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空羂索抄 by makoto

雕刻师和尚夏油杰X囚笼中少主五条悟

本文又名《夜阑满桥霜

年下,BE

 

  • 自问:靠,不空羂索是脑花吧?这篇别是羂五吧!
  • 自答:本文是夏五,纯夏五,浓度100%的夏五,请安心食用,而且全文不会出现脑花。

注意:本文出现的旧时地名,佛教用语,和歌俳句以及落语曲目,大部分会划线并在当页末尾有注释。

保留五条家是咒术师世家的设定;夏油杰是出家人(有头发的那种)。有些历史、虚幻、架空、轮回的乱炖感,啥都别说了咱直接看文吧,您请~

 

 

正文⬇️

 

十二年前,江户,五条邸。

门外的惨叫声响彻夜空,连四周山林的虫鸟都被惊飞,扑棱着翅膀快速飞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白发少年在暗室里瑟瑟发抖,睁大了双眼警惕着正前方,一双原本灵闪闪的玻璃弹球般的浅蓝色眼珠,早就空洞,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门外的,是他的亲族,五条家家臣以及今晚的不速之客——左卫门真人。

德川府刚传出将军的亲令,左卫门真人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众人来到了五条家。

明明在幕府里的等级还没五条家主高,但这天,五条邸门却是被他一脚踹开的。

政治上的失势意味着很多,轻者免官流放,重者株连九族。

可惜,五条家属于后者。

在这个封建的江户时代,草菅人命也不过如此。

左卫门真人到了五条邸内,瞥了眼四周——由于带着一众武士破门而入的声势实在太大,下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了过来,不一会儿,五条家主匆忙带着刚好在议事的家臣赶到庭院里。

这一幕落在左卫门真人的眼中,像极了与笼中的家畜对视,还没等五条家主出声,他便一声令下——

“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身后的武士纷纷拔刀,砍向了五条邸内的所有活物,银花花的刀一旦沾上了红,变得更加嗜血贪婪。

真人转过身,背着手看着庭院里的枯山水。

里面的青苔,碎白石子,灌木,枫树,松树交相错落,经过精心打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格调。

“嗤,可惜了这么好的园子。”

身后的叫喊声渐渐远了,小了。

枯山水似乎还不知道主人一家遭遇了什么,尽显禅态,和不速之客静静地对视着。初夏晚秋夕阳照耀的云彩、晚霞映衬下泛着五彩光芒的山峦,天空也被浸染成了火红色,像极了浮世绘上描绘出的富士美景。

许久,带头的武士队长站在真人身后,毕恭毕敬道:

“左卫门大人,已经全部处理完毕。”

真人这才背过身来,信步迈进了五条邸,这里和方才已经是完全两样了:活生生的人已经全部变成满地的尸体,屋内流出的血淌到廊下,甚至汇聚成了小血洼。

啪嗒,啪嗒,啪嗒——

他满意地点点头:“五条家还有三位家臣在越后国。通知当地的本家,尽快动手。”

“是!”

走过公卿间时,五条家主已经奄奄一息,半靠在墙上,手里还攥着一把短刃。

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真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只上等咒具,他蹲在男人面前,讽刺道:“哈哈,咒术师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啊。”

“左卫门……你……你竟是咒灵?你到底用了什么,为何、我的咒术会失效?”

“也没什么啦,”真人踢开了那把咒具,“一些你们想象不到的东西而已。”

真人的手段很简单:设下一面「帐」,在这里面,除了设帐者,所有咒术都会失效。

由于这个时代咒术师们还没有「帐」的概念,所以也是咒灵横行的时代。

只不过,咒灵眼中唯一的肉刺便是咒术师五条家,有才能的五条家人,可以继承到谁也无法近身的「无下限」,能够窥探万物的「六眼」,而普通资质的五条家人,也都会接受严格的咒术训练,提升战力。这也就是为什么五条家能够历代辅佐天皇,或是成为幕府将军近侍的原因。

真人作为一介咒灵自然不好直接出现在五条家的眼前,但他有足够的耐心,潜伏在幕府一位若年寄手下多年,慢慢从被重用到操纵对方,这次借若年寄的手扳倒了五条家,他终于可以摇身一变那个人类,并大摇大摆地踹开五条家门,进去耀武扬威一番了。

只不过,真人之所以能够得手,能在今日顺利铲除咒灵的心头之患五条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这些阴谋诡计,更是因为现如今五条家的后继子孙中,还没有人继承到无下限以及六眼的能力。

千百年来,五条家每一代都至少会有一个孩子继承以上的能力,并带领五条家祓除恶灵。也许是千年老树开尽了花,终究到了落叶的时候,按真人目前掌握的情报看来,现存的五条家族,都只是些普通的咒术师——天平已经失衡,如今正是双方力量对比最为悬殊之际,这对咒灵来说可是绝好的机会。

他给了家主最后的致命一击,男人很快翻起了白眼,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越过尸体,真人自顾自地取下了壁龛之间的金鱼挂轴,波纹灵动,金鱼好似浮游在纸的空间内,下一秒就要跃出纸面了似的,颇具夏日情趣。他嗤笑一声,扫了眼摆在正下方的菖蒲,或许是出于恶趣味,欲给这伫立了千百年的咒术家族乱上添乱,真人抬脚便踢翻了它。

金鱼挂轴也被随手丢在血泊中,很快整张画面都被晕染成黑红色。

“收队收队~再见啦,五条~”

真人扬扬手,兴奋的劲儿几乎传到了脚尖,只不过,他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的沉重的开门声,让他瞪大了眼睛。

他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刚刚的无心一脚,触碰到了某个机关暗道。

“哈哈哈哈,为什么五条家,还会有暗门啊?”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奋力洒了进来,真人不可思议地靠近暗室,发现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绢地和服的少年,也就十五岁左右的模样,看见自己过来,也不害怕,奇异的蓝瞳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这里怎么还躲着个小孩儿呢?”真人慢慢抽出刀柄,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余晖,笼罩着在暗室里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将军有令:五条家的人,杀无赦。那就再见啦~~”

银光闪过,刀刃生生劈在了小孩的额头正中央,只是,像是受到了什么阻力般,利刃再也无法往前砍下一丝一毫。

“这下有意思了,”真人收回刀,合入鞘,一脸好奇地蹲下来端详着眼前的少年,自言自语道:“情报有缺失啊,我怎么没听说过五条家,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白发,蓝瞳,而且你自带无下限?喂——会说话吗?看得到我吗?喂喂——你是六眼吗?”

“知道无下限,又能和六眼联系起来。你很清楚啊,前年五条家丢失的那卷珍书,是你偷的吧。”白发小孩开口第一句便道破了真人以前干的勾当。

“哎呀哎呀,小孩儿,你反应真快。”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叫五条悟,怎么能不会聪明,反应能不快呢?”五条悟站起身,真人这才发现他个子很高,明明只是个少年,已经快能和自己平视了。

五条悟环绕着真人走了一圈,淡淡道:“不过,你杀不了我。而且就算我解除了无下限,你也不会杀我。”

“嗯?那要不要试试?”

“既然看过那本书,想必不会不知道,六眼只会越杀越强,你越将它早早推入轮回之中,下一世的‘五条悟’,也许便不会像我现在一样弱了。到时候,你确定你还能如此放肆?”

“你得没得到六眼还不确定呢~而且,轮回?哈哈哈哈哈,轮回是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五百年?等到那个时候,早就沧海桑田呐,五条悟。”

“不,拥有无下限,六眼一定会随之而来。六眼的轮回,是一瞬间的事情,五条家本就是菅原道真的后代,在轮回之中,六眼是有特权通道的。这是我们五条家绝不会记载于任何书籍上的秘密,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笨~蛋~”

听到这句挑衅,真人不屑一顾道:“五条家已经被我杀了个一干二净,如果我再杀了你,六眼能轮回到谁身上去?”

“口气真不小呢,方才你不连我的一根汗毛都没碰到,而且——”五条悟拖长了语气,充满了不屑,“你是怎么知道,你今天就把五条家杀了个一干二净的?”

真人思忖了一会儿,终究妥协,“那~我们和平相处吧,我把你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怎么样?”

然后,他被五条悟啐了一口。

“你最好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白发少年走出了暗室,看着满地的尸体,悲伤并未浮现于他平静的脸庞上。

他挪开目光,丝毫不惧真人,反倒指挥了起来:

“把这里收拾好,给我准备必要的生活保障。我就不踏出五条家半步。”

真人拍拍手,从手下手里接过一个方形木质盒子,笑眯眯道:“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狱门疆我虽然寻不到,但设帐我最擅长啦~”

盒子打开,数十枚缠着封印旧纸的钉子破空而出,缠绕在真人的周围,只见他念了几句咒语,钉子就飞出窗外,消失于空气中了。

看着五条悟探究的眼神,真人有些得意:“第一次见吧?你的余生,用来探索这道帐是什么形状,倒也不是不行~”

“我们的初次见面似乎不是很愉快呢,不过我赞同你说的那句:我倒希望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下次,最好让我看到的是你的一堆枯骨。”

“来世再见吧,五条悟。”

一行人缓缓离去,终于消失在视野的那一刻,五条悟猛跌坐在榻榻米上,伸出手看,发现了它们也在不停地颤抖。

亲族死在自己眼前,他却不得不伪装成毫不在乎的模样,并且与那只强大的咒灵斡旋,这一过程耗费了五条悟太多的精力,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人再多待一秒,哪怕是一秒,他就可能完全撑不下去而跪在地上了。

五条悟再次望向屋外,似乎看见了命运的帐门也缓缓合上了。

“对不起。”

十五岁的孩子受到了够多的惊吓,嘴里不停地嗫嚅着抱歉,随即就倒地昏睡了过去。

太阳完全沉下了山,四周一片万籁俱寂。少年的泪水打湿了榻榻米,然后晕开,又伴着夏季的热气完全消散了。

 

 

 

【注释】

:古代文章的一种文体,相当于xx考,xx记,xx传之类,如《药性赋》又名《素问抄》、《脉诀抄》、《药性抄》。另日本文学作品中也有此类文体,例如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 等。

不空羂索观音:据载这位观音在生死苦海中,以妙法莲花为诱饵,有如以纲钓捞鱼,能将切如鱼众生全部救济到菩提彼岸,因而得名。羂索譬如菩萨之四摄法,用羂索捕兽,必有所获,故云不空。

越后国:越後国(えちごのくに),今日本新潟县。

若年寄:负责管理将军直属的武将旗本与家臣御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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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师兄,主持叫你去本殿一趟。”

小和尚在廊下喊着院子里的人。

“嗯,来了。”夏油杰仔细雕琢完这一连笔,才放下手中的刻刀,掸了掸身上的木屑,迈开沉稳的步伐朝主殿走去。

净土真宗的出家人,可以蓄起长发。夏油杰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边走边重新扎了个丸子头,一会儿在佛祖面前,披头散发的邋遢模样可不好。

清脆的木鱼声越来越大了,站在殿门前,夏油杰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踏入佛殿。

主持正在诵经。

看来要等一会儿了。

夏油杰拉过一座蒲团毕恭毕敬地盘腿坐在了主持右后侧,心里也开始默默地跟着诵起了经。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木鱼声戛然而止,主持放下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调侃着他的弟子:“你啊,连休息时间都在雕刻。”

夏油杰微微低头:“师父不也是,休息的时间还在诵经。”

“我这是有人委托,日诵一遍。你呢,倒没人教你,昨夜我路过偏殿看到了你摆放在角落的那座观世音,好小子,手艺已经愈发娴熟了嘛。”

听到师父的夸奖,夏油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座木像雕得并不是很好,表情仍不够慈悲圆润,我下次会更注意细节的!”

对于夏油杰这个徒弟,主持是越看越满意。夏油八岁发愿,算到今天,已经有十二年了。众多弟子中,经文数他背诵得最好,悟性也是极高的,许多公案,他总能说出自己不一样的独到看法。平日里又与人为善,不光是本寺的师父弟子们都对他喜爱有加,就连来拜佛的香客几乎都认识他,对夏油杰赞不绝口。

不光如此,夏油杰还有一门雕刻的手艺。

本就是天资聪颖的小伙子,十岁那年还虔诚地向嵯峨的释迦像发过誓,一定要专心致志地修炼。如今他的手艺越来越高,刀子越磨越快。经过千锤百炼,把三尊、四天王、十二童子、十六大阿罗汉,甚至五百罗汉都记在心里,并能用小柴刀雕刻出来。眼看快要二十岁了,既不贪恋美酒,也不同游手好闲之徒结伙。对祇园的艳色更是斜眼也不瞟一下。

看他如此奋发图强,醉心于雕刻的同时也不拉下功课,师父今天把他叫来,就是决定允许他出师,顺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我与龙谷山的主持交好,昨日他告诉我本愿寺里刚建好一座殿,正缺座菩萨像,还特地说了只要木质的。过几日便会面向全国招募最有才的木工师傅,如果你的能被选上,至少能在香火旺盛的西本愿寺存放几百年吧,这可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对了,菩萨像的完工期限是一年。你好好考虑。”

夏油杰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光把手艺当作爱好来磨练是远远不能满足他的,真正的江户儿,哪一个不是梦想着自己能有朝一日留下丰功伟绩的?

如果我雕刻出的菩萨像能摆在西本愿寺,受到千万人的供奉……这事光是想想,都能让他心里汹涌澎湃。

“去准备一下吧,今晚给你举办悟道仪式。”

“谢谢师父!”

“嗯。”

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夏油杰退出了主殿。

西本愿寺的菩萨像。思来想去,夏油杰觉得这一主题还是太大了,他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可承办的毕竟是西本愿寺,佛像的姿势,服装,神情乃至头发丝儿都大有讲究,随随便便的木雕肯定不会被看得上。

“先把院子里的观世音像表情改一下吧。”

 

几日后,西本愿寺放出了招募令。一般寺庙需要佛像的时候,都会去请当地专门的雕刻师傅,而西本愿寺这次竟然面向全国招募木雕名匠,这种事情放眼近百年来都是少见的。

一时间,来京都拜访的匠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飞驒的巧匠,那些人的手艺,连围观的外行人看了都对其大加赞叹。

夏油杰没想那么多,只是在招募截止日期结束当天晚上,把这几日加班加点雕刻完成的观世音像递交给了本愿寺。

本愿寺将会选出一个最优作品,把佛像雕刻的委托指定给那位师傅。

夏油杰顺便在本愿寺里拜了拜亲鸾圣人坐像,又观览了一圈其他人的作品,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第二天,他前去禀告主持,既然已经悟道出师,现在无牵无挂,便心血来潮,想要到奈良、镰仓等地去探访古代工匠的遗迹。

主持听了,摆摆手表示随他去。

夏油杰走出主殿时,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

“回来后,可要好好做出像样的东西来啊。”

“是。”

原来是这几日赶工的过程使夏油杰发现自己的刻法还太过单一,想想也是,虽然京都的寺庙他早已逛了个遍,可毕竟只局限于本地的寺庙,雕刻风格也难免类似。夏油杰虽然掌握了其中的精髓,可毕竟也是京都这口‘井’里的蛙,时代在变,他也不可能永远靠着京都风的雕刻鹤立鸡群。

于是他决心游遍日本,接下来,奈良,镰仓是必须要拜访的古寺名城,信浓的善光寺,相模的长谷寺、川崎大师平间寺,近江还有比叡山延暦寺,尾张的宝生院……只有观览了日本各地精巧的古佛像,取众长,糅合到京都风雕刻手法中,他才能胜任佛像的雕刻。

至于自己的作品能否被本愿寺看上,那就听天由命吧。

 

这一路来,足够他领略人情风俗和人生的酸甜苦辣。 旅途中,他头一次浑身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头一次尝到了翻山越岭的艰苦,这些倒不算什么。夏油杰的旅程已快过去半年,以至于最近连梦中都感到孤寂。某夜,他蒙蒙眬眬地在熟悉的京都空中萦回,却被布谷鸟惊醒,隔着破门的缝隙,看见星光灿烂,称霸苍穹,越发难耐凄凉。

在野外,半夜三更的听到寺院的钟声,夏油杰深深觉得生命短暂,转瞬即逝。他意识到:要想达成志愿,还要走遥远的路程。心猿意马是什么也干不好的,便鞭策自己,总算把东海道的名刹古社所存神像木佛以至横梁栏杆上的雕刻都看遍了。

旅途辛劳,可总归是能学到不少东西。手头拮据的时候,他随手雕刻的小玩意儿拿去集市卖钱,没一会儿都能一抢而空。

一路学习下来,夏油杰赞叹于古人的技法之精巧,镰仓、奈良、日光也都参观完毕,但他总觉得离动手还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这时他刚好收到了师父的来信:本愿寺选中了他的作品,决定聘用夏油杰来雕刻那尊佛像。他欣然回了信。只不过一人高的雕刻,三个月不到便能完成,离一年期限还有足够的日子,夏油杰决定他最后应该再去看看江户的寺庙,便该动身返回京都本寺了。

 

迈出了高尾山药王院,夏油杰还久久不能从看到不动明王像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一路满心想着该如何模仿其木刻技法,竟忘了自己是要踏上西边回京都的路,出了药王院就低着头顺路走,七拐八拐,等回过神来,发现这里俨然是江户近郊的不知道哪座荒山了。

还好是白天,再顺着路返回至江户就好了。夏油杰走着走着,脚下不知道踢飞了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的草鞋带子给绊断。

“咦?”夏油杰的眼力好,他自然不会看错:眼前的景色悄然间已经发生了千变万化,与方才他站立的地方完全不同了。

“这可真是,难道我踏进了什么非人之境吗?”

信佛之人,胆子自然是比平常人大些。夏油杰不但没有往后退,反而顺着眼前的方向继续走着。

这时候,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发出了悉悉沙沙声,他顿时警觉起来,这个季节,山上不免会有蛇、野猪出没,如果真碰上了,还是远远躲开为妙。

夏油杰正准备绕开那片木丛,突然,一个人的脑袋冒了出来,头发散着,有些乱蓬蓬的,从发根往下都是白的。

难道是哪位老年人在这里受伤了吗?于是他连忙走上前去出声询问对方:“您没事吧?”

那人缓缓站起来了,他身穿棉麻质地的蓝白相间和服,背挺直后比夏油杰还稍稍高些。

听到了夏油杰的声音,那人猛地往后一扭,朝这边看来,眼神似乎还带些杀气,只不过和来人对视后,那股杀气骤然消失了,夏油杰没想太多,只当这人受到了惊吓。

走进了些,发现对方哪里是什么老年人,虽然头发是银白色的,但‘她’的脸精致得好像女儿节的人偶,皮肤一点皱纹都没有,白皙剔透得好像能看到深处的毛细血管。睫毛也是白色的,又密又长,眨眼的时候好像一把团扇扫过了夏油杰的心房。最重要的是‘她’的那双眼眸——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沉溺于比镰仓的海还要更蓝更深的大海之中。美为了保护自己,时常会蒙混人的眼目,可这只迷失于人间的精灵,当真是美得纯粹,又有些可怕了。

虽然长了这么高的个子,但脸蛋又是如此的精致,反而有些雌雄莫辨了。夏油杰扫了一眼‘她’的脖子,很清楚地看到一只喉结。

噢噢,原来是‘他’啊。

那个人也看着自己不作声,夏油杰这才慌慌张张地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盯着施主的脸看了半天,真是太失礼了,他连忙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再次询问了一遍:“您……您没受什么伤吧?”

白发男子捧高了双手,这时夏油杰才发现他手里正捧着一只翅膀根流着血的白鸽子:“阿弥陀佛,这只鸽子受伤了,需要赶快包扎一下。”

白发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只不过不知为何,他说话很不利索,嘴里一直含糊着:“救…救救它,请…救…救它……”

夏油杰朝他点点头,连忙拿出了包袱里的药粉,示意五条悟把鸽子交给他。

从男子手里接过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夏油杰没摸出来它体内有什么残留的金属武器,推测这只是外伤,于是直接在它翅膀根的伤口上撒满药粉,然后从包袱袋上直接撕下来一根布条,细细地为小鸽子包扎好,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白发男子全程就在旁边守着,也不说话,盯着夏油杰手里熟练的动作,直到打好结后,他才呼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的样子,差点把夏油杰给逗笑。

不过在施主面前笑出声可不是出家人该有的行为,夏油杰抿了抿嘴,托着那只鸽子递给了白发男子,并告诉他:“包扎好了,过几天再给它换一次药就应该能好得差不多了。”

男子接过小鸽子,仔细地护在手心里,随即抬头望向了夏油杰。

他收拾好包袱,就站起身来,朝白发男子鞠了一躬,双手再次合十:“那我就该告辞了。”

谁知,刚走出去没几步,他的衣角就被人拉住,夏油杰回过头去,好奇地询问道:“请问您还有何……”

男子冲他使劲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手中的鸽子,再次摇了摇头。

“呃……您是说,您不会换药,想让我帮忙吗?”

这次男子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他只不过是说话不利索,但能听懂人说话啊。

夏油杰郑重地朝他再次鞠了一躬,婉拒道:“可是我还要赶路,换药的事,请当地的医者便可。”

这次白发男子再次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快要沉下去的太阳摇摇头,意思是现在快到晚上了,赶路不安全。

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夏油杰的衣角,往林里走去。

“好的好的,我会留下来一晚的。那就麻烦您了!”

夏油杰看人怎么也不肯松手,只好妥协,跟着白发男子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穿越了那片小林子。一座豪华的府邸顿时出现在眼前。

他心里不禁感叹道:原来刚刚我闯入的是江户某大户人家的后山啊。

白发男子兴奋地给夏油杰指着不远处的房屋,意思是你随便在这里住。

“啊,好好好。”夏油杰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能和白发男子无障碍沟通了。

随后五条把人领进屋里,亲自给他倒了茶。

“谢谢您的款待。”

夏油杰接过茶水,细细品味着,看向了窗外的枯山水。

这么大的房屋,竟然只有男子一个人住。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屋子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白发男子拎着个鸟笼出来了,夏油杰连忙起身,帮忙把鸽子放了进去,并为它准备了食物和水。

“遇到了位如此心善的施主,真希望它能早点儿痊愈呢。”夏油杰看着笼子里的白鸽,由衷地感叹道。

“是……是呀。”

白发男子第二次开口说话了。

“哈哈哈,”夏油杰这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料却看到了男子羞赧的表情,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失礼了失礼了,我不是在笑您的说话方式,只是觉得‘是呀’这句回答,也不知道是在赞成我说的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了,抱歉。”

白发男子也拼命解释道:“是……是、是在…说…说你,心,善。”

似乎是感觉自己说话太费劲了,他又起身取来了纸笔,在纸上开始写起字来:

 

十分感谢您今天救助了这只鸽子。这是我家,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可能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总之还请您多住几天,我没有换药的经验,也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出门见人,所以还请您务必在这里多留几日。

 

“啊,是这样吗?”

夏油杰拿起字条,端详着秀丽的字体,感叹道果然字如其人不是白说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点点头,答应了白发男子的要求。

 

太感谢您了。

 

夏油杰微笑地朝人点点头:“不用谢。”

 

我想为它取一个名字,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这只鸽子全身上下都是白的,不如就叫‘小白’吧?”

给鸽子取名‘小白’,夏油杰才不会承认,他其实是根据男子的发色取的名。虽然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可毕竟才是二十岁的少年,总有些想捣乱的心在身上的。

扑哧一声,白发男子笑了出来。蓝白色和服的腹部一起一伏,借助着还残漏在人间的夕阳,夏油杰觉得这枚笑容竟是如此的洁白耀眼。

 

那就叫小白吧。

 

 

【注释】

龙谷山:指京都西本愿寺,正式名称为龙谷山本愿寺。位于日本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区。本愿寺是净土真宗最大教派。

飞驒(tuó):日本古代国名,今岐阜县。飞驒的工匠是传说中的名工。 

高尾山药王院:位于东京(旧时的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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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男子告诉夏油杰,他的名字是‘悟’,叫他悟便好。

“直接叫下面的名字吗?这会不会太……”

男子摇了摇头,在纸上挥毫写下一行字:

 

我的家族姓氏被幕府抹去了,现在只剩下面的名字。

 

“原来如此。”

夏油杰瞬间就明白了姓氏被幕府抹去是什么意思:因为家族有人犯了重罪。

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如此大的豪邸只有悟一个人住这里,没有下属,没有亲族,甚至不能随意踏出此地。

本来就是出家人,不可与世俗牵扯太多,能不多问的,夏油杰也一定不会去打听。

“还没告诉您我的来历吧,我是京都光隆寺的和尚,夏油杰。今年年初已经悟道出师,现在正在游历日本的寺庙,是为了雕刻一尊佛像做准备。”

一边说着,他微微起身,拿起悟手边的毛笔,在纸上接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夏油杰

 

纸张被轻轻推回悟的眼前,悟仔细看着纸张上的字,微微发楞。

 

您的字很漂亮,确实有雕刻艺师的感觉,想必雕刻手艺也很杰出吧。

 

悟这里故意用了夏油杰名字里的‘杰’字来夸赞他,夏油也不再说话了,而是接着在旁边写下:

 

白天空闲的时间,我会做雕刻的练习,如果悟感兴趣,可以在一旁看。

 

纸张被推到一半,又被拉了回去,夏油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继续在上面补充道:

 

悟不必对我使用敬语,我今年刚好二十岁,应该和悟是差不多的年龄。

 

看到了夏油杰新写上去的一行字,悟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是吗?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对不起!”

夏油杰连忙出声道歉,对方明明年长自己七岁,他居然还没大没小地说什么自己‘应该和悟是差不多的年龄’。

哪知男子轻轻摇头:

 

不用道歉,我长年困居此地,世俗的等级、规约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便好,不必有太大心理负担。

 

末了,他又提笔加了一句:

 

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用太过约束自己。

 

纸条刚好写满,被推了回来。

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又看了看屋子主人的脸色,夏油杰这才确定他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试着叫了一声:

“悟。”

对方也认真地嗯了一声,“夏、夏油……杰,杰。”

像是对喊自己名字的回应,他也努力地试图把夏油杰名字里每个假名都完整地拼读出来,只不过长年独处,他的语言能力早已退化成几乎一片空白。

“慢慢来就好,悟也可以叫我下面的名字。”

悟急得快要哭出来,可嘴巴还是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发音:“结、界,杰……杰。”

“杰。”

“嗯!”夏油杰也用力地点点头,发自内心地笑道,“太好了呢,悟完整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屋外的虫鸣声越来越响,衬得这夏夜寂静无声。桌角上的烛火微微颤抖着,燃了太久,容器里积满了液体烛泪。

“该,该睡,我、我…给,给你…铺…”

“麻烦悟了。”

悟点起新的一盏灯火,起身去了隔壁房间,没一会儿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烛火映照下的光影打在和室的墙壁上,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人抖开被子又认认真真铺整齐的模样。

没有主人的允许,夏油杰便没敢随意跟过去,心里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报答悟。

“可,可以,了,请,过、过来。”

男子的磕磕巴巴声音再次响起,夏油杰抬头看去,他正在朝自己招手示意跟过去。

夏油杰连忙起身,脑子里却蹦出了两个词:

可爱,灵动。

他随即否认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可爱’这个词怎么能用在男子身上呢?

真是太没礼貌了。

领到了房间里,五条悟指了指夏油杰,又指了指房间里他刚刚铺好的被子,意思是你住这里。

夏油杰点点头:“劳烦悟费心了。”

悟摇了摇头,先是摆摆手表示不用谢,又做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指向了自己。

“悟的意思是说,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你,是吗?”

然后悟用力地点点头,“是、是的。”

夏油杰看着悟诚挚的笑容,这次他没有再说谢谢:

“能够遇上悟,这一定是佛祖赐予我的缘分。晚安,悟。劳累了一晚,你也好好休息吧。”

悟点点头,替他拉上了门,然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原本是想早起把屋里屋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再把饭端到夏油杰的门前然后喊他起床的。

可是由于太多年没见到别的人了,而且还是一位如此心善的人,五条悟兴奋了一晚上都没睡着,直到天蒙蒙亮才浅眠了一会儿。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糟糕!

这都快中午了,他还没给客人准备早点。

纸门被慌慌张张拉开,五条悟差点儿踩上了门口的盘子。

“啊——”

他一个趔趄,往后摔去,直接跟榻榻米来了个大屁股墩儿。

“疼……”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这不小的动静,连忙扔下手里的刻刀跑了过来,“怎么了,悟!”

看到人没什么事,夏油杰长吁了一口气,五条悟看见人过来连忙换了个姿势,却被疼得龇牙咧嘴了一下,捂着腰又跌坐了回去。

“摔疼了?抱歉抱歉,我不该把它放在这里的,害你跌倒。”夏油杰弯腰把门口的饭菜挪到一旁以防止它再次碍事,进去把悟扶了起来,“出家人有早起的习惯,今天我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还做了饭,不过现在已经凉了,等我热好了再给你端来。”

而悟本来早上就没起来,又在自己房间摔了一跤,这会儿别提多难为情了,支支吾吾地说:“谢…谢…我,我,是我,招…待不,不周…对……”

“不用说对不起。”夏油杰用食指轻轻抵住悟的嘴巴,“是我的责任,好了,悟在这里继续躺着,等我把饭给你端来。”

不知怎么的,悟一下子就红了脸,他轻轻点头,“嗯…”

和室的门再次被拉上,五条悟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愤愤地扯着枕头,并下定决心晚上一定要做顿好吃的,把自己的颜面挽回来!

吃过了饭,五条悟拍拍肚子,准备去院子里看看夏油杰在做什么,走到廊下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了夏油杰正雕刻着什么东西的模样。

他雕刻时神情十分专注,又虔诚,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那一根原木似的,一刀,一刀。

虽然样子还未成型,但在杰的眼里,定是一尊普照众生的佛像了。

五条悟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心想,有一门可以醉心于其中的手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忘了时间,忘了烦恼,哪怕做出来只供自己观赏……

不,杰的雕刻一定要放在佛堂之上,应该被请进江户,不不不,是被请进京都的香火最旺的寺里,受着今世来世、世世代代的香客供奉,倾听无数人的心愿,俯瞰世间众生才对。

而不应该像他,这辈子都困在一个地方,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一想到旧事,五条悟的心绪就有些乱了,他抬脚悄悄离开了廊下,进了屋子。

若是继续呆在刚刚的地方,恐怕他那不安的心绪,都能扰到专心致志的人吧。

还是远远呆着,便好。

 

既然答应了悟要好好照顾受伤的小白,夏油杰便不急着赶路了。白天除了喂鸽子,打扫卫生,做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帮到悟的地方了,一直过的都是寺庙集体生活的夏油杰,手脚又快,做的又好,家务活儿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他一来到这个家,悟只用坐在那里等饭喂到嘴边就好。

而且,住在这里很舒适,没有了旅途时的艰辛,没有车夫敲竹杠,店家讹小费,不必担心在面屋点了碗拉面,端上来的拉面里的蒟蒻都发黑,更不必再苦恼夜晚睡在破旧的小旅店里,隔壁能传来打雷般的鼾声。

借着荒山里有不少良木生长,夏油杰捡回来不少木材,因此空闲的时间全被他拿来练习雕刻,一刻就是几个时辰,汗淌下来也不知道擦,往往等他回过神来,腿脚早已发麻,都快支撑不住了。

空闲时间能拿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很宝贵的,这一点他要感谢悟,如果不是悟,本就应该在路上颠簸的他,怎么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回忆半年来的见习所学呢。

夏油杰白天练习完雕刻也不闲着,快到傍晚就帮助悟烧热水,洗完澡还会帮人擦头发,按摩。况且他很是健谈,五条悟十二年来除了自言自语,再也没跟别人说过话,来了个夏油杰,倒是把他沉在心里的东西都勾了出来,几日下来,二人关系拉近不少,五条悟说话已经不再结结巴巴了。

“说实话,让我一个人住这里,晚上还会感觉害怕呢,悟好勇敢。”

悟的头发很长,沐浴之后往往要很久才会干,虽说现在已快入夏,毕竟屋子连着树林,到了晚上还是会有寒气,夏油杰正仔细地为他擦着头发里多余的水分。

五条悟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才不勇敢,他只是一个废物。

夏油杰听不到他的心事,只当他是谦虚,换了块布继续擦拭着手里细软的长发。

“我一直都很好奇,悟的头发怎么会是白色的呢?明明才二十七岁。”

“生下来就是这样。”

“天生的吗?那应该是很稀有的吧。我虽然是出家人,但在寺庙里总能见到形形色色的香客,而悟的发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很漂亮。”

听到夏油杰给出了带有赞赏性质的评价,悟抓住夏油杰摆弄头发的手,让他停了下来。

“杰为什么不会觉得这种发色很奇怪呢?刚刚你也说了,你是第一次见吧,人对新鲜的事物,通常都会感到没由来的……恐怖的吧。”

比如家里人会觉得他是不详的象征,一直对外隐瞒了自己的存在,没有允许不准踏出家门;五条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玩心大,曾经偷偷跑出去过,可其他孩子会觉得他是妖怪变成的,冲他喊“妖精”“雪男”;或者是为了测验他是不是幽灵而冲人丢石子,但真砸中的时候,看到五条悟痛苦的表情却又会笑着喊“是鬼啊哈哈哈哈——”之类的逃开。

嘲笑这玩意儿,是那么光辉耀眼,小孩子们特有的残酷的调笑,简直如同闪光的丛林一样灿然夺目。

“是吗?但是漂亮就是漂亮,”夏油杰有些不解,“佛祖口中的芸芸众生,当然也包含悟这样的,这有什么可恐怖的。”

说完,他松开了悟还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继续替他弄干头发。

夏油杰不知道,在悟的耳朵里,刚刚天地之间所有的背景音都被春日黄昏的天空吸收了,只剩下夏油杰的说话声,他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圆润——

芸芸众生当然也包含悟这样的,有什么可恐怖的。

五条悟抬眼凝望着夕暮残照之中游过天端的飞鸟,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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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五条悟之后,夏油杰有时候就会想:美到底是什么?

若是在以前问他这个问题,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佛像,从八大菩萨,四大天王,到七福神,五明王——慈悲是美,笑是美,怒是美,伫立是美,静卧是美,斩妖除魔的姿态也是美,反正各有各的美。

可是,悟的存在好像有些否定了他之前的认知:似乎美的事物,并不仅仅是佛像了。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这些,究竟是天上的神仙,谁也没有见过。可悟确确实实是在夏油杰眼前、触手可及的美。

饶是曼殊院的弁财天,恐怕也与此人的美貌不分伯仲了。

美,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想不出答案,但他手上的雕刻倒是一刻没停下来。

为了感谢悟留他在此住宿,夏油杰决心雕一些小玩意儿拿去集市卖钱。五条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形态各异的小人偶,夏油杰雕好一个,他就顺手拿过去在一旁玩儿了起来。

“悟,能帮忙把平刀递给我好吗,就在你身边。”

手伸出去半天,没什么动静,扭头一看,发现悟正摆弄着两只小武士,让他们相互挥刀打架,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夏油杰顿时哑然失笑,也凑了过去:“这么好玩儿啊?”

“嗯!”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只见别人玩过。”

“那这两只送给悟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

悟高兴起来,连眼睛都会冒星星。

夏油杰支着下巴看他玩得那么投入,手伸进兜里一阵摸索,掏出来了把木梳递到悟的眼前。

“这个,我也想送给悟。”

五条悟有些惊愕,抬头看了看夏油杰期待地看向自己的表情,接了过去。

在那只有一分多厚,约莫二分宽,也不怎么长的梳脊上,不但浮雕出单瓣的梅花、重瓣的樱花和桃花,还有菊花、薄荷花,精细得肉眼几乎难以分辨,惟妙惟肖,仿佛闭上眼睛,木梳上的花香就会扑鼻而来。

五条悟边思忖着,边悄悄地转动眼珠瞟着夏油杰。他五官端正,神态不凡,眼睛眯起来笑的时候只让人感觉亲切,虽然刘海很怪,但心意却是真诚恳切的,收到这样的礼物,叫五条悟怎么能不高兴呢?

“杰的手好巧。我会好好珍惜的。”

廊外是响晴天气。草丛中粉白色的十字形花朵,在风里震颤不已。他们共坐在廊下,夏油杰为悟梳起了头发。在后来夏油杰的各种回忆中,这毫无意义的短暂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这无所事事、极其放松的短暂的时间,如云隙间时时闪现的蓝天无处不在。这段时间竟然清晰地保留在欢乐、愉快的记忆之中,真是不可思议。

“好,这样悟的头发就顺滑多了。”

夏油杰满意地看着他梳好的头发,在与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悟从草丛里钻出来的那一场景对比一下,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得可爱。

“喂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不注意形象,邋遢吗?”悟撅起了嘴,激动得快嘴快舌压制他,“哪有这样说收留你的主人的!!坏蛋!”

“哈哈哈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悟生气了吗?”夏油杰收回调侃的心思,正色道,“我是说给悟梳好头发后,悟就更漂亮了。”

“漂亮可不是对男性的形容词,”悟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不合适。”

“不,漂亮是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形容词,我拿来形容悟,怎么就不合适了?”

哪知对方一下子红了脸,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脸红了之后就更显得楚楚动人了,五条悟站起身来,偏要露出一脸不快的表情,“谁教你说这些的,出家人的嘴怎么……还这么甜。”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走去了。

夏油杰没多想连忙跟了上去,拉着悟的手认错道:“悟别生气嘛,可没人教我这些,硬要说的话,是佛祖教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五条悟停下来,气得跳脚,“佛祖还会教这些吗?”

夏油杰倒是一脸认真地点点头:“佛祖教我:为人须诚实。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这下悟更加炸毛了:“离我远点,笨蛋!”

“啊?”

夏油杰看着他气呼呼地走进房间,啪的一声拉上房门,满心只觉得悟怎么会如此天真烂漫。

一点都不像年长自己七岁的人,倒像是深闺里的女公子,气呼呼的样子也是如此美好。

 

那天深夜,狂风大作,不知哪里飘来的阴云,笼罩在江户上空,蓄势待发,却迟迟不肯下雨,云团不断摩擦,电闪雷鸣,积攒着天神的情绪。

轰隆——

轰隆隆——

夏油杰房间里的烛光不停晃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定的气息,他继续默默诵读着手中的经卷。

隔壁的人似乎提着灯走出了房间,夏油杰听到了平静地走过来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书,刚要出声询问悟这么晚了还去哪里,这时从纸隔扇后面传来了一声:“杰,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是那么温柔,夏油杰不觉怦然心动。他连忙回答可以。于是纸隔门轻轻地被拉开了,悟提着灯,站在门后表情有些犹豫不决。

夏油杰原本半个身子都在被子里了,看见悟这副模样,拉开被子就把房间里的大灯点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悟?”

“我……我……”

此刻外面又响起了炸雷声,夏油杰明显看到悟的肩膀抖了一下。

“原来是这个。”夏油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刚刚悟拉开门什么都不说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怕雷声啊。

他冲人温柔地笑笑:“悟是不是担心我害怕雷声,那今晚可以陪我一起睡觉吗?”

五条悟点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悟好勇敢,过来吧。”

夏油杰这时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件白色长襦绊,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外面。

风突然停息,接着又强劲了。森林敏感地侧耳倾听,一会儿静止,一会儿喧闹。惊雷声再次响起,五条悟紧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往夏油杰身上靠了靠,健壮的触感,通过夜色从他穿着衣衫的身体里传递了过来。

夏油杰看悟微微颤抖的样子,根本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悟一个人在这里,在这样的雨夜是如何度过的,他只能把人搂在怀里,尽可能给以安全感。

咚咚,咚咚,咚咚——

听着夏油杰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五条悟感到了莫名的安心,好像在杰的怀里,远处天边的雷声已经远去了,雨落下来的声音反倒变得催眠起来,在这个夜晚,可能杰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份悸动,但是感觉已经开始悄然蔓延了。

后半夜,雨渐渐停止。群峰对面,浓云攒聚,犹如一面巨掌在天空展开,翻卷飘动,滚滚而来,声势浩渺。云彩断绝之处,闪现一片明净的天空,倏忽又被云层遮盖了。但是,每当薄云飞过,可以窥见月亮透过云层,描画着一轮朦胧的光环。

第二天醒来,天气晴好,完全没了昨晚狂风大作的半点气息。夏油杰悄悄起身,让怀里的人多睡会。

给小白换了药,摸了摸它的翅膀,似乎已经可以伸展自如了。红色的眼睛一直望向笼外,那里有永远吸引着它的蓝天和自由。

“乖,再忍忍,过几天就可以送你回家了。”

“咕咕咕——”

 

房间内,五条悟睡得正香,房顶滴下来的水滴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又一滴落了下来,这次,水滴神奇地停滞在了五条悟脸的正上方,明明只差一毫米,却丝毫不能再下落。

蓝色眼眸睁开,烦躁地盯着漏了水的房顶,半晌之后,他解除了无下限,在半空中汇聚的水全部淋在人的脸上。

五条悟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人,多多少少都是奇怪的。

“杰——”悟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来了来了~”

夏油杰拉开纸隔门,看见悟一脸水,正眨着眼睛问他:“你会修屋顶吗?”

“……”

 

五条悟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夏油杰利索地爬上房顶的身影,不由得感叹果然被上天眷顾的人,做什么都这么上道,他无所事事,也跟着爬了上去,在一旁看着。

夏油杰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认真工作时的样子特别迷人——神情专注,仿佛世间万物只剩下眼前的事情,集中所有精神于一点,哪怕只是修葺房顶的粗活儿,在他手里也能如同雕刻般让人移不开双眼。

“对了,悟知道吗,小白的伤快好了呢。”夏油杰放缓了手里的东西动作,怕悟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着天。

“嗯,真舍不得呢。”

五条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他居然有些希望小白的伤好得再慢一些,这样杰就可以多留两天了,可是两天之后呢?

杰终归还是要走的,他不属于这里,只能短暂地在此地停留片刻,杰还要回到他的寺里,雕琢佛像……就算是再珍惜两个人住在一起的日子,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也许“悟”对杰来说,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小截岔道,他和杰终点都是别离啊。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这句话声音不是很大,刚好让夏油杰听到了,他顿时提起了兴趣:“是小林一茶啊,悟也喜欢俳句吗?”

“偶尔会读。”

和歌呢?”

“小时候背诵过不少。”

“真厉害,悟有喜欢的歌人吗,和歌呢?”

“没有特别喜欢的……”

“是吗。比起樱花,我倒是更喜欢红叶呢,所以有关红叶的和歌我都很喜欢。”

“……”

长久的沉默之后,五条悟试着开口了,

“这里的后、后山有一片红叶树,秋天的时候会很漂亮,我是说……杰要是想、想看的话,可以等秋天过、过来看看……”

夏油杰瞥了坐在不远处的悟一眼,顿时愣住了——好奇怪,明明还没到秋季,他怎么就从悟的脸上看到了红叶的美景呢?

“悟是在邀请我吗,我很高兴!”夏油杰兴奋了起来,他用力点点头,“我当然会来的。”

“那、那就好。”

五条悟此刻根本不敢直视夏油杰的眼睛,只好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我下、下去了!”

“嗯,谢谢悟。我一会儿就下去。”

回到房间,对镜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恋上了他。

“啊……”

五条悟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注释】

弁财天:福德自在神,七福神中的唯一女神,精通音乐、善于雄辩,其形象为头饰八莲冠,怀抱琵琶。

小林一茶:日本江户时期著名俳句诗人,本名弥太郎,别号菊明,二六庵等,主要作品有《病日记》《我春集》等。

露の世は 露の世ながら さりながら: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俳(pái)句: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以三句十七音为一首,首句5音,次句7音,末句5音。要求严格,受“季语”的限制。俳句是中国古代汉诗的绝句这种诗歌形式经过日本化发展而来。同时在日本以每日小诗的形式发展。

和歌:和歌以和音为基础,多用枕词、序词,声调庄重、流丽。有短歌(5·7·5·7·7)、长歌、片歌、旋头歌等多种形式。《万叶集》与《古今集》、《新古今集》并称三大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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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小白飞走了。

夏油杰也没有了能继续停留的理由。本来他出门旅行就是到各地参拜大佛,学习木雕。停留了半个月,没有看新的东西,再如此下去怕是要将之前所学也给忘个精光。

看着小白远去的身影,夏油杰决心今天就动身返程。

听说夏油杰要走的时候,悟愣住了,旋即点点头,他知道:这一天终会来的。

杰的行李不多,简单收拾一下就全都打包好可以直接启程了,悟先是拿出了许多糕点、干粮,想让他路上带着吃。

夏油杰双手合十道:“不用了,悟,谢谢你这几日的收留。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我也该返程了。”

五条悟又挽住他的衣角,无声地看着夏油杰,好像在哀求他留下,但似乎认为自己这么做又太过任性,随即放开了手。

夏油杰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在这里的短暂日子里,他总能感受到悟的天真烂漫,带给他的惊喜,他早已把悟当作挚友看待,所以二人的离别之际总归是伤感的。可是他胸有大业,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停留。

“悟,等到秋深叶红之际,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说完,又深深朝悟鞠了一躬,尽量不去直视他那双忧郁的蓝眸,一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油杰心想,我在势州见到过一位美人,在脑际萦回了三天,但她额上有颗痣,于是会思忖:要是在那儿遮上白毫就好了。我也曾下功夫雕刻一尊持吉祥果的鬼子母神,把她那手势再现出来。我夏油杰平生不曾恋爱过,对悟只有心怀感激,哪里会有那种非分之想,也绝没有把悟当作妻、妾或情妇的意思。

要是硬找个理由呢,只是不知怎的,觉得悟像个猫儿一样,可爱,灵动。他愈是冲人撒脾气,越觉得他惹人喜爱,甚至想把他揽在怀里,什么都不做漫无目的地度过一下午都是好的。

太无聊了!我胸怀大志,接下来回到本寺更是要花毕生的精力雕刻一尊新颖的佛体,怎么能这会子就成亲呢?

可是,悟心地善良,看见受伤的小鸽子也会上前救助,只是苦了他,小白刚飞走,我也离开了那里……从今往后他还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老房子里。

人本来就是古怪的,也许非要等双目失明后才能领悟过去瞻仰过的旭日有多么壮美。

夏油杰走了一里来路,蓦地想起悟懒洋洋地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走了约莫二里,听到喊“杰”的声音,想必是他了,回头一看,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走了三里左右,好像有人“喂”的一声拽住了他的袖子,无疑是悟了,又一看,还是没有人。走了四里、五里、六里,走得越远越是迷恋。

“唉,男子汉大丈夫的,不像话。”

他明明知道,悟是不能走出那府邸的,所以能听到那声音,都是心之所想。

由于巴望看到悟的脸,就向后退了一步,思忖回去吧,转念一想,那怎么成,就又前进了一二百米。这时一个劲儿地想听悟的声音,就不由得掉转过身去,但一看到路旁的地藏菩萨石像,上面写着“大和国”,便念叨着: “怎么是奈良方向?”

他“又一次”走错了路。

接着又折返,走了不到一里地。 迎面来了一对夫妇,边走边聊着什么有趣的事儿。夏油杰又想找悟聊聊天,于是违背自己的意愿折回六尺来路。发觉自己太愚蠢,又朝前走了五十来米,可是不知不觉又折回两丈路。走十步退四步,最后竟走半步退半步,可笑透顶。他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就在一家卖栗子年糕的店铺里,坐在木凳上左思右想。

 

夏油杰走的时候,他狠心没回头看,自然没注意到身后悟目送自己离去的背影眼泪汪汪的模样,直到人都看不见影儿了,才失魂落魄地进了屋子。

而走了一天的夏油杰,明明向西踏上了返回京都的路程,一路却来来返返,正碰上春日傍晚朦胧的雨,沾湿了他的裤腿。从年糕屋出来之后竟然把伞给忘在那里,这当儿又下起了雨,夏油杰在路上受了寒,发起烧来。最后竟是凭感觉走回了荒山,倒在了山林的结界边缘。

有人说,凡事都由上天安排得妥妥帖帖。这话很有道理。

幸好五条悟发现及时,把发着低烧已经神智不清的夏油杰背回了屋子。

之前采购回来的药也都用上了。旅途中生病,甚觉不安,他足足受了两天罪。

虽然悟全程冷着脸看护他,不知是不是在怨夏油杰走的时候是如此的狠心,都不回头看上一眼,可是美人依旧通宵达旦地护理着病人,为他打水,冷敷,连药都是亲手端着碗喂的。

虽然没好完全,夏油杰终于可以起床正常活动了。

在这期间,夏油杰迷恋悟的心,却愈发不可收拾。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返程路上来来回回:那副傻样子,明明是有了心上人,却硬要抛下人家,舍不得了。

他其实…他是喜欢悟的,但是悟呢?

夏油杰身体尽管还衰弱,却终于在第三天悟来给他喂药的时候,鼓起勇气拉住了悟的手。

“悟,这两天谢谢你……”

“别跟我说谢谢,”悟甩开他的手,咣地一声放下药碗,然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低下头去,声音软了许多,“说了谢谢之后,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

五条悟还没等他说完就抢过话继续道:“我知道,您是要回京都干大事的,我呢,只是这里的一介囚犯、笼中鸟!夏油大人心比天高,哪里是能把我放到眼里的。”

五条悟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明明自己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些啊。

快道歉,五条悟!

快道歉!

五条悟猛地站起来,继续道:“您啊,好了之后,就请便吧。”

为什么要说如此伤人的话?

明明都是言不由衷,杰听到也会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吧?

刚转过身去,他的手腕再次被拉住,不料听到:

“悟,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啊?”五条悟这次彻底呆滞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因为……因为我喜欢悟,所、所以我……想和悟在、在一起!!”夏油杰很大声音、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的,明明想拿大声掩饰尴尬,却不料说出口后他的脸也烧了起来。

“是、是哪种喜……喜欢?友人之间的喜欢吗?”

友、友人?

悟怎么会觉得是友人?

啊真的说不出口,要不就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一想到这里,夏油杰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真是没用!我一向遵照着佛语行事,凡事都要做到坦率,怎么一面对爱情,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不肯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不!”

这次,他直接把悟拉到床边,逼迫对方直视他,好让悟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么真切。

“是想和悟结伴终身的那种喜欢,是想……天天和悟睡在一起,冬天帮悟暖手暖脚,夏天替悟扇风的那种喜欢,是想给你买来年糕屋里秋天第一份热乎乎的栗子年糕、春天第一口樱花饼的那种喜欢,是想无论何时何地都守护着悟,陪伴着悟的那种、是想雕刻好本愿寺的木雕,第一个给悟看的、那种喜——欢!!”

“笨蛋!!你真是、真是不害臊啊!!”五条悟真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这张嘴怎么会这么能骗人呢?

这和尚当真坏极了!

说起来杰是个眯眯眼,笑起来倒像稻荷神社的狐狸,眼前这家伙难道是狐狸变的、来吸食他精魄的吗?

啊啊,真的,无法思考了。

“悟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夏油杰还在看着他,眼神坚决,写满了爱意,期待悟能给他些反应。

“为、为什么?你那天明明走得很坚决,哪里有喜欢我的样子?”五条悟的双手被他紧紧握着,都快紧张出了汗。可心却砰砰直跳,震得他放在胸口的梳子都快掉了出来。

“因为,我怕我一回头,就不愿走了。”

“杰……”

悟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是回到了两人初次见面时他不怎么会说话的状态。可忽然间,五条悟的脑海里闪过了真人的面影,顿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光顾着高兴,差点儿就答应他了。

“杰,其实我……”

五条悟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其实是被无形的「帐」囚禁于这座荒山之中的,已经十二年了。没有那只咒灵的放行,他永远走不出这里。刚刚畅想的那些,也不过是泡沫上的幻影。

这世界上存在着什么他不知道的奇幻异术,在夏油杰眼里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包括悟所说的什么「咒灵」。

奇怪,为何十二年来,唯独我可以自由进出这里?

夏油杰如此想道。

于是他正色道:“如果,如果我能带悟走出这座山,那悟便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了吧。”

“怎么会想拒绝杰呢,”五条悟掩面而泣,“哪怕是一辈子待在杰的身边,给你揉肩搓脚,使唤使唤也是好的,十二年来,我已试过无数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若是能走出这里,哪怕被咒火燃得遍体鳞伤,我也在所不惜啊。”

听到第一句,夏油杰就绽开了笑容,他向悟伸出了手:

“好,一言为定。”

“我带悟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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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五条悟愁容满面,他试了十二年,「帐」的大致范围就是围着五条家邸划的圆圈,他也试过无数方法,就是无法撼动那座「帐」半毫。

“相信我,悟。”

看着夏油杰笃定的眼神,五条悟不由得被感染,也点点头,下定了决心。

 

那天晚上,夏牵着五的手走出了结界,毫发无损。

快到结界边缘的时候,五条悟闭着眼,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可等他睁开眼睛,他早已走出了「帐」半里远。

以前在撞到「帐」时有过的碰撞感、灼烧、钻心剜骨般的疼痛都不曾降临,他平安无事地走出了五条府邸,走出了那座荒山。

他五条悟真的走了出来!!

正当夏油杰得意洋洋地想邀功,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悟早已泪流满面。

夏油杰紧紧抱住了他:“乖,都过去了。”

怀里的人抽噎着,没有了半分平日里机灵捣鬼的样子。悟越是这样,夏油杰越是心疼。

还好他路途受寒,最后回到了这里。

还好悟原谅了他,肯委身于自己。

还好他真的带着悟逃了出来!

五条悟仰起头,眼圈发红,水晶般的蓝色眼眸盛满了泪水,像是浪潮扑打着岸边,震荡着夏油杰的胸膛。

他为人抹去泪水,听见悟问道:“杰为何知道「帐」的破解之法?”

哪知夏油杰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我其实也在赌。既然悟说过十二年来我是唯一一个能进来的人,那我如何进来的,就应该如何带你出去。”

“所以杰是……”

“我可能是无意中破坏掉了「帐」的一部分吧?那日闯入你家后山,并非我本意,而是我迷了路。在返回江户的路上为了走捷径,便选了人迹罕至的林子。在那里,我清楚地记得我踢到了什么东西,随即眼前的景色就发生了变化,然后——悟就在那里出现了。”

“小白受伤的地方?”

“没错。”

“所以,我赌从那里走一定可以带你出去的。”别看夏油杰说得斩钉截铁,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他一直拉着悟的手,不肯放开,所以五条悟完全能够感受到杰的手指仍然在颤抖。

“抱歉,我这算不算拿你做了赌注?”夏油杰再次紧紧抱住了他,五条悟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我很害怕悟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诅咒,阿弥陀佛,这大概是佛祖在冥冥之中助了我一臂之力吧。”

五条悟也紧紧地无声回拥了他。

于是二人一起踏上了回京都的旅途。

 

由于五条悟被囚禁在府邸十二年,这期间日本改朝换代,早已不是以前的幕府制度,街上时不时走过游行的队伍,高喊着什么“维新”。为了不引人注目,夏油杰特意买来了一顶带有面纱的草帽,让悟戴上。

一路上,两个人特意选了偏僻的小路,躲开人群聚集的场所。直到走出江户,五条悟悬着的心才放了一半下来。

“抱歉,让悟跟着我受累了。”

夏油杰心疼地抚摸着悟的脸,他的眼睫下垂,快遮住了寄藏在他眼中的夏日晴空的那抹苍蓝,眉头紧皱着,又一滴汗淌了下来。

长年困居在一个地方,悟不仅语言能力倒退,身体各项机能也大有折损,两个人赶路的时候,经常走上没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歇脚,因此歇息的时候夏油杰一直蹲着为他捏脚捶腿。

“我们今晚在这附近找家旅馆休息吧,反正已经出了江户,现在都快到骏河国了,听说那里的鳗鱼饼很是好吃,晚上我们可以去城镇里逛逛,怎么样?”

悟点点头,说好。

到了旅店,老板娘很热情地招待着他们,看到五条悟是白发蓝眼的时候也没露出太惊讶的表情,毕竟日本已经开国,有“洋人”来到这里,也毫不奇怪。

她按照吩咐端来了热乎乎的饭菜茶水,临走的时候还告诉他们今晚当地正好会举办花火大会。

“我们这里的花火别提多好看啦,二位客人应该是第一次来吧?哈哈我看二位都生得如此俊俏,若是想寻得喜欢的姑娘,可一定要去今晚的花火大会看看呀,我们当地的姑娘,嗬,可真比天上的烟花儿还漂亮呢。”

纸隔门一拉上,老板娘的聒噪声终于戛然而止。

夏油杰一回头,发现悟还在盯着老板娘刚递给他们的传单,喃喃自语道:“热海花火大会……”

“咦?悟是心动了吗?”

“嗯。”他指着传单背后印制的节目单给杰看,“喏,很华丽的样子。”

只见那张节目单上写着什么:

玉追玉吹龙

千代田之荣光

五彩璎珞

雾霭迷蒙花吹雪

升天银龙五色花

列的净是一些绚烂抽象的名词。

悟凑近夏油杰的时候,可以说是毫不自觉了。

他对自己的美毫不自觉——光彩夺目的美男子。生气和活泼感丝毫没有褪去,傲慢的白皙秀美的额头,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怠慢的眼神,还有小小的朱唇,使他的面孔富有特点。

夏油杰手支着下巴,眼神早已不在宣传单上停留,盯着五条悟浓密的睫毛,忍住亲吻上去的冲动,饶有兴趣地打趣道:“悟是不是还对老板娘刚说的姑娘心动了呢?哎呀人家好伤心~”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惊讶和羞恼从那双蓝宝石中流露出来,随后,悟羞愤地锤了自己一拳,力道不大,但足够黏人。

“杰在胡说什么呀!”

“哈哈哈哈,好,带悟去看当地有名的姑娘~”夏油杰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还贴紧了悟,一副受委屈求安慰的样子当真有点欠揍了。

悟别过脸去:“我才不看什么姑娘,我只是……想和杰一起去看烟花!”

气呼呼的样子也好可爱。

夏油杰心里给出了这句评价。

然而,悟实在过于坦率,像是一团洁白的茧房,惹人怜爱又不忍心破坏,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他坦率得让夏油杰也不再好意思开什么玩笑了。

“好的,我当然会陪悟去看烟花的。”

时至夏季,人们总会在潮湿闷热的晚上寻些乐子。自古以来就有烟花大会,捞金鱼,纳凉鬼故事等等一系列夏季专属活动。

天色还没黑,五条悟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夏油杰出门,儿时他就听说过到夏天的时候,外面会举办各种夏日祭典,烟花大会开始之前,他自然要逛一逛。两人换上旅馆提供的浴衣,徒步走向了祭典现场。

 

花火大会终于开始了,挤在岸边的人潮发出阵阵欢呼声。

此刻五条悟正在摊位上专注地捞金鱼,听到身后的爆炸声,他浑身一抖,不仅金鱼跳了出去,连着手里的鱼网和碗都砸进了鱼池里,把鱼儿们全吓跑了。

什么?

刚刚什么在响??

悟抓紧了一旁夏油杰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好像有人在痛苦地嚎叫。

武士刀插进了人的躯体里,随后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

五条家主临死前连咒术都使不出来,任人宰割。

砰——

悟空洞的眼神把夏油杰吓了一跳,他喊了好几声人都没有反应,站在原地也拉不动,好像被卷入到了另外的时空中,回不来了。

夏油杰慌了。

他从未见过悟这个样子。

“悟?悟听得见我说话吗?悟,看着我!!”

最后一声,可算把五条悟从暗黑的记忆漩涡中拉回了现实。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朝杰苦笑道:“嗯,我……没事。”

“都这样了还逞强!告诉我怎么了?是烟花声吓到悟了吗?”

夏油杰一把把人揽进怀里,虽说比悟低了几公分,但他宽阔的肩膀总能给五条悟以安全感。

他在心里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悟之前没看过烟花,没防备的,花火点燃后的声音自然会吓人一跳。

于是抚摸着恋人的后脑勺轻声安慰道:“我们扭过来看看,好不好?花火其实很漂亮的。”

五条悟抬起头,往后试探地看了一眼,这时一束火红色的烟花刚好在空中炸裂开来——

悟立刻又把头埋在了夏油杰肩膀里,闷声道:“骗子!那个,会烧到我们吧?杰,我们快离开这里,好不好?”

夏油杰低声笑起来,笑声穿透了胸膛,清楚地传到悟的耳朵里,随后是那句有点像是承诺的安慰:“没事,不要怕,悟。如果火真的落下来,快要砸到我们的时候,悟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会带着悟逃跑的。”

“真的吗?”

“嗯,说到做到!”

 

最后他们还是找了处安静的高岗,欣赏到了五条悟人生中第一场烟花。

站在高地,可以清楚地窥见焰火在天空中扩展开来,幻化为巨大的火轮和鳞片。

四周没了人潮人海,悟也慢慢理解了“烟花”开绽的过程,能不再害怕仰望天空,开始专心一意地观赏焰火了。

随着隆隆的炮声,火柱突然从河面上腾空而起。火柱的最前端一鼓作气直冲云天,一旦达到制高点,就炸裂开来,无数银色的星星散作圆形,飞蹿追逐,紫、红、绿同心圆自内侧次第向外扩展,内心一轮早已消失。外层一轮一旦散开,另一层橙黄色的一轮又在低处扩散,火星纷纷落下来,一切都消泯了。

下面的焰火接连不断升上天空,一边花开朵朵,一边呼啦啦直往上蹿。紧接着,下面的火花爆炸时的光芒,将前面火花的残烟映照成了立体。

“真美啊……”

烟花的璀璨如实地映照在五条悟空灵的苍蓝眼瞳中,夏油杰看着悟发呆的侧脸,晚风好像是轻轻地拂起了耳鬓的几缕发丝,银白色的长发在夜晚中也依然格外显眼。

眨了一下。

又眨了一下。

好像是在邀请杰上前,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好呢?

夏油杰顾不上在心底念什么阿弥陀佛色即是空,只是遵从自己的心声,顺势而为了——

他亲上了悟的脸颊。

其实,他更想吻上的是那颗内部还闪着烟火的透明蓝色琉璃球呀。

 

 

【注释】

骏河国:駿河(するが),属东海道,又称骏州,位于现在的静冈县中部及东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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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时过后,大雨沛然而降。头上顶着手巾的男女在路上奔跑。焰火依然在轰响,无数细小的水珠在叶间弹跳。

夏油杰拉起悟的手,匆匆赶回旅店。

向着河面继续升空的焰火眺望。硝烟经风一吹,从空中降至河面,将附近全部覆盖起来了。烟霭里传来木篷船突突的马达声,悬挂在篷檐下的一列灯笼,依稀可辨。

灯笼经雨一淋,颜色被水冲刷掉了,变成黏湿湿的一团。本来不怎么好看的灯笼,那种残破的样子反倒显得很好看。

雨丝变成了水雾,河对岸一派朦胧,耸峙的铁桥犹如一幅平面剪影画。

还好观赏烟花的地方离住处并不远,回到房间,夏油杰拽过木棉布手巾先把悟淋湿的头发仔细擦了一遍。

“雨落下来,烟花就消散了。”

五条悟突然开口,这么说道。

房间里烛火发出昏暗的光线,轻轻摇曳,夏油杰看不清布手巾下悟的表情,顿了顿,还没张口,只听悟又道:

“烟花竟然是如此易逝的东西呀,就像人一样。”

真奇怪啊。

明明灯光是如此的昏暗,已经都快夜深人静了。

为什么悟的眼眸在深夜还能散发出点点蓝光呢。

“佛也说过万事皆无常,悟……”

夏油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怎、怎么了?”

夏油杰逐渐靠过来了,五条悟开始节节败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无路可逃,

“悟,世事无常,可我们并不是没有感情的神仙,对不对?就像烟花散去人会感到失落,就像如果悟离开了我,我会很伤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夏油杰的刘海都快触碰到他的脸颊,温热的呼吸声伴随着潮湿的空气好像一并渡了过来,撞在了五条悟的鼻尖上,弄得他有些发痒。

靠得太近了。

“可我没有要离开杰啊?”

毫无疑问,五条悟是包裹于美和纯洁之中成长起来的,任谁一看见这张受到灵魂主宰的清纯的面颜,就会感到羞愧而脸红。

但凡接近一个人,夏油杰总是怀着尊敬的心情,他刚刚更是从悟的眼睛里,窥见了菩萨般的眼神,美必然在这张面孔中孕育,也在这里终结,就像毫无洪水之险的浅浅的湖泊,仅仅在这里湛然储聚。

似乎人类的悲欢并不与他相通,悟也许只是躲在这双眼睛的后面来观察这世界的。

“我只是……”

悟的存在就是美,只是,这份美好太过虚幻,夏油杰觉得如果不伸手去感受,他就无法确定是否真正地属于自己了。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五条悟的脸庞,对方就瑟缩了一下,夏油杰的手停在半空:“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接着眯缝着眼睛笑了笑:“悟,这边头发还没擦到。”

被杰如此温柔地注视着,五条悟一下子慌了神,胡乱应答着:“哦哦哦。”

宽厚的手指穿插在银白色发间,“悟知道吗,京都有不少夏日祭典,你还没见过祗园祭吧,那里不止有烟花哦,到时候我会带你去看的。”

“是吗?”

若他多少有些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对方对自己也要有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憎。而杰也是如此的吧?

“我很期待。”

五条悟最后冲夏油杰笑了笑,然后就被赶去泡温泉了。

震耳的雨音笼罩着小旅栈灰暗的庇檐。大雨潇潇,敲击木质窗户,无数座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的房屋,整个夜晚可以说都被淹没在雨声之中了。

两个人一道赶路,紧赶慢赶,回到京都本寺的时候已是初夏,梅雨季正好快过去,夏油杰原本还有些担心悟适应不了京都潮湿的气候,但悟的适应能力远超他的预估。

夏油杰一路上虽然没说出来,但他连结婚的日期都想好了。只不过再两厢情愿,也只是两个人的事。一旦回到本寺,把这份恋情置于公众眼中,这对闭关锁国了许久的日本人来说,似乎是闻所未闻了。

光隆寺上上下下,很快传遍了夏油师兄带回来了个男人的‘奇闻逸事’。

两个时辰过去了,夏油杰还在本殿跪着。

住持拿来了戒条,毫不留情地打在他最疼爱的弟子身上,黑檀木戒条每落下一次,身上浮现的红印清晰可怖。

一旁的小师弟看不下去,死命拉着住持为师兄求情。

“夏油,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住持一开口,声音都苍老了好几岁。

跪在地上的人不卑不亢,被打了这么多下,背依旧挺得笔直:“回答师父,弟子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也决定好了和悟相伴终生。”

“师兄啊师兄!你别再说了,你想让师父打死你吗?”小师弟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正道不正道了,他立马抱紧了住持的大腿,这才没让戒条再次落夏油师兄身上。

只听师兄的声音波澜不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有什么错。”

“好!”住持啪地一声放下戒条,开始数落起来,“罔顾伦理,违背天常,你没错?干出这等…这等断袖之事,这要是让龙谷山的人知道了,你以为你的雕刻还能被人家摆在佛堂之上吗?混帐东西,你都快把佛家的脸给丢尽了,你还没错?”

“我没错!”

“师兄!!”

住持指着门,声音十分不悦:“你给我出去,别在这儿耽误我教训你师兄。”

小师弟:“啊……?哦…………”

当天晚上夏油杰就被罚关进后院闭关修炼了。而五条悟就变成了个烫手山芋,毕竟不是本寺的人,住持也不好罚他什么,把他和夏油杰关在一个院子里成何体统?但是把人当作来客好生供着,似乎也不是个法子,如此一来,只能将人请走了。

五条悟在房间里等了夏油杰好久也没等来人,拉开房门正准备去找人的时候,刚好碰见住持在他门口不远处来回踱步,一幅满面愁容的模样。

“住持。”五条悟上前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杰呢?”

“……”

这可都直接喊下面的名字了……

“施主我们进屋说吧。”

“好。”

看着住持严肃的脸色,五条悟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只祈愿杰没受到什么惩罚就好。

一把手搭上了即将关闭的房门,熟悉的声音传来:“等下,师父,我也要进来。”

“杰?”

五条悟又惊又喜。

“混账!你这……这是怎么跑出来的?”

住持明明记得亲手锁上了后院门。

“翻墙。”

他怎么给忘了,夏油杰这小子以前可是被他扔进了达摩寺修行过三年,学了一身体术,翻墙简直是基本操作。

“反了你了!说了关你禁闭,私自跑出来,再加一个月。现在给我滚回去待着!”住持只觉得头疼,他出家这么多年,原以为早已练就了一番心平气和的境地,这个好弟子刚回来没多久就能捣出这么多惊天骇浪。

“师父,悟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能不能把他也安排到后院?”

“你当你师父是傻子,是脑子不灵光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根小戒尺,抬手就直接给夏油杰来了两下。

戒尺打在本来就肿了的伤口上面,夏油杰闷哼一声,差点当场没站住。

“杰!”五条悟连忙扶着他,只是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在发烫,受戒这么久,身上不少地方早已肿胀起来,单是被碰一下就嘶了一声,表情都疼得扭曲了。

“世俗的看法就那么重要吗?”五条悟心疼极了,看向住持,眼神有些咄咄逼人,“想不到佛家,还如此注重世人的眼光。”

“施主说得轻巧。若传出去这种事情,当事人再无所谓,也免不了受人指点,一传十,十传百,京都这地儿向来都是好事坏事传得比平相国的兵都快。别说我们光隆寺的名声了,这孩子本来被本愿寺委任了雕刻活儿,要是让龙谷山的住持知道了去,如此功德无量的差事被撤走,你忍心吗?”

“我……”

住持看出了他的犹豫,接着趁热打铁:“想必施主是不忍心的吧。我再怎么说也是个过来人,说实在的,我很佩服现在的年轻人会搞恋爱。出家人能讨老婆,我原本还期待着这孩子能给我领回来位温柔体贴的姑娘,结果……”

“师父,别再说了。而且就算本愿寺不再委任于我,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做别的。”

“你还生怕传不出去了,是不是?”师父又握紧了手里的戒尺。

夏油杰缩了一下,没敢再吱声,可师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这是心里打着另外的算盘,根本没打算妥协的样子。

这时候沉默了许久的悟发话了:“我会证明我自己的,我有留在杰身边的资格和勇气。”

住持叹了口气:“施主还请知道,这不是证明的问题,是……”

“是证明的问题!师父,我也会证明给您看的。”

“都学会打断人讲话了,是不是?”住持快要吹胡子瞪眼,看着弟子一脸被人迷得神魂颠倒不成器的样子,打也打过,骂也骂了,他向来知道:夏油这臭小子一旦决定了什么,撞了南墙也要把南墙拆掉,简直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死倔。

怕他俩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尤其是他的好弟子夏油杰,住持改变了赶人走的心意,退了一步,道:“证明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也不想棒打鸳鸯,啊不,你们这应该是鸳……鸳?不过,还请施主先留下吧,也许看看这里的生活有多严苦,你就知难而退了。”

听了这话,两个小年轻的脸上立马浮现出欣喜的表情,住持立马拖长声音:“但是——施主就在这间屋子休息,夏油,你现在回后院去,《般若心经》《观音经》《法华经》各抄一千遍。”

“哦。”

“谢谢住持!”

两个人异口同声。

“哼,再加上《金刚经》。”住持甩了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

等住持离开,夏油杰终于强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榻榻米上,紧紧攥住悟的手,眼泪都要出来:“我好高兴,谢谢悟肯为我考虑!”

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流言蜚语会离我而去。

爱情这滋味一旦尝过才知道,患得患失的心情可真让人难受。

“杰,他们是不是罚你了,身上哪里受伤了吗?”

“师父打起人来真的不留情啊…嘶…悟,我的后背最疼,悟你摸摸,都肿了……”

五条悟轻轻抚上他后背,夏油杰立马开始嗷嗷喊疼。

“怎么打得这么重。”五条悟好看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他恨不得那些伤是落在了自己身上,“笨蛋,你是不是跟住持顶嘴了?”

“他要我把悟送回去,我哪能妥协呢?我好不容易讨来的老婆……”

听这人又开始胡言乱语,五条悟一把捂住他的嘴:“说话口无遮拦的,全拜你这张嘴所赐,住持不打你才怪!”

夏油杰别过脸去,一脸生无可恋道:“悟也这么说我,我都挨了打,悟竟然还不站在我这边。唉~~~怎么办,我现在不仅是身上痛,心也开始痛起来了…”

看着他厚颜撒娇的模样,五条悟是真拿人没办法了,只得认命:“……过来,把衣服脱了。”

夏油杰这才拿出小师弟偷偷塞给他的药膏,满心欢喜地让老婆给他抹药膏。脱了衣服,还不忘炫耀着自己的腹肌:“怎么样,悟,我之前可是在达摩寺修炼过一段时间哦。”

“……”

哪知悟面不改色地给他上完了药,就把人赶回后院关禁闭了。

于是五条悟顺利地留在了光隆寺,随众多弟子修行,而夏油杰就在后院抄经雕刻,二人一直未见面,倒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到了七月,京都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为了迎接一年一度盛大的节日——祇园祭。

光隆寺也承办了活动,住持更是需要时不时带着弟子去外面,一时间,寺里相比平时冷清了不少。

五条悟正在本殿念着经文,突然身后来人,蒙住了他的双眼。五条悟的嘴角上扬,不用猜,他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杰,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嘿嘿,悟想我了吗?”

“别闹,这还在本殿呢。”

“走,今天带悟去听落语。”

“落语?”

“你听了就知道啦。”

“三遊亭大师的巡演,这样的机会可不多。我特意让小师弟帮我留意的。喏~”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门票。

“禁闭呢?”

夏油杰伸手敲了敲悟的脑门:“傻瓜,这时候还管什么禁闭。”

“被住持发现了肯定又要多关你一段时间了!”

“哈哈哈,那就多关我吧,反正后院的小围墙也关不住我。”

出了江户,到了光隆寺,夏油杰和五条悟的性格好像互换了似的,谨言慎行的夏油杰似乎在寺里很是不让人省心,而五条悟却成了乖宝宝,优等生。

“杰你知道吗,今天住持还夸我了。说什么,‘从没吃过修行的苦,却能有如此大的成就,也是天赋使然’。”

“真的吗?师父明明很少夸奖别人的啊,怎么办悟本来就很聪明,这下要超过我变成光隆寺里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了~”

“嘿嘿,杰多夸点,都夸到我心里了!”

换上普通浴衣,他们便不再是光隆寺的和尚,而是普普通通的一对恋人了。混着人群,夏油杰带着悟一起看了正好在游街的巨型山鉾组成的队伍,这般华丽盛大的场面五条悟还是第一次亲身体会。

只不过听完了落语,原本兴冲冲的五条悟出来后的表情有些严肃。

也难怪了,三遊亭大师临时转变主意,讲了一出《燃尽的线香》,夏油杰扶额无奈地想:哪会有手拉手的恋人喜欢听这个的呢?

为了缓解气氛,夏油杰主动提议说要去买甜点给悟吃。

“好,我就不跟过去了。刚好有些口渴,我在这间茶屋里等杰吧。”悟指了指落语会场对面的御茶屋。

“嗯,乖乖等我,”夏油杰拉过悟,趁周围人不注意,偷偷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今天人很多,别走丢了。”

“笨蛋,我又不是小孩子,快去吧!”

“等我回来啊!”

夏油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五条悟点了壶乌龙茶,为了让自己显眼些,特意坐在店门口处支着下巴望着门外的灯火攒聚,车水马龙。

夕暮天空烟霞迷离的微妙色调,载歌载舞的人们额头上不安的阴影,街角暗巷里狂吠的小狗,黄昏中款款飞行的小灰蝶,来往窄道上的脆铃声声,摄人魂魄。

一边呼吸着即将升空的月亮笼罩下的夜空的清凉气息,一边感觉混杂的人群中的潮气和大地蒸发出的热气,不可思议的交错感,使他的心情缥缈不定。

五条悟舒了口气,他感到一种未曾相知的类似恩宠的东西。他觉得这些夜灯可以一直点亮下去,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好,不幸就会被埋葬。这时,他确实感觉自己向着幸福跨出了一步。

不可动摇的一步。

只可惜,那些他刻意忽视的事实,总有一天会沉重地摆在他眼前。世事本就短如春梦。五条悟原以为自己逃得够远了,谁会想到,左卫门真人的手能伸到京都来呢?

乌龙茶还没喝上几口,一行人出现在了店外。

站在正中央的人直勾勾地看着白发男子,待二人眼神碰撞在一起,真人满意地从五条悟的眼里看到了惊慌失措。

他早已不再是十二年前的外形,从发型到服饰,不如说整个人都“西洋化”了,短发,外国军装,腰间配的剑也不像是武士刀。只是那张脸——五条悟到死都不会认错,混杂着阴鸷的微笑面孔,和十二年前他杀死五条全族时如出一辙。

正如死给予将要冻死的人难以抵御的昏睡一样,有时候,生将同样的处方给予祈望生的人。

真人站在店外,冲人亲和地笑着,挥了挥手:

“过来。”

刹那间,五条悟感觉自己跨向幸福一步之后,幸福却唯恐避之不及,自顾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注释】

平相国:平清盛的别名。平安时代末期权臣,日本历史上首个军事独裁者,也是武家政权的鼻祖,《平家物语》的主人公。

《燃尽的线香》(『たちぎれ』)落语的一首曲目。以前,艺妓们的薪水是按照焚香时间来计算的。《燃尽的线香》中,公子哥与艺妓坠入情网,掌柜心中不甘,将其拆散。公子哥闻其死讯痛不欲声,在其灵前供奉了三味线。奇迹出现了,三味线自动弹奏起他们熟悉的京谣,一会儿,当线香燃尽时,三味线戛然而止。令人伤感落泪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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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买回来一提和果子后,在御茶屋里怎么都找不到人,四处望着来往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他看到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的一盏茶壶,过去摸了摸还是温的,旁边手心大小的白瓷杯静静地搁在那里,与周遭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夏油杰碰了一下白瓷杯,哪知耳鸣瞬间发作,嗡嗡声在脑海里炸裂开来。

茶屋的老板娘倒是在屋外擦着桌子,夏油杰连忙问她方才坐在这里的白发男子去了哪里。

老板娘思考了一下道:“我还真有印象。当时店外来了一行人,然后那位大人就急匆匆地冲出去了。我怕客人忘了结账,还特意喊住了他,他只说了一句他‘去去就回’。”

夏油杰愣住了,去去就回?

“您是他的朋友吗?那位美男子啊,可真是俊到我的心里啦……”

又打听来人的特征,老板娘只说着什么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哦对啦,那位大人穿着军装,腰间配了把西洋剑,那打扮,啧啧啧,我这没见识的妇人还是第一次瞅见,哦对对对,很像在报纸上出现过的天皇身边的近臣哩……”

老板娘再说了些什么,夏油杰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昏昏沉沉地付了茶水钱,提着新鲜的和果子,还不死心地寻了一夜人。正值夏季祭典,夏油杰第一次觉得街上的人多得让人烦躁,踏遍了京都大大小小的街巷,回应他的只有偶尔露头的野猫的叫声。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光隆寺的。

穿过院子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下了早课的住持。对方似乎等候他已久,撞见关禁闭中弟子偷跑出来又一夜未归的罪行,住持上去就是劈头盖脸地臭骂。

夏油杰就那么听着,表情呆滞,头发也乱糟糟地散着,丝毫没了平日里那股不服气的模样。

住持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更重要的是,白发小子也没和夏油一起回来。

“悟呢?”

“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住持奇怪,不就是偷跑出去看了场山鉾巡行,后半夜再不济去了祗园喝喝小酒儿,大活人还能给弄丢吗?

“我不知道,我……找了一夜,甚至找到了东寺道,哪里都找不到悟。”夏油杰抹了一把脸,手里提着的捆绑点心油纸的麻绳有些硌脸,“就是,消失了。”

他没再用“找不到”来回答,而是“消失”,是整个存在的消弭,绝非丢失那么简单。

看着弟子也不像半分在开玩笑的样子,住持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是不是外面看巡行的人太多,悟在哪里和你走丢了?”

“我……真的不知道。”

“好好的人,还能凭空消失?”住持看着夏油杰明显不在状态,一问三不知、一脚踹不出个屁的样子,直接怒火中烧,照着弟子的肩膀就赏了记戒尺,打得夏油杰龇牙咧嘴,“混蛋,这时候扮什么苦大情深?把人弄丢了还早点回来让我们一起帮忙去找!!”

“自己的老婆,也不知道看好!”

说完去本殿拉动响铃,召集全寺弟子,一起去找人了。

一天之后,仍是无果。

夏油杰跪坐在榻榻米上,双目无神:“师父,找不到的,别费无用功了。”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师父不是不喜欢我和悟在一起吗,怎么这会儿这么上心?”夏油杰开始答非所问了。

住持冷哼一声:“悟天资聪颖,比你不知道强多少倍。”

紧接着又来了句,“再说,他可是光隆寺的大弟子好不容易讨回来的老婆,是男是女,我还能真拆散你们不成?”

“师父……”

“这时候知道师父的好了?”

“师父……”夏油杰的声音哽咽了,好像回到了他小时候会因修行太苦,晚上偷偷来找师父,趴在他大腿上哭泣的模样,“悟肯定是被那咒灵藏起来的,我只知道在江户,可是江户那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啊。”

住持叹了口气道:“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皆是因果。为师其实替你看过了,你和他的缘分,能维持到第七世,傻孩子,这才是第一世呢。”

听到这话,夏油杰抬头,眼神里闪烁着希冀和困惑:“什么意思?”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一切都是天意。”

“……”

师父你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你现在出发,去悟的老家看看吧,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是那里……”

夏油杰还想说什么,住持直接摆摆手叫他住嘴:“年轻人,简直被恋爱这东西迷了心智,你自己说说你对悟的了解有多少?他的家族,他的过往,你又可曾问过一二?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知根知底,你对悟的喜欢到底是留在表面,否则也不会一遇到事情便手足无措了。哼,被我说中了吧?”

看着弟子惭愧地低下头,住持又气哼哼地继续说教着:“唉,可我又能看出你们两个也毕竟是真心相爱的。夏油,你现在这副样子当真是窝囊极了,人找不到,你留在光隆寺也无心诵经,还有雕刻,以前天天都要练几个时辰,这两天人不在身边你就开始荒废了,不如我现在拉下老脸去龙谷山赔礼道歉,说你接不了这个木活儿,让给别人吧?”

“师父都这时候了,你还提什么雕刻……”

“行了,既然知道些什么就赶紧去吧。”住持丢给他一袋钱币,最后语重心长道,“悟是个好孩子。把人找回来,否则,你就别回来了。”

“……”

 

咒灵的移动速度很快,追踪五条悟残留的气息,再把人从京都掳回江户,只花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越是强大的咒灵,行事反而会越小心。如今真人多多少少也能体会到了站到他现在的高度的不易:虽然手中权力大,但也多方掣肘,每走一步总会牵制于人。人类还真是复杂,权力越大,自由却越少。

现在外面维新运动正如火如荼,真人虽然是咒灵,但比一些人类更善看清时势,江户末年站了倒幕大军的队伍,明治初期便获得了不低的官衔,如今被天皇重用,几乎天天都被召进皇居议事,这次把五条悟抓回来直接塞进了牢房里。

十二年前,五条悟还和真人差不多的个头,现如今已经高他一个头,看这具咒灵的眼神也凌厉不少。

“五条悟,为什么?”

真人很是想不通,五条悟在那个地方呆了十二年,一直都相安无事,他都快要把五条悟这个存在给忘掉了,可是打点五条悟生活的下人突然说放在五条府结界入口处的谷物都让老鼠啃了精光,一两个月也无人来取。真人心中警铃大作,赶到五条府邸一看,早已人去屋空。

「帐」是专门针对五条悟设下的,五条悟十二年都没解开,一定是有第二个人进去了!

至于那人是谁,为什么能解开「帐」——

真人突然想起了他匆匆带五条悟回来时,京都的那家茶屋,印象中,那盏茶壶的大小,似乎并不是一个人的量……

他抚上铁栏,语气笃定道:“会有人来找你的,对吧?”

五条悟已经接受了他无法逃离真人掌控的事实,如今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未向杰袒露过他的家族的过往,这样,杰应该就找不到这里来了。

“会不会有人来找我,我不知道,你特意把我抓回来,不怕我杀了你报仇?”

“哈哈这是我的台词吧?你拿什么来杀我?”

站在真人特意设置的牢笼里,不用伸手去试,五条悟便能猜出来四壁都设置的有术式,无论是灼烧感还是疼痛,他早已在荒山体会过无数次。

“凭你那只能用作防御的可笑的无下限,还是没觉醒的六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六眼也没什么攻击性吧。如此想来,既然你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如早早结束你的性命,等下一个‘五条悟’来找我的时候,见招拆招便好。”

说着,真人抬起了手,汇聚着咒力,下一秒,那团咒力凶狠地撞击在无下限上,随后消散。

“没意思。”

不同于十二年前,五条悟早已是心智成熟的大人,这次他不会再惧怕,更多的是源源不断的愤怒。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本家的咒术师之前并未加害于你,而你到底为何一上来就要把五条家赶尽杀绝?”

真人盯着囚中犯,五条悟那双珍稀的蓝眼,像极了他作为日本使团被派遣到欧洲访问时看到的外国人。那群白皮肤蓝眼睛的人说着些他听不懂的外国语言,而眼神里的鄙夷、轻视,真人却读得出来,和他未能赶尽杀绝的五条家的最后一人很像。

这么美丽的眼睛,为何投射出来的眼神却好像淬了毒一般丑陋?面对这样的面孔时,他的那些掏空心思,机关算尽,就会堕落为瓦砾,变得一文不值。真人很想把那股空灵的苍蓝挖空,然后填进去些恶心的秽物,让他们只能永远在泥泞中抬头看人。

可惜,他可以对那些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下手;但咫尺距离,和十二年前一样,他依旧触碰不到这双苍蓝眼睛的主人。

“我的理想是创造出一个咒灵和人类和平相处的世界。”真人一开口就是大义。

“咒灵也是由人而生的,我们怎么会对自己的‘母体’有所不敬呢?因此在我的未来里,一定会有人类这一选项的。如今我想尽千方百计辅佐睦仁天皇,日本之所以能开国、能欧化也是我的计策,这个国家需要我这样的咒灵。可唯一遗憾的是,有咒术师存在,尤其是你们五条家的咒术师,这会让我很难办啊五条悟。”

“咒术师向来打着‘祓除恶灵’的旗号,看见咒灵便除,却丝毫不分好坏善恶。你不觉得,这种一团糟的处理手法,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美丽的国度吗?”

在说到“美丽的国度”这句话时,真人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看得五条悟终于忍不住大笑,他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眼泪都止不住掉了下来。

不分咒灵的好坏善恶?

美丽的国度?

人类与咒灵和平相处的世界?

看见五条悟听完自己远大的理想后竟是这反应,真人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什么好笑的。”

哪知五条悟的笑还是止不住,只听他间间断断地嘲笑着:“你……你这只咒灵也太……太可怜了吧哈哈哈哈哈……”

“可怜?我如今可是天皇陛下身边的参与,你不过是阶下囚,竟然觉得我可怜?”

“可怜。”五条悟再次重复了一遍,“伪装得再真切,可赝品就是赝品,再怎么渴望接近人类,也终究不是人类。你这副模样,还不够可怜又可笑吗?”

随即五条悟道出了真相:“你和我之间隔着无下限,但你和你所谓的大义之间也隔着无下限,追逐着永远都到达不了的‘正义’,这还不够好笑的吗?真是……可怜得我都要忍不住替你流泪了。”

真人脸上一贯的假惺惺的笑容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惋惜似的叹了口气,掏出来了两支玻璃管,倒出里面粘稠的液体,蹲在地上戳了戳慢慢胀大的咒胎:“特意为你挑选的这两只,很可爱吧?”

咒胎尚未完全成型,一股像是在泔水里浸泡过的破抹布的味道就传了过来,五条悟压了压眉头,懒得正视真人:“不过是无用功。”

“哦?我怎么给忘了,谁都触碰不到开着无下限的五条悟。那我只能换种说法咯~京都,御茶屋——要我过去把你等的人找出来带到你面前杀了吗?”真人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松地戳中无下限的软肋。

“你应该没有试过不吃不喝又开着无下限能撑多久吧?”

五条悟攥紧了拳头。

“人类是有极限的,我很想看看人类的极限在哪里,你会展现给我的吧,五条悟?”真人幸灾乐祸的声音再次响起,“加油啊,多活几天~”

 

 

【注释】

参与: 明治新政府的三职之一,在天皇之下实行由总裁、议定、参与三职组成的官制。公家和议定的藩主的家臣就任参与。根据政体书的官制,参与与议定一起隶属议政官上局,分担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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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代,日本已铺设了火车,夏油杰第一次乘坐如此快捷的交通工具,只是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色,他焦躁的心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快一些。

路上夏油杰风尘仆仆,无心打理自己的面容,一脸胡子拉渣的。再次赶到五条家邸的时候,他进门的时候吓了一跳:这里与他们离开时完全不同,一片狼藉的,连木门上都有被刀砍过的痕迹。

像是遭了贼,但是普普通通的盗贼,哪能寻到这里?

一定是那只咒灵。

夏油杰把府邸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个活物都没发现,更别说是悟了。

他重新将这里重新收拾了个干净,甚至把高悬的匾额摘下来擦拭。虽然是一面无字的匾额,但他总对木质的东西情有独钟,上面并没有什么字迹却被高悬着,他本来还感到奇怪,翻过来一看,“五条”二字赫然映入眼帘。

他念着上面的字:“五条?”

 

我的家族姓氏被幕府抹去了,现在只剩下面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时,悟告诉他的话,又浮现在心头。

“原来悟的家族姓氏是‘五条’啊……”

直到这时,夏油杰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五条悟。

他不禁感叹道:“这便是缘分吗?”

因为夏油杰的袈裟名,就是“五条”。

倏地,夏油杰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他曾学习过的和室建构法:大户府邸中总会安装有暗室,为的就是躲避外敌入侵。

这是平安时代就流传下来的不成文的建筑规则,像这么大的府邸,会不会也有……

回到屋内,他一路摸索,在一方壁龛之间,他仔细瞧见了枚并不清晰的花纹。伸手去碰的时候,竟踩到了脚下机关,随即暗门缓缓打开。

夏油杰欣喜若狂地点了盏灯走进暗室,里面堆满了五条家珍藏的书卷和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翻开书架中显眼的五条家族谱,最近的这一代,许多人名字下面或多或少都记载着一些咒术的名称以及解释,唯独“悟”的名字被划了一个叉,下面又圈着个圆圈,而且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记载。

叉和圆圈?

一般,叉的符号表示不行,圆圈符号表示可行。

这下夏油杰有些摸不透了:悟总得是其中一个吧,怎么可能会同时都是呢?

不管如何,这至少表示了悟的存在是特殊的。

夏油杰压下心中的疑惑,继续翻找其他的书卷,企图能再得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从最下面的书架开始翻起,他粗略地扫过几眼,这都是些大多都是记载着家族的历史和所有术式的作用的书。最后到了书架的最上端,那里堆积着几册和歌集,和数本泛黄的薄杂记账。

翻开一看,是悟的字迹。

他连忙捧在手上,就着灯光在暗室里仔细翻看起来……

杂记账上记载了五条悟十二年来被困于此地的所感所想,姑且算是日记一类的形式。但数量并不算多,夏油杰再次找遍了所有的书架,只找到了三本。

他也看完了这三本。

窥见别人的内心并非夏油杰的本意,可即便他再信佛,怀揣慈悲之心,读完五条悟留下的日记,夏油杰也恨不得把真人碎尸万段。

悟竟然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命运。

夏油杰甚至有些怀疑他在日记中看到的五条悟还是否是他所认识的五条悟了。

如若不是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知道这些记载绝非造假,他怎么能把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悟,和全族被杀,无数次在生和死之间徘徊不决的五条悟划上等号呢?

夏油杰难以想象没有咒术傍身的悟被真人抓回去会面临着什么样的遭遇,他甚至不敢多想悟是否还活着。

坐在廊下苦苦思索的夏油杰忽然听到了天空传来了扑棱翅膀的声音,是小白!

白鸽安稳落在他的身侧,腿上绑着一块细长的碎布条。

摊开一看,他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

“悟还活着!”

他怎么认不出那是悟的字迹呢?这简直是几天来最好的消息了。

正当夏油杰喜出望外地读下去的时候,却发觉这竟是封分手信,因为上面只有短短一行诗:

 

滔滔滚海浪,

已越过松山。

 

顿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为什么是这句?

夏油杰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悟变心了吗?

那是绝不可能的。

悟一定是怕我遭遇不测,才写了这封信,为的是让我不要再来寻他。

但悟越是用这种方式,越说明他的处境一点都不好。

夏油杰等不及了。

他必须现在就要去找悟。

可是他到底该去哪里找人呢?

江户这么大,按照那日御茶屋老板娘的形容,待在天皇身边的近臣少说也有十人,一个个寻找肯定来不及……

“咕咕咕——”

一旁的小白叫了起来,试图引起夏油杰的注意。

“小白,你知道悟在哪里吗?”

“咕咕。”

“好,请带我去找他!”

白鸽展翅低飞。

“咕咕咕。”

夏油杰相信小白一定是佛祖派来的信使,他之所以能和悟结缘,也是多亏了小白。

夏油杰加快了步伐,跟在小白身后。

正值改革初期,江户街道和以前相比已经变了不少,冒出许多洋式楼阁,矗立在道路两侧,在黑夜中更显格格不入。夏油杰沿着黑暗的道路一直奔跑下去,前头小白的身影似隐似现,为他开路。

啊,之前为什么一次都不向悟询问他的过往呢?

哪怕是一次也好。

自己每次都想着不去窥探别人的过往,不去打扰别人。可是这么做真的就正确吗?

自己……是不是也在逃避着现实呢?

夏油杰内心里无比自责,以前诵的那些佛经啊公案啊,都成了飘渺的云雾,笼罩着他的内心,蒙蔽着他的双眼。

不过问太多,是保持着一期一会的心态,因与那人不过萍水相逢之缘。

可他和悟的感情,又不是轻浮的。

他怎么现在才明白连如此简单的道理?

至于自己能不能打败咒灵,如果没把悟救出来怎么办这些问题,夏油杰根本来不及思考那么多。

风掀动了他的五条袈裟,他瞥见各家各户的门外都装饰着一些诗笺,千纸鹤,还有纸飘带……美好的夏季风物诗,在此刻出现在急匆匆去找心上人的夏油杰眼前,是多么的不合适啊。

“是啊,差点都忘了,今天是七夕。”

而他这个彦星,还没找到属于他的织姬

不知怎么的,夏油杰的思绪飘到了他从暗室书架上取下的和日记放在一起的《万叶集》,里面应该收录着大伴家持的那首和歌——

 

渺渺天河阔,皎皎鹊翅长。

夜阑一片白,已是满桥霜。

 

今夜,小白就是那衔枝搭桥的“喜鹊”了,这种思绪一旦在夏油杰的心里产生,启示着先前倏忽一闪的意念,鲜明地照亮了他的内心:

必须救出五条悟。

 

 

【注释】

滔滔滚海浪,已越过松山。

改编自“可记湿双袖,同心发誓言。滔滔滚海浪,哪得过松山。”(作者:清原元辅)

松山位于今天官城县多贺市海滨,这里虽然紧靠大海,却有如一道天然的防波堤一样,海浪再高也不曾越过它。日本古代男女定情,海誓山盟,常说:“如果要我变心,除非海浪滚过松山。”这就犹如 “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渺渺天河阔,皎皎鹊翅长。

夜阑一片白,已是满桥霜。

(作者:大伴家持)一首关于七夕的和歌。

 

织姬、彦星:牛郎织女的传说从中国流传到日本后,经本土化,牛郎、织女分别变成了彦星和织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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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翻过不高的铁围栏。这座屋敷整体占地很大,走了很久,小白才落在一棵树的枝头,不再继续飞了。

夏油杰向前看去:两名武士腰间佩刀,正站在一栋高高的水泥房前,相互攀着话。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的时候,树枝上的小白突然发出“咕咕咕”一声,这把夏油杰可吓得不轻,而这声音也立刻引来了两名武士的注意。

“什么东西!”

其中一人喝道。

小白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哪来的臭鸽子!”一名武士拔出刀来,“吓老子一跳,正好杀了回去炖鸽子汤吧。”

只不过刀刚抽出来,两个人的后脑勺上突然挨了一记手刀,话还没说出来就晕了过去。

这两个人还算好对付,毕竟是在达摩寺练过武艺的人,夏油杰一记手刀就能把人给劈晕。

“小白,你不要突然出声,这样我会被抓走的!”

“咕——”

夏油杰的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翅膀。

“……”

小白飞到了刚刚武士站的门前,用嘴不停地啄着门。

“咕咕。”

夏油杰跟了过去:“是这里吗——”

门是锁着的。

他翻找了两名昏过去的人全身,摸到一把钥匙,果然能打开房门。

走了进去,里面黑黢黢的,夏油杰也不敢点燃灯火,只得在黑暗中静息,凭着小白翅膀的声音向前摸索着。

七拐八拐,小白突然没了声音。

夏油杰被安静的空气包裹着,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月光似乎照不进这里,夏油杰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擦亮了根火柴。

可是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到了——

他的正前方摆着一座巨型铁笼,直达屋顶,铁笼里的环境并不能称得上是好,毕竟他看见了两具类似于尸体的东西躺在边缘,被灯光一照,那腥臭的气味才后知后觉地钻进人的鼻子里。

夏油杰几乎要被熏得呼吸不过来了。

火灭了。

他顾不得那么多,又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墙壁上的油灯。

昏暗的灯火逐渐充盈了整间屋子,他可算在铁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抹银白色。

悟真的在这里!

感受到了灯火的点亮,五条悟抬起了头,一开始这灯光还是很刺眼的,可是当他逐渐适应了亮度,苍蓝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了心上人的影子时,五条悟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思念成疾了吗?

杰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悟,走了,”夏油杰打开并没有锁上的铁门,碰起了蹲在角落的人的脸庞,看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勾起嘴角,眼泪却掉了下来,“我们回家。”

“……杰?”

五条悟没有时间问什么他是怎么进来的,一张口,想说话还没说出来,泪花也奔涌而出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不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吗?

因为他好想杰啊——

“杰怎么在这里?”

夏油杰把人扶起来:“你都让小白给我传信了,我哪里看不出来那是求救信号。”

“笨蛋,那是分手信!”

“那我就更要来了。”

时间紧急,他一把抓住五条悟的手向外走去。

铁笼根本不用锁门,因为真人设下过只有五条悟不能出来的「帐」。

可是这是第二次了,五条悟被夏油杰拉着手,毫发无损地走出了真人设下的「帐」。

刚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人停了下来,夏油杰拽不动他,好奇地扭过身来看向五条悟。

“悟,怎么不走了?”

他低下头:“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再跟着杰走了。”

“为什么?”夏油杰很是不解,“他杀了五条全族,还关了你这么多年……”

五条悟微微抬眸:“你都知道了?”

“是……我摸索进了五条家的暗室,看到了你写的日记。悟,我们可以找机会报仇,但不是现在,我承认我暂时…还很没用,不能成为悟的战力,但是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

“杰,你要知道,五条家和这只咒灵之间的仇恨,必须由我亲手了断。”

夏油杰有些着急了,他好不容易有佛祖派来的信使相助,才能寻到这里,必须抓紧时间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话我们回去再说,而且我可以帮……”

“被抓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了,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觉醒六眼,咒术师被咒灵关了这么多年,很可笑吧?杰,你看了那些日记,应该多少能猜得到,我从出生后就被五条家视为不祥,唯独我和周围的小孩子都不一样,杰曾经夸赞不已的‘漂亮’白发、蓝眸,这份所谓的‘美丽’在五条家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说着‘人类是生不出这样的孩子的’‘一定是咒灵给五条家下的诅咒’,所以父亲大人甚至怀疑我的生母和咒灵私通才生下的我。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折磨死了。”

“而且生出来个我这样的孩子,换做是谁都会害怕的吧。”

“怎么会!”五条悟每次贬低自己的时候,夏油杰都会心疼。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懂呢?悟明明是独特的,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美丽。

“但是,本来是咒术师的后代,却浑身上下一点咒力都没有,所以我既没继承到家族传承的术式,我这双肉眼又看不见咒力的流动。说简单些,我就是个普通人,和非咒术师一样。但在咒术师看来,我不过是哑炮,是个废物。”

“别这么说自己……”

“唯独不一样的,我天生周身就有一层薄薄的‘屏障’,我可以随意控制它,哈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受罚的时候就害怕疼打开了这层‘屏障’,任何东西都打不到我身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听说无下限和六眼是相互伴随的,从那天起,五条家变得对我又恨又怕。”

看着五条悟嘴角上扬的微笑,夏油杰的心不停地在抽搐。他明白这世间有无数疾苦,面对苦难,最好的心态便是风轻云淡地放下它,可这并不是五条悟应该要笑着揭开自己伤疤的理由。

“悟,我们回去吧,我一定会帮你报仇。”

“它会保护我,对了,它有一个祖传的名字——无下限。”

夏油杰有些无力,对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自己在讲什么。

“在家里,我却不得不时常开着无下限。而那天,我只不过没背出来一首和歌,就被父亲斥责了一顿,关进了小黑屋里。然后……然后……”

“我明明应该恨他们啊,他们折磨死了我的母亲,从小到大也没正眼看过我一次。可为什么全族的人死了后,我还是会伤心流泪呢?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开了:也许我的内心里缺乏一种根本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这应该是对自我意志实行报复的行为吧。”

“听我说,”夏油杰捧着五条悟的脸,他恨不得亲上去,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份不合时宜的冲动,深深地呼一口气,“这不是对自己的报复,而是因为悟很善良。所谓‘悟’,就是远离迷惘和烦恼,获得超越生死的永恒真理,获得顿悟。我无法原谅那些曾给予悟以非人的待遇的所有人、所有行为。但是,至少,悟有一个好名字呢。”

见劝不动人,夏油杰干脆一把抱起人:“佛祖告诉我,珍惜还拥有在手的东西,才有机会翻盘!”

“喂,放我下来!而且哪卷佛经里说了这句啊?”五条悟在光隆寺修行的短短时间内,诵遍了所有经卷,其中才没有这句话呢。

夏油杰冲怀里的人挑挑眉:“《不空经》。”

“《不空经》?”

他的刘海儿随着笑容跌宕起伏,让五条悟瞬间屏住了呼吸。

“还没告诉悟我的法号吧?是’不空‘哦~”

“……”

“混蛋你怎么又胡说八道起来了?随意篡改佛语,你不怕遭天谴啊!”五条悟又哭了起来,表情尽是悲恸。

“对不起佛祖大人,请务必让我在遭天谴之前把悟救走,求您发发慈悲吧!!”

这家伙总是在关键时候这样子油嘴滑舌!

被关在地牢里有几天,又一直强撑着无下限,直到真人留在这里的两只咒灵饿极了开始相互残杀,最后都死在了牢笼后,五条悟才敢慢慢松开无下限。

他不想那么早地就死去,可是长期开着无下限也是有极大的体力消耗的,这期间他早就晕过去好几次,足足轻了十几斤,如今快只剩下骨头,夏油杰抱起人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怀里的是只小猫咪,明明悟比自己还高了些许的个子,怎么能瘦成这样?

五条悟本就又疲又饿,和夏油杰争了一通又争不过,只好任由他去。

正当他们快要走到大门的时候,一片阴影走了进来,夏油杰立刻把人放下来护在身后。

只听来人悠悠道:“哪个寺的小和尚,也太没礼貌了。怎么还想把人拐走第二次啊?”

真人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个看守,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弯下腰碰了碰他们:“喂,起来干活儿了。”

他的手一碰到倒下的人身上时,两具身体就开始膨胀,变大,那副模样已经完完全全地超过了人类的极限,嘴里还发出模糊瘆人的声音:

“干活啦——干活啦——”

“看,门——看,门——”

两人,不,两具非人开始朝他们的方向袭来。

五条悟负责对付真人,改造人就交给了夏油杰。

几番回合下来,即使夏油杰武艺再高,也是个普通人,在再低等的咒灵面前,若是结结实实中了一击,内脏也有破碎的危险。

其中一个改造人还挥舞起了生前佩在腰间的一把利剑,差点儿戳穿了夏油杰的胸膛。一旁分神关注着夏油杰的五条悟不禁捏了一把汗。

这样下去可不成。

五条悟明白,即便杀死一个真人,咒灵、还有无端的恶行,照旧会源源不断地从黑暗的地平线上出现。纵使以身饲虎,以肉喂鹰,也喂不饱所有飞禽走兽,人还是得靠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是一个不幸的存在,如果继续和杰在一起,我也会给他带来不幸啊……

如果,如果所有的罪孽能在今天斩除的话……

一想到这里,五条悟下了决心,双手合十,开始低念熟烂于心但从未奏效的咒语。那是五条家历代传承的诅咒,是一种十分危险,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没有谁会主动使用的咒语。

等他食指中指并拢竖起来,朝真人方向一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真人的身体开始燃烧起来。

真人哈哈大笑着:“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术式?不过好低级啊,明知道这是无用功,火又烧不死我。反倒是你们两个,一会儿怕是要变成黑炭咯~”

“普通的火的确对你无用,如果这火是六眼点燃的呢?”

“什么……?”

六眼还能燃火,真人第一次听说。

不过这极有可能是五条悟为了骗他而编造的谎言。

“信不信由你。”

看五条悟势在必得的眼神,真人开始靠自身咒力灭火,然而试了半天,他好像也哑炮了似的,身上的火死活灭不掉。

真人环顾一下四周,五条悟点燃的火很快地就占领了这间房子。

“这是诅咒。”

“六眼的诅咒。”

事到临头,五条悟终于明白了六眼觉醒的第一条件: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那日夏油杰牵着他的手走出荒山,只是第一层解脱;有了心爱之人,心锁上的锈迹慢慢脱落,但五条悟的心牢之锁,还未打开,故而走出结界,又踏入了另一座牢狱。

直到夏油杰来找他,短短几分钟,已足够证明一切,他们的心声已经得到了无声的倾诉。

有了想保护的人,心锁才会打开,六眼才能回应主人的召唤。这是第二层解脱。

六眼排除了其他一切术式降临在身,这次,五条悟终于有了驾驭六眼的实感。

“凡是你触碰的东西,皆为燃料,可见的和不可见的。”

话音刚落,真人浑身开始燃烧起来。

该死的,空气也是燃料?

真人试图发动咒力灭火,可是那股咒力刚从指尖要流出来,便也跟着燃烧了。

“哈哈哈真是见了鬼了,”真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咬牙切齿,“我早说过五条家很碍事,果然,死到临头了还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这是六眼播下的诅咒业火,滋味如何?十二年前你也是这么杀了我的家人并葬之火海的,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被烧成这样子,不消片刻,你必然灰飞烟灭。”

真人表面的肌肉开始溶解,黏糊糊地从身体剥落,伴随着黑红色的液体,血肉模糊,还散发着恶臭,即便如此,他还是慢慢靠近了过来,大声地疯狂地笑着:

“是吗哈哈哈哈,你刚刚说,凡是我触碰的东西,皆是燃料?”

五条悟警惕地开始后退,虽然觉醒了罕见的术式,但六眼已经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再加之浓烟入肺不少、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可是若想顺利发动这股他目前还无法完全驾驭的咒术,他必须待在这里和眼前老奸巨猾的咒灵对峙到最后一刻。

“那如果,我碰了你呢?”

真人的手开始扭曲地伸长,伸长的同时又变成了一把镰刀,锋利无比,电光火石间,镰刀却没按照预想朝自己袭来,直接斩断空气朝一旁的夏油杰挥去。

糟了!

“杰——”

生死瞬间,五条悟完全没有思考,直接挡在了男人身前。

噗滋一声,右臂被切断的声音,干净利落。

随即伤口处开始燃烧起来,五条悟痛呼不已,六眼的诅咒硬生生被收回,身体这才不再燃烧。可是烧焦的味道很快充斥了整个大脑,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被砍下手臂的疼,肉体燃烧得血肉模糊的疼,还有失血过多的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果然啊,六眼和无下限不能同时发挥作用,对不对?”

这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咒语的危险之处:一旦被打断施法,其施咒者本人必将遭到反噬。

真人在一瞬间就看出了五条悟的破绽,无论是术式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都说有了所珍惜的东西,人才会变得脆弱。果然是有道理的。

夏油杰瞪大了眼睛,断肢处的血流淋漓不止,他立刻撕下一块衣服捂住伤口,可是如此大范围的出血很快渗透了布料,浸满了双手,他忍不住呵责道:“为什么,悟为什么要替我挡下?”

“因…为…不想杰…受伤。”

泪水一下子从夏油杰脸上滑下来:“可我更不想悟受伤。”

 

“我都……抛弃你一次了,你…也把我抛弃了吧,这样…就算相互扯平了。”虽然断肢,五条悟还是尽力挤出了个笑容。

“悟才是……在胡说什么呢,”夏油杰的泪不住地往下淌,滴落在五条悟的脸上,“我为什么要抛弃我的老婆,就算你把我抛弃一百次,我还是不会和悟分开。”

“可是…我明明……大你七岁,都快、快有一轮了。我……一直都想问杰,这种事情…不应该年幼的人向…向年长的,喊丈夫吗?”

“我不管!”夏油杰哭着又笑着,嘴唇颤抖到连颤抖的方式都不会了,“悟就是我的老婆,谁也夺不走!!!”

他紧紧抱住满身是血的五条悟,虽然悟还穿着他们上次一起去听落语时夏油杰给他准备的白色棉麻浴衣,印花图案的蜻蜓将飞不飞,太多奔涌而出的鲜血都已经把它们的翅膀染成了黑红色,这下,蜻蜓便是再也飞不起来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之前一直没能发现悟的心事,我根本不知道悟在为什么烦恼,丝毫没有帮你分担痛苦,现在看来还是我太过幼稚了,对不起,悟。”

铁笼易破,心牢难出。他原以为自己能带五条悟出了那座府邸便是一种解脱,可对于禁足多年的悟来说,出了五条家邸,这大千世界,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座牢笼。

“悟,悟,我请你、求你不要离开我。”

只是夏油杰说的这些,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因为很快,五条悟的那双美丽空灵的苍蓝色眼睛睁不开了,两道血泪从那里流了下来,人还连吐了好几口鲜血。

“悟?”

诅咒的副作用开始了。由于施法被收回,诅咒反弹到施咒者身上,代价是当场双目失明。

夏油杰手上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了,多到已经擦不及,止不住了,他双手颤抖着,一面不停地唤着心爱之人的名字。

“悟…悟,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该死的,血怎、怎么还在……流啊…”

“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点儿敞开心扉。”五条悟的声音淡淡的,但足够清晰,“让杰看到不好的一面了…抱歉……”

“笨蛋,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在道歉呢?错的不是悟!”夏油杰觉得他有些看不清悟的样子了,他狠狠用手肘擦了一下眼泪,脸上也沾满了五条悟的血。

“在我死之前,我很想为杰做些什么。”

身上一停止了燃烧,真人就后退着准备逃走。毕竟尝过了六眼的厉害,他还要保存足够的实力。如若五条悟说的是真的,那么转生后的六眼将会强大到何种地步,真人不敢想象。

“傻话!悟,你不,你不会死!!”夏油杰摇着头低吼了出来,他多希望悟能对这世间还有几分留恋,对自己还有留恋。

察觉到了周围没了真人的动静,五条当机立断,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但如果让真人逃走了,它还有可能报复杰,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所以他今晚必须和那只咒灵同归于尽——

“那就以我为祭,今晚,我将献出我的一切,排除无辜,祓除恶灵。六眼,请回应我的召唤!!”

这便是第三层解脱:从自我之中的解脱。

从我到无我,我还是我。

轰——

业火再次点燃,夏油杰被一团不明的力量撞击到,整个人竟被爆炸的气流掀到了房间的大门处。正当他爬起来准备再次回到五条悟的身边时,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五条悟的身体开始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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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空气里突然也燃起了许多团火。

真人将自己切割成很多部分,藏匿在角落,准备逃走。可它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已装不出什么镇定自若,尖锐又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你不惜拿自己为祭,也要杀掉我吗,五条悟!!你的爱人还在你眼前,你不为他活下去吗?”

看着五条悟的有些释然的表情,夏油杰隐隐约约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人,死命地往里跑,却被一面无形的力量阻挡着,他明明伸出了手,却怎么也无法向前再迈进一步。

散落的白色长发很快被焦得卷起来结成一团黑炭似的颜色,浴衣也燃烧起来。

“悟?!”

“十二年前的恩怨,如果在今天能亲手了结的话……”

然后是皮肤,血肉,骨骼……

“悟!!”

夏油杰感到一道桥梁似乎架在了自己和五条悟之间,不断疏远他,拒绝他。

“那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奇怪,如果今天是七夕,那这座鹊桥不是应该搭在心爱的人之间,以便他们相会的吗?

为什么推开了他呢?

“悟……”

蜻蜓们随着他一起葬身火海,痛苦的哀嚎是最后的别歌。

“快要燃尽了呢……”那具着了火的身体似乎是扭过身来,其实夏油杰也辨认不出了,他只是听到了那声音更清晰了些而已。

“杰,来世再见。”

火苗舔舐着五条悟的身体,火与火互相联手,将无数的火纠合在一起,碰撞,复又融合,一呼百应。谁也无法向这大火发起冲锋,何况夏油杰的肉体凡胎。

“五条悟!!!!”

回答他的,只有熊熊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夏油杰被最后一波热流掀飞了出去,随后整栋屋子都被吞没在火海之中了。

头上的发带崩断了,长发散落下来,他的表情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了,道不明了。

“最后……你倒是说点儿诅咒人的话呀。”

只是,夏油杰身后又站起来了两只之前被真人改造的人类,他们同样被六眼燃烧后爆炸的冲击力轰飞出了房间,这会儿又呜呜咽咽地,仍然记得主人下达的命令,朝还活着的人嘶吼,准备发起攻击——

夏油杰的身子近乎麻痹了,脑内翻腾,耳朵嗡鸣作响,心还在记忆中摸索。一段话出现了,又消失了。心事触到了,又隐没了。

……

这段话在呼唤他。也许为了鼓舞他,正在向他靠近吧。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开头一行就是这么说的。自己还是少年时,师父曾为他讲的一则公案,这是《临济录·示众》一章中著名的一节。

话一直连接下去——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这段话将他从深陷的无力中弹出来,立时,浑身充溢着力量。然而,心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他,即将要做的事皆为徒劳,不过他的力量不畏惧徒劳。正因为徒劳,他才要干。

……

江户左卫门屋敷的大火燃烧了整夜,由于真人设下了「帐」,这场火灾没有蔓延到别处,全住处上上下下烧了个干净才算结束。明治天皇本就知道真人的身份特殊,以“用火不慎”为由镇压了此事,之后便没了什么后文。

谁也不知道那场大火里,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徒步走回了五条邸。

夏油杰是怎么消灭掉那两具改造人的,大卸八块?还是将其身首异处?说实话,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他只记得他离开的时候,五条悟已经同那只咒灵灰飞烟灭。

夏油杰从后山拖回来了一根一人高的原木,并打开他的包袱,里面是他的法衣五条袈裟,他虔诚地穿上袈裟,磨利刻刀,准备雕刻。

西本愿寺的委托,他没忘记。

他曾经喜欢把优秀的木雕当作小型的宇宙,而今他却把这些看成是秩序的碎片,脱离秩序之物以及暗示秩序的崩溃。

刻上一刀,夏油杰闭上眼睛出会儿神。于是心目中就出现了悟那可爱的嘴唇,好像在吟诵谁的俳句。

“就是那个样子。”

他捕捉那个形象又是一刀。凿一下就向后退一步,审视一番,回忆着二人之间的恩爱之情。起初是他闯入五条家荒山,接着悟又来照顾生病的自己……

彼时夏油杰是多么的欣喜啊,而今五条悟却像风前的云彩一般消失了。他一腔悲哀,徒然思念着心里的人。又狼狈不堪地拼命干,刀不离手,手不离刀,专心致志。

季节刚刚入夏,夏油杰有些身体不适,易于疲劳。由此,他把这些症状看成是易变的初夏气候不调所引起的苦夏。

但他无心休息。

太阳一出来他就开始雕刻,从早到晚,蝉躲在稀疏的树叶里叫个不停,这是一种无间歇的啼鸣,似乎连同溽热的杂草一起,甚至整个庭院整日都在高声喊叫。

在夏季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刀光闪闪烁烁,削木之声,就像飞行在天空中的箭镞带起的风声一样。刻完后就退后一步,端详着雕得匀称与否,这时好比是琴断了弦,余音缭绕。雄赳赳气昂昂,多年来学成的本事,练就的手腕,经验充足,功夫到了家,而今沸腾在拳头上,倦意忘得一干二净,头脑清晰,一心不乱。

湿风阵阵吹来,掀动夏油杰的袈裟的衣袖。他在专心雕刻的时候,眼角不断承受着渗入强烈阳光的夏云的姿影。

夏油杰又生怕刻错一刀,额头冒出大汗珠,擦也不擦,眼里飞进木屑,全神贯注诚惶诚恐地继续雕下去。

浮世噪声,充耳不闻,不顾饿渴,不顾身家性命。如此大勇大猛,无所畏惧,自然就能克服一切障碍。嘴里吐出热气吹掉碎屑,在一呼一吸中都倾注了真诚之心,目光炯炯,凝眸望去,好似入了三昧之境界。

五条悟的死亡就像是盛夏席卷而来的热浪,遥远而虚幻,有种不真实感。短期剧烈发生的事件,往往还停留在意识表层,夏油杰抗拒这种重大创伤。

午夜梦回,他总觉得悟还陪伴在他身边,也许拉开另一个房间的纸隔门,他就在里面躺着——唇色仍滞留着最后一抹嫣红,仿佛暮春的樱花腐烂前的一刻,仍毫无知觉地绽放着,白皙的皮肤如同透明的积雪,只是轻轻地睡着了。

过往的日子里,那些曾经出现在日日夜夜、成为生活伴侣的声音和色彩随着时光在苒,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

猛然之间,夏油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无从寻死五条悟的踪迹时,一股愁思便以他的周身蒸腾而起,将他裹围在绵绵无期的伤怀之中。

牵牛花也越开越小。当像燃烧着的火焰似的夕阳照进狭窄的屋内时,知了的叫声便更急促地传人耳中。八月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半,蝉鸣依然清晰可闻。

木锉的响声和单调的运动,搅乱了感情不规则的起伏和缓慢的音律。

有一次,刻刀拉伤了他的手指,一阵疼痛之后,血液慢慢涌流出来,胀大成鲜红的血滴。夏油杰一想到这种疼痛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心中不免升腾起几分期待来。

于是,他越发肆意地挥舞刻刀。谁知,那把刻刀再也没有拉伤手指,更没有将他扼杀的迹象。

究竟是什么能将人们从酷烈的惩罚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这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噩梦不是他的苦恼,只不过是某个人在精神层面上带给他剧烈的肉体的苦痛。

夏季一天天过去了,这是夏油杰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夏天。

三七二十一天后,那尊佛像终于成型。夏油杰也用不着对什么人顾忌,还在雕像背后加上了圆光,这下,它活脱脱就是一尊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菩萨了。

这时,夜里已经增加了凉气,窗下可以听到虫鸣。

只剩下眼睛还未雕刻。

夏油杰举起手中的刻刀,又放下,举起,再放下。

反反复复几次。悟全身上下最漂亮的部位就是他那双眼睛,照着模样一根睫毛都不差地刻下来,夏油杰不是没有那个手艺。

只不过进来雕像越来越接近成型,他夜里不免做起噩梦来。每次都以五条悟的双目流下骇人的血痕的场面作为结束而惊醒。

美丽的景色就是地狱。

五条悟是美,绝对的美,但美可以寄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

夏油杰有了新的想法,于是他立刻挥起手中的刀,左削一下,右来一刀。

他并没有真实地刻出五条悟眼眸原本的样子,而是为其缠上绷带布条,将美丽藏匿在人们的想象之中了。

由此,印象的五条悟和现实的五条悟,犹如透过薄绢描摹的彩绘,浮现在原木之上,其细部也徐徐相叠。散开的发丝叠着发丝,可爱的脸蛋叠着脸蛋,白皙柔美的锁骨叠着锁骨,精瘦的肉身叠着肉身。五条悟不再是五条悟了,可以说,他已经化作现象界里无常的象征了。如此一想,这座木雕之美已经不亚于印象的五条悟之美了。

看着雕刻完成的木像,夏油杰跌坐在地,扔掉手中的刻刀,双手掩面对着雕像哭了起来。

“真美啊。”

只要这张面孔存在于世间,不管在哪里,都会穿过黑暗飘浮着微光。这黝黯的山谷,充溢着潮风的星空,即使在那些地方,那张美丽的容颜也会光芒闪耀地浮现出来。

“即便如此,真美啊。”

 

恋爱必然有感应,夏油杰的虔诚打动了佛心,承蒙皈依佛来迎,在完成了这尊菩萨木雕之后,原地化作观音,升天而去了。

仙去的时候,还有一地白色的羽毛,陪了他三个月的白鸽也化为迦陵频伽,伴绕在这位不空羂索观音的身侧。

遁入空门前,如来佛祖亲自对其进行了考验。

“何谓不空?”

答曰:“羂索必有所获,所求不空,心愿不空,故云‘不空’。”

“恶和善呢?”

答曰:“恶即是善,善即是恶。”

“哦?请仔细讲讲。”

答曰:“单单停留于感情阶段,这个世界杀机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同。”

再问:“但你的不空,不是也空过吗?”

不空羂索观音睁开了眼睛,看着如来佛祖。

不空羂索观音持不空之羂索,钩取人天之鱼于菩提之岸,以此标帜而得名,羂索譬菩萨之四摄法,其羂索必有所获,所求不空,心愿不空,故云“不空”。

可谁又能知道,他的羂索,连最重要的心上人都套了个空。

那日,五条悟给夏油杰编了一个花环。

只可惜,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编过这个,编来编去,不仅把草藤给揉得软趴趴的,嫩手还被小草上的锯齿给拉出了血珠,伤口处又疼又痒,五条悟一下子急恼得快要哭了出来。

夏油杰看了他手中的草环,拿来戴头上太小,戴手腕上又太大,无奈地笑笑,随手扯过一根芒草,三下五除二地就着原来的藤编出了一个漂亮的草环,戴在了五条悟的头上。

“真是的,你明明知道,我想给你戴上。”

“悟戴上更好看。”

“真是想不到,出家人的嘴巴里,还能说出这么些甜言蜜语。”

……

……

良久,答曰:“能得救的,只是那些准备好接受救助的人。不能解脱的,还是要等自己打破内心的牢笼,始得解脱。”

如来佛祖满意地点点头。

至此,不空羂索观音晋升至空无边处天。据说,这位观音以慈悲为怀,爱护众生,世人凡是在他生前雕刻的佛像面前虔诚跪拜,他则有求必应。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注释】

迦陵频伽:是指佛教中的一种神鸟。据传其声音美妙动听,婉转如歌,胜于常鸟,佛经中又名美音鸟或妙音鸟,迦陵频伽,佛教经典称“妙音鸟”,《慧苑音义》云:“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此鸟本出雪山,在壳中即能鸣,其音和雅,听者无厌。

不空羂索观音:又名见解脱观音像。夏油杰本就有慧根,是唯一一个能自如地踏进真人的帐,解救五条悟的人。

空无边处天:无色界四天的第一天,也称无量空处。

【再注】

落语《燃尽的线香》完整版:

过去为了按小时计算给艺伎的花费,人们会测量线香燃烧的长度以计费。

一位少爷不知道玩乐,一直诚实工作,某日被朋友邀请到花街,遇到置屋的女儿,和艺伎小糸一见钟情。

少爷很快就把钱全花在了小糸身上,甚至动了店里的钱。掌柜为了不让他们见面,把少爷关在店里的仓库里,让他在那里住上一百天。期间小糸的店里每天都寄来信件,掌柜却不让少爷看。少爷住在仓库的第八十天,终于没有信了。一百天过去了,少爷被允许离开仓库。

少爷说:“多亏了你,我改过自新了。”并向掌柜表示感谢。掌柜把最后一封信拿给少爷看。

“看到这封信,若不能立即前来,今生难得见到你,小糸。”

掌柜说:“色情街头的恋爱只有八十天,写这样的信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真是冷酷无情。”

少爷可以外出后,前往置屋,老板娘给他看了牌位,他这才知道小糸是真的死了。

老板娘告诉他:“少爷不来的第一天,小糸说你们本来约好了看戏,她很是期待,可是少爷没来。给您寄信,您也不来店里。艺伎和店里的人都反复给您写信,但您还是没有来。“

后来,小糸因为恋爱,什么也不吃了。寄出最后一封信的第二天,小糸抱着您曾经为她定做的三味线,弹着琴去世了。”

老板娘责备少爷不讲义气,号啕大哭着说: “您就算踢开仓库的门,也应该来看她的。”

少爷向老板娘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老板娘原谅了少爷,说道:“碰巧今天是小糸的三七,这也是一种缘分。”便把少爷请到佛龛前。

少爷在佛前供奉牌位和三味线,双手合十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少爷喜欢的歌曲《雪》。

旁边一个艺伎喊道:“佛龛里的三味线在响!”。

看到自己弹奏起来的三味线,少爷哭喊道:“小糸,原谅我吧。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娶妻子了。”

这时三味线的声音突然停止了,老板娘说:“少爷,那孩子再也不会弹三味线了。”

少爷问:“为什么?”

回答说:“因为佛龛上的线香,已经燃断了。”

 

落语中少爷没有和艺伎小糸在一起,也暗示着本篇中五条悟和夏油杰终将爱而不得,阴阳两隔。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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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七世吗,后面是不是还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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