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晦日,镰仓。夏油傑照例早起,此时天尚未亮。年末时分,从天上降下最后一场雪已经来临,纷纷扬扬,于阴霾的空中落下,像细小的盐粒,沾在黑色的袈裟上,一时还看不分明。寺外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城镇还在沉睡。
“雪并不大啊。”洗漱的时候,他暗自想到。
井水冰凉刺骨,但是醒神的效果很好。夏油的老家在更加偏北的地方,附近都是连绵的山林。大雪封山的时候,连野兽都几乎不会出来。只是因为父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因此将自己的独子送到江户附近的寺庙中,在这里寄宿,带发修行。
虽然只是俗家弟子,然而夏油比寺中的见习僧侣更为勤勉。凌晨五点,他已经起床,在房间内做完早课,随后便去杂物房拿笤帚,到后院扫雪。等到晚一些,伙夫将铃摇响,众人才纷纷起床,到膳房去打些稀粥,那时夏油已经将庭院打扫干净了,借着天光坐在松柏下继续读书。年长的僧人很欣赏他的勤奋,都觉得他此后会有大的成就;夏油本人也有这样的觉悟。
明日就是初诣,寺里将会迎来大量参拜的香客。在许多人看来,迎接新的一年的日子总是平安祥和的,其实并不然。将冷水泼向脸的间隙,夏油从眼角余光处看到两只蹲踞在角落里的黑影。越靠近新年,积攒的怨气就越多,也许跟琐事都堆到年尾有关吧。他将淋湿的刘海拂到一边,与咒灵对视。察觉到视线的诅咒像受到威胁的野犬,发出了常人听不见的嘶吼。夏油不以为意。跟野兽一样,越是反应剧烈的咒灵,与他的实力差距越大。
“噫……呀………”
几只漆黑的影子在角落中潜伏着,就像卧病在床的人那样呓语。经过它们面前时,夏油伸出手,怪物们便化作了玉的形状,落在他的掌心里。
咽下两只咒灵以后,他意识到自己今早大概是没有胃口吃早餐了。要做比喻的话,就跟刚刚吞掉了一块没有洗过的抹布差不多。夏油持着笤帚,在撒盐般的雪中无声干呕。真冷啊,他想。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已经要冻僵了。
毕竟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光靠自身的意志尚且不够。每日敦促他这样早起的只有这样一件事:寺庙之中,多有一种叫做“咒灵”的怪物逡巡。这种怪物的产生源于人类的怨念,而来到这里祈福的人们,又多半将诅咒转嫁到了寺庙身上。绝大多数人看不见咒灵,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受其困扰。因此,在天亮之前,夏油必须将它们祓除殆尽,才能保证香客能够不惹上麻烦,而寺院里的僧人也不会被它们骚扰,这才是他每日打扫的真正意义。
寺院里只有住持知道他的事情。虽然住持也是普通人,无法看见诅咒,但是这所寺庙毕竟年代古远,流传的见闻众多。因此他特意将夏油傑留了下来,每当节日来临的时候,都会让夏油穿上袈裟,为信众做一些所谓的法事。
夏油的责任心很强。知道他能看得见怪物的只有父母和住持,可他们并不了解祓除诅咒的具体方法。夏油常用的技俩是当着他们的面诵经,手中持一串念珠捻转,诵毕就说恶灵已经被超度。真相是在佛珠转动的时候,咒灵已经被他把持在手上,化作一枚玉质的圆珠。等到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夏油再将其吞咽下去。作为恶意化身的咒灵滋味当然不会好,但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与在冬天早起、冒着风雪打扫庭院并没有区别,都不过是修行。
可是等到太阳升起来以后,照在庭院中的将是一片干净的新雪。
“污浊残秽,皆尽祓褉。”他无声地念诵这句咒语。总会有虔诚的信众来到寺院中守岁,倾听夜钟。因此,今天一定要将卫生打扫干净才行,夏油暗下决心。
他悄悄推开寺院的后门,往街道上走去。落在身上的雪化掉了,稍微将外衣打湿了一点,更显寒冷。夏油傑出身于北地,并不畏冷,走了没多久,身上就慢慢回暖了。幸运的是,路上倒没有见到多少咒灵。就算有,力量也十分稀薄,比不上寺院里那些,随手一捏,便像蝼蚁那般被揉碎了。
街道安静如昔,并没有任何异常。
可以回去了,夏油思忖。如果师傅问起来,就说自己早起去化缘吧。
此时他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自己仍然会不断回顾起这一天。就像民俗传说里的鬼打墙那样,人在大雾中穿过坟地,从真夜中走到天亮,回头看去,相似的景色仍在身畔。其实那天除了是大晦以外,本来也只是一个平凡的早上。人的一生可以经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年夜,这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因此夏油从未想过命运会在街角处等候他。
在归途中,夏油在积雪的路面上看到一片刺目的绯红。刚开始他以为那是血,走近了才发现不是,那只是华丽的打褂罢了。远处第一缕阳光破开云翳,照在地上,因此夏油看清了被簇拥在绯色织锦当中的人。那是个全身雪白的少年,上半张脸被长绷带一层层围住,遮了起来,看不到全貌。与周围人不同,他的皮肤和毛发都是纯白色的,如果不是那件外衣,整个人大概都会与雪化作一体吧。刚开始夏油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猜想这也许是非人的生物,像传说中的雪女那样用外表蛊惑人心。毕竟正常的人类是不会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睡在大街上的。也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只是看过一眼,心脏就鼓动得想要顶破肋骨,跳出胸膛。
他伸出冻僵的手,去探少年的鼻息。温暖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指尖上。发现他还活着,夏油终于松了口气,又去触碰他的脸颊,触感好像在触碰花瓣。
“喂,起来。”夏油严肃说道。就算是身体再强壮的男人,卧在雪里也会生病,更何况对方年纪并不大,身材也比他要单薄些。如果不少被他遇到,也许就会这样冻死在街头。少年并未回答。他就像一只打盹时被人抚摸的小猫那样,即便在梦中被呵斥,也仅仅是从喉咙里冒出“咕噜”一声,将绯色的打褂拥的更紧了一些,蜷缩在里边,皮肤像新剥的虾那样晶莹。
这样下去的话,他会冻死的。寺里曾经接济过在冬日露宿的浪人,那个男人仗着身体强壮,冒着风雪,醉了一夜,天亮时四肢都已经冻得僵硬青紫,最终只能切除。
夏油俯下身,将少年横抱起来。“没有办法了,先把你带回去吧。”
少年绯色的外衣就像血红的云霞那般从他的怀中垂落,夏油偶尔低下头看他如玉的侧脸,总觉得自己像捧着一堆新雪。其实他有一种预感,这个人此后会在自己的人生带来重大的变故。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他隐约察觉到两人的相遇也许就是宿命,而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那条披在少年身上的打褂长可着地,上面用金线细密地织了许多梅花的花纹。具他所知,在这个乱世,只有大奥中的贵女才能穿得了如此华贵的衣服。那些居住在将军府中的女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触碰深宫之外的世界,甚至连祝祭之日都很难公开露面,仅有极少数可以侍奉将军,乘着牛车来到大道上,随之出游。即便如此,那些游车上也垂挂着精致的珠帘,平民难以见到这些贵女的尊颜一面。只是根据一些偶然瞥见过的香客所说,被选入宫中的女人,面容都像天女一样,是世间难得的美丽。这些话语都是他们在私下里以密谈的形式跟夏油聊起的。触碰大奥的女人是禁忌,即便只是毫无实质的目光也不行。他们知道这个在寺院中修行的孩子心思沉静,守口如瓶,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宣扬出去,而他也对这些高贵的嫔妃没有兴趣。
夏油明白少年的身份不凡,他特意看过对方的脖颈,像蝤蛴那样白而柔腻,并没有果核般的凸起。可是他也没有见过长得那么高的女人。无论如何,在大晦日的清晨把这样一位华服美人抱回寺里是不合适的,救济他或许会招致更多比救济本身要严重的麻烦。可在此刻,这些事情都变得不足一提。夏油想起幼时自己生活在山里,早晨起床的时候,大雪已经没过了门沿。他起来扫雪,竟然发现院中蹲伏着一只纯白的雪兔,见到他也并不逃跑,只是睁着晶莹的眼睛,静静地与他对视。夏油以为它被冻僵了,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雪里抱出来,捧在手里。雪兔竖起的长耳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却并不挣扎。只要他的手指收紧,它就会无可避免地被掐死。然而它只是温顺而信任地蜷在他的手上。
……
“你是谁?”
当夏油端着热水和新煮好的年糕汤进屋时,少年已经醒了,拥着外衣,从绯色的衣裾下伸出两只修长而白的小腿。夏油没有回答,目光毫无波澜地从他身上移开,将食水放到他身边的桌案上。
“吃吧。”夏油傑说。
“才不要呢。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吃你的东西?”少年撇嘴,眼睛却眨着,挑衅一般地去瞧他。他的衣衫华贵,举止却很随便,撑在床沿上,动作很不安分。
“我是在这座寺庙里修行的僧人。”夏油开始有些后悔把这个麻烦捡回来了。
“那你的名字呢?好歹把名字介绍给别人吧,要不然实在是太没有礼节了。”
“我的名字是夏油傑。”
“夏油——夏油啊,好奇怪的姓氏,之前都没有听过,真好笑啊。”少年抱着被子,像听到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一般,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把脚从衣被里伸出来,轻轻地踢了一下夏油傑的小腿,“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还真是多亏了你,我累的要死了,如果继续昏睡在路上,大概不是被冻死,就是要被袭击吧。”
然而夏油傑背对着他,并不理会。少年见他沉默,稍微加重了点力道,却觉得自己踢在一块铁板上。平日他待在家中,随从和侍女对他都是战战兢兢,百依百顺;就连幕府的贵人见他也要礼让三分。因此眼前这个和尚对自己不理不睬,反而让他感到很新奇。
“我的家在很偏僻的地方,姓氏与这里不同也是自然的。”夏油傑说,“……敢问你的尊名?”
“我啊,我叫五条悟,将来要做御前的术师哦。很厉害吧。”五条扬起尖尖的下颌,得意地笑了。
夏油这才转过身来,正对着他,“你是术师?”
五条这才看清了这个把自己从冬天的街道上带走的男人。对方其实和他年纪相仿,五官轮廓深刻,有一双佛像般细长的眼睛,看上去确实不像都内的居民。五条家以姿容显著,因为术式特别的缘故,多数人即便拥有咒力也不能使用,所以每一代都有被选入大奥的女眷。如果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大概不会看夏油一眼。
五条其实不喜欢神社和寺庙里的行者,他总觉得这些人很虚伪——明明说着要为大家祈福的漂亮话,自己身边却总是诅咒围绕。连自己都保佑不了的宗教,又要如何去渡人呢?然而这个年轻的僧人身畔却是少有的干净。连带着这个房间,以及房间以外的院落都是,四处都被扫除的十分妥当,角落的阴影里也没用咒灵潜伏。
“我是啊!”对着那张沉静的脸,五条忽然觉得自己所持有的术式,身世甚至是容貌都不管用了,他想到刚才夏油背对自己的身影,微微有些泄气。
“那你能看得见这个吗?”夏油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那上面只有一串佛珠,黑色的珠子像病人一样,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像是在说“你好……你好。”
“好恶心,这不是咒灵吗。你怎么有这个东西的?”五条反过来问他。
“果然能看见啊。”夏油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天生就能降伏它们,但是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你不也是吗,缠着绷带,却仍然能视物。”
“被你发现了,毕竟我的眼睛很特别。”五条悟把这句话当作夸赞,孩子气地笑了,“好啦,不就是能看到咒灵吗。我家里有许多人也能看见,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倒是这个房间真冷呢,没有生暖的炭盆嘛。”
一边说着,他一边对着房间东张西望,像是在春游那样。
“寺院里崇尚朴素,没有这种奢侈的东西。”夏油说:“不过这里有年糕和热水,你可以吃一点暖身体。”
他把食盘往五条面前推了推。因为刚端过来的缘故,这些食物余温尚存。五条却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只将头面露在外边,安然地依靠在墙上。夏油看着他的举措,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微微皱眉。
“站在这里干什么,来服侍我吃饭呀?”五条理所当然地说。
夏油的双眉皱的更深:“这里的规矩不劳者不食。如果你的手脚被冻伤了,我可以帮你。”
“真过分。说不定我的手脚都被冻伤了呢?”
说出这种话的五条,手上不要说冻伤,连冻疮都没有,皮肤细腻洁白。到底是十几岁的人了,总不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吧。夏油思量着,背过身去,走出了房间,“我要去请见师傅了,你不要离开这个房间。”他特意叮嘱。按照规矩,即便是僧侣收留无处可归的旅人,也应该跟住持先请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油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诶——”五条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他像只被遗弃的猫那样蜷缩在床上,呆呆地坐着,好像还没有相信夏油就要这样走了。华丽的绯色外褂在此时就是一层支撑着他的华贵外壳,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锦织是无法在冬天为人提供温暖的。夏油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又有点可怜,虽然是个蛮不讲理的世家少爷,但大概还没有这样落魄过吧?大清早的昏睡在雪地上,大概也有什么缘故。想到这一层,夏油的心忽然就软了一点,他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到五条面前。
“这是被咒灵依附的佛珠,被降伏的咒灵会与我同调。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用这个叫我。”夏油说。
大晦日要做扫除,即便夏油已经起的比往日要早,将院落打扫干净,也有诸如劈柴,擦拭窗棂,修剪枯枝等杂务要做。更不用说执事要为所有弟子更换物品。
老人来到紧闭的房门之前时,夏油赶到门前,拦下了他企图开门的手。“阿傑,初诣要换新的浴巾哟。”执事乐呵呵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是请让我自己更换吧。”夏油有些尴尬。
老人好奇地问:“那为什么不让我进门呢?难道你又买了住持所规定的禁书吗?”
夏油喜欢看书,读物很杂。私底下,就算是被住持禁止的小说,或者是他人撰写的文章,都会阅读过一遍。执事很喜欢这个勤恳的年轻人,因此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从未告密过。但夏油还是犹豫了,低声说:“今早……我在街上捡了一只猫回来。只是猫儿顽皮,难免将屋子弄乱,又给您添麻烦。”
似乎是在应证他的话,屋内真的冒出一声细细的猫叫。执事年事已老,耳目昏聩,也未去分辨,只当他讲的都是真话。毕竟僧人是不能说谎的,口吐诳语也是造业,他日当有报应。居住在寺里的人们都坚信这一点。
等到执事走远,夏油打开门,趁着一线缝隙钻了进去。五条还是坐在被子里边等他,而自己准备的红豆年糕汤分毫未动。夏油傑怀疑这个人是真的有些傻,否则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也不出来吃点东西来取暖。可是如果五条真的脑子不好用,为什么又会耳聪目明地隔门听见他和执事的对话,学着猫叫来替他掩护呢?夏油想不明白这件事情,进屋查看食盘的时候,他发现里边的食物都已经冷了,而五条的手也是冰凉的。
“跟你说过了,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汤水,比不了华族的馔食,但总比不吃不喝要好吧。”
“可是你不让我离开房间啊。是不想让我被其他人发现吧?要隐匿气息的话,当然是什么也不做比较好。今天一上午都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呢,真热闹呀。”五条似乎很喜欢跟他讲话,满足地笑了起来:“我刚刚想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我们两个赢了呢。”
根本不是这回事,夏油在心中叹气。但他也不准备反驳,因为比起一场没有意义的游戏,他的私心是更加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喂。话说回来,你给的佛珠真有意思。”五条朝他伸出手,笑嘻嘻地说:“不愧是用咒灵做成的,还真是让人称心如意呢。刚才你和那个老爷爷在外面聊天,我想着:要是真的有猫在这里就好了,就可以让他不要啰嗦了。没想到这里边的咒灵真的像猫那样叫了一声。”
夏油傑望着他,忽然胸口收紧,一直以来宛如明镜般问心无愧的思绪忽然被搅乱了。
“这些咒灵是不会讲话的,”他说。
“我知道,”五条悟得意地点头。
当晚,他仍然固执地赖在夏油傑房中。两个少爷躲在这里闲聊了一日,五条毫无隐瞒,跟夏油讲了许多关于术师和他的家族的事情:他原本出身于咒术师的御三家之一,因为具有罕见的天赋,在家族中备受期待。幕府的将军同样欣赏他罕有的才华,特意在大奥之中空出居所,以便于他跟随是上。
“冬天,梅壶殿内总生有炭火呢,非常暖和。”五条趴在夏油的膝盖上,懒懒地说:“但是宫中的污秽实在太多了。就算每天我勤勤恳恳地祓除,到了第二天,那些诅咒仍然像污泥那样,遍布得到处都是。”
越是怨念横生的地方,诅咒便越多。“悟在那里过得不好吗?”他问。
“怎么说呢,其实说不上好或不好。不过,前些日子藤壶院的女御夜中不能安睡,请相士过来看。那个人说有邪祟在南边,因此我就被送了过来……确实有个很麻烦的东西在那里。虽然把它消灭了,可是约定好来接应我的人并不在。到处都是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太困,就睡着了。”
他事不关己地说着,好像在讲一个从他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还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能够理解的态度。夏油看得出来,其实五条并没有什么跟别人交谈的经验,可是他仍然不能自已地感到一阵刺痛。这个被讲述得支离破碎的故事将他的心搅乱了。夏油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有一条毒蛇在噬咬,可他只能保持沉默。住持和父母总欣慰地说他是个聪明的人,但其实有时过于敏锐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要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要冻死在大街上了。”五条忽然说,“这就是’恩情’吧?作为回礼,我特许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夏油问他:“什么都行吗?”
“什么都行喔。金子,官位……基本上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我想看悟的眼睛。”
“好奇怪,还是第一次有人向我许下这种愿望呢。那不是立即就能实现了嘛。”五条愣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解开了自己脸上的绷带。
那双眼睛是夏油从未见过的苍蓝色。宛如冬日雪后倒悬的天空。
……
据说五条家的当主具有举世罕见的六眼,能够看穿万物,数百年才能一见。其实六眼的能力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神奇,只是视力要比一般人敏锐得多而已。此前五条被人拜托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要比看这双眼睛要困难的多,而那些人所求的也更多,却没有人好奇过他的眼睛。也许在幕府的人眼里它们就像被收藏供奉的妖刀那样,徒具威力,其实是不祥的东西。
从结果来看,众人所持有的这种态度是不无道理的。根据幕府的文官记载,在十年前,有一位年轻的僧人,原本有望继任圆觉寺的住持之位,却在目视六眼以后遭到报应,性情大变。那个人最后堕落成邪僧,因为宣讲异经而被住持驱逐。
坊间则流传着一种更为暧昧的说法:那个僧人修行的是大乘佛法,可却早早便破了戒,与五条家主有染,从此道心崩塌,一念成魔。将军在听说这件事以后勃然大怒,要求将这个僧人捉拿归案,可是那人却自此下落不明。后来在江户城内发生了多起惨案,一时人心惶惶,其中最震动的一起便是藤壶院的妃子失踪七日以后,裸死于镰仓街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新雪。
有人说罪犯就是那名通晓邪术的僧人,而官方得到的消息则认证了这道传闻。被派去追杀夏油的术师无不铩羽而归,运气不佳的甚至落下残疾。夏油之所以留他们一命,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必要,一方面则是出于当事人心知肚明的缘由:许多年前,夏油作为信物赠与五条家当主的佛珠,至今仍然被留在身边。每当罪恶发生时,从念珠的另一端,便会传来微弱的惨叫,和血肉被撕碎的声音。就好像当年隔着门板,夏油对执事撒谎那样,尽管他知道五条会听见,却并不在意让他听见这些事情。
这是一种只会在两人之间发生的默契。就像孩子们用纸杯和红绳制成的传音游戏,一个人对着白纸说话,声音只会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将军无奈,最终还是派五条家的当主去将他缉拿回来。五条接旨以后,不出三日,就在圆觉寺的旧址见到了夏油傑。此时夏油因为连日的追杀而感到疲惫,随意坐在墙角上,就像一个流浪化缘的僧人。
“悟,你终于来了。”他说。
成年以后的五条不再穿着贵女所披的打褂,外衣也换成了纯黑的羽织。从领口中探出的脖颈线条已经有所起伏,有着梅核一般小小的喉结。只有脸上仍然缠绷带,夏油只能依靠回忆里的碎片,想象那双天空一般苍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以命偿命,以血偿血,凡事都有因果。”五条说,“你犯下了那么多命案,总是要不得好死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夏油失笑:“这种事情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我杀死一个人,你就要对着佛珠念一夜的往生咒。但是这样就能偿还我的罪孽么?可是佛珠是不会说话的,它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珠子而已。”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将军不是让你来杀我的吧?无论对于他还是我来说,最紧要从来不是杀人偿命这种事。”
“嗯。”五条在他面半跪下来,“可我问的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想对你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夏油望着他,缓缓地坐起身,自嘲的笑容忽然从他脸上消失了。
“……许多年前我捡过一只自投罗网的雪兔,并且细心地在它的耳朵上做了标记。可是开春的时候,它仍然回到了山林中去。偶尔我才会在门口的石阶见到它等候在那里。可是它没有活到下一个冬天来临。”
夏油回忆着,忽然又笑了起来:“可是林子里的狼吃掉了它。我出门捡柴的时候,拾到了一只残存的兔耳,上边还钉着我给它的圆珠。在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之前,我进到山里去,将那头狼杀掉了,可是雪兔也不能因此复活。”
“我知道。”五条说,“这颗珠子现在还在我手上。”
夏油盯着他,恍惚之中,他从那双不存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仿佛在云翳蒙蒙的天空上照见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遇到五条的时候,也是一个天光尚未亮起的雪天。也许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应该装作看不见被妃嫔陷害而晕倒在大街上的五条,就那样走过去,两人的视线便永远不再会有交汇的机会,而他也不会因为畏惧失去的阴影,而在今后的十年里不断杀人。
可是这一切终究发生了。他未曾告诉过五条:在与狼搏斗的时候,他差点咬断咽喉。拦在面前的手臂替他挡下致命一击,被狼牙贯穿的疼痛甚至比今天还要酷烈。可他未曾后悔过,夏油怀抱着与幼时始终如一的私心,或许那可以说是一种咒术师与生俱来的直觉:在某种特殊的时刻,即便只有一个人被咒杀,活下来的另一个人也会忠实地继承他的诅咒,任何手段也无法祓除。
“再让我看看你吧。”夏油说。
五条用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绷带,另一只手则绕过夏油的后背,将匕首埋入了他的心脏。剧痛之中,夏油只是手臂揽得更紧,手指收拢,几乎将他的肩膀掐出大片淤青。
“只是这样么?”五条问。
“嗯。这样就够了。”
过了许久,那只手终于松开,坠落到地面上。五条面无表情地将小刀抽出,血顺着他的手臂留下,染红了腕上的佛珠。
“五条大人,为何你要自作主张?夏油傑就算是罪人,也死要见尸,而不是草率地埋于荒野。”
将军命令五条把罪人押送回江户,以锁链穿过琵琶骨,绑缚在闹市街头,当众凌迟。出于私心,五条亲自为夏油行刑,贯穿了他的心脏,一刀毙命。等到他同行的将军亲信赶到时,夏油的尸体都已经不知所踪。
“……否则,我们无法跟将军交差啊。”将军身边的郎众说道。
五条冷酷地笑了,将一条血迹斑斑的佛珠交给他,说:“这个东西就是夏油的遗物,可以作为证据。”
咒术师多半身负异术,因此在独处时,郎众都十分忌惮他,只得接过佛珠:“这不只是一条珠串吗?”他自音自语地说着,话音未落,忽然停顿下来。在触碰到佛珠的那一瞬间,郎众似乎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尖叫,以及鲜血涌出的声音……
“那是藤壶女御的悲叫吗,”他错愕地说。郎众侍上多年,十分清楚宫中女官的声音。
“也许吧,”五条漫不经心地将绷带缠了回去,“这串佛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其实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乌木而已,只不过夏油傑在上面依附了一只咒灵,能让人听到他想让对方听见的声音。”
十年前,他跟夏油藏在小屋里,一起度过了除夜。没有炭火,五条又怕冷,总是像猫那样钻进被窝里,贪取夏油温暖的体温。朔风吹着窗棂,发出奇怪的声响。他觉得很困,可刚刚交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怎样也不舍得睡去,于是拉着夏油讲话。
“很快就能听到夜钟了吧?在寺庙里的话,那会听到什么样的声音呢。”五条问。
“嗯……”夏油想了想,将那串佛珠拿了出来,放到他耳边,“其实很快就到撞钟的时候了。但是你想听的话,可以先听一下。”
五条家收藏的咒具不胜枚数,可是有意思的小物件反而很少。五条悟认真地侧耳倾听了一下,仰起头朝他笑:“声音好模糊啊!根本听不清呢。”
夏油有些尴尬:“是么,可能是我自己也不太想的起来钟声是什么样了,毕竟一年只有一次。”
“没关系,你不是说了嘛,待会就要敲钟了。”五条说着,也提醒自己想起来这件事,忽然变得精神了起来:“这条珠串,傑可以给我吗?这样的话,我们互相想起来的时候,都可以让对方听见。”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夏油的名字。一个人在叫另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总有一点亲近的成分在的,夏油有些错愕,点了点头说:“可以啊。”
于是五条扒着床沿,生平第一次期待起新年的钟声。大晦日的月亮只有发丝般纤细的一轮,被庭院中挂雪的松柏淹没。尽管如此,他也十分怀念这一轮月亮,回过头想叫自己的新朋友来看。然而榻榻米上空无一人。傑?五条茫然叫道。无人应答。梦中由回忆构成的快乐就像那天的细雪一样,倏尔消融了。他猝然醒来,从南面传来悠长的钟声,回环往复,刚好一百零八下。今日是大晦日,除夜,夏油傑死后的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