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架空,无咒力,瓷国背景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
summary:迷失自我的夏油杰,在盛夏遇到了可以频频为自己带来惊喜的中原“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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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始的中原地区,太阳终日悬挂在天上,烈日炙烤得空气都灼热,仔细看还能看到波浪般流动的空气,令人呼吸不上来。五条悟趴在酒馆前台的桌子上,拿着一瓶冰镇可乐贴在脸边解暑,脸上便也沾满了瓶罐上悬挂的水珠。几十年难得的干旱天气令部分地区的供电都成问题,老城区的部分电路暴露在空气外,被太阳灼烧到电线外壳老化,金属丝也融化了大半,以至于大部分城区的供电遭受了巨大的危机。
这是这个月第二次断电,夏日的温度不会因为正午的离去而减少,酒馆里的冰箱在停电第一时间宣布罢工,轰隆隆制冷的声音结束了,便只留下了五条悟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门外迭宕高昂的蝉鸣。
“好热哦,硝子,快把所有冻好的酒都搬到我这边。”五条悟推走被自己脸颊捂热的可乐瓶,桌面上划出一道闪亮亮的水痕,“再不人为制造点冷气怕是要死掉了。”
家入硝子热得难受,店里虽然之前开了很久的空调,断电后温度却直线上升,她甚至感觉一次次艰难的呼吸只能吸入浑浊恶臭的气团。她在意识半昏半醒之间把所有人所有事都骂了一遍,这破天气,真不知道夏天有什么好令人挂念的,漫无边际的躁动不安,还有望不到头的人间苦海——但她当下还是蹲在冰箱前,老老实实把冻好的存货一瓶一瓶拿了出来,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排排站。
“七海——麻烦把东西给五条送过去奥。”硝子扯着嗓子,对在洗手间狂洗脸的七海健人说,“快一点,五条他好像快要碎掉了。”
“很遗憾,他不会这么轻易就碎的。”七海从洗脸池前走了过来,脸都懒得擦,地上滴滴答答掉了一路的水珠。反正过一会就会蒸发,在空气中加点水汽也不是坏事。这么想着七海又转了个弯从角落里的冰柜侧壁上砸下来了一大块冰,从洗手间里拿出一个盆,把冰块放进去端在五条悟趴着的桌子上。“热了就掰一块放嘴里含住,化成水再吐出来,可以用来降温。”
五条悟从桌子上趴起身,七海又马不停蹄地将家入硝子拿出的冻酒放在五条悟桌前,围着他摆了个圈。被冰凉物品包围的五条悟此刻感觉心情无比舒适,得意洋洋地抱住一盆的冰块,似乎也并不在乎衣服会不会浸湿:“哇真的!七海,我都没有想到去把冰块翘下来!这个制冷方法太棒了!”他向七海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兴冲冲地想去找硝子炫耀,却伸长了脖子哪里也找不到她人在哪。
“嗯?奇怪了。硝子呢?”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硝子,请不要把自己塞进冰箱里,这对我们很不公平。”七海语气平淡,但是脸上热得疯狂冒汗。
五条悟闻言恍然大悟,大笑着拍了拍七海的肩,手上冰融化的水都擦在了对方的衣服上。他走到冰箱旁拉开了门,一阵微弱但是依旧沁人心脾的冷气扑来,他果然看到了站在里面不亦乐乎的硝子。家入硝子一幅知错不改的表情,视线向右边无人处行注目礼,顺便把恢复正常温度的手机塞回兜里。而五条悟也顺势对她弯腰行骑士礼,右手则向外伸示意她从冰箱里走出来,说话语气非常严肃,“硝子小姐,您这样做会令七海先生很困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
“啊?我只是在里面稍微呆了一下啊,七海。”硝子走了出来,“因为真的太热了。你热的话也可以钻进来。”
“不,只是因为冰箱太小了,七海海他钻不进去。”五条悟说。
“我只是在担心她会在里面抽烟。”七海说,面不改色。
“啊七海——我还没有恶劣到那种地步吧!”硝子默默收起来藏在裤兜夹缝的烟盒和打火机。
三个人互相发着牢骚,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然后又一起坐在堆满冰块和冰酒的桌前躺尸,期望着冰块不要那么快就融化,他们还要硬撑整个下午以及晚上。一小时后一盆冰融化成了水,水表面浮着一些冰渣子,像胡渣,已经完全失去了冷气。这盆水被硝子吐槽成吸干了精气的大叔,除了浑水摸鱼,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了。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啊,而且这次比上次还要热很多。”五条悟胡乱地抹去要流进眼里的汗水,门外的蝉鸣叫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不知道维修队什么时候能修好,难不成又要去跑去别的地方吹空调了。”
“我去问一下外面的工人吧,顺便买一点水给他们送过去。”七海健人揉了揉热得发烫的眉心,从座位上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实在不行就只能转换场地了。”
硝子趴在桌上头都没抬:“好样的七海。”
“那就交给你了,七海。”五条悟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向七海健人投去赞赏和崇拜的目光,觉得他的背影在这时显得无比的伟岸。挂在门前的铃铛因为开关门发出声响,七海的脚步声也隐匿在过往的车辆声中,店内又回归到安静得令人犯困的环境里。
五条悟其实不喜欢太过安静的地方,尤其是静得连一点白噪音都没有的空间内,会令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有更为清晰的体验。他讨厌单纯的体感刺激,并且不会以此来自我放松和寻找快感。于是在听到门外一声响亮的物体摔落声时,他在一瞬间便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他的不快只产生了一瞬,正换了个趴着的姿势继续小憩,那突兀的碰撞声再一次从门外传来,并且还夹杂着一声淡淡的叹气。
人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容易辨析,但五条悟听着陌生,并不是附近店家的声音,也不是什么熟悉顾客。他本不想管门外发生了什么,店里太热了,热得他恍惚间都要看到太奶、看到上辈子发生的事了,他缓缓地抬起头擦汗,看着门外蹲在地上捡东西的陌生人,眼神涣散,似乎都看见了两三个重影。那应该是刚刚撞倒充电桩的人吧,好吵,而且好笨。五条悟呆呆地目视前方,在那一刻放弃了思考,只是麻木地任由思绪飘飞。他盯着那个扎丸子头的人,心想很久没有见到男性还扎着丸子头了,怪艺术的,倒是看着凉快,只是为什么要单独分出来一绺头发作刘海……
砰地一声,五条悟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瞳孔紧缩,连呼吸都乱了节奏,像濒死的鹿那样大口大口喘着气。
桌上的水盆被突如其来的碰撞撒了大半的水,酒瓶也被全部晃倒摔碎,刹那间屋内的声音精彩极了,像是炸弹一样在五条悟耳边炸响。家入硝子被摔倒的酒瓶砸中脑袋,正要一拳挥过去给五条悟点颜色看看,却看见平常松弛惯了的五条悟咬紧了牙关,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她直觉发生了事情,又照顾到他易受惊吓,于是站起来走到五条悟身边,小声叫他,“五条?”
家入硝子顺着五条悟的目光往外看,看到了同样望向店内,掺杂着奇怪情绪的黑发男子。只不过,他手里拿着刚摔落了一地的充电宝,还有一个明显脱离时代的老式翻盖手机。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三个人谁都没动,只能听到店里两人的呼吸声,还有水滴从桌上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五条悟像是被奇怪生物吓到炸毛的白色猫咪,浑身肌肉都在发力,要不是他和店外那个黑发男隔着一层玻璃墙,她简直能脑补出来五条悟冲出去和他扭打在一起的场面。
是生气吗?家入硝子站在他二人的对视之外,是实打实站在暴风眼的旁观者,此刻脑内飞速运转——还是仇人?能引起五条这么大反应的,总不会是前男友吧? 她抬起头试图读懂五条悟的面部表情。此时的五条悟怒目圆睁,精致如工艺品般的眉眼间写满了愤怒和诧异,但是碍于长得实在暴殄天物,大部分人只会下意识评价他是个帅哥,而发现他面容下的情绪却要稍加思考。
家入硝子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的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世仇,她还得琢磨琢磨一会怎么拉架,以及拉架过后如何哄这个脾气来得快去也快的少爷。该说不说的,家入硝子分出两分精力去看店外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黑发男,这人长得也还说得过去。五条不会爱上他了吧?
安静,安静,还是安静。家入硝子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都快要入定了,然后突然,像导弹投射那样,硝子耳边猛地炸开了五条悟饱含情绪的一句怒吼。
“我靠,硝子!!!!”五条悟拉着家入硝子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指着外面那个刘海男,“这人怎么会这么蠢啊?! ”
“那可是我新买的充电桩唉?!!!”
你这家伙只是在心疼钱吗!!
家入硝子崩溃,好像花钱吃了顿三白饭——白瞎,白看,白操心。她在此刻无比怀念七海,他要是在的话,自己绝对要溜走抽上三包中华,走之前再给这不走寻常路的五条一个巴掌。但是她还要处理现场,因为五条悟已经挣脱了面前层层束缚,跨过摔碎一地的玻璃渣,推开挡在面前的桌子,开门,溜出了混沌不堪的小店。
“别打架啊!”她象征性地喊了一句,虽然五条他不一定会听是了。
还是收拾一下吧,家入硝子认命,蹲下来拾起尚且完整的几个酒瓶。反正难逃一场激烈的打斗,或者吵架,不如等五条冷静下来再去掺和。
“嗨。”五条悟站在酒馆门前,和面前的男人隔了两三米远,“看起来你遇到了一些麻烦呢。”
男人没想到他会冲出来和自己打招呼,奈何手里都是东西,没办法做多余的动作,只好略带歉意地看着他笑笑:“确实。但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需要您帮我解决一下……”
然后他愣住了,之前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看不清五条悟准确的面容,更何况此人还带着墨镜。男人只是对这个隔着玻璃冲自己大喊大叫的男人感到新奇:这年头流行把头发漂成白色吗?好怪的颜色。但当五条悟实实在在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才清楚地看到,这个人不仅长得非常完美,就连瞳色也是国内极少看到的天蓝。它不似仲夏正午时天空的浅灰蓝,更像未经工业城市污染的天然冷青色,男人一时间愣了神,思绪也随着五条悟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飘离中原,飞到了西边,落在西南边境湛蓝的青藏高原上。
在中原还能看到天神,是下凡来救赎我的吗?男人痴痴地想着,好看得有点过头了吧,难不成是谁的巨型洋娃娃跑到街头了?
“喂,这样直白地盯着人发呆可不好。虽然我承认自己是有些姿色在脸上。”五条悟皱眉抱怨了一句,“不过咱们先把问题解决一下?我是这家酒馆的主管;理所当然,这个充电桩也是我的。”
“啊!”男人回过神来,被看出自己的那点小九九后慌张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了原状,“非常抱歉,这个您放心,我会负责赔偿的。”
五条悟比男人稍高一些,小小的耍了一番威风后意气更甚,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他摘下墨镜凑到男人面前,微微弯下腰盯着他。男人被“天神”这么直白地盯着看了五秒,刚开始冒芽的好感又很快缩了回去。这超过社交安全距离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并不习惯和这么特殊的人站得太近,这会令他感到紧张。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移动重心,小小地向后挪了一步:“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被刻意闪开后的五条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对方在维持社交礼仪后,他站起身,率先作了表态:“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找人帮忙收拾一下就好了。刚刚冒犯到你是我的不对,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交心交情,我觉得咱俩还挺有缘的,我叫五条悟,你呢?”
“夏油杰。”
夏油杰悄悄在心里重复了三遍对方的名字,嘴角不自觉挂上了微笑。这一点小小的表情被五条悟精准捕捉到了,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告诫自己慢慢来,别着急,像新认识的朋友那样就好了。
于是五条悟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重新戴上墨镜,笑得非常开心:“你好,杰!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吗?”
夏油杰思考了两秒,似乎除了搬家之外并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他握上五条悟的手,坚定,并且毫不犹豫。只是握手而已,夏油杰淡淡地想,等东西都收拾好后按价赔偿,这事就算结束了,就像和酒馆的调酒师一样,除了两三句话的交流外,并不需要过多的交情。“没有了。需要我做些什么?”
“想不想进去喝一杯?” 夏油杰拉回了注意,重新正视面前这个过于热情的陌生人。他并不想再过多麻烦对方,天气炎热,五条悟的店里也不像有电的样子,再加上一地狼藉,他不好再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进去给他添乱。于是他适时地松开了手,非常沉重地下定了决心,对要把自己往店里拉的五条悟笑着说,“非常抱歉,五条,我需要留在这里帮你把东西收拾好,并没有进去麻烦你再招待我的道理。”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随便叫几个员工就能解决的问题,怎么算麻烦呢?”五条悟抢过话头,干脆揽过夏油杰的肩膀带着他往店里走,“好啦杰,一杯而已,就当你赔偿我好了。”
“可是五条,掉地上的东西我还没…”
“先走啦,会有人处理的,放一百个心吧。”
硝子在一堆玻璃渣中抬起头,看到的就是两个人握手言和、称兄道弟的世纪名场面。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这么快就解决了,倒不是说这个充电桩对五条悟来说是多么沉重的经济压力,而是他刚刚好像被人踩到尾巴的举动,好像要把全地球都掀个底朝天才行。她愣愣地看着两个人拉扯了一阵子,随后五条悟强行拉着对方往前走,两个人并肩推开酒馆的门,五条甚至搂着夏油杰的肩膀,两个人熟络得好像十年没见的老朋友,只是黑头发的男人并不是真情实意想要进店而已,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抵触感。
“硝子!”五条悟把夏油杰拉到硝子面前,像小孩给自己妈妈介绍新认识的朋友那样亢奋,“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杰也是我今天挑选的酒品品鉴员!杰,她是我的老同学兼员工,家入硝子! 唉杰你怎么大热天还穿着外套,快脱下来挂到衣架上吧。”
“呃,你好,”家入硝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打着招呼,“杰…?”
“夏油杰。”男人适宜地补充了一句,“抱歉打扰到你们了,但五条真的是非常热情。”
五条悟接过夏油杰的外套搭在左手胳膊上,听闻不满地叫了一句:“叫我悟啦!”
“好的,夏油杰先生。五条都这样盛情邀请您了,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了。”五条悟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是个粗线条,但他并不是娱乐至死的社交笨蛋,并不会做随着自己性子来强迫别人的事。这点家入硝子很明白。硝子指着五条悟搭在夏油杰右肩上的手,“所以你们两个之前并不认识?”
“是的,这是第一次见面。”夏油杰不假思索地回复道,“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会有被邀请进来喝酒的展开。”
家入硝子默然,随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她看到五条在夏油说完话后,果断地放下了搭在夏油杰肩膀上的右手,像是被无意间戳破了小心思的小孩。
“我们说好了,要在这里喝一杯作我调的酒作为杰对我的赔偿。虽然目前环境有些差,供电还没有修好,但是基酒还在,可以满足大部分常见酒的调制。”五条悟说,“我留在这里给杰调酒,收拾东西就麻烦硝子啦,你知道我干这些不太在行的。”
家入硝子摆了个OK的手势,“那外面的东西…?”
五条悟蹲了下去,两个人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能听见他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音。“七海看到后会处理的!不用担心。”
“杰有什么想喝的酒吗?”五条悟把夏油杰带到调酒台前的桌子旁,递给他一张点酒单。
夏油杰拿着酒单端详了两分钟,最终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这张写满酒名的单子,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他内心除了热得想喷火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半倚在调酒台前的窄桌上,看五条悟熟练地摆出来基酒和酒具,整个台面的布局规规矩矩,完全是个老手的样子。
“暂时没有特别想要的,你给我推荐一款吧。”
“没问题。”五条悟拿出两个吧勺,一个长款一个短款,把它们擦拭干净后放在调酒台上,“杰之前接触过鸡尾酒吗?”
“并没有,这还是第一次。”夏油杰说,“平常没有喝酒的机会,也很少喝酒精含量很高的酒。”
五条悟“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不喜欢喝酒精味很重的酒对吧。”
“可以这么理解。”
五条悟双手撑着台面,视线一一扫过摆在桌面上的几款基酒。
下午四点,一天最热的时段已经过去,但是温度要降下来属实不易,店内外依旧是热到让人头晕的水平。他从桌面的反射上看到夏油杰用手背抹去脑门上的汗,思考了一会后,他拿出了一瓶颜色泛黄的酒。夏油杰不懂酒,视线随着五条悟的动作移动,心里默念了一下英文标注的名字,似乎是威士忌。
“OK,就你了。”五条悟扬起眉毛,将它摆在调酒台正中央,播报员般向夏油杰介绍,“这是威士忌,是水割威士忌的基酒。考虑到杰第一次喝,它的风格会相对柔和一些,不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
“做起来会很麻烦吗?”
“不会的,相信我!”五条悟拍拍胸脯,“我敢保证这是你喝过最贴近夏天的一杯酒。”
什么最贴近夏天啊,夏油杰内心叹了口气,真的会有人想留住夏天吗。他望向五条悟湛蓝的眼睛,心思又被吸引了去。他感到奇怪,明明是冷冽的苍蓝,可他却在其中看到饱满的热情和自信。夏油杰因此难得放松了神经,算了,相信他一次吧,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欺骗人的样子。 五条悟看到对面的夏油杰露出了他们相见以来的第一个放松的笑容。
“那就照你推荐的来吧,麻烦了。”
“请这位客人稍等,让你好好尝一下我的手艺。”五条悟拿出一个直径稍宽的酒杯,眼神示意夏油杰坐下来等待,“站着太累了,可以坐下来休息哦。”
屋外的蝉又开始无休止地叫起来,夏油杰顶着一身的汗坐在近乎蒸拿房的酒馆里,整个后背都粘上薄薄的一层汗。
好热,夏油杰抖了抖粘在身上的衬衫,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黏腻起来,他甚至一度怀疑面前的桌子正在融化,不然为什么碰上去会有摸到史莱姆一样的触感。他将手上的汗水抹在裤缝边,燥热得有点发狂;他受不了太热的天气,注意力无法专注,就连食欲都会消半,但却依旧执着地坐在这里等一杯夏天的酒。
夏天的酒?夏油杰又转过头去看五条悟,他正在往直筒高杯里放磨成长方体的冰块。夏油杰并不喜欢喝过甜的东西,早早地戒掉了饮料,成年后更是被剥夺了自由喝酒的权利,逼得他被迫对饮品一点欲求都没有。他看着两个快要占满全部空间的冰块方方正正地摞在一起,晶莹剔透,随着吧勺的搅拌在杯壁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倒还真的产生了一点期待的念头。
…热得要疯了。喝完了还是早点走吧,不知道供电什么时候能修好;断电对于五条悟这种个体经营户来说应该很要命的吧。夏油杰收回了飘飞心思,托着脸看对面的五条悟一言不发地动作,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冰块是你额外保存的?”
五条悟把吧勺从杯子里取出,放在台面上,然后打开威士忌的瓶盖往塞满两个冰块的杯子里倒。
“算是吧?因为有需要外出调酒的情况,所以用保温板自制了一个移动冰箱,平常闲置的时候会放一些水果和磨好的冰块。”
暖黄色的液体从正上方倒入,沿着冰面向下流动,最终积在了酒杯的底部,就像夏油杰从脑门上往下滑落的汗珠一样。夏油杰闭上双眼,感受到连眼皮都是炽热的温度。然而不得不承认,看好看的人调酒本身也是一种享受,要不是五条悟这铁打的美貌摆在眼前,他夏油杰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另一边五条悟又开始了持续的搅拌,较长的吧勺被插在冰块和杯壁之间,沿着杯身向一个方向搅拌,夏油杰盯着杯子里持续旋转的固液混合物,感觉自己的脑浆似乎都要跟着摇晕了。
“就这样一直搅拌就可以了吗?”
五条悟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是这样。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仪式感不就是用类似于小题大做的流程产生的么。”
夏油杰不置可否,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做,他并不会过多评价,更何况这还是对方无偿给予的。
“你看起来对调酒挺在行的,是学了很长时间吗?”
五条悟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些,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还好吧,也就大学跟着视频自学了几十款经典鸡尾酒的调法,这一年一直是自己在学着调新酒,被硝子她们评价还不错。”
“那你应该经常喝酒吧,”夏油杰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看他重复着一个动作不停,“酒量应该很挺好的?”
冰块在高速搅拌下融化出薄薄的一层水,再加上屋里本身就热,所以融化速度比平常快了很多,不一会就抬高了和酒液同等高度的液面。五条悟依旧没有分出精力看夏油杰,用很平淡的语气回复着夏油杰的话。
“其实我并不能喝酒,这么多年了依旧是一杯倒的水平。”
“?”
“我并不会给自己调酒,学的所有鸡尾酒都是给硝子还有一些老同学们喝的。他们是主要顾客,同样也是我的新酒品鉴员。”
夏油杰感到有些诧异,哪有老板不会吃自己做的饭的道理?卖个鸡蛋饼有时候还需要给自己开个小灶做早饭呢。“所以你学这些不是因为自己喜欢?就这样还学了这么多款,毅力的确蛮强的。”
真奇怪,他明明看上去是会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因为硝子和七海爱喝啊,我们是大学同学,不同专业的朋友。他们爱喝,我就学喽。”
酒馆的门被推开,夏油杰看到一个气质利索老练的男人走了进来,五条悟打了个哈欠,远远地对着他喊,“辛苦啦,七海。有问到什么时候修好吗?”
“是辛苦给人送水还是帮你收拾烂摊子?东西掉了一地,好歹也自己收拾一下吧。”七海向坐在吧台前的夏油杰抬了抬下巴当作打招呼,“大概十几分钟后恢复供电。新朋友?”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你来干最好啊,如果我去的话不一会就被赶回来了吧。”五条悟说,“这是杰,我们才刚刚认识的。”
“辛苦了。”夏油杰礼貌性地对他挥挥手,脑内自动给他匹配上了名叫“七海”的身份。七海不再过问,随即撸起袖子,帮蹲在一旁拾掇地上玻璃碎渣的硝子一起打扫去了。
冰融化的水冲淡了酒液原本的颜色,暖黄变浅,似乎变成了一杯人畜无害的大麦饮料。
五条悟搅动的手没有停过,甚至速度都是保持不变的,吧勺的柄随着细长的手指旋转转圈,水割调制的过程观赏性不言而喻。
夏油杰沉默了半晌, 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和他们的交情看起来很深,早前的时候会约着一起去喝酒吧?”
五条悟偏过头,用肩膀处的衣服蹭去脸颊两的汗水:“早些年我们刚大一的时候,课表还没有那么满,经常在晚上下课后约着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喝酒小酌几杯。但喝酒只是为了助兴,总要有点娱乐活动做配菜,酒馆不适合打游戏,那我们就打牌。”
夏油杰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后来打着打着,酒吧里请来了一批驻唱乐队,本来就热闹的环境就变得更嘈杂了。但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里的氛围,一群人借着酒精的幌子发疯买醉,周围吵哄哄的,并不适合我们放松。我曾加入过他们的狂欢,几个学姐美其名曰要交个朋友暖暖场所以把我拉走,推进舞池,但我上去蹦了几圈后只感觉疲惫,而他们像吃了兴奋剂那样在我身边摇头晃脑,四肢像蛾子那样上下翻飞,有几次有意无意地摔在我身上,这令我感到很恶心。这时我才觉得霓虹灯的灯光太刺眼了,音响的声音太吵,这样的虚假繁荣并不是我想要的。”
夏油杰静静地听他说着,周遭只有五条悟的声音在耳边跳动。他顺着五条的思路环顾店内的陈设,果然发现这里与他印象里的酒馆不一样,采光良好,大面积采用透明的玻璃墙,店内的主导色是温暖的咖啡色,简单有序的陈设从店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第一次看到这里都会认为是一个普通的咖啡厅,而不是什么酒馆。
“激发我开酒馆的想法是一次意外,”五条悟接着说,“那天我有事没有和硝子她们一起喝酒,恰好就是那次让硝子碰上了喝大了的酒鬼,二话不说就拉着硝子要她陪酒,硝子反抗不成,他们几个一伙的甚至要强制动手。七海本着动口不动手的原则,麻烦少一点是一点,站在他们之间讲了很久的道理,期间一直试图拉开硝子和他们的距离。可能是被唠叨烦了吧,领头的那个照着七海的肚子就是一拳,打得他好久没有缓过劲。硝子看到七海被打,自己也不装了,撸起袖子冲上去就是和他们猛干,我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了硝子小小的一个体型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的场面。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硝子以后绝对不会是医闹的受害者。
虽然后面事情解决了,我们甚至得到了一笔赔款,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后来我想,为什么不自己开一个酒馆?硝子和七海都是外地来的上学,附近又没有其他认识的本地人,再像这样出了事被本地人盯上可不好。”
杯子里的冰块融化成了不规则的锥体,五条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取出吧勺,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夏油杰正盯着他出神,看到他被汗水迷了眼睛,才意识到五条悟也出了一身的汗。他慌张地在衣兜里找出一张纸,递了过去。然而五条悟并没有接过来的打算,他左手戴着调酒用的手套,右手的吧勺还没放下,调酒还差最后一步,他实在不想有多余的动作。于是他索性弯下腰来探过头,把脸凑到夏油杰手边,闭上眼示意他帮他擦一下汗。
这太超过了,夏油杰内心疯狂打鼓,他看着五条悟比寻常男性稠密的睫毛,在心里念了十七八遍南无阿弥陀佛。然而他不好让对方多等,这个姿势看起来着实不算轻松,所以夏油杰和五条悟隔着一张桌子,轻轻地,擦去了挂在五条悟脸侧的细汗。
他感受到五条悟的发丝拂过自己的手腕,就像在夏天捧起一抹松软的白雪,细细密密地洒在夏油杰灼热的皮肤上。
“谢啦。”
五条悟重新站直了身体,收好吧勺,从基酒边拿出一壶冰水,倒在调好的鸡尾酒里。液体表面缓慢上升,最后堪堪停留在距离杯口三个指甲盖的宽度。大功告成,五条悟松了口气,把酒杯送到夏油杰面前,鼓起腮帮放松一下刚刚咬紧的后槽牙。
“久等啦,您的水割威士忌。”
“……谢谢。”
夏油杰右手覆上杯身,感受到冰冰凉凉的触感,是和周围一切都不符的温暖。他感受到对面五条悟的视线,抬起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夏油杰举起酒杯,隔空向他敬了一下,然后小抿一口,感觉口腔内似有细流涌过,非常舒服。好冰,夏油杰心想,细细品尝似乎还有淡淡的酸甜味。
风味和温度都很柔和,夏油杰紧接着又喝了第二口,果不其然接收到了更加直白的注视。虽说之前并不能理解大口喝酒的举动,夏油杰并不会对酒精上头,只是着迷于夏日酷暑中的一杯冰爽和甘甜。他现在似乎被打通了任通二脉,恰好好处的酒精和冰凉会激活自己的感官,夏油杰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的惬意。
“怎么样?味道可以吧?”
“嗯,很好喝。”夏油杰发自内心赞叹,“它味道比较柔和,不会辛辣刺激,甚至有清淡的甜味。我非常喜欢这种接近冰块温度的酒液,喝起来体感非常不错。”
他并不会过于专业的评价,只是用简单的词去尽量贴近自己的感受。他不想辜负了五条悟的好意,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在下意识给五条悟他想要的答案。
“哼哼。因为是用冰搅拌后融化的水兑出来的酒,本身温度偏凉,天气热的话喝起来很舒服,最适合夏天降温解暑了。”五条悟叉腰,“所有人第一次喝我调的水割时都是这样的评价。就好像在冬天的贝加尔湖上凿出一个圆坑作碗,倒满伏特加,俯身趴在冰面上去喝一样,在夏天也能体验无尽的冰爽。”
夏油杰赞同他的比喻,他现在对这杯水割威士忌的温度物理上了头,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缩小泡在酒杯里消暑。
“杰应该热了很久吧?毕竟现在都很少有人会出来了,你还在店里看我搅了大概两百圈,正常人早就坐不住跑走了。”五条悟坐在夏油杰对面,猫一样撑着脸看一口接一口不停的夏油杰。
他实在是太热了,以至于前几口根本没有太在意酒本身的味道,而更多被酒与冰的温度所吸引。但当他放下酒杯,细细回味嘴里的味道时,似乎也品出了一股几乎察觉不到的奶油香。
夏油杰被热得躁动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支撑他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自己闯祸在先内心抱有愧疚,更何况五条悟盛情邀请;更是因为看到对方严肃认真而不想辜负。他明明也很热,出的汗也不比自己少,却还是愿意花这么长时间为自己调酒,不厌其烦地,在三十几度的空间内重复同一个动作。
“我现在倒是觉得,留下来也不错。”
“那就好,就当我给你的见面礼吧,也好让我拾起来好久没再碰过的水割调酒。cheers!”得到了想要的回复,五条悟用杯子盛了半杯冰水,开心地和夏油杰碰了一杯。
“滴”的一声,酒馆里的电器的显示灯重新亮了起来,不远处的冰箱也开始重新运作。
来电了!夏油杰想,对面的五条悟也瞬间恢复了精神,窜起来去拥抱店里的落地款空调。
“来电了!七海,快把空调打开!”
当徐徐的冷风吹到自己面前时,夏油杰内心似乎融化了一处水洼,他透过飘散在面前若有若无的白色冷气,眼前五条悟开心得上蹿下跳的身影,硝子和七海击掌庆祝恢复得不算晚的供电,觉得下辈子要是卸下一身负担就这样待在酒馆里,似乎也不赖。
接近五点,市维修队的工作总算完成,整个老城区又恢复了正常的供电。彼时阳光已不似正午那般白得煞人,而换成了温暖的橙黄色。他仰头又是一大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夏油杰甚至觉得这是近年来喝过最带劲的酒,他举起酒杯端详了许久,在徐徐的冷气间,似乎看到了整个被冰水冲淡了的夏日午后。
“夏油,东西掉出来了。”家入硝子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夏油杰的肩膀,走到前台给自己开了一瓶可乐,“五条居然给你调了一杯水割,他这懒蛋居然在这么热的天里还有如此耐心。”
“说什么鬼话,硝子!”五条悟在空调机前大喊,“我这样的技术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五条他调得很好喝,这确实是他骄傲的资本。”夏油杰笑着回答说,然后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五条悟转过身,让后背对着空调的出风口,“翻盖手机?”
“现在还能看到这样的老旧手机真是不多见啊,”硝子怼了一大口可乐,“应该不是你的惯用手机,而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吧。”
夏油杰将手机收起来,塞到兜里放好,举起酒杯一口喝完了里面的威士忌。
“嗯,随身用了很久的机子,已经不能正常接打电话了,只有部分功能还能勉强使用。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不会导出数据,这样下去总会有它彻底坏掉的一天。”
“那要早点去维修店找人帮忙啊。就在附近,科技大楼,里面有很多专门维修老手机的摊子,可以找他们帮忙把东西导到U盘里。”五条悟指了指门外,夏油杰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几百米外的一栋大楼。
“噢,好近。”夏油杰琢磨了一下,自己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明天一早就能去修好。“这么看来五条帮了我很多啊,不然我还得到处去找会维修的人。”
“小意思。”
家入硝子坐在前台的靠椅上,从外面只能看到她露出的脑袋。
“五条,不要站在空调面前,冷风都被你挡住了。”
“不要——硝子想吹风的话就再长高点啊。”五条悟冲着她的脑袋做鬼脸,又转了个身面朝空调的吹风口,张来了双臂。“弱者淘汰,强者生存——你就乖乖等冷气飘到你那里吧。”
“五条,不要对着出风口直吹,”五条悟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走来,随即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你的衣服还湿着,空调设定的温度又低,这样吹会感冒的。”
“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五条会不会生病,真新奇啊。”
家入硝子拉长了音调阴阳怪气道,收获了五条悟的另一个鬼脸。
“硝子又在说风凉话了。”
五条悟被夏油杰从出风口前拉走,站在了吹不到风的位置。
“不管是谁,生病了都是很头疼的。”夏油杰无奈地说。“而且就算是五条悟也需要被照顾的吧,他看起来又不是百毒不侵的样子。”
家入硝子感到新奇,歪着头,有点搞不懂这个刘海男突如其来的思路。
“夏油先生,你是认为他缺少关心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这就显得我在插手你们的关系了。”夏油杰收回自己的手,“毕竟你们是离他最近的人。就好比他在出风口前伸开双臂,不仅适合吹风,更适合有人去给他一个拥抱。”
“?”
家入硝子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三秒后,夏油杰才反应到这里面话最多的五条悟没了声响,他感觉奇怪,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但当他回过头去看五条悟时,才发现他盯着自己,一脸的惊讶和克制。只是那份克制里,带了一点点的期待。
“杰你…是这样想的吗?你是想来抱我吗?”
“天呐我都快要被绕死了,夏油你直接去做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扯上我们?”家入硝子一锤定音,丝毫不给夏油杰台阶可下。
“呃…不是,”夏油杰意识到他们似乎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马上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申辩,“我的意思是,给予拥抱的人可以是硝子,也可以是七海,并不是只有我,你们才是他最好的朋友……唉算了。”
夏油杰放弃解释,绝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能他确实不该多说话,夏油杰懊恼地想,硝子和七海受五条照顾,但同时也在尽力满足他下的安排,这些就够了,其余的并不需要自己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就当我刚刚嘴快说了不该说的吧,我这个人向来如此,说不出什么能救人的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感谢今天的款待,五条。”
“杰,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想了那么多啊!” 五条悟说道。
“与你无关,五条,忘了它吧,就当是一句什么无所谓的话。”夏油杰明白自己这么说会伤到对方,可他还是一吐为快,只想快点结束与五条悟的对话。
“并没有!”五条悟急忙否认,情急之下拉过了夏油杰的右手,生怕对方就这样从自己身边溜走,“杰能这么想 我很开心,这样就足够了,所以并不是无所谓的东西!”
夏油杰感受到五条握住了自己的手,对方的皮肤凉凉的,也许是刚刚吹了冷风的缘故。他并不厌恶和五条悟的接触,但是潜意识在告诉他,不对劲,就好像缺少了什么必要的环节一样,他们的关系不会是这样的发展。他甚至有一种五条悟在刻意维护自己的错觉。他拉出了自己的手,拍了拍五条悟的肩膀,笑着对他说,“谢谢你,五条。但我真的该走了,再过一会手机停电关机后,我就打不开小区的门了。”
“怪不得,原来夏油刚来时是在试图借充电宝结果不小心把充电桩打翻了吗?”家入硝子恍然大悟,“但是那时候还没有电吧,所以借了也是白搭。”
“正是这样。硝子的脑子真的很灵活。”夏油杰眯起眼睛笑。
五条悟插了句嘴:“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啦!硝子,快来送顾客出门!”
家入硝子懒洋洋地从靠椅上起来,缓慢站起身:“啊——怎么还有这样的服务,明明之前都没有的。夏油,你真的需要我去送吗?”
“硝子的话,还是不用了吧。”夏油杰依旧笑眯眯的,却有种皮笑肉不笑之感,“我可招架不了这样削骨刀一样的嘴。”
“那样的表情是哪样啦,眯眯眼怪物吗。”五条悟略带嫌弃地瞥了一眼夏油杰,又把家入硝子摁回了座位上,“那算喽,正好时间也快到了,硝子和七海就收拾一下下班吧。”
“好——那拜拜了,夏油。”家入硝子拉长了音回答他,然后一溜烟,就窜回衣物室收拾东西去了。
一边的七海收拾好店里的卫生,身上也因为运动而出了大量的汗。他简单地给夏油杰道了个别,就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霎时间店里就只剩下五条悟和夏油杰两个人。
当、当,老城区的钟楼传来五下钟声,遥远地传到了城内的每一个角落。五点了,五条悟绕去调酒台前,收拾刚刚用过的酒具。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他们正常工作,正常下班,夏油杰不过是被随意拉来充当品鉴员的陌生来客,是整个画面里的局外人。
“怎么了杰?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余光瞥到夏油杰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挂着进店时就脱下的黑色外套,他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五条悟,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但他几次尝试开口,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让他发不出声。
“没什么…我先走了。”
他叹口气,转身打开了酒馆的大门。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离自己越来越近。是谁?夏油杰的心脏在此刻加速到了极点,他不敢回头,右手牢牢地握在门把手上,甚至感觉手心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会是他吗?
“差点忘了,杰。”五条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是我忘记和你道别了。”
夏油杰闷着头,大步穿梭在成对的路人之间。他并不记得回家的路,准确来说是个城市路痴,出租房又在老小区里,需要在小巷子里来回穿梭。而现在他连巷子都找不到了,只是想走快点,再走快点,离这里越远越好。
他不明白自己在郁闷什么。
自己好像…在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一声道别。
意识到这件事的夏油杰内心充满了烦闷。
这不是自己刚一开始就想要的吗,怎么会莫名觉得失落?因为是对方首先主动邀请自己,但是并没有给他们预设发展下去的机会吗?
“路上小心,拜拜啦,杰。有机会再见。”
有机会再见。夏油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掏出了仅剩百分之十电的手机,打开存在备忘录里的地图。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下班啦。你还不走吗,五条。”硝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坐在角落的桌子上,点了一根烟,“今天真是处处都充满了古怪。很少见你做过水割,那瓶日式威士忌价格可不低啊。有什么理由吗?”
“出去吸烟啦,硝子。”五条悟也收完了全部的酒具,工作结束,他挥了挥飘到跟前的烟雾,“并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理由吧,我想做就做了啊。”
家入硝子不打算深究,她也时常猜不透他的心思。 “那还真是想你的做风。走了啊,七海。要一起回去吗?”
“五点十五,时间都还充足。我开了车,今天就送你回去吧。”七海健人换了一身干净的T恤出来,他并没有过多的东西要拿,索性接过了家入硝子的包,向五条悟摆了摆手。
五条悟坐在前台的靠椅上,向他抿起嘴,扬了扬下巴当作道别。七海走时,顺带关上了店里的空调,店内的温度就又开始缓缓上升起来。五条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抄起桌子上的一串山地车钥匙,余光却瞥见一张放在卡盒外面的个人名片,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
坏了!五条悟惊出一身冷汗。 他忘了给杰电话号码!
塞到他衣服里的是硝子的个人名片!
夏油杰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手机仅剩百分之二的电量预示着它将会在一分钟内紧急关机。出租屋坐北朝南,采光和通风一切都好,唯一不足就是一楼被拿去做了个体店铺,一到饭点就有浓郁的饭味飘上来,虽然没有油烟,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有点影响住户通风。夏油杰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走过去把窗户拉上,打开了空调。
老式空调挂在泛黄的墙壁上,光是启动就发出了快要散架的声音。夏油杰拿着手机回到卧室,从床上的一团被窝里掏出充电器,给快要死掉的手机接上了续命线。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快速充电的图标出现在右上角,但夏油杰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充电源。他颓废地躺在床上,周围很乱,衣服和被子堆在一起,旁边的桌子上也是凌乱不堪。
曾经有人这样评价夏油杰:想看他精神状态好不好,不用问,只去看他房间里乱不乱就行。
夏油杰闭上眼,从裤兜里掏出翻盖手机,又像企鹅挥动翅膀那样在床上搜刮耳机线。本就一团乱的床铺被这么一折腾更是面目全非,夏油杰愈发烦躁,手上的力度加大,被子都快被他挥下床去。算了,夏油杰抓了一把头发,没准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就会自己冒出来了。他摁了两下手机两侧调音量的按键,将音量放到最大,然后打开录音器的最新一条。
老式手机的音响并不能完全复原,所以播放的全部是略微失真的声音。呼、呼,夏油杰听着从这小小物什里传出来的连绵不断的风声,遥远得像是隔了千里百里,可它带来的回忆却是那么清晰。风声并没有消停的意思,甚至出现了因为拂过录音口而摩擦出的爆破声,掺杂着一股微弱的、由人发出的呼吸,一同传进了夏油杰的耳朵里。
那声音并不属于夏天,夏油杰盯着录音条下滚动的汉字,是去年的十二月,平安夜前夕。
他关掉了手机里持续不断的风声,意识放空,像一具尸体一样平摊在床上。后面的事他记不记得了,也不愿去记,无非是简单泡了一桶什么速食来应付生命体征,坐在窗边盯着楼下围在一起的人们共进晚餐,然后缩进几平米的洗手间里,洗一个并不痛快的凉水澡。一切都像程序那样不会出现差错,可一切都显得毫无乐趣,简直就像是为了不死而活着。晚上十点,夏油杰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果不其然掏到了藏在旮旯里的耳机,于是插上手机,打开收藏的广播博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
他做了整夜的噩梦。
梦里他还留在中原,可八月的天却漫天飞雪,整个城市都被冰雪覆盖。高楼被冰雪笼罩成山峰的模样,他看不到地面,视线所到之处全是一片雪白。
夏油杰站在群峰山脊之间,迎面是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风如刀割般冰冷,甚至能把气管割裂,他听到稀稀疏疏的声响,抬起头,高处的积雪轰然倒塌,将他结结实实压在地下。是高原雪崩吗?夏油杰迷迷糊糊地想;四肢像灌了铅那样沉重,他挣扎不得,积雪压得他喘不过气。融化的冰水沿着脖颈流进衣服,浸湿了他整个胸口。可他早就逃出来了,这里是中原,冰雪应该很快融化,他用不着认命等死。
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这样的场景了,夏油杰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他见过真正的雪崩。漫天的巨大雪块从上空砸下来时,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奔跑,哪怕早就预见了死亡。任何生物在直面死亡时都懂得拼命求生,命外有人在苦苦等候,谁都不想就这样轻易被雪掩埋。可他却甘愿等死。于是在梦里,夏油杰完成了无数次的自杀,全部因为自己不求挣扎。他早就忘记疼痛是什么感觉了。
好冷,快要失温了。
醒来就好了。夏油杰闭上了眼,醒来就好了,这只是场梦。
“西藏是什么样的?”
恍惚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恍惚间看到几年前的自己,手里拿着模型步枪,和另一个年龄稍小的一起,正兴高采烈地缠着身边的人喋喋不休。
“西藏很美,是天空的延伸,是生命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
声音从远处飘来,是两个人的声音,钻进夏油杰耳朵里:“在那里,无数人究其一生的梦想便是登上高原,去一窥天堂的模样,领略信仰所能抵达的最高的高度。”
“所以向上走吧,夏油,不要向下转身回头。那里不适合你。”
两声重物锤击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漫天纷飞的雪地里。而后,夏油杰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倏尔间倒在了雪地中间,而自己却只能立在原地,被雪掩盖,丝毫不为所动。
恐惧,不理解,然后是漫无边际的怒火,夏油杰怒不可遏,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到无比的痛苦。他想冲出去,掐着曾经自己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去救人,为什么像个局外人一样置自己于毫无责任的舒适区?可是他不能动,也动不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拴住了自己,他无法自救,甚至都要死在无休止的暴雪下了。
“杰。”夏油杰面前融化出一条小道,周边的积雪融化,他又有了活动的能力。道路的尽头站着另外一个人,夏油杰缓过神,分辨出来那是五条悟,他的白发和冰雪融合在一起,连肤色都是冰冷的白。他融化了一条道路留给自己;是五条来救自己了吗?
夏油杰并不想在这里遇见他,这一切都不合理。五条悟应该远离这里,远离朔风与冰雪,一生平稳快乐,一辈子都与自己无关。可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应该说此时此刻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知道自己想向他走去,想走到他身边,期望这是一条通畅的路;可五条悟却盯着他摇摇头,对他说,“回去吧杰,这里并不适合你。”
又是这句话。夏油杰苦笑着停在原地,五条悟的身影也消失在越积越厚的风雪里,周围再没有任何可以让他行走的路。明明是中原,明明是八月,夏油杰却依旧被困在了西边的高原,到底哪里才是路,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没有人告诉他;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死在了那年西边的冬天,还是跨过了阻拦前进的高原。他期待清醒,可谁又能来给自己解梦?
夏油杰跪倒在快要到达他胸口处的积雪中,任由周围的一切将自己掩埋。窒息感逐渐强烈,他逐渐失去了意识,在梦里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叮——”
床边的闹铃响起,夏油杰从深度睡眠中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冷得缩成了一个球。他挣扎着爬起来关掉还在尖叫着的闹钟,耳根恢复了清净,可脖子上依然有什么东西勒得自己喘不过气,他困得眼睛睁不太开,胡乱地去摸脖子上的异物,最终把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耳机扯了下来。
太糟糕了,夏油杰自认倒霉,这确实是他自作自受。哪有人戴着有线耳机睡觉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习惯真是越来越差了,要是有人看到他这样的生活状态的话,绝对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可接触的怪人吧。夏油杰坐起身,拾起被他蹬下床的被子,依旧蜷缩着挪到了更加寒冷的客厅。
空调持续运作了一整晚,此时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持续为屋里送出折磨人的冷风。夏油杰被冻得打了个哆嗦,颤抖着拿起吹风口下冰凉的遥控,看着屏幕上的18度陷入了深思。昨晚他心情莫名焦躁,也没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多少度,泄愤一样的胡乱摁了好几下后丢下遥控器就回卧室卧倒睡觉了。他沉默着关掉空调,打开紧闭着的窗户,户外暖和的微风吹进来,温暖了此刻冰窖一般的出租屋内。但这样依旧不够,夏油杰摸了摸胳膊上消不下去的鸡皮疙瘩,感觉还是过于冷了,索性穿上昨天穿出去的外套,把手插进衣兜里,来恢复过于冰冷的体温。
然后,他掏到了,五条悟塞在他外套兜里的小卡片。
“?”
夏油杰被兜里的异物彻底戳醒,把卡片拿出来反复端详,试图回忆起这是什么时候被塞到自己衣服里的。他用机器人般的语调平静地读上面的企业介绍,卡片正面印着gego酒馆的logo,底下还有五条悟的签名,而卡片背面是一串负责人的电话,旁边赫然写着“负责人:家入硝子”几个大字。
沉默笼罩了整个客厅,户外的暖风也不再吹动,夏油杰木然地呆坐在那里,脑子里飘过了很多的东西。
恶作剧?还是有意为之?塞卡的是本人吗?如果是本人的话,那太糟糕了,他并不想和硝子有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没有一点与她共度余生的念头;如果不是本人的话,那就太不可饶恕了,随意泄漏女孩子的联系方式暂且不说,就这样造谣一样的拉郎搭配也太不像话了吧。
夏油杰木讷地把卡片塞回裤兜,打算在一会下楼后就顺手丢掉。但当他摸到卡片底部做了工艺的五条悟签名时,意念却在一瞬间动摇了。
…唉,留着吧,万一有什么需要呢。
不过他并想不出任何他与五条悟、还有硝子以及七海的可能会发生的交集,他们会留在这里,而自己终将会走。
夏油杰扔下外套,换上轻便的短袖,简单洗漱一番后,拿着被他丢在床上的翻盖手机出门了。
上午九点,夏令时使太阳早就挂在了天边,整条街道都氤氲着早点店的烟气,朦胧着散发出饭香。老城区内的昼夜温差不算大,但经过了一整晚的降温此刻温度勉强算得上舒适,夏油杰路过一家包子铺,最终还是掏出现金买了两个酱肉包,捧着刚出锅几乎能烫掉手的包子边吃边走。
早晨的微风轻轻地拂过街道上的人群,彼时阳光并不刺眼,一切都是刚刚好,他就像寻常本地居民那样,买早饭,穿小巷,最终走到大路,直直地往路对面几百米处的大楼走。夏油杰沉浸在与周边融为一体的氛围里,或许是气温并不逼人,他难得感觉到轻松和舒适。酱肉包的香气扑在夏油杰的脸上,他吹了口气,咬下最后一口包子,然后抬头去观察面前大楼的样貌。科技大楼也算得上是整个城区内的老古董,据说是上世纪就有的老楼,只不过近几年有欠维修,墙体泛黄,连一二层的玻璃都是老式的绿色玻璃窗。
夏油杰把塑料袋团成一个球,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之后拉开大楼的大门走了进去。
虽然说是起了个科技这样略显高大上的名字,但楼里多是个体商家开的电子产品维修和专卖店,一层楼里被划分出好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分给了不同的商家,只有个别楼层是知名电子产品企业的专卖店,整体来说并不会太令人高攀不起。夏油杰坐着扶梯来到二楼,穿过一个个挂着手表、电脑、相机维修的老店铺,视线上下翻动,最终定格在拐角的手机维修上。
“唉,小伙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店主是个六旬的小老头,个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笑起来时的皱纹都微微是上扬的,正在一个人烧水泡茶。
夏油杰也笑着冲对方点点头,抬脚走进店内,木质的旧地板被踩出细微的咯吱声。
“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手机,功能差不多只剩下了简单的录音和照相。”夏油杰从兜里把翻盖手机取出来,放到老人面前的玻璃柜台上,“里面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见它就快要坏了,所以来问问能不能修好。”
“这样啊,”老人拿起手机检查了一会,“嗯,的确是挺老的一个牌子,不知道现在市面上还有没有卖相应的配件。”
老人戴上老花镜,弯着腰,把手机拿到了一旁的工作台上。
“先休息一下吧,小伙子。这里有我刚泡好的茶。”老人坐在工作台前,花镜后的双眼笑得很慈祥,“我试着帮你修一下,修不好,就只能先把SD卡数据导出来了。”
“好的,那麻烦您了。”
夏油杰坐在店里的小沙发上,周围堆满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小盒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手机配件,被老人收拾得非常妥当。老人给他倒了杯茶水,夏油杰捧着热乎乎的纸杯,在大楼的中央空调下才咽下了这口热茶。
“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啊。”老人在拆修手机的间歇给夏油杰搭话,“是从南边来的吗?怎么会来这么个老地方。”
夏油杰望着他微微弯曲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在纸杯上摩擦:“嗯,是从外地来的。有熟人住在这里,这次是回来转一转,顺便散散心。”
“熟人啊,那还不错,跟你这么大的小伙子大多都外出工作了,很少有人会选择留在这里。”
“也是,”老人侧过身,掏出玻璃柜台里的工具箱,“这年头工作不好找,更何况这是老城区,适龄的小伙子如果不想留下来得过且过,要么去大城市打工,要么只能去参军入伍。”
夏油杰静静地听着老人平稳且缓慢的语调,一时间并没有回话。一旁的工作台发出手机配置被拆开的声音,夏油杰抬头去望侧边墙壁的窗户,已经有一抹橙黄洒在了室内,照射在工作台上。他这才发现桌上的木笼里有一只成体蟋蟀,似乎因为阳光的照射被焕发了生机,正一阵一阵地发出叫声。
“您也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吗?”夏油杰轻轻地问他,生怕惊扰了笼里的蟋蟀。
“是啊,我都住在这里四十多年了,从二十岁退伍后就搬回这里,算是个本地土著了。部队给我分了份体面的工作,可我退休后闲不住,就自己开了家店,做些简单的手工活,也还能养家糊口。”
部队,参军,工作,这三个词就这样轻飘飘地概括了多少人的一生。他想起许多年前中学老师教给他们的一句话,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那他们奔波了一生,如此看来又算什么?夏油杰闭上眼,在空调吹出的冷风中喝下一口茶。
早上九点半,不出意外的话,室外应该要开始逐渐升温,夏油杰回想起昨天断电后仿佛能把人掐死的高温气团,无比庆幸今天并没有收到断电维修通知。
老人的话又萦绕在自己耳边,顺带着勾连出夏油杰的神思。他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迟来地感受到整夜噩梦、始终没睡好的困意。于是他在缠绵不断的、富有节奏感的蟋蟀鸣声中,抱着沙发上老旧的抱枕,歪过头缓缓地睡去。
夏油杰的睡眠一直很浅,容易被细微的动静吵醒,却又极度嗜睡,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睡得比较沉稳,无关乎噩梦还是好梦。老人修手机发出的声音融合在大楼平和沉稳的环境音里,夏油杰在浅眠中依旧能听到这些声音。
半小时过去了,老人摘下老花镜,关掉电脑,走到沙发边轻轻拍了拍夏油杰的肩。
“没昨晚睡好啊?小伙子。”
“嗯!”夏油杰猛地一睁眼,看见老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啊,确实是有点困,一不小心睡过去了。修好了吗?”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款式太老,到了正常的更换周期。”老人拿出手机向他解释道,“我刚才帮你问了许多个店铺,都没有卖这个型号手机的零件,恐怕想把它修成出厂时候的样子有点难。”
看夏油杰失落地坐在一边,老人拍了拍他驼下去的背,示意他挺直了身子:“但是别担心,手机虽然修不下去了,但你给我说哪些东西非常重要,我给你导出来就好。”
“那太感谢您了。”夏油杰说,“只是这样会不会过于麻烦?”
“都是小事,店里也难得来这么一个顾客,我就当你来陪我聊天唠嗑了。”
夏油杰脑海里恍惚间想起五条悟为自己调酒的身影,老人的语气同他如出一辙。于是夏油杰同样选择留了下来,和老人一边唠嗑一边等待数据导出。他要导的东西很多,但无非是相册里的照片,以及录音器里的音频,出于照顾夏油杰的个人隐私,老人在电脑上并没有显示浏览视图,只是通过文件名来判断导入的进度。
十一点的时候,东西导了差不多,夏油杰看着电脑上即将满格的进度条,掏出手机准备给老人结账。但当他输完付款密码时,“账号已被冻结”的弹窗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皱紧眉头,点下那个问题查询的选项,多方面了解后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卡号绑定了他曾经的电话号码,但号码注销后,没有及时去银行更改个人信息,导致账号无法正常使用。夏油杰重重地啧了一声,明明昨天还能正常支付的,怎么偏在今天出了问题?他焦急地掏出兜里的现金,却发现只有零零碎碎的几张小额现金,并不能供他支付给老人的费用。
老人似乎看出他遇到了问题,先劝他冷静下来,然后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办?眼下他在市区并没有其他的熟人,最近的银行也在两公里外,他并不想让老人再为自己承担过多的时间成本。夏油杰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给老人解释了自己的现状。
“银行卡冻结了,我身上也没有带过多的现金。”
老人了然地挥挥手,“没有关系,时间还早,你可以去银行绑定完个人信息,再回来给我支付。”
“那样时间太久了,您忙活了一上午,我并不能再占用您的休息时间。”夏油杰焦急地应答道,“我会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您把我的出租房钥匙扣下,然后我再去银行解决…”
“不用那么费劲,孩子,”老人无奈地坐在玻璃柜前,又为夏油杰倒了一杯茶,“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任你,这只是件小事,用不着着急。你在市区里的朋友现在有事吗?你完全可以叫他来帮你垫一下费用。”
夏油杰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茶水。
同来一起回来的朋友此时并不在老城区,甚至是在离市区几百里地的控制区内,他不好再叫他帮忙。但是他又能找谁呢?自己是外来人员,整个中原甚至都没有他认识的第二个朋友。事情又向他不可控的局面发展,夏油杰并不想给老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他却着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忽然间,他透过裤兜外面的布料,摸到一个硬硬的卡片。
他福至心灵般低下头,看着兜里仅有的一张卡片。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拿出了电话,拨通了那个印在上面的一串电话号码。
“喂?硝子,我是夏油杰。
“……短时间内说不清楚,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兜里发现了你的名片…你现在有空吗?我遇到了一点紧急情况,线上支付出了点问题,可不可以麻烦你来科技大楼一趟…”
正午的阳光变得愈发惨白,随着太阳的升高而变换了射在窗内的角度,直直打在店铺的门口处。
夏油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光景,当五条悟迈着流星般的快步,跨过门口打光灯般的阳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夏油杰不可否认,他的心跳曾加快了那么一秒。
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好像命运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我没想到你会来,五条,我分明…”
“硝子都给我说啦,她刚在外面有事赶不过来,就叫我顺便过来一趟了。你先加我个微信,后面的事后面再说。”五条悟冲他眨了下眼,然后向老人打了个招呼:“爷爷,我来帮他垫一下费用吧。”
老人摘下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五条悟笑得更惬意了,“哎呀,你是这个小伙子的朋友吗?真是有活力,脸蛋也长得这么讨喜。
“爷爷今天开心,一天就遇见了这么多年轻人,就给你们打个折吧,当作你们陪我这个老爷子聊天放松了。”
五条悟立马严肃正经起来:“我都听我朋友说了,您忙活了一上午,这些钱是我们应该付的。这样爷爷,我把钱打给您,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跑腿的事,就打这个卡片上的电话,我们绝对会尽力帮您的!”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和老人一左一右地互相客气着,明明是一幅温情的场面,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五条悟来得并不轻松,夏油杰看向他被汗微微打湿的后背,衣服贴在上面,甚至能看出一片白色的汗痕。外面的温度现在少说也有三十五度,更何况又到了正午,最恼人的往往不是使人窒息的气温,而是悬挂在空中仿佛降下天威的太阳。而五条悟就这样顶着烈日就跑过来了,毫不犹豫,夏油杰觉得这样不值,他并没有大夏天为自己处理问题的义务。
可他又自责起来,自己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如果来的是硝子,是七海,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五条悟,他或许不会这样谴责自己,或许就会放自己一马。
“发什么呆呢,杰。”五条悟把他从旁边拉过来,把手机和U盘放到了夏油杰手上,转过头和老人告别:“那我们就先走了,您照顾好自己!”
夏油杰连忙跟着道别:“谢谢您。上午忙了这么久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好,我也谢谢你们。”老人笑着望向夏油杰,“可要好好感谢你这个朋友啊,你从外地来,以后少不了受他照顾。你应该对他好。”
夏油杰像被细针戳破的气球,老人一句话就在心里泛起了巨大的涟漪。他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零碎的音节:“啊…好的,我会的。”
我应该对他好?
夏油杰愣愣地想,余光瞥到五条悟那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好像有什么细碎的东西闪闪发光。或许吧,起码自己并不否认这件事。夏油杰被五条悟拉着走出了老人的维修店,手腕上是对方特有的温度。
他们走到二楼的扶梯上,五条悟适时地松开了夏油杰。两个人不约而合地站到了同一层电梯台阶上,一左一右,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夏油杰有许多话想问他。为什么是你来?为什么要大热天专门跑来帮我?为什么要帮我收拾残局,还搞得自己累兮兮的。
“杰,其实那张卡片是我不小心放进去的…”五条悟率先开了口,“但我保证这是个意外,我可以解释的!”
他知道这回事了?夏油杰没想到他会首先挑这个话题开口,可他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叹了口气,眼睛盯着电梯,自顾自地回答他说:“这并不重要,五条。你也并不应该再来。我们之间并没有到值得你付出这么多的程度。”
五条悟此刻真想挖开夏油杰的脑壳看一看他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大老远骑车一身臭汗地跑过来就算了,他不仅不感谢,反而又想把自己推开? “杰认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
“不然你为什么会把硝子的卡片塞到我这里?”夏油杰叹了口气,把兜里的名片掏出来举在两人面前,“ 是在做什么恶作剧吗?可是硝子不喜欢我这款的人,下次不要随意把女孩子的聊系方式往外传了,五条。”
“并不是!我本来是打算把我的卡片塞给你的!”五条悟拍掉他手里的卡片,大声为自己辩解,“你昨天走得急,又产生了一点误会,我担心你会因此疏离我,所以并没有过多缠着你要你的联系方式…情急之下抽出来外侧硝子的卡片就塞了进去,而我的在卡盒的另一面。”
“把你的给我?”夏油杰没想到他会想为自己这么多,原来还有这样戏剧的事情?“所以你没有直接找我要联系方式,是在担心这个?”
“对啊,因为昨天杰一直在有意回避与我的接触嘛!”五条悟烦躁地挠了挠头,“还在认为自己说错话后把责任一股脑都堆在自己身上…我知道这是基本的社交礼貌,但是你其实是想继续认识我的吧?明明临走时都在等我道别了。”
“……五条,我没想到你会给我解释这些…”
夏油杰被这一记直球打得慌了神,他并没有否认五条悟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对五条悟这番真情实意的表达感到无所适从。突如其来的暖意从心底化开,夏油杰嘴角抽动,勉强控制住才没有做出什么古怪的表情。
“因为我不讲清楚的话,杰这样的性格绝对又会多想,然后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就像昨天一样。”五条悟安静下来,认真地蹦出几个字来,“我不希望那样,杰。”
夏油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可他并不是刻意回避,而是实在没预料到他会被五条悟这样严肃且认真地对待。扶梯缓缓地把他们送到了一层,饭点使得大楼的正门变得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走过,他们仿佛是定格在流动溪水中的沉木,氤氲着散发出奇妙的味道。
一根筋的五条悟率先发现了不对,笑着打哈哈道试图拯救这个气氛变得不对的场面:“这么说是不是太突然了?哈哈,杰别见外,我只是脑子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你当我胡说八道就好了…”
不,并不会,并没有。夏油杰真的想立刻否决他,告诉他自己并没有觉得被他冒犯,相反却对此莫名其妙地着迷。虽然他在与五条悟分别后一直在刻意回避与他有关的事情,但当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他不得不承认,每次五条悟在旁边像机关枪一样不停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反而变得无比舒适且平静。可他不敢,甚至并不打算告诉五条悟自己对他的出现感到开心,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只是见到他就觉得欣喜,还是因为有人能在困难时刻帮助自己而高兴。
“夏油,五条!”硝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两个人随着声音看去,发现她正站在五十米外的正门旁边,伸长了胳膊冲他们打招呼。
“硝子!你怎么也过来了?”五条悟笑嘻嘻地走过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们俩嘛…夏油说得那么急,我和七海又不在附近,我以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只是付不了款啊。”家入硝子无奈地,“害我第一时间给五条悟打了电话。怎么样,解决了吗?”
“嗯,五条帮我垫了维修费,这件事确实是麻烦你们了,我应该给你们道谢才对。”
家入硝子盯着面前这个始终不开窍的木鱼脑袋犯了愁,支开靠在自己身上的五条悟,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对着夏油杰指指点点:“你啊,要是真的想谢他的话,就别再叫他五条了。”家入硝子将烟灰弹在一旁的垃圾桶上,“他应该更希望你能直接叫他的名字。”
“名字?”夏油杰没反应过来。
“悟。”家入硝子吐出一个烟圈,熏得夏油杰睁不开眼。“他应该给你说过吧。”
啊,是的。他确实给自己提过一嘴,希望被叫悟而不是五条。只不过当时被夏油杰忽略了,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毕竟硝子都是这么叫他的,自己没理由搞特殊。但当他回想当时五条悟的语气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于五条悟来说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他望向在一旁站着假装与自己无关的五条悟本尊,难得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明白了,谢谢提醒。”夏油杰夺过家入硝子食两指间的香烟,把它举在家入硝子够不到的高度,“吸烟对身体可不好哦,硝子。”
“直接来抢也太过分了吧?”家入硝子吐出最后一口灰烟,试图通过这样来把高自己许多的夏油杰呛死,“不过没用,你是第二十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我暂时没有戒烟的兴趣。”
“好恶劣!”五条悟接过夏油杰手里的烟摁灭在垃圾桶上,“硝子好恶劣!”
“闭嘴啦,两个人渣。”
“悟要回酒馆吗?” 夏油杰陪着五条悟把家入硝子送到出租车上,目送她消失在视线里后,才说了他们下电梯后的第一句话。五条悟却愣了一瞬,似乎还没适应对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揉了揉被太阳晒得发疼的太阳穴。
“不知道啊…今天酒馆休息,没有开门,我刚刚是直接从家里骑车过来的。”
“山地车?”夏油杰看了看头顶傲人的骄阳,预测现在已经达到了三十七度以上,这样在太阳底下待太久是真能出人命的。“这样太冒险了,悟的家离这里会很远吗?”
“说实话,有点远了。”五条悟思索了一会,并不排除自己骑回去后会化成一滩水的可能。“不过要是杰要是愿意收留下我的话,那也是可以的。杰的家离这里很近吧?”
五条悟把双手挡在脑门前,像一个遮阳篷一样挡住了太阳炽热的阳光。夏油杰在骄阳中望向旁边素色的五条悟,对方眼睛里写满了熟悉的神态,昨天邀请自己进酒馆喝一杯酒时,他的表情也是这样的,纯粹到令人无法拒绝。 夏油杰张开口,还没想好措辞,就被五条悟抢了话头。对方拍了拍自己的肩,转身往停在阴凉处的山地车走去:“逗你玩的,杰应该不喜欢被人缠着吧。”
“悟…”夏油杰连忙拉住五条悟的手逼他回头,五条悟正对着太阳,被阳光刺得更加睁不开眼,好看的蓝瞳痛苦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蒸发。
“嗯?杰还有话要说吗?”五条悟伸出另外一只手挡住阳光,对面的夏油杰直直地望向自己的双眼,他便笑着回答他说,“没事,我在听。”
他看向夏油杰,此刻他逆着阳光,周身都被光线描上了一层金色的边。他静静地等,直觉告诉他夏油杰有话要给自己说,只是他并不敢果断迈出这一步。五条悟并不急,正午的夏日他都没曾害怕过,更不怕再等这区区几分钟。
说吧,杰,说出你想说的话。五条悟心想。
说啊,夏油杰,说你想让他留下。夏油杰在内心给自己鼓气。 他加大了握住五条悟的手的力度,内心纠结得仿佛能分裂出千八百个想法。该怎么说?“其实你可以和我呆在一起”?还是“我并不讨厌你在我身边”?不管怎么样都太不合适了,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达这种地步,约对方只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每个人缺了对方并不会死。夏油杰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拉住五条悟的手,尽管他刚刚使了十足的劲,五条悟的手上甚至被掐出了红印。
五条悟望着被松开的手,眼中的失落仅停留了一瞬。他预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对此并不是难以接受。他是个成年人,都经历多少大风大浪了,这点小事并不足以击垮他。他冲夏油杰扬起了扬下巴当作道别,然后转身往远处走去。
“算喽,杰,今天太热,就先各回各家好好休息吧。 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然后,五条悟听见身后夏油杰的声音,轻飘飘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
“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什么?”五条悟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夏油杰走过去挡在五条悟面前,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附近的商场很凉快,你回去多半要中暑。所以要不要一起去商场里凑合凑合、吃个午饭?”
等五条悟彻底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跟在夏油杰身后走了三百米。三百米的距离并不算远,却在盛夏的正午足以让人热到大汗淋漓,也足以让所有感官都放慢十倍。他看着一言不发走在自己面前的夏油杰,对方耳朵通红,不知道是被晒得发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鼓起勇气说完那句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后,就再没有主动给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走路都是走在自己面前;让一个外地人给本地人带路,这着实有些意料之外了。但五条悟没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夏油杰做了很久思想斗争后的结果,他愿意给夏油杰一定的缓冲时间。
毕竟他愿意邀请自己吃饭,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进入商场后果然凉快了不少,里面的中央空调从早上九点一直开到晚上下班,冷气足够供所有顾客享受。环境温降下来后夏油杰放缓了脚步,扭过头略带歉意地向五条悟笑了笑,“抱歉,让你陪我顶着太阳走了七八分钟的路,没有中暑的感觉吧?”
“没有,一切都好。”五条悟比了个ok的手势,“美食区是在负一楼的超市旁边吧?”
“是的,悟有什么忌口吗?” 五条悟耸了耸肩,“除了吃不了辣之外,一切都好。杰你带我去吃你喜欢吃的就好了。”
夏油杰思考了一会,决定带着五条悟去吃自己前几天刚发现的一个面馆,虽然店铺的位置比较偏,但是味道绝对不会出错。他领着五条悟在负一层左拐右拐,只有在这个时候方向感才不会出错,他找到了隐匿在最里面的小面馆,来这里吃饭的人不多,老板正坐在座位上喝茶看报,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热情招待着。
“两碗刀削面,老板。”夏油杰帮五条悟拉开凳子,自己则坐到了五条悟对面,“其中一碗不加辣椒。”
“我不吃葱。”五条悟提醒道,轻轻敲了敲夏油杰放在桌面上的手。
“哦,不加辣的那一碗也不加葱。”夏油杰又补充了一句。
“好嘞!两碗刀削面一碗不加辣不加葱,马上就好!”
店主大声地回复着,转眼消失在门帘后的厨房。对面是卖果茶的小铺,正在吱吱哇哇地榨着果汁。夏油杰又走去给自己买饮料了,五条悟趴在桌子上,听着果茶铺榨汁的声音发呆。桌面刚刚被夏油杰用纸巾擦过,他可以放心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而不会担心沾上油渍。
“杰不用去上班的吗?明明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却好像并不需要去工作的样子。”
夏油杰收好零碎的现金,放下刚买回来的果茶,推给坐在对面的五条悟。 “暂时不用?或许之后就用了吧。”
这是什么回答?五条悟匪夷所思,插上果茶的吸管:“那你是做什么的?无业游民?”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夏油杰尚且算得上得体的穿着,“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看起来又没有工作经历,连银行卡都被冻结了。你不会是黑户吧?从海外偷渡来的?”
“这么说人的话好过分啊,悟。”夏油杰眯着眼笑,“我也是会伤心的。”
“杰装得也太不像了。”五条悟翻了个白眼。果茶很甜,似乎是勾兑果汁加了许多的糖,但五条悟其人尤其嗜甜,这个甜度对他来说刚刚好。夏油杰看他喝得很开心,自己也放下心来。
五条悟忽然想起来老人在他们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什么是“你从外地来”?夏油杰难道不是本地人?
“杰是从外地来的吗?” 五条悟问他。
“嗯。”夏油杰平静地回答他,“我来自西藏。”
“西藏!那么远。”五条悟兴奋起来,“我都还没有去过那里。”
夏油杰点了点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两地的距离,从中原到拉萨,至少也得三千公里了。
“但杰应该不是西藏原住民吧,你的长相并不像是那里的人。”五条悟补充道。
“对,我生在内地,只不过长大后搬去了那里。”
说来奇怪,别家的都小孩拼尽了全力想挤进东边的城市,哪怕整日劳累也想挣得一个饭碗,自己却毅然决然往西边走,往最西南边走。
“西藏是什么样的?” 五条悟忽然问道。
夏油杰像是被戳中了心里最敏感的部分,整个胸口如针扎般疼。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人们口中连接天国的高原,却仿佛时时刻刻在那,每分每秒都逃不脱。好像所有事所有人都在竭力令他回想与它有关的一切,他看不到雪山的圣洁,却被迫与它命运相连。可这不行,夏油杰细微地颤抖着,这不允许,他要逃,或许说在看到五条悟后,他想带着五条悟一起隐匿在中原。
“西藏很美。”夏油杰斟酌了许久,终于撑起一个笑容来,“非常美。阳光圣洁且绚烂,一切河湖都像天空的延伸。”
“…真的吗,可是杰笑得比哭还难看。”五条悟的眉眼间写满了不解,他并不相信夏油杰的话。可不信有什么办法?西藏就在那,无论如何去看,它都是那样,离地三尺,在平原之上。夏油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给五条悟解释,西藏太大了,很难是他两三句话能概括得了的。同样的,他在西藏待了太久,久到面对它,连情感都变得复杂。
“我不知道杰经历了什么…但我不会强求你马上就一一为我解释。”五条悟打破了眼下这个僵局,主动给夏油杰铺了一层台阶,“我明白那里对杰来说不仅是一个地点,而是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愿意等,至少在吃完这顿饭前,杰和我都要开开心心的,坏的事烦恼的事我们之后都会解决。我怕这样接着聊下去,杰又会转过头丢下我就走了。”
“哈,那是什么事。”夏油杰被他逗笑了,“哪有约人吃饭结果自己半路跑路的道理。”
果茶被五条悟用吸管搅来搅去,底层的果肉翻了上来。“可是你看起来就像是那样的人。”
夏油杰双手交叉在一起,不说话了。五条悟以为他在发呆,也难怪,哪有人能这么轻松和过去和解的。他望着后厨传来的白烟,感觉夏油杰的现状就像这片烟一样风吹即散。
他以为夏油杰会回避这个话题,刚想找一些别的话题替补,对面的夏油杰却向自己松了口。
“老实说,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整个西藏。”他没有看着五条悟的眼睛,而是自顾自地坦露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我很明白,那里并不适合所有人,尽管好像大多数人对那里都很向往。”
“杰?”五条悟没明白他的意思,但直觉告诉他对方又在脑内和自己打架,“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夏油杰说,“只是觉得,你在这里待着,就很好。”
“这里”指中原,五条悟回过神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油杰却突然懊悔地捂住自己的脸,嘴里发出不明不白的哀嚎:“啊…我又在乱说胡话,搞得我好像是个什么传教主一样。”
“?我并没有这样觉得,杰能说出来就已经很好了。”五条悟掰下夏油杰的手,让他看着自己,“因为杰不说的话,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确的。”
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夏油杰放下双手,向对方示意自己没事。老板端来了他们二人的面,热气腾腾的,直向外冒着香气。店主是个中年男人,之前没见到过有染白发的年轻人,于是注意力瞬间就被坐在座位上呼噜果茶的五条悟吸引了过去。
“小伙子,你这是什么新的时髦发型吗?”
五条悟毫不在意地掰开木质筷子:“啊,这个啊,是天生的。并没有染过。”
老板直呼惊奇,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简单嘱咐可以加面加汤后就又回到店头喝茶看报去了。
夏油杰在面香朦胧中望向五条悟的脸,对方正吃得爽快,嘴角被面汤沾上了一层油。如果再让他评价五条悟的长相的话,他的回答依旧不变,那就是轮不着评价,五条悟出挑的长相是所有见过他的人所公认的事实。
“悟,”夏油杰在他吃面的间隙问他,“你为什么坚持这样帮我?”
“啊?”五条悟猛吸了一口面,“什么帮忙,这也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啊。因为悟继续坚持这样无理由地顺着我的话,我会良心不安的。”
五条悟看着他人畜无害的笑容,觉得他此刻简直像极了某种油滑的老狐狸。五条悟没直接回答他,而是选择了和他一样的惯用招式打太极:“暂时没有理由。可能之后就有了吧?”
夏油杰被他哽了个语塞,第一次觉得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五条悟摆明了是在装糊涂。
“什么事都需要理由也太累了,我做的事有时候就是凭一种感觉。”五条悟说,“使我感觉良好了,我就去做,至于你非要让我找什么理由的话,那我只能有罪推论、生搬硬套了。”
夏油杰忍俊不禁,把碗里的肉块夹给了他:“坦白了讲,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刻,甚至以为你会是什么唯我独尊的主。”
五条悟没跟他客气,夹起肉就往嘴里塞:“为什么?我只是有时候想到什么做什么罢了,又不是街上乱晃悠的地痞流氓。基本礼貌我还是懂的,都是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
“那就是我直觉出了问题,”夏油杰笑了,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说,“悟真的是有点出乎我意料的乖巧懂事了。”
“不要用那种词形容我啊,好恶心。”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到了正午一点。来吃饭的人们大多已经离开,只有少部分人留在商场里休息。五条悟放下被他吃得空空的面碗,这顿饭很合他胃口,不咸不淡,是很家常的味道。他许久没和人一起在外面吃饭了,要不是胃有固定的容量,他恨不得再去买个鸡蛋仔当饭后甜食,蛋饼的味道隔着老远都闻着馋人。
“杰想去看个电影吗?”五条悟抽出两张纸擦去嘴上的油,“虽然最近没什么好片,但来都来了,不如上去一块休息一下?”
夏油杰接过五条悟递过来的纸巾,攥在手里。他有午睡的习惯,虽然前几年一直都没有睡过安稳的午觉,但还是难免在吃完午饭后犯困。但他在上午已经小憩了一会,眼下又和五条悟在一起,这个午觉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嗯,走吧。”他擦了下嘴,将两个人的垃圾都丢在垃圾桶里。
“好新奇,”五条悟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杰这次居然没有拒绝我的邀请。”
“啊。”夏油杰被逗笑了,“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六欲皆空、生人勿近的主吗?”
“难道不是吗?”五条悟反问他。
“好吧。”夏油杰投降,“如果不是悟来邀请我的话,我或许真的就都推辞掉了。”
“那我还真是荣幸,能占到这么大的光。”五条悟搭上夏油杰的肩,揽着他向前走。他个子高,迈的步子自然也大,加上现在心情好,要不是夏油杰在后面拉着他,他简直能像氢气球一样飘起来。
“慢点,悟。”夏油杰得加快了速度才能跟上五条悟的步子,“刚吃完饭不能走这么快。”
“知道啦。”
影厅的人并不多,工作日的中午没有多少人会选择来看一场电影。夏油杰穿过一排排电动按摩仪,上面躺满了蹭商场凉风的白领工作族。离电影开始还有十分钟,他们提前进了场,然而刚坐下五条悟就吵着说要吃爆米花,又把坐在稍微靠外的夏油杰赶了出去。他被迫又重新出了场,拿着五条悟给他的手机,在购票处出示付款码买了一份中桶爆米花。
就不怕我拿着手机跑路?夏油杰关掉弹出的交易信息,这人心真大啊。
手机界面回到微信聊天页面,夏油杰无意间看到了置顶的几个联系人,其中就有十一点多刚刚加上的夏油杰。夏油杰盯着那个备注为“杰”的联系人,想起五条悟如天神般降临在自己面前时,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在特殊对待。他微不可闻地扬起了嘴角,连接过爆米花的时候都笑得很温柔,搞得售票处的姐姐都红了脸。
“啊,好慢。”等他回到影厅里时,大屏幕上已经放起了广告。
五条悟借着荧幕的光,二话不说直接抢过夏油杰抱着的爆米花,“我以为你被售票处的姐姐给扣下了。”
“她为什么要扣下我?”夏油杰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他们选的位置居中,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的人。
“缠着加微信呗,多简单的理由。”五条悟塞了一嘴的爆米花,浓香的糖浆和玉米混合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从检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几个姐姐一直在盯着杰,被回视后又赶紧转移了视线。”
“有点意外了…你还会关注这个?”夏油杰去拿五条悟抱着的爆米花。
“杰在我旁边,我不得不关注啊。”电影开始了,尽管周围没有什么人,五条悟还是放低了声音,“毕竟杰长得也很好看嘛。”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夏油杰盯着五条悟的侧脸,看他由于塞得太快而沾了一嘴的爆米花屑,几次想伸手去替他擦掉,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电影结束后,他们又去了这一层的电玩店,五条悟大手一挥,买了整整一筐的游戏币,硬拉着夏油杰陪自己抓了半个小时的娃娃。正是学生上学的时间,电玩店的抓娃娃区里没多少人,五条悟仿佛在这里解开了束缚,像吃了兴奋剂那样大吼大叫。
“不行不行,抓那个!唉我都说了夹那个!”
“用劲!用劲啊杰!”
“我又不是钩子,我怎么用劲!”夏油杰无语,“别喊了,我在努力了!”
五条悟几乎要整个人压在夏油杰的背上,娃娃机的爪子在夏油杰的操纵下仿佛肌无力那样软绵绵的什么东西都夹不起来,气得五条悟只能狂锤夏油杰的后背撒气。夏油杰被锤得疼了,大气不敢出,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后大声地叹了口气。
“杰你急什么,别急!”五条悟听见他在叹气,嗓门更是放大了一倍,在本就没多少人的电玩厅里回荡。要不是隔壁有机游的背景音乐挡着,夏油杰简直怀疑他的嗓门能把这层安保给吓过来。
“不要着急啊杰,技术不行不是大问题,快点移到右边那去,那个绝对好抓,相信我!”
“急的人明明是你吧!觉得我不行的话就自己来啊!”夏油杰抓狂。
“别想推卸责任,我让你抓就赶紧抓!”五条悟趴在夏油杰背上,仿佛站在船头的船长,“今天不把那个胖企鹅抓回去我是不会甘休的。”
其实夏油杰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压在自己身上,明明站在旁边也能看得清楚,可偏偏选择了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姿势。可能这样最有总揽全局的感觉吧,夏油杰放弃思考,继续在五条悟的加油助威中像一个悲催的水手那样操纵着机械手。最后他们只捞到了一些小玩偶,还都是些做工比较粗糙的小东西。老板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们打开了娃娃机,表明他们可以任意选一个领走。
面对愿意给自己开后门的老板,夏油杰简直感动得要流下泪水,但他依旧挂念着五条悟想要的玩偶,决定和老板客气两句就去把它取走。
“谢谢您,老板,这是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这是在是太好了!”五条悟叉在夏油杰和老板之间,啪的一声强制老板和自己击了个掌,“您真是个好人,谢谢老板!”
夏油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将上半身钻进娃娃机内,摸到企鹅玩偶的翅膀,然后一把薅了过来。
“……”夏油杰还在试图叫住他,“悟。”
“嗯?怎么了。”五条悟丝毫没在意夏油杰关注的点,而是向他展示着将近一米的大企鹅玩偶,“看,我拿到它了,杰!”
“……”夏油杰心想你动作也太快了,起码等我跟人家客气完吧。但当他看到五条悟亮得能发光的星星眼后,也就作罢了。
傍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夏油杰提着大包小包的玩偶跟在五条悟后面,送他去骑山地车。他们在电玩城玩了许久,一筐游戏币不够玩,五条悟又拉着夏油杰接着续了一筐,转战机玩电竞区。夏油杰被强制要求坐在五条悟的模型摩托后座,扬言要他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电子竞技。结局当然是五条悟完胜,夏油杰坐在他的后面什么都看不到,屏幕都被他挡了个结结实实。
“杰,谢谢你,今天玩得很开心。”五条悟抱着企鹅玩偶,转过身来站在夏油杰身边,“大学后很久都没有人愿意陪我玩这些了,你是第一个。”
夏油杰望着身边依旧兴奋不减的五条悟,放松得脑内什么杂念都没有了。他同样很久没有动过抓娃娃机了,这次和他在外面玩,让他有了许多新的体验。
“悟能开心就好。” 他们在科技大楼门口分了别,五条悟东西多,夏油杰帮他把包挂在车把上,这才勉强保证所有东西能被五条悟带走。企鹅被强硬塞在纸袋里兜住,五条悟曾小小的反对过,但被夏油杰一句“如果不这样放的话那你就没法带它回家”给否决了。夏油杰望着五条悟逐渐消失在人流中的身影,发了会呆,然后一个人走路回了家。
回到出租房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夏令时使得白天变得更加漫长,天依旧亮着,但天边却把太阳压出了一层橙黄的光边。傍晚的老城区烟火气很重,闲来无事的老人会出来遛弯散步,他们晚饭吃得早,等太阳稍微一落山便出了门,在路边的小石桌旁放下几个凳子,招呼老朋友随便下上几局棋。夏油杰打开靠街的窗户,看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主干道只有在这时候才有些活力,来往的车辆停停走走,街道两侧是骑车回家的学生,正一个两个比赛谁撒把骑得快。
他回到屋里,打开空调。工业的冷风重新萦绕在老旧的房间内,布满了每一个角落。夏油杰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罐可乐,坐在沙发上打开了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提示出现在眼前,夏油杰打开微信,第一条便是五条悟发来的10+条消息。
“我到家了!杰到家了吗?”
“回家路上骑得太快,差点撞上在前面并排骑行的学生TT不过他们也有错,那么窄的非机动车道还要并排骑,于是我就把他们教育了一顿!”
“今天夹的娃娃我放到了床边!巨可爱的企鹅,我要抱着它睡觉!”
“[图片]”
“怎么样,我的审美还不错吧?”
“对了杰,现在晚霞很好看奥!杰记得去看!”
夏油杰上下滑动了好几次,都快把手机屏幕看穿了,这才把奶牛猫头像的“悟”设为聊天置顶,醒目地站在一众聊天框之上。五条悟的聊天框变得无比显眼,就像他本人那样执着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夏油杰被这种特殊对待感到痴迷,简直就像被下了蛊那样疯狂。
可他忽然又极度悲伤起来;被他重视又怎样?他连自己今后的人生都把握不住,在一眼看不到头的人间里,这种关系又能持续多久?夏油杰的拇指悬在空中许久,最终下了决心,把唯一的置顶摁了取消。就当刚刚自己上头了在犯浑吧,夏油杰揉了揉太阳穴,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真好笑,明明半小时前还沉浸在和五条悟游玩的快乐里,现在转眼就又跌入谷底。夏油杰钻进窄小的厨房里,打开抽油烟机,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样快速地翻脸,会被骂人渣的吧。夏油杰望着窗外橙黄色的余晖,吐出一口烟,将自己笼罩在烟雾里。他并不喜欢黄昏,它终将带来黑夜,而他喜欢苍蓝的蓝天。
就像五条悟的眼睛那样。夏油杰啧了一声,踩灭烟头,用凉水冲刷着布满烟味的手。怎么又想到他了。
当晚他睡得很沉,但好在并没有什么噩梦。有了上次睡觉的教训,他临睡前检查了空调设定的温度,确定是人畜无害的26度后,才放心地躺倒在床上。耳机和耳线被他好好放在桌子上,翻盖手机妥帖地放在柜子里,一整天都没有再打开。他有些累了,被五条悟拉着在商场里逛了一个下午,他甚至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藏在老城区里的老旧商场都能被他玩出这么多花来。他中午没有休息,到了晚上便昏昏沉沉的,虽然脑子还处于清醒的状态,但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他打开手机微信,五分钟前五条悟还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是临睡前的晚安,还配上一个白猫的表情包。夏油杰没有回他发过的任何消息,只在此刻打出了好梦两个字,选了一个系统推荐的表情包发送出去,便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他便乘公交去了两三里地外的银行。
老城区的居民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随着劳动力外流,剩下的大多是前来打工的乡下人和当地的留守老人。在这个出行基本靠开车的年代,公交车成了老年人的专属交通工具。夏油杰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前排被出来遛弯买完菜回家的大娘坐满,整个车厢内吵吵嚷嚷的,都是大爷大娘在瞎扯闲聊。夏油杰坐在热闹的人声里,望向窗外,戴上了耳机。
衣服上是昨天电玩城里的香熏味,淡淡的,却在夏油杰身上挥之不去。好烦,昨晚忘记洗衣服了。夏油杰打开了一边的窗户,任由吹进来的风拂面,将身上所有的气味都吹散。
银行并不远,七八站就能到。他从摇摇晃晃的车厢后排走到门前,刚一下车,还没走到银行门口,就被一个大娘拦住了去路。 大娘似乎有事找人帮忙,但周围的行人行驶匆匆,除了夏油杰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摘下耳机,礼貌地询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大娘满脸都写满了忧愁,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消费记录。
“是这样,小伙子,我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不清楚这里的银行能不能帮忙查一下汇款记录?”她把手机递给夏油杰,“我这边没有显示有钱汇入,但老板跟我讲了,一早就给我汇了款,可我这里怎么也查不到,在ATM机上也取不出来这笔钱。”
“您放心,”夏油杰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将手机还给大娘,然后带着她往银行里走,“我帮您问问人工窗口,看看是不是银行卡出了问题。”
大娘放心地跟在他身后,这才敢迈进银行的大厅。
半个小时后,在人工窗口和其他多个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总算解决了大娘的问题。她来这里打工没多久,工地的银行卡信息没有及时更换成发的新卡,而是绑定的旧卡,所以出现了汇错款的情况。
“谢谢你啊,小伙子。”大娘双手拿着夏油杰递给他的纸质交易记录,笑得眉眼间都变得柔和起来,“今天要不是找了个本地人帮忙,我估计一时半会处理不了这件事。”
脑内不自觉地闪过一头苍白的短发,夏油杰忽然想起五条悟,当时他就是这样以本地人的身份来救自己这个“外来客”的。这下意识的联想让他感到无措,为什么好像自从和他分开后,事事都与他有联系,事事都令他想到对方?
夏油杰莫名得感觉到烦躁,但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拒绝了大娘要给他买水果作谢礼的好意。“您见外了,其实我也没帮到您多少,都是工作人员在解决,您去谢他们就行了。”
可他拗不过,大娘来这里后第一次被人伸出援手,说什么也要让夏油杰拿一袋桃子再走。于是夏油杰提着一兜沉甸甸的毛桃,在自助柜台前绑定好新换的手机卡号,这才坐上返程的公交。
回去的站台和过来的时候布局不一样,没有直接停到小巷门口的站台,需要夏油杰在下车后步行一段距离。
他提着一袋子毛桃,经过五条悟的酒馆时,眼神不受控地就往里瞟。就看一眼,一眼就好。夏油杰知道这样做不对,不仅看起来像个偷窥狂,自己也觉得不合理。明明都在躲着他了,可这又是在干什么?
彼时五条悟正坐在前台无聊地刷着短视频,夏油杰不回他的消息,硝子和七海又不愿意听他扯东扯西的碎话,他便真的没有能说话的搭子了。夏油杰在门外盯着五条悟的白色脑袋,大脑下达出快跑不然马上就要被发现的命令,可双脚却像定在原地一样死死不动,木头人一样站在酒馆门前,像市场监管派来检查的实习生。
“?”
五条悟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定在门口久久不动,以为是来贼了,猛地一抬头,却和夏油杰对上了视线。他以为夏油杰是特地来找自己了,顿时兴奋起来,推开椅子就往门口走。坏了,再不跑就真来不及了,夏油杰脑内警铃大作,可线下都被人发现了,再躲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五条悟向自己奔来,内心又期待着他的到来又想要立即潜逃。
大门的门铃因为开门而被摇响,五条悟踏着铃声走到夏油杰面前。
夏油杰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飘飞,似乎在和空气说话:“呃,早上好?”
“早上好杰!”五条悟跳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力气之大令夏油杰产生自己快要被拦腰掐断的错觉,“你怎么一直都没有回我消息,是有事在忙吗?”
五条悟的头就贴在自己脸旁,夏油杰简直要被吓出了蚊香眼。
太近了! 贴得太近,连他身上的薰衣草香都能闻到…夏油杰痛苦地扯扯嘴角,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昨天回去后太累了,就自己安静待着放松了会,所以没注意看你给我发的消息。”他礼貌性地抽出手拍了拍五条悟的后背,“今早去了银行,刚绑好信息回来。”
“这样啊,那我就姑且原谅你吧。”
五条悟说完就把夏油杰往酒馆里拉,还顺手接过了夏油杰提着的桃子。
“太客气了,找我还带什么水果啊,我调酒又不需要这个。”
“那个并不是…算了,”夏油杰反抗不成,只能被他牵着往里走,“反正我也不爱吃,就放在酒馆里给七海和硝子他们分了吧。”
家入硝子正坐在桌上和七海打扑克,光听见外面的动静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五条悟拉着夏油杰出现在眼前时,家入硝子眼皮跳了跳,冲七海做了一个“我就说吧”的表情。
店里并没有其他人,顾客大多在下午才回来,他们上午只是出来做做样子。夏油杰把桃子放在前台的桌子上,向打牌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硝子,七海。”
“早上好。”七海甩出一个三带二。
“又见面了,夏油。”硝子毫不退让,气势凶狠地甩出四个三:“五条刚还愁今晚回不了家呢,正好你来了,就把这个多事的主带走吧。”
夏油杰并没有搞清楚是什么局面,他转而去问一脸无辜的五条悟:“什么是「今晚回不了家」?悟被家里人赶出来了?”
五条悟被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第一次有了做坏事被发现的羞涩感:“我出门忘记带家门钥匙,家人和保姆今天又不在家,明天才能回来。七海不愿意带我回去,我就只能去你家借宿一宿了。”他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夏油杰,“你今晚没事吧?”
蝉鸣适时地响了起来,正午的太阳变得灼热,连带着夏油杰的脑子也开始发烧。
他?五条悟?要去自己家里住一晚? 三个关键词像连环炸弹一样在夏油杰脑内发生了化学反应,直接把他的大脑给炸毁了。他想拒绝,这种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可他是夏油杰,他不一样,他别有二心。可他实在找不出拒绝五条悟的理由,因为要是真的拒绝了他的话,他没准真的就要在酒馆过夜了。
于是他同意了,几乎是被逼着做出了这个回答。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夏油杰给五条悟简单嘱咐过下班后再给他打电话后,就以还有事为理由逃也似的窜回了家。他望着满目疮痍的出租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家里太乱了,自从搬到这里后他就从未打扫过,衣服和行李堆满了沙发,任何可以放东西的桌子上都杂乱无比,用水冲洗过的泡面盒摞被在一起,足足有十几厘米高。但其实夏油杰并没有这方面的收集癖好,纯粹是因为心情不好而不想让屋里太干净而已。 得知五条悟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夏油杰虽然不想过多准备,但屋里这个样子着实是说不过去。他换上老头背心,蹬上拖鞋,开始了有且仅有一次的打扫。
丢在沙发和床上的衣服被挨个拾起来叠好,和不用的行李以及床单都放进了柜子里;从厨房拿出来一个大塑料袋,把桌上的泡面桶和各式各样的包装袋一股脑丢进去,再用洗好的抹布把肮脏的桌面擦了个干净;地也该拖了,夏油杰又在厕所里提出来一桶水,任劳任怨地把卧室和客厅的地面拖了个遍。
等到一切家务都干完时,墙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半。五条悟该下班了,夏油杰用背心胡乱地擦了一把整个脸上的汗,这小子绝对会提前下班过来,到时候还要下去接他,凭他的方向感绝对不能仅用语言来给五条悟导航。
夏油杰瘫坐在整洁利索的沙发上,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干净无比。他觉得自己像个傻逼,出租屋里乱了半个月了,谁都不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而五条悟却可以,他夏油杰此时简直就是个高中时期怀春的小女孩,心脏砰砰跳,只不过它不仅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一口气做这么多家务而过于劳累。
他来不及思考,缓过气后冲到厕所里洗了个澡,就换上衣服去楼下等着了。
五点的小巷里依旧没什么人,阳光被两侧的屋子挡住,倒也没有太热,但也只是和太阳直射处相比了。夏油杰在小巷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就要看一下手机屏幕有没有五条悟的未读消息,急得嗓子快要冒烟。这是什么情绪?夏油杰比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无不充满了矛盾。既时刻想念,又惧与他相见,想大方回给他一个拥抱,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这不仅仅是在玩弄自己的感情,更是在辜负五条悟对自己的好意。夏油杰觉得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下了一把烂棋,眼前的一切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维护,未来可被望见的曲折却又令他不敢前进,他被困在原地,只能看见五条悟那颗蓬勃跳动的赤子心,脆弱却又引人靠近。
夏油杰脑子里混乱得很,并且意识到自己一旦与五条悟分开,自己独处时这种思虑更甚时,更加感到无措和焦虑。但没容他继续再想下去,手机的提示音把夏油杰又拉回了现实,他解开锁屏,看到聊天页面里五条悟发出的语音条。没等他听完,五条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杰,我关门了,马上就往你家那走。”五条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仔细听还能分辨出大门被碰上的声音。“你现在在哪里?”
夏油杰边说边往巷外走,“我在转角巷这里,你沿着主干道一直往西走就能看到。巷子太绕,我在巷口等你,咱们一起回去。”
“好!”听到「我们一起回去」的五条悟像是被触发了某种机关,夏油杰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对方溢出的兴奋,“那我过去了,不会让你多等的。”
夏油杰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便挂掉了电话。 还没到工作族的下班时间,主干道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初中的学生骑车放学回家。夏油杰站在巷口,望着天边飞过的鸟群发呆。五条悟果真没让他多等,他几乎是小跑着赶到这里,来时还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不是让你注意安全了吗,怎么还跑过来了。”夏油杰接过五条悟的单肩包,领着他往小巷里走。
五条悟依旧笑嘻嘻的,跟在夏油杰后面,像个外出春游回来的小孩子:“我说过不会让杰多等了。”
他们拐了三四几个弯后,总算回到了出租屋内。夏油杰打开房门,将五条悟的包挂在整理好的衣架上,转身给五条悟腾出位置。
五条悟毫不见外地穿过电视柜和茶几,坐在了沙发上,发出由衷的感叹:“杰家里好干净啊。”
那当然了,我刚收拾完,拖地的水都来没来得及倒。夏油杰在心里吐槽。他给五条悟开了一瓶冰镇可乐,自己则开了一瓶啤酒,坐在五条悟不远处的沙发上。
五条悟见他坐得比较远,知道他又开始给自己搞社交距离这一套,不想揭穿他,索性站起来往卧室里转了一圈当作巡视领地。 “说起来,杰的银行卡搞好了吗?”
夏油杰跟着他来到了卧室里,坐在整理得当的床边:“嗯,都修妥了,正打算把钱打给你。”
床后面似乎陷下去了一块,夏油杰没有回头,猜五条悟是顺势躺在了床上,没准姿势还是十分惬意的平躺。还真是自来熟啊,第一次进别人家就上了人家的床,也不怕人介意。但夏油杰其人也就心里捣鼓几句,他并不在意,即使在意也拿他没辙,只能当作少爷哄着。
“修理费是多少来着?悟。”夏油杰掏出手机。
“把你手机给我,我来输。”五条悟踢了踢他的后背。夏油杰于是打开他和五条悟的微信聊天界面,转过身把手机递给他。五条悟果不其然地躺在自己床上,四肢大开,整个人瘫成了一个“大”字。他接过手机捣鼓了几下,然后给夏油杰输密码,钱汇过去后又把手机抢了回去。夏油杰手机里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并且知道他没有坏心思,也就随着他去了。
“奇怪,杰竟然没有把我设为置顶?”五条悟玩弄着夏油杰的手机,“那我就帮你设喽。”
“那是无关紧要的事吧…”夏油杰又转了过去,背对着五条悟,不再看他。
“什么叫无关紧要的事!仪式感来源于固定的程式,这是我们成为朋友的重要一步!”
五条悟一脚蹬在夏油杰背上,险些把他蹬下床去。
他一个人捣鼓了一会,见夏油杰没有安什么热门游戏,遂作罢,重新平摊在了床上。
夏油杰拍了拍五条悟的脚踝,把可乐递给他:“悟晚上打算吃什么?”
五条悟接过灌了一口,满怀期待地问他:“或许杰会做饭吗?”
“很遗憾,并不会。”甚至差点炸了厨房。夏油杰把五条悟喝完的可乐罐放回了桌面上,抱憾地笑了笑。
“唉——本来还想尝尝杰的手艺的。”五条悟又躺了回去,掏出手机,打开外卖APP,准备随便点些外卖凑合。他午饭吃得晚,现在还不饿,等外卖送到差不多六点,应该刚刚好。
“杰家的地址是什么?我点外卖好了。”
“哦,在备忘录里,老小区的布局太复杂了,具体的我也记不清。”夏油杰把手机备忘录调了出来,递给五条悟,“你看着这条上面记的就好。”
“那我拍个照好喽,省得以后有需要。”
但当五条悟调出自己手机的相机时,不小心误触了夏油杰的手机屏幕,不知怎么就摁到了别的备忘录里。那是个图文结合的记录,五条悟没看清标题,只注意到图片上皑皑的雪山,以及山下灰蒙蒙的碉房。图片近处的经幡标志着这里并不是中原地区,而是少数民族特有的、在东边很难看到的地方。五条悟把夏油杰的手机举起来,放在他们两个之间。
“杰,这是哪里?”
夏油杰盯着手机屏幕,刹那间如惊雷劈过全身。
“是你说的西藏吗?”
他手脚冰凉地冲过去,重重地拍开手机,顺势把五条悟压在身下。手机砸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回荡在突然陷入寂静的卧室里,响得令人心惊。五条悟被夏油杰双臂伸开摁住了两只手腕,这是攻击意味十足的动作,压迫感很强,五条悟没想到他会这么应激。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说过了吧,不要做无关紧要的事。”夏油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到底怎么了?杰,”五条悟吃痛地叫了一声,却没有反抗,“松手啦,这样搞得我好痛。”
夏油杰却好像看不到他在痛似的,放低重心,继而加大了禁锢他的程度。
“不关你的事,但你最好把你看到的东西忘掉。”夏油杰顿了一下,“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朋友的话。”
“可我除了那张照片外什么也没看到啊?杰到底在气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谈吗?”
“我不想和你谈,悟。”夏油杰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切始终都与你无关,不要逾越。”
五条悟沉默了许久,久到夏油杰甚至以为他下一步就要反击自己了。然而并没有,五条悟没有躲避,没有同他争吵,甚至没有挣扎,就这样任凭盛怒的夏油杰把自己压在身下。他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强迫夏油杰平静下来,平和地同自己交谈。但五条悟不是圣人,他这次真真切切的感到疲惫了,夏油杰似乎一直没变,一直都把自己孤立在他内心之外。唯一变的,是在气氛合适时,才不会对自己与他的接触躲躲闪闪。
“杰这样反复置我于无所谓的位置上,我总是感觉奇怪,但并不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刘海遮住了五条悟的蓝瞳,夏油杰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之前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但好像真正的问题出在你那里。”
“不要装得一幅你很懂我的样子。”夏油杰又重复了一遍。
五条悟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搞不懂,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又成了这样。他在夏油杰迟迟不肯退让的禁锢中产生了手腕要被掐断的错觉。
“不要再加大力气了,真的很痛。”
夏油杰不回话,像个语言功能欠缺的机器人。
“又是这样。无论我如何控制社交距离,你都会在分别后再次对我感到抵触。”
五条悟放低了声音。 可怖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一层厚厚的墙壁堵在两人之间。
夏油杰笑了,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没能让你如愿,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五条悟被他压在身下,两臂被死死钳制,他动弹不得。又是这样的话术,他又想试图逃避,五条悟自嘲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再激怒夏油杰,于是转移了话题。
“曾经有人教过我,”五条悟盯着夏油杰的脸,试图找到他的视线,“如果人们长了张嘴却不愿意去说话,那便去亲吻吧。去亲你爱的人,吻你想见却不敢见的人。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泄愤的话。”
他在等,等夏油杰去做,等他说出那句话。
可他似乎等不到了,夏油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垂下的黑发挡住了他半张脸,五条悟只能透过这一切感受到对方十足的抗拒。
“我猜对了,你到现在都不敢想到这一步。”
“我凭什么按你说的去做?”夏油杰恶狠狠地,似乎想通过气势来压倒对方:“你总是很跳脱,总要出乎我的意料,我像瞎了一样一直在被你牵着走。”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似乎要将身下的人撕个粉碎。“放弃吧,悟,你等不到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杰,没有人会比你更明白,包括我。”夏油杰感受到身下的人突然在发了狠地抵抗,五条悟要逃出自己的禁锢,可自己却好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如果你想继续藏下去话,那就去藏,藏到一个一辈子都见不到我的地方,然后永远与过去为伍,一辈子反刍。”
夏油杰不吱声了。他没想到五条悟会对他说这种话。 然而五条悟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宣布了他的判决。
“松手吧。”
他不再试图与夏油杰交谈,声音冷冷的,仿佛刺穿夏油杰的冰刃。
夏油杰脑内闪过许多人。所有离他而去之人,无一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分道扬镳。他怕了,怕重蹈覆辙,怕五条悟真的会离开。他总在逃避一切渴求的东西,可当分离真正降临时,最承受不住离别的反而是自己。
“放手,杰。我再说一遍。”五条悟的尾音带着怒气。“我要走了。”
他松开了五条悟的手腕。 那里已经被掐出了可怖的红印。五条悟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那里大口喘气。夏油杰坐回他的身边,五条悟盯着天花板上积了一层灰的罩灯,久久地不再说话。
“抱歉…是我冲动了。”夏油杰依旧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看不出表情。“给你造成这些是我不对在先,你本不该承受这些。”
“有时候,杰,我并不能完全搞懂你。好像我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五条悟苦笑着拍了拍被掐红的手腕,好像这样就能拍走他们的阻塞那样。“你明明在笑,却好像并不会觉得开心。”
“……”
五条悟的声音就在身后,可好像又那么远。
“我也是需要被肯定的,杰,我同样是会累的。”
他起身,去寻地上的鞋。夏油杰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谁都没有将它捡起,五条悟穿过书桌,也穿过坐在床边的夏油杰。他要走了,这是夏油杰的第一反应,这种结果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再不抓住,五条悟真的会永远离开他。 夏油杰手比脑子快,率先抓住了五条悟的手。
“别走,悟,”五条悟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油杰的头顶,在他沉闷的挣扎间选择闭口不言。“我承认,过去两天与你在一起的快乐不假,可令我感到无所适从。你对我很重要,不容置疑,但直觉告诉我这不过短暂的假象,可这就像你说的,全部与你无关,只是我自己在抵触。”夏油杰减轻了手上的力度,转而轻轻的笼住他的手指,试图以此示弱,“可是一个注定死局的场面无法让我由衷地感到快乐,悟,我怕你离开我,而我却又不得不走。我身上背负的错误太多了,现在无法告诉你,也许将来或许会,可那样就能保证你不会离我而去吗?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现在也搞不明白了。”夏油杰缓缓地抬起头,五条悟看到他眼角疲惫的倦色。“即使这样,你也愿意继续陪在我身边吗?”
五条悟的手指被夏油杰虚虚地笼着,明明是牵手的动作,可在此时此刻看不出一点暧昧与温存。
五条悟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在他脑门上狠狠地一弹。
“呃!”夏油杰吃痛。
“这时候知道疼了,刚刚下了死劲掐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疼。”五条悟一拳打在夏油杰锁骨上,险些把他打趴下去。
“这样多好,你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咱们两个谁都轻松,干嘛跟头倔驴一样憋死了也不出声。”
“我怕你不想听。”夏油杰握住五条悟又挥过来的拳头,“也怕你听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想不想的,我想的只有你,夏油杰。”五条悟右手被他的手掌包住,他就腾出脚去踢他,“别总是跟个死人一样想着随便应付就能糊弄我。”
夏油杰被踢得狠了,沉闷地哼了一声。
“以后就像这样给我说,把一切都说清楚,明白了吗?”五条悟一脚踹在夏油杰小腿上。
“这样你就不会走了吗?”夏油杰老实挨揍,抬起头,像犯错的孩子那样寻求五条悟原谅。
“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走。”五条悟又一拳打了过去,“是你自己一直在乱想。”
夏油杰接过他的拳头,贴在自己脸边,好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温度。
“谢谢你,悟。”
他把五条悟拽了下来,强迫他低头,再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我会照做的,我会一一告诉你我思虑的一切,只要你不走。”夏油杰笑着望向五条悟的双眼,“只是我还不大习惯,沉默久了,连话都不太会说。就麻烦你以后多多指教了。”
五条悟被他摸得不大舒服,出门刚做好的发型就被这么揉乱了。他横竖气不消,对着夏油杰使劲吹了口气,把他的刘海吹得乱飞。
“我没觉得麻烦过。”
六点的钟声远远地从外面传来,门被敲响,肯德基宅急送为刚刚休战的二人送来了喷香的温暖。夏油杰接过外卖小哥手里的袋子,轻声道了谢。五条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式的机顶盒只能看固定的几个台,他就凑合着看了一会动画片。炸鸡的香味从饭桌那里飘来,五条悟往餐厅走去,夏油杰正挨个把餐盒放到桌子上。
“饿了吗?”夏油杰听到拖鞋在地上拖拉的声音。 五条悟拉开凳子坐下,敲了敲面前空空的桌子示意他上菜:“本来不太饿,刚折腾那一下把食欲打出来了。” 夏油杰把炸鸡桶放到他面前,非常无奈:“那种东西是可以被打出来的吗?”
“别小瞧我,”五条悟拆开包装,用鸡腿虚空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夏油杰,“真把我惹急了我连人都能啃得下去。”
“好好…”夏油杰投降。 五条悟点了很多,除了他爱吃的炸鸡桶外,还要了两个鸡腿堡、一盒蛋挞、以及两包薯条。他胃口大,又是个不愿意吃早饭的主,索性晚上多吃点,第二天一早就不再费劲做早饭吃了。夏油杰没怎么吃过这种炸过的快餐,热量高,也没有什么能买到的机会。他打开蛋挞的包装盒,浓郁的蛋香顿时充盈了整个屋内,馋得五条悟伸过头就咬了一口。
夏油杰盯着手上被五条悟咬下一个月牙形状的蛋挞,感觉像是被猫无缘无故挠了一下。他耸耸肩,把剩下的蛋挞塞到了嘴里。不能浪费,虽然不知道五条悟过会还会不会吃。蛋挞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夏油杰的心情也跟着转好起来。
“那条备忘录是我离开西藏前一个月照的。”夏油杰在五条悟扔垃圾的间隙开口解释说,“照片上的碉房是藏南特色建筑,我之前也见过许多,但都没来得及拍照。”
五条悟嘴里的鸡翅撑得他没办法好好说话,他闻言又坐回夏油杰旁边:“奥。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你看到了,所以给你解释一下。”夏油杰接着说,“我曾经就长久地待在西藏南边,那里景色很好,我拍了许多照,也录了很多的音频。”
“录音?”五条悟问。
“嗯,录音,风声,牛叫,马鸣,还有人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的歌声,都被我录了下来。”夏油杰说,“只不过众多的音频里面掺杂着很重要的东西,暂时不能给都给你讲完。”
“这样啊,怪不得你当时反应会那么大。”五条悟又补充了一句,“事先说好,我真的除了那张照片外什么都没看到。”
“我现在愿意相信悟,你不用自责。”夏油杰笑了一下,“即使看到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都给你讲,只要你愿意听。”
“和你有关的事我愿意去在乎,但这好像是你的心病,所以你不用急于给我一个解释。”五条悟抱着鸡翅桶坐到夏油杰旁边,贴着他的胳膊,“只要问题能解决,多久我都愿意等。”
夏油杰,在五条悟眼中露出算得上慈悲为怀的笑容。
“好,都听你的。”
五条悟啃完两个鸡腿:“那杰,可以先给我听一下西藏的声音吗?”
“当然可以。”夏油杰笑了,用纸擦去五条悟嘴角的渣,“但要等到睡前。”
夏油杰没有吃多少,大多时候都是在边吃边听五条悟闲扯。他告诉夏油杰,附近哪一家的水果便宜,哪一家的面包好吃,哪一家的甜品天雷又贵又齁,愣是把自己积累了二十多年的美食探案经验悉数介绍给了夏油杰。夏油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时不时还主动发起提问,这让五条悟更是说个没完了,一顿饭本来二十分钟就能解决的问题,愣是被他们吃了一个小时。
八点,天差不多黑透了的时候,窗外的烧烤店就又热闹起来,上班族会在这里点上几个串,边喝酒边唠嗑。划拳打牌的声音吸引了在屋里无所事事的五条悟,他趴在靠街的窗子上,夜晚的暖风轻拂着他的脸。
夏油杰在餐厅收拾吃剩的残局,盒子太多,塞不进垃圾桶,他需要专门再下一趟楼丢垃圾。五条悟听见玄关处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发现夏油杰在换鞋。
“杰要去哪里?”
“垃圾太多了,垃圾桶塞不下,我下去一趟把它们丢出去。”夏油杰打开大门,“悟在家里等着就好。”
“慢着!”五条悟也飞奔过来,抓住夏油杰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他跟着夏油杰下了楼,老小区的照明灯并不发达,只是勉强安了个灯泡上去,并不能看清太远的东西。夏油杰拉着五条悟的手在前面领路,垃圾回收处的位置并不远,出了楼道口直走两百米就能到。老旧的灯泡发出橙黄色的光,挂在缠绕交叉的电线上,在黑暗的环境里闪烁得像个会发光的砂糖橘。
五条悟跟在夏油杰身后,隐隐约约看到小区外墙发着明亮的光。 “外面是什么?”五条悟问他。
“嗯?”夏油杰丢掉垃圾,顺着五条悟指的方向看去,“哦,是一条穿城河,沿岸是一些旧小区、旧村庄,通常人很少,我只有在遛弯散心的时候才去过。”
“会很多蚊子吗?”
“其实还好。虽然在河边,但蚊虫并不算多,路灯也都还明亮。”夏油杰回答。
“那咱们就去那里遛弯吧。”五条悟兴奋地捏了捏夏油杰的手,“反正在家里呆着也是看电视,不如出来压压马路。”
夏油杰掏了掏衣兜,里面空空的,除了钥匙外没有别的东西。他和五条悟都没带手机,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不好说。
“没事,就去一会,应该不会有人打电话的。”五条悟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拉着他往外走,“我想和杰一起散散步。”
夏油杰被他拉着走,心想好吧,难得有这么轻巧的时候,出去走走也不错。
夜晚的河边格外安静,河道里流水并不多,只有浅浅的一层,是旱了近一个月的结果。他们并排在河边慢步,月光皎好,洒在五条悟身上,莫名加了一层柔和暧昧的味道。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植物,夏油杰看不出那是什么矮树,只能在穿插交错的枝丫里看见成片的蜘蛛网,一边是石墩围成的栏杆,下面是缓缓流动的河水。
五条悟忽然问他:“西藏的河水也会冻住吗?”
夏油杰在这种寂静的环境里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他走在五条悟身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里的河湖不会一直都结冰。”夏油杰回答他,就像在给小孩子讲着美妙的童话,“正如一切充满生命力的东西一样,哪怕河道几近干涸,只要尚且能够流淌,就能够长久地活下去。”
手上传来五条悟特有的温度。
夏油杰紧张得不敢去看,只依稀分辨出是五条悟牵上了自己的手。两个人都各有各的心事,心脏扑通扑通的,好像在配合蝉鸣完成一部合奏交响曲。
夏油杰不知道五条悟为什么突然要整这一出,又是在搞什么奇怪的花样吗?可他却没有一点被戏耍了的无措。第六感告诉他,他应该牵回去,否则就要被笑胆小鬼了,所以他伸开手指,和五条悟紧紧相扣。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夏油杰低着头,像思考者那般,脸却红成了熟透的苹果。他仍旧不敢去看五条悟,他怕自己一抬头,就发现五条悟一幅“你可算上钩”的得逞表情。可他错过了许多,他看不到五条悟的逞强,也看不到他泛红的耳后,明明五条悟自己也羞得要死,却还是右手插兜,恨不得把头都扭到冲着河水的那一面,装成一幅没事人的样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五条悟盯着河对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故作镇定道,“可是这里的河水就要干涸了。真奇怪,明明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连这么美的地方都不知道。”
美吗?夏油杰很想反问他,河水接近干涸,路边的植被也没有修剪过,直说的话,这里顶多是个老小村的水平,沿岸的住户都是老人,不愿意盖新房子,就在住了几十年的平楼里凑合生活着。但夏油杰没有说,甚至对这里的一切都只字未提。他明白五条悟没有在说这里的河、这里的水,他看不见眼前的这一切,周遭太黑了,他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有夏油杰在旁边静静地陪着自己,真好。
“嗯,很美。”夏油杰回答他说,“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以后也许会看到很多。”
五条悟挠了挠他的手心。
“杰又在当谜语人了。”
夏油杰被他的小动作搞得慌了神,嘴巴打结地为自己找补。
“因为悟在身边,我的心情也会变好。”
夏油杰握紧了五条悟的手,紧张到手指都在出汗。“我是真的觉得,今晚一切都刚刚好,我很满意,也很喜欢。”
五条悟笑着看他慌张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似乎在透过它望向更遥远的东西。末了,他在夏油杰旁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也很喜欢。”
两人回到出租屋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楼下的主干道也恢复了寂静。北方黑夜太早,并不像南方城市那样有繁华的夜生活,更别提这只是中原的一个老城市,出来觅食的年轻人不多,路边摊早早的就能收餐,等食客一走,就收拾东西回家。路上遇见五条悟喜欢的水果冰粉,奈何他俩谁都没带手机,夏油杰兜里零碎的现金只能买一碗素冰粉,偏偏老板刚好收了餐。夏油杰只能拉着受伤的五条悟回了家,一路上连哄带骗,才勉强把他领回去。
五条悟一溜烟就扑到夏油杰床上,霸占了整个床面的百分之八十。夏油杰留在后面把他俩的东西收拾好,这才慢悠悠的走到卧室。出租屋不大,只有一个房间,是标准的老套一,也就意味着今晚他们两个要么挤在一起,要么一个人去睡沙发。夏油杰抱臂望着趴在床上的五条悟,此人似乎要和自己的床合为一体,贴合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悟,你要睡在这里吗?”
五条悟的声音从身下传来,闷闷的勉强能听清楚。“对。杰和我睡一起。”
“两个人要怎么睡,将近两米的男人,又不是小孩。”夏油杰坐到他旁边,拍了拍五条悟的腰,“起来,悟,我拿一下被子。今晚我睡沙发。”
五条悟弹起来反抗:“那怎么行!沙发那么窄,杰睡在那里会掉下去的。”
夏油杰挑了挑眉:“那你睡沙发?”
“更不行了,毕竟我比杰还要高一点。”五条悟没心没肺地笑着,翻了个面,仰躺在床上。他拽着夏油杰的两条胳膊,使劲把他往下拉,害得夏油杰重心不稳,直接跪到了床上。
“你看,这不是刚刚好。”五条悟得意地扬起嘴角,“正好能容得下我们两个。”
夏油杰跪在五条悟旁边,腰部卯足了劲才没有摔到五条悟身上。他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劝道,“悟,我知道你想让我陪着你,但……”
“嗯?”五条悟不等他说完,又往下一拽。
夏油杰彻底趴在了床上,脸朝下,摔了个结结实实。他认输似的哼了两句意味不明的音节,五条悟松开手,把耳朵凑到夏油杰脸边,大声地问他:“杰同意了对吧?”
夏油杰揉了揉摔懵的脑袋,气不打一出来,突然弹起来去挠五条悟腰两侧的软肉。五条悟被意想不到的袭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痒得连连求饶。
“啊,杰!我靠!”
他被夏油杰压在身下,怎么也躲不过夏油杰的攻击,“别,别挠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哈哈哈哈、哎哟!”
“真的吗?”夏油杰停手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五条悟泛红的眼角,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你错哪了?”
五条悟看准时机,一个翻身把夏油杰摁在床上,手一别,就这样精准骑在了夏油杰跨上。
夏油杰先是感到腰疼,刚刚五条悟猛得一别差点断了他的腰,而后察觉到胯部传来难以名状的温度,他不敢仔细去感受,大脑先于身体反射,果断掐灭了这条联想线,断掉了夏油杰脑补下去的机会。
“我怎么可能会有错!”他像只得逞的猫一样耀武扬威地双臂交叉在胸前,“真是想不到,杰居然会给我玩阴的了,不过你现在逃无可逃,乖乖接受我的审判吧。”
夏油杰还在脑内循环罪过罪过,刚想起身活动一下差点闪了的腰,吓得五条悟以为他要走,又赶紧使劲往下坐了坐:“哎,干什么,杰你别动,你想去哪?”
………
夏油杰感受到跨步被他压坐着,这来回一动,触感更明显了。 他浑身僵硬,生怕这个不谙世事的主再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只能重新躺回去,双手举过头顶:“好了好了,悟,我投降,只是你快下来,这个姿势不太妙。”
“怎么了?”五条悟感到疑惑,“杰的腰不好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夏油杰不能和他展开了解释,于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算是吧…悟如果再不下来的话,我的腰就要断了。”
“那你要和我发誓今晚睡在这里。”五条悟又动了一下,视作警告。“不许跑。”
夏油杰在他的晃动中浅浅崩了溃:“好好,我发誓,我发誓。”
“nice——”
妥协后的夏油杰终于有了摆脱五条悟的机会,他从五条悟的压制下逃离,如刑满释放的犯人那样溜出了犯罪现场。
五条悟关心的声音从厕所外传来,夏油杰随便敷衍了几句,随即反锁上了厕所的木门。他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盯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他的头发经过刚刚的折腾散了形,丸子头如漏气的气球,松散地挂在头上。他撑在洗脸池前,摸了摸发烫的脸。
夏油杰叹了口气,索性把头发散开,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拍打着凉水。
真是命运多舛。
等他们两个轮流洗漱完,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了。期间他们又就床铺的领域划分问题又打打闹闹了好一会,夏油杰怕五条悟在这么窄的范围里睡不开,就给自己留了一个窄窄的边,却被五条悟吵着打断,说自己睡觉很老实,只需要很小的位置,愣是给了夏油杰一大半的空间。
可夏油杰并不相信五条悟的谗言,并且对五条悟的睡姿好坏产生了深深的疑虑。这货绝对不是睡觉安分的主,能保证第二天两个人都在床上就是万幸中的万幸。所以夏油杰表面上答应了五条悟的请求,在实际操作时,依旧只占了一个床的边边,还是不靠墙的那一面。
一天下来发生的事太多了,这是夏油杰所不能承受的,曾经的他敢一个人上冰山,敢在辽阔无际的高原上纵马驰骋,如今却因长久的精神萎靡而机能退化,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很久才能恢复到年轻时候的水平。他关上灯,在五条悟若有若无的气息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别睡呢,杰,”五条悟在漆黑一片里踹了踹夏油杰的后背,“给我听听那个。”
夏油杰刚要昏睡过去,此刻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翻过身,看见五条悟在黑夜里也引人注目的蓝眸:“听什么?”
“录音。”五条悟提醒他。
“哦哦…”夏油杰迷迷糊糊地起身,走到桌边,从柜子里拿出来翻盖手机。“我都要忘了…”
他重新躺到床边,在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里眯起眼,凭肌肉记忆找到了音频。
“怎么是这个手机?”五条悟问,他以为夏油杰会拿另外一个。
“那个手机上的东西是从这里备份过去的,东西不全,没有什么适合给你听的东西。”
夏油杰解释道,然后摁下手机的播放键。
刹那间,小小的机子发出悠扬的声音。五条悟屏住气,在微弱的光亮中,听见马鸣,听见徐徐的风声,它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悠远,似乎飘了千里才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挟裹着高原的冷气。
这就是西藏的声音。五条悟没有眨眼,在持续不断的录音中盯着夏油杰的脸,手机的光亮给他的脸侧打上一层柔和的光,连他黑色的瞳孔都变得深邃。五条悟在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黑色里,呆呆地想,这就是西藏,是夏油杰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他没来由地产生了想往西走的欲望。
五条悟笑了起来,轻轻抚上夏油杰的脸颊。
他想离开这里,去西边,去登上高原,听真正的声响,见真实的一切。他总要去一趟杰的第二个故乡。
录音停了,屋里又回归平静,夏油杰抚上五条悟的手背,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心。
“听够了吗?”
五条悟回握住他的手,闷闷地哼了一声。
“嗯。”
他其实还想再听一会,所有与夏油杰有关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他有很多事想问他,西藏南部的景色是什么样的,那里的居民又如何生存、如何工作,那里发不发达,有没有北京上海那样的繁华高楼、成都重庆那样的各色美食;他还想问,为什么之前会选择留在那里,又为什么辗转东部回到了中原。他经历了什么,又在沿途见了哪些风景,这些他都想问清楚。
可他有些困倦了,也明白有些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得到的,他可以慢慢把夏油杰了解清楚,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五条悟闭上了眼。
“睡吧。”夏油杰帮他压了压盖在肚子上的被子,“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
五条悟在黑暗中,轻轻地,用他们两个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对夏油杰说:“晚安,杰。”
夏油杰躺在他身边,往床边挪了挪,给五条悟留足了位子,也闭上了眼。
“晚安。”
第二天一早,夏油杰是被五条悟放在枕边的手机闹钟吵醒的。
闹铃本身的声音并不大,夏油杰睡眠浅,甚至在音乐响起的前几秒,仅凭手机震动就醒了过来。
他飞速地关掉了闹钟,脑子晕乎乎的,还没从骤然惊醒的一连串动作中恢复清醒。阳光从卧室的床帘缝隙中钻进来,打在夏油杰的小腿上,他轻轻地坐起来,意识到五条悟还没醒。
昨晚他睡得很晚,直到凌晨十二点才有了困意,在这之前都沉浸在醒着但没完全醒的状态,身体支撑不住了,但脑子还清醒。五条悟躺在自己旁边,这是他一天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幼时和新交的朋友都用了一周来相识,怎么到了二十七岁这种进度被加速了这么多?五条悟不知道夏油杰在自己身旁干瞪了一个小时,他睡眠质量绝佳,几乎是到了点躺倒就能睡的水平,因此在道完晚安后不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夏油杰拍拍被枕巾压出痕迹的脸,惊奇的发现五条悟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背朝自己紧紧贴着墙壁,只占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一米九的大高个子睡姿却意外的安分,夏油杰醒来时看到自己还完整无缺地躺在床上时,内心世界非常丰富,谢天谢地,五条悟没有骗自己,他给了自己一个平稳的夜晚。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去厕所洗漱。
昨晚只是简单地用水糊了一把脸,大部分时间都是五条悟在洗头洗澡,他脸都没擦就被五条悟揪了出来,边脱衣服边往里面走,丝毫容不得他拒绝。
夏油杰吐掉嘴里的泡沫,仰头涮口时,却在镜子里看到五条悟站到了厕所门口。
“你醒了?”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似乎是睡得很满意:“嗯,你下床后我就醒了。”
夏油杰擦了擦脸,给他让出位置:“怎么还订了闹钟,今天有什么事吗?”
五条悟拿出夏油杰给他准备的一次性漱洗用品,给接了一杯水。
“今晚会有一个我的老同学聚会,就在酒馆里,我专门准备了很久,今早还要去检查一下材料够不够。”五条悟从镜子里看他,“他们都希望你也能来,大家互相熟悉一下,顺便重新试试我的手艺。”
“他们?”夏油杰犹豫了,“可我并不认识他们。”
“放心,请的都是酒馆常客,不会有奇怪的人。”五条悟往嘴里塞挤满牙膏的牙刷,勉强着回答他说,“他们准备了挺多游戏,我想你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如过去一起玩一下。当然,你不想去就算了,我并不会强求你。”
夏油杰靠在厕所的门框上,思考了很久。
照这么看的话,五条悟必定是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甚至介绍过自己了,那他要是不去的话,悟一定会挂不住面子。
而自己也正如五条悟所说,最近的一段时间清闲无比,除了在家看看电视,就是出去买个饭,也只是勉强能活着,不如出去玩一玩。他虽然对认识新的人没多大兴趣,但五条悟这样邀请自己,他不会拒绝。
“好,我跟你去。”
五条悟放下心来,冲镜子里的夏油杰眨了眨眼。
五条悟收拾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夏油杰跟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干脆留在家里随便准备一点午饭,中午再给五条悟带过去。得知五条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夏油杰就主动提出要包揽他今天的午饭,五条悟对此深表怀疑,并不相信夏油杰能做出来什么可口的饭菜来。
可夏油杰就是做了,不仅亲自去菜市场买了菜,甚至专门找了十几个做饭视频,跟着教程愣是做出来三份像模像样的盒饭。夏油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午十一点,走过去差不多十五分钟,刚好能赶上五条悟的进食时间。
他扎好头发,从衣柜里掏出一个鸭舌帽戴在头上,提着三份饭出发了。
临走前,五条悟扔给他一瓶小容量的防晒霜,指着他被晒得分层的胳膊,指控他要多注意防晒,别把自己晒得黢黑,都快成煤球了。夏油杰拗不过他,只好在五条悟眼皮子底下在裸露的皮肤上涂了厚厚一层防晒霜,又被摁着打了一层散粉,五条悟这才甘休。
夏油杰顶着太阳,帽子在脸上打了一层阴影,使得他不用再像前两天那样走路都睁不开眼。他走到冰粉摊前,顺手买了一份西瓜红糖冰粉。等到路过一个公交站台后,他到了酒馆面前,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家入硝子就叼着烟推门而出。她和夏油杰面对面,夏油杰为她挡下不少的阳光。
家入硝子抬头,对上夏油杰的视线。
“啊,夏油。”她拿下嘴里的烟,“你怎么来了?”
夏油杰指了指手里的盒饭:“给你们送饭。怎么样,还没有点外卖吧?”
“外卖倒还真没来得及点。”家入硝子颇感惊讶,接过夏油杰的提袋举在面前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真是三份没错。“奇了怪了,居然还有我和七海的那一份。” “这是什么话,”夏油杰挥去硝子吐出的烟,“我总不可能晾着你们两个吧。”
家入硝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油杰一眼,突然释怀地笑了。
“好吧好吧,谢啦,夏油。”她把饭盒还给他,侧过身,为夏油杰让出路,“放进去吧,外面热,而且五条正在里面发愁呢。”
发愁?夏油杰急忙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五条悟正在调酒台前抓耳挠腮,丝毫没注意有人进来了。
“悟。”夏油杰出声提醒他。
“啊,杰,你来了。”他在一片杂乱中抬起头,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三份饭。“你买了饭过来吗?”
夏油杰把盒饭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拿出一份放在坐在一边看报的七海健人面前。七海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在无声中打了个招呼。
“是我自己做的,你昨天不就想吃我做的饭了吗。”他端出五条悟的那份,和冰粉放在了一起,“饿了吧?”
五条悟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他有忙起来就无意识咬紧后槽牙的习惯,多少年了都改不掉。他绕过凌乱的调酒台,坐到夏油杰给他拉开的凳子上,才看到饭旁冒出一个小尖的冰粉。
“你还买了这个!”
“路过刚好看到,就顺手买了。”夏油杰给他拆开一次性筷子和汤勺,“知道你喜欢吃甜的,就让老板多加了些红糖水。”
五条悟舀起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粉,两眼冒光:“好吃!”
“喜欢就好。”
五条悟没一会就喝完了一碗冰粉,刚端起来夏油杰给他准备的盒饭,却发现夏油杰没有带自己的那份。
见五条悟不动了,夏油杰以为炒的菜不对他胃口,担心地问他:“怎么了,悟?是不喜欢这些菜吗?”
“杰没给自己带饭吗?”五条悟看着他说。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夏油杰笑了,揉了揉五条悟久坐后僵硬的肩膀:“我吃过了,就在做饭的时候。”
只不过吃的都是失败品。
夏油杰在内心吐槽,还把自己给吃撑了。
五条悟被他按得舒服,又忍不住往他手上蹭了蹭。面前的饭盒发出诱人的香气,酱肉茄子加上番茄炒蛋,虽然家常,但是卖相和香味都还不错。他埋头吃起来,一口接着一口,看起来是真的饿了。
“慢点,没人跟你抢。”夏油杰说,“刚刚硝子说你在发愁,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你说这个啊,”五条悟腮帮鼓鼓的,抬起头来和他抱怨,“还不是我那帮老同学,成了心的要看我吃瘪,愣是给我列了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酒品,我还得现学现调。”
夏油杰大概了解了,继续问他:“学起来会很麻烦吗?”
“不麻烦,无非就是这个加那个,简单跟做几次就可以。”
五条悟回答说,“但加旺仔牛奶的冰冻马天尼,能想出这种组合的人,我觉得他是在践踏我的品味。”
“…确实有点,非同寻常了。”
夏油杰虽然不懂酒,但他怎么也不会把旺仔牛奶和鸡尾酒联系到一起。
“正好杰来了,你在旁边陪着我,我还能多学点新的酒品。”五条悟挑出一个大肉块塞到夏油杰嘴里。
夏油杰接了过来,点点头,示意他同意了。
“我靠,这是什么动作。”家入硝子踩灭烟头,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夏油你还提供被喂饭服务?”
夏油杰被说她得措手不及,刚想反驳她,就听见坐在一旁的五条悟发了话。
“怎么了,硝子也想被我喂吗?叫一声爷,我就成全你。”
家入硝子冲他比了个中指:“滚啦,谁在乎你。”
她坐到七海健人对面,拆开了自己的饭盒。
“奥,夏油,你的厨艺还不错啊。”然后看向安静扒饭的七海健人,“好吃吗七海?”
七海健人及其诚恳的比了个大拇指。
“杰做的东西怎么会出错啦!”五条悟在硝子身后大喊。
“好烦啊。五条。”
中午,四个人在各自的座位上趴着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夏油杰迷迷糊糊地看着外面行色匆忙的人群,其中有不少穿着工服的工人。供电维修的工作人员在太阳暴晒下连续工作了两天,直到现在才彻底完工,宣布老电线全部完成换新,近几年都不会再发生电线烧焦后供电中止的突发情况了。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供电换新,他也逐渐适应了中原的饮居和天气。
夏天会走得很快吗?夏油杰在半梦半醒的小憩中迷迷糊糊地想着,过去是,但他现在变得并不希望如此了。
五条悟在夏油杰的陪伴下,不过一会就熟练掌握了所有的新品酒,他得意地向夏油杰展示自己的作品,各式各样的酒杯里是花花绿绿的新作品。夏油杰撑着脸坐在调酒台对面,看着眼前的人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也跟着他一起高兴。
第一批人到来的时候,夏油杰刚帮五条悟把基酒摆好,就被这批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呀,这是五条新招来的调酒师吗?”几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围在最前面,要不是调酒台在她们之间隔着,夏油杰简直怀疑她们能直接扑上来。
“五条也真是的,身边有这种品级的帅哥也不和我们说。”
“就是就是,我到哪才能遇见这种帅哥啊,他倒好,自己藏起来偷偷捣鼓,也不知道从哪拐过来的。”
“小哥,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有没有女朋友?”
“那个,你们冷静一下,”夏油杰被她们溢出的热情打得猝不及防,只能边应付着边往后退,后背都快要靠在身后的柜子上了,“我并不是被悟叫来调酒的…”
“悟?”女孩们听见这个字更加兴奋了,“看来你们的关系出乎意料的很好啊!”
“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五条那样的性格太差了,你招架不住的。”
“是啊帅哥,你松一下口,咱们不能成为恋人,能当个朋友也行啊~”
洗手间的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五条悟摔上门,闪亮登场。他本来在洗手间换衣服,听见外面传来女生叽叽喳喳的尖叫,就已经猜了个七八成,出来一看果然如此,她们以夏油杰为圆心围成了一个圈,正热火朝天地跟夏油杰搭讪。
“你们这群偷腥猫,”五条悟横在夏油杰面前,食指一一扫过兴在头上的女生们,“我就是离开了一会,就这样占山为王、图谋不轨啊?”
“五条还是那么小气,我们只是想认识认识这位小帅哥而已。”领头的女生挥了挥手,她们也就散开了,“既然五条不愿意,那就算喽,天下好男人多得是,姐妹们,咱们再等等就好了。”
夏油杰惊魂未定,他在这之前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年轻女性?
“她们都是你的老同学?” “一半一半吧,更多的是社团里的同事,大家相互之间认识很多年了,也经常零零散散地来我店里喝酒,”五条悟为他正了正领带,“这次好像是约好了一起过来,没提前给你说明,没被吓到吧?”
“还好,我倒是没想到她们聚在一起还能比你吵。”
“不要拿我和她们比啦。”五条悟略带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她们只是难得见一次帅哥,而我可是天天都见。”
“指的是照镜子吗?”夏油杰逗他。
“哈。”五条悟被他逗笑了,伸手扯了一下夏油杰的脸,“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是谁拉上了玻璃门前的帘子,打开许久没用的霓虹灯,提前营造了火热的派对氛围。
他们叽叽喳喳地围住夏油杰,不管男女,都对这个之前仅存于五条悟口中的黑发帅哥感到无比新奇。
“喂,我说你们,让杰不要离我太远,他跟你们不熟。”五条悟在调酒台前忙得抽不开身,还有十几杯酒等着他调,他只能放大了音量,用吧勺指着新来的女生不让她们继续缠着凌乱的夏油杰不放:“总之收手吧!杰不会跟你们走的!”
“看看,五条又开始护人了。”
“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像夏油一样的调酒师为我调酒啊…”
女生羡慕地抚过夏油杰的领带,最终还是放弃了对夏油杰热情似火的追求。
“羡慕吗?羡慕你自己去找啊。”五条悟耀武扬威地说,“和这么帅气的我共事那么多年也没见你有什么进展,杰你就更别想了,劝你早点收手吧。”
等到人全部到齐后,天已经黑透了。他们中有的人刚下完班赶过来,公文包里的资料都没来得及放回家,即使如此也要坚持过来喝一杯酒;有的则被临时打电话叫了过来,饭都不让吃,就被几个人架进了店,其中就有冥冥和歌姬。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学姐歌姬,是年级里出了名的吊车尾,酒品也是出了名的差,居然连我调的酒都觉得难喝。”
“你胡乱说什么,五条!”歌姬怒了,“什么叫酒品差,你也不看看你之前给我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五条悟歪了歪头,这惹得歌姬更不爽了,“不就是寄生虫和外星人脑么,多有艺术感啊,你不理解只能说是你没有品味。”
“五条!!!”歌姬简直要把酒馆的房顶掀起来。
闹剧最终以家入硝子把盛怒的歌姬抱走哄了许久为结局,这才勉强平息了要气成小火人的歌姬的怒火。
“夏油杰?在学校里似乎并没有见过吧,”冥冥举着高脚杯落座在夏油杰一米外的位置上,和他碰了下杯,“你也是医学系的吗?”
“并不是哦,夏油是五条意外遇见的,被他死缠烂打才留了下来,不然这么优质的帅哥我们怎么会不能发现。”刚刚领头的女生接了话,在对上夏油杰的视线后,毫不避讳地冲他抛了个wink。
夏油杰已经学会了如何礼貌回复这种好意,他学着五条悟的打招呼方式,向女生举起酒杯,隔空碰了一下。女生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仰头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招呼五条悟重新调了一杯。
“悟他是医学系的?”夏油杰在酒精中缓过劲来,问坐在一边洗牌分牌的家入硝子,“是和硝子一个系的吗?”
“算是吧,五条学得还杂一点,什么都多少了解一些,我只精攻临床医学,因此比他还轻松一些,”家入硝子笑了一下,“虽然最后都跑来开酒馆了,学医救不了饭碗。”
夏油杰望向和歌姬隔了两米远依旧吵得热火朝天的五条悟,很难脑补出他穿白大褂行走在医院里的场面,他以为五条悟头脑机灵,应该是学理论的料,怎么也没想到“医学”能和他这种脾气的人联系在一起。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家入硝子招呼所有人坐到中间的桌子旁边,围成一个大圈。五条悟被强制剥夺了坐在夏油杰旁边的资格,为女孩们提供更多和夏油杰接触的机会。他闷闷不乐,幽幽地将实现一一扫过夏油杰身边的女孩,在家入硝子“第一轮开始”的口号下,闷头灌了一口给自己调的低浓度玛格丽特。
“好,一轮酒下来,相信大家都进入状态了吧。”家入硝子放下酒杯,从身后掏出一幅牌,分成两份放在桌面上,“那我们就进入今天的第一个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啊,怎么又是这个?”一些人抱怨起来,“换个游戏吧硝子,我真的不想再当众出丑了。”
“这次不一样哦,为了增加大家的体验度,我严格筛选了真心话的成分,保证没有令人不适的话题。”家入硝子翘起腿,冲那个人打了一个响指。
“而且今天来了新人,大家不会不想深入了解他吧?”
反响果然很好,男的女的不管离夏油杰有多远,都边起哄边往夏油杰那个方向瞟。
其实他们并没有随意整蛊人的恶趣味,只是因为他与五条悟有关,他们只是纯粹好奇哪方神仙能治的了五条悟这个怪脾气。五条悟选择性忽视了夏油杰抛向自己的求助信号,也跟着人群一起拍手叫好。
几轮提问下来,夏油杰无疑成为了所有人的针对对象,他被迫从个人喜好和爱好类型回答了个遍,除了个别过格的问题,全被他用打太极一样的说辞回了过去,女孩们对他的了解程度依旧被刻意停留在了似懂非懂的状态,更让人想要一探究竟了。
“夏油先生,五条是你的什么人呢?”
夏油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悟是我的朋友。”
“啊~只是朋友吗?”
女孩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家入硝子手动打打停,示意对方收敛一些,况且一个问题后就要更换提问对象,按照抽签的顺序来看,下一个被提问的应该是五条悟。
而五条悟本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喝醉了,瘫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怎么这样?按道理说他应该被罚大冒险的。”歌姬嘟囔了一句。
“我来替悟吧,”夏油杰回答道,“他睡得沉,一时半会叫不醒的。大冒险是吗?硝子,抽牌吧。”
“慢着。”在一旁默默喝酒的冥冥发话了,“我记得,替人受罚,似乎应该是换成真心话吧?”
“确实如此。”家入硝子思索了一下,转过头去问夏油杰:“所有人向替罚者问一个问题,被提问者不能回避,也不能拒绝。夏油,没问题吗?”
“我没什么问题。”
“那我就重复刚刚的问题吧,夏油先生,你觉得真正的浪漫是什么?”
夏油杰沉默了许久,他不说话,周围的人也没有再出声。
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将重要的东西交予珍爱之人,便是最高的浪漫了吧。
“我认为…”夏油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靠在家入硝子肩膀上呼呼大睡的五条悟,接着说了下去:“接受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理念,本身就是件浪漫到极致的事情。”
周围突然爆发出惊叹和唏嘘,所有人被他的严肃打动,他们只把这当做游戏,可没想到夏油杰会认真回答。
“夏油是希望被人听到吧,这句话。”冥冥打趣道。
“不管他在不在,我都是一样的回答。”夏油杰举起酒杯,向她敬了一下:“无关乎他会不会听到。”
五条悟并没有喝醉,他对自己的酒量认知非常清晰,在即将到达醉酒红线时,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半醒半醉的状态里。
聚会结束后,吵闹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残局由酒量绝佳的七海负责,而夏油杰在这边拒绝了几个姑娘帮忙开车送客的好意,搀着装醉的五条悟,给硝子和七海道了别。
一路上五条悟支支吾吾地说了很多话,被一圈人摁着灌了一晚上酒,夏油杰脑子也不清醒,他听不清五条悟在叽里咕噜些什么,只是搀着他的腰,尽量让两个人保持平衡。
把五条悟放到床上时,他还在闭着眼,嘴里咕哝着咒语一样的东西,夏油杰感到头疼。
“悟,醒醒。”他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洗个澡再睡,你沾了一身的酒气。”
“不要。”五条悟蹭了蹭他的手,“杰来陪我睡。”
“不行,酒味会蹭到床上,我还嫌麻烦去洗。”夏油杰对他的举动选择无视,“所以悟,洗完澡再睡。”
“这么古板,你是我妈么?”
五条悟的鼻息轻轻打在耳边,夏油杰闻到他身上掺杂着甜味的酒气。
他转过头,五条悟就这么贴了过来,与他不过几厘米的距离。夏油杰咽了下口水,昏昏沉沉的醉意也消了一半。
“杰,今晚你替我挡了很多酒,可你不喜欢喝酒,这些我都懂,我也都明白。”五条悟用气音撩拨着夏油杰的神志,“你说的我也都听到了。” 五条悟看起来并不清醒,眼睛半眯,夏油杰甚至能看到他轻颤的睫毛。“我会给你我所认为的浪漫。”
“悟,你醉了。”
夏油杰没有后退,两个人保持在很暧昧不清的距离内,谁都没有退缩。“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五条悟盯着夏油杰的嘴唇,上面挂着刚刚喝水没有擦去的水痕。
太近了。五条悟痴痴地想着,这么近的距离,夏油杰怎么还不明白。他屏住气,寻着夏油杰的嘴唇,闭上眼,凑了过去。
窗外鸟群飞过的声音拍打在窗边,深夜的风从窗边飞尽,吹散了夏油杰仅存的一丝神智。五条悟吻了上来,毫无预兆地,托着夏油杰的后颈,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想要亲他,想要接吻,想要用行动来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在开什么玩笑。
“…杰。”
唇上并没有接触到想象起来的触感。
五条悟睁眼,发现自己吻在了夏油杰的手上,他将手心横在两人嘴唇之间,紧紧相贴。
“悟,”夏油杰感觉自己脸烫得能烧掉了,“你,你怎么…”
五条悟没吻到他,心里觉得不甘,他托住夏油杰的手移动到夏油杰的耳垂上,捏了捏他圆润的耳钉。
“还真像你的作风。”五条悟轻轻地笑了,“杰不愿意吗?”
“没有,悟,我…”夏油杰被他手上的小动作搞得心猿意马,再这么放任他折腾不下去绝对要出事,他的右手覆在五条悟的下半张脸上,手心正好对着五条悟的双唇,甚至能在动作间感受到嘴唇蹭过掌心的温度。要死了。夏油杰不敢去看五条悟直勾勾的眼睛,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在叫嚣着他去占有,想要和他贴近,想和他拥抱,想和他一起在醉烂的夜晚里漫无思绪,想要告诉他一切真实的情愫,想…
夏油杰松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手,用食指轻轻蹭了蹭五条悟的嘴唇。
好软。
夏油杰没头没脑地想着。他轻轻揉搓着,甚至将它撩开,看到里面尖尖的虎牙。拇指被牙尖摩擦着,夏油杰心里乱极了,他知道自己在做趁人之危的事,可手却脱离了脑子的控制。五条悟看他眼神已经涣散,明白他是忍不住了,索性舔了舔放嘴边的手指,吓得夏油杰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
“搞什么…”五条悟幽幽地看着站在面前大喘气的夏油杰,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杰怎么总爱临阵逃脱。”
“对不起,悟,你就当我醉了吧,我们两个人脑子都不清醒。”他小幅度地含着腰,可全身的肌肉都在紧绷,“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包括…”
他消了声,想被突然摁下了静音键,因为五条悟将脑门抵上了他的。他在很近的距离内,望着夏油杰错愕的双眼,忽地笑了。
“好,杰,听你的。那就等我们都清醒了再做。”他站了起来,独自往外走去,“我就先去洗澡喽。” 卧室外传来门被锁上的声音,一切都回归了寻常的寂静。
夏油杰将自己摔在床上,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他顶了顶胯,意识朦胧间感到火还没消,不知道五条悟刚刚察觉了没有。他翻了个身,打算不再去管它,反正五条悟现在又不在,他有足够的时间用来消火。
五条悟嘴唇的触感还停留在脑海里,夏油杰痛苦地闭上眼,甚至能在一片漆黑中描摹出他嘴唇的形状。太糟糕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酒后失态的行为。夏油杰用枕头闷住了脸,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那样,企图就这样埋掉所有的不合理欲望。
之后的整宿,他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五条悟洗漱收拾完就躺回了床边,面朝着墙,不一会就发出平稳的呼声。夏油杰也妥帖地洗去了全身的酒味,躺在五条悟旁边,愣念了半个小时的清静经。
这算什么?闹剧吗。他半梦半醒间觉得好笑,可最好笑的还是他自己,明明对方都醉了,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当了真。
就当酒后犯浑吧。虽然这么说挺不负责的…夏油杰在酒精的催动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五条悟常常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白天就闷在酒馆里,晚上十点才回来,只有在周末才有时间约着夏油杰一起出去玩。他似乎有事在忙,但对自己在忙什么却经常推辞,避而不谈,夏油杰也不再过多追问,五条悟曾给自己说过,酒馆只是个人爱好,他还有正事要做,再不找一份妥当的工作的话,就要被老爹拉去给公司做牛做马了,他不想这样。
五条悟以不想回家面对老古董为由,强制借宿在夏油杰家里,并且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生活用品搬了过来,本就不大的出租屋堆满了两个成年男性的东西,视觉上面积就缩小了一半。
夏油杰倒乐得清净,五条悟不在,他就在家捣鼓做饭,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不少菜品,从简单的家庭小炒到大动排面的私人宴席,虽然没条件让他买过于豪奢的食材,但他也变着花样搞了一堆平替,华华丽丽地摆了一桌,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五条悟会找到新的工作,而他也会慢慢走出阴霾,他渐渐迷上同对方在深夜袒露心扉的感觉,五条悟成了他的有且仅有,而他也意识到自己对于对方来说同样是不可替代,这让他对这段关系更为依恋。
盛夏就快要过去了,八月末的尾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转眼树叶枯黄,在一晚的秋风中,零落飘散了一地。夏油杰穿着不算太厚的外套,踩在干枯的落叶上,枝叶破碎,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一早就出来直奔菜市场,五条悟今天休息,酒馆被交给七海健人负责,他则宅在夏油杰家里,扬言要躺一天养神,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夏油杰知道他明天有要事要做,便下定决心要给他做一顿大餐,补补脑子,也解解馋。十月末的气温还算平稳,但一场秋雨短暂地带来了小幅度的降温,夏油杰刚从菜市场里走出来,迎面就被中雨砸了个满怀。他没带雨伞,只能一路小跑着回家,外套被浸湿后贴在了身上,黏腻得令他想起不久前的盛夏,他随便出一次门也是这样的场景。只不过之前是汗,而这次是雨。
“悟,”他敲了敲出租屋的门,“开一下门,我没带钥匙。”
大门被五条悟打开,他正穿着睡衣,似乎刚从床上起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梳。
“淋湿了?怎么没有带伞。”他接过夏油杰手里的袋子,上面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答着水。
“嗯,出门买了点菜,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雨。”夏油杰脱下外套团成一团,准备放进洗衣机里转一圈,“你刚醒吗?”
“啊,也不算吧,已经起来了一会了。”五条悟侧过身,夏油杰在他闪出的空间里,看到沙发上熟悉的身影。“你朋友来了,说是…有事要找你?”
夏油杰的动作一顿。
“夏油前辈,我…好久不见。”
夏油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他看到了,两个月以来音讯全无,久到他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老朋友”。
“好久不见。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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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坐在他俩之间,感觉自己一左一右坐了两尊佛像,他们在简短的打完招呼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夏油杰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头发被扯散下来,连他湿得一塌糊涂的外套都是五条悟帮忙扔进洗衣机的。
五条悟掏出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然后向后仰躺在沙发靠背上,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
“怎么说,谈谈?”
他踢了踢夏油杰的小腿。
夏油杰哽住了,他出门买菜向来不带手机,自然错过了灰原打给他的电话,他就像自己的心病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没一会还着实消化不了。
“夏油前辈,我很庆幸你能在这里认识新的人,交到新的朋友,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灰原双手交叉,试探性地看向一脸菜色的夏油杰,“但是…”
五条悟意识到灰原在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里瞟,于是果断地往卧室里走。
“哦,我打扰到你们了是吧。”他捏了捏夏油杰的后脖颈,示意他放轻松,“那你们聊,我就先回屋补觉了。”
卧室的门被关上,门内传来落锁的声音。夏油杰松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往厨房走。
“前辈!”灰原站起来想要拦住他,“我有事要对你说…”
“有什么事去厨房里谈,在这里他会听到。”夏油杰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想把他卷进来。”
灰原懵懵地嗯了一声,跟着夏油杰进了厨房。
抽油烟机被打开,夏油杰在嘈杂的声音中打开窗户,站在窗边点了一根烟。
“说吧,什么事。”夏油杰没有去看他,而是盯着窗外的街道。“总部派你来的?”
灰原靠在厨房墙壁的白瓷砖上,和他隔了将近两米远,沉默着点了点头。
“西南总部那里了解了你的情况,虽然表示遗憾,但都还是一致希望你能回去。”灰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有,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下去,“班长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可错的并不是你,你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默默站在窗边吸烟。
“西南总区的人数本就不多,合格的新兵需要锻炼,你作为主心骨又不在,整个排都意气消沉。”灰原紧紧地握起拳头,甚至能将手心掐出血来,“回来吧,前辈,最近云南边境又有调动,整体局势并不太好……”
“嗯。”夏油杰摁灭了烟头,半阖上眼,“你这两个月,在这边的控制区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他们点明了要让你回去,还说容不得你拒绝。你不辞而别,直接申了两个月的假,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他们处理…”灰原支支吾吾地抬头去看夏油杰,“而你却跑到东边来逍遥自在、混吃等死了。”
夏油杰挑了挑眉,继续问他:“然后呢?”
“他们还说,你是…”
灰原紧张得咽下口水。
“是害死班长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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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没由来地感到烦闷。直觉告诉他夏油杰状态并不好,他似乎在刻意躲着自己和那个老朋友交谈。夏油杰没有在客厅里,厨房的门紧闭,抽油烟机不合时宜地开了很久。他走过去,敲了敲厨房的门。
“杰?你在里面吗?”
里面传来慌乱开锁的声音。
“啊,五条前辈。”灰原打开门,给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显得那么生疏。叫我五条就行。”五条悟越过他,抬起头,远远地看见夏油杰靠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事。他伸长胳膊关掉了呜呜响着的油烟机,站在门口叫他的名字。
“杰,没问题吧?”
夏油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紧皱眉头,而五条悟则一脸的忧心忡忡。他找回了理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没事,悟,你和灰原出去等着吧。中午想吃什么?”
五条悟和灰原回到了客厅,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一东一西。五条悟没开口,灰原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夏油杰似乎对他的态度是抱有隐瞒的,他不知道五条悟对此了解多少。诚信来说,当他发现给自己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时,差点以为夏油杰的家里来贼,身体的肌肉记忆在一瞬间发出警报信号,看到五条悟并没有可疑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和他交谈。
他告诉五条悟,自己是来找夏油杰的。门内白头发的男人揉了揉眼,似乎刚睡醒,但听到他的来路后果断地给他让出了路,说杰现在不在家,你可以进来等。
灰原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很好,自从他离开西南后,整个人抑郁不振,更不愿意和毫不认识的陌生人交谈。他被夏油杰安排到几百里外的控制区时,还在担心洗夏油杰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眼下看来,似乎他一切都好,甚至找到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灰原是杰的老朋友么?” 五条悟打破了沉寂,问坐在一边就要缩成一团的灰原。
“是的,我和夏油前辈很早就认识了,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灰原急忙应答道,他乐于五条悟愿意和自己讲话,“夏油前辈对我影响很大,我对此很感激,并且非常高兴他在这里能认识到新的人。”
“听你前辈前辈的叫,你和杰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五条悟被提起了兴趣,转过身调低了电视的声音,“师徒、同级?还是远房亲戚?”
灰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夏油杰曾经和他提过对外要保密,他对此一直都是打太极的态度。他踌躇犹豫了很久,感觉急得脑门都要留出汗了,五条悟的眼神充满审视的意味,盯着他让他想不出糊弄的话术。
“我们是战友。”夏油杰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炸酱面。“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只是普通的旧识关系。我和灰原提过改口,但他就是改不掉。”他擦了擦蘸上油水的手,招呼他们过来吃饭:“悟如果有什么想问的话,尽管问就好了。”
午饭是三份茄子卤面,一碟韭菜花,夏油杰原本的计划是炒几道五条悟喜欢吃的菜,但和灰原的交谈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择菜切菜的时间不够,就只好凑合凑合煮了三人份的水面条,简单炒了个卤,浇在上面当捞面吃。五条悟吃面的速度向来很快,简直可以算得上风卷残云的程度,灰原甚至怀疑他都没有好好嚼烂,一根面从嘴里直通肠道。
“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杰和灰原会是战友。”五条悟嘴里塞满了面条,口齿不清地坚持说着,“明明灰原看起来并不像当过兵的样子。”
“悟,那样说人家不好。”夏油杰用筷子敲了敲五条悟的手指。
“有什么关系嘛,我的确是看起来瘦弱了一些,更别提和夏油前辈相比了。”灰原打哈哈,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体量小,光是完成日常训练就能把我折腾得够呛,为此没少麻烦夏油前辈的照顾。”
五条悟忽然抓住了重点,眼里发光,似乎在一片迷雾之间看到了救命稻草。
“那灰原也去过西藏喽?和杰一起?”
灰原像是突然卡膛的机关枪,不再出声。
他试探地去寻夏油杰的视线,在得到对方的默许后,才斟酌了如何向一无所知的五条悟解释。
“嗯,待过一段时间。我最后从西藏调离,也是夏油前辈鼓励的。”灰原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许多的东西,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
“当时边境兵源不足,资源吃紧,夏油前辈便和班长一起带着十几个人从西藏转移到了云南边境。”
五条悟的身边从来没有有如此经历的人,他也很难将夏油杰和部队联系到一起。他第一次见夏油杰时,对方明明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颓废感,他甚至一度怀疑夏油杰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又或者是患了什么心病。
五条悟接着问他:“调离?为什么要从西藏调离,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吗?”
坐在一旁的夏油杰咳了一声:“悟。”
“好吧好吧,不能问对吧,那就算喽。”五条悟识相地闭了嘴,“咱们聊点别的话题吧,我还没有去过西边,甚至没有上过高原。杰总是在给我描述那边的美景,可美总是有两面性的吧?灰原对那里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客厅里的新闻声成了此刻交谈的背景音,夏油杰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和远处老钟的报鸣逐渐同频。
“……我第一次问班长时,他并没有给我描述那里的景象,”灰原抱着面前空荡荡的碗,“他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而是反问我,你觉得在西藏生活的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样的?
“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与宗教有关的一切我都模棱两可,我只知道高原上的经幡,祭天用的祭坛,以及排成一排的转经筒。西藏人的信仰是什么样的?我并没有过多想过。
“班长告诉我,在那边,人们究其一生都在追寻世间真理,他们欲求升天,而不是下高原。所有去过那里的人都不可避免的地沉沦于此,都会有想要一辈子留在那里的冲动,就算身体离开,精神却依旧留在了西边的高原上。”
五条悟听得入了神,以至于在灰原离开出租屋时,整个人的神思都停留在这个问题上。
夏油杰曾给他看过许多西藏的照片,也为他讲过许多有关西藏的故事。
雪山,寺庙,无边无际的草原,以及高原人们最虔诚的信仰。他似乎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过去,只把最光鲜明亮的地方铺成画卷,一一展示给了对此毫无涉猎的五条悟。但这不够,五条悟真正想听的,仅仅是与夏油杰有关的一切;西藏的美景于他而言,只因与夏油杰有关而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意义。
他更想去这个神秘莫测的地方了,他对于自己来说已经不是地图上的遥远地点,而是真切的、可以被感受到的实体,引诱着他向它走去,去真真切切地一探究竟。他想给夏油杰缓冲的机会,所以他主动介入对方的记忆深处,去真切地触碰被隐去的真相。
将老朋友送走后,夏油杰却整宿整宿的睡不好。灰原的到来仿佛一道枷锁,紧紧束缚住夏油杰紧绷的神经,令他无法逃脱。他不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而是根本没想会来得如此早,以至于他刚以为能就这样平淡地活一辈子,就又被拉入无边地狱。
“他们还说…你是害死班长的懦夫,是你导致了他的死亡。”
夏油杰又做了噩梦。
在梦里赴汤蹈火时,他再一次遇见不可消散的积雪,以及无边无际的苍白。积雪下掩埋了无数的尸骨,他们叫嚣着抓住他的脚踝,要将夏油杰拉下地狱,拉进一个永远不得善终的未来。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正确?夏油杰以及没有挣扎,或许对他来说,“正确”早就是身外之物了吧。他在一片炼狱中,逐渐失去了意识。当晚,五条悟并没有向往常一样缠着夏油杰问东问西,他们两个人在契合的沉默中,选择了各退一步。
第二天,五条悟早早地起了床,六点就收拾好东西,独自离开了出租屋。他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以至于夏油杰醒来时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连五条悟仅存一丝的温度都消散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产生了一切又步入正轨的错觉,好像前两个月的温存不过是一场随时可以被捏散的美梦。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跳出五条悟在七点半给他发送的消息。
“我要上战场了,杰!”
“记得为我默默祝福哦!”
“[猫咪打滚.gif]”
夏油杰揉了揉并不清醒的脑袋,里面似乎有两个哑铃,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滚来滚去。他猜测五条悟是在为找工作的事情忙碌,要么就是去参加了考试,总之不会是什么超出他认知的东西。会话框的红点提示他依旧还有未读的消息,他看着备注为“灰原”的聊天框,挣扎犹豫了很久,还是沉重地点开了。
灰原给他发了一张照片,夏油杰分辨出那是熟悉的部队通知,他在最顶层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灰原发了两三句文字,内容简短凝练,无非是转达的信息,夏油杰粗略地看了一眼,回了个“收到”,就又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秋天的早晨格外清爽,窗外的老树被风吹出沙沙的声响,舒适的白噪音从窗外传来,平缓了夏油杰烦闷的心情。眼前的状况使他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应对办法,一边是,他简直想骂人,凌乱的思绪把他的逻辑缠绕成杂乱无序一的团,他在一场死局里,看不到更多额外的选项。
五条悟直到中午都没在给他发过新的消息,夏油杰准备的双人饭便凉了一半。直到傍晚六点时,出租屋的门被钥匙打开,五条悟神神秘秘地踱进来,像变魔术那样从身后掏出一个文件夹来。夏油杰正瘫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发着呆,看到他来了,才坐起来,勉强恢复成往日正常的模样,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杰。”五条悟绕到夏油杰后边,从后面捂住夏油杰的双眼,凑到了他耳边。“你猜我拿到了什么?”
夏油杰无奈地笑着,他闻到对方身上令人心安的淡淡香气,转而抚上五条悟的手。
“拿到什么了?”
然后他看到了,被摆在面前的资质证。
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刺痛了他的神经。
援藏医生资格证。
白纸黑字的证明像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底部的印章做不了假。夏油杰愣在原地,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随时能置自己于死地。
“怎么样?惊不惊喜?”五条悟坐在他旁边,丝毫没察觉到夏油杰的异样,“我前一阵在网上看到的,那里缺人,没有人会愿意去那受苦。可我想去,不管是因为杰在那里待过,还是去发挥我的社会价值,这对我来说都是不可错失的机会。
“这份证明的有效期是两年,两年后我就可以回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可以选择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十五年的援助期满。到时候,杰可以和我一起回到西藏,我们再去一趟你给我介绍过的所有地方…”
“差不多够了吧。”夏油杰打断他说。
“什么?”五条悟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差不多该收手了吧。”夏油杰苦笑着拍开五条悟的手,嘴角微微抽动,“这样一味迁就我很好玩,是不是?”
资格证复印件被他打散,五条悟对夏油杰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感到疑惑,还以为他在给自己开玩笑。
“杰在说什么?这是我考了很久才考到的啊。”
“你是因为我给你说了,才会有想去的想法,”夏油杰的尾音都在发抖,“还是单纯的想要追随我,一切价值都以我为基准?”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看不清的情绪,那是五条悟所不能够理解的深深的、沉重的失望,仿若寒风朔雪,把自己推入万丈深渊。
“我不需要你这样迁就我,悟,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做无意义的事,这样会消耗你的精力。”夏油杰不顾五条悟的反应,语气严肃得像在念宣判书,“你应该去追寻你真正热爱的生活,尽管那样的未来里可能会没有我。”
“啊?搞什么?”五条悟被他惹怒了,“我将尽十几天的努力就这样被你轻飘飘地定义了?杰,你突然间犯什么病?”
“悟,不管你怎么想,我依旧坚持我的态度,你应该保持你自己原本的模样,而不是为了我委曲求全。”夏油杰不再去看他,默默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五条悟不再作声,他咬紧牙关,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一腔怒火。末了,他沉默地拿起书桌上的墨镜和钥匙,大步离开了卧室。客厅外传来门被狠狠碰上的声音,力度之大,甚至整间屋子都跟着轻微摇晃着。
夏油杰蜷缩在床的一角,再也忍不住地抽搐起来。
地上是散落的各种纸质证明,夏油杰不敢去看,他明白这些对五条悟很重要。他压抑不住地颤抖着,手指抠进膝盖上的皮肤,和以前无数次在深夜独自崩溃时一样,绝望愤懑得像一个孩子。他跪到地上,胡乱地摸索着,将纸页挨个放进文件夹里。
他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泪和鼻涕混到一块,不知何时黏腻地糊了一脸。
五条悟接到家入硝子的电话时,他刚收拾好行李,回到夏油杰的出租屋里取东西。电话那端的声音非常嘈杂,硝子似乎在迪厅,他一时半会没能听清硝子在说什么,只是依稀分辨出夏油杰喝醉了,似乎还和他们在一起。
五条悟的耳朵被震得难受,他挂掉电话,选择给硝子发文字消息。
“杰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家入硝子给他发来一张实况照片,中心是喝得醉烂的夏油杰,正揽着七海健人往嘴里灌酒。
“夏油突然说要请我们喝酒,谁知道他会选这么个迷乱的地方?”
“他已经喝了整整一桌了,没有要停的样子,我们谁劝都没用,只能叫你来帮忙了。”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红得发黑的脸庞,意识到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便向家入硝子要来了酒吧的地址,带着一箱的行李打车飞奔过去。
五条悟赶到时,七海健人已经被夏油杰强制灌了五瓶酒了。两个人醉得不成人样,要不是家入硝子叫来人帮忙拦着,夏油杰还能继续喝下去。
众人看到五条悟就像看到了救星,家入硝子走到夏油杰旁边使劲拍了拍他的脸,迫使他睁开眼:“醒醒夏油,五条来了。”
“悟?是悟吗?”夏油杰醉醺醺地挣扎着,挣脱了七海等人的禁锢,像个地痞一样视线久久地停留在五条悟的脸上,“确实,和悟长得好像…开玩笑,悟怎么会来这里,你是悟找来的替身吗?”
他向五条悟走了过去,步伐不再稳健,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踉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腥味,与夏油杰身上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五条悟被他扑了个满怀,夏油杰重心不稳,整个人都挂在了五条悟身上。
“嗯…你是悟吗…”
“是哦,就是我。”五条悟在舞池音乐暂停的间隙,贴在夏油杰耳边说。
五条悟向其他人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托着意识模糊的夏油杰,把他挪放到了无人的沙发上。远离了五条悟这个人形热源,夏油杰感到非常不满,他伸出手,企图把五条悟拉过来。酒吧的空调开得度数很低,沉迷于酒精狂欢的人们感受不到冷意,五条悟默不作声地,任由夏油杰将自己拽了过去。夏油杰搂着他的腰,神志不清地咕哝着,似乎在自我催眠。
“可就算你是悟的话,又有什么用呢…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我们之间还为此大吵一架。他应该不会再原谅我了。”
“…杰。”五条悟把他推开,心想怎么就算吵架了?他直直地盯着夏油杰此刻浑浊黯淡的黑瞳,甚至在一潭黑水中找不到一点光亮。“你看清楚,我就是五条悟。”
“?”
夏油杰在音响的持续轰炸中,视线定格在五条悟脸上,痴痴地笑了。“真的是悟啊,你果然没有骗我。”
“你怎么喝了那么多,”五条悟被他扯到沙发上,在夏油杰的牛劲里勉强坐稳在他身边,他拍了拍夏油杰醉得发烫的脸,以为夏油杰是被什么人给拐过来了。“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夏油杰抓住五条悟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悟的手好冰。你摔门走的时候,也好冰。悟是冰块做的吗?”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五条悟被音响震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可他分不出精力去关注这些,夏油杰一直在试图用蛮力将他拉向自己,可五条悟并不喜欢纯酒精的味道,更何况夏油杰一口气给自己灌了那么多,身上早就被酒精腌入味了。
“松手,有话好好讲,别动手动脚的。”他反方向把夏油杰的胳膊一拧,对方的胳膊就脱了力,“我不想跟酒鬼在这里折腾。”
“这么推开我的话,我会很伤心的啊,悟。”夏油杰还是缠了上来,双手捧住五条悟的脸,将他再次拉向自己。夏油杰身上浓郁的酒精味更清晰了,刺鼻程度直接直冲五条悟脑门,他不敢乱动,在一个过于暧昧不清的气氛里,选择把控制权短暂地交给这个醉鬼。
“悟,我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
“不要躲开我,悟。”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吻了上去。
五条悟没有躲,但同样没有等到落在唇上的吻。
夏油杰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脑门,再滑落到眉心、眼眶,最后以落在鼻尖一个虔诚的吻告终。
当五条悟以为夏油杰总算要开窍时,他却又一次被夏油杰不按常规出牌的脑回路击垮。
“怎么办啊?悟。虽然你早就嘲笑过我,可到了现在,我依旧不敢踏出这一步。”
“的确,”五条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自己都这样任由他摆布了,怎么还是不肯动手?“夏油杰,你真是有够胆小的。”
“悟…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遇见你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夏油杰蹭了蹭他的眼角,在持续轰炸的音乐中,醉醺醺地望着他的眼:“我不想伤害你,可这种想法愈演愈烈,反而令我感到不安,好像你下一秒就要从我手里溜走。”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五条悟读不懂的光芒,那是酒精带来的兴奋,也是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我甚至破天荒地想过,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你永远都会是我最特殊的那个。”夏油杰又凑近了一些,将自己的鼻尖抵上了他的,“听我说,悟,西藏并不适合所有人,高原会击溃任何对它有所贪念的人。留在中原吧,悟,至少一切埃落定后,你再回到这里,回到中原等我。”
他哭了似的,鼓起勇气蹭了蹭五条悟的唇,在五条悟沉默的注视中,苦苦哀求。
“就当是我对你唯一的祈求了,好么?”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
没有柔情蜜意的告白,也没有的氛围,夏油杰只是捧着一颗真心。
“杰,恐惧与依恋,并不是你口中那样矛盾的事。不要把我当成你人生路上的绊脚石。”五条悟吻了回去,同样是蜻蜓点水的一碰。沉默间,他的手机响了,五条悟分神去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我愿意去亲自探寻你所描绘的世界,尽管那只是一个在地球上微不足道的地方。”
“我今早通过了面试。他们给我的答复是,会分两批轮流驱车进藏。一批是今晚,一批是下个月。”五条悟在夏油杰近距离的注视下,坚定地、不容拒绝地问他:“所以杰,现在可以给我说那句话了么?”
他在等夏油杰说爱他。
可夏油杰没有回给他想要的答案,再一次地,隐忍地吻上了他的脸颊。
“别走,悟。原谅我。”
五条悟推开他,在依旧躁动的音乐中,接通了电话。
他离开了。
夏油杰试图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也渴望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个局面都扭转,可一切都是徒劳,五条悟早就做好了决定,无关乎任何的一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想要攀上属于自己的高原。
五条悟推开酒吧的大门,在物品保管处取走了行李箱。
“嗯,是我。”他站在街边,昏黄的路灯打下一片柔光,“确定了,我现在就在回民街,随时都可以走。”
他望着道路的尽头,不久后,一辆中型大巴缓缓驶来,最终停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回头,径直地向大巴走去。
家入硝子对他的不辞而别甚至一无所知。
“你去哪里了?”家入硝子扯着嗓子对手机喊,迪厅的音乐吵得她也不好受,“夏油怎么一个人趴在这里昏过去了?”
“谁知道呢,可能真喝多了吧。”大巴启动了,五条悟将行李放到大巴的储物层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今晚就拜托你们了。”
“拜托我们?你倒是说得轻巧,谁把他送回家?”
“那就让他睡酒馆,反正他带了家门钥匙,醒了后会自己回去的。”
手机那边的声音减弱了下来,五条悟猜测她是离开了酒吧。
“怎么回事,五条,”家入硝子推开酒吧的门,在重归平静的一瞬间耳朵感到无比舒适,“你们吵架了? ”
“没有啊,就只是简单分了个别,我也没想到杰他会喝那么多。 ”
硝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忙问他:“你去哪里了?”
“西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五条悟插上耳机,靠在车窗上发呆,“抱歉没有和你们透露过,我要去那里援助两年,做两年的援藏医生。两年过后,我就会回来。”
“你可真是…”家入硝子突然明白了夏油杰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喝那么多,“我们倒是无所谓,酒馆这里应付得来,关键是你就这样做甩手掌柜,夏油怎么办?”
“我会和他解释好的。”五条悟说,“等他没事了,就邀请他一块过去,反正杰一直是无业游民的状态。”
“好吧,好吧,我就不为你操那个闲心了,你自己掂量好就行。”家入硝子放弃追究下去,话锋一转,很严肃地对他叮嘱道,“但是五条,我要提醒你,你最好把来龙去脉都和夏油说清楚,你的目的还有计划,最好一字不漏地给他转达好。不然以夏油的性子,我真想不出他还能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好啦好啦,我明白啦,硝子,我会给他讲的。”大巴缓缓开动了,慢慢驶上了主干道。五条悟望着窗外向后推去的老树,干枯的枝干在月光的照射下,竟显得那么孤独和憔悴。
“总之,杰他就拜托你们了。等第二天一早,我就会给他打电话的。”
家入硝子没再和他过多交谈,简单道别后,就回到了酒吧,和七海一起商量着如何把烂成醉泥的夏油杰扛回几公里外的酒馆。
大巴的容量并不大,今晚走的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个,大部分人还是选了晚走的那一批。五条悟放着手机里收藏的音乐,独自坐在车里后排的角落。身上还留着酒吧里的劣质香水喷雾,以及从夏油杰身上蹭过来的酒精味,不得不承认,当夏油杰不由分说地扑到自己身上时,他其实是想推开的,因为他身上的酒味太浓,五条悟简直怀疑他下一秒就能吐在自己后背上。
五条悟对夏油杰最后的态度很不满意,气氛都烘托到这一步了,他甚至有勇气吻上来,竟然连坦白心意的机会都抓不住。五条悟叹了口气,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自己不也是一个任性就跑了么?他的手指蹭了蹭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夏油杰贴上来时的温度。
大巴开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才能到转站的机场。五条悟靠在窗边睡了过去,被手机铃声吵醒时,天已朦朦亮,高速公路上的路牌还在飞速向后奔跑着。
是夏油杰打来的。他迷迷糊糊地接通了电话。
“悟?你走了吗?”夏油杰的声音嗡嗡的,似乎是喝了一宿没缓过劲来,“你现在在哪里?硝子给我说你已经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你醒啦?昨晚睡在酒馆里还舒服吗?”五条悟回答他,在车座算不上宽敞的距离间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到机场,所以有什么事就现在赶紧问,时间一过你想问也问不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五条悟以为他挂断了电话,刚想拿走手机去看,夏油杰的声音又死灰复燃一般从对面传来。
“悟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五条悟没太在意。
“我吗?还真有。”五条悟把耳机线上的麦放到嘴旁,好像隔着屏幕靠在了夏油杰耳边,“我知道杰在担心什么,放心,两年后我就会回来。”
“…”
“还有,不要再瞎想了,我去那里并不全是因为你,况且我也不是什么为了某个人抛弃掉一切原则的人吧?那也太丧心病狂了。”
夏油杰此时底气不足,硝子在旁边,他说不出什么尖锐的话,只能嗯嗯哦哦地应付着。
“这两年我会一直和你保持联系,你呢,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就好,酒馆里有其他的调酒师,你想喝酒随时过去,虽然可能技术没有我好,但总比你昨晚去的酒吧好多了。
“当然了,杰要是想我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不能向你担保会不会见面,但能在同一个地区的话,”
“悟,”夏油杰那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五条悟猜他是从躺椅上站起来了,“你会一直等我的,对吧?”
“对啊,我说过的,那我一定就会做到。”五条悟回答他,“杰一直都在我有关未来的规划里。我只是离开一阵,到处走走。我明白你有许多事不能和我讲,可我想切身去体会你所说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去。所以不要推开我好吗?我不会离开很久的。”
车到站了,司机摁了两下喇叭,示意人们下车。五条悟没有挂断电话,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帮一个小姑娘拿下了行李箱。手机对面的夏油杰没有及时回应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好。”
负责人帮他们办好登机牌,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五条悟登上飞机,在小小的窗户间最后看一眼抚养自己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就要上高原了。
下飞机时,五条悟手机上已经堆满了好几个未接来电。
家入硝子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同时在微信里对他进行了持续的轰炸。五条悟感到不对,家入硝子不是急性子,能让她这么着急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喂?硝子,发生什么事了?”
“五条,夏油有没有和你再联系过?”电话那头家入硝子的声音非常焦急,“和你打完电话后,他就一个人走了,我们发现的时候只看到了他留在桌上的便签,说他感谢我们的照顾,叫我们不要再去找他了。”
夏油杰走了?五条悟愣在那里,身边的人流不顾他继续往前走去,像是溪流中纹丝不动的鹅卵石。可他又能走去哪里?
五条悟向负责人请了个假,跑到机场的卫生间,在通讯录里找到夏油杰的电话。后面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进藏路程,全程只有一条国道,路途艰险,需要尽快上路,才能避开风雪天气。
“悟。”夏油杰的声音传了过来。
“夏油杰,你现在在哪里?”五条悟压抑着脾气质问他,“你又在给我搞哪出?”
“…悟,我只是同样在做我该做的事。”夏油杰淡淡地回答他,“我愿意尊重你的选择,同样也会遵守和你定下的承诺。等一切都稳定后,我会再回中原等你。”
五条悟听见手机对面有关上车门的声音,他瞬间精神紧绷。
“别说有的没的,你到底在哪里?灰原在你旁边吗?”
夏油杰没料到他会猜到这里,卡壳了一瞬,可就在这一瞬间,五条悟却明白了他的意图。
“好,好,我明白了,”五条悟笑了,如释重负,“你为什么不能和我直说?我们在西藏重新汇合不是更好么?”
“你见不到我的,悟,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们两个或许无法在那里碰面。”夏油杰的声音轻颤,五条悟听到对面传来阵阵风声,“抱歉,不能和你报平安了,我无法和你像这样随时随地保持联系。但我向你保证,一有机会,绝对会再次给你打电话。只不过,只会是陌生号码。”
夏油杰约莫是回去了,回到了他的部队。
这是五条悟脑内唯一的想法。
果然灰原就是来带他回去的。
真巧啊,就在自己离开之后,夏油杰也离开了中原,就好像人为制造的巧合似的。
“…好,我答应你。出租屋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上,两年后,我会去中原等你。”
“悟,”夏油杰说,声音中是只有五条悟能听出的虚弱和颤抖,“我会期待着,再次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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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五条悟到达西藏,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初次抵达这里时,援藏总部并没有立刻给他们安排工作,而是带着他们到处转了两天,熟悉自己的工位、还有需要负责的村庄。五条悟所在的辖区内是一片不小的藏族村寨,居住的大多是本地的高领老人,稍微好一些的,有子女会帮忙照顾,情况稍差的,除了自己带着几个孙子孙女外,就再没有照顾老人起居的人了。五条悟跟着向导,挨个探访了村内的老人,老人对从外地来的人往往抱有戒备心理,自己在西藏生活了这么多年,铁路开通后,村里来了不少外地的年轻人,据说都是从东边来的,但大多只是来这里做做样子,两年之后就会再调回去升职,美其名曰“到西部历练”。五条悟对此并不意外,他理解这里的老人,并且愿意花心思去为他们服务,本身自己的医疗水平不错,跟着老师傅多出几次诊后,倒也学了不少新的知识。
他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时,其实身体是有一定程度上的不适的。大巴在进入进藏口时就有了恶心头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在高反,海拔逐渐升高,直到两小时后车速和道路逐渐平稳下来,才感到稍好了一些。下车后,向导给他们发了高原药,提醒他们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不要勉强。五条悟接过那瓶糖浆一样的药水,忍着恶心,最终还是喝了下去。
西藏的一切就这样完整地、真切地展示在了自己面前。五条悟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但不耽误他感受到高原澄澈的阳光、未经污染的蓝天和芳草,他拄着在路上随便捡起来的木棍,像一名前来朝圣的苦行僧,弯着腰,抬头虔诚地仰望着笼罩在自己周围的一切山川湖海。他听到了夏油杰录在手机里的风声,听到不远处村民牧马时悠悠的马鸣,看见挂满经幡的藏族建筑,此时此刻,他简直有想要撒欢奔跑的冲动。但高原反应困住了他,他胃部反酸,在同行者的搀扶和帮助下,才勉强拿出手机和西藏的山峰合了张影,发送给了三千多公里外的硝子和七海。
这里的一切都远超五条悟的预期。
他在中原生活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水泥路的平稳以及健全的基础设施,当他一时兴起掏出手机准备看看高原上有哪些外卖时,才明白这里的店家少有外卖服务,就算有,也是需要额外付费的商家自配。他远离了触手可及的商场,远离了想吃什么随时去街边随便一逛的随性,当他真正体会到当地生存环境的苛刻时,才准确意识到,自己前来援助的任务有多么艰巨。
总部分给他的工作室是一间年龄比他自己还大的医疗室,墙体上的水泥斑斑驳驳,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支架。他的日常生活办公就在这里,但他不会终日坐在这里,这里与其说是医疗室,不如称他为一个简易的诊所,他一个人负责所有前来问诊的病人,还需要在有人接班时和老师傅一起骑马进村,挨家挨户服务问诊。他就这样日夜不分地工作了两周,直到在老师傅的带领下将所有流程体验了个遍,才勉强获得了半天的休息。
夏油杰上一次给自己打电话,还是他刚刚下大巴,抵达西藏总部的时候。那是个上午,不过早上十点,但对于靠西的西藏来说早晨才刚刚开始。他在总部大楼门前的庭院里,和夏油杰打了他来这里的第一通视频电话。
“怎么样了,悟?”
电话那头的夏油杰似乎还在路上,没有需要保密的要求,便在五条悟的磨合下打开了摄像头。
五条悟看到许久没见的夏油杰,刚刚经历的高反所带来的阴影顿时灰飞烟灭,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给夏油杰看西藏的天,西藏的山,还有在空中飘荡的旗子。
“已经到啦,杰,给你看这是我们援藏医生的总部!”
“不错啊,看来你已经适应了那里的气候了。”夏油杰笑了笑,要五条悟把摄像头对准自己,他想多看一会五条悟的面庞,“冷不冷?没有不适应吧?看你鼻尖都冻红了。”
五条悟兴奋地回答他:“我过会就去加衣服!”他拍了拍被冻疼的脸,毫不在乎地继续给夏油杰讲,“难受倒还好吧,除了刚来的几个小时有点高反,吃了他们给的药后,也就没什么事了。”
夏油杰默不作声地笑着看向屏幕里五条悟的面容,当初的他没想错,白发蓝瞳果然是和西藏适配度最高的颜色,五条悟简直要和如画的西藏融合在一起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高反,没来的时候听他们说高原氧气少,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影响,长这么大我就没生过多少病,可没想到还是遭殃了。”五条悟将手机贴近,似乎想通过这样模拟夏油杰给了自己一个拥抱,“这体验太新奇了,好像有人拿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我的脑袋,还有一台吸尘机在向上吸我的胃液。” 夏油杰用手指轻轻地蹭着屏幕上五条悟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五条悟在中原过得如龙似虎,每天像个少爷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到达西藏后失去了这种可随时被支配的自由,更别提一上来就给他来了一个高反大礼包,他从前哪经历过这些?
“悟…抱歉,让你遭受这些。”夏油杰的声音变低,似乎很伤心,“我应该提早给你说清的,而不是一味告诉你光鲜亮丽的东西,不然你也不会没做心理准备。”
“哇,”五条悟惊奇于他的脑回路,打趣地逗了逗他,“杰真的对我好上心哦。”
“我的确对你很上心,”夏油杰毫不避讳地回答他,“我说过吧,你对我来说一直都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受一点伤。”
…什么嘛。五条悟不说话了,把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恶狠狠地瞪了夏油杰一眼。
“好了,悟,我这边有急事,等不忙了再给你联系。”夏油杰看着他瞬间变得窘迫的脸笑了起来,他正了正色,向屏幕那头的五条悟勾了勾手指:“贴近点,悟。”
“嗯?干什么。”五条悟没搞懂他要做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把手机贴到脸侧,“你有悄悄话要给我讲吗?事先告诉你,我没戴耳机,并且是开的外放哦……”
然后,夏油杰措不及防地,轻轻吻在了手机的摄像头上,五条悟杵在原地,像是忽然被摁下了开关键,他甚至听到了夏油杰故意发出的亲吻的声音。
“……”
夏油杰远离了屏幕,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假惺惺地关心他:“悟?怎么不说话了?身体不舒服吗?”
五条悟,红着一张惊为天人的脸,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大声地控诉: “杰!我都说了是外放!”
“那又如何?反正你给我展示过了,周围没有别的人。”夏油杰狡猾地笑了,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好啦好啦,这次我真的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等我下次给你打电话。”
五条悟率先摁断了挂断键,双手插兜,没什么气势地狠狠迈着大步,向总部走去。
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究竟是要哪样啊…
一周后的劳累使他格外珍惜这半天的休息,他从中午回到宿舍后就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当他醒来后,窗外的阳光依旧很灿烂,村内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宿舍楼外的空地上玩游戏,一派安静祥和的样子。
桌边的手机响了,五条悟从床上懒洋洋地挪了下来,发现是一串陌生电话,但开头前缀是这边常见的089x。他忽然想起许久没再和他联系过的夏油杰,福至心灵般,瞬间接通了电话。
“杰?”他试探性地问着。
电话那头有细微的电流音,他并没有回应五条悟的询问,五条悟以为对方打错了,正要挂断,就听到了他时刻都在想念的声音。
“怎么猜到是我的?”
“直觉吧。”五条悟坐回到床边,盯着窗外的孩子们走了神,“毕竟在这里只有你会给我打电话了。”
夏油杰轻轻地笑了,他那边似乎很嘈杂,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人声,甚至还有机器运作的声音。他问五条悟,“这一阵过得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好好休息?”
五条悟摔回床里,声音嗡嗡的,“累是肯定的啦,老师傅花了两周才带我走完整个流程,接下来就要靠我自己去干了。这不,刚获得半天假期,我就从中午睡到了现在。”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孤零零地灯泡,反问夏油杰道:“你呢?怎么这么久才和我打电话。”
夏油杰没有直接回答他:“我这边一切都好,无非是部队里正常的训练和巡查,就是工作保密,不能随时随地向外部打电话。”他停了一下,似乎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身旁嘈杂的人声顿时变轻了不少:“悟,我很想你。”
“嗯,我也很想你。”五条悟笑了,仿佛看夏油杰委屈的脸,“你把身边的人支走了?”
“他们太吵了,我怕你听不清楚我的声音。”
“这下我听清楚了,”五条悟说,“我感受到你非常非常想要见我。怎么办啊?杰。”他翻了个身,信手拈来地满口跑火车,“我想你想得眼泪都快止不住了。”
夏油杰知道他是在胡诌,没有当真,却依旧装出一幅很伤心的样子回答他:“别哭,悟,高原太冷,眼泪会冻住的。”
那次的通话并没有给他们太多聊天的时间,十分钟后,夏油杰就匆匆挂断了电话,留五条悟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回味。在电话最后,夏油杰告诉他,自己要被调到别的地方了,也许很久,也许过一阵就回来,等此次任务结束,他就可以正式退伍了。
五条悟闭上眼,脑子里乱哄哄的。在中原时他就常常有这样的体会,如果午觉醒得太晚,会在醒来后得很沉一段时间里心情非常低落。当他来到西藏后,这种体验反而更甚,外面的阳光虽然还很灿烂,但他望着孤零零的室内,第一次对他和夏油杰分居两地有了真切的体会。
他是真的和夏油杰分开了。
然而日复一日的工作让他无暇去顾忌这些,他的午饭常常在医疗室内匆匆带过,而后是整理昨天一天直到凌晨的就诊资料。
“五条医生是从哪里来的呢?”绑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看着他整理出诊记录。
她是临近村寨里一个婆婆的孙女,碍于家庭困难,五条悟经常在出诊时选择率先拜访她家,一来二去,也就和这家的小女孩熟络起来。女孩不过不过十岁,在村里的一所公益小学读书,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混熟后反而以外的健谈。她格外喜欢缠着这个年轻的大哥哥,五条悟待村里人不错,尤其是哄小孩格外上手,甚至被村里的小孩尊奉为“小大王。”
“我啊?”五条悟分出神来回答她,手上的动作没停,“我是从东边来的。”
女孩接着问:“那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很远,需要坐几天几夜的汽车,中途还有几个小时的飞机。”五条悟将工具箱收好,今晚换班,他不需要再半夜外出就诊,“总之呢,来这一趟非常辛苦,半条命都能搭在路上。”
“那五条医生的爱人怎么办?”小女孩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您应该有爱人的吧?在东边那里。”
五条悟被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打了个正着,他没想到小女孩还会懂这些。五条悟犹豫了一会,虽然他从未向外人提起过夏油杰,但此刻还是嘴硬地回答她说,“当然有啦,我性格好,长得又帅,有爱人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他是什么样的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是什么样的?我要怎么给你说呢…”五条悟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们现在所隔不远,或许远在天边,也或许就近在眼前。就是这样!…别不高兴嘛,小孩子别打听太多,五条医生也是有个人隐私要保护的哦。”
其实他早就想光明正大地给所有人介绍夏油杰,可迫于对方的身份,他并不能将这份爱意坦荡展示给他人。五条悟并不气馁,只要两人彼此心意相通,就算分居两地、不被世人所认知,又有什么关系?
夏油杰后来再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他也独自撑了五个多月。数月以来的劳累,使得不少前来援藏的同伙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身体衰败,不少人提前申请了结束援助,被连夜送回东部进行救治。五条悟身体状况同样不容乐观,他长期缺觉,又有高强度的脑部劳动和手上工作,心脏不可避免地变得衰微,常常会在深夜将他痛醒。但就如他对外所说的那样,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两年期满才会回去。这里有很多需要他去帮助的人,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几个月后,总部突然在半夜将剩下的医生召集起来,到庭院集合开会。五条悟作为能力最强、工作经验最足的那个,被不由分说地请上了驱往东南部的云南高原,那里有更紧迫的任务要做,而他是唯一的希望。
他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察觉到此去必定任务非常重要,总部为他派了一名助手,带上必要的救助物资,和司机简单地嘱咐几句后,便命令他们先行出发,后面的医生则会逐次分批到达。
司机是云南医疗总部负责人的司机,他似乎开了一天的车,整个人都疲惫不堪。五条悟想要问他,却被司机回绝了,他递给五条悟一张小毯子,让他在车上赶紧睡一会,醒来后会一一向他解释。
车在国道上行驶了一夜,五条悟也半睡半醒地昏迷了一夜。他睡不好,山路陡峭,突如其来的任务搞得他心神不宁,莫非是别的地方发生了很严重的伤亡?他不敢去想,也不知道如何去想,他在朦胧的意识中似乎梦见了夏油杰,他正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和自己一起,躺在床上胡乱地扯东扯西。
第二天早上八点,车驶离了公路,转而上了一条泥泞的小道。五条悟被颠醒,长久的劳累使得他脑袋现在就要炸掉了,可他揉了揉眼,还是装作没什么事地坐了起来。司机看他醒了,嘱咐助手给他开一瓶矿泉水,便开始和他解释当下的情况。
“两周前,边境突然拉起警报,一批偷渡者带着军火强行过境,似乎还是对面国家的政府军。他们派别太复杂,近几个月经常在边境招摇闹事,西南军为此调派了不少兵源,但对面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
五条悟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水瓶,他咬着牙,静静地听着。
“就在昨晚,他们又违约突袭,只不过这次不是冲着篡改边境线来的,而是我方的巡查部队。
“他们和部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我方资源不够,甚至没料到他们会直接上来攻击。”
冷兵器冲突,对两国来说并不是开战的标志。路的前方出现了一片棚户房,房外是许多缠着绷带的、穿着迷彩服的青壮年男性。五条悟的血液倒流,似乎预想到了事件的结局,他攥紧了扶手,无神地盯着过路奔走的军人。他们手里抬着运来的医疗设备,正紧急有序地往前方某个棚户房里送去。
“然后呢?”五条悟问他,嘴唇毫无血色。
司机下了车,医疗兵匆匆地向他们赶来,打开五条悟手边的车门,指引他向棚户房里走去。
“由于对方突然奇袭,我方没有作战准备,除了几把步枪外,并没有准备过多的武器。”
司机在他身后,仿佛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没有开枪。”
在棚户房外,五条悟看到了灰原,他正孤身一身站在门外,一下一下地用衣服抹着泪。他看到对方手臂上缠满了用来止血的三角巾,顿时警铃大作,他不顾士兵们的围堵,快步冲了过去,扯过灰原不断擦泪的小臂。
“五条前辈,你怎么…”灰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眼神变得闪躲,似乎在躲避五条悟的视线。
“杰呢,他不是和你一队吗,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他努力克制着,可心率暴增,他抑制不住地喘着气,“灰原,我是派来的医生,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昨晚领头的到底是谁? ”
灰原知道自己终究是躲不过了,他自暴自弃地哭了出来,抓着五条悟的手腕,哭得撕心裂肺。
“夏油前辈他…” 灰原哽咽着,他似乎压抑了很久,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泪水瞬间模糊了整张脸。
“他是我们那一队的负责人…”
“出事后他下了死令,只有他一人前去对峙,而我们…不被允许开枪。”
帐篷外围了不下几十个人。最前面的士兵个个哭红了眼,每人都不同程度地负了伤。
五条悟面色苍白,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
不,不,不不不不不。
五条悟的手在发抖,他推开人群,在医疗兵的指引下,径直向棚户房里面奔去。
夏油杰不应该在这里。五条悟戴上手套,从助理手中夺过工具箱。
我不应该在这里和他相见。
然后,他在一排临时架起的铁床围成的通铺间,看到了唯一躺在地上、浑身血污的夏油杰。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五条悟冲过去,跪在夏油杰身旁,周边喧嚣的人声不断,五条悟颤抖着抚上夏油杰的脸颊,上面沾满了发黑的血块。他轻轻地唤着夏油杰的名字,叫他,杰,别睡,我来了。
“杰,你能听到的对不对?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夏油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五条悟后,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久违地、释怀地笑了。
“不是给你说过了?
“别哭…眼泪会冻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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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第一次来到大陆以西,是在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二天。
他被一对退休的部队老干部领养,爷爷奶奶待他很好,就像亲孙子一样。他们一生都献给了祖国边境,无子无嗣,光荣退休后被分配到东部中原的一所疗养院,在那里遇到了街头行乞的夏油杰,那时他才八岁,从小就被父母抛弃,自打有记忆起就是在小巷子里摸爬滚打,靠吃百家饭勉强过活。奶奶看他可怜,又怕他今后生存有困难,就向上级提了申请,给了夏油杰一个名分,可以跟着他们在疗养院生活到成年。
成年之后,夏油杰如愿读完了高中,在二老的影响下毅然决然报了军校,最终被西边的一所军校录取。
十九岁,他靠着优异的成绩被分配到西藏南部的某个地区,辅佐当地的驻扎军队。和他一同被调度的,还有小自己一届的灰原。灰原成绩并不出色,但好在头脑聪明,人际关系不错,在同届战友的推荐下同样获得了的调度的机会。
他在西藏生活了很久,他们二人因为表现良好,又有能够适应高原气候的身体条件,就被正式编入了西藏南部的一个部队,所在军队的班长,是一个大了夏油杰六七岁的青壮年男性,为人倒也谦和,私底下被灰原亲切地称为异父异母的亲哥哥。
班长就是当初带领他们转移到西藏的人。夏油杰一辈子也没上过高原,行驶途中还没有过多的纪律界定,就和灰原一起缠着班长问东问西。军人并不被允许信教,但班长还是舍近求远,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描述西藏的美景,却抛给灰原一个关乎信仰的问题。
“无数人想要上高原,他们近乎热烈的向往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信仰,又需要肩负怎样的责任?”
高原不止西藏,还有东南边不远处的云南,同样是需要被守护的地方。
班长告诉他们,上了高原之后,想再回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们在西藏安安分分地度过了很过年,闲暇无事时,部队会带领他们爬雪山、下草地,给足了这帮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随意撒欢的机会。
在某次爬雪山的途中,却发生了伤势惨重的意外。夏油杰所在的小队因为爬山用具使用不当,再加之忽然吹来暴风,随即引发了预料之外的雪崩。
那是夏油杰第一次溃败在西藏的绝对压制下,沉闷的轰隆声如打雷一般,随后是尖锐的嘶吼与咆哮,漫天的雪暴向自己袭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压了个彻底。他在一片冰冷的苍白中,分不清上下,只能像溺水的幼鸟,在无章法的乱扑中渐渐失去了意识。由于经验不足,他没有及时施行有效自救,当班长把他从积雪中拉出来时,整个人已经近乎失温,嘴唇发紫,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微弱。
那次的经历,使得他对西藏的印象发生了改观。
不同于其他人,初次进藏时,他并没有产生高原反应,也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当西藏的美景如画卷般缓缓展开在自己面前时,夏油杰简直要被这如梦如幻的一切勾去了魂魄。他从小生活在低维度的平原,除了低矮的楼房、工业的钢管和铁墙,西藏远离了人类城市的原始美,是他所从未见过的。他一眼就爱上了这里,甚至认为这是他命中注定的第二故乡。
他同样没想到西藏会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示威。当夏油杰从雪崩中回过神来时,班长已经坐在医院的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夏油杰插着吸氧机,轻轻地,向几欲流泪的班长慢慢地说,班长,怎么到了这里,我还是会成为需要别人帮助的无知小鬼啊?
几年之后,西部军队临时下达命令,要调派各地的部分优质兵源到云南边境,为期一年。班长被选定为调派兵,并且被允许挑选一支熟悉的随从,夏油杰便成了第一人选。当班长带着夏油杰签订了生死令后,夏油杰却一反常态地要求班长答应自己一个请求,带上落单的灰原。他们都知道,近期边境局势不利,邻国反政府军频繁作乱,成了西部军区极为头疼的问题。他们这一去,如果一切顺利,会功成名就,成为所有人眼里的英雄。可如果时运不济,出了意外,绝对是以生命为代价。夏油杰不想抛弃自己离开后落单的灰原,班长同意了,相应的代价是,绝对服从命令,绝对不许违抗。
“夏油,你认为,在绝对的困境面前,是以个人情怀为先,还是以家国大局为重?”
在前往云南的路上,班长问坐在自己对面的夏油杰。
“当然是以全局为重!”彼时年轻气盛的夏油杰拍了拍胸脯,热血沸腾,“如果班长对我有令,让我不顾一切保护战友的安全,维护边境平安,那我绝对遵从!”
班长眯了眯眼,语气变得严肃:“可如果,我给你下的命令是,即使面对敌人伤及战友性命的情形时,也绝对不能开枪呢?”
“绝不开枪?为什么?”灰原没搞懂他的意思,“不能抛弃每一个战友,这是夏油前辈教过我的…”
“灰原,如果因此能保证身后绝大部分人的性命,那么眼前相对细微的牺牲也是可以被允许发生的。”夏油杰拍了拍灰原的后背,“到时候,我会绝对尊从上级的命令,会将绝对的大局利益置为不可撼动的正确,绝不开枪!”
班长如释重负地,冲他们笑了。
绝不开枪,这个被他当作无意间的闲聊话题,却成了他对夏油杰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
意外发生时,作为随从的夏油杰一行人中只有他一人配备了随身携带的步枪。所有人都没料到敌人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榔头、刺刀,以及一切尖锐武器,吼叫着冲向正在巡查的这一小队。
夏油杰被班长拉到了身后,力气之大,是下意识将他作为了首要的保护对象。
“班长!”夏油杰摔倒在地,其他人则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形成一堵人身做成的墙。
战友和敌人在自己眼前厮杀在一起。夏油杰连忙爬起来,肌肉记忆使他不假思索地给枪上了膛。
他们并没有带过多的近战武器,也没有预想到对方想要拼了命地要将他们屠杀殆尽。寡不敌众,夏油杰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向他们奔去,却班长被一声怒吼震在了原地。
“别动,夏油!不许开枪!”
他在敌人的绝对压制下渐渐溃不成军,手臂被敌人砍伤,枪尖刺在胸膛中间,跪倒在众人面前。他向夏油杰看去,被血液染红的眼球满是震慑。
“向总部传送地标,其他人,跟我一起守住边境线!”
夏油杰像一个被孤立的局外人,死死攥着手里的枪。他颤抖着,摁响了通往总部的传达机。他想要嘶吼,想要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与敌人搏斗厮杀,可所有人的命运在班长冲出去的那一瞬间都被堆在了自己手上,他被逼着面对战友一个一个离他而去,被逼着成为最不能叩响的最后一把枪。
冷兵器装备不足,敌人很快占了上风,在兵刃乒乓的碰撞声中,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边境线以内,只有尚存一气的班长依旧在死死搏斗,他的全身被血液浸染,甚至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
“开枪啊,夏油,我们打不过的…”同行的战友在冲出去与敌人厮杀之前,回过头,向僵成一座孤岛的夏油杰哀求着,“你看不到吗,班长要被他们砍死了…”
“夏油,求你了,开枪吧,就算为了班长,求你了…”
眼下究竟如何是正确?是人情,还是大局?夏油杰在一声声刀刃刺穿肉体的撕裂声中,咬下了嘴里的一块肉。
轰隆隆的人声从后方传来,班长躺在一地的血水里,在看到夏油杰身后涌来密密麻麻的救援兵时,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向夏油杰敬礼。 “夏油,你做得很好。”
班长牺牲了,就在总部派来救援的前一秒。夏油杰置身于人流之外,在纷繁吵闹的人群中,静静地,抱着手里从未被举起的步枪,泪水和战友流出的鲜血一起,渗进干涸的沟壑里。此后日日夜夜的噩梦,都有班长挂着一身的血污向自己敬礼的画面。 那次敌人的袭击,是以歼灭搜寻部队为目的的。而唯一的幸存者,是全队里唯一一个拥有步枪的夏油杰。夏油杰如了班长的愿,功成而返。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他却始终困在了过去,困在了这个问题里。
“夏油杰,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回到总部时,夏油杰被冲出来的人踹倒在地上,可他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大脑承受了太多的冲击,肉体上的折磨却成了释放压力的源泉,夏油杰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指着自己破口大骂、拳打脚踢。碍于信息封锁的影响,此次事件关乎重大,灰原并没有收到全部的情报,他带着同队的战友冲出来,拦住了将要发狂的一行人。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英雄吗?我告诉你,你谁都救不了!”为首的是班长的死党,是灰原所在的另一巡察组的班长,他红着眼,像是哭了很久很久:“现在没有人庇护你了,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荣誉,或许你做的是对的,但你自己心里过得去么?你会原谅你自己么?这个荣誉对你来说,比班长还要重要吗?”
“收手吧,夏油杰,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替你送命了。”
——————————
收养夏油杰的爷爷奶奶在出事的一周前去世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夏油杰获得了一等功的消息。
总部遵从了老人的意愿,不要妨碍夏油杰执行任务,所以在一年后夏油杰返回西藏原部队的途中,才将这个迟来的消息告诉他。高原的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寒彻得像是一道束缚住喉咙的枷锁。夏油杰喘不过气来,他来到高原许多年了,向来被这里的人和美景温柔以待,可当班长走后,他却破天荒地出现了高反。
人们常说,记忆伤害的疼痛是有延迟的,往往是在事件发生后的六个小时。
夏油杰回到原来的部队,延迟产生的阵痛从太阳穴传来,他头疼欲裂,在众人的围绕下,倒在了专门为他举办的欢迎仪式上。
他挣扎着在西藏以新的身份待了一年,最终还是没抵过脑海里愈发清晰的念头。
他想走。
他想要下高原。
总部给他的批准是,为时两个月的调整期。休养地则被选定为东部的中原。同时,为了保证和他的联系,派灰原作为传达员,同夏油杰一起回到东部,待在控制区内随时待命。临走前,他获得了班长的唯一遗物,那部他贴身携带了将近十年的翻盖手机。夏油杰用它拍下了所有班长生前留下过的痕迹,他们一起训练的场地、一起爬山骑马、一起共同度过的一切,都在班长死去后,化成了一个个手机里的影像和音频。
在云南的那一年是夏油杰后来常常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梦到与西部有关的一切,西藏,高原,积雪,还有埋藏在雪之下的尸骨,所有伤害过他的一切事物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阴影,将他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不要开枪!”这是当时夏油杰被下达的唯一指令。
“不要开枪!”
这同样是在那之后,夏油杰下达给灰原等人的最后一道命令。
同样的事件在数年后再次上演。 边境骚扰不断,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夏油杰带领搜寻部队,被敌人猝不及防搞了突袭。持续不断的边境纠纷早就让夏油杰一队精疲力尽,持续不断的高度精神紧绷使他再考虑周全也难以招架。
最终,他一人出面应对乱砍乱杀的敌人,将灰原挡在身后,用自己一人的生命等来了援助兵。
五条悟依旧跪在夏油杰身边,仍旧不敢去看他身上的伤。光是面部就有五处创口,五条悟颤抖着抚上夏油杰的脸,隔着消毒手套,此刻却再也感受不到夏油杰的温度。
夏油杰此时如鲠在喉,刚刚的几句话已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喉管险些被砍断,轻轻一动就痛得要命。高原极端的寒冷加上缺氧已令他痛苦到仿佛每秒都在接受凌迟,右手肌肉脱离了大脑控制,却在疼痛的信号诱导下死死地抓着身旁铁床的边缘,几乎要生生抠下来一块发锈的铁。
“痛吗?杰?你痛不痛?”五条悟慌乱地去探他的鼻息,抹去落在眉间的发丝,去摸他发紫发凉的手。“药呢?制氧器呢?托人千里迢迢运来的医疗品呢?都放在哪里了?”五条悟噌地站起来,对着站在一米外的医疗兵怒吼道,“用啊,给杰用啊!发什么呆,你们把我调过来,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算了…悟。”夏油杰的双眼被血渍模糊,只能在一片污秽中分辨出五条悟的白发,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呼吸都逐渐困难:“别哭了,会没事的。”
他曾给五条悟说,万物似河入海,又像血液流淌,一切东西只要尚且还能流动,那就还有活下下去的希望。于是五条悟不哭了,眼睛被胡乱地揉得通红,趴在夏油杰的胸前听着他逐渐变得微弱的心跳,喃喃道:“好。我不哭了,杰。你的血液凝固了,我马上来帮你疏通…”
助手在一旁不敢做太大的举动,五条悟的精神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下,似乎忘记了他们过来的初衷。于是他走到五条悟身旁,俯下身,提醒他:“五条医生,还有更需要被救助的人…我知道他同您似乎是旧识,但还是要以全局为重…”
救援区的总负责人赶来,看到意料之外的这一幕,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夏油杰在队里待了数年,连上交个人资料里都没有提及过有除了灰原以外的旧识,这次临时派遣来的医生难道是他的家人?
他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发话了:“医生,请问您和夏油杰的关系是…”
五条悟冷冷地回答道:“我是他爱人。”
负责人有一瞬间的差异,他以为自己幻听了,于是又问了一遍:“抱歉,您是他的家人是吗?”
“…悟……”
夏油杰想要去拦他,回握住五条悟的手,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五条悟明白他这是在让自己住嘴,或者,换一个别的什么说辞。
“我说了多少遍了你听不懂吗,老子是他恋人!”五条悟用近乎崩溃的声线对着躺在水泥地上毫无血色的夏油杰大喊,“夏油杰,你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我不想藏了,更不想要被你保护一辈子!”
“我明白你们不过来帮忙是什么意思,杰他没有被救回来的可能了,而我需要去救更多能被救助的人,”五条悟语气非常急躁,却在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变得不受控,“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会照做,可我希望你们也能为他考虑,他是这群人里面牺牲最大的,可为什么只有他不被妥善安置?就因为他现在没有任何可挽救的价值了吗?”
他指着夏油杰身下被鲜血浸染的水泥地,向他们继续施压:“你们就这样放任他躺在这里?”
站在一旁的医疗兵回过神来,“医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当下床铺紧缺,是夏油自己提出来不再占用医疗资源的…”
“夏油的功绩重大,肯定会被妥善照顾的,这点我向您保证;但总部给我们的命令是,用有限的医疗资源,救更多的人,”她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看了总负责人一眼“当下医疗设备不足,我们还是希望您…”
“好,好,我答应你们。”五条悟冷静了下来,从助手手里接过消毒口罩,“救人是吧?我这就去。在这期间,我希望你们能把杰照顾好,最次的,也要给他把墓碑选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伤患的数量过于庞大,五条悟和助手忙得一刻也不曾休息。虽说敌人最后被全部俘获,可巡查部队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夏油杰为首的一行人,轻则被砍伤四肢,暂时失去健全的行动能力,重则如夏油杰那样,生命体征极其微弱,甚至有没有救助的必要都另说。五条悟的理智回笼,从容不迫地安排医疗兵分批分人用药,以发挥最大救助价值为前提,对受伤的士兵进行救助。
夏油杰依旧躺在那里,负责照顾他的,是灰原和五条悟的助理。五条悟强制要求助理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要让夏油杰撑住,至少等到下一批负责转送的医生赶到,否则一刻也不能放弃。夏油杰撑住了,以极其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勉强保住了一丝神智。当他被抬走时,路过五条悟,递给了他一个蜷曲的小纸条,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的鲜血浸染,只能勉强看出上面写的字。
他被送去最近的救助中心了,可那至少也得两天两夜的路程。
五条悟在棚户房外,木然地,目送着夏油杰被抬上转运车,然后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夏油杰走时已经彻底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喉管在外力的作用下断裂,他们二人谁都没有与对方告别,这一切都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就像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还能回到中原吗?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吗?五条悟不愿再想。等待他的是依旧沉重的救援任务。
五条悟已经不吃不喝数几个小时了,他无暇去顾及自己的身体,前来援助的医生全部到齐后,他才有了喘气休息的机会。他忙得感官延迟,此刻却迟来地感受到胃部难忍的疼痛。灰原在临时架起的饮水机旁,给五条悟接了一杯刚烧开的热水。
“救助地的医疗设施先进得多,那里是进山的唯一通道,前辈一定会没事的。”他站在一米外,安静地陪着五条悟等待接他回去休息的专车。
“不用安慰我,灰原。”五条悟接过纸杯,白净的杯身杯沾染上了手上的污渍,“我是医生,杰他什么状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
“坐吧,灰原,陪我唠唠嗑。”五条悟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但不要和我说任何有关你们在边境发生的事情,我暂时不想听。”
“夏油前辈在遇见你之前,似乎马上就要忘记疼痛了。”灰原坐在他身边,自顾自地说着,“我敢确定,如果你不出现,他肯定会早早地就放弃了呼吸。”
那时的呼吸对他而言,是比挖掉护心肉还疼的死亡凌迟。
“前辈他应该很爱你才对。”
“哈,爱我?”五条悟笑了,像是在笑自己此刻的落魄,“他没说过爱我,一次都没有。”
“……”
灰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继续说下去:“从中原往西边走时,我曾问过前辈,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坦白地告诉你,他说,他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他不愿意将过去的黑暗和你联系在一起。”
“看吧,他依旧在瞒着我。”他将夏油杰塞给他的纸条攥在手里,似乎想要将它捏碎,“他临死之前都不愿意好好地把一切都坦白了告诉我,却交给我这么一张被血沾染的纸。这上面又有多少不被血液玷污,我都不需要去看,他根本就没留给我听他所说的机会。”
夜晚的温度骤减,五条悟还穿着早上的一层单褂,在寒风的吹拂下竟感受不到寒冷。
灰原不说话了,他明白自己说再多也没用,夏油杰已经走了,这是他们谁也不想面对的事实。他从五条悟手里抽出那个纸条,在五条悟错愕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透过斑驳的血点,如读诗一般地为他读着。
“「悟,我知道你在看,或者是由灰原念给你听,我想让你知道,尽管结局可能并不尽意,可我并不后悔做出的所有有关你的决定。
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遗憾有时候才是完美的。
那我的遗憾又是什么?
我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会难逃一场争吵,我以为我们对彼此坦诚布公后会美梦破损,我以为我们会分道扬镳,分离不过是注定的结局。有太多理所当然的“我以为”,以至于到最后,我都认为自己不会过多追忆。而事实却是我在有意咀嚼,常常怀念。我日复一日地焦躁不安,不断地反刍,直到把过去发生的和你相关的一切都掰碎了嚼烂,才明白真正的爱是懂得隐瞒,而不是拉着你强行跟我上路。
悟,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说明我已经将要离你而去了。我明白你一直在等我,也一直期盼着我能对你说出那句话。我思索了许久,决定将何时听到这句话的选择权交给你,所以,自己决定何时去看这张纸的最后一句话吧。」”
灰原将纸条递给他:“这是夏油前辈在从中原回往西部时的路上,边念边写的遗书。前辈曾告诉过我,如果纸条污损,我会帮他向你逐字翻译。”
他顿了一下。
“除了最后一句话。”
五条悟突然间醒悟过来,他抢过灰原手里的纸条,盯着最后几个被反复描写多遍的、叠在最底层没有被浸染的字。字如其人,五条悟在看到那几行字时,恍惚间才意识到,他们的心原来可以挨得这样近。
「悟,我知道你等了很久很久。」
「请原谅我的不浪漫吧。但请记住,我一直都很爱你,这是永不会变的事实。」
「所以我望你,继续任性又坚强地活下去,代替我去爱更多的人,救更多的人。」
「——你的恋人,夏油杰。」
五条悟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久久地、久久地,无声地哭泣。
纸条被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心贴近左胸的口袋,紧贴着自己机械般跳动的心脏。未上高原时,他只知道,这一路的困难会比山还险,比海更深。可当等他真的踏上归往西藏之美的天路时,夏油杰已经不在那里,而是在鬼门关前独自走了一遭又一遭。
救援结束后,五条悟回到了西藏,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医疗室里。
家入硝子在三千多公里外的中原,给五条悟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她给五条悟说,在夏油杰调往云南时,他同样给自己打了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夏油杰叮嘱她,不要再吸烟了,要注意身体,所有人都要长命百岁。她当时问他,你究竟去了哪里?夏油杰说,去了西边,去了离悟很近的地方。然后他又突兀地提起自己和五条悟的第一次见面,甚至在分别时产生了误会,可他当时真的很想给五条悟一个拥抱,他是夏油杰到达中原后第一个愿意接纳自己的人。家入硝子回答他,我明白明白你的意思,我会照顾好他,你尽管放心,五条也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婴。
电话最后,家入硝子问他:“五条,你后悔和夏油认识吗?”
五条悟无数次在辗转反侧的深夜,近乎绝望地反问自己。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心脏撕裂般的疼,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被迫直面他所不能控制的人生。将死之人,在最纯粹的生死界定面前,似乎一切都变得可以被原谅。但是五条悟并不会原谅夏油杰,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恨过他。“接受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理念,本身就是件浪漫到极致的事情。”五条悟为此等了很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对他有这么深的执念。可五条悟只能在夏油杰临死之前才能有明白对方所追寻的信仰的机会。
“死”对五条悟来说不过是个人的结束,他从不因为与爱人阴阳两隔而后悔,只会因为他没能给自己他所描述的浪漫而略感遗憾。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并不会束缚五条悟一辈子,只会在夜深人静时,渐渐蚕食着他的心性,使他逐渐丢失了性格中为所欲为的一面。
但好在,在故事的结尾,夏油杰有好好地说过爱自己。
五条悟躺在医疗室里的小床上,周围只有一台小小的台灯发出白色的光,他在似暗非明的环境中,幻想夏油杰此时到了哪里,有没有好好休息,他周围应当围了许多人,先进的医疗设备或许被他命令不允许再为自己工作,也或许在他抵达救助地之前,他就彻底没了挽救的必要。五条悟翻了个身,面前是冰冷的白墙,他又想起几个月前的夏天,那时的他们同样是这样的场景,他也是这样面对着墙躺在夏油杰身边,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只不过,再也没有人为他盖好被子,在狭窄的空间里送上一句平淡却隐忍的晚安了。
夏油杰走了。
五条悟喃喃道,可我还在等着你盼我回家。
他把脸埋了进冰冷的被子里。
窗外传来一声马鸣,医疗室的木门被扣响,是接班的人来请他去就诊了。五条悟回来后并没有提出休息,而是申请了两个小时的整理时间,这里的人跟他很亲,所有大病小病往往只点了名要他来治,而对其他外地来的医生却拒之门外,一概不见。他不能误了就诊时间,简单的整理后,披上衣服,一个翻身就从床上跳了下来,他牵过放哨人手里的缰绳,转身上马,独自往村里骑去。
他不能走,西藏离不开他。
高原会惩罚一切对他有所贪念的人,夏油杰没有骗他。五条悟在高原夜晚刺骨的寒风中,迎着月光,轻轻闭上了眼。他终于理解了灰原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升天,而不是下高原,每个人都要留在这里,这里是所有人都跨不出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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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期满后,五条悟回到了中原,去继续营业自己的小小酒馆。
西藏总部虽然想尽力挽留他,他的技术拔尖,又被当地许多人所认认识,是不可多得的援藏人才。但五条悟执意要走,他们也不能强行将他扣留,为他整理好资格证满的相应文件后,替他安排妥当了全程的交通。他们并没有告诉夏油杰的尸体被安葬在了哪里,事关重大,甚至命令他不许对外泄漏一字一句。五条悟在他们的承诺书中只能模糊地感受到,夏油杰死了,在去往救助地的路上,气管割裂致死。他似乎被安葬在了雪山之中,在他生活了数几年的地方,为他立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五条悟没有再过多过问,离开西藏前,他在机场的大门处,举起一杯青稞酒,敬雪山、敬高原,敬四处漂泊的亡魂,愿他们早日步入轮回。然后,将酒杯轻轻一斜,尽数洒在了面前的草地上。
等他回到中原时,已是一年中的仲夏。西藏虽然阳光恶毒,紫外线超标,但胜在海拔优势,气温并不那么灼热;他再次浸润在中原不热死人不罢休的环境中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夏天来了,他又回来了。
酒馆在五条走后欢乐换了两位调酒师,都是不大的年纪,但水平不错,虽然比五条悟差了一点,但整体上味道还可以。老同学们知道他回来了,临时宣布凑一局,庆祝这位公子爷渡劫回归。
“天呐!五条!”这是家入硝子遇见五条悟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被晒得这么黑!”这是第二句话。
西藏除了给他带来心灵上的震撼外,还给他带来了四个月才消退的黝黑皮肤。他对此毫不在意,又不是毁容了,只要他这张脸还在,黑成煤球也不是问题。
与此同时,他对有关夏油杰的一切往事都没有主动再提,依旧和几年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面对老同学的质问时,只是一味地打太极:没分手、没吵架、没结婚、也没继续。唯一知道事件全程的家入硝子一言不发,她向来尊重五条悟的想法,既然他选择过往不提,那她就跟着他照常生活就好。
两个调酒师被五条悟大手一挥获得了两个月的休假期,酒馆又回归了经典的三人组,七海健人依旧是为两人收拾残局的一把手,只不过最会给自己添乱的五条悟,似乎不知不觉间成长了不少。他不知道五条悟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黑发的兄弟去了哪里,但在五条悟回来后的所作所为中,处处都能看到夏油杰的影子。
他变得沉稳、收敛,连脾气也好了不少,这对于颇受其害的七海健人来说,无疑是创世纪般的洗心革面。
酒馆在三人的经营下,恰如其分地平淡经营着,就如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小沙粒,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正当家入硝子以为这货彻底把夏油杰从记忆里给抹除了时,某天下午,他却突然神神秘秘地把自己请到调酒台前,端给她一杯从没见过的新鲜鸡尾酒。酒液是澄澈的蓝色,颜色自上而下由浅入深,酒杯顶部边缘蘸上薄薄一层盐粒,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座冰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低度酒,”五条悟笑嘻嘻地看着她,“劳烦您品鉴品鉴?”
家入硝子并不喜欢这种酒精浓度稍低的鸡尾酒,这种酒一概被她归为应付小孩喝的汽水饮料,奈何这杯实在好看,观赏性远超实用性,液体通透的蓝色,倒也在一定程度上勾起了家入硝子的兴趣。她端起酒杯,抿上杯沿的盐粒,然后稍抿了一小口冰凉清香的鸡尾酒。
“怎么样?”五条悟问她,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夸奖。
“味道不错,很意外,之前没见你调过。”家入硝子挑了挑眉,不加掩饰地称赞道,“酒体偏甜,但并不齁嗓子,酒精度数倒没我想象的那么低。你加了伏特加?”
五条悟打了个响指:“不愧是硝子,一下就喝出来了。”
她又细细地抿了一口,盐粒在酒液的浸润下于口腔中化开,倒是又增加了不一样的风味。
“之前没见你调过,”家入硝子轻轻敲了敲冰凉的酒杯,“你新创的?名字叫什么?”
酒馆内橙黄的灯光打在酒杯上,仿佛日照金山,杯体反射出通透澄净的光芒。
五条悟忽然安静下来,转身坐在硝子旁边,对她勾勾手,示意她向自己这边凑过来。
酒馆内的音乐是谷村新司的《星》,轻柔悠扬,仿佛一杯沉浸了无数人灵魂的温酒,静静地等待着有缘人的品鉴。
家入硝子凑了过去。
然后,她在酒馆里的纯音乐中,听到了五条悟平缓且格外坚定的声音。
“「上高原」。”
……
搞什么。
家入硝子在一瞬间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忽然想起某一年的下午,在断电的极端燥热中,五条悟就是这样先斩后奏地、为夏油杰调了一杯水割威士忌。
她当时非常非常热,热到感官迟钝,甚至都没有去想他们二人的真实心情。现在五条悟不加掩饰地推给自己一杯酒,她好像才迟来地意识到,那次见面,他们谁也没有后悔过。
五条悟再也不会醉了,他没了愿意为他挡一晚上酒的人,也没了会在他眼泪掉落在地之前就为他拭去眼泪的人。
我以为你早就释怀了,家入硝子擦去眼角的泪,一拳锤在笑得没心没肺的五条悟肩上。
装得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不还是忘不掉么。
“硝子,打人好痛。”五条悟依旧笑着回应她。“可以抱一下我吗?”
家入硝子终于哭了出来,大声地、不加掩饰地嘶吼着。
那年的夏秋交际,好像谁都没能走出彼此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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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人来问所以解释一下:
关于为什么在边境不许开枪,枪支不属于冷兵器范围,贸然对他国军队开枪是宣战行为,但是冷兵器冲突不算。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只能用榔头棒槌之类的武器进行防卫…而不是为了耍帅什么的一个人去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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