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之时(全23章)by东洛

❏杰复活后失忆的if线(接0卷)

❏重修版



【一】


某个温热的东西碰了我的脸。
这是男人恢复意识后感知到的第一件事。

男人花了几秒适应正午的光线,试着起身,但失败了:他无法找到重心,腿部肌肉也不听使唤。最终,他以极其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惊醒了趴在附近休息的野犬。

野犬触电般跳起,朝着他的方向低吠几声便夹着尾巴跑远。
——是因为我的脸吗?
男人想。
——我的脸……是怎样的?
后脑勺像被撕裂,男人在嗡鸣声中陷入昏迷。

再次睁开眼时,噩梦带来的窒息感使男人不住干呕,即使他已记不清梦的内容。
好消息是,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站了起来。

四周变得昏暗,他似乎一觉睡到傍晚。
男人穿过铁丝网,看到眼前狭长小巷的尽头有人造灯具的光亮。

他的到来令巷子内的流浪猫十分不快,它们发出骇人的叫声,伸出爪子撕扯入侵者的衣物,把入侵者逼至角落。
绿眼的黑猫从高处跳下,围着他转了几圈,然后毫无征兆地蹭了蹭他的腿。

小巷内的警戒状态解除了,流浪猫们回到各自的据点。男人即将走出小巷时,一只三花猫将老鼠放在他脚边。
——它们觉得我是同类?为什么?
男人无法得出结论。


手机、证件、钱包……能帮助他恢复记忆的物品都不见了。
——如果路过的人能过来和我打声招呼,事情就简单多了。
男人靠着长椅叹气。

然而,靠近他的只有巡警。
“花店员工说你在这待了三小时,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在等人。”男人说,“不过他应该不会来了。”
“那就回家换身新衣服。”
巡警背着手走远。

——真冷。得找个不付钱就能待上很长时间,最好配备暖气的地方。
男人朝掌心呼了口气。

符合条件的店铺并不多。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便利店,却发现店内正在进行墙面装修。

“你好,请问——”
“我在哪个高中跟你没关系,别来烦我!”
“……请问离这最近的超市在哪?”
男人对提着两个大购物袋的女高中生说。
“前面左拐就是。问路的时候眼神别这么凶。”
“谢谢。”

——下次带上微笑好了。
男人提醒自己。

超市比他预想得要大,紧挨自助洗衣房,这意味着超市关门后他可以在洗衣房的等候区里待到明天。

外盒大且写了许多说明文字的商品最适合打发时间。
——比如这种。
男人从货架上拿下一大包进口燕麦片。

对面货架的商品也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双持续注视着男人的,浅蓝色的眼睛。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男人从进口食品区走到了生鲜区。而对方始终处在离男人不远的位置上,并不向他搭话,也并不停止尾随。
——认识我,但和我有利益冲突吗……我欠债了?
男人决定将尾随者引到超市外的空地。

“请问……”男人回头时,看见尾随者摆了个相当奇怪的手势,“请问我们认识吗?”
“……啊?”
“你似乎在跟着我。我以为我们是熟人。”
“这不好笑。”
尾随者的表情由疑惑转为焦躁。

——啊啊,看来我欠了不少钱。

“如果我过去做了错事,我会尽力弥补。能不能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男人努力表现得诚恳。
“听着,我对你是怎样回到这,又为什么要开这种低级玩笑毫无兴趣。你最好现在就消失在我面前。”
“……我能知道原因吗?”
男人一头雾水。

尾随者瞪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可恨的话。
“因为我不想在一天内杀你两次。”
短暂的沉默后,尾随者回答。

——真是句好台词,适合放在时代剧里。
男人不合时宜地想。

“名字,只是名字也行。”
男人忽略掉尾随者令人费解的发言,再次尝试从他口中套出自己的个人信息。
“你以前不会把相同的招式用这么多遍。”

——以前?我们是老朋友吗?

“既然我们认识很久了,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
“你叫五条悟。”
“五条悟……汉字怎么写?”

尾随者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辨别这是否又是某种恼人的谎言。
“你真的失忆了。”
尾随者下了定论。
“你终于相信我了——所以我确实叫五条悟?”
“不,那是我的名字。”
“那我呢?”
“夏油杰。”
“我们是朋友吗?”
“是。”
“那你为什么让我消失?”
“因为我们所属的阵营相互对立。”
“你的意思是,我们曾经是朋友。”
“不,在你……失忆之前,我们一直是朋友。”

——多好看的一张脸,可惜脑子不太正常。

“你清楚我的住处吗?”
“嗯。不过你家在东京都外,今天先去我家。”
“好,麻烦你了。”

从超市步行到五条家只需要七分钟。但五条的无言使这七分钟变得异常漫长。
——像被摁在水里无法呼吸。
夏油想道。

“请坐,我去泡茶。”
五条搬出招待客人的套话。
“有吃的吗?我饿了。”
“在冰箱里,要热一下。”
“冰箱里有饮料吗?有的话我喝饮料。”
“果汁、可乐、牛奶——你要哪个?”
“可乐。”
“拿好。”
五条下意识地将瓶装可乐往身后抛。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新买的白坐垫已经变成黄褐色,而夏油本就破旧的外袍又沾上了新的污渍。
“去洗个澡吧,等会再吃饭。”
五条捡起汽水瓶。

“记忆有恢复吗?”
“还没。”
“记起任何东西都可以写在……这上面。”
五条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撕掉前两页,接着递给夏油。
“那是?”
“作业。”
“你在上大学?”
“这是我学生的作业。”
“……你是老师啊。”
“很奇怪吗?我可是个好老师。”
“但愿如此。”
夏油在米饭上添了勺咖喱。

晚饭吃得还算和谐。夏油穿着五条给的居家服来到客房。客房虽未唤起他的记忆,却奇迹般令他安心。

——也许我是跟随潜意识的指引往五条家走。
——那我们应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既然如此,他一开始怎么是那副表情?
——“回到这”……难道我和他吵架之后就搬离了东京?如果真是这样,还是另找人借宿为好。
——前提是我找得到。
怀着对未来的忧虑,夏油疲惫地阖上双眼。

屋子的主人正站在门外。
“晚安。”
五条抬起手的刹那,客房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真狡猾。”五条垂下手臂,“晚安,杰。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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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好舒服。感觉肩颈轻松了不少。
夏油把叠好的被子放到一边。

五条似乎起得很早。夏油走到客厅时,五条关掉炉灶,把刚出锅的鸡蛋饼放进便当盒里。
“你习惯自带午饭?”
“也不是,偶尔做做——你要鸡蛋饼还是红豆饭团?”
“鸡蛋饼,谢谢。”
“要加番茄酱吗?”
“加。”

——啊。
五条端过来的鸡蛋饼上居然画了朵花。

——他怎么回事,女高中生吗?
——长这么高,穿着全黑的制服,但内心是女高中生吗?
夏油试了口蛋饼。
——嗯,至少味道不错。

“你是……夜校的老师?”
“高专。我在高专上班。”
五条舔掉黏在拇指外侧的红豆。
“这样啊。”

——怪不得允许你穿成这样上课。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拜访其他我认识的人。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和你关系好,又在东京的应该只有我。”
“普通同事也行——你还记得我的工作单位吗?”
“据我所知,你毕业后当了很久自由职业者。”
“这期间没进过任何公司?”
“也许有。但因为种种原因,比如你干的时间太短亦或正式入职后发现签订的合同内含猫腻——扯远了。”五条轻咳一声,“总之,你没提过。”
“我的同学里只有你在东京? ”
“除了我还有三个。不过我建议你放弃这条线索,你和他们关系很差,好几次都闹到见校长。”
“……也就是说,我现在只能靠你。”
“差不多吧。”五条瞄了眼挂钟,“我该走了。晚上想吃寿喜锅吗?”
“啊?”
“你去买材料,我下班回来做。钱在桌上。拜~”
“等……”
五条唰地关上门。

——没听到反对意见就默认为同意……也太自我中心了。
——到底是被谁惯出来的?
夏油叉起最后一块蛋饼。

——真惨。脑袋空空地在陌生的城市醒来,好不容易遇到熟人——唯一的熟人——还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阵营」……他以为他是战国大名吗?
——和身为老师的五条对立的阵营……支持学生权益的民间团体?总不会是反智的极端组织吧……

似曾相识的头部阵痛将夏油拉回现实。
——不想了。睡觉去。
上午九点零七分,夏油回到温暖的被窝里。

回笼觉,尤其是冬天的回笼觉总是格外漫长。
夏油掀开被子,发现时针已经指在了数字三上。

他做梦了。一个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的梦。
梦里的他低着头在人潮中穿行,嘴角带着弧度,双眼却像潭死水。
嘈杂的低语化作黑色的长虫相继钻进他的耳朵。他张开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梦的末尾,我转过身,看见一团光亮。
——可那光亮之内究竟是什么?是某件特殊的物品,还是某个特定的人?
——算了。纠结于没有实际意义的怪梦只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还是该做个记录。

“神秘的光亮……也许在后续的梦中能看清……找回记忆的关键……OK,换衣服出门。”
夏油将记事本放回抽屉。

封皮上的姓名被胡乱划掉。五条在空白的地方写下:「杰专用:碎片记录区」。
虽然声称自己是老师,但咬着马克笔笔盖的五条与在同学课桌上涂鸦的问题少年区别不大。

——那我是什么角色?纵容他实施恶作剧的好友吗?
——当时该问他的。学生时代的事。

超市里挂满了铃铛和条幅。
夏油绕过拥挤的抽奖区域,来到清净得多的冷柜旁边。

——两盒牛肉够吗?三盒吧,吃不完可以放到明天。
——香菇、金针菇、茼蒿、白菜……豆腐要哪种比较好?嫩的还是油炸的?

挑选晚餐食材是个令人舒心的过程。选这一把菜还是那一把菜之类的琐事占据了夏油的大脑。他像个普通的,下班后来超市采购的白领般仔细比对着标签上的价钱。

“先生,您还没有参与本店的周年庆抽奖。”
“结帐,谢谢。”
“只要参加就能获得三张五百日元的优惠券。本次消费就能用。”
“……好的。”
夏油排进抽奖的长队里。

——好麻烦。不过花的又不是我的钱,还是节俭为上。
——希望不要抽到难以携带的大件物品。

“下班这么早?”
“今天很闲,我提前溜了。”
“拿去放冰箱——这个给你。”
“我用不到。”
“什么叫你用不到?我为这两张券排了十分钟的队。”
“我习惯直接刷卡。计算折扣太麻烦。”
五条语气平淡。

——该死的有钱人。

“你就买了这些?我不是放了好几张在桌上吗?”
“连吃一星期寿喜锅可不太好。”
“你没明白——剩下的钱你可以自由支配。”
“全归我?”
“对啊。为什么不买点喜欢的东西?”
“……下次吧。”
夏油有种被人包养的错觉。

处理好的食材被精心摆放在乌黑色的铁锅里。五条满意地拍了张照,然后把装了生鸡蛋的碗放到夏油面前。

“我以前会蘸生鸡蛋?”
“至少你和我一起吃的时候会。”
“在店里,还是你家?”
“就在这。好几次……不对,有十几次了。”五条边说边观察夏油的反应,“实际上,这口锅是你买的。”
“所以寿喜锅是我的喜好之一。”
“不算是——但当时的我特别想吃,还让你陪我去浅草一家名气不小的店。”
“后来呢?”
“你说你没力气再排一次长队,于是我们到超市里买了锅和食谱。”
“再?”
“那天有星座限定版芭菲,超好吃——但等待时间为两小时。”
“你是甜党啊……我在吃上面有偏好吗?”
“不会特意去吃某种东西的话应该算没有吧?”
五条回想片刻,说。

白发青年与夏油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可他所提及的旧日时光却被锁在密不透风的,裹着无数封条的黑匣子里。

——而黑匣子,放在我够不到的地方。

“你有当时的照片吗?”
“有啊。我们一起拍的大头贴我也留着。”
“……那就都拿过来吧。”
“好。”

根据目前得到的信息,夏油认为学生时代的自己是个没什么主见,性格懦弱,总是迁就五条的人——就像少女漫画里帅气又有钱的男主身边提着包的跟班。

——如果我在照片里充当的是背景板角色,那么看照片大概不能帮我找回记忆。
夏油在沮丧中喝下一小碗热汤。

“这些……全都是?”
夏油难以置信地看着层层堆叠在桌上的白色信封。
“信封上写的是时间段,具体日期在照片后面。”
五条做了简短的说明。
“七月到八月就有这么多……”
“毕竟你,我还有另一个同学都会从家里带相机。”
“女生?”
“是。”

——果然,我负责陪衬。
夏油做好连看三十张高中生情侣恩爱照片的准备。
然而,夏油抽出的第一张照片轻松推翻了他原有的设想。

拍摄时间似乎是清晨。两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含着牙刷在浴室的镜子前自拍。
五条的手搭在年轻的,头发散乱的夏油肩上,夏油则搂着五条的腰,表情懒散。

——虽然对一大早就要配合他的拍照欲这件事有些不爽,但总体上还算开心……
——什么啊,我和他居然真的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十分钟后,夏油忍无可忍地说:“你怎么把连拍的都洗出来了?不同相机拍的几乎同一角度的相片你也洗了好多张。这里面还有不少各个角度的甜品特写。”
“全都洗出来不好吗?”
“洗这么多不会很花……很占地方吗?”
“我懒得删。”
五条把夏油看过的照片整理好,放到桌下。
“她现在在哪?”
“在老家当校医。”
“工作地点同样是学校啊。对了,我们那届的毕业照你还留着吧?”

包裹着白发青年的透明外壳出现数道裂缝。
他脸上的从容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扫而空。

“……找不到。”五条用手蹭着鼻尖,“上次大扫除后丢了不少东西。”
“毕业那天照的相呢?”
“啊?”
“肯定多到能装两个信封——在街机厅里骑个摩托我们也能拍上十来张。”
“你不在相片里。”
“我没去毕业典礼?”
“……由于监护人的职位调动,你没来得及通知我们就转学到了其他县。”
“好老套的情节。”
夏油微微摇头。
“你没必要说谎。”
拿起下一叠照片时,夏油看向五条。
“我有吗?”
“我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照片你都留着,毕业照又怎么会不见?”
“或许在储物间的某个角落里……我记不清了。我不太喜欢那张照片。”
“拍得不好?”
“我是里面最帅的。”
“那为什么——”
“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想:站在我身旁的是你就好了。”

过于沉重的话题如车轮般从夏油身上碾过。
他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却迟迟拼凑不出合适的字句。

——现在的我没资格发言。
——告诉他「我那时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只会起反作用。

“今天先看到这?”
“照片也不行……难道记忆被封印了?作为代价。”
“没听懂。”
“你似乎帮黑道办过事,洗钱和枪支买卖中的一种。敌对势力不满,于是找人把你揍成这样。”
“……有意思的假设。”

——用「记忆被封印」指代失忆……他到底教的哪科?中二用语赏析与运用?

“我有点累,回客房歇会。”
“好,早点睡。”
“你也是。”

——「阵营」的事另找机会问吧。
夏油将温泉旅行的照片留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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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噩梦。
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疲惫。
即使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是因为他没说『做个好梦』吗……”
夏油用手掌拍了拍额头,但阵痛并未停止。

屋内非常安静。现在正好是学校的午休时间。

——他喜欢独处还是和同事一块吃饭?
——啊,他可能会厚着脸皮挤进学生堆里。特别显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
——还会说『我的便当好看吧~』之类的话。

——他变得更好相处了。以前的他只把我和硝子当作朋友,对其他人漠不关心,说话也不礼貌……嗯?
——我看了照片后想起的是他的事?

餐桌上没有现成的食物。五条给他留了好几张便利贴:『昨天处理好但没下锅的东西我拿来做炖汤啦,在冰箱里』 、『现在的你好像不喜欢生鸡蛋,所以我做了蛋炒饭,要吃完哦』、 『我今天可能加班,冰箱里的随便拿。』

“动物形状便利贴……学生送的吗?”
夏油的指尖划过缩小版的长颈鹿、大象与河马。

蛋炒饭很入味,炖汤则一般。
夏油默默往盛汤的碗里撒了点盐。

洗净的餐具被摆放整齐。
夏油擦干双手,准备回到卧室。

而嗡鸣声,极不识趣地在他耳边响起。
没有上次剧烈,但依然影响睡眠。

——……那就看照片吧。
夏油想。

桌上只有一张便利贴和一个体积小得多的袋子。
浣熊形状的便利贴上写着:『收拾东西时找到的,无聊的话可以玩』。

袋子里装着旧款的掌机。
最新的记录是个修建城市的游戏。

夏油读档后,见到画面里的学校仍处于施工状态。
在游戏里,他和五条都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如果我不转学,也会当老师吗?
——我比他更适合,大概。
——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去当老师?而且还能通过面试……

“杰?”
“……嗯。”
“吃饭了。”
“……好。”
“很累吗?你握着它睡着了。”
“毕竟垒砖块这种重复性高的动作相当催眠。”
“以前我都让你代劳。”
“你负责提意见?”
“猜对了。”

——你现在也是这样。
夏油看着把脑袋凑过来的男人。

“你盖完新教学楼了。”
“和你想的不一样?”
“有点区别,但很好看——我买了碳酸酒,要喝吗?”
五条语调轻快。

——这么在意没完成的建筑,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夏油无法摸清现任教师的心思。

“早上的蛋炒饭是不是太咸了?”
“不会,刚好。”
“是吗……我记得你口味挺淡的。”五条说,“不过人总会变。”

“……给你。”
“这是什么?”
五条盯着夏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的物品。
“御守。超市抽奖抽中的。”
“明明你更需要保佑。”
五条没有伸手。
“……它跟你的眼睛一样,是浅蓝色。”
夏油把御守放到五条面前。
“失去记忆的人,在安慰我吗?”五条转动着易拉罐,“不用感到愧疚。因为失忆并不是你的错。”

——会是谁的?卡车司机?
——可我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在小巷子里被尾随者击中了后脑勺?

“那身奇怪的衣服,你还留着吗?”
“在阳台。”
五条说。

不透明的束口袋里装着未清洗的衣物,衣物上有很明显的污损。

“袈裟?”
“我想是的。”
站在夏油身后的男人说。

“你印象里,我遇到过诈骗吗?”
“没有。”
“无固定职业,会穿着袈裟上街——按常识看很像卷入了披着宗教外衣的诈骗团伙。”
“常识……好久没听你说这个词了。你以前总说我缺乏常识。”
“现在也是。”夏油回道,“关于我的推论,你有什么想法?”
“有道理。不过你和我见面时穿的是普通的衣服。”
“和教团成员一起行动才会穿袈裟……所以是内讧?”
“有可能。”

——为了吞并我的财产。
——或者是对我吞并他人财产的报复。
——如果是后者……

“吃羊羹吗?我老家寄来的。”
“谢谢。”
夏油拿了一块。

——我的头受伤了。
——五条个子很高,但是个老师。
——他也许会笑着把可疑人物领进家里。
——如果对方持有非法器械,胜算很低。
——去警局的话,又会因涉嫌诈骗被关进拘留所。

“……糟透了。”
夏油揉着太阳穴。

在五条的建议下,他泡了个热水澡。

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他。
他感到安全、舒适,以及困倦。

瓷砖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置物架的顶层摆着褪色的鸭子玩偶。
换气扇没有运作。
天花板的表层有轻微的黄化。

——睡吧。
他听见「自己」说。

下坠。
无止尽地下坠。
困扰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沉重的身躯似乎已化为粉末。

——再也不会,痛苦了。

“杰……别离开我……”
“我知道你可以骗过死亡。”
“我会答应你所有的要求。如果你想杀掉我,我会解除……”

“……我不想。”
五条的许诺被打断。

“他说话了,这是他现在的心率和……”

电话那头传来女性的声音。
夏油向疲惫感亮出白旗。

在梦中,他落到了柔软的鹅毛之上。


“你吃的是什么?”
“……芋泥?”
“睁开眼。”
“是味增啊……”
“还要试别的吗?”
“我有底了。”
夏油说。

“所以,你觉得蛋炒饭不够咸是先兆。”
“没得到重视的先兆。”
“而一氧化碳使味觉失调加剧——你真的不记得吗?”
五条询问手上缠着绷带的男人。
“我不记得我破坏过水温控制系统。”
夏油如实回答。

“仿佛你的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
“对。”
“恭喜你,你快要想起来了。”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真正的我,会让你悲伤吗?

“医药箱里东西好全。”
“你买的。我让你带盒感冒药,结果你拎过来这一大箱。”
“跟你通电话的,是那个当校医的同学?”
“是,多亏她的指导。”
“还需要去医院吗?”
“发现得比较早,应该不用了。”五条说,“我对一氧化碳的味道很敏感。”
“做饭时闻到过?”
“小时候见过在和室里用煤气自杀的人。”
“……亲戚?”
“是陌生人。”
五条合上医药箱。

味觉。
然后是嗅觉。
还剩下听觉、视觉和触觉。

——先崩坏的,会是哪一个?

“我选了好久,还是觉得按键机方便——记得,这个键是快捷通话。”
“谢谢。”
夏油接过手机。

「五条悟」孤独地躺在通讯录里。
出于某种无法阐明的原因,夏油把光标移动到姓名一栏,然后删去了「五条」二字。

当天晚上,夏油梦见了自己的双手。
准确来说,是梦见他正看着自己的双手。
第一视角的梦境具有不可忽视的代入感。
他又回到了浴缸中。

看看手心,看看手背,反复握拳。

——真是无趣的梦境。
夏油评价道。

下一秒,这具身体的主人打碎了浴缸旁的显示屏。

玻璃碎片刺进肉里
鲜血沿着手腕向下蔓延。

“真痛啊。”
叹息在夏油耳边响起。

这具身体陷入沉睡。
夏油被迫忍受了长时间的寂静与黑暗。

“杰……回答我……杰!”
伴随光亮一起到来的,是被浴缸里的血水染红衬衫的男人。

——他看起来惊慌,且无助。

“……真不像样。”身体的主人说,“冷静地动手吧,像上次一样。”

“你真是个混蛋。”
“那就杀了我。”
“我现在很累。”
“我等你。”
身体的主人拨开贴在五条脸上的碎发。

“你在哭吗?六眼大人。”

——“结束我的生命,然后忘掉我。”

梦境的最后,「他」说。

夏油带着泪痕在客房的床上醒来。

「他」和五条那段难以理解的对话,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是又一个诡异的梦?
夏油无法判断。

“你睡了好久,头还痛吗?”
“有一点。”
“出现其他症状要告诉我。”
“嗯。”

——为什么,「他」和五条总是希望对方杀死自己?
——这种执念……简直像……

“杰,别发呆,乌冬要冷了。”
“哦。”
夏油重新动起筷子。

——如果那不是梦境,是记忆……
——原来如此,「我」和五条是恋人关系。
——至少曾经是。

——不欢而散的恋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做出一副失忆的模样。
——换作是我也会生气。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五条将溏心蛋送进嘴里,“我以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正努力还债。”
“六眼……是指麻烦鬼吗?”
夏油试探着问。

“嗯。你生气时会这么喊我。”
白发青年端起碗,将棕褐色的乌冬汤汁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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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早点习惯吧,我已经挑了看起来最成熟的一款了。”
“不是这个问题……我是指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当然有。你被诈骗集团的人拐走或者在街上情况恶化而走失都是有可能的。”
“我有手机。”
“那还不够。定位坐标是很有用的数据。”
“……我知道了。”
被五条的气势所迫,夏油扣紧了儿童用手表的表带。
“对了,出门时记得系在脚踝上。被发现的概率更低。”
“……好。”

——这家伙,刑警电视剧看太多了吧。

不久前发生的「事故」使五条变得异常谨慎。
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跟夏油待在一起。

对方出于善意的举动让夏油感到莫名地压抑。
有哪里很奇怪……是哪里呢?

「监视」……没错,比起看护,更像是监视。
不会出声询问,仅仅在不远处观察。

那道目光实在难以忽视。

——他不会感到无聊吗?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继续的?
——再待下去,感觉呼吸都要受阻了。

“我想去超市。”
“需要什么?我帮你买。”
“只是想出门走走。”夏油把掌机放回纸袋,“我们一起去吧。”

察觉到五条的犹豫后,夏油补充道:“有你在,不会出事的。”

“你还真是相信我啊。”
五条的言语里似乎隐藏着某种苦涩。

“毕竟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夏油努力摆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咦?”

——他为什么离开了?像在逃跑。
——我说错话了?
——还是我笑得太傻?

“不是要出门吗?”
五条站在玄关,背对着夏油。
“马上。我去拿购物袋。”

超市仍然在举办促销活动。只不过把周年庆的看板换成了写着「迎接新节气」的横幅。

夏油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而五条双手插兜,跟在他身后。

——比起背后灵,更像是考察自己家小孩到底会不会买菜的家长。

夏油在堆放杂物的拐角处忽然停下。
他回过头,发现五条和他的距离没有显著变化。

——六眼,是指感觉敏锐?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也很辛苦吧。

“辣椒粉,你喜欢哪种?”
夏油后退几步,举起两个小玻璃瓶。
“有区别吗?”
“这是一味粉,这是七味粉。”
“选更辣的吧。辣是痛觉,不是味觉。”

标着「激辣」的瓶子被放进购物车内。

“红豆面包,要买吗?”
“这个牌子是粒馅,我不喜欢。”
五条撇着嘴。
“撒了红豆的芭菲就可以?”
“芭菲上的可以看到,所以没关系。藏起来的红豆还是磨碎了比较好。”
“为什么?”
“不知道一口下去会吃到几个,很不安。”
“会在意这种事……你真的很像女高中生。”
夏油捂着嘴轻笑。

——啊,说出来了。

“……有吗?”
“动物便利贴,是学生送的?”
“我买的。”
“对甜品店了如指掌还热衷给甜品拍特写照的不是我吧?”
“不是。”
“给掌机保护套粘满贴纸和水钻的是谁?”
“……是我啦。”
五条挠着头发。

——希望他露出更多鲜活的表情。
——今天早上的他,像逼真得连红血丝都画上的人偶。

“昨天睡得不好?”
“嗯。”
“要注意休息,小心在讲台上晕倒。”
“我的身体没问题。”
“也对。你的精神比较令人担忧。”
“失忆的人在说什么啊?”
“我现在很平静,因为「无知」。”
“知道得越少,越幸福吗……很难否认。”

——“如果我们是普通人就好了。”
白发青年又缩回看不见的壳子里。

夏油用最快的速度结好帐,然后握着五条的手腕把他带到室外。

“先声明,我没有想起任何关键的事,我接下来说的只是猜测:我们曾经同属一个暴力团,可我背叛并加入了敌对的组。你奉命来杀我,没成功,我还失忆了。”
“为什么是暴力团?”
“把杀人挂在嘴边,还觉得自己与普通人格格不入。”
“……你是这么想的啊……”
“实际情况是?”
“虽然在「机构」上有偏差,但意思差不多。”
“你确实是老师?”
“不行吗?”
“你这张脸能管住学生?”
“我授课时有遮起来。”
“整张脸?”
“只有上半部分。”
五条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方形。

“还好我不是你的学生。”
夏油轻声说。
“喂,我在专业领域可是很强的。”
“我是指,看不到你的眼睛,总感觉很可惜。”
“可惜……?”

两人像商议好一般停住脚步。
不同于五条脸上的困惑,夏油的表情相当认真。

“你的眼睛很美。我想直视它们。”
在短暂的沉默后,夏油说道。

“……然后呢?”
“仅此而已。”
夏油先一步迈开腿。

“杰,很多年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仍然站在原地的五条说,“果然,杰就是杰。”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
垂着头应答的白发青年用鞋底摩擦着路面。

“学校那边有急事?”
“嗯。”
“这不是去学校的方向吧?”
“我想先送你回去。”
“还剩大概三百米,应该不会有事。”
“啰嗦。给我跑起来。”
五条用跟友善无关的语气命令道。

欠缺礼仪吗?是的。
但夏油并不厌恶。

——这也许是关系拉近的证明。

节奏逐渐统一。呼吸也几近同步。
夏油的身体发出报警信号之前,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冰箱里有功能饮料,记得喝。拜拜。”
“啊,拜——再见。”

违和感驱之不散。
总是和你保持适当距离的野猫,突然蹭了你的脚——这是夏油现在的心情。

——不对,我更像野猫……

疲惫感席卷而来,夏油仰面倒在了客房的床上。


——头好痛。
——四点……为什么外面的灯开着?他才回到家吗……

夏油转动门把手,而后眯起眼睛适应门外的光亮。

“教师还真是——”
夏油将「辛苦」二字吞进了肚子里。

洗衣篮中放着被揉成一团的外套。
弥漫在空气中的,是类似铁锈的气息。

——时机也太差了。
夏油在心里发出哀叹。

“你不问吗?”
门即将关上时,五条开口道。

“没什么好问的。”
“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深夜归家,像刚杀过人——你不担心吗?”
“……那不是你的血?”
夏油指着洗衣篮。

“不是。我说过吧,我很强。”
“你把对方杀了?”
“只是重伤。”
“……是吗。”

——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去洗澡吧,衣服我来处理。”
夏油拧开水龙头。

——他是从良后被抓住把柄的原暴力团成员。
——教师身份是很好的掩护。

——泥潭持续吞食着他,可他却像被夺去喉舌。

而真正令夏油后背发寒的,不是五条的处境,是逐渐复苏的,在冷水中反复搓洗衣物的肌肉记忆,以及熟悉到甚至让他产生安心感的,硫磺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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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多数人会无意识地在记忆里美化自己,这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电视屏幕上的评论员说,“而有一类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会一遍遍地回忆糟糕的往事,仿佛忘记或美化这些时刻才是不可饶恕的恶行。通常,这类人的精神状况欠佳。”

“可以理解为,罪恶感会伴随他们的一生吗?”主持人问。
“是的。除非像这部剧的主人公一样,因事故造成了失忆。”
“原本阴郁的侦探事务所经营者,在失忆后变成了开朗的青年,还被与他有过节的暴力团少头目,也就是我们的男二号收留了,故事由此展开。”
“很有意思呢。在我看来,主人公是人格分裂患者。”
“那不是先天性疾病吗?”
“巨大的精神冲击或者脑部的器质性损伤也会引起人格分裂。像我说过的,这也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原来的人格受到伤害后躲起来,创造出另一个自己来面对现实。”
“大脑真是顽强呢。”主持人笑着说。

“……你在看电视吗?”
五条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有点无聊,就打开了。”
“花期预报,有趣吗?”
“所以我正打算换台——说起来,你今天不上班?”
“学校在做后续处理,暂时不需要我。”
五条向后伸了个懒腰。

——他的身高,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吧。
——只要手臂往上抬起就会露出腰腹。
——被看到的话,很不妙啊。

“杰?有在听吗?我问你要不要出去吃。好不容易休息,我不想做饭。”
“去哪吃?”
“拉面店。街角开了家新的。”

五条穿着深色的连帽卫衣,浅色的长裤和白色的运动鞋。
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大学在读生。

——但动起手来毫不留情。
——这就是外貌欺诈吧。

“猪骨汤拉面。”
夏油对服务员说。
“太普通了,换成鸡白汤啦!”
五条抗议道。
“反正我也吃不出区别。”
“哎呀,客人是味觉比较迟钝的类型吗?欢迎来参加怪味拉面挑战。”
“有加辣椒吗?”
“没有,但是有很多奇怪的食材,比如——”
“我参加。”
夏油接过了传单。

披散着长发的男人坐在拉面店正中央的圆桌上,以安定的节奏进食。
而与他同行的白发青年,则捏着鼻子站在一边。

“客人,我们的规则是解决半碗就算成功。”
“全部吃完有额外奖励吗?”
“嗯……多送十张券怎么样?”
作为回答,夏油重新端起碗。

“二十五张卡,你那份也免单。店老板还送了口气清新剂……不舒服吗?拉面的味道刺激性太强?很抱歉,我没考虑到你的——”

“我不需要嗅觉和味觉都失灵的人为我担心。”
“……五条?”
“让你失望了,我才不会像女高中生一样在你面无表情地吃完怪味拉面后发出尖叫。”
“我想要的是这些。”
夏油将纸袋交到五条手里。
“……御守暂且不论,超市优惠券和拉面店折扣卡对我而言实用性为零。”
“现在只能给你这种程度的回礼,请谅解。”
“别总考虑报恩,你又不是仙鹤。”
“是的话,就能拔下羽毛为你织布了。”

周遭的气温似乎回升了一些。夏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我对「杰还活着」这个事实感到满意。”五条站在昏暗的入口处,楼道的灯光让他的瞳孔微微发亮。

——你不予以回报也没关系。
夏油读懂了五条的潜台词。

“只靠听觉、视觉和触觉,应该能好好活下去。”
夏油按下日光灯的开关。

“别笑得这么开朗,真恶心。”
数秒前还作出感人发言的白发青年瞪着他。

——「开朗」……
夏油想起电视节目里提到的理论。

——听到五条的声音时,我下意识地按了遥控器。
——另一个我,又在逃避。


装着优惠券的纸袋被放到餐桌边上。

夏油靠着沙发,端详右手的绷带。

——假设那不是梦,假设我真的是精神冲击后产生的新人格,那么原人格出现的条件是?
——浴室……熟悉的环境…被温水包围……
——啊,是「安全感」。

“……伤口很痛吗?”
“没什么感觉。”
五条不知何时站在了夏油身后。
“过来,我帮你换绷带。”

“好惊人的储量。”
夏油发出感叹。
“有段时间经常用,就买了很多。”
五条拿走位于白色小山山顶的一卷。

清洗伤口,涂药水,然后缠上绷带——事情本该轻巧地完成,但夏油的手却在上药时剧烈地抖了一下。

“棉签应该还没碰到你。”
“可能伤到神经了,活动有些异常。”
“这样啊。”
五条顺势握住夏油的手。

创面几乎都在手背。两人于是指腹交叠,仿佛下一秒五条就要低头亲吻。

——如果是他,我大概可以接受。
夏油想。
——什么都不知道的我选择相信他,对他抱有好感。
——他于「你」而言很重要吧。即使躲起来,也要把这一点传达给我。
——差不多该交棒了,我不想跑完全程。

夏油在五条松手的刹那反握回去,又很快卸力。

“抱歉。”
夏油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鼓胀感和阵痛一同袭来。
某个家伙正在表示不满。

夏油摁住太阳穴,在心里咒骂道:
——这么想念他的身体,就赶紧滚出来。
——听好,他比你想的要爱你。


抬起一只手,扑向空中。
「飞虫」纹丝不动。

他人的体温从另一只手传来——是五条。

“发生了什么?”
夏油用稍显嘶哑的声音问。

“你晕过去了。我把你扶到了床上。”五条揉着眼睛回答,“明明在昏迷,力气却很大。”
“……现在还痛吗?”
夏油对另一个自己的下手轻重感到担心。
“不是啦。你一直拉着我,不让我离开。”
五条支着下巴说。

——趴在床边睡了整晚还能这么开心,奇怪的男人。

“今天也待在家里?”
夏油看了一眼时钟。
“我休了短假。”
五条站起身,捶着发酸的背部。

“如果打扰到你的正常生活,我会——”
“你要继续在大街上游荡吗?”
“倒也不是……”
“那是怎样?”
五条继续逼问。
“我会寻求社会保障机构的帮助。”

“社会,保障?”
常识欠缺的白发青年表情僵硬。

“我的食宿、治疗和工作都能有着落。”
“居然存在这种系统……”
“各地区的具体规定不同。也有达不到收治标准的可能。”
夏油解释道。

“考虑得很认真嘛。”五条微仰起头,“你原来已经策划了第二次逃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夏油问不出口。

眼前的五条变得陌生。不像是教师,更接近夏油所推测的暴力分子。

“……手续很麻烦,我觉得待在这更好。”为了安抚对方的情绪,夏油说。
“是吗。”五条收起锋芒,消失在门后。

——刚才不退一步,也许会被杀掉。
明明他手上没有武器,只是从上往下看着自己而已。

——差点忘了。
——你觉得被杀掉比较好吧?

视野右侧的阴影,报复般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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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你好。是找五条吗?他现在不在家。”
访客没有说话。
“……要进来坐一会吗?”
访客没有移动。

——什么啊,按了这么久的门铃,我还以为有急事。

“……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夏油压下被门铃声吵醒的焦躁说。
“不必麻烦。”门外的男人摇摇头,“请允许我在贵府稍作休息。”

——怎么来了个敬语角色。
——他们学校原来有正常人。

“您是新近搬过来的?”
“来东京出差,在这借住几天。”
“贵司没有安排住宿?”
“那家旅馆的房间太小了,还是这里舒服。”
夏油故意泡了热茶,在品茶的时间里全力调动着大脑。

“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夏油杰。”
为了打断访客的问询节奏,夏油说。
“敝姓七海。”
“你好。以及,不说敬语也没关系,我不太在意这些。”
“在校时,您比我高一级。”
“啊……我记不清了,不好意思。”

——似乎是认识的人。
——失忆的事难道已经暴露了?
——要摊牌,还是要继续伪装?

“您身体不适吗?”
“有些头晕。”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谢谢您的招待。”七海把茶具摆正,“您不用起身了。”

大门啪地关闭。屋里终于只有夏油一人。

——撒谎好累。
夏油脱力地倒在地上。

头晕并不是谎言。
准确来说,是在整个头部蔓延的阵痛。

——那个温和的人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别拿我出气,又不是我让他来的。

强烈的排斥感和紧张感影响了胃部,夏油冲到洗手间,将早饭吐得一干二净。

——他好不容易朝外部走了一点,现在又缩回去了,可能还缩到了更深的地方。
——得想个办法把他拉出来……浴缸已经被木板盖住了,我打开的话五条绝对会生气。
——除此以外,能获得「安全感」的事情……

当前的身体实在不利于思考。夏油从药箱中翻出有助眠作用的药物,拧开瓶盖倒入口中。

——把一切都扔给我,真狡猾。
——托您的福,我也快干不下去了。
——如果我也逃跑了,会出现第三个人格吗?


“杰,醒醒,该吃晚饭了……杰?”
“……现在吗?”
夏油花了几秒才意识到,他返回了现实。
“已经六点了。”
“六点……”
由于五条背着光,本就视力受损的夏油看不清他的脸。

——怪不得我做了多到烦人的噩梦。

迟缓的动作昭示着夏油的虚弱。
五条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

“喝了茶,反而犯困吗?”
“嗯……咖啡因不起作用。”

五条好像没发现家里来过人。
毕竟七海走之前把茶杯放回了原位。

情理上来说,有访客的事需要告知屋子的主人。
但夏油本能地认为,瞒下来才是上策。

——我不会跟他说的。所以你别再暴动了。

也许是听到了夏油的承诺,也许是正忙着感受隔着衣物传来的体温。
总之,夏油获得了短暂的和平。

五条第一次在吃饭时打开了电视。

——他也不想说话啊。
夏油想。

早上醒来时,床边的桌子上压了张A4纸。
——「我回学校一趟」
五条用相当大的字写道。

休假申请通过,却上了全天的班。
夏油不免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可怜。

——他的性格,不适合当教师。
夏油初次听闻五条的职业时便如此判断。
——规律,或者说古板的工作与他并不搭调。
——他应该从事时间上更自由的……

——「他应该获得自由。」
——不,我是说……

插话的人,是躲在某个角落的家伙。

——终于能对话了。
夏油欣喜地想。

然而,不论他问什么,对方都只会说:他应该获得自由。

交谈无法进行。不过往好处想,另一个自己越来越活跃是良好迹象。

“我吃饱了。”
“不舒服就去睡吧。”
“好。”
“你的右眼,看不见吗?”
“还能感受到光亮。”
夏油偏过头,用左眼注视五条。

也许是今天份的噩梦已经超额完成,再次入睡时,夏油得以在虚无里尽情休憩。

可惜,不知趣的白光出现了。

窗帘没有合拢,清晨的阳光刚好落在床头。
象征希望的朝阳,反而给夏油带来了苦恼。

——走廊……走廊的尽头很昏暗。
——只要到那里去,泪水一定会止住……

门外的亮度在夏油能接受的范围内。
他贴着墙,不断喘气。

“……咦?”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走廊里还有第二个人。

“你过去几天都睡在这吗?”
“这是第一天。”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回答。
“……骗人。”
“是真的。前几天我睡在沙发上。”
“为什么?”
“因为我的房间离你太远了。”

白发青年的神情同言语一样,散发着无法隐藏的寂寞。
抱着抚摸野猫的心情,夏油向前伸展手臂。

“杰?”
“……请忘掉刚才的事。”
夏油把手背到了身后。

——再怎么想,这双眼睛也不能准确估算距离吧。
——如果时间能倒退就好了。

“我不会忘掉哦——你是不是想碰我?”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想我发火吗?”
“对不——”
夏油捂住了嘴。
“是头顶?”
“……嗯。”
“真拿你没办法。”
五条抓住夏油的手腕,让对方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白发上。

俯视的角度削弱了五条自带的攻击性。
夏油凝视着他的脸,在心中默默描摹。

——大概,明天就看不见他了。
——至少在最后,让我看个够吧。

时间过去了多久?
五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让他连时间的流动都忽略的,蓝色眼眸的主人,又变回模糊的人影。

“我去做早饭。”
他说。

“我们睡在一起吧。”
话音刚落,夏油便感到后悔。
“你是认真的?”
“我是指睡袋……或者在地上铺厚棉被。”
“我房间的床比较大,你搬过来——不准反驳。”
五条指着他说。

“……好。”

——顶着这副身躯,还是不要冒险提出异议了。
——睡在他身边,噩梦会变少吗?
夏油望着在厨房忙碌的五条。

时针还停留在表盘的左上角。
而此刻的夏油,却不由自主地盼望起夜晚的降临。


“我给你倒了可乐,结果你睡着了。我再倒一杯吧。”
“不用,我会喝完。”
“哈?常温的可乐根本就不能算食物。”
“它是饮料。”
“那就根本不能算饮料。”
“有什么关系,我又喝不出味道。”
“不准在我面前喝,我心理上会很不爽。”
“那你转过去。”
“看到空杯也会知道你喝了啊!”
“把这么大一杯可乐冲进下水道你不会愧疚吗?”
“不会啦,快点给我。”
“倒进空矿泉水瓶里,再放回冰箱怎么样?”
“……你还蛮有头脑的。”
“多谢夸奖。”
夏油无奈地说。

如果把听到社会保障机构时的五条当作露出利爪的黑豹,那么现在的五条无疑是和玩伴打闹时学不会收起爪子的幼年野猫。

——就算真的被抓伤,我也不会有怨言吧。
——这份纵容,是被植入的情感,还是从我内心萌生出的,完全自主的产物?

人总是很难看清自己的欲求。
逐渐接受了事实的夏油在脑中喊话:
——你再不来掌舵,小心他被夺走。
——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也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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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清汤里浮着水饺,陶瓷勺被搁在碗的边上。

“现阶段的你适合吃水饺。”五条说,“目标这么大,不容易失败。”
“这又不是筷子夹红豆比赛。”夏油一边吐槽一边拿起勺子。

的确,如果耐心些,还是能顺利完成,夏油对此感到欣慰。
不过,看着的人恐怕不这么想。

“……我喂你吧。”
白发青年夺过汤勺。
“别开玩笑了。”
夏油本能地往前一扑。

“那里只有空气哦。”五条舀起水饺,轻轻吹了吹,然后横跨餐桌送到夏油面前。

“来,把嘴巴张开。”
白发男人用诱导般的语气说。
“……谢谢。”
夏油把目光移开,听从了指令,

——我像个感应型储钱罐。
夏油想。

“杰?”
“啊……不好意思。”
夏油重新咀嚼起来。

“现在的光线你可以接受吗?要不要把窗帘关上?”
“不用。”
“晚上……晚上开最小的那个灯吧。”
五条指着客厅顶部。
“我待在房间里就行。”
“不是说一起睡吗?”
“在这之前,我待在房间里就行。”
夏油扩充了句子。
“你不喜欢我在你附近转?”
“也不是。”
“我夜视能力挺好的,不开灯也没关系。”
“……我不喜欢你迁就我。”
片刻后,夏油说。
“「迁就」……”五条稍显夸张地叹气道,“至少说「包容」吧……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在照顾你啊?”
“因为我们是朋友?”
“准确来说……”五条从椅子上起身,“你是我唯一的挚友。”

心脏处传来刺痛。
夏油按住胸口,呼吸急促。

衣服上是被打翻的碗里溅出的汤汁。
背后是不断冒出的冷汗。
额头碰到了桌角,似乎有轻微的擦伤。
眼里不断流出泪水,一再擦拭也无法止住。

——别过来。
——别靠近这么狼狈的我。

白发男人自然听不见夏油的心声。
他很快将夏油圈在他和椅背之间。

“既然你讨厌听这种话,我以后不会说了——你是因为不想见我才躲起来的,对吗?”

五条的说话对象没有给出回应。
于是夏油只能保持沉默。

“无话可说吗……逃到远离我的地方你才能畅快地呼吸?”五条的语速逐渐加快,“我能看见你哦,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你。当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想我放你走吗?”

——如果说是,会怎么样?

“……我想洗个澡。”
夏油有种打断别人对话的愧疚感,但身上实在很难受。

“去吧。一会我给你处理伤口。”
“好。”
夏油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温水是消解疲惫的利器。
夏油在淋浴头前待到差点睡着。

他晃晃脑袋,穿好衣服,接着握住门把手。

黑暗。
打开门,还是黑暗。

“五条,停电了吗?”
夏油拉高了声音问。
“杰,现在是白天。”

五条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夏油摸到了他的脸。

“这样也好,不用调暗照明了。”
夏油呢喃道。

预想中的斥责没有到来。
——他是气到说不出话了吗?
——还是说……

“五条。”
声音很清楚,看来听觉还在正常运作。

手被牵住了。
和对方相比,自己的体温低到有些危险。
顾虑到这点,夏油抬起了指尖。

“啊……”
他的行为被当成想要挣脱束缚的讯号。五条紧紧抓着他,仿佛松开手,夏油就会化成泡沫。

“坐下吧。”
带着夏油走了一段路后,五条说。

“沙发?”
夏油向下摸索。
“嗯。”
伴随而来的是新闻主播的说话声。

“有感兴趣的节目就告诉我。”
“好。”
夏油回答。

——世界形势……我哪还有余力关心别人。
——综艺节目……人太多了,好吵。
——偶像live……算了,不熟悉。

五条又切换了频道,夏油听见枪声、呐喊声与警笛的嗡鸣。
“是刑警剧吗?”
“嗯。看这个?”
夏油点了点头。

“糟糕,我想起来犯人是谁了。”
“你看过?”
“高专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的。”
“……高专?”
“和我现在任教的是同一所。”
“我真的转学了?”
“更像是主动退学。”
背景的爆炸声模糊了五条的言语。

“片尾曲之后是别的节目——杰,刚才的剧情很感人吗?”
“几乎都是追逐戏和枪战,不可能感人吧。”
“那你哭什么?”
“我……”
确实在眼下摸到了液体,夏油只好把否定的话吞进喉咙里。

——心情很放松,也没有明显的疼痛,那么流泪的原因是?

“杰,你难道一直睁着眼睛?”
“可能……是吧。”

这具身体还没接受失明的现状。
它愚钝地逼迫着眼皮,不准其下落。
——「也许下一秒,视力便会恢复。所以,你必须继续坚持。」
最终,生理性泪水涌了出来。

“我无法控制。有能遮住眼睛的东西吗?”
“替换的眼罩我拿去洗了。”
“绷带也可以。”
夏油想起那座白色小山。
“在此之前,我给你换个发型吧。”
“剪掉?”
“不,是扎起来——缠绷带比较方便。”

——将头发梳到耳后应该也是同样的效果。
——但,既然他选择去做,这件事必定有意义。

“我经常绑马尾?”
“是丸子头。还挺难的,我当时学了好久。”
五条拿着需要的物品回到他身边。

过程不太顺利。五条记得大概的步骤,然而手法已经生疏。
“你要求太高了吧。”
夏油打着圆场。

“你不在的时候,那部刑警剧重播了好多遍,我每次看到都会换台。你好不容易教给我的方法,我也快忘记了。”
——“杰,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

白发男人从后方抱住夏油,下巴抵在他的肩窝。

——温暖,惬意以及……
——「安全感」。

——原来如此。
——解药一开始就放在我面前。
——喝掉解药,另一个我便会接管这具身体。
——而作为代驾,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车上。


“会太紧吗?”
“刚好。”

——这次倒很顺利。
——他使用绷带的频率绝对不低。

“我想去床上休息。”
“水饺还有剩,吃完再睡吧。这样的话即使睡到明天天亮胃也撑得住。”

由于夏油牌感应型储钱罐不幸降级为老式按压型储钱罐,五条只好时不时用拇指轻点夏油的下巴,以提醒对方张嘴。
仅有的感官变得敏锐。喂食结束时,夏油听见极轻的叹息。

——「要照顾这个人到什么时候?」
——大多数人在类似的情境下会这么想。
——但发出叹息的是五条。
——解读的难度未免过高。

手再次被牵起。
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已经身处「陌生」的房间。

“手机在这,摸到了吧?门没关,有需要就喊我。”
恍惚中,夏油机械地点头。

床垫和枕芯的软硬度与客房相近,大概购置家具时嫌麻烦,一次性买了两套。

——很像他会做的事。
夏油将被子盖过脸,深呼吸数次,然后抱着被卷成长条的被子进入梦乡。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无法给出确切答复的夏油保持着沉默。
“抱着它比较舒服吗?那我去拿备用的被子。”
“一起盖吧。”
夏油说得有些急切。

让他睁眼的并非外界的声音。
不如说,夏油在感官仍处于停工状态时被另一个自己强行摇醒。

——「这可不能错过。」
——某个贪婪又怯懦的家伙断言。

夏油朝五条所在的方向侧躺下来。
没过多久,他切实地感受到五条的呼吸。

——哪怕面对面,能捕捉到的也只有黑暗。
——即便如此,你也接受吗?

——「留下触觉就够了。」
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平静地说着骇人听闻的话。

——所以,你一点一点地剥离感官,是想怀抱着「他在我身边」的单纯认知,不去考虑世间的阴暗,永远永远与他相伴。
——真是扭曲得过分。
——但我并不讨厌。
——说起来,我也是扑火的飞蛾。

“杰?”
五条小声喊道。

夏油伪装出绵长的呼吸。
于是五条也把手臂放在夏油身上。

夏油闷哼几声,被噩梦纠缠般拉扯五条的上衣。
最终,彻底被欺骗的男人紧紧抱住了他。

——拥抱一整晚所积攒的「安全感」,足够你用好久了。
——我就此消失也不奇怪。

——我的确想逃。
——在达成愿望前,获得了额外的奖赏。
——我说不定比你幸运。

——再见,悟。
——比起我,你更希望见到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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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你打算把他藏到什么时候?”
“藏到你们发现为止。”
“他离开过你家吗?”
“好几次。”
“你觉得让他在街道上乱晃合乎规定?”
“失忆的他认为自己是普通人。贸然限制他的行动反而很危险——也许会遭到强烈反抗。”
“……你应该通知我们,以便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只有我能杀他,也只有我能杀得了他。”
“……我是指准备用于束缚的强力咒具。”
“你们要留他的命?”
“稍加控制,他便能用来对付羂索。”
“活的道具吗。”
“控制权交由你。况且,盗走他的尸体,擅自进行实验的就是羂索。虽然阴差阳错让他复活,但以夏油杰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饶过对方。”
“说得真油滑。”五条发出冷笑,“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他确实会复仇。”

昨天晚上,借住在他家的前诅咒师,相当正经地跟他提起某某保障机构。
结果,他冲着对方发火了。

——好像有点做过头。
五条想。
——毕竟他会跟我商量,而不是像某人一样,不打招呼就跑去当什么教祖。

焦躁聚集在胸口。
留下字条后,五条从外部锁住房门。

手机设成了飞行模式。
——如果有急事,杰可以按那块手表的紧急键。

——我只是稍微休息一下。
——不可能出问题吧。
五条在清早的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

“……怎么这么多未读。”
五条啧了一声,逐一点开邮件。

「来高专,有急事。」
「联系不到你,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现在过来高专也来得及。还有,我见到他了。」

——非要说的话,被七海发现是最好的。
——在我跟他碰面之前,他应该不会多嘴。
——而且,杰也不会起疑。

很遗憾,事情没有他想象中顺利。赶到高专时,投向他的目光比以往还要烦人。

“你说了吗?”
五条在人群中找到七海,问。
“他们查到了。”
“查到什么?”
“夏油杰模样的人从羂索那里逃走了。”七海扶着镜架,“因此,你被列为首要怀疑对象。”
“我没和那个老东西串通。”
“他们的意思是,夏油杰会去找你。”
“……他失忆了。强行把他关在家里的是我。”
“这件事我刚和他们说过。但你还是要亲自去报告。”
“肯定会被骂得很惨。你要站在我这边哦。”
“我尽量。”
七海回答。

烂橘子们争论半天,最终决定让五条继续监视夏油。
事实是,相比起风头正盛的羂索,夏油能带来的威胁要小得多。

——累死了。
——晚上吃泡面吧。

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门锁没有异常。
——备用钥匙在我身上。
——他已经睡着了吗?
五条快步来到客房。

失忆的男人睡得很沉。
——可不吃东西的话,他的身体会更糟。

“杰,该吃饭了。”
五条晃动着男人的肩膀。
“……悟。”
男人低声呼唤。

——真残忍。
——你就只会在梦里喊我名字吗?


——眼睛上缠了东西。
——好像是绷带。

——身体是温暖的,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地狱原来是这么人性化的地方。

夏油在诧异中触摸到另一个「灵魂」。

——距离也太近了。
——难道说我正待在类似中转站的地方?
——把死者像货物一样堆积,等待处置……这倒是很符合地狱给世人的印象。

眼前的家伙还没醒来。
感到无聊的夏油开始撕扯绷带。

“杰?”
他听见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

手掌滑过腰侧,来到背后的突起。
从底部逐渐往上抚摸,对方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复制得如此细致,我该说感谢吗。
——无尽苦难前的慰藉,我会好好享用的。


——他又被困在梦里了。
清醒过来的五条想。

与他同眠的男人在他锁骨附近吐息。
脑后的碎发被不断拨动,就连肩胛骨也被反复摩挲。

——无意识的时候倒是很大胆嘛。
——那么接下来是?

“……喂,给我停手。”
脸被乱揉一通的五条忍不住说。

——没动静。
——他醒了吗?

“早饭吃水饺还是煎饺?”
五条边说边把禁锢自己的双臂扯开。

“……很痛欸。”
男人死死按着五条的肩膀,迫使他仰躺在床上。

宽松的睡衣被撩开,男人的长发垂落在他腹部。
“好痒,你干什么?”
五条把男人的脑袋推到一边。

“还会反抗啊……”
仍在说梦话的男人笑了起来。

——好像听觉也出问题了。
——要揍他一拳吗?

“等……”
男人的舌头滑过他的乳尖。

——再怎么说也太过了。
五条用恰当的力道踢开对方。

“算了。又不是真的。”
男人不耐烦地低语。

“……杰,是你吗?”
“闭嘴。”
男人忽地掐住五条的喉咙。


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
对方老老实实任他摆布,甚至膝盖内侧刚被顶到就自觉弓起了身子。

——真省心。
夏油褪去对方下身的衣物。

扩张的过程潦草到可以忽略。
夏油急迫地进入了对方的身体。

“好烫。”
夏油在对方的后背留下深浅不一的咬痕。

——有股铁锈味。
夏油舔了舔嘴角。

进出变得顺畅,死鱼般的身体终于开始迎合他的节奏晃动。

“哈……”
数不清的顶撞后,夏油擅自在对方体内发泄了。

“叫你闭嘴,是让你不要说废话。一点声音都没有也很无聊。”
夏油扯着对方的头发,让他面朝自己。
“你是木头吗?”
夏油捧起对方的脸,粗暴地吻了上去。

“……嗯。”
这声闷哼大概不是出于快感,而是窒息前的信号。

——反正都死了,有什么关系。
夏油不以为意。

“……放开我……求你……”
对方断断续续地说。

绷带几乎湿透。
夏油结束这个毫无温情可言的吻,然后使力将绷带扯断。

——声音和触感都很完美。
——不让我看到,是因为外形有所缺陷吧。

“……悟?”
错乱之中,夏油向后倒去。

“欢迎回来。”
数秒前的「猎物」扑向浑身僵硬的「猎人」。

——好冷。
——冷到连他的体温都感受不到。

周身的积雪正在消融。
冰簇将「夏油杰」的心脏贯穿。
被拥抱得越紧,刺骨的寒意就越是浓烈。

——下一次,别再松手了。
死亡来临前,夏油想。
——如果还能将他拥入怀中,我愿意忍受这世间的腐臭。

“你还好吗?”
他绝不会错认的,名为「五条悟」的男人说。

——这话该我问你。
夏油仔细抹去对方未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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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嘴唇渗出鲜血。
肩头有明显的抓痕。
大腿根部更是一片狼藉。

即使想靠衣物掩盖,崩掉了扣子的上衣也与体面相差甚远。

“悟,我以为你是……”
“等到我洗完澡为止。”
五条挑起眉说。

强硬的命令句式减轻了夏油的负罪感。
——轻易原谅如此恶劣的行为,才异常得可怕。

不远处响起水声。
夏油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握拳,展开。再握拳,再展开。
——好像,梦见过类似的内容。
——这些伤,是什么时候添的?

——不对,问题在于……
——我的身体里,住过另一个人吗?


“你没回答,我就做了我喜欢的。”
“怎样都行。”
夏油夹起煎饺。
“好吃吗?”
“嗯。就是煎饺的味道。”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悟,不用勉强附和我。”
“这是真心话。你之前没有味觉,我被辣椒粉整得好惨——鼻子会难受。”
“……辛苦了。”
夏油挤出干瘪的回应。

洗好澡的五条穿着藏青色的高领衫与宽松的休闲裤。
唯一裸露出来的,嘴角的伤口,也在衬托之下变得格外显眼。

“你有事要告诉我吧。”
五条出声提醒。
“啊……我以为我死了,所以——”
“夏油杰,你把我当成谁了?”

——这个手势……假如不认真回答,就真的要下地狱了。

“我以为你是复制品。”
“哈?”
“地狱的考验……之类的。”
“每个复制品都有这种完成度,地狱的工作人员会累死的。”
“……也是。”
“先说好,你要是敢把我当成别人我真的会动手哦。”
“我应该只会把别人当成你。”
“……做了吗?”
“怎么可能。我对其他人的身体不感兴趣。”
“那我的呢?”
“……必须说出来吗?”
“当然。现在是你的反省期,好好表现。”

五条没将这句调侃放在心上,专心吃着煎饺。

“我戒不掉你的身体。”
片刻后,桌对面的人不带铺垫地说。

“我没做好准备,能再说一次吗?。”
五条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我说……我戒不掉你的身体,永远。”

夏油鼓起勇气,将赤裸的欲望呈现在对方面前。

“原来你也一样。”
五条的笑容带着浅淡的苦味。

“我来洗。”
餐后,夏油先一步收走碗筷。
“以后都归你。就当是租金。”
“我可以留下?”
“还完债前别想跑。”五条向下一指,“超——痛的,你这混蛋。”

“……家里有药膏吗?”
“没有。有也过期了。”
“那,我出门买?”
“便利店的位置你没忘吧?”
“没。”
“赶紧去,给你十五分钟。”
五条催促道。

——找到了。
——要直接结账还是……啊,是红豆糕。
——饭团和便当也买一些吧。

“抱歉,从中途起我就没注意时间。”
夏油敲门的手悬在半空。
“麻烦发个邮件。”
穿着长风衣的五条说。

“红豆糕,三盒。够吗?”
“我又不是甜食怪物。”
“海苔便当,才五百日元。”
“这个呢?”
“梅干饭团。炸猪排饭团是你的。”
“为什么你给自己买的都这么寒酸。”
“是简朴。”
夏油更正道。
“既然如此,冰箱里的腌萝卜就拜托你了。”
“家里寄的?”
“嗯。还剩一大罐。”

起初,夏油是想看看五条家做的腌萝卜会是什么样。
结果,他现在正忙着收拾冰箱。

“过期的罐装和瓶装食品你为什么不扔?”
“反正还有空位。”
“说到底,独居的人买双开门冰箱实在太奢侈了。”
“这个型号比较大,打开的时候上层的风刚好能吹到我的脸。”
“……热的话就开空调。”
夏油失去争辩的力气。

“好空。”
“看起来整洁多了。”
“可是好空。”
“悟,没必要每一格都放东西。”
“空出来的格子会跑进你梦里哭泣哦。”
“唉……”夏油只得再次调整,“这样可以吗?”
作为回答,旁观的五条竖起了拇指。

——钱包的每个夹层都塞了零碎的物件。
——没墨的原子笔大量堆积在抽屉里。
——高专时,他已经有囤积癖。

——无用的,腐烂的,重复的,碍事的。
——他若无其事地保管着它们。
——他学不会断舍离。
——而我,一旦判断为「不需要」,就算是心头处的肉块,也会狠下心剔除。


“你想让我看的是这个啊。”
“今天放的是伊藤回哦。”
“伊藤……当检察官的伊藤?”
“对啊。我记得你为了抽周边还去过线下活动。”
“因为是冷门,一发就出了。”
夏油回想起拿到角色名片时的雀跃。

——大多数观众都会喜欢帅气的刑警。
——而我却迷上了后半部份才出场,总在叹气的伊藤。
——孤身与腐朽的体制斗争,拼尽全力帮助主角,在计划即将成功时因枪伤离职休养。
——「我从未后悔。」
——伊藤在晚风中说。

“已经知道结局,还要看吗?”
伊藤的「正论」变得刺耳,夏油不打算接受这份说教。
“重要的是过程。”
五条嚼着红豆糕说。

虽然人气投票排在中下位,伊藤个人回的精彩程度却仅次于最后一集的大决战。
随剧情的深入,片头曲还靠在沙发上的夏油和五条,渐渐坐直身子。

“真是部好作品。”
象征结束的音乐响起时,夏油由衷地感叹。
“也很有纪念意义——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渡边回吧?”
“……嗯。”

「人生无常。请务必向喜欢的人传达爱意。」
醉酒的老刑警扯着新人的领带说。

17岁的夏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在漫长的对视后,他们拥吻在一起。

——不去考虑「结局」,纵情活在当下。
27岁的夏油扭转方向盘,驶向曾被否决的岔路。


电视从下午开到了晚上。
茶几上的红豆糕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五条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同居的男人。

——刑警剧是不错的开始。
五条想找回学生时代自然且舒适的交谈节奏。
然而,某个家伙的回话总是迟缓又不着边际。

“要出门吗?”
五条问道。
“待在家里就好。”
“可是——”
“能在视线范围内看到你,已经足够奢侈。”

脸颊被轻轻刮蹭。
膝盖被整个包裹。
“我想亲你。”
似乎忍耐了相当久的男人说。

——如果不搭理我的原因,是忙着欣赏我的背影……
——抱怨的句子,还是用吻代替吧。


“悟,这是梅干饭团。”
“我知道,让我试一口。”
“你不会喜欢的,所以还我。”
“都没尝过怎么可能知道啊。”
五条飞快地撕开包装。
“……怎么样?”
“意外地好吃——我们交换吧。”
五条将炸猪排饭团递给夏油。

“我以前也会买。为什么忽然感兴趣?”
“我想更了解你。相对地,请让我分担你的痛苦。「他不会喜欢的」,「他不会理解的」,你总是这样困住自己。虽然毫无察觉的我也没资格发言。”

“我始终认为痛苦无法由他人分担。”
“但痛苦可以被减轻——亲密关系的本质,是互相舔舐伤口。”

“我做的对吗,老师?”
夏油用舌尖卷走粘在五条嘴边的米粒。
“非常标准。奖励你晚上跟老师一起睡。”

鉴于今早的「运动」太过激烈,五条只好选择仰躺。

“明天见。”
在羽绒被下与他双手交叠的男人拨动床头灯的开关。

——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
——再靠近一些吧。
五条朝男人所在的方向挪动。

黑暗里愈加清晰的,男人体内流动的光点,霎时间汇聚成河流,涌入正在跳动的心脏。

“明天见。”
五条轻声说。

——两个人的话,便可以依偎着度过黎明前的寒冷。
——那之后所看到的朝阳,也不会耀眼到令人反感。

——希望这次能打出Happy Ending。
五条看着男人的睡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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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夏油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无边界的血泊中。
血水越涨越高,越涨越高,马上就要没过他的鼻腔。
暗褐色的羽毛从空中飘落,抬头看去,原来是秃鹫。

——你还在等什么?
——这具身体,早就是腐尸。

得到允许的秃鹫,将喙部伸向夏油的眼球。

“……啊。”
脸上残留着痛感。
眼球还能转动。
“你总算醒了。”
五条模样的男人靠过来,缓缓拍打夏油的背。
“这是第二层梦境吗?”
夏油问。
“不,这是现实。”五条边揉捏他的耳垂边说,“快换衣服,我们去吃拉面。”
“早上八点?”
“吃完还要去买睡衣——之前那件也不知道是被谁弄坏的。”
“……真的很抱歉。”
“作为惩罚,今天一天都要听我使唤哦。”
“好。”

——这哪里算惩罚。
——不用过多思考,将掌控权交给对方。
——多么轻松的活法。

“等等,我忘带东西了。”
五条从玄关处折返回客厅。
“是什么?”
“优惠券。”

——怎么一大早就说笑话。
夏油推开门,朝远处眺望。

展现在他眼前的风景再普通不过。
天空没有碎裂,大地亦未塌陷。

“出发吧。”
与他搭话的男人,仍是可被触及的实体。

“我还以为离开屋子,你就会消失。”
“我看起来很像地缚灵吗?”
“我指的是——”
“「只存在于特定空间的美梦」。”
“……嗯。”
“杰,给我把「这里是现实世界」默念十遍。”


“书店关了吗?”
“今年搬走了。”
“居然能坚持到今年……”
“毕竟店长很精打细算嘛。”

原先挂着手写招牌的地方,霓虹灯正在闪烁。

“雪球活到几岁?”
“六岁。店长给它办了葬礼。”

——喜欢在店门口睡午觉。
——经常蹭我的腿,但悟一靠近就会炸毛。
——我叛逃后的第二年,那只蓝眼睛的白猫从世上彻底消失。

“是因为疾病?”
“也许吧。它失踪了,大家找了很久。”五条在拉面店的角落就座,“第二天早上,巡警发现河岸上有个小小的身影。”
“不慎落水吗……真不像它。”
夏油印象里的白猫总是灵活地跳到招牌上,炫耀般摇晃蓬松而美丽的尾巴。
“谁知道呢。有位住在附近,习惯夜跑的大学生说,他看见一只跟雪球很像的猫从河堤跃下。”
“……那是几月?”
“记不清了。总之河面上还有浮冰。杰,你说它跳进河里前,在想什么?”

大脑被五条抛来的课题占据。
夏油无暇去感受汤底的调味与拉面的韧度。

——它也会烦恼。
——它也会寻求死亡。
——到头来,人和猫的心,我都没能读懂。

“这单能用吗?”
结账时,五条拿出一打优惠券。
“你的消费观也会变啊。”
“既然把它当礼物送我,肯定希望我用掉——我说的不对?”
“……谁送的?”
夏油回以问句。
“详细情况有点复杂……出去再告诉你。”

——所以,是我不认识的人。
——十年很长,可以改变许多事。他在此期间交上一两个朋友再正常不过。
——他的新朋友,会用名字称呼他吗?

“送我优惠券的是你。”
“我没印象。”
“另一个你——你们大概是竞争关系。”
“……这具身体,住过其他人?”

猜想得到验证。
胃酸猛烈上涌。
“不是游魂,是你自己。”五条说,“是丧失记忆的,开朗到让人火大的「夏油杰」。”
“……你怎么知道他是「夏油杰」?”
“凭感觉。”
“你把他带到家里,期望我能醒来?”
“嗯。”
“如果我永远醒不来呢?”
“你会醒的。”
“也是直觉?”
“是愿望。”
五条坦言。


“我确认一下:你要买的是睡衣?”
“是啊。”五条回过头说,“这个牌子也卖睡衣。”
“一般会想到来这买吗?”
“他们店可以定做,而且面料能自己挑。”
“急用的情况下为什么不买现成的?”
“有道理。等会去商场逛逛吧。”

——他缺乏常识的地方依然让人担忧。
——还有,这家店给顾客喝的红茶到底是什么价位……

五条从试衣间出来时,夏油已经解决掉好几个糕点。

“好看吗?”
五条扯着袖子问。
“嗯。我喜欢。”
夏油直直地盯着五条的领口。

镶有银边的白色丝绸睡衣与五条过分搭调。
夏油站起身,想看得更仔细,却听见五条说:“你喜欢就好,反正买回去也只有你能看到。”

五条的无心之言杀伤力巨大。
夏油丧失了语言能力。
而此前忙着算账的前台小姐,用握笔的手将嘴捂住。

“那我去换衣服啦。”
“……好。”
前台小姐的视线更强烈了。

“要等几天?”
“最快后天就能拿到。时间上刚好。”
五条将商场导览册翻到下一页,说。
“你指什么?”
“后天的话,我的伤口应该愈合了。”
“这算是邀请吗?”
夏油在五条耳边问。
“杰,嘴角的伤口也是伤口哦。”计谋得逞的五条仍试图煽动对方的情绪,“马上就联想到那方面,你真是个没救的大人。”
“你又如何?试睡衣的途中,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样脱下它?”
“……吵死了。”

——脸皮这么薄还要开桃色玩笑……
夏油小跑着跟在五条身后。

“没找到。”
“后面还有吗?”
“后面的区域卖的是沐浴露。”
“嗯……导览册给我。”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二楼有家国外的运动品牌,尺码比较大。”
夏油回答。

正值节假日,前来选购的人络绎不绝。
夏油看上了新品区的一款慢跑服,却不想为此排进试衣间前的队列。

“杰!过来这边!”
五条在稍远些的地方挥手示意。
“马上!”
夏油将慢跑服放回原位。

“拿好,我们去排队。”
“这两套好像差不多,你都要试?”
“只有颜色不一样——这件是你的。”
“……哦。”

看看手上的衣物,看看五条,再看看他手上的衣物。
——两个人的话,再无聊的等候也能轻松而愉快地度过。

“怎么感觉你比较帅?”
五条在镜子前说。
“可能暗色系的运动装更适合我——要试别的吗?”
“不用,结账吧。”五条举起手机,“一,二,三……”

“拍糊了。”
夏油指出。
“都怪你。”五条将照片放大,“腰上多了一只手,肯定会在意啊。”

最终,两位二十代后半的青年在落地镜前逗留许久。

“……你想买帐篷?”
“我对帐篷的里面有点好奇。”
提着购物袋的五条说。

帐篷摆在一楼最中间的位置。
即使有成年人打算体验内部的空间,多半也会因周末的人流量却步。
事实上,现在三顶帐篷都被年龄远不到国中的孩子占领。

“如果五分钟后还没人出来——快!”
其中一顶帐篷里的小孩被家长领走。
五条抓住机会,如愿钻进狭小的空间。

“杰,还有位置。”
“单人帐篷装我和你太勉强了。”
“完全没问题——不站起来就行。”

——假如继续争辩,注意到这两个奇怪大人的顾客只会更多。
权衡过后,夏油蹲下身。

“我记得你对露营不感兴趣。”
夏油说。
“露营要做的事听起来好麻烦……你有经验?”
“嗯。小时候去过几次。”
“这样啊……”

帐篷的拉链被合上。
“遮光性真好。”
还未适应黑暗的夏油听见五条的声音。

——“杰,等春天到了,我们去露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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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夏油上小学时,双亲会带他去邻近的山地野营。
不过比起露营本身,出发前一天的期待更让他印象深刻。

他总在双亲睡下后偷偷溜出帐篷,望着天空发呆。

——我的守护星,会是哪一颗?
年幼的夏油想。

即将升学的那年,露营终止了。
——「你的成绩有所下降,爸爸妈妈觉得应该减少户外活动。」

大人熟练地编造理由,将责任推到孩子身上。
但夏油清楚,这只是厌倦在孩子面前伪装亲密的夫妻所找的借口罢了。

——「爱」好复杂。
——我也能爱上某个人吗?

咒灵飘浮着,无从应答。


“杰?”
“抱歉。想起了以前的事。”
夏油从回忆中抽身。
“经常家庭出游……你的童年过得还算愉快吧?”
“在旁人看来确实如此。”
“实际上?”
“我是被反复使用的粘合剂。”

五条不发一言。
为驱散沉重的空气,夏油将帐篷的封闭状态解除。

外部的光亮照了进来。
抱膝而坐的五条开口道:“我以为有家长陪伴的小孩一定是幸福的——真是傲慢的想法。”
“缺乏接触,或者因频繁接触受伤——家庭关系似乎仅有这两种走向。”
“永远做恋人,可以免除「诅咒」吗?”
“「诅咒」的效果也许会减轻。”
“换句话说,恋人像彼此保持适当距离的豪猪,亲人间相处则更为随意。”
“「反正有血缘带来的羁绊」——结果是无所顾忌。”
“如果我的刺扎到你了,要告诉我。”
“嗯。你也是。”

不同于五条的干脆,夏油离开帐篷时有些迟疑。

头顶上方有足够的空间,削弱了压抑感。
背后是尽头,不远处坐着喜欢的人。整个世界被隔绝在外。
——原来如此。帐篷的确很美好。

嘈杂的人群。
眩目的灯光。
本应习惯的一切变得难以忍受。

“楼上有家五星评分的店,去吗?”
“嗯。”
“打起精神,今天可是新年。”
五条揽住夏油的肩。
“……今天是几号?”
“一月一号。”
五条边说边用手指比划。
“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不,新生快乐。”
白发男人露出柔和的神情。

——「感谢你活在这世上。」
——这句话,真想听到啊。
首次点燃香烟时,夏油曾想。


“一份荞麦面。”
“我也是。”
“你跟荞麦面和解了?”
“并没有。这是特例。”
五条将碳酸饮料倒进玻璃杯中。
“严格来说应该昨天吃。”
“都一样啦。”
“不知道是谁说,「认为咬断面条便能切断灾厄的都是呆瓜。」”
“……你怎么还记得?”
“你说这话的时候碰洒了1L装的可乐。”
“啊,是你洗衣服洗到新年的那次?”
“托您的福。”
夏油夹起侍者端来的午餐。

“悟,实在吃不惯就放弃吧。”
数分钟后,夏油对陷入苦战的五条说。
“区区荞麦面……”
“难道说,你觉得吃的面条数越多,切断的灾厄也越多?”
“哈?不对吗?”
“理论上吃一口即可。”
“……搞什么……”五条喊住从旁经过的侍者,“这桌加份奶油意面。”

用餐氛围终于轻松起来。
“甜品还是点芭菲?”
夏油顺势问。
“这次不用——旁边有卖可丽饼。”
“了解。”
夏油合上菜单。

——吃得好干净。
——倘若先吞下讨厌的东西,再品尝心仪的「美食」,「美食」带来的愉悦感将会递增。
——而作为惯例存在的「美食」一旦缺失,苦味将无限放大。

“我要蓝莓味。”
“认真的?”
“嗯。”
“你也成长了嘛。”
“之前试过,还不错。”
“你穿那身衣服去买可丽饼?”
“因为她们想吃。”
夏油回答。

——果然很甜。
——但跟悟喜欢的蜂蜜味相比要更容易接受。
——多摄入些糖分,说不定能掩盖掉大脑对「苦」的记忆。

“你喜欢哪个?”
五条止步于蛋糕店的橱窗。
“最右边的。”
“好。”

——嗜甜到他这个地步,大脑的劳损会减轻吗?
——又或者,正因劳损过度,才加倍渴求甜食。


系着紫色缎带的蛋糕盒被放进冰箱的上层。

“啊,忘记买打火机了。”
夏油说道。
“家里好像有,我找找看。”

——好像?
夏油预感到自己仍需出门。

“……悟,它怎么看都用不了。”
“是吗?”
“外部生锈成这样,里面的结构估计也老化了。不过,商标好像在哪见过……”
“杰,你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这是我的?”
夏油用纸巾擦去附着在打火机表面的铁锈。

商标逐渐清晰,记忆随之浮现。

——常用的打火机莫名失踪,只得叼着烟买下便利店内的廉价货色。
——结果没过几天就弄丢了。

“原来在你家。”
“年末扫除的时候发现的。”
“你概念里的年末扫除只包含清洁工作?”
“毕竟储物空间还够。”
“你是仓鼠吗?”
夏油叹气道。

临时制定的扫除计划没有遭到反对。
做好心理准备的夏油仍旧对储物间内的景象咋舌。

占地约十坪,却仅留有狭窄的过道。杂志和漫画靠墙堆放,光碟及光碟机被装在纸箱里。
游戏卡带摆在架子的底部,与之相邻的是数不清的白色信封。

“我没想过你会踏进这个房间。”
五条的声音有些低哑。

信封上落灰不多,像是最近移动过。
“「他」看了?”
夏油问。
“嗯。”
“你当时没发现我和「他」是两个人?”
“试一下又没什么损失。”
五条耸耸肩。

——「他」应该有所察觉。
——识相地保持距离……不是我的作风。
——那家伙,到底做到哪个程度了?

扫除有序地进行。
两人把待处理的物品依次搬到阳台。

“来吃蛋糕吧。”
挽起袖子的五条说。
“我一会过去。”
夏油做着最后的整理。

他挑选的是方形的榛果巧克力蛋糕。
榛果和杏仁碎都能中和奶油的甜腻。

“等等,没插蜡烛。”
五条拦住夏油拿刀的手。
“……数字蜡烛?”
夏油感到不解。
“因为是生日蛋糕,你的生日蛋糕——虽然晚了一天。”五条点燃扫除时找到的火柴,“杰,28岁生日快乐。”

——重生于除夕,是否为好的征兆?
夏油不得而知。

——但,本应停滞的数字变动了。
——光凭这一点……

“悟,我的愿望是陪在你身边。”
“笨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希望你听到。”
“……哦。”

夏油专属的「美食」,染上了诱人的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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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天花板。
——极为普通的天花板。

“……嗯?”
理应睡在夏油身边的人消失了。

——放轻松。他姑且是个老师。
夏油在深呼吸的同时告诫自己。

换好衣服后,夏油推开门,发现五条尚未离开。

“你再帮我拖延一会,我在忙。”五条向电话那头的人说,“……跟他没关系,你别乱打报告,否则——再见。”
五条挂断电话。

“要去高专吗?”
夏油问从阳台朝他走来的男人。
“嗯。早饭在冰箱里,热一下就行。”
穿着黑色制服的五条回答。
“你在等我?”
“……算是吧。”
“你可以留字条。”
“如果不亲口说,你又要发散思维。”
“总不能一直这样。”
“所以你赶紧习惯啦!”五条挠挠头,“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杰,你好像贤妻。”
“明天我会全力「服侍」您的。”
夏油暧昧地笑道。
“期待你的表现——喂,你在摸哪里啊?”

夏油正在享用的躯体温暖而富有弹性。
白皙的皮肤,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挂在脸上的诚实表情。

“就此打住。您还有工作要忙。”
“……你是故意的?”
“等您到家再继续。”
“我看走眼了。你根本就是狐狸精。”
五条轻戳夏油的脸。

——干什么好呢……
汲取完养分的夏油孤身站在屋内。

——复活,接着继续追寻生前的理想。
——相当于读档后在相同的场所死亡。
——「这条路不通,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
——理解成这个意思比较恰当。

——话虽如此,还是该确立个目标。
夏油边切换频道边想。

早间新闻和晨间剧让人发困。
没过多久,夏油便关掉了电视。

——没有必须要做的事。
——那么睡回笼觉也无妨。
——只要把手机放到床边……

昨晚,夏油得知,另一个他有部旧型机。
“需要换智能机吗?”
五条问。
“不用。”
夏油摇头。

——给「他」买仅含通讯功能的手机,怕「他」接触外界。
——悟害怕失去。
——明明躯壳里的是另一个人。

虽然反复抱怨「他」的「开朗」,语气却很轻快。
琐碎的小事被一桩桩提及,后悔如藤蔓般疯长。

——知道这些毫无意义。
——我不该多嘴询问。

“啤酒派人士倒戈,真难得。”
“懒得出去买。”
夏油撬开果汁酒的瓶盖。

酒精冲淡了意识。
焦躁却阴魂不散。

——最大的敌人……
——是「我」。


手机如五条所言,静静地躺在床边的抽屉里。
夏油点开联系人一栏,看见「他」给五条的备注。

——「悟」……
——他允许那家伙喊他名字?
昨晚好不容易压下的焦躁忽地复燃。

为验证猜测,夏油来到客房。

客房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
夏油拉开抽屉,取出封面被涂画的记事本。

第一页的内容散乱且怪异,像是梦的记录。
第二页写着:「照片里的人真的是我?」

这之后的文段都注明了时间。

「12月26日:
①想起了高中的五条。比现在桀骜。
②我似乎深陷诈骗纠纷,该报警吗?
③差点死掉。味觉和嗅觉彻底罢工。
④我想他们是对恋人。至少曾经是。」

「12月27日:
①按键机先不提,儿童手表是怎么回事?
②暴力团假说被否决。我还是认为这一假说基本正确。
③我好像也杀过人。

「12月28日:
①我是被创造出来的新人格。因为某个胆小鬼不愿意面对现实。
②希望能送五条别的东西。
③失策。五条非常抗拒我的提案。看来他们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

「12月29日:
①叫七海的人认识我。我本来打算从他口中套出情报。可惜那家伙拼命彰显存在感。
②能听到那家伙的声音,但无法对话。」

「12月30日:
①五条居然睡在门外的椅子上。
②应该用漂亮来形容他的长相。
③我喜欢他的眼睛。
④我快看不清他了。」

记载由此中断。
「他」没能迎来12月31号的清晨。

已产生的人格按理说不会凭空消失,但夏油完全感受不到新人格的存在。

——晚安。
——做个好梦。


“虽然说五条老师平时就不太正经,但今天……”
“我懂我懂,他今天超不在状态。”
“几次出神、很在意手机、午休时还躲去天台。”
“绝对是那个吧?”
“哪个?”
“女友啦,女友。”
“真的有女生受得了他吗?”
“得练就强悍的心灵啊……真辛苦。”
“他看起来完全不懂照顾人。”
“这么说他是被照顾的一方?”
“想象不出他撒娇的样子——我指没在搞怪的版本。”
“他说不定挺粘人的。”
“好像猫哦。”

“女子会下课再开如何?”
被热烈讨论的白发男人说。
“对不起,我们马上练习!”
小团体的首领喊道。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注意……”
“他应该没听到吧?”
“多半是。”
“啊啊,越来越在意了。学校里会有知道内幕的老师吗?”
“我总感觉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笑嘻嘻地亮出婚戒。”
“我也赌他是闪婚派——认定后便火速确立关系。”
“想看脸。照片也行。”
“一定是有黑色长直发的美人。”
小团体的智谋担当扶着眼镜断言。

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受高专全体女生关注的,五条的秘密情人,正忙于打扫屋内的积灰。

“稍等!”
面对忽如其来的门铃声,夏油喊道。

——他提前下班了?
——可未读邮件为零。

“您好,请问是哪位?”
“敝姓伊藤,麻烦您配合调查。”
“……悟,检察官一般不参与初期工作。”
“对哦。”
用教师资格证冒充司法机关执照的男人说。

“怎么这么早?”
“我把后面的课丢给新人了。”
“职场霸凌?”
“是他欠我人情啦!我都说了好多遍不用在意,他根本不听。”
“很正常。最近的孩子除注重隐私外,还会刻意保持与同事的距离。”
“说起来,他完全不去酒会。”
“你呢?”
夏油问道。
“杰,你希望我喝醉后去蹭其他人的肚子吗?”
“……”
“我想也是。”五条安抚般攀上夏油的肩背,“放心,我醉酒的样子只有你见过。”

耳廓传来湿润的触感。
夏油偏过头,缠住对方逃窜的舌尖。

“现在……唔……是白天……”
“是你不好。”
“大早上把人推到墙边乱摸一通的怪刘海男没资格说话。”五条非难道,“三个!今天有三个学生问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有够烦的。我倒是希望他们学新东西的时候能这么敏锐。”
“听起来责任完全归上课期间神游的五条老师。”
“你怎么知——啧,如果PTA问责的话你也跑不掉。”
“共犯者吗……真浪漫。”
夏油直言。

朝夏油奔去的箭矢无一命中。
五条半开玩笑地提议道:“干脆逃走吧。逃到那帮人找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们是共犯。”
“悟,我会当真。”
“再给我点时间。”
五条的手掠过夏油的发梢。


——两点……十三分。
——白天睡过头了。

夏油习惯性地摸索身侧,然而指尖仅传来余温。

——那帮人,难道让他半夜出外勤?
——我复活后,他从未提过高专的事。

突然,门外传来五条的声音。

——听不清。
——为避开我,特意挑这个时间点通话……

交谈逐步升级成争吵。夏油从中捕捉到一些细碎的词句。

“……不是说好……总之……他的咒力还……没用……咒具……”

——禁止发散思维。
——跟他沟通,别重蹈覆辙。
——他说了,要给他时间考虑。我应该耐心等待。

“……不归我管,你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再见!”

五条推门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吵醒同居者。
他从背后抱住对方,安然入睡。

——好冷。
夏油睁开眼,凝视着前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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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今天不工作?”
“下午再去。”
正从柜子里挑选薯片的五条回答。
“悟,去厨房拿个碗。我才清理过沙发缝隙。”
背对着五条的男人说。

——「请问几点送达?」
五条按下发送键后便离开了厨房。

——刚起床就收到邮件,还好上午只有一节课。
——新人答应得很快。到时给他带点慰问品吧。
回到沙发的五条盘起腿,唰地撕开薯片包装袋。

“吃吗?”
“等会。”
“哦。”
五条把装薯片的碗往夏油那边推了推。

——邮件!
——什么啊,是七海。

——「别总麻烦新人。」
七海写道。
——「特殊情况。」
——「你最好调整课表。」
——「明天问问看。」
——「我陪你。」
——「好。」
五条又发了一串表达感激的颜文字。

玻璃杯很快见底。
五条站起身,发现夏油杯中的可乐并未减少。

——薯片也没吃……

“杰,你胃不舒服?”
“有点。”
“早说嘛。温开水可以吗?”
“嗯。”

——「派送员即将到达,请留意。」
等水烧开时,五条接到以上邮件。

水壶的提示音与电话铃声一同作响。
“喂,我是五条……没办法。我现在出门。”

“有急事?”
“住宅系统维护人员的车在附近抛锚了,而且他找不到地方。”
五条系紧风衣,说。

黑色轿车里的面孔相当年轻,像刚成年不久。
“在这里签收?”
五条问。
“是的——没能送至贵府,非常抱歉!”
“要帮你联系拖车吗?”
“如果您有空……”
青年小声回应。

处理派件员的事多花了十分钟。
身体不适的夏油似乎已经回房休息。

礼盒被放进储物间。
有些担心的五条快步走向主卧。

“……杰?”

空荡荡的床铺无情地昭告着「病患」的出逃。


“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
“其他人呢?”
“啊,他们……”
“也正常。留下来只会被清算。”

——树倒猢狲散。
夏油想起这个说法。

「猴子」愚昧而懦弱。
失去领导者便一哄而散,与夏油的认知相符。

“您有什么打算?”
“高专,现在态度如何?”
“似乎在忙别的事,无暇顾及我们这边。”
“那先静观其变。”
夏油揉着眉心说。

机会来得太快。接下去的行动,夏油还未想好。
而五条没有从外反锁房门,是因为着急,还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则是另一道难解的谜题。

“夏油大人,火。”
见教祖拿起香烟,教徒识相地甩开打火机,凑到对方面前。
“出去。”
烟点着后,夏油命令道。

烟雾向上飘荡。
夏油咬住滤嘴,任浑浊的空气朝肺流动。

——这个牌子,有这么苦吗?
伴随着讶异,夏油干咳不止。

精神层面的损伤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身体。
胃部的烧灼感愈发强烈。

意志逐渐涣散。
恍惚中,夏油听见「自己」说:「当初你就是这样折磨我的。」

“你是谁?”
——另一个你。
“现在的情况是你造成的?”
——与我无关。
“你知道缓解的办法吗?”
——五条。他是唯一的解药。
“可我背叛他了。再次。”

夏油脑内的声音短暂消失,像在思考。
——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告诉他是我占据了身体,擅自离开。
“谢谢你的好意。”
夏油委婉拒绝。
——电话里谈到的说不定是别人,只要问问看……
“你确实很「开朗」。”夏油说,“很遗憾,我是悲观主义者。”


“恕我冒昧,没有一进屋就发觉,确实与你的实力不符。”
“有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
“什么东西?”
“礼盒。”
“装的是?”
“新睡衣。”
“……你姑且在扮演监视的角色,能否敬业一些?”七海靠着护栏说,“他恢复咒力了?”
“我出门前没感觉到。”
“有任何异常吗?”
“今早他胃不太舒服……对了,你找我出来想说什么?”
“他们同意让夏油继续以未携带束缚咒具的状态生活。”
“结果杰逃走了。他们会气疯吧。”
“我想他多半在盘星教的据点内。”
“先不管他。他现在只是普通人。”
五条用眼罩将上半张脸遮盖。


“夏油大人有下指示吗?”
“没有。他待在房间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了这么多人,他没起疑?”
“夏油大人以为他们是怕被高专当余党消灭才跑的。”
“呼,还好还好。实情暴露的话夏油大人不会放过他们吧。”
“说起来,你怎么还留在这?我记得你没有咒力。”
“你不知道?现在的管理层打算把我们教转变成金融诈骗集团。”
“然后呢?”
“我不擅长努力工作,但嘴上功夫很好,也许能混到高位。”
“醒醒,夏油大人已经回来了。”
“唉,又要过被高专追杀的日子,真辛苦。”
“我是觉得一时半会轮不到我们。”
“希望如此。那个叫五条的简直就是怪物。”
“嘘——你听,是咳嗽声。”
“夏油大人也会感冒?”
“当然,他也是人。”

“有事?”
“您可以试试这个,很有效。”
教徒把喉糖放在桌上。
“五条来过吗?”
“您……疑似死亡之后,高专好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
“他们猜到失去我的盘星教会自行崩塌,无需多费力气——真精明。”
喉糖在夏油口中发出脆响。

——麻烦用含的。
教徒想道。
——上次,刚入教的新人遇到一群高专的学生,还以为要被杀,结果对方说:我们正忙着对付最终BOSS,没空管史莱姆军。
——如果夏油大人听说了,肯定会非常生气。

“为什么我的房间会有其他教派的宣传单?”
夏油露出瘆人的笑容。
“……一定是……因为附赠的小礼品才……”

——是谁啊?!把传单随便丢在抽屉的是谁啊?

“投奔新教派的不少吧。”
“呃……可以这么形容。”
“相当于,高专的首要目标变了。”

——好恐怖的脸。
——比起叛变的教徒,他更想杀死竞争对手吗……

“那边领头的叫什么?”
“羂索。写成汉字是——”
教徒将传单翻至背面。

“羂索。”
夏油念了一遍「竞争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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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五条老师他,跟女朋友分手了?”
“标准的三分钟热度。”
“可我觉得他才是被甩的那个——啊,老师……”
“怎么又偷懒,快练习。”白发教师也跟着蹲下,“以及,是我甩的对方。”

消息在校内如病毒般扩散。
七海拦住正准备回职员室的五条,叹气道:“因为羂索,连休期间也要上课。他们本来就心不在焉,你还特地制造话题……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甩了我的事实被学生猜中,有点不爽。”
“……这种时候请您成熟一些。说起来,我在路上听到「对方给出的原因肯定是安定感弱」。”
“什么意思?”
“可以理解为相处时没安全感,总觉得无法建立稳固的关系。”
“现在的小孩懂好多啊,真恐怖。”
五条直言。
“他知道羂索吗?”
七海突然发问。
“我没提。”
“高专的合作意向,他也不清楚?”
“他精神不太稳定,说了只会给他增添负担。”
“对现状一无所知,所以缺乏安心感——症结找到了。”
“七海,周末请你吃饭。”
五条轻拍后辈的肩膀。
“容我拒绝,假期里我不想见到同事。”
“叫上新人如何?”
“……几点能走?”
“八点左右吧——那孩子有哪里特别吗?”
“他与灰原是同乡。”
七海回答。


咒力在恢复,却缓慢得令人焦躁。
找总头目对峙为时尚早,现在能做的只有前往其势力范围的边缘探查。

担任此类工作的人都已倒戈。
——如果碰见,就杀掉吧。
夏油心想。

“杰,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

——怎么偏偏是他。

“这个墨镜,你戴好奇怪。”
“借的。”
“改行当私家侦探了?”
“……没。”
夏油摘下鸭舌帽。
“当教祖大人真累啊,所有环节都得参与。要帮你到SNS上发招募信息吗?”

五条的话里带着强烈的挖苦意味。
忽视他言语中的攻击性,冷静应答,接着他便会因无趣而离开。
——至少高专时如此。

“好提议。不过新教派的入教福利相当诱人,我缺乏战胜对方的信心和财力。”
“我可以赞助哦。”
“请给我时间考虑。对了,请收下。”
“……喂,我在你眼里这么廉价?”
五条指着夏油手里的三张福泽谕吉。
“早上从你钱包拿的,很抱歉。”
夏油说。

纸币被对方抽走。
夏油抬起头,发觉五条的脸色比先前更差。

“你终于进步了——你终于明白分手应该讲清楚。”五条讥讽道,“再见,我还有正事。”

探查得以继续进行。
——但是……

“跟女友吵架后,归还之前从她家拿的三万日元,会惹对方生气吗?”
回到据点的夏油问。
“还钱的潜台词是,我们不再是亲密关系了,东西也好钱也好都要还给你——典型的分手信号。”
莫名被喊来的教徒说。

教祖陷入沉默。
“您不想分手吗?”
教徒鼓起勇气发言。
“我应该算冷战派。”
夏油点燃两指间的香烟。

——话未说清,那么我与他仍连着细小的丝线。
——丝线让他有所顾虑,也让他怀有微不足道的希望。
——他将丧失接受他人的能力。亦将带着恨意想起我。
——「夏油杰」的真面目,是一只卑鄙而自私的狼蛛。


“他竟然真的提了。”
“提什么?”
“分手。”
“这不是很好吗?你之前老说他表态含糊,让人火大——我听到耳朵长茧。”
家入硝子边整理文件边应道。

“没来得及问他出逃的原因就被单方面甩掉——我今天的运势有够差。”
“他恢复得怎样?”
“超弱。感知能力也很差。我在他身后站了半天,他毫无反应。”
“大概是习惯了。”家入将文件锁进抽屉,“快去上课吧,五条老师。”

——还是在保健室消磨时光轻松。
现任教师缓慢地向讲台移动。
——教派处于崩溃边缘,这一点他应该清楚。
——与其死守,不如换个阵营。
五条背着手等待铃声响起。
——决定了,麻烦的课都丢给他。

“今晚?你确定?”
五条眨眨眼。
“他周末要回老家。”
“我是有空啦,可是去哪吃?”
“他熟人开的居酒屋。”七海翻出定位,“就在附近,步行约十五分钟。”

“是不是打扰您和您女朋友了?”
碰面后,新人略带歉意地说。
“我们刚分手。”
“……这样啊……那本次的主题改成单身万岁?”
新人努力活跃气氛。
“原定的入职欢迎更好。”
七海代替切换至暂停营业模式的五条回答。

“我记得你不喝酒。”
“我偏喝,气死他。”
“在说两位的朋友?”
“嗯。五条的同级。”
七海咬了口烤肉串。
“真羡慕。他一定是在意您的身体健康才——”
“他只是自私。”
五条将清酒倒入杯中。


“要不,我们也去新教派?”
“别急。”稍高些的教徒拦住正好走出大厅的干部,“请问,夏油大人刚才有发火吗?”
“啊,你们两个就是迟到的?算你们运气好,夏油大人似乎很累,没精力追究。”
“那我们……”
“先站在后排吧,结束了再去请罪。”
“好的!”
两位教徒齐声说。

“有事?”
“早会迟到了,非常抱歉!”
“原因,说来听听。”
夏油随口命令。
“昨晚这家伙生日,我俩到居酒屋庆祝,结果不小心喝得太猛……”
“讲点我感兴趣的,否则本周的外勤一起分摊。”

——我的话哪里出错了?
——夏油大人感兴趣的到底是……

稍高些的教徒仍在思索时,他的同伴举起手,仿佛他们身处课堂。

“那个五条,就坐隔壁桌。”
“……你撒谎的水平尚待提高。”
“请相信我!起初我以为眼花了,但是叫七海的全程面朝这边。”
“……喂。”
“让他讲。”

得到允许的教徒并未读懂室内愈加阴冷的空气。
他接着描述道:“五条独自解决掉一大瓶清酒,然后死死抱着七海的腰。”
“真有趣。”
“他也是人嘛,虽然平时那副样子。不过,扶他上出租车的是谁啊?”
“……没印象。”
稍高些的教徒硬着头皮回答。
“长发的女性吗?”
夏油问。
“是个年轻男人——酒会的主角。他好像前段时间才入职。”

——结束了。
稍高些的教徒深感痛心。

“感谢你极富价值的情报。”
“夏油大人想听的话我可以再——”
“到此为止。你可以消失了,永远。”

教徒全身僵硬,微张着嘴,依然游离状况外。
“自己消失,或者我帮你「消失」,选哪个?”
夏油放出咒灵,问。

稍高些的教徒扯住同伴,向外飞奔。
门关紧的刹那,夏油因晕眩感向后倒去。

——你之前说,「留下触觉就够了」。
——我想你剩下的话是:「只要能维持现状,丧失咒力也无妨」。
——恭喜。从今往后,你可以安心做诅咒师。

“闭嘴!”
夏油高喊。

脑内的声音终于消失。
夏油转动头部,发觉右侧的视野狭窄异常。

——这是「回礼」。
那声音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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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痛死了。
——都怪那混蛋。
五条把脸埋进圆形抱枕里。

“打扰一下……”
“啊?”
“有紧急会议。”
“哦。马上来。”
五条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治宿醉的药,您需要吗?”
“给我。”
“请用!”
压迫感过于强烈,新人采用了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多久起效?”
“至少要半小时。”
“啧。为什么没人掌握从体内分离酒精的术式。”
“肯定能大赚一笔。”
新人附和道。

“你眼罩呢?”
“被挂太多debuff,懒得读条放技能。”
“咦?我以为那是瞬发技,或者固有属性。”
“读条时间确实短,然而寻找解弱体的药绝对比使用非必要的技能优先。”
“也是。”同样喜欢游戏的青年教师点点头,“他们到了,等会再聊。”

“我以为你会提出异议。”
七海说。
“比如?”
“时间太仓促,最好推迟。”
“跟他们讲话,我头会更痛。”五条背靠墙壁,“明天进攻总部……开什么玩笑。”
“小道消息是,羂索的部分手下被神秘势力抹杀,他们认为这是动手的好时机。”
“想抢功罢了。迟迟没出手,结果昔日的敌人捷足先登,他们面子上挂不住。”
“明天他应该在。可能的话,合作的事……”
“看情况。反正不提合作他也会主动对付羂索。”
“决定权在你——回家吧,明天是消耗战。”
“我选择保健室的床。”
五条说。

——久违地品尝到绝大多数时间都无法拥有的限定甜品。
——一旦甜品下架,失落感便会化身恶鬼,迅速将人吞噬。


“京都那边的咒术师赶到后——喂,怎么回事?”
“不清楚……已经下令全员待命了。”
“他在急什么?晚点出手会死吗?”
“所以说,事前沟通很重要。”
七海看向五条。
“我去跟他交涉,你再和京都那边联络一次。”
“至少用营业模式。”
“我尽量。”
五条走出被用作临时指挥部的废弃大楼。

“是他干的?”
五条问。
“嗯。他正往西南方移动。”
“谢了。”

盘星教的教祖依旧穿着标志性的五条袈裟。

——他到底定了几件?
最强咒术师的抵抗心理不幸复发。
——交涉前应当评估对方的水平。
五条给自己的逃避行为套上似是而非的外衣。

夏油放出的咒灵尽是些生面孔,总体强度也不如以往。
——时间有限。只能靠人海……咒灵海战术。
——所持的棋子有限,但下棋的手法似乎精进了不少。
——原来如此,我是「阻碍」教祖大人升级的首要因素。

思维的波动扩散到全身。
教祖大人顿了几秒,随即转向五条。

“为什么派这种经验值角色?”
五条弹开像黑色棉花糖一般的咒灵。
“当然是试探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无所谓——听好,高专想和你合作。”
“以哪种形式?”
“信息共享,相互配合。”
“真友善。友善得可疑。”
“他们打算全力辅助京都出身的「王牌」——即使要与诅咒师联手。”
“你清楚内幕吗?”
“他使用的术式仍是机密。”
“能让那帮保守派豪赌……「最强」恐怕要换人了。”
“未必。”五条说,“信息保护如此彻底,大概利用完便会丢弃。”
“仅对羂索起效的术式?”
“使用范围应该很窄。除此以外他还有血统上的——”

新的敌人将对话打断。
两人配合着打发掉来袭的杂兵。

“你刚才想说什么?”
夏油问。
“他也许与御三家无关。”
“但那帮人会对外宣称是旁系。”
“毕竟关乎「自尊」。”五条取下眼罩,“杰,你的视觉又出问题了?”
“果然瞒不过六眼。看来我仍需练习。”
“昨晚被你杀掉的家伙是人机模式用来练准头的靶子啊,好惨——所以,要合作吗?”
“我原本没有这个打算。”
“让你改变想法的是?”
“「王牌」。”
“果然。那我给七海打个电话。”

电话并未接通。
五条戴上眼罩,说:“我可以给你「王牌」的情报。作为交换,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羂索。”
“这很重要?”
“你立场不坚定,在最后关头叛变的话,被责难的可是我。”


“他不同意?”
家入问。
“他答应了。”
“那你气什么?”
“我问他杀羂索的理由,他居然告诉我因为教徒被抢很不爽。”
“啊啊,这就是分手后的男人——敷衍。”
“我又问联系方式你删了吗,结果他说还没。还!没!”
五条咬牙切齿道。
“也就是打算删,但是太忙。”
“好烦。下次行动前不想见到他。”
“可你们要住一起吧?”
“哈?”
“你被指派去监视他和「王牌」,那帮人甚至为此租下一间和式旅馆。”
“……简直是地狱。”
“另外,「王牌」并非诅咒师,却得到和夏油同等的待遇,关于这点你怎么想?”
“羂索的后人?”
“嗯。更像旁系。”

这之后的会议上,烂橘子们一如既往地满嘴废话。
「羂索众元气大伤,请把握机会,积极与其余二人磨合」——他们居然花费近半个小时来传达如此简单的指令。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西沉。
身体及精神的双重疲劳使五条失去进食的欲望。

——就快睡着了……谁啊?
五条拿起电话。

“哪位?”
“我是七海。”
“干嘛?”
“请尽快入住旅馆。”
“……明天不行吗?”
“夏油和京都方的咒术师都在,只差你。”
“「王牌」暂且不论,混蛋教祖怎么动作这么快?”
“他似乎对食宿全免一事相当满意。”
“嘁,真好收买。”

——既然是旅馆,肯定有备用的衣物。
——随便拿几件好了,反正不会待太久,而且都内往返也很便利。

“你好,我是五条。”
说完后,白发男人松开按键,打量起即将借宿的旅馆。

——正门中规中矩。
——招牌的样式并无特别。
——说得形象点,更适合突然跑来旅游,资金不足却仍想体验和式风情的大学生。

——还不如事先让我出钱,租个有气派露天温泉的老店。
背着黑色斜挎包的五条想。

“……你丢下盘星教,来旅馆打工?”
五条对前来应门的人说。
“侍者只在饭点出现。”
“不是有「王牌」吗?”
“他在洗澡。”
“哦。你们吃过饭了?”
“嗯。一个小时前。”
“那就好。我可不想看着你的脸吃东西。”五条走进馆内,“我的房间在哪?”
“最左边。”
夏油回答。

收拾完毕后睡到天亮——这是五条原本的打算。
然而陌生的环境使入睡变得异常困难。

——厨房……厨房……
五条展开地毯式搜寻。

“咦?”
定睛一看,拐角处的和室仍亮着灯。

——希望是「王牌」。
五条心想。

半开的门正对着料理台。
——没人。忘关灯了?
五条顿感轻松。

门外无法窥见的角落里,摆有一张小方桌。
——……他怎么知道的?
五条无言地揭掉保鲜膜。

饭菜的热度未完全散去。
五条将炸虾天妇罗送进口中。

——还能接受。如果再次加热,外层大概会彻底软化。

“净做多余的事。”
五条轻声说。

——要敷衍,就请敷衍到最后。
——你也觉得我无法死心的样子很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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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客人,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哦。”
“您睡得如何?”
“不怎么样。”
“请问要为您更换寝具吗?”
“可能的话,麻烦把那个怪刘海男从贵店赶出去。”
“啊……”
“别当真。还有,我在这吃。”

侍者依然面带难色。
五条想了想,问:“你接到的命令是我们必须一起用餐?”
“是的……”
“就知道搞形式主义。”
现任教师的心中闪过几个小学生级别的骂人词汇。

与仰头喝汤的怪刘海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个正襟危坐,感觉在体育系社团很吃得开的男性。

“您,您好,我是——”
他在自我介绍的同时有些紧张地看向夏油。
“我可以叫你王牌吗?反正你要说的也是假名。”
“请随意。我在部内的绰号刚好是王牌。”
“什么部?”
“将棋。”
“……你是脑力派啊。”
五条诧异道。

问候由此结束。
餐桌上仅剩下器皿碰撞的声音。

“两位之前见过面?”
王牌说出自己的猜测。
“没。”
五条回应道。
“我还以为你们是熟人。”
王牌缩起脖子。

“我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两位分别是咒术师和诅咒师。”
“然后?”
“夏油先生是最强……吧?”
“哈?!”五条险些掀翻碗筷,“你觉得我才是教祖?”
“因为……”
“大声点!”
“因为夏油先生态度更温和。”
“你仔细想想,需要用言语征服他人的是教祖还是咒术师?”
“……教祖。”
“你真的是将棋部王牌?”
“我其实偏直觉派。”
“那就说得通了。”五条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喂,你要笑到明天吗?”
“五条悟,身穿五条袈裟——稍加修改便能变成俳句。”
被点名批评的夏油并无悔改之意。

“两位关系真好。”
“闭嘴。我跟他不熟。”
五条瞪着夏油。
“他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建议你别再提。”
夏油告诫王牌。
“明白。”

——原来刚吵过架。
——他们绝对是认识数年的密友。
新一轮互呛开始时,王牌思索道。


银筷被搭在料碟之上。
面朝回廊而坐的青年合起掌,说:“多谢款待。”

拉门外的阴影一度扩大,不久便消失殆尽。

“她真敬业。快把我的背看穿了。”
白发男人嫌恶道。
“没想到你也是监视对象。最近有教学事故?”
侧对拉门的诅咒师问。
“别装傻。怎么想都是因为你突然逃跑。”

“两位慢聊,我去泡澡。”
预感到骂战即将再临的王牌缓缓起身。
“你居然能接受那种小家子气的室内澡堂。我招待你到东京最豪华的旅馆如何?当然,不包括这个可疑分子。”
“我害怕露天温泉。”
“河童的传说听多了?”
“我会……害羞……”
身高略低于五条的王牌断断续续地说。

五条缩成一团,肩膀轻颤。
“晚点见。”
夏油挥挥手,代替失去语言能力的五条告别。

“他的术式,是哪类?”
确认王牌走远后,五条打听道。
“他称其为「精密的操作」。”
“我最讨厌猜谜。对了,你袈裟呢?”
“袈裟不利于套话。”
“伪装成正派人士的狸猫——所以盘星教依然存在?”
“嗯。但要转型。”
“金融诈骗?”
五条想起另一个夏油的推论。
“正是。”
“「开朗」的你也许有预言天赋。”
“是吗。他还说过什么?”
夏油无视太阳穴附近的阵痛,问。
“他觉得我和你同属暴力团。”
“很难反驳。”
“他夸了我的眼睛——跟高专的你一样。”
“……我应该怎么回答?”
夏油扶住额头。
“都分手了,何必在意这些。”
五条合上拉门。

急促的脚步声响彻走廊。

——脱敏治疗……能起效吗?
耳朵紧贴榻榻米的夏油想。


没有侍者的旅馆是令人身心交瘁的迷宫。
不提供地图,各个房间的入口处也缺少标明其用途的木牌。

——惧怕消息走漏,于是在都内建立孤岛。
——该死。至少把医药品放到显眼的地方。

一番搜寻无果。夏油只得抱着事后被约谈的心理准备点了药物外送服务。

——头痛与「他」有关。
——既然如此,尽量避免提及「他」就行了。
自认为摸清状况的夏油借计算杯中的茶叶打发时间。

茶叶计算完毕,他正准备数门外那棵罗汉松的松针时,手机传来震动。

“您好,请到门口签收。”
“马上。”
夏油扶着墙起身。

——用过早饭后,他们应该都待在房间。
——希望别碰见。

万幸,夏油担心的事并未发生,而且配送员准时抵达。
“谢谢。”
夏油接过塑料袋。

玄关旁的茶室水汽升腾。
——得救了。
夏油想。

白色的圆片接连落至胃中。
夏油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

——回去吧。
呼吸渐趋平稳的诅咒师把手伸向拉门。

“谁让你来的?”
他此刻最想躲开的人说。
“七海出差,所以……”
陌生且年轻的声音回答。
“一分钟能讲完吗?”
“应该不能。”
“那为什么傻站着——进来,我分你点心吃。”

五条似乎笑了。
他的谈话对象换上木屐,问:“您不穿和服吗?”
“你想看我穿?”
“有点好奇。”
“我等会找找看。”

人影终于远去。
夏油解除气息遮蔽,将剩余的药片吞食。

——脱敏……必须脱敏……
——既然分手了,悟当然可以找除我以外的……

恶寒席卷全身。
隐形的手术刀忽快忽慢地切割夏油的大脑。

——下次行动,找机会杀掉他。
诅咒师暗自策划道。


“你讨厌和果子?”
“准确来说,是全体甜食。”
“厨房有柿种,要吃吗?”
“有茶就够了。”
新人捧着瓷杯说。
“所以,要进攻了?”
“还没接到消息。”新人打开背包,“我是来送这些的。”
“……我想拒收。”
摆在五条面前的是数量惊人的作业本。
“最近太忙,办公室的同事们决定把批改作业的任务交给您。”
“他们有什么可忙的……”
“开会——无数个会。”
“好吧。和他们比我确实很闲。”
五条支着下巴说。
“那么我明天再来。”
“要送你出去吗?”
“我记得路。”
新人摇摇头。

——前面左拐便是终点……
“啊,抱歉!”
新人对险些相撞的男性说。
“生面孔。你也在高专当教师?”
“我刚入职。”
“难怪。”

——他大概是夏油杰。
乘电车时,新人后知后觉地想。
——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相当冰冷。
——为什么?我又没得罪他……

与死神擦肩的年轻人选择将此事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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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是为杀死羂索而生的。」
自记事起,这句话听了有成百上千遍。

然而,除却每日的训练外,被五条称作王牌的男性普通地读着书,接着普通地考上了大学。

——也许根本不会见到他。
在大学里拿到将棋比赛优胜时,王牌曾想。

结果,美好的新年假期被打破,还莫名其妙跑到东京的旅馆借住。
询问同住者是谁,也只得到「他们分别是诅咒师和咒术师」这样简单的情报。
明明马上就要合作,东京的大人物居然一再强调收到通知前禁止泄露自己的术式。

——棋手间互相隐瞒,团体战还怎么获胜……
抱着上述考量,在听闻印象较深的叫七海的教师与夏油相熟后,王牌逐渐降下防线。

“您的术式许多人都好奇。您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呢?”
“呃……”
“别紧张,这是恶作剧。不过,您处事最好谨慎些。万一坐在这的不是我,是另一位,那就麻烦了。”
“他很危险?”
“嗯。外加性格恶劣。”
“好恐怖……”
“我的术式虽然是操控系,但仍然无法操控人心。请您务必注意,不然事情会相当棘手。”
“感谢您,夏油先生!”
“话说,您肯定是力量系吧?真羡慕。”
“您误会了,我的术式更偏向精密的操作。”
“是吗。”
夏油夹起浮在锅边的萝卜。

——骗子。
——大骗子。
王牌默默忍受骗子和恶党的对决。

心神难以安定,带来的书没看几页,午饭时间便到了。

“夏油先生怎么——”
“我哪知道。”
“我去找他。”
王牌说。

一片死寂比吵闹更糟。
——有夏油先生,能热闹不少。

负责监视的咒术师亦等在门前。
夏油探出半个脑袋,边咳嗽边说:“我身体不适,请把饭送过来。”

“夏油先生好像生病了。”
回到餐室的王牌解释道。
“哦。”
五条没再说话。

——性格恶劣……又冷淡。
王牌迅速填饱肚子,准备离席。

——果然会在意。
桌对面的五条正一下接一下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豆腐。
——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去看望他?
——优柔寡断,笑里藏刀……感觉京都出身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在忙?”
“我在读期刊。”
“能中断吗?我需要帮手。”
“没问题。”
新人不舍地合上书页。

“咒术的基本知识你了解多少?”
五条边走边问。
“绝大部分。”
“你读的专门学院?”
“不,是一般的大学。”
“伤脑筋……所以你没做过题?”
“我接受的是实战教育。”
“那你就照我改好的来。”
“您改好的?”
“作业。”
五条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您的学生?”
“其他老师太忙,由我代劳。”
五条把范本递给新人。
“夏油先生跟七海先生好像很熟,他原先也在高专任教?”
“读书时他们是前后辈关系。”五条停下笔,“毕业前,夏油叛逃。否则坐在这改作业的应该是他。”
“您喜欢当老师?”
“怎么可能。”
“以您的实力,可以拒绝吧?”
“一方面,他们很缠人。另一方面……”

新人顺着五条的视线向外眺望。
夜里九点零五分,东京飘起雪。

“我将其视为惩罚。”五条接着说,“未及时察觉友人之痛苦的惩罚。”
“你们是朋友?”
“曾经是。”
五条伸出手,接住飘进室内的雪花。


短时的小雪能给城市增添风情,而持续过久的大雪不过是场灾难。

电视及收音机反复播着暴雪预警。
零点时分,暴雪终于停息。

零点三十分,夏油从梦中惊醒。他摸到背后的薄汗,却无法回忆起梦的内容。

米白色的纸门上树影婆娑。
待在这脆弱而透光的屏障里,对此刻的夏油来说无疑是种煎熬。

——出去走走吧。
他想。
——天亮后再入睡,噩梦也许会减少。

通往中庭的狭长走廊显得安静祥和。
建成不久的旅馆没有咒灵与地缚灵的叨扰。

庭院里积了很厚一层雪。
夏油踩在雪上,裹紧针织外衣。

积雪正以缓慢的速度融化。
脑中的杂思逐渐被「寒冷」覆盖。

——我记得前面有歇脚的地方。
夏油绕过假山,朝水池行进。

——幻觉……吗?
白发男人穿着与季节相悖的条纹浴衣,坐在水池边花灰色的岩石上。

——并非幻觉。
仔细一看,男人耳朵通红,手指发颤,踝关节也透出异样的赤色。

本应宽松的浴衣在他身上变得紧绷,犹如女式和服。
他伸着纤长的脖子凝视月亮。受角度所限,夏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太阳,请晚些升起。
褪去坚硬外壳,正接受冬之洗礼的五条,不免让人想起民间传说里天亮便从主角眼前消失的非人存在。

——多余的事,我已经做过。
夏油抱着针织衣想。
——例如,因为记起他初次来我家住时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找东西吃,就擅自帮他加热了晚饭。
——当下,他需求的是独处的时间,而非御寒的外套。

——「离开这。」
——再等会。
夏油无视掉另一个自己的忠告。
——「否则……」

霎时间,隐形的钢钉贯穿了夏油的颅骨与胸腔。
他弯下腰,呼吸紊乱,脚踩的木屐亦相互碰撞,发出脆响。

——他肯定听见了。
但直到夏油抬起头为止,五条都默不作声。

蓝色的,因月光而微微发亮的眼眸注视着他。
“……是你啊。”
五条从岩石上起身。

显然,寒冷会阻碍双腿的正常活动。
五条跌坐在雪地里,连脚背也一片绯红。

“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条拍去积雪,问。
“刚才。”
“可你旁边的雪都陷下去这么多了。”
“……”
“欺诈师。”
五条朝手心哈气。

谎言被戳穿的男人僵在原地。
五条经过身侧时,男人反射性地看向他的后颈。

——「你还没发现吗?你头痛的真正原因是五条不足。」
男人脑中的声音说。
——「最折磨人的,是糖果近在咫尺,却禁止食用。」


下述狼蛛寓言一则。出处:夏油杰的梦境。

松软的土堆里,住着一只狼蛛。
到地表巡逻时,它遇见了特别的猎物。
狼蛛爱上了猎物,猎物似乎也倾心于狼蛛。
无奈,觅食习惯与居住场所的差异难以调和。
最终,狼蛛回到了阴暗的地下巢穴。
明知它们无法共生却仍心怀不甘的狼蛛吐出丝线,将恋人缠绕。
遗憾的是,狼蛛太过信任丝线的韧度,它渐渐忘了要控制动作的幅度。
某天,丝线毫无预兆地崩断。狼蛛慌忙转身,发现透明的墙壁已将恋人与自己隔开。

「没什么。」
狼蛛安慰自己。
「不过是回到与它相遇之前的状况罢了。」

狼蛛尽全力躲避对方。但猛然督见的,恋人哀伤的背影,使丝线从口器内一涌而出。

「好想将它包裹……好想将它吞食……好想让它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墙壁并未消失。丝线越积越多,越积越多,逐渐盖过了狼蛛的复眼。

翌日,人们发现了死于饥饿及暴晒的狼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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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怎么比上次还多。”
五条打开门,看见背着登山包的新人。
“少数决定自己批改作业的老师看到了旅馆的照片,然后也……”
“嘛,有事情做总好过闲下来后乱想——吃饭了没?”
“现在准备去。”
“回到市区还要挺久吧?进来。”
“没关系吗?”
“吃个饭而已,又不违反规定。”五条说,“今天的菜式调味比较重,你应该喜欢。”

“不用先去您房间?”
发现路径陌生的新人问。
“你把包放餐室外面。”
“好的。”

到达餐室时,眼熟的长发男性从内走出。
“祝您用餐愉快。”
他扫了眼新人的背包。

“那是夏油杰?”
落座的新人确认道。
“嗯。你先别出声。”五条提高音量,“等春天一到,我们就去露营。”

——这是某种报复行为。
新人十分笃定。
——被无视便会故意惹对方不快,好像我八岁的侄女啊。
新人所谓的「与同事划清界限」方针正逐步崩塌。


这是住进来后下的第一场雪。
再寒酸的庭院,也会因白雪的加持变得极富美感。

“浴室在哪个方向?”
“您不是说……?”
王牌有些疑惑。
“突然想泡澡。”
五条将批改好的作业理整齐。

浴池是古板的长方形,用料并不考究。
习惯了露天温泉的五条对浴室里小小的天窗颇有微词。

话虽如此,温水对身心的疗愈效果依然显著。
回过神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居然有啊……
五条拿起更衣室里象征性挂着的浴衣。

大概是觉得这种温度下不会有人取用,就算有也不是五条——总之,如果穿上,会露出半截小腿。

——可是,想穿。
——类似于冬天窝在被炉里,忽然想吃西瓜的心情。

月亮被走廊上的立柱框在中央。
五条迎着寒风,来到庭院深处。

——我该死心了,对吧?
五条望向天空。
——如果有云朵飘过,那就是「YES」。

五条悟,28岁,正抱着明天起床就感冒的觉悟与大自然「对话」。

「咔。」
身后传来人为的噪音。
让五条深陷泥沼的男性弓起身,似乎十分痛苦。
而即便如此,他也本能般撒了谎。

——你看着我的背影时在想什么?
就算开口询问,得到的依旧是谎话。


王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骗子和恶党又吵架了。

“我去喊五条先生。”
王牌说。
“随你。”
夏油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脸上一点心虚也没有,而且还无视我,他以为他是谁啊?”
五条的声音格外响亮,相隔好几个房间都能听见。

——等会再敲门比较好……
王牌庆幸过来前吃了点生仙贝。

“我当然知道随便利用别人不对,是他逼我的。”五条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也认为他肯定受不了我这么快就有新欢……生命危险?你觉得他会下死手?……好吧,我会看住他。”

——新欢?
——那么夏油先生是?

“该吃饭了,五条先生。”
“多谢提醒。”
五条拍拍王牌的背。

——看起来很开心。
——像准备做坏事的小孩。


「12:25」
“又要逃?”
五条挑衅道。
“刚好吃完而已。”
“如果和我待在一个房间便食欲全无,劝你早点跟那帮人协商——空出来的位置也能让给他。”
“……谁?”
“你们早上见过。”
“你交到朋友了,恭喜。”
“准确来说……”五条凑到对方耳边,“是男朋友。”
“所以,你在他面前喝酒。”
夏油后退半步。
“等——你怎么知道?”
“我的两个教徒恰好也在店内。”

先发动攻势的五条被对方的变化球击中。
“至少,他不会叛变。”
夏油为此次谈话添上句号。

「14:07」
“那……我开始说明了?”
“我在听。”
五条说。
“请讲。”
夏油示意道。

——互相无视也就算了,还隔这么远……
王牌只得提高音量。

“人格与灵魂不同,是切实存在的。二位清楚吗?”
“清楚。非常清楚。”
夏油笑着回答。
“发动术式时,我能看到。”
“听起来像功能特化的六眼。”
“就像……这样。”王牌看向夏油,“咦?您的身体里有……两个?”
“另一个我在哪?”
夏油问。
“靠近心脏的地方。”
“难道,你的术式是「判明」并「干涉」?”
五条忽然插话。
“没错。但「干涉」只能作用于羂索。”

与低头思考的夏油不同,五条捕捉到了王牌躲闪的眼神。
“原来如此,你真可靠啊。走吧,接着改作业。”

“五条先生,我记得作业改完了。”
王牌挠挠头。
“借口而已。”五条冷着脸,“人格干涉,到你才成功?”
“嗯。两年前。”
“而且,你能「干涉」的对象其实是所有诅咒师?”

异样的静寂证实了五条的推测。
“你的术式,有冷却时间吗?”
“……我没有连续使用过……”
“是吗。”五条说,“可能是我多虑了。”

「15:42」
“违反规定,擅自外出,现在还打算杀人?”
“想我走,就回答我的问题。”
五条最后的耐性即将消耗殆尽。
“无可奉告。”
“我赶过来,浪费时间等你们聚齐,不是为了听这四个字。”五条缓缓抬起手,“是对付羂索,还是对付羂索和我,想好了?”
“……复述你的问题。”
“你们想抽取夏油杰的人格?”
“在和京都方取得联系后便已敲定。”
“你们应该知道了,他有两个人格。”
“所以,新人格会留下来。”
“说得真轻松。”
“新人格更易于控制,对你以及对我们都是件好事。”
“用咒具束缚,然后由我监视的方案不行?”
“隐患太大。放心,人格抽取本来是杀招,但他有两个人格,结果上来说——”
“他会死。”五条呢喃道,“可是他会死。”

「19:50」
“五条先生?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来。”
“去家里拿点东西,顺便睡了一觉。”
“晚饭呢?”
“吃过了。”
五条随口敷衍。

——这间旅馆,又破,又小。
五条碰见刚洗完澡的夏油。

“……我脸上有泡沫?”
夏油问反常地盯着自己看的男人。
“什么都没有。”
五条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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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无论如何,悟的脾气都不会变。
夏油一向这么认为。

然而,外出归来的五条颠覆了夏油的固有认知。

没有主动找茬,也没有刻意回避。
如果把夏油自我意识过剩的可能性排除,那可以说,五条甚至多次偷看他口中的混蛋教祖。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五条有跟你提起外出的事吗?”
“他说他去家里拿东西。”
王牌回忆道。
“还有呢?”
“他睡了一觉——以上。”
“……多谢。”

昨晚五条背着的双肩包,打扫储物间时见过。
——他回家了。
夏油很快意识到。

王牌并未提供任何新信息。
但回趟家就性情骤变,实在说不通。

——高专……吗。
——那帮人与他达成了某种协议?
——先约束行动,接着约束他的自我。
——怎么看都像……

——「笼中鸟」。
另一个夏油似乎抱有同感。
——「你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抱歉,答案是不记得。
——「你说:他应该获得自由。」

胸口的压迫感忽地减轻,仿佛和解的讯号。

——我会让他获得自由。
夏油承诺道。


“你的术式,能把人格完全抽离?”
“和给桃子去核同理。”
“被抽离出来的人格会怎样?”
“消失。”
王牌说。
“……你可以控制抽取的量吗?”五条用水果刀削掉一小块桃核,“像这样。”
“至少,现在不行。”
王牌如实回答。
“哦。”
五条燃起的希望被扑灭。

——其实当诅咒师也无所谓。
听烂橘子发表高见的五条想。

“让我考虑考虑。”
五条搪塞道。
“别忘了你亲爱的学生。”
烂橘子做出露骨的威胁。

——王牌没在说谎。
——其他办法……将功补过?
——如果羂索战中他表现尤为突出,大概还有谈判的余地……

“五条先生,牛肉要老了。”
王牌小声提醒。
“今天吃寿喜锅啊。”
某教祖推开门。

桌边摆了三个生鸡蛋。夏油拿起其中两个,问:“你要蘸吗?”
“我吃不惯。”
王牌摇头。
“正合我意。”
夏油将鸡蛋依次打进碗中。

——他的新人格喜欢蘸酱油。
——诸如此类的差异还有很多。
——那帮烂橘子把抽取原人格说得像切除章鱼的腕足……可杰是独立的、有思想的、无法取代的。
——我不想再次失去他。

“……再要个鸡蛋吧?”
夏油看着五条。
“随便。”
“我记得你讨厌生吃,所以——”
“请别擅自猜测。”五条说,“没人觊觎你碗里的鸡蛋。”
“抱歉,是我多虑。”

——多虑的是我。
五条在茼蒿上淋了勺汤汁。


“还挺像样的,没你形容得那么差。”
七海环顾片刻,说。
“踩着及格线而已。”
五条把沏好的茶端给访客。
“你有和他聊过讨伐羂索后的打算吗?”
“怎么就谈到严肃话题了……先讲你在京都的见闻吧。”
五条仍在挑选合意的点心。
“……最坏的情况下,夏油过几天便会接受人格抽取,我认为省去寒暄比较妥当。”
“我不会让事情发展成那样。”
“所以你已经跟他坦白?”
“没有。”
“……以我一介旁观者的角度,你和他之间最大的问题要属重要的事互相隐瞒。”
“因为瞒下来更好。”
“他叛逃前大概也这么想。”
七海平静地派出精锐部队。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说的。”
五条败下阵来。

“七海,好久不见。”
“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五条抓了一大把金平糖,朝夏油丢去。
“悟,金平糖可没有驱邪效果。”
“你原来知道你是「邪」啊?还有,别叫我名字。”
“五条,十分钟前……”
七海扶着眼镜。
“……特别允许你落座。”
五条扭过头。

“京都方态度如何?”
夏油问。
“他们将王牌抛给了高专。”
“王牌是弃子?”
“正确说法为监视权转移。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高专任教。”

——就是现在。
七海摘下眼镜,然而五条并未接收到眼神暗示。
——算了,让他们单独谈吧。

“我得走了。”
“我送你。”
夏油跟着起身。
“有件事我很好奇,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
“请说。”
“你当时为什么要从五条家逃跑?”
“……自救。”
夏油表情僵硬。


「21:12」
“喂,你给我解释清楚。”
五条拦住送别七海便打算闪人的教祖。
“解释?”
“自救是指什么?”
“字面意思。”
夏油回答。

——这样啊。待在我身边会使你痛苦。
——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沉溺其中吗。

“夏油杰,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气头上的五条言语刻薄。
“谢谢。”
“哈?你是不是没听清我的话?”
“那么,晚安。”
夏油推开五条的手。

「21:20」
——悟,感谢你打消我的顾虑。
——「真的要执行那个计划吗?」
——嗯。抱歉连累你。
——「希望他真的能获得自由。」
夏油脑中的声音说。

「00:07」
“……野猫吗?”
屋外传来花瓶破碎的声音。

——好不容易做了美梦……
喉咙发干的夏油拿起桌上的水杯。

“杰!赶紧起床!”
——「确实是野猫。」
——嗯?难道不是倨傲的家猫?

“羂索的手下?”
夏油搁置与新人格的分歧,问。
“嗯,我解决掉两个,还有一个趁乱跑了。”
“你觉得我能帮上忙?”
“那家伙能扭曲自己周围的光线。”
“明白。我会放出所有咒灵。”
“理解得真快。”
五条边说边轻拍夏油的肩。
“……悟,你去哪?”
“我到那边找找。”
五条借口生硬。

——也是,才吵完架。
——多半是把我当成学生了。
——……所以他经常和学生肢体接触?
咒灵喷涌而出。

「00:19」
“放弃吧,你被包围了。”
“居然是人海战术……”
潜入的诅咒师捂着腿上的伤口。
“不,是咒灵海战术。”
五条纠正道。
“说点有用的。给你三分钟。”
缠绕在夏油颈侧的咒灵缓缓张开嘴。
“恕难从命。”
“什——”

强烈到使人产生晕眩感的光亮持续了几秒。
“他还没跑远,我们……杰?!”

潜入的诅咒师留意到夏油身后的防守空隙,甚至于经过时划伤了夏油的后背。

“还好只是皮肉伤。看来他不习惯与人交手。”
“你待在这。”
“我说了只是——”
“剩下的交给我。”
“悟,记得留活口。”
夏油察觉到五条的变化。
“我尽量。”
五条眯起眼。

「00:42」
“擦药了吗?”
“正要擦。”
“我帮你。”
“我够得到。”
“给我看。”
“……”
夏油转过身,脱下外衣。
“是不深,但创面很大——药拿来。”
“我自己能行。”
“我主动提出帮你上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想吐吗?”
“什么?”
“被我碰到就想吐吗?”

狼蛛面前的「猎物」脆弱而颓然。
——去他的透明墙壁。
狼蛛抬起前肢。

“唔……你干什么……”
“捕食。”
夏油用双臂将五条禁锢。
“我真是搞不懂你……你到底想怎样?”
五条拉开他与夏油的距离。
“我不知道。”
“是吗。”五条抹去嘴边的唾液,“你想清楚前,我不会跟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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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麻烦你了。”
“不会。能帮上忙我很开心。”
王牌小心地涂着药膏。
“你会近身搏斗吗?”
“我害怕跟人肢体对抗……”
“明明身材魁梧?”
“我伯父说,既然拳脚功夫差,那就练出可以威吓别人的身躯。”
“原来如此。”

——并非高专禁止他随意参战,只是他个人讨厌战斗。
——这样的人却被赋予彻底了结羂索的使命。
——真讽刺。

“夏油先生,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五条先生为什么叫您教祖呢?”
“因为我确实创立了教派。”
“教徒的人数是?”
“懒得数。总之很多。”
“好厉害……”
“又不是什么正经教派。”
“我很羡慕夏油先生的领导能力。”
“是蛊惑能力。”
夏油自嘲道。
“您有特别的装束吗?”
“我会穿袈裟。”
“啊,我在反诈骗宣传视频里看到过。”
“过段时间,他们也会被列入观察名单吧。”夏油吐着烟圈,“搞点小额诈骗远比同高专火拼来得轻松。”
“您算是隐退了?”
“名义上的首领还是我,但管理权已经移交给他们。”夏油将香烟摁灭,“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可怕的。”
“而您的看法恰好相反?”
“……在奇怪的地方感觉敏锐,确实是直觉派。”
夏油边说边打开烟盒。
“和室里抽烟怎么行,烟灰掉到榻榻米上很难清理的。”
王牌难得强硬地夺走烟盒。
“明白。我到外面抽。”
“病患应该少碰烟酒。五条先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说不过你。”
夏油目睹了王牌收缴自己存货的全过程。


底色乌黑的漆器取代了木碗与瓷碟。
“明天是总进攻?”
夏油夹起最后一片刺身,使盘内用莳绘技法勾画的紫藤显露全貌。
“嗯。羂索似乎在策划反击,所以要速战速决。”
王牌说明道。

——谈及战略话题也不出声……
夏油用余光看着过分安静的五条。
——跟七海聊天后总算恢复成喜欢呛人的样子,结果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五条先生?”
“晚点见。”
“可你才吃了两块红豆糕。”
“没胃口。”
五条大踏步离开。

——「这样好吗?不好好告别?」
——我向来如此。
夏油告诉另一个自己。

——其他要做的事……对了,袈裟。
夏油取出位于行李袋底层的衣物。

烧烤架、仓库里装杂物的铁桶,外加因为装在口袋里而没被收走的打火机。
——「你要烧掉它?」
——明知故问。
夏油点燃袈裟的一角。

——「告别仪式?」
——差不多吧……向我曾经的理想告别。
夏油注视着飞到脚边的碎屑。


——早上吃红豆糕,中午吃荞麦面。能以个计数的统统是七个,还特地从其他地方借来高级餐具。
——太过寻求吉兆,说不定会事与愿违。

“早上吃太少果然会饿。”
王牌感叹道。
“好难吃。”
飞速将整碗荞麦面吞食的五条小声抱怨。

——嘛,不过我也没资格笑话他们。
——彼此彼此。

“在这的最后一顿饭,碰个杯吧?”
王牌提议。
“预祝讨伐成功。”五条举起杯,“那边的,别发呆了。”
“……祝成功。”
夏油慢半拍地说。

五条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因此收拾起来耗时很短。
而上次回家时拿的背包,更是被遗忘般待在角落。

——还有机会吗?
五条打开背包,抚摸着光滑的布料。

“五条先生,你怎么回去?”
“我叫了出租,要帮你叫辆吗?”
“我和夏油先生都坐电车。”
“哦。那路上小心。”
五条率先前往旅馆外部。

车载音响里传出昭和时代的情歌。
五条降下车窗,任寒风吹乱他的前发。

——都结束了。
——借住旅馆的日子也好,我和他混乱又复杂的关系也好,都结束了。

“客人,已经到了。”
“多谢提醒。”
五条有些恍惚。

屋内昏暗且寂静。
——总感觉,这房子越来越大了。
——干脆搬家吧。
五条想。


“东京真热闹啊……”
“从游客的角度看确实如此。”

现在并非通勤的高峰期,然而车厢里却挤满了人。
“好像是因为演唱会。”
“你也想看?”
夏油对不停偷瞄应援物的王牌说。
“我过几天就去。”
“在哪办?”
“涉谷。”

夏油没做回应。他静静地等待列车停靠,然后说:“我先下车了。”
“这么快?”
“突然想起有个朋友就住附近。”
夏油编出新的谎言。

中午刚过,路边以家庭经营形式为主的居酒屋大多处于歇业状态。
夏油沿着街道走了近十五分钟,才找到能提供酒水的场所。

“可以点单吗?”
夏油掀开帘子。
“后厨的师傅还没回来。”
“我只喝酒。”
“那尝尝我们家的自酿米酒吧。”
老板娘招待道。

米酒相当醇厚。
店内老旧的收音机放着泡沫时代前的city-pop。

——明天,「泡沫」便会破裂。
——此刻应纵情享乐。

“这个点喝闷酒……感情问题?”
老板娘语带关切。
“我忘不掉已经分手的恋人。”
酒精冲淡了夏油的警戒性,他因而向陌生人吐露真相。
“对方是怎么想的?”
“对方说:「你想清楚前,我不会跟他分手」。”
“哎呀,客人您有被深爱呢。”
“……是吗?”
“对方想听到的答复为:「我爱你,所以马上跟他分手。」”
“可之后的事——”
“客人,对方似乎深陷苦恼,请您先传达自己的心意再考虑将来。”
老板娘告诫道。
“或许太晚了。”
夏油晃动酒杯。
“什么时候都不晚,除非您即将前往彼世。”
老板娘边说边走进厨房。

——「我赞同她的看法。你应该告诉五条。」
另一个夏油的声音忽远忽近。
——爱他的人先他而死,以及他所憎恨的人离世,哪种更容易接受?
——「……后者。但是——」
——讨论结束。

“我没点这个。”
“送你的。”
老板娘将刚出锅的脆米放到夏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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