了很久,几乎以为自己要迷失了方向,像一场小小的私奔。
午后的日光不再毒辣,夏油越来越困,提出想在草地里睡一觉,可五条还要继续往前。
“那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哦!”临走之前,他特地跟夏油叮嘱。
“不会的,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夏油笑着说。
于是五条信任地点了点头,往前走去,压倒了大片芒花。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在视野里缩小,微缩成一点,夏油忽然猛烈地后悔起来。他想喊“别走”,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最终还是睡了过去,陷入了一生里最长一次的睡眠。
“杰,杰!”醒来时,他看到五条站在不远处,兴奋地朝他招手。当天日光正好,五条的脸模糊不清,就像要融化在炽烈的阳光之下,可他分明看到了那双宛如苍天倒悬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脸颊两边潮湿,回过神时,才意识到那是泪水。我怎么哭了?他有些恍惚,可心中又好像清明一片,只是怔怔地想: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啊。
“杰,你怎么哭啦?”十六岁的五条凑过来,呼吸鲜活地拂在他的脸上。
“没什么。”夏油摇头,“我只是听到,远方好像有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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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无关紧要的说明【可忽略】:
五条悟已经在多年前死去,以咒灵的身份与夏油相会。因为生前没有怨恨的缘故,以及六眼的特异体质,最终以类似于幽灵的形态留存于世间,一直在寻找夏油杰的转世。等他找到夏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因此原作东京发生的灾难已经被遗忘了。不过因为是咒灵,所以能被夏油触碰。
日本著名童话故事《鹤的报恩》就出自于山形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