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五晚九
原作背景中篇,双叛逃if线剧情,含大量我流剧情解读。
episode.i
黎明之前最深的黑暗里,他又一次坠入了那个噩梦。
梦里没有妖魔,没有鬼怪,有的只是阳光朗照的巨大建筑和一扇半掩着的防火门。哪怕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在眼前洞开。
他陷入了掌声的海洋里。等待在门后的男女老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欢迎他,就像是欢迎一位英雄。他们多是生活富足的普通人,身材肥肥胖胖的,就像一尊尊庙里的塑像。而被他们簇拥在大堂中央的,是清瘦得像是一支箭的白发少年。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小小的尸体,上面裹了一层白布。死人的血液隐秘地沿着布料的脉络爬上来,结成星星点点的痂,抠也没法抠掉了。
“好慢啊,杰。”他听到站在人群中间的少年这么说,“不对,应该说你来得好快……吗?”
接下来的对话他几乎都能背出来。他无法自控地看进少年抬起的眼睛里。那本该是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像湖水,像雨后的天空,像被摆放在天鹅绒上的最名贵的蓝宝石。可现在它们却显得了无生气。两道焦枯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仿佛连灵魂都已经被炙烤得皱缩了起来,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听到对方用做梦一般的语气问他:“杰,我们把这些人都杀掉吧。”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不!不要回答!不能答应!他恨透了梦境中这副无法自控的身体。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放声大吼,又锤又打,无济于事。梦境继续平稳地向前推进。“自己”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过了半晌,慢慢从舌尖挤出一个字:“好。”
下一个瞬间,紫白色的电光从他的眼前爆发,悍然席卷了整个空间,刺得他的双眼泪流不止。电光只是闪烁了一霎就退去了,大堂的全貌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除了他,白发的少年,还有被少年抱着的那具小小的尸体,所有人都消失了,就像是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些细碎的白灰被风吹到了他的脚下。他下意识地弯下腰,用指尖沾了一点送到眼前。
他知道那是什么。巨大的恐惧使他的肩膀颤抖起来,那一点被沾在手指上的白灰也随之飘落。
那是人……是刚刚还活着的,能呼吸,能活动,面带微笑的普通人,如今却都被化成了齑粉。这真的是仅凭咒术就能做到的吗?他震惊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面前的白发少年,觉得站在那里的应当是一位神明。
然而年轻的神明还是圆睁着那双了无生气的蓝眼睛,迷茫又无助地望着他:“然后呢,杰?”
夏油杰全身震悚,猛地从出租屋的床上弹起来。窗外的天空此时恰好破晓,淡青色的晨光映着他的脸颊,没有错过沿着那里流下来的涔涔冷汗。
episode.0
记录——2006年7月,聚集在日本盘星教本部“星之子之家”的203名宗教教职人员和高级教徒离奇失踪,后经咒术界相关人士确认死亡,死因为体内碳元素瞬间晶格化,没有留下尸体,仅余一地结构松散的无机质粉末。同时失踪的还有东京咒术高专的两名二年级学生:五条悟,夏油杰。
一个月后,咒术界高层宣布两人叛逃,同时对往届毕业生、御三家与阿依努咒术联盟发布了悬赏通缉令。
episode.1
“出现在山形市中心的一级咒灵……又是在我们赶到之前就被祓除了,没劲。”作为东京高专那一届唯一一个没有叛变的“模范分子”,家入硝子趴倒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嘴里衔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我说,除了顶着个诅咒师的名号,这些年他们两个还干过什么别的坏事吗?要我说,他们干咒术师该干的活,不仅从没领过薪水,而且从不失手——我们干脆把通缉令撤了吧,反正也没人能领得了那份赏金。”
“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已经升任东京高专校长的夜蛾正道发动了汽车,引着它汇入了八点早高峰的东京车流。在他们的车后座上,三个东京高专一年级的学生睡得颠三倒四,坐在最中间的熊猫更是被另外两人当成了大号抱枕。
家入把那支烟摘下来在指尖转了一圈:“好吧,反正我们也都清楚,被他们杀死在那里的都是怎么样的人渣。”
“那叫‘被极端宗教蛊惑的普通群众’!”夜蛾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
晨雾中的交通灯恰在此时亮起了红色,缓缓向前蠕动的汽车不得已一辆接着一辆地停了下来。
“说得好听而已。谁不知道咒术界和那些宗教法人的关系差到了极点。”家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更别说他们还集资买凶杀人。那也是杀人哎。两个人杀几百个人是罪大恶极,几百个人杀一个人难道就是正义了吗?”
“也不能这么算——唉。”夜蛾被她说得没有办法,只能归于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让他们两个回来,可是他们现在又在哪儿呢?”
episode.2
同一时间,夏油杰正在出租屋的厨房里灰头土脸地做早饭。
抽油烟机的管道这几天一定又堵了。煎鸡蛋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从管道深处传来细微的鸟叫声。今年春天的时候这条通风管道就堵过一次,任他们两个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捅铁丝又是灌水,它自堵得岿然不动。最后还是五条悟忍不住发动术式飞上外墙,从通风管的另一侧掏出了七八只雏鸟,打包丢在附近的小公园里,这才彻底解决了抽油烟机的排气问题。没想到最近几天,不知道是上一窝的幼鸟卷土重来,还是他们出租房的这根管子实属黄金地段,里面竟然又搭起了新的鸟窝。夏油表情平静地挥动锅铲给煎鸡蛋翻面,心里想,再过几个小时就把悟叫起来,然后给它们来个了断。
这是他们叛逃的第十一年。在经过了许多年的东躲西藏,吃尽了各种苦头之后,他们竟然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住所,有稳定的收入,甚至还能从生活费中匀出一些小钱,买糖和咖啡——这些一度被他们视为奢侈品的东西。因为五条悟白发蓝眼的外形太过惹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全部生活用度都仰赖夏油杰一个人的打工收入。最近他们的收入情况有所改善。现在这间出租屋的房东帮五条找了一份在加油站便利店里值夜班的工作,每天从晚上十一点值到早上七点。加油站地处偏僻,少有顾客,便利店统一的制服和鸭舌帽也足够遮掩五条的一大半外貌特征。夏油自己则是在附近的一家漫画书店当装卸工。书店每天的进货量很大,好在每天工作的时间相对固定,又是在客运铁道附近,这对他的另一份工作来说非常“方便”。
距离超市折扣日还有三天,煎锅里的这一只已经是他们上次抢的最后一只无菌蛋了,得想想明天的早饭该怎么换个花样。夏油这么想着,左手从面前的餐具架上取了一个盘子,握着锅铲的右手微微用力,想要把已经煎好的蛋从煎锅里铲出来——
金属的锅铲突然侧翻了,擦着锅底刮出一串尖锐的噪声。他们的最后一只蛋沿着煎锅边缘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借着几星植物油的润滑逃出去好远,最后将将停在了屋角地漏的位置上。
好吧,这下哪怕夏油再舍不得那片煎蛋,他也不能再把它捡起来吃掉了。他站在燃气灶前,颤抖的手里还握着那只惹了祸的锅铲。有新鲜的血迹从他右肩的衬衫下渗出来,沿着布料的纹理慢慢晕开。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很快,一只蓬头垢面的白色大猫挟着各种药品冲了进来,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夏油肩头正在攀爬的血痕。五条悟垮着一张劝不好的臭脸,用力把那个充做医药箱的马口铁盒子拍在餐桌上。然后他走过去,把还在因为痛失一片煎蛋而失神的夏油拉到餐桌前坐下,解开染了血的衬衫,再从盒子里摸出一枚细长的缝衣针,开始用酒精棉球消毒。
“别心疼你的煎蛋啦。”他一面转动那枚崭新的缝衣针,一面慢吞吞地说,沙哑的嗓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好了,转过去。我给你缝。”
“你手上的针是哪儿来的?”夏油直到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我记得我们原来的那一根不是被你弄折了吗?”
“临时找楼下阿玲婆借的啦。等会用完了你自己把它还回去。”
五条给针消完了毒,又开始清理夏油那个正在渗血的伤口。那里曾经被简单地包扎过,用的不是纱布或者医用棉,而是纸巾和书店封箱用的透明胶带,纵横的胶带上还印着书店的标志。五条毫不留情地一把撕开胶带,又揭掉几层吸饱了血的纸巾,露出了深藏其下的,约有手指长的一道撕裂伤。
“幸亏现在还没化脓。”五条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我要开始消毒了,你忍一忍。”
“已经习惯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了谁给你处理伤口?还是说你要等着化脓才开心?”五条气哼哼地把酒精棉拍在夏油背上。经过了十来年叛逃生活的磨练,如今的五条悟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大少爷了。他一边和值夜班后的困意作斗争,一边用酒精棉把伤口的边缘揩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准备缝合。
缝衣针刺入滚烫的血肉,简单得就像刺穿一张白纸。被缝合的患者只是用力地闭了闭眼。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与痛苦为伴的生活。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在山形。”
“怎么还能伤到你。是特级?”
“一级。”夏油嘶声回答,“一时不察,背上挨了它一下。”
“为什么不放你的咒灵出来?非要和它近战?”撕裂的伤口不算很长,五条又是这方面的熟练工了。他很快就将两片外翻的皮肉重新缝合起来,再用牙齿咬断剩余的线头,最后用酒精棉球擦拭渗出的小股血迹。虽然这无异于在夏油的伤口上再割一刀,但是对于尚在温饱线上下徘徊的他们来说,家用的药品中没有比酒精更好的消毒药剂了。
“来不及……”
“你就是故意的。”五条从马口铁盒子里翻出所剩不多的纱布和绷带,按在伤口上一圈圈缠好。“你是在自虐,夏油杰。如果以后再让我逮到一次,你就自己缝伤口去吧!”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的精力也已经透支到了极点。夏油看他歪歪倒倒地起身,连医药箱都忘了带走,径直穿过厨房的门往外面去了。半分钟后,从他们的起居室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又过了几分钟,等到夏油终于适应了从伤口传来的痛楚,扶着墙壁勉强走到门边,看到的就是身高一米九二的大猫一头栽在双人床的床尾,两条长腿屈在地板上,身上的便利店员工制服还没来得及脱,已经响起了小小的呼噜声。
他倚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走上去替对方脱了衣服,抹干净脸和双手。五条的身体一挨上床就变得很黏,整个人本能地滚进被子里,还非要抱住一片被角贴在脸颊上,一副小孩子的做派。夏油屈起手指刮了刮他白净的娃娃脸,又抹过他两眼下方两片明显的青灰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五条悟比他大两个月。等到再下个月的七号,面前的这个男人就要二十八岁了。
十一年前的夏天,当时还是学生的他们接下了一个看似简单的护送任务,被护送的星浆体天内理子却在最后一刻被盘星教雇佣的杀手刺杀。夏油杰被杀手两刀砍成重伤,刚恢复到可以下地走路就匆匆地赶往盘星教的本部。在那里,他看到了杀手的尸体,断作两截的咒灵,聚集在大堂中微笑鼓掌的教众们,以及怀抱天内的尸体,失魂落魄的悟。
“杰,我们把这些人都杀掉吧。”
也许是被当时的气氛感染,也许是少年不识人命的可贵。面对着友人迷茫无助的双眼,他作出了最糟糕的回答。
从那一刻起,闪烁的紫白色电光就成了纠缠他一生的梦魇。
杀光了所有人之后,五条的精神状况似乎变得更差了,只知道牢牢抱紧怀中天内理子的尸体。夏油不得不拖着他抓紧时间离开。他们逃到了郊区,找了一处火葬场焚化了理子,却不知道该怎么给她下葬,只能把她的骨灰带在身上一路向南跑。等到他们沿着铁路线逃到了大阪附近,才知道咒术界的高层已经宣布他们叛逃,通缉令撒得漫天都是。五条家的家臣不敢收留他们,只能保证不在别人面前把他们供出来,并且给他们指了一条可行的路:继续朝南跑,一直跑到四国岛,那里可以坐人蛇船偷渡到中国或者东南亚。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是不幸卡在最后一步:没有钱。人蛇船的船主是个眼神精明的矮个子男人,一眼就看到了五条特殊的发色和瞳色,很快又注意到他们带在身上的骨灰盒。虽然夏油不知道对方猜到了几成,但最后的结果是,船主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上船。如果这时候他们有很多的钱,说不定还能说服船主铤而走险一次,但是他们没有……失去了五条家这个财力雄厚的后盾,两个脏兮兮的高专学生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他们只能在四国岛的海湾上埋葬了天内理子。没有葬礼,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土坑和两个少年真情实感的眼泪。
离开了天内之后他们继续向南,在爱媛县藏了快一年的时间,住公园,睡天台,活得就像两只畏光的老鼠。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夏油偶然打听到根本没有人愿意追捕他们——开玩笑,当今咒术界谁有胆子追捕两个十七八岁的特级术师。他耐着性子打听了几天,最后确认消息无误,才敢把这件事告诉被他藏起来的五条。
那天以后,两人的足迹开始缓慢北上,最后勉强停留在东北地方的宫城县。他们现在的房东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家姓祈本,不过她更乐意别人叫她阿玲婆。出租给两人的房子据说原本是她儿子和儿媳的婚房,因为早年儿媳意外离世,儿子又在一次登山事故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心灰意冷,索性把这间房子低价租了出去。夏油杰和五条悟入住的时候,房子已经轮换过了好几任屋主,早就看不出当年婚房的原貌,只剩下房间中央那张大大的双人床,叫人一看就心里喜欢。当他们刚住进这里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有找到工作。贫穷的生活缺乏娱乐,除了倒头就睡,剩下的就是人类最原始也最廉价的找乐子方式。
两个处男的第一次就是在这张床上交代的。决定上下的方式是猜拳。五条悟那一天的拳运奇差,三猜三输,在第四次准备耍赖的时候被夏油杰按倒在床垫里。因为缺乏润滑,两个人几乎是从头痛到尾,直到最后才从撕扯的疼痛中品出一点点爽快来。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是后来他们颠倒了作息时间,身体的交流也从没落下过。而当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纠缠在被褥里时,那些原本被夏油严严实实藏在衣料下的秘密,也终于在五条的指尖触碰中一一地现了形。
“你身上哪儿来的这么多伤?”
温暖暧昧的气氛霎时间荡然无存。五条黑着一张脸,用指腹在夏油身上一条尚且新鲜的疤痕上轻轻一滚,立刻收获了后者一声下意识的倒吸冷气。
“应该是工伤吧。我没怎么注意。”
“哦?可我怎么看着像是动物的爪痕。”五条不依不饶地用手指虚按着那处伤口,“你工作的书店里难道还养熊吗?”
“你一定是看错了。而且我们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计较这个……”夏油还在试图逃避话题。
“我要听实话,杰。”
在那对明亮如炬的蓝眼睛的攻势下,夏油杰最后还是不得不缴械投降。他一直在秘密地祓除城市中滋生的高阶咒灵,那些新新旧旧的伤口都是在他与咒灵搏斗时留下的。“我的术式需要它们。”哪怕是将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在一些细节上夏油依然在狡辩,“和你的无下限不同,我的咒灵操术是极度依赖外力的术式。虽然现在没有人追杀我们,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需要更多的咒灵增强实力。”
五条悟就这么傻傻地相信他了几个月,一直到某天半夜亲眼目睹了对方是怎么“祓除”咒灵的。当时与他搏斗的是一只准一级的蝙蝠形咒灵,体型几乎有一只猎鹰那么大,展开的双翼末端伸出畸形的骨爪。夏油没有放出自己收服的咒灵与它战斗,甚至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与它缠斗。咒灵的蝠翼掀起狂风,一次次将他刮得倒飞出去,他又一次次地站起来冲向它。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祓除,不如说是一场漫长的自虐。
五条实在看得受不了了。他跃入战场,手指间燃起红色的“赫”,随手一指就将那只半吊子的咒灵爆了头。
“为什么不放咒灵出来!”他轰然落地,怒不可遏地揪起夏油衬衫前襟的布料,让那张长眉细眼的温吞面孔暴露在路灯的灯光下。对方的脸颊上被咒灵的骨爪割开了一道,细碎的血珠沿着伤口凝成一串,又被五条动作粗暴地抹开。
夏油杰先是一愣,到后来脸上竟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我是在赎罪。”他平静地说。
“赎谁的罪?”
“我的。”
“你有什么罪可赎——”五条都快被气笑了。他拖着夏油沉重的身体往加油站走,冷不丁听见了夜风从背后送来零星的词句:“如果,当时在盘星教……”
五条猛地停住了脚步:“是我把一切搞砸的,那些人也都是我杀的。如果真的有什么罪要赎,那也该由我去做。”
“但是你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如果我当初能拉住你的话,说不定那些教徒就不会死。”
“他们是谋杀天内的凶手!”
“可他们也是普通人。悟,还记得我以前一直说的吗,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
“可我们现在已经是被通缉的诅咒师了。现在还纠结那种事,真的有必要吗?”
“诅咒师啊……”夏油杰长叹一声,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五条。这时候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几只不知道是灯蛾还是蜻蜓的大飞虫绕着他们头顶的路灯飞舞,这让浇在他们身上的灯光也变得忽明忽暗。城郊的街道空旷而安静。浩荡的天宇之下,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先问问你自己,真的能接受这个头衔吗?”
在他的质问声中,五条悟慢慢地松开了揪住衬衫前襟的手掌,突然将那只手拍在了自己的眼前。“你说得对。”他闷闷地说,“我做不来诅咒师,也没想过要真的伤害什么人。”
“做不了诅咒师,那就只能做回咒术师了。”这一次反而是夏油杰主动朝他走去,把他颀长温热的身体纳入自己的怀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那样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让我继续做下去吧。至少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是大善人呐——”五条疲惫地依偎在他的肩弯里,把喟叹洒在他后颈披散的黑发上,“答应我,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咒灵放出来。不要再单打独斗了。”
“嗯,我答应你。”夏油把面孔藏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语气平和地撒着谎。
“我们回家去吧……今晚我打算翘班了。”
“好,都答应你。”
episode.3
归还那根缝衣针的事情最后还是被夏油杰推到了当天中午。他向工作的书店请了半天的假,拖着一条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去最近的农贸市场补充了蔬菜,走回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房东阿玲婆就住在他们楼下。夏油进屋的时候,这位独居的老人正在厨房里忙碌。
“午饭吃了没有啊?”她热情地从厨房里探出一个头,“还没有的话,中午能不能陪阿婆吃一顿?刚好阿婆中午有一个客人要来。”
不等夏油回答,她又立刻追问道:“和你住一起的另外一个小伙子呢?”
“悟这时候应该还在睡觉。他值的是夜班,一般要到下午两三点才醒。”夏油把已经清洗干净的缝衣针放在门厅的木橱上,“您老的心意我愧领了。不过我已经从市场买了菜回来,今天还是不打扰您和那位客人了。”
“今天是我孙女的忌日。”
阿玲婆的脸上骤然现出一副颓然的老态。她索性把燃气灶上的火拧熄了,推开厨房门慢慢地走出来,用手指着木橱上摆成一排的相框,从第一张开始介绍:“你手边的那张照片,那上面是我的儿媳妇。”
那几个相框在向阳的地方摆了很久,里面的照片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褪色。夏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低头去看,看到的是一个黑色长发垂肩、相貌秀美温柔的女人,嘴旁点着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在照片中展露出毫无心机的明媚笑容。阿玲婆沉痛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据说是生急病死的,医院也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到现在少说也已经走了十年了。”
她又把手指向左移动了一些:“中间的那张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带着他女儿去登山,结果在山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故,整整一个星期音信全无。我实在等得受不了了,打电话到警察本部,到电视台……警察找过去的时候,只在山顶的避难小屋里找到了他女儿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整整九年过去了,即使是做梦,我也不敢忘了他样子。”
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再旁边的那张照片上就是我的孙女了。”
夏油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那张照片。他看到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被她的父亲揽在臂弯里,好奇又挑衅地望着照相机的镜头。女孩的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唇角微微勾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和她的母亲类似,她的嘴旁也点着一颗美人痣,只是颜色更深,即使是点缀在她没有长开的五官上,看上去也有几分勾人的妩媚。阿玲婆对着她的照片踌躇良久,咬着牙,慢慢地挤出一句话:“那孩子叫里香,十一岁的时候没的。”
“也是因为生病吗?”夏油轻声地问。
“不,是车祸。一个刚出狱的罪犯无证驾驶,不仅撞了她,还从她的头上碾了过去。人当场就活不成了。”阿玲婆说到这里,不由得缓缓地摇了摇头,“因为我儿子失踪了,她被法院判过来和我一起住。从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怀疑我的儿子和儿媳是被她给害死的。别看她小小的一个人,又漂亮,又有主见,哪怕是成年人有时也会被她耍得团团转。可是直到她死了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说服自己应该原谅她。”
她重新走进厨房,把准备好的冷菜和热菜一盘一盘地端出来,在客厅中央撑开的餐桌上摆成一片:“今天中午留下来吃饭吧。我一个没人要的老婆子,一年到头难得有几个人拜访。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把菜做多了,又不能倒掉,只好多请几个人一起吃了。你放心,今天要来的客人是里香的小学同学,现在正在东京读高中。当年里香出事的时候,本来是要和他一起放学回家的。那孩子心善,这么多年一直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所以每年里香忌日的时候,他就会到我这里来,陪一陪我这个糟老婆子。”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夏油杰再也没有推辞的理由了。他刚要在餐桌边坐下,突然觉察到一股强大而邪异的诅咒气息,似乎正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逼近。
“嗬嗬……嗬嗬……”
一只青筋虬结的巨手穿透墙壁,轻易得就像是穿过水与空气的边界。它的皮肤上带着腥甜的气息,像是新鲜的血,却又比血液更加馥郁,强烈地扭曲着夏油的嗅觉世界。那只手率先穿了过来,随后是一条手臂,一片嶙峋的肋骨,最后是怪物的一颗巨大的头颅。它猩红色的脸上没有别的五官,只有一张状若血盆的巨口,从中生出两排枪镞般的利齿。颤动不休的肌肉组织接续在它的脑后,宛若神话传说中美杜莎的蛇发,随着它的呼吸节奏不安地四下伸展。
怨灵,高级咒灵——特级!
夏油杰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在桌面下扣出迎战的手印。身为普通人的阿玲婆对浮现在房间上空的怨灵一无所知。她解下围裙,向着那只怪物出现的方向迎过去:“忧太啊……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其实也没多少。呃,阿婆,我给您带了从东京买的椰子酥。”
“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阿婆只要看到你还健健康康的,接下来的一整年心里都踏实了。”
夏油杰精神一振,终于注意到在怨灵身躯的笼罩之下,还站着一个高中生年纪的男孩子。男孩身形单薄,五官只能算是清秀,原本就是人群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类长相,和他背后庞大而畸形的怨灵相比,越发显得瘦小而可怜了。他先是把手里提着的礼盒放在玄关处,又从阿玲婆的手里顺势接过围裙,动作麻利地折好,最后才换鞋进了门。男孩乌溜溜的眼睛往室内一扫,就注意到了坐在餐桌旁的夏油。“阿婆,那位先生是……”
“啊,是现在租住在楼上那间房子里的客人。因为两个人吃饭太冷清,所以阿婆把他也请过来了。”
男孩表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竟然冲着夏油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您好,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乙骨忧太,仙台本地人,现在正在东京上学。”
他这么做的时候,附在他背后的特级怨灵忽然对夏油爆发出了惊人的敌意。它伸出两只筋肉纠缠的巨手,十指利爪森森,径直向着夏油的头顶抓去。
面对即将抓落的巨手,夏油不闪不避。他用唇语对那只高悬在空中的怨灵说:“你知道我能看得见你,对吧?”
作为咒灵操术的使用者,他相信面前的这只怨灵能听懂他的话。果然,怨灵的动作明显地停滞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刚从鞠躬中抬起身的乙骨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怨灵的呼吸声越发沉重,将带着鲜血气味的腥风吹得满屋都是。它似乎很听乙骨的话,于是只能一寸寸地收回了手臂,最后耷拉在身体的两侧。虽然它硕大的头颅上没有眼睛,但是在接下来一整个饭局的时间,夏油杰都能察觉有两道邪异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自己的身上。他面不改色地推杯换盏,给阿玲婆和乙骨夹菜,偶尔说些趣谈活跃饭桌气氛,同时感觉到如芒在背,肩膀上缝了针的伤口加倍地疼了起来。
episode.4
午饭之后,阿玲婆依然舍不得他们两个人走,非要带他们参观她在屋后开辟的小菜园。说是菜园子,其实也不过是阳台大小的一块空地,头顶上搭了棚架,缠着五六根蔫蔫的丝瓜藤;地下放着几个泡沫箱,里面填满了泥土,整整齐齐地插了一排的小葱或是油菜苗。趁着阿玲婆介绍她那些宝贝蔬菜的时候,一只灰色的野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轻巧的脚步绕过地上的泡沫箱。它是一只懵懂的畜牲,竟然壮着胆子在乙骨忧太的小腿上蹭了蹭,黏黏软软地“喵”了一声,吓得男孩猛地往后跳了小半步。
夏油杰眼睁睁看着乙骨背后的怨灵垂下头,毫不留情地捏住野猫纤细的脖颈,将它的小身体拖进了阴影里。恰巧在这个时候,阿玲婆为了显摆她好不容易养活的丝瓜,伸手拍了拍夏油的一边手臂:“你看看我扎的这个棚,是不是把一整天照得到太阳的位置全都包进来了……”
“是,是。”夏油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的话,一边转头向乙骨背后的影子里看过去。那只胆大包天的野猫现在正躺在那里,圆睁着两只橘色的、空洞无神的眼睛。几秒钟之前它还会喵喵叫,如今却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了。血从灰色的皮毛下流出来,染在水泥的地面上,结成了一块难以擦除的污垢。
“嗬嗬……嗬嗬……咿呀!”
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只野猫之后,怨灵直起身体,重新对上了夏油杰看向它的目光。它从喉咙深处喷吐出似人似兽的吼声。就在那一刻,没有任何来由地,他猜出了这只特级怨灵的身份。
“祈本里香?”
被拆穿了身份的怨灵古怪地笑起来。它抬起一只虚幻的手掌,那上面沾满了和猫血一样的、淋淋漓漓的鲜红色。然后它的喉咙重新滚动起来。这一次夏油杰终于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了,它说的是——
“里香喜欢红色。”
episode.5
一直到下午上班的时候,夏油杰还是在想着那只由“祈本里香”化作的特级过咒怨灵。不仅仅是因为它体型巨大、身姿可怖,从那只怨灵的身上,他还能感受到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咒力。过去他只在五条悟身上感受过如此庞大的咒力总量。这就意味着,咒灵里香是与五条同一等级的超规格咒灵,哪怕是同样被咒术界高层评为“特级”的自己,在它的面前也很难有一战之力。
“而且现在还不能把这只怨灵收为己用——被它附身的乙骨能看见它的样子,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它的行动,多半是不明不白地和它签订了主从契约。有这种优先级更高的束缚在先,我的术式对它根本起不了作用啊……”
他过去在主从契约这件事上吃过大亏。十一年前,刺杀了天内理子的术师杀手就携带了一条与自身有主从契约的低级储物咒灵。他被那只咒灵孱弱的咒力波动欺骗,为了压制它不惜缩短了自己与杀手之间的距离,以至于被对方两刀划得开膛破肚。后来他就吸取了教训:对于已经签订了主从契约的咒灵,除非杀死它的凭依之人,否则不论咒灵的强度如何,咒灵操术都无法吸收它身上的诅咒。
可自己总不能杀了乙骨忧太吧?
“只能靠乙骨自行压制住它了。”这是夏油最后得出的结论。但是一想到那个男孩文文弱弱的模样,以及发现死猫的尸体后吓到煞白的脸,他就忍不住想为对方叹一口气。
下午四点左右,位于客运铁道附近的漫画书店入库了最后一批书籍,夏油杰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肩头的伤口痛了一整天,早就从针扎般的痛感变成了麻木。他揉了揉因为封箱而躬得酸疼的腰,和书店负责仓储的员工打了个招呼,如此就可以提前下班了——因为五条悟值的是夜班,他们两个在一天之中能坐在一起分享的唯一一顿饭就是晚饭。现在下班的话,到家的时候还能来得及把蔬菜粥煲上。
他在下班的路上总是要穿过一片烂尾楼区。这儿离他们居住的出租房很近。买下地皮的地产公司在几年前被新闻爆出资金链断裂,大量在建的房地产项目因此被抛了荒。这儿地形错综复杂,适合藏污纳垢,时常被附近的暴走族们圈了地盘飙车或者打群架,喧哗的声音即使是坐在房间里也能听得七七八八。夏油毕竟是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所以一般不和这些用发胶抹出飞机头、说话句句带脏的半大孩子们计较。如果有人非要找茬的话,他也不介意让这些不良少年体验一下什么叫特级水准的近身格斗。
那天的下午也是这样。他照常行走在高高低低的烂尾楼中间,耳边尽是机车的引擎声和暴走族们的怪叫。他心无旁骛地朝前走,视线的余光突然扫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我们在东京读书的‘优等生’回来了啊。”
乙骨忧太瘦瘦小小的身体被七八个不良少年围在中央,脊背可怜地瑟缩着。为首的不良体型少说也有他的两倍宽,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庙里的铁佛,笑容满面地一下下用力拍在他的肩膀上:“好久不见啊,乙骨?自从你跑到东京去以后,我们几个老‘朋友’都很想念你呢。看,这里还有几个新‘朋友’。我们大家都很期待你再表演一下那个——”他说到这里,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剃了光头的不良:“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谁能帮我们的高材生好好回忆一下?”
七八个不良哄堂大笑,被那人眼神点到的那个光头更是当场就学了起来。他故意缩起肩膀,细声细气地说:“不要过来……别逼我一不小心伤到你们……哦哈哈哈哈哈!就凭他这小身板!”
他们笑眯眯地向着乙骨继续逼近,把自己的手腕和指节掰得咔咔作响。“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好好揍你一顿吗?”为首的高大不良又说,“从前在学校的时候还得顾忌着风纪主任。现在好了,我和你都已经毕业了。我倒想看看,老师的乖宝宝乙骨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口出狂言的。”
他用眼神示意另一名不良,后者立刻从自己的改装摩托车后座抽出一根木球棒来,丢在乙骨面前的水泥地上。
“我不和你玩虚的。把这个捡起来,然后和我们打。”那家伙轻蔑地抬起鞋尖踢了踢球棒,“别再吊我们的胃口了,别逼我们几个一不小心杀了你!”
在他们嘲笑的目光中,乙骨忧太全身颤抖,很慢很慢地蹲下身去,从满地的尘土中捡起那根木球棒,双手死死地抓紧了。还没等他站直身体,为首的不良挑了挑眉梢,猝不及防地一记下勾拳捣去,把他打得跌倒在地上。乙骨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那人显然是打惯了群架的,紧接着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腿,踢在乙骨的胸口正中。他劈手夺过刚刚施舍给乙骨的木球棒,一脚踩在男孩单薄的手腕上,提起球棒的末端指着乙骨的脸。
“不过如此嘛!”他嚣张地大笑,手中的球棒危危险险地左右晃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乙骨?再不说点儿什么的话,这一棒打下去,是生是死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
“不要……”乙骨忧太倒在地上,虚弱地捂着自己胸口被踹中的位置。突然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目光的落点却不是踩着他的不良少年,而是对方头顶上方的一片虚空。
刚才的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快了。即使是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夏油杰,想要赶过来阻止也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他眼睁睁地看着乙骨躺倒在地上微笑起来。男孩文弱清秀的脸上爆发出惊人的狰狞,两瓣嘴唇无声地翕动:“里香。”
下一个瞬间,甜腥的诅咒气息从虚空中扑出,轻而易举地攫住了那个不良少年,把他高大的身体抛向空中。清脆的骨骼碎裂声连绵不绝,就像是慢慢揉皱一张挺括的白纸。在其余几个不良又惊又惧的目光中,他们的领头人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提到空中肆意揉捏,转瞬间已经变得不成人形。飞溅的血液喷了他们满头满脸,沿着脸颊和脖颈粘稠地往下流。
突然他们中有人尖叫起来:“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
乙骨忧太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根木球棍提在手里,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不良们。他的模样依旧是蔫蔫的,圆睁着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然而此刻落在那些不良少年的眼里,却与死神没什么两样。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念,“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别逼我一不小心伤到你们……里香。”
他话音未落,剩下的几个不良少年也被纷纷提到了空中。骨折的脆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接连响起。乙骨就像被魇住了一般,混混沌沌地继续往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拥抱住空气中一具看不见的形体:“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他向前伸直一条手臂,用做梦般的语气说:“现在,把他们……”
“别做傻事!”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一幕突然勾动了夏油杰十一年以来的梦魇。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赶上了,只能抓紧时间一手刀劈昏了乙骨忧太,把男孩平放在脚边的地面上。特级过咒怨灵巨大的身形还漂浮在半空中。几个不良少年在它的手中不过是小小的玩具,几个还在惨叫,另外的几个已经痛得昏死过去。察觉到了夏油的到来,它立刻丢下了手上的几个小玩具,巨大的猩红色头颅垂落,毒蛇般阴冷地盯紧了面前的青年。
夏油迅速地查看了一遍那些被丢在地上的不良少年。不幸中的万幸是,怨灵抱着游戏的心态玩弄他们,倒是没有造成任何一个人的死亡,最多也只是重伤而已。和自己当年的情况相比,还算是可以挽回的过错。
一只孱弱的储物咒灵从夏油的手底下浮现,嘴里吐出一副花纹斑斓的三节棍。夏油把它接在手里,挥手散去了咒灵,独自站在巨大的特级怨灵面前。这副三节棍来自当年术师杀手的遗物,也是一套世间罕有的特级咒具,具有遇强则强的特殊性质。怨灵身上散发出的庞大诅咒气息让它兴奋了起来。斑斓的咒具在夏油的手心里跳动,就像是一只跃跃欲试的猎犬。
“我知道普通的咒灵奈何不了你……还是我来亲自动手吧。”
这里是一片烂尾楼区,不知道被不负责任的地产公司废弃了多少年。暴走族的机车引擎声日日从这里穿过,不为人知的斗殴曾经在每一个角落发生。楼房依旧静默,依旧矗立,是这里一切纷纷杂杂中不变的稳定。几只白色的野鸽子从天际的云霞里飞出,盘旋在灰色的楼房上方,任由夕阳将它们的翅膀安静地涂上明黄和橘粉。
突然一连串爆炸声从其中的一栋烂尾楼里响起。钢筋水泥的墙体层层崩裂,巨大的砖块像尘屑一样肆意翻飞。
形如美杜莎的巨怪从房屋的裂口中破出,咽喉中滚动着似人似兽的诡异嘶吼。它乍一现身,就急不可耐地扑向了临近的另一栋楼房。有什么东西随着刚才爆炸的疾风退往了那里。它抬起没有眼睛的畸形头颅,愤怒地穿透烟尘,朝着那栋楼的楼顶俯冲下来。
数十只肥白婴儿般的咒灵在它面前的空中猝然显现,盲目地向着巨型怨灵涌过去。怨灵不得已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密密麻麻的婴儿撞在它的手臂上,撞成一捧蠕动的漆黑色的血花,最后被它轻而易举地挥散在空气里。
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背后的蛇发嘶嘶作响,一瞬间全部被它拔出了背脊,化作毒蛇的洪流刺向了目标。
目标是一个穿着运输工制服的年轻男人。此时他的外表已经狼狈到了极点,不仅衣衫残破,暴露在外的躯体上还满是伤口。和他糟糕外形相对的是他手中斑斓的三节棍。这支强悍的特级咒具吸饱了诅咒,在他的手心里近乎癫狂地跳动着。面对向他而来的密密麻麻的蛇发,他伸直了一条手臂。上百条巨大的蜈蚣咒灵随着他的指引从阴影里跃起,互相搭接着扭成巨龙,凶狠地朝着怨灵的蛇发攀咬,撕扯它的血肉。怨灵尖声怒号,巨手握紧龙身用力一撕。十余条蛇发伴着蜈蚣的尸体一起被它撕开,丢在地上,滋滋地腐蚀了一片水泥路面。而当它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新生的蛇发早已经补全了被撕毁的躯体。
怨灵是诅咒的造物,可以直接用诅咒修补身体……没有反转术式的自己却还是肉体凡胎。
夏油杰精疲力尽,全身是伤:被碎石擦伤的,被特级怨灵抓伤的,被怨灵卷起的狂风摔向楼板撞伤打起,还有自己刚才短时间内调动大量咒灵付出的一些代价。他的头脑开始变得迟缓了,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如果不是因为手上还握着这支名为“游云”的特级咒具,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的身体注入力量,他早就应该痛昏过去了。
“我恐怕要死在这里了。”他擦了擦颧骨上被风吹得半干的血痂,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要阻止你。”
他挥舞起手心里勃勃跳动的特级咒具,将生死置之度外,向着怨灵巨大的头颅冲去。他的身形和怨灵相比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就像是向着风车巨人宣战的堂•吉诃德,又像是挥动着蜡封羽翼的伊卡洛斯,孤独地,英勇地,冲向了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太阳。
他果不其然地坠落了,浑身浴血,骨骼扭曲,只来得及在最后一刻全力掷出手中的游云。狂兽般的特级咒具在空中化作一道弧线,一连穿透几层烟障,甚至撕开了怨灵挡在眼前的手掌,以难穿鲁缟的强弩之力,不痛不痒地拍在它的前额上。
就这?就这!它简直想要放声大笑。于是它大大地裂开了口腔,枪镞般的利齿莹莹闪光。笑声在它的胸腔里积蓄,滚动,几乎要冲喉而出。
紫白色的电光破空而来,轻描淡写地贯穿了它的眉心。
它没有立刻死去,诅咒飞快地填满了它的伤口。可是这只不可一世的特级怨灵却开始害怕了。它下意识地垂下头颅,不敢看那个突然出现在空中、一指将它点成了重伤的身影。片刻之后,它把身体战战兢兢地揉成一团,沿着楼房被破开的孔隙流下去,一路游回了昏迷的乙骨忧太身下。
而那道神明般的身影已经在暮色中飘然而落,凌空接住了他孤勇的伊卡洛斯。
episode.i
他再一次被那个噩梦扼住了咽喉。
鼓掌的人群,失神的少年,包裹着白布的女孩尸体,还有空气里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明明是发生在明亮的环境下,阴森的气氛却丝毫未减。那双失了焦距的蓝眼睛向他转过来了,明明是几步就能触到的距离,却又像在飞速地远离他的掌控。蓝眼的少年麻木地翕动嘴唇:“杰,我们把这些人都杀掉吧……”
不能回答!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爆开。绝望的情绪不断增长,就像是一颗梗在咽喉中的砾石,就连呼吸和吞咽都因此变得痛苦起来。
不能回答!不能答应他!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那个声音一遍遍地叫喊着。
为什么?他是谁?眼前的人又是谁?
从背后而来的阳光撕裂了他的身形,穿透他的胸口投下明亮的黄与橘粉。他看到被自己举在眼前的手臂纤细又苍白,不像是一个久经锻炼的预备役咒术师,反而像是某个他曾经见过的、文文弱弱的普通高中生。人群化作灰白色的沙砾,擦着他的脚边蹦跳而去。而站在他面前的也已经不是清瘦的少年,而是身形魁梧、面孔猩红的特级过咒怨灵。
“我们把这些人都杀掉吧。”怨灵咧开血盆般的大口,发出的似乎还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声音,“忧太,我们把这些人都杀掉吧……”
episode.6
夏油杰全身一悚,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与面前陌生的天花板正面相对。
“你醒了啊。这里是东京咒术高专的医务室。”一个女声淡淡地说。
夏油艰难地一寸寸活动颈椎,将自己的视线范围转向那个声音的方向。他看到一个披着白大褂的长发女性背对着他站着,伸手从医用手推车上取了两瓶药剂:“醒了就麻烦了……接下来我要给你埋留置针了,可不可以请你继续假装自己还没醒?”
“硝子?”
“对,是我。”女人向着他转了过来。虽然和高中时代相比,她留长了头发,面容也褪去了青涩变得妖娆,然而这眼角的一点泪痣,以及面对夏油时毫不客气的毒舌,确是他们当年在高专的另一位同班同学——家入硝子无疑了。她慢条斯理地晃动装在玻璃瓶里的药剂,同时打量自己十一年未见的老同学:“不然你以为你伤成那个样子,还有哪个医生有本事把你从三途河边拉回来。”
“我这是在……高专?”
“是。”家入说,“顺带一提,五条现在也在这里。是他把你送过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胶质的止血带往夏油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用力一勒:“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会一直躲下去呢——别乱动。”
“嘶……”夏油被她勒得倒吸一口冷气,头脑反而清醒了不少,“你们没有为难他吧?”
“暂时看管起来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只是找了个空房间让他一个人待着而已。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她顿了几秒,又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上面对你们两个发布的通缉令至今还没有撤销,所以你们算是自投罗网。上面已经在商量该怎么处置你们了。”
“立刻处死吗?”夏油笑了笑,“无所谓了,我早就猜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们眼前。”家入硝子把静脉留置针推入他的体内,末端连上了一瓶半透明的药剂,然后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和你一起被五条带过来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被诅咒了的高中生,现在应该也正被看管着。那孩子身上寄宿的诅咒,据说是特级。”
“乙骨忧太同学……对吧。我和他身上的诅咒交过手。”
“特级过咒怨灵,完全显现422秒,显现区域周围八百五十米内的建筑全部倒塌,如果当时继续让它那样失控暴走,整座城市可能都会被摧毁,上面那群老头子们紧张得很呐。据说保守派的代表直接要求判处那孩子死刑。但是还有一些人表示了不同意,他们觉得那个被诅咒的孩子也是可造之材。自从你和五条叛逃之后,日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特级水准的咒术师了,好不容易现在出现了一个,还是个与咒术师世家全无关系的普通男孩,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一枚很好操控的棋子。”夏油杰说。
“你说得没错,可是做一颗高层手里的棋子反而能让他活下去。”家入硝子叹了口气,“他只有十七岁,和我现在带的学生们差不多年纪,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的学生?”
“是啊,我现在是东京高专一年级的班主任。”家入说到这里,突然竖起两条柳眉,“还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你们二话不说就叛逃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二线支援人员留校任教?”
“是是是,家入老师。”夏油无奈地说,“高层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这就是我所说的‘你们的机会’了。为了弄清楚乙骨忧太身上那个来路不明的特级诅咒,高层同意了暂缓对他的死刑,将他转入东京咒术高专的一年级,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带的那个班级。同时,为了控制住他身上的诅咒,高层特许高专在你们两个特级诅咒师中挑选一个人,以特聘教师的身份秘密监视乙骨。一旦依附在他身上的特级怨灵有失控的迹象,特聘教师需要立刻阻止它的行动。”
家入硝子竖起两根手指:“夜蛾老师——现在应该叫夜蛾校长了,他的意思是,这个特聘教师的人选由你们两个自己决定。考虑到特级的重要性和你们两人的关系,剩下来的那个人不会被处死,只会被秘密地关押在某处,用他们的说法是,‘以备不时之需’。躺在这里好好思考几天吧,你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或者等你恢复到能下地行走的时候,我为你申请一次探望五条的机会,你们可以在那个时候好好谈一谈。”
“不用谈了,这个特聘教师的职务只能是悟的。我和乙骨同学身上的怨灵交过手,我知道自己战胜不了它。”
“真的是这样吗?”家入半信半疑地望向他,“五条可都告诉我了。他说你在祓除咒灵的时候故意不使用自己的术式,只用肉身和咒具与它们搏斗,故意虐待自己。”
“我不是……唉,这件事我可以解释。”夏油摇摇头。
“你现在向我解释也没有用,决定你们去留的不是我,是那些坐在咒术总监部里的老头子。在他们看来,你是特级,五条是特级,那个孩子身上的诅咒也是特级。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相信你的解释?”
“即使不以这件事论,如果我和悟之间只有一个人能重新行走在阳光下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悟。”夏油杰平静地说,“当初盘星教的那件事,责任多半在我。那个时候的悟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状态,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说不定就能把悟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难得现在有一个机会让我能够纠正自己的错误。我的心意已决,麻烦你将这些话转述给咒术总监部的各位大人物。”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在被褥底下暗暗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经历了漫长的逃亡岁月之后,他现在终于又回到东京咒术高专了。山间虫鸣的声音,房间里逸散的药水气息,乃至于无处不在的、天元结界的咒力波动,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充斥着他的感官世界,麻醉了他,催眠了他,把夏油杰拖回了十一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就好像他们的叛变和流浪只是自己躺在病床上做的一个长长的梦,而现在这个梦终于醒了;就好像下一个时刻,一个十七八岁的悟就会忽然破门而入,脸上扬起明亮的笑容,马上就要拉起他往外面跑。
“我愿意接受终身囚禁。”夏油杰说,“另外,如果可以的话,请把对盘星教本部那些教徒的残杀全部算在我和我的咒灵们身上……我不管那些高层信不信。作为高专的教师,悟应该有一份干干净净的个人履历。”
家入硝子用叼烟的姿势咬着一根医用棉签,眉头皱得很紧:“我知道了。我会向上面报告的。”
他们在这之后又闲聊了几分钟。家入配的第一瓶药剂有催眠的副作用,药力的扩散很快就让夏油变得昏昏欲睡。趁着他抱着枕头陷入浅眠,家入悄悄地推门出去,沿着走廊一直走出很远,这才吐掉医用棉签,从白大褂下摸出一包藏得很好的烟。不能在病房里抽烟,这是一个医者的基本素养。但是她这会儿实在太头痛了,除了尼古丁,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安抚她。
她想到一个小时前在咒术总监部的囚室里看到的五条悟。和她记忆中身材高挑、笑容灿烂的少年不同,坐在防弹玻璃对面的是一个高大却清癯的成年男人,没有戴墨镜,穿着廉价的家居服,干枯的白发乱糟糟披散在额前,让家入不敢认识。她通过一台嵌在玻璃墙上的电话和他交流。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她听到那个男人沙哑却故作轻松的声音:
“什么?当老师?用不着商量了,那种事情还是让杰去做比较好吧?硝子你应该知道的,我和小鬼们不太对付。要让我照顾一群叽叽喳喳的高中生小不点,还不如让我直接死掉呢。杰就是个老妈子性格,老师这种职业最适合他了。
“对了,记得替我向上面那群老橘子皮们说一声,盘星教的那些人渣全都是我杀的。其实这一点他们查一查现场的残秽就清楚了吧?杰他没有杀人,那时候没有,之后的十一年里更没有。
“为什么突然认罪?当然是为了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做高专的老师啊。
“还有,麻烦你转告夜蛾老师——现在应该是夜蛾校长了吧——麻烦硝子你帮我转告一声,我是个不成器的学生,盲目自大,草菅人命……让他丢脸了。
“我愿意接受终身囚禁。”
家入硝子站在屋檐下点着了香烟,独自走入了潮湿朦胧的夜色中。她向着面前月轮喷出一口烟气,自言自语般地喟叹:“真是难懂啊……他们两个。”
episode.7
两条截然相反意见反馈上去,咒术总监部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反复讨论,最终还是作出了决断:任命夏油杰为东京咒术高专一年级的特聘教师,但是不允许他在学生面前公开出现;同时判处五条悟永久囚禁,并将其转移到某处秘密的囚所内。在咒术界的高层们看来,相比于从高中时代就桀骜不驯的、五条家的六眼神子,还是夏油这个平民出身的咒术师更容易控制。
夏油出院的那一天,带他离开病房的是家入硝子。他站在医务室门前的屋檐下,看到一群穿着纹付和服的中年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树荫,后身的背心上露出一枚明晃晃的家纹。夏油看得眼熟,低头略微一想,认出那是五条家的“阶左三棵松”。
“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喔,被你看到了啊。”硝子站在他身后的下风口,慢悠悠地点起一支纸烟,“那些是五条他们家里来的人。五条被转移到秘密监狱的日子好像也是今天,他们是来为自己家的少主人送行的。”她夹起纸烟吸了一口:“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在你叛逃的这些年里,你的父母曾经几次打电话到学校里问你的情况,都被我们糊弄过去了。放心吧,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咒术界没有为难他们。”
“那就好。”夏油说。
“如果你想的话,现在回去看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还是不要了。”夏油想了想,低声地说,“我没脸面去见父母。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变成了杀人犯,他们应该也会感到蒙羞的吧?”
“好吧,父母你可以不见,但是有一群人你现在必须得去看一眼。”家入一口气把指尖的烟吸到见底,轻描淡写地在窗沿上按灭了它,“我的学生们——将来也是你的学生了。走吧,他们在操场上训练。”
夏油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家入硝子一起离开医务室的。在校舍前的操场上,他见到了家入班上原有的三个学生,以及比他提前两天释放的乙骨忧太。或许是因为被关押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和上一次在阿玲婆家见面时相比,乙骨的体型看上去更消瘦了,简直到了风一吹就能被掀倒的程度。除此之外夏油还注意到,在家入的班上有一个叫禅院真希的女孩,体内的咒力总量极低,几近于无。家入介绍说她是罕见的“天与咒缚”体质——并非天生没有咒力,而是用咒力向上天交换了异于常人的体能和五感。因为乙骨实在太瘦弱了,为了让他尽早适应东京高专的学习生活,家入钦点了真希担任他的体能训练教官。
那是个高挑明艳的女孩,脸上带着傲气的表情,不知为何让夏油想到了当年同样好胜的天内理子。
旁观者清。操场上忙着训练的学生们或许没有注意到,站在校舍阴影里的夏油却看得一清二楚:每当乙骨忧太将目光投向禅院真希的时候,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训练,依附在他身后的特级过咒怨灵祈本里香就会显得格外焦躁。它伸出两条虚幻的、筋肉虬结的手臂,牢牢地遮护在乙骨的身前。也就是禅院真希这个没有咒力的天与咒缚,才察觉不出怨灵对她的浓浓敌意。
episode.8
直接祓除怨灵——几乎不可能。诅咒总量过于巨大,除非能对它进行有针对性的拆解,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针对特级过咒怨灵的原身‘祈本里香’的身世调查——没有结果。或许应该增加对宿主乙骨忧太的身世调查?
目前已知情报——非咒术世家出身,祖母祈本铃子(健在),母急病身亡,父失踪,与乙骨是小学同学,十一岁时在放学路上车祸死亡。
如何生成诅咒?未知。
庞大力量来源?未知。
……
“你在写什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家入硝子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夏油杰笔尖一颤,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正在写的东西推过去给家入看:“是对乙骨忧太的调查和分析汇总。”
“让我看看……唔,现在还没有进展吗?”
“也不算完全没有进展。虽然还不能理解那个怨灵的正体,但如果只是要利用它的咒力的话,还有一个取巧的办法。”夏油说着,随手放出一只孱弱的储物咒灵,从它的嘴里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色彩斑斓的特级咒具三节棍,另一件是一把长约六十公分的武士刀。他把两件凶器并排放在桌面上,原本笼罩着暖色灯光的书桌瞬间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息。
“咒具?”家入有些吃惊,“你要做什么?”
“我在高专的藏书中查到,诅咒依附在物品上时是最稳定的。”夏油一边说,一边又放出了两只准一级的咒灵,“我现在演示一遍。”
在他的术式操纵之下,两只准一级的咒灵缓慢地伸展肢体,互相拥抱,最后竟然揉捏到了一起,躯体盘曲成巨大的血肉漩涡。家入硝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她的感知世界里,眼前的这团“咒灵聚合物”的咒力总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本两只准一级咒灵的强度,而且还在不断地向上攀升。这使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点研究过程中开发的副产物。用于模拟里香的咒力强度——那只怨灵的正体实在太强,我现在的模拟效果只能达到它的十之一二。”夏油说着,单手拿起被他放在书桌上的三节棍,引导着血肉漩涡中渗出的咒力一点一点向它渗入,“这个过程必须尽可能的慢。一次性注入太多诅咒,容器是会撑不住的。譬如我现在模拟的强度,少说也要连续注入三天才行。具体强度的话,大概是这样。”
他突然随手向开着的窗户一指。扭曲的血肉中心一阵蠕动,然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家入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只见教师宿舍外的地面上已经被轰出了二十米见方的一个深坑,四面的岩壁上还在滋滋地翻滚着泡沫。
“你对那孩子真上心啊。”她心有余悸地转过头,“是由于五条的缘故吗?”
夏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三节棍重新收回了咒灵嘴里,只留那把同为咒具的武士刀放在桌上:“你替我把这把刀带去给乙骨同学用。”
“知道了——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明明不是跟你谈工作的。”家入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智能手机,迅速地瞟了一眼屏幕,“现在还在接通中,你快点拿着它。”
“怎么了?”
“是五条打来的电话,今天是他的生日。”家入叹了口气,“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因为总监部不知道你的号码,七转八转竟然接到我的手机上了。他打来电话的时候说是限时一个小时,刚才被你一打岔,现在还剩四十分钟左右。你们两个抓紧时间。”
她把手机丢进夏油手心里,提起桌上的武士刀,然后潇洒地转身就走,只在带上门之前回头提了一句:“记得把手机还给我就行。”
夏油杰有些难以置信地捧着掌心里的手机,漆黑的屏幕上显示的只有“未知号码”四个字。他尝试着把它送到耳边,颤抖地问了一声:“是悟吗?”
“除了我还能是谁啊?”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经过了几千里电磁波的传输和变形,听起似乎有些陌生,“让我猜猜,杰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算是在备课吧。”
“啊呀,我就说杰一定能做一个好老师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熟悉了,或许是因为说话人轻快活泼的语气,“你在高专过得怎么样?他们没有刁难你吧?”
“我……很好。”夏油沉默了半晌,艰难地从脑海中挤出一句话,“反而是你……”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他们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在这儿除了不能出去,我可以读书,可以看电影,还能让他们给我送甜品进来。哎,对了,最近我就让他们给我买了仙台的名产喜久福,超级美味喔。我个人特别推荐毛豆泥鲜奶油味,杰你什么时候到那里出差的话也去尝尝呗……”
明明从电话那头传来的都是欢快的声音,夏油杰却觉得自己的咽喉越发干涩,甚至于不能发声。窗外的黑夜似乎沿着玻璃的缝隙漫了进来。它像一卷轻薄却坚韧的丝绸,轻而易举地将他包裹了起来,使他同一切分离。
他沉溺在这片黑暗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破开了他的胸腔,捏紧了那颗血液穿流的小小心脏。
“我很想你。”他突然开口说。
电话的另一端突然熄了声音。
他能想象五条悟那双湛蓝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圆了,瞳仁呈现出异样的深蓝,就像是动荡的心潮之水忽然撞入了眼眶。良久之后,他听到对方收敛了那副刻意为止的欢快语气,干巴巴、颤巍巍地说:“我也很想你。”
“我还想……见你。”
“我也是。”
这一刻他们仿佛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夏油杰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就像是一个从未张嘴说过话的可怜人。电话那一头的五条悟大概也是如此。一时间,流淌在两部电话之间的只有他们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那声音不大,稍有不慎就会被窗外的虫鸣声吞没,但已经足够让两个疲惫的灵魂在梦中轻轻浮起。四十分钟的时间在呼吸声的交融中一分一秒的流过。这简直是胡闹,是天大的浪费——
但他们甘之如饴。
“你现在应该不再自虐了吧?”
四十分钟将尽的时候,五条悟终于又开口问了一句。
“嗯,不做了。”
夏油杰垂下眼帘,伸手合上了被他放在书桌上的、记录着乙骨忧太相关情报的笔记本:“生日快乐。”
episode.0
记录——2017年12月24日,西东京市,市立田无小学。
因发生连续儿童失踪案,决定派遣东京咒术高专一年级四名学生赶赴此地探查。任务过程中,小学校园内出现了未经登记的一级咒灵。
下午三时,西东京市开始降雨,留守在“帐”外的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观测到特级过咒怨灵祈本里香完全显现,疑似失控暴走,紧急求助东京高专特聘教师夏……
(之后的文字被雨水晕开)
episode.9i
夏油杰赶到现场的时候,冬日午后的天空依然是明亮的。一轮带着微微黄晕的太阳垂在西边天,雨却下个不停,滴滴点点地敲在他打着的黑色大伞上。事发地点市立田无小学已经被漆黑色的“帐”完全包裹,周围五千米内的普通人也已经完全疏散。向他打电话求助的辅助监督人员可怜兮兮地站在车门旁,一看到他就赶忙迎了上去。
“二十分钟前,那东西曾经突破过一次‘帐’……现在您看到的这个是我们扩大范围并加固过的,立了很强的‘束缚’。”他紧张得连比带划,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这一带的居民全都避难去了。等会儿我就打开‘帐’……请一定要控制住那东西啊!”
“我知道了。”夏油无声地收起雨伞,将它插在黑色汽车的车门上。明亮的阳光和滂沱的雨水立刻泼了他一脸一身。他挥手召出储物咒灵,从它体内取出特级咒具“游云”提在手里。
漆黑色的“帐”在他的面前缓缓升起,阳光朗照了他面前的道路。
越是往前走他就越头晕目眩。或许是因为阳光太强了?又或者是雨水的湿气侵入了他的身体?面前的小学建筑处处崩毁倒塌,赫然是遭受过咒灵肆虐的景象。他先是发现了身体被钢筋完全刺穿的咒骸熊猫,又在废墟里找到了几乎完全失声的另一名学生狗卷棘。小学校半掩的正门近在眼前。那是一扇白色的防火门,看起来居然很眼熟……他摇了摇头,或许这种尺寸的防火门都是长成一个样的。
他无法自控地向那扇门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的面前洞开。
门后的地砖上躺着禅院真希伤痕累累的身体。她的一条右腿完全被碾碎了,小腹上还有一处贯通伤,濡烂的血肉像果酱一样涂抹在地上。夏油忍着头晕蹲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幸好,人现在还是活着的。
诡异的熟悉感更加明显了。他缓缓地从禅院真希的身边站起来,不对,是从天内理子的身边,不对,应该是禅院……
他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空旷的学校大堂中,雨声似乎显得更响亮了,简直就像是有几百个人围着他齐声鼓掌那样。他记得那些人心满意足的笑脸,丑恶得令人心生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跌回到了那个噩梦里,又或者噩梦的阴影其实从未离去。阳光,掌声,空气中隐约飘散的血腥气。他继续向前走,他只能向前走。身体脱离了头脑的指挥,变成了依靠肌肉记忆行动的机械。他只感到汹涌而来的无助和痛苦冲上胸口,紧紧地攥住他的咽喉,从他的身体里挤出带着血泡的喘息。
“夏油先生……?”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学校大堂的边缘,塌了半边屋顶的楼梯间近在眼前。阳光迎面而来,把他的身前身后都照得透亮。他努力眨着眼睛,想要看清叫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率先落入视线的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睛的主人居高临下,了无生气地盯着他,害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悟?”
梦境中训练出的本能帮助他及时刹住了口。夏油用力揉了揉眼睛,这才分辨出刚刚叫住自己的人是站在楼梯上的乙骨忧太。完全显现的特级过咒怨灵依附在他的背后,龇着满口白森森的利齿,猩红色的头颅微微低垂,姿态犹如扑击猎物前的猛兽。该死,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注意到,这个男孩的五官轮廓从某些角度看过去,简直和十几年前没长开的五条悟一模一样。
“您为什么在这里?”乙骨显然已经认出了他,“您不是……住在里香奶奶家楼上的租客吗?”
然而这时候的夏油杰早就已经听不见了。在他的幻觉世界里,站在那里的人已经变成了失魂落魄的五条悟,抱着天内理子的尸体,抬起一双玻璃球似的蓝眼睛,两道焦枯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
室外的太阳雨声淅淅沥沥。
梦中微笑的人们鼓掌不绝。
一切还正在发生,一切还都可以挽回。
那个时候,他应该说什么?
“不,我是来制止你的。”十六岁的夏油杰和二十七岁的夏油杰异口同声地说。
他挥起手中的三节棍,欺身向上。巨大而狰狞的怨灵迎着他扑出,带着与梦境中如出一辙的血腥气息。在它的阴影下,原本畏畏缩缩的乙骨忧太突然眼神一变,从包裹中拔出了夏油送的那把武士刀。
——掌声还在响,要注意不能伤到那些普通人。
武士刀和三节棍在空气中撞击出令人心悸的火光。小学校舍的瓷砖地面寸寸碎裂,扬起的白色碎屑擦着夏油的脚边蹦跳而去。
——掌声还在响,这是你千载难逢的赎罪时机。
怨灵庞大的身躯突破楼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咆哮,凌空接住了身体倒飞出去的乙骨。男孩紧闭双眼,遍体鳞伤,可那些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是反转术式,东京咒术高专一年级班主任家入硝子的天赋术式,如今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复现。
——掌声还在响,所以你的进攻还不能停。
武士刀毕竟只是术师杀手过去收集的一件一级咒具。它在短时间内承受了大量的诅咒,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散开来。乙骨却像是中邪了一般,随手丢开碎裂的刀身,重重一拳砸在敌人鲜血淋漓的侧脸上。
——掌声还在响……
所以,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研究过程中开发的一点点副产物这时候竟然派上了用场。站在废墟中央的血人丢开了三节棍,颤颤巍巍抬起一条手臂。过去十余年中被他吞下去的咒灵,小至蝇头,大至特级,共计四千四百六十二只,全都像乐园花车游行那样源源不绝地涌出,最终汇聚到他背后那个旋转不休的血肉漩涡里。在他的对面,巨大的特级怨灵若有所感。它扬起猩红色的面孔,霎时间中心开裂,露出一只和它的宿主如出一辙的、神经质的眼睛,似人似兽的嘶吼声隆隆不绝。
阳光灿烂的梦境向他敞开怀抱。蘸满了愧疚的十六岁灵魂装在二十七岁的残破躯壳里,第一次抢到了舌尖和咽喉的控制权。
他说:“算了吧。”
那一刻积年缠绕的噩梦烟消云散。夏油杰躺在满地金色的光芒里,任由滂沱的大雨洗净了脸颊,微笑着阖上了自己的双眼。
episode.10
小学校事件之后,乙骨忧太被单独带走审问了几天。毕竟,一名特聘教师身亡,三名同班同学重伤,只有他一个人安然无恙,这样的对比明晃晃地凸显了他的不正常。然而在后续审查的过程中,咒术界的高层又发现依附在他身上的特级怨灵已经被完全祓除。经过一番难以为外人道的考量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将乙骨降级为四级术师,并且安排他尽早复学,重新加入原来的班级里。
就在乙骨复学的当天,东京咒术高专的一年级学生们也迎来了他们新的特聘教师。
新教师是一个身材极其高挑的男人,有着罕见的纯白发色,双眼用白色的绷带牢牢缠起,不知道是不是盲人。几个学生都有些怕他。班主任家入硝子介绍说,这位新老师是她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也是咒术界仅有的两名特级术师之一。
乙骨忧太站在人群中,突然感觉自己与这位不好接近的特级术师对上了视线。起初他还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很快,这位奇特的教师就大踏步向他走来,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人群中挑了出来:“硝子,你先带着其他的学生去上课吧,我有点话要和这位忧太小同学说。”
乙骨被他挟着走出几十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请问您找我什么事……”
“别装了,我看过你的分析记录,事后又特意去调查了一番。你是菅原道真的子孙,虽然关系很远,但是勉强也算是我的亲戚。”男人平静地说。
“呃?”乙骨一愣,“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不知多少辈的远亲就不用攀关系了。叫我五条老师就好。”男人一圈一圈地摘下遮在眼前的绷带,露出一双美丽却冰冷的晶蓝色眼睛,“释放了你的那些人只知道是里香诅咒了你,却不知道其实是你诅咒了里香。你因为拒绝那个女孩的死亡,强行将她不完整的灵魂留在自己的身边,化成对你言听计从的怨灵。有人以生命的代价为你解了咒,但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他是谁了。”
他的一番话让乙骨听得如坠深渊。男孩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突然想起了当时离奇出现在小学校里的那位租客先生。他脱口而出:“您说的是不是……”
“是他。”五条悟点了点头。
“他到底是什么人?”乙骨战战兢兢地问。
该从哪里说起呢?这其实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因为夏油杰生前的个人意愿和五条家的自作主张,当五条悟终于被释放的时候,他才得知自己的档案已经被删改一新:十一年前屠尽盘星教203名普通信众的人被改写成了夏油杰,他的名字会被埋葬,在往后的历史中仅以“最恶诅咒师”代称,他的残尸则交由相关单位秘密火化,最后撒入海洋;而五条悟的档案上写着他“出国交流九年”,不仅补全了他被驱逐出咒术高专的那两年,还给他镀了一层粉饰太平的金。
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在他获释后的第三个小时,他冲进咒术界高层们议事的殿堂,隔着纸门指着那些老而不死的咒术师的鼻子威胁。然而最后说服了他的是隔着纸门递过来的一本笔记。他翻开笔记本,满纸熟悉的清隽字迹扑面而来,全都是对一个学生的调查和分析。他耐着心一页页翻到最后,从笔记本的封皮里掉出一张纸,里面是一份颠来倒去的噩梦手记,毛糙撕下的纸页微微泛黄,涂满了手记主人难解的痛苦与悔恨。
正是那本笔记和那张手记,让他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行尸走肉般地转身离开。
时间回到现在,五条悟像揽着那本笔记一样揽着乙骨忧太瘦弱的身体,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告诉你他是谁。
“他的名字叫夏油杰,是我的挚友,唯一的那一位。”
也是我的爱人,我的家人,我灵魂的保管者。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如果人可以像鱼一样记忆短暂,我们是不是就能逃开那些令人痛苦的梦境?
他拍了拍身侧男孩单薄的肩膀:“所以你可要好好地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