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与少年(241207 全文完结)

?岁夏油傑 x ?岁五条悟

*九章正文与一章番外完结
*部分章节含有双性 R18 内容;含有攻为受口交的内容



相恋者之死

我们将有充满幽香的床帏,
深如墓穴般的卧榻,
以及壁架上奇异的花,
为我们在更美的穹宇下绽放。
竞相消磨殆尽最后的温度,
两颗心好比两把巨大的炽焰,
在我们两具灵魂——孪生镜里
回映出双重的光辉。
神秘的碧蓝与玫瑰色交织的是夜,
我们交换仅有的一闪,
像满怀诀别的一句悠悠泣诉;
而后,一位天使,忠贞而喜悦,
微启门扉,再次燃起
黯淡了的双镜和死灭了的火焰。
——夏尔·波德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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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死神


“喂——墓园里不许抽烟!”

“……你看得到我?”

巴黎的时序已经滑向深秋。行道树的叶子落满了地,在风中轻曼地跑过。还有一些执着的叶片仍挂在梢头,在逐渐干冷的空气中缩成了一颗颗焦糖爆米花。蓝天高阔,笼在十四区中心的蒙帕纳斯墓园之上。

一行行一列列的神龛与石碑齐整地充塞着墓园的土地,组成一副对弈到终局的棋盘。曾经是大革命时期的乱坟岗的墓园,在近两百年成为了许多名流贵胄的安息之地——波伏娃与萨特、甘斯布、杜拉斯。无数洁白的,或夹杂着灰绿蛇纹的大理石不知疲倦地沉默着。

缀满骷髅头骨的铁栏杆围着某位达官贵人的坟冢,那里飘出一缕极为浅淡、细不可察的烟,自顾自地消散在虚空中,直到被一声清脆的、带着不满的“喂——”所截断。

身形修长的少年从一方高耸的纪念碑后转出,头发比大理石更雪白几分。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墨镜,真实面容看不真切,却遮不住紧蹙的眉和皱成一团的、轮廓尚且稚嫩的面颊。少年伸手大幅度地挥动着,扇走飘到鼻尖的烟,也搅散了墓园里沉闷滞重的空气。

还未到正午,墓碑的影子尚没有局促地缩成一团,那前方逐渐显露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边缘线从模糊渐变为锐利,烟气也具有了实体,凝聚于男人修长的指间。可是少年钉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始终没有动摇——就算隔着墨镜,男人也可以肯定——因此他不禁发出了那句略带惊奇的询问。

“什么意思?你不就在那里?”

少年歪着头,在胸前交叉起双臂,斜斜倚在了纪念碑上。视线仍未曾移动分毫。

男人淡淡地打量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少年:看起来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年纪,却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大概是成长得太快了,身形不算细弱,但有几分单薄。他的穿着相比深秋的温度过于少了,一件白衬衫挽到肘部,肩头披着一件蓝白条纹的针织衫,袖子在胸前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下身是一条很紧身的浅蓝色牛仔裤,破洞里露出来的一只膝盖白到发光,帆布鞋带团起来一股脑儿地塞进高帮的侧面,露出来的鞋带头上的塑胶封口被踩得破破烂烂,可鞋子倒是很干净的白。

男人没有回话,他移开目光,手腕一翻,燃到一半的香烟不见了。

少年并不追问,他只是直勾勾地继续盯着靠在对面的男人。他觉得那个人很奇怪,高领毛衣、长风衣、西裤,整个人包裹在一身墨色里,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同样是黑色的长发大部分披散在肩背,前发束上去扎了个小丸子,却又错过了一缕不听话的刘海。他像从黑白胶片上剪下来的人,又像透过一片雾,全身只有耳垂上两只墨玉般的黑钉闪烁一点若隐若现的光,总之和这个晴朗的秋日格格不入。男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注视着自己的少年,他靠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少年仿佛能看到他的思绪佚散在空气里,如他刚刚抽的烟一般虚幻,又像一根羽毛——鸟都飞过好久了,那片尾羽才从空中轻飘飘慢悠悠地落下来,惹得少年鼻腔和心里痒痒的,要把它抓住了看个究竟。

少年倚着的纪念碑属于夏尔·波德莱尔,那位法国诗人在这座墓园中留下了自己的骸骨,其精神则化作两具大理石雕,一具直挺挺地仰躺在纪念碑底座上,另一具则高高坐在碑石顶端,托腮注视着这座忧郁而狂热的城市。洁白的石碑上印着无数红粉的唇印,来自诗人百年后仍络绎不绝的追随者。

少年的目光紧紧咬住男人的身影,手上却有些下意识的按耐不住的顽皮的小动作。他用纤长的手指擦过那些唇印,把还未干涸的口红涂得晕开了,指腹在粗糙的石料上摩擦得火辣辣,也染上了鲜红的色泽。然后他就把那些感性的色素涂到自己润泽的唇瓣上,樱粉色的形状姣好的双唇染上了凌乱的薄红。

寂寥的沉默再次凝固了时间。半晌,男人起身,似乎准备走开了。他没有回头看那位少年,反倒是盯上了晃动着的羽毛的猫一般的少年不肯放过他,在他身后又喊出一声拖长音的“喂——”

男人回头了。他的目光在少年的嘴唇上打了个圈,抬头看向波德莱尔纪念碑后高高的围墙,又落回到少年深沉得似乎没有一丝反光的那副墨镜上。他没讲话,只是等待着,少年的后续。

“带我去吃饭。”少年匆匆喊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续写这句突兀的呼唤,只憋出来一个蹩脚的理由,“你刚刚说我能看见你,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男人看着少年离开石碑站直身体,歪着脑袋对自己讲出略显急切的提问。他思索片刻,还是应了好。

少年便这样跟着那个奇怪又神秘的男人穿过晴朗的深秋,穿过静谧的墓园。男人的长发是在巴黎少见的深黑色,发丝很顺很直,发尾却又有点不服贴地翘着,想必摸上去会有点扎手吧?像狼的鬃毛,粗硬而桀骜。他的耳垂很饱满,是耳钉还是耳扩?从后面看不太真切。他挺高的,不过我也和他差不多高啦……他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都快到腰难道不会打理起来很麻烦吗?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之前没有见过他……男人不知道身后的小尾巴如此之多的腹诽,二人走过几条无人的街巷,就对坐在了一家餐厅露天的圆桌旁。

少年随便地翻着菜单,男人却没有去看自己的那份——这次换他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孩,注视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看什么看。”少年把薄薄的菜单翻过来覆过去地翻得哗哗作响,抬头看到男人正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见少年望过来,才不紧不慢地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嘴唇。

少年挑挑眉毛,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墓园里下意识的举动。他捻起桌面上放着的纸巾,擦干净自己的嘴唇,那张洁白的餐巾上便印上了半个模糊的唇印。少年接着不紧不慢地将纸巾搓成一团,迎着男人的目光,把那个沾着口红的纸团向上轻轻一抛,正好掉到男人的怀里。

男人没说什么,将滑到大腿上的纸团捡起来,轻轻放在餐刀旁。

可是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对上了墨镜后露出的那双眼瞳。

少年此时正低着头,自下而上地瞧着自己。那副拒绝着一切光源的墨镜自挺拔的鼻梁上滑落几许,男人便猝不及防地坠入一片漠然而璀璨的天空的尽头。冰冷的蓝色,流光溢彩的蓝色,澄澈的晴明的无机质的蓝色……转瞬即逝的蓝,犹如游荡的冰川掀起海幕的一角,泄露了其自身的存在。

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少年又把墨镜推到它应有的防御的位置,仅留下一个牵动嘴角的挑衅的嗤笑,便又低头去读菜单。少年选定了五分熟的微带血的牛排,又小声嘟囔着怎么还没有到吃树桩蛋糕的时节。

“你吃什么?”

“……我不用了。”

“什么嘛,那你难道就看着我吃,像看着你养的什么宠物猫一样?”

少年扬起头,小脸又皱成一团。

“那我给你点了!”

“这顿饭明明是我请的吧?”

“对啊,那你对自己就不要客气了吧?”

少年的嘴角又孩子气地勾起一点,他用手指点着菜单:“你要试试这家店的招牌吗?红酒炖……”

男人的眉毛轻轻蹙起,他倾过身去扫了一眼,在那一行行倒置的文字里选了最清淡的:“鲑鱼吧。”

一顿沉默的午餐,但少年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牛排、焦糖布丁和代替树桩蛋糕的巧克力闪电泡芙。男人注意力没怎么放在鲑鱼上,他喝着霞多丽,看着少年骨感的手指抵住刀背,凛冽的银光割开肉红的牛排,看他捏着小勺敲开刚烤好的布丁的焦糖脆壳,最后又用纤长的指尖擦过嘴角,把一点蹭到的浓稠的巧克力榛果酱“啵”地一下轻巧地嘬掉了。

“所以,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两个人又走在僻静的小巷子里,那只吃饱喝足的小尾巴好像无处可去一样又黏在男人的身后。男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少年倒是很机警地刹住了脚步,因为正午的阳光而瑟缩的两团影子若即若离地触碰了一下又马上分开了。

少年歪歪头,假装听不懂男人的疑问,或者说他一开始就只是抛出了不打算兑现的饵,受骗者统统是愿者上钩——

可惜男人没打算被他糊弄过去,他立在巷子里静静地望过来,整个人像明晃晃的秋日里一道漆黑的裂隙。少年被他盯得有点心里毛毛的,虽说对方没有再追问,但他莫名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扁扁嘴巴,还是开口了:

“那种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作为补偿,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好不好?”

看男人脸上的表情,他显然不觉得这算得上什么补偿或者等价交换。但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好吧,你叫什么?”声音里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得让少年不自在抬手挠挠后脑的白发。

“Satoru。”

“Satoru?”

男人的声音这时却带上了几分好奇,尾音轻轻地仰起来。他摸摸下巴,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低声问少年:“听起来不像法文或者英文呢,Satoru 要怎么拼写?”

漆黑的、寂静的罅隙之影短暂地从男人身上消隐了,他低头思考的样子又化作那根轻飘飘晃动着的羽毛。叫“Satoru”的少年一个冲动脱口而出:“你要看看吗?”

男人看着他把手伸进半敞开的白衬衫领口,从里面摸出来什么东西,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示意自己来看。

月白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微微晦暗的黄铜纽扣,用一条半旧的皮绳系在少年纤长的脖颈上。正面几条纹理扭绞成漩涡的形状,极深的雕刻顶端磨得圆润而泛着微光,想必已经佩戴许久了。而背面,男人看着少年小心地把纽扣翻转过来,背面是连着绳的铜纽,下方刻着“忄吾”的形状。

“是这个奇怪的符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文字,也不太会写……”

少年用指尖轻轻碰碰那个极小的字,好像生怕用力摩挲它就会消失。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那个字每个点顿、每个勾折都入木三分,不惜破坏笔画间的均衡也要深深嵌入平滑的金属中。这块痕迹完全不像纽扣正面那些原有的凹凸一般工整,更像是之后什么人用刀尖刻出来的,带着一种无望……和一种近乎朴素的忠诚。

“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名字。”

悟盯着那枚纽扣,它在自己的胸前一直被捂得很温暖。他能感觉到刚才男人就迈了过来,在离自己咫尺之距注视着手心里的铜扣。他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但对方的存在极近、极近、极近,他忍不住抬头去看。

男人的侧影分割了日与夜的温度。他低着头,斜飞的细眉便像一柄利剑,划开了庸俗的纸门。高挺的鼻骨,在深陷的眼窝里投下一片带着些微疲意的阴影,汇入眼尾拖出一道凌厉的线。

可是你的眼睛却是温暖的。悟有些怔愣地看着男人向阳的侧脸,半垂的眼睑下,你的瞳孔是金棕色的,这种色彩怎么会是冷的?它含着温润的光晕,像在阳光下晒化了的蜜糖……

应该只是我的错觉吧,应该只是反射了阳光。低头久了,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悟在心里摇摇头,准备收好纽扣,戴好墨镜。可这时男人偏偏抬起头来,视线从极近的距离,笔直地投射进他的眼瞳深处。

那目光并非阳光晒得软而温热的糖,而是炽烈的阳光本身。狂暴地燃烧着的阳光穿过冰冷的荒寂的宇宙,穿透了如洗的无垠的碧空,竟然仍旧保留着灼人的热度,和令万物无法直视的烈性。

迎上这样的目光,悟慌忙地眨巴了两下眼睛,雪白的睫毛轻颤起来。他胡乱把纽扣和皮绳塞回衬衫里,掩好领口,双手拽着自己胸前针织衫的袖子上下拉扯了几下。然后他略有点忐忑地问男人:“那你呢,你叫什么?”

男人已经回到了和他之间那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可以叫我 Geto。我没有名字,但你可以用 Geto 来代称我。”

“哈?!”

听到这种敷衍的回答,悟的眉毛又皱在一起,他终于忍不住,向注视着他的男人翻个夸张的白眼:“你这个家伙真的很奇怪!说什么没有名字?你还不吃饭,你还骗我别人看不到你,你还……你的刘海也很奇怪!你是不是人啊?”

“不是。”男人平静地回答。他向前迈了一步,在悟的面前站定。可是并没有任何东西减弱正午阳光照射的力度,悟低头去看,对面那团一直引着他向前走的影子居然消失了!

他猛地抬头,视线又撞进深不见底的浓郁的琥珀色中。

“我没有骗悟。以及,我是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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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少年


“噗。哈哈哈哈……”

听到这句非常严肃、认真、正经的死神的自我剖白,高挑的少年怔了几秒,随即却没个正形地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他低下头从墨镜上方去瞧离他只有半步远的男人,用收不住笑意的语调问他:

“死神吗……真的假的?呐,死神先生,你的镰刀呢?”

男人对他的调侃有几分讶异,有一点点的恼火,但更多的还是十分无语。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洁白的牙齿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最后还是忍不住伸手,在少年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

“诶呦!”

被弹了脑瓜崩的少年马上双手捂住额头,痛得呲牙咧嘴。虽然隔着刘海儿,但那位“Geto”先生一点都没手下留情,光洁的额头上现在想必已经浮起一片火辣辣的红痕。他想大声反击对方,作为死神居然如此小心眼,却发现男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小巷中。

阳光的温度还是一样的,在无人的窄巷中,细小的灰尘微粒在一道道光束中起舞,仿佛三流剧场中无人在意的一出默剧。活泼的、属于年轻人的笑声散去,这里就安静得过分了,悟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巷道一眼可以望穿尽头,死神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印记,除了额头上渐渐平息下去的、微末的疼痛。

“还真的不见了啊……”悟两手抓着针织衫的袖口,在自己的肩膀上坠出一点凭空产生的重压。他撇撇嘴巴,低着头瞄准了地上一颗碎石,把它踢得骨碌碌向前滚去,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寂静的小巷。

他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屋顶上,死神一直注视着他消失在街角。



十二月初,巴黎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圣诞节的布置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街上的彩灯显得有些稀稀落落,步履匆匆的黑衣行人们从地铁口涌出,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渡鸦潜入暮光的形影之中。只是这之中始终没有那个墨一般捉摸不定的身影。

悟又回到了蒙帕纳斯墓园。他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这里十分安静,又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粗壮橡树,十分好睡。

波德莱尔纪念碑前没有,其他地方转了两圈也没有,死神已经在这片颇为广阔的墓园里消耗了一上午的时间。或许上次真的是恰巧偶遇吧,他这么想着,转身向出口走去。

“喂!”
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从上方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动。死神站在橡树下,抬头看见少年坐在一根枝桠上,手伸进墨镜下揉着眼睛,好像刚睡醒一样。少年两手撑在身侧往下看,两条长腿随意地晃着,冲着他笑嘻嘻地问:“死神先生,你在找我吗?”

死神看着他的白毛衣和靛蓝牛仔裤——还好这次膝盖上面没有出现那个令人忧心的破洞,冲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围巾。

少年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为了缓冲顺势在男人身侧蹲下了,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站起来从男人手中拿来围巾,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简洁的黑白格款式,柔软的羊绒温柔地蹭着下巴。男人戴了一条差不多的款式,只不过又是纯黑色的。“无聊”,悟在心里吐槽死神的色彩品味,却忍不住偷偷弯起嘴角,又赶紧把它压下去。

死神看着少年戴好围巾,伸手从他背后摘下一片深绿色的叶片。他捻着修长的叶梗转了几圈,问少年:“去吃午餐?”

“好耶!”少年对他笑着打了个响指,歪着头问,“我今天有想去的店,可以吗?”

当然可以,都可以。死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上一股如此回答悟的陌生冲动。那样说就太轻率了,他想,于是只是点点头,跟着一步三跳的少年走出墓园,来到一家不大的餐厅。

虽然天气冷,但这里的人偏偏就有坐在露天位置上吃饭的执念,还好有挂在屋檐的暖炉驱散寒意。因此男人取下了围巾,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少年则直接坐下来,马上举起高高的菜单竖在面前,装作看得很仔细的样子,其实是在借着菜单和墨镜的双重掩护打量坐在对面的男人。他背着光,又微微垂着眼睛,上次所见的瞳仁里那令人心悸的热度因此变得很不真切。脱了外套才发现,穿着修身高领衫的男人肩很宽,胸背都很健壮的样子,但与之相比,男人的面色苍白得似乎有些过分了,简直像一块透明的陨冰……是因为,你是死神吗?那么你的皮肤会像冰一样冷吗?

……我在想什么啊。悟在心里直摇头,手上欲盖弥彰地翻过一页菜单。他发现男人没有拿起菜单的打算,于是很不满地在桌子下用脚尖轻轻踢踢他的小腿。

男人的目光从未知处收回来落到少年脸上,于是眼睛深处的那份热度又像小火苗一般在少年眼前跳跃了一下。

少年松开手,让菜单啪一下向前倒在男人面前。“你吃什么?这家店的三文鱼汉堡特别好吃哦!”

“我不……”

“喂喂,你又不吃吗?”少年不自觉地扁扁嘴巴。

“悟,”男人看着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不是想要为难悟,也没有把你当作小猫小狗,故意要看着你吃东西。只是……死神是不需要进食的。”

男人看着少年,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补充道:“但我可以喝咖啡,悟有试过咖啡吗?”

“哦,好吧。有的。”少年又把菜单举起来挡住脸,看起来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然后点了大份三文鱼汉堡、薯条、树莓挞和两杯浓缩咖啡。

芝麻和谷物香气糅合的松软面包胚,带着烟熏味道的三文鱼,清爽的黄芥末酱混着一点画龙点睛的莳萝香味,确实是很好吃的。男人看着少年微尖的犬齿刺入滑嫩的鱼肉中,仿佛看见了一头刚刚独立、跃跃欲试着捕猎的小豹子。

但是到了喝咖啡的环节,少年又变得像个孩子。不大的浓缩咖啡杯被几块方糖填满,少年颇有耐心地把它们都搅拌到融化,然后剥开附赠的焦糖饼干,沾满了咖啡液才送到嘴里抿着。吃完了自己的饼干,又伸手去摸死神先生的。

吃完饭,两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男人摸出一支烟来抽。在那些灰蒙蒙的烟雾中,传来男孩有些干巴巴的声音:“所以我们接下来干嘛,该你表演消失了吗?”

“悟还有想做的事情吗?”

“没有特别的……但是,额,我再想想哦。”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去看场展览,可以吗?”

“展览?什么样的?”

“跟上来就知道了哦。”

在前往市郊的电车上,悟缠着男人问东问西,一定要知道关于展览的内容:是一位活跃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的奥地利艺术家个展,埃贡·席勒。其他的信息死神不肯多说了,理由是不希望让少年对画作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

其实悟并没有那么在乎展览是什么,他对艺术的了解也仅限于几个大众所熟知的艺术家名字而已。但他很喜欢看死神被自己缠住的样子。男人背靠着车厢墙壁,少年就站在他面前,双手抓住上方的扶杆。两个人因此离得很近,少年摘下自己的墨镜,很随便地塞到男人长大衣的胸前口袋里。他随着电车颠簸的节奏一下下晃动着身体,那双晶亮的、熠熠闪光的蓝眼睛,就像两只流光溢彩的宝石般,离男人的面孔忽远忽近,忽远忽近,忽远忽近。车厢嘈杂,他装作听不清男人的回答,向前俯身把自己的耳朵送到男人的唇畔,离开时果不其然地看见男人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掠过的塞纳河上的石桥。

奇怪的人。但也不是那么无聊。怀揣着秘密在这座城市游荡了很久、很久的少年如此想到。

到了远离市区的美术馆,展厅里人非常多。墙上陈列着一张张那位席勒的素描、水彩和油画。

几乎都是人体,纯然由线条构成的、震颤而扭曲的人体。男人、女人、肢体的局部、断肢。少年一进展厅就自顾自地参观起来,他长得很高,因此可以越过人群发色各异的头顶,让视线掠过那一排排凌乱的、不安的人形。

苍白的人,沉湎于睡梦的人,像幽灵一般飘游着的人,愤怒得恨不得折断自己双手的人,纤弱的人,投射来不屑目光的俯视的人,垂着头的哀伤的人,糜烂的人,向着虚空张开怀抱的人,纠缠于一体的人,交媾的人,手伸向阴部抚慰着自己的人,木偶般将双手环绕于彼此颈后的人,蜷缩的人,因为自身的存在而绝望的人。

那个画下他们的艺术家并不屑于给他们一个可以依凭的空间,画布的大面积都是浅牛皮纸色的空无,他甚至不会费心区分人体与空无之间的色彩差异,或只是用阴沉而脏乱的红与绿填充他虚构的人类的皮肤。所以,画面中的他们被剥夺了肉体,被剜去了双目,只余下赤红的乳头、嶙峋崎岖的肋骨、乱麻似的头发与体毛,以及断续的失真的轮廓线。这些被画框所诅咒的人们,对着世界抬起巨大的冷白色的眼睑,充塞着颇为拥挤的展厅,正如同人偶充塞着这个世间。但,也许本应如此,皮囊也许只是一个空空的酒袋,无人能保证其中蕴藏着灵魂。

名为悟的少年站在房间的中间,环视着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如列队的傀儡般从少年眼前走过。但影影绰绰之间,房间尽头有一个没有移动过的身影。周围的一切都如抽帧的影像一般流逝之时,男人的背影却像某种恒定的罗盘——所有不知所措的洋流都终将汇入的那片漩涡般的海域。于是少年急急分开人群,向着男人的方向走去。

“你喜欢这张画吗?”

悟走到死神的身后,看着男人长久注视着的作品,轻轻地问。

“嗯。”
男人没有回头,同样低声回答道。

画面上,一片棕黄、赭石与墨绿混杂的背景,被粗劣的墨线切割着,分不清是丘陵、城市,抑或纯粹的尘与土。布满褶皱的白被单盖在上面,像一块包覆住两具尸首的裹尸布,这便是那对无望的眷侣拥抱着彼此的床帏了。

《死神与少女》,埃贡·席勒,1915年。死神身穿着黑袍,他的面容像爬满了青苔的遗骨般骇人,但他空洞的眼窝却盈满了疲累的哀伤。那悲伤太富有人情味,以至于若不是标题肯定着他是死神,无人可以猜到他的身份。少女伸长双臂,紧紧拥抱着他,让自己栖息于死神的心窝,而在扭曲的透视下,死神也用手掌护着女孩的枕骨,仿佛这颗美丽的头颅,是他唯一可以从人间带走的珍宝。

画面弥散着绝望,但无人知晓,绝望是因为死亡的降临,还是因为相爱是他们在劫难逃的命运。

“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给我讲讲好不好?”

“死神和少女的故事吗?”
死神,那位自称为 Geto 的死神,听见了身后少年的疑问。他思考片刻,开始为他讲述:
“大概在一千年前吧,这个主题就已经出现了。不过那时候往往是一只很丑陋的骷髅代表死神,他会捉住对自己的美貌很自负的少女,欺凌她,向她展示一只流逝的沙漏,而少女往往是惊恐地逃开。所以大概是讲些青春易逝的隐喻和警告……”

“啊啊啊!”少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男人的话,“所以这是在讲什么大道理吗?”

“有点耐心啊,悟。这是一千年前的说法了。在这幅画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含义吧?”男人看着面前的画作,说:“少女爱上了死神,她以为他就是爱情本身,可是她不知道,他其实是来收割自己性命的死神。也许这幅画是爱消逝之前,最后的留影吧。”

少年听着死神的讲述,却挑挑眉毛,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他们永远不会分开的。这一幕,不觉得很像一切都被凝固在画布上、封在定格的水晶中吗?少女并不会死去,她会在死神的怀抱中度过无数的永恒,不是吗?”

“……”

“我只是不理解,死神真的会如此温柔吗?”少年侧过头打量着男人,像是在发问,又像喃喃自语,“我以为死神会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他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扭断少女的脖子——扭断任何人的脖子,都不在话下。可是原来,死神,也会悲伤吗?”

“悟确实不懂死神哦。”男人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少年,一字一句地说:
“死神和少女,注定会成为一对恋人呢。因为生与死便是硬币的两面,正如蓬勃与腐败,是一个轮回一样。

“而且,果然,一个人的话会觉得很寂寞吧?所以哪怕对方是死神,或者即便是死神,也想要紧紧相拥。这样不讲道理的感情,说不定正是爱本来的样子吧?”

人来人往的展厅中,无数陌生的观众从他们身侧经过,也有许多人在他们与画作之间停留,而后又走开了。少年突然感到一种冲动,像完全压抑不住的海潮一样席卷了他的心。他转过身,不管不顾地抬手掐住男人的肩膀。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个秘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必须说。现在、此刻就要说。”

迎着男人微微诧异的问询的目光,悟的手指在男人肩上收得愈发紧了。他凝视着男人深沉的暗色的瞳仁,缓缓开口:

“死神。我已经很久没有长大了。我的样子在你看来还像个小孩子吧?但实际上,我已经维持这样子大概有十年了。我不会长大。

“作为秘密的交换,死神,教给我死亡吧,教给我生命。”
悟向着男人走近一步。两个人的视线几乎齐平。

在伸手便可紧紧相拥的距离,却还有半句呢喃未曾说出口。少年在心里默念:“也教给我你所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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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到的发展,好期待: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III 穹宇


冬天天黑得很早。死神和少年走出美术馆时,已是黄昏。贴近地平线的巨大金轮,被附近的布洛涅森林剪影噬咬出锯齿的形状,缓缓没入薄暝之中。

两个人现在就在林园里漫步。这片古老的天然森林曾经是皇家的猎场,如今则是人们钟爱的闲暇去处。树木苍茂葳蕤,绿草如茵,泛着碧波的小湖上有天鹅游过——这是属于白天的布洛涅。而日暮之时,便是世界翻转的时刻,高耸入云的林木即将组成买春者与卖淫者的兽笼,形形色色的人们仿佛从席勒的画纸上还魂般走下来,在这片乐园中顺从于最原初的、最天然的欲望。死神和少年就行走在这时空转换的狭缝中,看着绿宝石般的湖水褪去了悬浮在其上的岸边的树影,露出其下纠缠着腐烂的绿藻来。

两个人对此都显得不甚在意,他们随意地聊着天。经过刚才在展厅里的一番交谈,也算是拥有了彼此的秘密,无法融入世界的二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些许。

其实死神刚刚听到少年吐露的话语时,着实愣住了几秒,随即眉头紧锁起来。看着死神眉心深深皱起、低头不语的样子,悟莫名有些紧张:难道对方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吗?不,是奇怪的,但明显是死神更奇怪吧?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还不说话……你不会在想以后都不理我了吧?!

肩上的手指越攥越紧,把人掐得生痛。死神无暇顾及,他本能地感知到危险——少年可能会有危险。生命无法长久地维持在如此异常的状态,悟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但实际上他正踩在针尖上跳舞,随时可能会坠落。作为死神,他其实可以观看对方的生命线,摸索出它的长度,但这样太冒险了……如果悟的生命真的已经停滞了十年之久,那么它脆弱的平衡可能无法经受任何扰动,再微小也不可以。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死神想,他必须厘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在不可挽回之前。

“喂……”

少年小声地唤沉浸在思考中的男人。死神抬起脸,看到少年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委屈的神情。

但是死神在得到答案前,不准备告诉少年真相。于是他只好抬起右手,轻轻握住对方抵在自己肩上的冷白的手腕,看着悟的眼睛,低缓地说:

“好,我答应悟。”



“话说悟知道这里曾经成为凶杀案的抛尸地吗?”

或许是因为说好了要“教给”悟死亡相关的事情,又或者只是为了逗弄一下少年,在两个人穿越灌木丛张牙舞爪的狰狞暗影时,死神主动提了这个话题。

“不知道。”

“那悟要听发生了什么吗?”

“……不要。”

察觉到身边人态度一下子有点冷淡,死神没有再顺着话题说下去,他看看径自往前走的少年,他只留给自己一个雪白短发覆盖着的后脑勺。

男人跟上去,想了想又换个话题:“天很黑了,我送悟回家吧。悟住哪里?”

少年一个急刹车,冷着一张小脸转过身来,颇有些幽怨地看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一眼:“我就住这片森林里。”

“啊……”死神先生低声说,难得看起来有一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向着少年补充说,“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悟请不要放在心上。话说回来,悟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是真的住在这里哦。你知道我的情况了,所以我没办法在一般人的社会里生活对吧?起码不能停留很长时间,不然马上就会被看出破绽。反正最后就只好来到了这里。”

死神很认真地听着少年的话。他抿着嘴唇点点头,看着少年在渐渐围上来的夜里仍然亮晶晶的蓝眼睛说:“那这么多年,悟真是辛苦了啊。”

假的,半真半假,假的。少年在心里偷偷想到。假的,因为他当然听说过这里发生的杀人埋尸案,从很久之前到最近都有,这里就是巴黎的璀璨灯光下最漆黑的影子。半真半假,他确实在森林里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又离开了——主要原因是他喜欢在树上睡觉,可是总有在下面野合的人把枝叶搅得扑簌作响,让他不得安眠。他坐在高高的枝杈上旁观过几次,但实在觉得很无聊,于是就从树上跳下来,吓得那些人发出凄厉的鬼叫。假的,不辛苦,只是去哪里都很无聊,也没想着离开巴黎,因为外面的世界大概率同样无聊,而这里起码还有很多好吃的甜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另有目的,因此才摆出一副可怜巴巴被吓到的表情……而现在就是很好的时机。

“所以我要去你家睡。”

“哈?”

死神完全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种展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你说这里很可怕啊!杀人案什么的,我住在这里说不定会遇到危险……”

“我看悟根本不怕。”死神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面前撇着嘴角的少年,仿佛看见了一只耳朵耷拉下去的小猫——但总感觉是装的。他反驳说:“那悟什么都没有打听就住过来了吗?不对,森林里根本没办法住人吧,悟是怎么生活……”

“是秘密啦秘密!”悟急急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男人的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美少年都会有秘密的,被识破了就没有魔法了!”

“……”唇瓣上的那只纤长的手指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还非常不客气地压着自己的鼻尖。戴了围巾,指尖还是冰凉的。男人神色复杂地看了胡搅蛮缠的少年一眼,握着他的手腕把那只手拉下来。

少年却马上反手拽住他的袖子:“善良的 Geto 先生真的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森林里吗?万一以后再也见不到我,说不定会后悔的哦?”

袖子被轻轻摇晃了两下,死神沉默了很久,才对少年说:“可是我家很小。是真的很小。”

悟知道,死神这是同意了的意思。于是他缩起自己和男人差不多的身高,双手握拳撑在下巴两边,蓝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男人:“可是我也很小只嘛!”

雪色的睫毛像顽皮的蝴蝶,在死神的心里掀起一阵小小的风暴。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转过身自顾自迈开长腿向前走。

“跟上。”

高高兴兴支起耳朵竖起尾巴的小猫跟在男人身后,无声地咧嘴笑着,嘴角压都压不下来。他走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死神似乎有非常柔软的嘴唇。



死神住在六区的一幢小阁楼上,确实是不大的房间。进门是玄关和U形厨房,一侧摆了两把吧台椅。里面是一张长沙发,对面的书架上书摆得整齐有序,看起来大部分都是旧书摊上淘来的。最里面是床和浴室。屋顶中间非常高,两边逐渐低矮下来,南面的墙上开着三张大大的斜窗,想必白天阳光会非常充沛,但如今只能看到黑丝绒般无星的夜空。

“死神原来不怕阳光的吗?!”

“那是吸血鬼的设定,悟。”

“哦,我以为你不吃饭是因为晚上要偷偷喝血。”少年站在空空荡荡的厨房里,“我饿了。”

男人正在脱外套,闻言才想起原来人一天要吃三顿饭的。他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钱夹丢给少年:“自己下楼解决。”又对着冲出门的背影补充一句:“甜食只许点一种,顺便给你自己买个牙刷。”而楼道间里只飘上来雀跃的一句:“知道了妈妈!”

半小时后,吃了晚餐又吃了蛋奶派和蒙布朗的少年吹着口哨上了楼。门开了,死神看见少年像举着一支花一样举着一柄新牙刷,笑嘻嘻地冲自己大喊:“我回来啦!”

“嗯,浴室在那边。”

少年蹬掉鞋子,丝毫没有做客自觉地把它们随意丢在玄关,哼着歌扎进浴室。那里被男人刚刚淋浴的水汽熏得很暖和,蓬松柔软的毛巾和代替睡衣的T恤短裤整齐地叠在旁边。

洗好澡的少年头发上还滴着小水珠就要往床上倒,但死神早有预料般,从后面用毛巾裹住男孩的头发,在他耳边无情地说:“悟睡沙发。”

“不要吧——”悟哀嚎一声,从毛巾下探出头来,用眼神丈量沙发的长度,感觉自己肯定睡不下。他回过头去,准备向身后的男人发动卖乖攻势。眼看着那两扇雪色的睫毛又要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起来,死神挑挑眉毛,慢条斯理地说:“悟不是很小只吗?”

“……”被噎到的少年把毛巾丢到死神怀里,躺到沙发上。脚只能悬空在外,不过枕头十分松软。“算你还有点良心。”悟嘟嘟囔囔着,一掀被单转过身去,只给死神留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晚安,悟。”男人关上灯,房间陷入安静,直到——

“砰!”

半夜起来喝水的少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沙发旁低矮的斜屋顶,把死神也惊醒了,急忙开灯查看情况。捂着额头、嘴巴撅得很高的少年和男人在落地灯昏黄的光晕中对视着,委屈的眼泪水都快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了。

死神还是心软了,他拍拍身侧,示意少年上床来睡。

“哈哈,好耶!”

一秒变脸的少年水也不要喝了,拽起被单就飞扑到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只头上还有个鼓包的快乐的茧。茧里面又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来,抓起沙发上的枕头塞到脑袋下面,才舒舒服服地躺好了。

“……”
死神看着少年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却不好反悔,只能十分无语地按灭了灯。

床算得上宽敞,但死神与少年两个人都很高大,因此他们中间只隔了微妙的一线距离。悟用指尖戳戳男人有些翘起的发尾,果然是自己之前设想过的那种手感。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猫眼,看着男人睡着的背影,在心里想:

“晚安,死神。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可以很有耐心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悟把这方小小的公寓变成了自己的天地。

一开始,少年是特别想看看死神是如何工作的,但是男人却非常认真地带着他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握着他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和少年强调他绝对不能亲眼目睹死神带走人类的过程,好说歹说解释半天,最后承诺了不“工作”的时间都会陪着悟,才打消了他偷偷跟着自己的念头。

于是死神不在家的许多时间,少年还是会一个人度过。他一面保持了原来的生活习惯,出没于巴黎的大街小巷闲逛,像一只闲不下来的小猫——虽然他几乎不会遇到什么值得驻足的有趣的事情;一面他又对死神的一切格外地好奇。他躺在沙发上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地拿下来读,把每一张影碟都翻出来塞进 DVD 机里看,从波德莱尔读到齐泽克,从塔科夫斯基看到北野武。于是死神回到家经常面对的,就是书和光碟完全不按分类被塞得乱七八糟的书架,填满了其他色彩的衣柜,浴室里突然出现的柔软浴球和乱丢的墨镜,床上带着卡通猫猫图案的枕套,以及越来越拥挤的厨房。

其实少年一直很期盼吃到死神做的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对方很擅长投喂自己的错觉。是错觉,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一次吃过一两次午饭,而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后,死神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共进午餐了。于是少年只好自己照料一日三餐,那清清冷冷毫无生活气息的厨房便渐渐填满了厨具餐碟,和一只专门为了死神而抱回家的咖啡机。

“悟居然很擅长料理吗?”一日,傍晚就回到家的男人闻闻房间里飘荡的香气,有些调侃地问正在把千层面从烤箱里端出来的少年。

“当然,毕竟我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少年摘下隔热手套,看着正在玄关脱下皮手套的男人,拿勺子挖了一小角覆盖着融化奶酪的千层面,举在空中等他来尝尝,“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

死神看了看少年,本想推辞,但那把勺子始终很执拗地等在半空中。虽然品尝不到任何味道,但终究不愿意拂了少年好意的死神还是凑过去,接过勺子吃掉了那一小块千层面。他只能闻到一点点极为浅淡的番茄甜味和牛肉糜被仔细翻炒过的油脂香气,但芝士和面皮相融,在舌尖上一抿便即刻融化开来的口感还是让他觉得很惊喜。“很好吃。”死神拍拍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少年的雪发蓬松的头顶,由衷地感叹道,“悟很厉害。”

“那当然。”少年从死神手里拿回勺子,坐在吧台椅上一勺勺地挖着千层面吃,吃得脸颊鼓鼓,嘴角还沾上一点红酱。他看看在自己身侧坐下的男人,边吃边含混地说道:“怎么了,有话和我说?”

“没什么,等悟吃好饭再说。”

“说嘛!”少年又往嘴里塞一大勺食物,“怎么,你还想吃吗?是不是很好吃~”

“不用了。”死神说,又马上补充道,“悟做的是很好吃,不过我想说的是其他事。关于之前答应悟,要带悟去见识关于死亡的事情,我觉得果然还是太危险了……”

“什么嘛,你可不许反悔!”少年急急忙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喊道:“我已经答应你不去看你是怎么「工作」的了,其他时候你不能再丢下我不管了!”悟又“叮”地一声把勺子丢到盘子上,转过身来两手撑在死神的膝盖上,抬头急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你上次不是想和我讲布洛涅森林里发生的事情吗?我们就去一些类似的地方,我听你讲这些故事就可以,真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巴黎北郊的圣但尼大教堂。这里是世界上第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中世纪的人们笃信上帝即是光,于是将教堂修得尽可能高耸入云,让竖长的玻璃花窗投射下充沛的阳光,而诸位国王皇后的石棺便沐浴在这臆想的圣光中,洁白的大理石雕刻成双手合十的虔诚人形,替已经瞑目的逝者无望地祈祷着。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从十一区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出发,走过巴塔克兰剧院和六百米开外的《查理周刊》总部大楼。少年听着死神讲述这里曾经遭受的法国本土最严重的恐怖袭击,百余名无辜者在突击步枪的扫射下殒命,而死神正如用镰刀刈麦般收割了他们的头颅。他们而后走向不远处的巴士底广场,这是臭名昭著的巴士底狱的旧址,而三百年前一群人的私刑和屠戮,成为了如今国庆日的来源。

少年始终跟在死神身后一言不发,他并不觉得恐惧或者触动,只是死神的态度令他格外在意。那个人平静地为他翻开阳光下隐藏的累累尸骸,他恍然觉得,站在死神的视角,这座流动盛宴般光耀夺目的城市,恐怕充斥着血腥与罪恶。

但有什么更深层的情绪,隐藏在死神看似毫无波澜的讲述中,只是少年还无从分辨。

最后,死神与少年来到了巴黎的地下墓穴。这里掩埋着六百万人的遗骸,是的,六百万。疫病、战争、漫长的时光,导致巴黎市内的各大墓园无法负担越来越多的死者,而他们的信仰则不允许尸骸火化成灰。所以早已腐烂的白骨被重新挖出,填埋进曾经是矿坑的孔洞中胡乱丢弃,或者被改造成颇有装饰性美感的遗骨墙。属于不同人的头盖骨、肱骨与股骨密密麻麻地罗列在一起,成为满足现代人好奇心的观光景点。

死神在低矮的墓穴中无言地前行。拐过一个转弯,察觉到一直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并没有跟上来,他便转过身去寻找。

于是死神看到高挑的少年垂眸站在墓室的中央,数不清的骇人的骷髅头包围了他,而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的雪发少年低垂着雪色的睫毛,既无悲喜亦无慈悲地注视着那些已然蜕化为无机质的骨。他的目光凛凛然扫过一行行一列列的重复的褪去血肉的遗骸,仿佛在注视着遥远的彼方无数干涸的花。

遗忘,遗忘才是死亡的注脚。无论怎样壮烈或凄惨的死亡,都逃不过被遗忘的命运,那只不过是蓬勃与腐败的轮回中的一环罢了——死神如此想到。他在几步远之外,看着少年淡漠的面孔,看着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探进一只骷髅空洞洞的眼窝中,像施魔法一样划几个小小的圈。然后又看着少年发觉了自己的目光,飞快地撤回手指背到身后,冲着自己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又露出一个灿烂的、与充斥着死亡的墓地格格不入的微笑。



从阴冷潮湿的地下墓穴走出来,两个人在重现的蓝天下慢悠悠地散步,一直走到家附近的卢森堡公园里,坐在大草坪上享受难得的冬日阳光。

现在死神知道了,所谓的死亡探索已经被少年变成了一场双人观光之旅。虽然他不讨厌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对身侧的少年开口了:

“悟,死亡并不是游戏,人不应该成为一种景观,无论生前身后。”

“啊是是是,死亡是很严肃的事情,嗯嗯我知道。”

像小猫一样伸出舌头专注地舔舐着手里的开心果冰淇淋的少年敷衍地回答着。

“那悟来说说,你认为死亡是什么呢?”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死神,他的脸上没有自己以为的愠怒或讽刺的表情,反倒是有种温和与真挚的好奇。悟吸一口手指上沾到的融化的冰淇淋,眯起一只眼睛看向一朵很遥远的云,想了想说:

“死亡是什么我没想过……但人死之后留在地里不是很无聊吗?又不能长出蔬菜。为什么不把尸体发射到太空里去呢?带着「啊真空中不会腐烂,未来请一定要有人来把我复活!」的虔诚祈愿,只身被丢到荒凉的宇宙里飘荡……

“然后哦,过了不知道多少多少多少年,真的有人来打开舱门了!但是就像打开冰箱看到被遗忘的干瘪失水的橘子干尸,或者长满了盘…盘啥来着。”

“盘尼西林(青霉)。”

“啊对,长满了盘尼西林的腐烂橘子!才知道再也活不过来了哦!”

男人愣了一下,很快轻轻地笑了。眉飞色舞的男孩说得生动极了,好像在死神眼前速写了一篇可爱的烂橘子四格漫画。死神笑得眉眼都微微地弯起来,他看了男孩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天边的那朵云,肩膀还在轻微地抖动着。

云后的阳光点亮了男人眼睛深处蕴藏的火。少年却没有笑,他盯着男人,在他温柔地眯起来的眼下发现一点点轻微的细纹。

第一次看见你笑。
在这样亵渎又无厘头的话题中,悟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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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写的夏五意境好美,世界旁我们互相提供情绪价值,忍不住读下去!,期待您的再一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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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文首预警有更新。
第四章节含有双性 R18 内容;含有攻为受口交的内容

IV 新雪


这是一个没有白雪降临的冬天,也是一个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冬天。悟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着面前男人的背影,慢慢地陷入某种回忆中。

死神缺席了冬天最重要的节日,圣诞节。平安夜那天,他甚至通宵未归——是去“工作”,因为最快乐的日子,往往埋藏着最凶险的危机。少年一个人呆在阁楼公寓里,街上虽然灯火璀璨,但每个人其实都正在家里和最重要的人团聚。他提不起什么兴致,甚至忘记买惦记了很久的树桩蛋糕来吃,只是靠坐在床头,一直等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等到远方传来弥撒的钟声。

过几天又是新年,在法国,它更像圣诞假日的尾韵,因此少年完全没有任何期待,没想到死神专门带他去吃了正式的晚餐。少年点了有甜甜无花果脆片做搭配的烟熏鸭胸肉,和他一直想尝试的红酒炖牛脸,死神则为了陪他,吃完了前菜的生牛肉塔塔,和主菜的马赛鱼汤,并让少年来选择双人份的餐后甜点。坐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死神先生啜饮着咖啡,看悟一脸心满意足地吃掉了一只香甜的焦糖苹果挞,再来一只浓郁的歌剧院作为这一年的完美谢幕。

餐厅在一区,离死神的家颇有些距离,但他们两个似乎都还不愿意那么快走进明亮却逼仄的地铁里,于是只在街上一前一后地散着步。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留下一地寂寥。悟紧了紧脖子上的黑白格围巾,看向前方阒静的街,他想说点什么,但又莫名地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竟然还有点紧张起来。可恶,一定是太过安静的夜放大了心跳声。

“悟。”男人突然在身后叫他。

悟转过头来,看见死神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站定了,朝他笑着歪了歪头。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远方的埃菲尔铁塔。

“这可是全巴黎第二丑的建筑!”少年曾经边翻白眼边对铁塔如此这般地评价道,“颜色像冷藏过的结了白霜的劣质巧克力,意思是一看就很难吃。”可是现在,那堆“废铜烂铁”静静地伫立在塞纳河的对岸,看上去小小的,铁塔通体被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没有近看时张牙舞爪的气势,更像暗夜中等待着旅人归家的温柔的灯。

这是只有在河对岸才有的视角,还要找到不被层层叠叠的房屋遮挡的唯一的观看位置。悟看着在自己身后对着自己微笑的男人,没有问出那句“你是特意带我来这里的吗”,因为他们站得那么近,近得能感受到男人怀抱的温度。悟以为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也许会有什么……

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少年躺在床上,懊恼地想着,结束了自己的回忆。他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刚才观察过了,他洗漱后在床上读书,这说明他今天晚上没有工作。少年一只手搭在浴室的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才走了出去。

在看书的男人抬头扫了眼出浴的少年,注意到了他没有睡裤遮挡的光裸的双腿。“是暖气开太热了吗,悟,还是忘记拿睡裤了?我今天刚烘干了衣服收在……”

虽然悟没有回答“都不是”,但死神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因为男孩直接上床跪在他面前,弯下腰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另一只手撑在他的被子上,准确地说,被子下面他的大腿上。

“怎么了吗,悟?”死神装作不在意地对少年笑笑。

“Geto 先生答应教我关于死亡的事情,对吗?”

“对。”

“那再教我一件事情吧。”少年顿了顿,“教我做爱(faire l’amour),我想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觉得爱这种东西是可以做、呃,制造出来的。”

听到悟这么说,果不其然,死神沉默了,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看男孩近在咫尺的宝石般的蓝色眸子,还是看他樱粉色的唇瓣。

“怎么了,难道我的理由不充分吗?”看着男人抿起来的薄唇和皱起来的眉头,少年用不爽掩盖心虚的方式追问道。

“是合理的好奇心。”死神沉吟片刻,开口了,“但是这种事不应该和陌……”

看着悟一下挑起来的眉毛,死神赶紧改口:“我是说,这种事应该和相爱的人一起做才对。悟不应该和我……”

“就算是和陌生人也能做吧,我知道的。”少年打断他的话,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但他没有后退分毫,还是把大部分体重压在男人的大腿上,因为他觉得一旦拿起来手就会开始发抖。“……还是说,你只是不想和我做?”

“……”男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下移。灯光从悟的身后打过来,他垂下来的T恤下摆遮掩住了性器的位置,只能看到白皙的大腿根部有一个柔光形成的小小的三角。

“但其实你是我唯一的选择。”悟把男人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他停顿了一下,对上那双深沉的琥珀色眸子继续说道,“你觉得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异常吗?”

死神以为他指的是不再长大的事情,他刚想说点什么,却被悟拉住手,不由分说地放在少年双腿之间那片隐秘的区域,那个小小的、柔嫩的三角形里。

他的中指微微陷入了一条狭窄的、软滑的、稚嫩的、却高热的肉缝中。感受到他的指尖,那两瓣软肉瑟缩了一下。

一时之间屋子里只能听见悟掩盖不住的呼吸声,死神发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开始轻轻地发起抖。男人没有被吓到一样把手抽回来,也没有再深入进去,他只是慢慢从那里向外抚摸过男孩的大腿,拉着男孩的双手放在他身侧,把自己的手掌叠上去,轻轻地上下滑动安抚着,又直起身来,双手握住悟的腰把跪着的男孩向自己拉了过来,看着那双有点湿润的蓝眼睛说:“无论如何,悟不是异常的,也不奇怪。悟……只是悟而已。”


悟斜倚在床头,身后垫着两个蓬松的枕头,双腿却全部垂在床外,因为死神正伏在他的下半身那里……他完全不敢向下看,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咬着自己的手腕压抑着那些根本压抑不住的喘息。

其实刚刚男人问了他三遍“悟确定吗?”他只好胡乱回答“确定确定,而且只是教学啦教学”“虽然你说我不奇怪,但我永远不可能再告诉其他人这种事吧?你要看我一辈子当处女吗”以及“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硬不起来吗??”等等蹩脚的理由,并看着男人从严肃犹疑的蹙眉,转向一个颇具兴味的挑眉。

“……只此一次。”

“好的好的就一次,但这一次要全部教给我哦!死神先生不许偷懒耍赖!”

回应少年的,是覆上来的男人的大手。


死神的掌心刚一接触到那处娇嫩的皮肤,男孩就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腿,小幅度地往后磨蹭了一下。于是死神知道,他只是嘴硬,实际上真的毫无经验,甚至对性事真正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于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让悟放松下来,或者就此停手,但看起来那执着的男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他便没有去脱悟的上衣,只是调高了暖气,把他抱到床边摆好,自己在旁边跪坐下来。这样可以更好地观察到那里的情况。

T恤下摆被轻轻地撩开了,属于男人的手握住了清瘦的少年凸起的胯骨。

前端还柔软地蜷缩着,皮肉是一片雪白。往下一点,微微鼓起的两片肉唇看起来是那么的小,把深处的樱红色模糊地含在口中,因为方才手指的触碰吐出几滴晶莹。死神没有贸然侵入那口处女穴,他单膝跪在地上,张开嘴把少年的阴茎全部纳入。

“啊!……”

太超过了……过于湿润,也过于热烫了。悟还没有勃起,便一下子被男人全部吞入口中。来自四面八方的包裹,带来全然陌生的快感,唇齿间的湿滑流到他的囊袋上,又浸入了包皮,深粉色的龟头便从其中顶出,顶在男人的颊侧。悟完全没有想到死神会优先照顾他的这里,他愣愣地看着男人跪在床边,捧住自己的屁股给他口交,消瘦的脸颊都被自己撑起一个弧度。很快他就在他的嘴里完全充血硬起来,还未成熟但已然颇有分量的一根滑向更深处。深处有什么他无法辨别的紧窄的结构,一次次柔软地挤压着他,让他不自觉地发出急促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

死神慢慢地把悟的阴茎吞入喉咙深处,少年便难耐地蜷起膝盖,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垂在床边乱蹬。男人把他的性器吐出一半,去握他的脚踝:

“悟,放松。你可以把腿放在我的肩膀上。”

“嗯……嗯!”

悟一条腿被抬起来搭在死神的后背上,另一只脚踩在他的肩头,两瓣臀肉在男人的手掌里扭来扭去,渐渐地希望能把自己送进去得更深一点。男人鸦羽般黑发散下来,他忍不住伸手穿过那些发丝去抚摸男人的脖子。他轻轻掐住那里,男人的喉结就会滚动一下,像颗滚珠般按摩他插在那里的龟头。少年啊啊地低吟着,一瞬间在男人的喉间射出来。

大脑变得空白,身体绵软地摊在床上。然而悟还没有从初次体验的激越快感中逃离出来,就被施加了新的愉悦。男人的唇舌下移,吻上他在高潮中一同收缩着的肉穴。外面的两片软肉被紧紧地吸含在嘴中,灵活厚实的舌头舔开中间的肉缝,粗糙的舌面重重压过穴口,直到顶上被藏起来的那一粒小小的阴蒂。

“啊啊!呜、那里,那里……”

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快感像浪般覆上来,冲刷着悟的脑海和四肢百骸。如果说刚才他想挺腰进入更湿热狭小的地方、渴望射出,那么现在他是在渴望……被填满。

牙齿叼住了羞涩地探出头来的肉蒂,忽轻忽重地磨着。男人稍微一用力,悟就像被按下开关一般,被迫发出带着浓浓鼻音的喘叫,滑滑的水液一股股地染湿男人的下巴。可惜他就算咽下去,也尝不到悟的味道。死神的手指顺着那些关不住的水慢慢进入了少年的身体。指尖剥开层叠的嫩肉不断深入,直到抵上一片弹软的肉壁,轻而易举地填满了那个小洞。

死神埋首在少年初次承欢的隐秘之处,声音有点闷闷地传过来:

“悟,你摸摸自己……流了好多水。”

男孩颤抖的手指摸下去,蹭过死神被浸泡得湿滑的嘴唇:“哈、啊,为什么会这样……”

“是悟的身体在保护自己,觉得舒服的时候也会这样。悟自己没有摸过这里吗?”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的笑,手指不停地抚摸滑软高热的肉道,夹住一小块嫩肉捏起来抠挖着。

“呜……没有摸过,之前感觉它像、像不存在……”

“不存在?什么意思?”

“就是…啊、轻、轻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呜、不存在一样。没有摸、过这里,可能只有…眼睛……我会意识到自己在看,看、看你或者看周围的事情……哈啊!摸那里好奇怪…!”

死神看着少年努力撑起来上身,迷迷糊糊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又因为手指向深处摸索抽插的动作,一双蓝色的瞳仁翻上去,随着断断续续的言语,樱红的舌尖吐出来一点。

看来男孩甚至没有怎么了解过这具身体,就莽撞地把自己交到了男人的手里。死神在心中叹息一声,俯下身来轻轻含住悟的乳珠,在那青果子似的一点上细致地舔弄着。

“悟也可以摸摸这里,你应该会觉得舒服的。”

少年在喘息中软软地应了一声,循着男人的指导下意识地抚慰着自己。手指拂过稚嫩的乳尖,和着男人柔软舌尖的节奏拨弄起渐渐变硬的那一粒。

不知不觉间,悟又伸手摸向自己平坦的滑软的小腹。死神拉过他的手,把凸起的指节放在小小的肉豆两边夹紧,带动他的手指上下摆动着,让他品尝自己能带给自己的极乐。悟不由自主地把腿蜷缩起来,男人握住他的膝盖把他并拢的腿轻轻压在侧面,露出不自觉急遽张合着的小口。肉穴已经被蜜液浸润得泛着一层水光,代替悟上面那张如今只会哭叫的嘴诉说着被插入的渴望。

死神扶着自己全然勃起的阴茎,慢慢插进少年的肉穴里。

插进去的一瞬间便知道,那里简直像玉豆腐一样又滑又嫩,天真地吮吸着,把圆硕的龟头一点点含入口中。悟本来以为自己会紧张、甚至会害怕会痛苦,但他没有。身体已经渐渐沉入眩晕的泥沼中,被抚弄和被填满的快感在下体连成了一片湿软的潮红。他膝盖相互磨蹭着,勾住男人的手指紧紧夹在自己的腿间,在床上轻轻地左右翻滚着,仿若一头受难的幼鹿。他阴穴的软肉随着身体的摆动慢慢舔着含在里面的男人的器官。凹凸不平的肉壁抵着前端的小孔磨蹭着,大概有许多腺液流了出来,和他的水搅和成咕啾咕啾的一滩。

浅浅的抽插延续着被抛入云端的快感。等悟慢慢缓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穴里插着的东西有多粗多大,硬硬的把穴肉全部撑开的感觉突然变得鲜明,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小腹的肌肉。死神被他突然绞得一颤,以为他是高潮后的不应期,被插得难受了,刚想退出就听见年轻的男孩对他说:

“死神先生……我的里面舒服吗?

“像你刚刚…把我含在嘴里的时候,我感觉到的、那么舒服吗?”

死神暂停了一下,看着悟从胸口到锁骨再到脸颊都浮上了一层粉,眼角湿湿的。他含混低哑地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更重地操了进去。

考虑到悟是初次,他不想入得太深,便用食指和中指指根夹住自己的阴茎根部,防止在过于湿滑的水液里一不小心整根操进去。他没意识到这样做指骨会一下下撞上悟娇嫩的阴蒂,随着肉棒插开处女穴的节奏一同奸淫着那稚嫩的一点。双重的快感令人无法招架,悟的声音染上了哭腔,他不由自主地夹紧腿,可这样做又会让阴蒂连同囊袋磨在男人粗糙的指茧上,变得更加凶猛的快感啃噬着他敏感的神经末梢。

况且死神先生的鸡巴实在是太大了,到底还是轻松地抵上了柔嫩肉道的尽头。第一次被插进来的小穴很不经用,硬胀的龟头刚刚对着穴心那还没有张开的小口操了几下,穴肉就不受控制地痉挛收缩起来,把整个下体变成一只颤抖的肉口袋。悟的头向后仰过去,嘤咛地说着太深了、不要、会坏掉的。死神看着他被顶起一块的雪白的肚皮上洒满了滑出来的精液,到底还是心软了。

于是他把自己从那个又软又嫩的肉口袋里艰难地拔出来。他还没有射,只好对着不断流出乳白混着透明水液的那口湿漉漉的穴撸动。

“喂,Geto 先生……”

少年的声线不复平常的清脆,沙哑中混着甜。死神一抬头,对上一双同样湿漉漉的蓝眼睛。悟软在枕头上,短发都被汗水打湿了,鼻尖和眼角一片绯红。也不知道他是还记得挑衅死神先生,还是干脆被操得痴了,居然歪着脑袋问男人:

“不继续了吗?”

……刚才不是他自己说不要的吗?

“悟,你这里已经肿起来了。”

少年低下头去看男人鸡巴指着的地方。浅粉已经变为糜红,棉花一样软的肉瓣翻开来,露出一时间没有办法合拢的小洞。

悟低低地笑起来,他轻轻扭着腰从枕头上滑下来,抱住自己的大腿根把肚子卷起来,居然对着男人露出另一个浅粉的入口。

“来嘛,我想要……我想要能让你射。”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悟,进去后…这里,你肯定会痛的。”

“你会让我痛吗?”男孩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间屋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


是为了满足少年的期待吗?是为了兑现自己“教学”的承诺吗?死神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又把手覆上少年滑软的下体。未曾被开拓过的后穴色泽浅淡,此刻沾满了厚厚一层流下来的汁水,倒是让男人很容易地把食指滑进去。不过再想加一根手指就困难了,虽然少年此刻已经对他把双腿完全敞开——也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也许是出于对快感的随波逐流。

死神用手指摸索着少年的软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弯曲手掌,拇指按进阴穴中。两根手指隔着薄薄的一层肉膜相遇了。果然,因为悟的身体结构……摸不到前列腺。这样插进去后穴,悟真的会舒服吗?

男人思索着,手指下意识地动起来,夹着那片肉膜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两边的质感居然不尽相同,后穴是光滑的、富有弹性的黏膜,另一边则是更加汁水四溢的、凹凸不平的肉壁。但在男人的手底下,两处都高热湿滑,都随着他的动作收缩着咬他的手指。

……有点想把这两处都同时填满啊。

如此想着,死神先生不自觉地加重了手指的动作,后面的穴一张一合之间不那么紧绷了,让他顺势加入了第二根、第三根手指。悟很乖地抱住自己的大腿,在床上边轻哼边沉下腰把自己往男人的手里送。当轻哼变为难耐的呻吟,死神终于用还硬胀着的阴茎替换了手指。

他们两个都看见了三角形龟头的斜面如何渐渐打开柔嫩的小口,像撬开瓷盘中一只紧闭的蚌。肉棒上盘绕着狰狞的青筋,一点一点地被泛红的小口吃进去,性器裹在泌出来的情液中,竟然顺着弹软的肉膜顺畅地滑到了底端。是有一点钝钝的痛,但方才被手指用力地、从两面捏住体内软肉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又太羞耻而淫荡,悟咬着嘴唇,在鸡巴插进自己后穴深处时颤抖着射得一塌糊涂。

死神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原来能让悟舒服的腺体躲在手指摸不到的深处。刚刚被破处的小穴紧紧地绞住他的阴茎,他渐渐地用上点力气,一路操开湿滑的软肉操进最深处去。悟意识涣散地看着覆在他上面的男人脱掉了衣服,死神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精壮,饱满结实的胸肌和锋利的锁骨线条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凹陷,随着他操自己的动作快速地起伏着。悟张开嘴巴,舌尖都搭在外面,那里也成为了一个湿红的小肉洞。死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摸摸他露出来的小虎牙。他的软舌眷恋地舔过来,卷住死神的手指。

在最后的高潮来临前,悟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咿咿啊啊地喘叫着。他拉过死神的手指让他填满自己又发了大水的阴穴,自己则轻轻揉着前端龟头的黏膜。死神忍不住又加快了一点速度,挂在少年胸口的刻着“悟”字的纽扣随着二人的动作晃来晃去,慢慢滑下来掉在了少年的颈后。

死神撑在少年上方,从很近的距离看到了那双泪水迷蒙的蓝眼睛。在两人水乳交融的时刻,他的思绪却突然抽离了开来,他想到男孩刚才和他说:

“只有眼睛……我会意识到自己在看,看你或者看周围的事情。”

在此刻已经失去焦距的湛蓝眸子里,死神竟然于冥冥之中看到了一场无尽的大雪。六角形的雪片从无中诞生,却不知该往何处下落。上、下、左、右、前、后,如果在三维世界的坐标系尽头各放置一只观测的眼,那么六只眼睛都会发现雪片以岿然不动的匀速向自己冲撞而来,抑或决然地远离。天空与氧气不存在,星辰不存在,一切的色彩均不存在,只有无尽的雪。世界不存在,只有倒映在苍蓝色眼瞳的一个个瞬间才是真实。

关于悟为什么不会长大,死神心中有了渐渐成型的猜想。

悟向一切敞开着,他自在而为,他旁观六合,他穿越万物,少年纤长的手指抚过盛开的花海,可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的驻足。他的脚步永远如时钟的针脚般均等,他的无分别心永远剔透。无尽的雪,亘古以来无动于衷的纯洁的雪域,不知道应该向何方延展的生命线……生于尘世却无爱的人,一生都将不会浸染上令人眩目而酩酊的红尘。死神想着,少年的直白不等同于他的渴望,那或许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新奇,正如此刻正在高潮着的肉体只不过是暂时盛放欢愉的器皿,甚至,拥有着女穴的男性身体,也不过是超越了性别窠臼的雌雄莫辨。

死神如此想着。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悟凝视着他的目光,从那片深沉如烬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雪发凝成一个跃动的光点,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一支雪白的蜡,在属于两个人的交缠中被燃烧着剥出赤红、滚烫而柔嫩的芯。他仿佛一个从未对自身产生过好奇的孩子,第一次在他人的眼瞳中照见了「我」的样子。他用年轻的肉体裹缠着死神的欲望,思绪已经浸在初次品尝的不甚清明的快乐里,漫无边际地漂浮着:

“怪不得书上说,爱欲是一场小小的死亡。”


“所以,这是全部了吗?”
两个人瘫倒在床上,悟望着天花板,问。
“嗯。”
死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不,其实还有这个。”

片刻的沉默过后,天花板消失了,被男人的身影遮住了。死神从上方覆过来,他俯下身亲吻少年。没有温度却柔软的双唇,坚定而珍重地印在男孩的唇瓣上,于片刻后抽离。
只留下一点微微湿润的触感。天花板复现。悟盯着那片虚假的空白,想着,这是做爱的一部分吗,还是“爱”的一部分呢?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两个人还瘫在原处。男人吸了一支烟,而后烟气散了。

“说起来,死神是没有心跳的对吧?”
“嗯。”
“所以没有血液的流动。”
“理论上,嗯。”

悟一个翻身,支着手臂瞪着男人的下体,那里还挂着一点残精和他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水。他又抬头看着死神:

“那你是怎么勃起的啊?或者说原来死神居然也能勃起吗?”

死神先生一时语塞了。他和看起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疑惑的少年对视几秒,又忍不住无奈地轻笑起来。他伸手按按眉心,说:

“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发现啊,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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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太伟大了!老师的文章写的就像是艺术品。仿佛在读某本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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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了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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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节会含有少量基于真实谋杀案件的死亡描写。
篇幅很短,描绘也不露骨,所以文首就不打G向预警标签了。请酌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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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引力


“死神先生,你今天也要出去吗?”

死神从浴室里洗漱出来,看见刚刚还瘫在他身边睡得很香的男孩此刻已经醒了,只不过还懒懒地不肯起来。少年像只走字不听话的手表一样把自己在床上转了大半圈,头垂在床边,腿抬得高高的搭在墙上。洁白的发丝软软地散下来,他上半身卷在蓬松的白色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视野里倒转的死神。死神看着他踩在墙上的脚,乳白色的薄羊毛袜口里,伸出两条修长笔直的白皙的腿。

男孩刚睡醒的声音哑哑的。死神移开视线,走到厨房去倒一杯水。他背对着少年说:“今天我没有安排。天气不错,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诶?好呀!一起出门吧!”男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掀起睡衣从头上拽下来,像个牛仔一样举着转两圈就扔回床上,哼着歌扎进浴室里去了。

“……”男人只好认命地放下水杯,捡起团成一团的衣服,叠好了放在枕头边,不去想男孩衣物下半露出来的雪白的背影,中间随着柔软肌肉的动作所挤出的浅浅的一线。


“可丽饼店?”

阳光温柔,蓝天浓郁得像海。气温还远算不上和暖,但属于冬天的冷寂和凛冽终于是渐渐褪去了。少年穿着宽宽大大的黑白棒球外套,跟在死神身后在小巷子里转过几个弯,来到了一家香甜浓郁的店铺前。

“悟不是没吃早餐吗?”男人回头看他。

“嗯~确实饿了!”悟颇为惊喜地看了死神一眼,然后抬起头仔细地阅读店里粉红色的菜单,眉眼都飞扬起来:“我要草莓配香蕉,榛果可可酱加倍!”

“好。”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死神先生?在谋划什么吗?”一大早就有甜食吃的少年美滋滋地靠在点餐窗口的墙边,装出挑衅的样子笑着问死神。

“「突然」对你这么好?你这里有良心吗?”男人无语地瞥他一眼,伸手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年的胸口。

“有啊有啊,当然有。”男孩接过新鲜出炉的甜点,先满足地深吸一口奶油的甜香,然后将软嫩的饼皮和酸甜甘美的水果一起咬入口中,脸颊都吃得鼓起来。他把可丽饼举到男人的嘴边,含混不清地说:“Geto 先生,啊~请你吃可丽饼!”

可丽饼边缘被咬出个明晃晃的牙印形状,男人看看甜点,又看看歪着头对他笑的悟。悟当然知道自己不需要吃东西,但是男孩吃到喜欢的食物时那满足的笑眼、迫不及待与自己分享的单纯的喜悦,让他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来。

死神犹豫片刻,还是张开嘴巴准备咬一口可丽饼。
这个瞬间,少年突然把可丽饼撤走了,他咬了个空。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坏心眼的悟在街上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他笑得满面通红地去看死神的脸。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克制着自己把这小孩掀翻在地上打屁股的冲动——少年笑得更厉害了,弯下腰去狂锤自己的大腿,直到他手上馅料塞得很满的可丽饼也摇晃起来,从上面颤颤巍巍地掉出来两片草莓。

“诶呦!我的草莓!”

“……嗤。”
死神看着男孩手忙脚乱地护住自己宝贝的可丽饼,终于绷不住地勾起嘴角轻笑一声。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很蠢,于是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你笑了!”

耳聪目明的男孩怎么会错过死神的破绽,他跟在男人身后嘻嘻哈哈地吵闹极了:

“你刚刚笑了对不对!来,再吃一口嘛,这次是真的!我保证哦~”

死神不理他,越走越快。然后一只手指就从身后戳过来,戳到他的脸上。

男人猛地转身,发现是调皮的少年用手指挖了一小块奶油,从他身后跳起来,把奶油全部涂到了他的嘴角上。捣完乱的小猫很好奇地等着他的反应——死神看上去是有点生气的,但嘴边沾了奶油的样子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甚至一向表情沉稳持重的脸孔上,出现了一点点无措和一点点的无可奈何。

悟不自觉地收起了笑容,有点愣愣地看着死神,因为他居然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属于少年的神采,像一片令自己感到莫名熟悉的昔日的影子一晃而过。他的心中一阵悸动,仿若吹来了一阵春日的风。

他不知道从死神的角度来看,咬着可丽饼的自己嘴角也沾上了一块巧克力酱,两个花了脸的人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好笑。死神在心里叹一口气:

“真是两个傻蛋。”


两个人一直走过塞纳河畔,走到曾经是皇家宫殿、而后在公社运动中被焚毁的杜乐丽花园去。还不到鸢尾开放的季节,广阔的草坪浮着一层清浅的绿,环抱着花园中心著名的八角池塘。许多人在这里晒太阳,死神和少年也挨着彼此坐下。悟摊手摊脚地斜靠在豆绿色的铁椅子上,像一只在日光下晒肚皮的猫。他今天没戴墨镜,被太阳晒得有些困倦,竟然渐渐睡着了。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蜷在死神的风衣下,阳光照得他眼皮上出现了琥珀色的温暖的光斑。不远处,协和广场中心耸立的埃及方尖碑像日晷的指针一般投下阴影,在大地上划过了一个小小的时光之圆弧。不过,少年并不必费心计算自己在睡梦中蹉跎了多少时间。他去看身侧坐着的死神,男人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平静地注视着池塘中碧水的涟漪。他们起身,经拱桥走到巴黎的左岸,桥上的行人与桥下的游船编织为经纬的网。沿宽阔的圣日尔曼大道南行,一幢暗色的大楼逐渐出现在视野里,如同空间中錾刻出来的一方无端的黑洞。

59层,209米,蒙帕纳斯大楼是巴黎市区唯一的摩天大厦。随着两个人离它越来越近,悟需要把头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才能看见它的顶端。少年不喜欢它单调的、呆板的、灰扑扑的样子,对着死神吐槽道:

“……丑死了。”

“是,是,比过期巧克力铁塔还丑,对不对?”死神听着他孩子气的抱怨,轻笑着说:“我带悟去全巴黎唯一一个看不见它的地方,好不好?”


“所以全巴黎唯一一个看不见蒙帕纳斯大楼的地方就是蒙帕纳斯大楼的楼顶?……哈,可真有道理。”少年喜欢死神这个有点冷的笑话。作为巴黎的制高点之一,大厦的顶层游人如织。来往的人们只停留在结实的透明玻璃笼中,游走于观景台与直升机坪之间。死神和少年则坐在大楼边缘的一角,前方即是深渊,但两个人都并不畏惧。少年想到“摩天大楼”的字面意思是“挠挠天空”(gratte-ciel),便伸出手来试图摸摸无云的蓝天。死神看着天空的色彩倒映在悟的瞳中,融成了同一片摄人心魄的透蓝。

“怎么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还是悟有点撒娇地拖长尾音,打破了沉默。

“哈哈,大概是有点累了。”

“因为今天在外面走了一天吗?”少年不由得侧头看向死神。

“不是的。今天……和悟一起出来很开心。”男人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他抽的是外表很有迷惑性的细烟,但悟知道那烟草极浓极辣。不过此刻死神坐在下风口,辛烈的味道不会呛到少年。

“那…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在想悟的事情。”

男人的声音被风吹散一点。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少年,只是抬手对他比了个幅度不大的手势,指间的烟气随之蜿蜒。听闻,悟有点语塞,不知所措地抓抓后脑的短发。死神在想的应该是自己不会长大那件事吧?其实他完全没有想过要让死神来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也不认为这会是个“问题”。但是男人似乎非常在意这件事,默不作声地沉思着。少年又想到他们在《死神与少女》那幅画前的对话,他唯一一次对他人袒露自己的秘密。他想到那片薄暮冥冥的森林,想到男人带着他穿梭于那些与死亡相关的地点时,未曾表露出来的那些漆黑漩涡般的情绪。于是他轻声问死神:

“布洛涅森林的故事,还没有和我讲哦。”

死神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少年说的是他曾经提到过的谋杀案件。难得共度的日子,又何必染上沉重的阴影呢?死神看了少年一眼,说:

“那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的,悟。”

“没关系啊。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无论怎样的话题,你都可以和我说……应该是这样吧。”少年的声音闷闷的。

良久,死神开口了: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男人射杀了他的同学,女性。他从她背后开枪,一击毙命。后来他试图在布洛涅森林抛尸时被发现,随之被拘捕。以及……他食用了部分尸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动机很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个人极为矮小瘦弱,始终渴望着通过食用健美之人的血肉,让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强壮。”

“……原来如此。不过,世界上很多文明以前都有这种传说吧,通过吃掉动物,甚至人,来获取相应的力量。”

“恐怕不只是传说吧。”

“不过,我读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一直在想,会被反噬的吧?”少年喃喃地说道,“吞咽下力量的同时,是不是也吞咽下了数不清的,怎么说,罪孽、恶意和痛苦吧。”

“吞下了罪与罚吗?……”死神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

“说起来,你觉得力量是寄宿于肉体还是灵魂呢,死神先生?或者说肉体死亡的话,灵魂又会怎样呢?”

“灵魂啊……很难说我会相信那种东西。”死神轻笑,神情中居然流露出几分嘲讽,“肉体死亡后,灵魂大概是会消散吧。”作为死神,他从未见证过灵魂的存在。人死去的那一刹那,便是死去了。

“是吗。我倒是希望就算肉体死亡了,灵魂也会再次相见。”

再次相见?悟指的是什么?死神没有接话。他心中有几分惊讶,他本来以为少年是完全不在乎所谓灵魂的。他想起那场不曾落下的雪,雪中,会有渴望归处的迷途之人吗?——他思忖片刻,还是将这样突兀的念头轻轻放置在一边。

男人再度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近乎虚无:

“刚刚我们说的杀人犯,悟知道他的结局是怎样的吗?他的律师以精神失常为由为他辩护,使他免于起诉,而是被关入精神病院。因为他是日本人,所以当时法国的反对党提出不应该以本国民的税金来赡养外国的杀人犯,因此他被驱逐出境。他在日本再次入院后,警方想重启调查,而法国政府则以案件已被裁决为由,拒绝提供任何证据资料。结果就是,食人的恶魔没有蹲过一天监狱便被放归社会,通过出演各种猎奇的电视栏目和高额借贷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父母则在若干年后因舆论暴力和黑社会追债双双暴毙。时至今日,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之上,而那个被他残杀的女孩,则早已经消失在了尘埃之中。

“悟曾经问过我,死神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审判人类的生命?实际上并不是的,说命运也好,因果也好,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它的长度,这是死神也难以改变的事实。

“悟,我见过太多太多了,该被千刀万剐却能顺遂甚至风光地活下去的人,以及更多无辜者的惨死——你不会想知道详情的。死亡是平等的,但它并不公正。说到底,死神何以称之为「神」呢?我不过是命运的傀儡,是罪恶满盈的刽子手罢了,就算灵魂真的存在,恐怕我也不配拥有灵魂。

“可是,就算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还是想寻找一些……意义。”

听闻,悟转过头来看向死神,他没有想到男人竟然和他说了这样的话。可他心中并不真的惊讶,只是继续聆听死神的剖白。

死神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还记得我曾经和悟说过,死亡不应该成为一种景观吗?我是认真的,可惜绝大部分人不这么认为。”他举起手中的烟盒,那上面有各种警示吸烟有害健康的恐怖的图片——溃烂的皮肤、残缺的脚趾、结了翳的眼珠与浓黑的肺。死神用手指慢慢抚摸过那些腐败的肉体:“就像明知有害健康,但人们还是无动于衷地吸着烟一样。明知死亡终会到来,但人们很难去过正确的、无悔的生活。

“对我来说,「人生在世,自我肯定是最重要的条件。」而我虽然是死神,却什么都无法改变。还有一种说法是,正是必定的死亡承诺了生命的尊严。可是作为死神,我甚至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

“人生之于我,只是无意义的空集。”

然而,其实,我不甘心。
因为我唯一想保护的人,唯一渴望他能健康快乐地生活的人,偏偏也是我无力去改变他随时可能走向终点的命运的人。
他让死神无望地渴求生命,他让强大者困顿于自身的渺小,让从来无所谓得到的人,也开始惧怕失去。
我并不甘愿低头,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死神只好自嘲地笑笑,把那包烟收回口袋里,对身边的男孩说:

“说着会告诉悟有关死亡与生命的事情,但其实,我没什么可以教给悟的吧?”


悟安静地听着死神的独白。从这极高的地方俯瞰,视野中星罗棋布的城市街道渐渐化作了蒙帕纳斯墓园中纵横交错的坟茔,而这方形的大厦正如那唯一的、压倒一切的无字之碑,记载着这座城市无人能够参透的命运。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死神与少年,此刻近乎立于这碑石上的两个幽灵,游走在灵薄的永狱。

死神说意义,他并不懂何为意义,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宇宙的诞生注定走向崩毁,只不过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样的无间之地,哪怕是死与生的引力都会变得稀薄,死神与少年彼此之间,也许亦会渐行渐远。

轻快的、妩媚的白日如梦如露亦如电。高楼上,近晚的风愈加凉了。男人及腰的长发被风吹起,悟坐在他旁边,把飘扬的发丝轻轻地束在手中,但很快它们又被风吹得散了。

一瞬间,悟觉得男人离自己很遥远,又变为了初遇时那道与万物格格不入的漆黑的裂隙。他不要这样。他不喜欢这样。

一个不受控制的想法在他的心口疯狂地生长起来。

盘腿坐着的少年站起身,他看了身侧的死神一眼,死神的目光投向极远的地平线。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天台的边缘,看向马路上渺小如玩具模型般来来往往的车辆。59层,209米,巴黎中心唯一的摩天大楼,城市的墓碑。

下一秒,少年迈出一只脚,全身向前倒去,他直直坠入了虚空。


坠落,坠落是什么感觉呢?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却盖不住全身的血液奔涌的声音。失重感,从骨髓升腾起来的热度,越来越超出掌控的速度,反而让人失去了方向。刻着名字的纽扣从领口中飞出来,双手双脚也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仿佛试图拥抱那剔透的湛蓝天空。悟丝毫不觉得自己正以可怕的方式砸向地面,他只觉得一切都无比旷阔。在被拉长至无尽的分秒中,万物都化为光耀的粒子,将在他指尖的指挥下起舞。视觉无比锐利而清晰,城市尽收眼底,在远方融入原野,正如自己正融入那不断逼近的邈远的蓝天……他甚至露出一个畅快到有点疯狂的笑容。

“你疯了!!?!”

直到一声饱含着怒意的低吼打断了少年的思绪。男人紧跟着他从悬崖似的高楼上跳下来,伸出双手牢牢抱住不断下坠的少年的腰,用发了狠的力量把他紧紧锁进怀里。少年的腰椎顿时传来快要折断般的剧痛,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沉闷的声响。死神抓住他所产生的冲击力把二人狠狠掼在大楼厚重的玻璃幕墙上,而男人只顾着把少年的头颅紧紧抱在胸口护着,一个人用后背承受了全部的冲力,撞在墙上后又被狠狠弹开。光滑的玻璃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缓冲,死神拼尽全力维持二人的平衡,在即将坠落地面的千分之一秒前保持了浮空。

少年头晕目眩,感觉后颈的骨头被死神捏得一阵阵闷痛。他小心翼翼地从男人的怀抱里钻出来,发现死神居然直接双膝跪倒在地上,而自己被他圈着膝弯和肩头,甚至一点地面上的尘土都没沾到。

一抬头,眼前出现了死神放大的脸。他眼角血红,目不转睛地瞪着少年,充满怒意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但少年却从他的瞳仁深处看到了惊与惧,和一点点几乎细不可察的心痛与哀伤。

悟没有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的呼吸慢慢平复,迎着男人的目光开口了:

“死神先生,如果今天你不在这里,我就会死掉了哦。”

少年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有着某种志在必得的笃定,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可怖的高空坠落。他看着死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说:

“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死掉的,就像我知道你一定会不甘心,一定会做点什么来打破你说的那个困局。对不对?”

男人没有回答,他紧皱着眉盯着怀中的少年,还紧紧抱着他的双手好像在颤抖。

于是少年主动伸出手臂环住死神的脖子,直起上身,把胸口紧紧贴上死神的胸膛,把自己鲜活的心跳传递给沉默不语的男人。他搂抱着死神没有温度的身体,在他的背后再次看到了那片明媚的苍蓝天幕,如今它已经变得十分遥远。

人来人往的街头,二人仿若化作了一座石雕,被引力牢牢禁锢为一体。

许久之后,少年在死神的耳边轻轻地说:

“虽然算不上什么濒死体验啦,但是下坠之后再一次看到你,看到周围的这一切,感觉……还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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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能吃到如同艺术品一样的饭简直太令人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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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品谬赞啦,读得开心就好:)

VI 幽冥


在那仿佛时间静止的街头,少年看着死神,他看起来有话要说,但还是紧紧地蹙着眉抿着唇,不肯告诉少年心中所想。悟也有点被他始终无法转晴的愠怒的神色吓到了,只好像只小猫一样顽皮又讨好地吐了吐舌尖,缩在死神怀里不说话了。

男人直接抱着他站了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少年在禁锢着他的两条手臂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无果,便任由男人圈抱着他回家。他躺在死神的臂弯里,数着一片片的蓝天被男人的乌黑发丝和行道树开始冒芽的枝叶所分割的节奏。

上了阁楼开了锁,男人直接大步走向床边,把悟连外衣带球鞋一起扔到床上。毫无缓冲的力道让男孩诶呦诶呦地怪叫起来。然而这样的撒娇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死神冷着脸转身出了门,用“砰”的一声阻拦了男孩想叫住他的话语。

“……”
猫现在是认真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真的有点过火了。他只好下床把弄皱的床单理好,又把球鞋和外套在玄关整齐地放好了,希望以此向颇有洁癖的死神示好——刚才他还看见男人的风衣背后沾了好大一片灰,自己还没来得及帮他拍一拍,男人就抛下他出门了。悟在家里绕了左三圈又右三圈,纠结要不要出门把死神找回来的时候,门开了。

男人瞥一眼门口的衣架,又瞥一眼男孩,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厨房吧台上,一言不发地向浴室走去。

“给我的吗?!”悟从袋子里翻出来自己的晚餐,刚出炉的玛格丽特披萨和一小块提拉米苏。他欢呼一声,沉浸在番茄、芝士与罗勒香气的三重奏中,眨眼就把正在反省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没有注意死神在浴室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

男人把冷水调到最大,靠着淋浴间冰冷瓷砖的一角,把脸孔埋在湿透的长发下,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比自己预料中的更加无法冷静,男孩消失在高台边缘的背影,像一段染了墨与锈渍的默片在他的脑海中重复播放。

直到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悟钻到死神的被子里,从后面环住男人的腰,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低声问他:“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

“你都大半天不理我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少年的鼻尖在男人的肩胛骨上蹭来蹭去,又钻进男人的黑发间轻轻地嗅着,直到死神转过身来,把少年抱在怀里。他伸手捧住悟的面颊轻轻地抬起来,在他的眉心印下一个吻。

“很晚了,睡吧,悟。”
死神久未开口的声线变得有些喑哑。

“呃、哦,好。”

红了脸的男孩把头缩进了被子里,终于肯闭上眼睛入睡了。


那一天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些。再出去的时候,死神就把少年的手握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了。死神也会亲吻少年的额头、亲吻他头顶的发旋,偶尔也会轻柔地吻他的嘴唇,把他水润的唇瓣含在口中细细地吮着。悟新奇地发现当自己的吻靠近时,死神便会轻轻闭上眼睛,凌厉的狭长的眼眸随之会变为柔和的墨色的弧线。他很喜欢,所以他总是忍不住吻得更多一点、更深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想要更多的吻,想要更深入的吻呢?

然而,那一天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好像疏远了一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得比之前少了很多,死神总是长时间地消失,又神出鬼没地不给少年问清楚的机会。

直到这个午后,悟在阁楼斜窗洒进来的阳光中醒来。死神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他醒了便道:

“悟,午安。”

“嗯,唔安……”

男孩伸手揉着眼睛,含混地说。阳光很明亮,明亮得他有点看不清坐在其中的死神的表情。他不想起床,可是他想靠近他一点,于是他便扭着腰,一点点从被窝里流动到死神的腿上去。他从下面仰视着男人的脸,故意把自己的体重全部放在死神的大腿上。男人好脾气地笑笑,把手里被他压住的书抽出来,开玩笑似的轻轻盖在男孩那双透蓝的眼睛上。他又看不见他了。于是悟又猫似的流动出来,这次他绕到后面,坐到沙发靠背上双手环住死神的脖子,双腿不安分地缠上他的腰,把自己月白的脚心放在死神的怀里,然后下巴端端正正地搭在男人的头顶。死神任由他像一只暖乎乎的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合上了手中的诗集——在那之前,悟只来得及看清这一行诗:“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少年拢住一缕死神的长发,在手指间一圈圈绕起来。

“好久没见到你了。”

“抱歉,最近……稍微有点忙。”

想和我一起去吃饭吗?什么时候再一起去看展览?天气暖和了,要不要一起去旅行呢?你知道圣母院前的樱花开了吗?你知道,我有点想你了吗?

可是这些都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悟突然发现死神左腕处的皮肤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半遮掩在袖口下。

“这是什么?!”

悟伸手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拉到面前,他小心地拉高黑色的针织衫,露出男人略显苍白的皮肤。那里横陈着许多道平行的痕迹,近寸长,是比苍白更加浅色的惨白。因为割伤过于深刻,愈合后的皮肤微微鼓起来,不难想见这里一度曾有怎样多的鲜血喷涌而出。

“这是……什么?”

悟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看向死神的瞳孔也颤抖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是旧伤?不,不久之前他们曾赤裸相见,这里没有伤痕。为什么?他所认识的死神,应该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性格……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还是说,最坏的可能性,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面前的男人。

“呃、悟,不是你想的那样。”

死神感受到身后的男孩举着自己的手腕愣在了那里,整个人都一点点僵硬起来,他赶紧转过身,反手把悟的手握在掌心,同时不着痕迹地把袖口拉下来掩住那些割腕的伤痕。他轻轻地拽住悟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把吓坏了的男孩抱进自己的臂弯里,缓缓地摇晃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悟。不是你想的那样。”

悟不说话,他仰起头,呆呆地看着死神的脸,咬住自己发颤的下唇,等待着一个解释。

死神抬手按按眉心,另一只手小幅度地抚摸着悟僵直的脊背。他低声说:

“只是工作的时候受的一点伤,不要紧的。”

悟望向男人的眼睛分明在说,他不接受这样的说辞。虹膜湿润,少年纤长的睫毛像暴雨中几欲摧折的蝶,眼神随着男人的借口愈发委屈起来。他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清瘦的骨凸出来。

死神无奈。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少年的。半晌,才缓缓开口:

“悟……还记得,不久之前,你和我说过濒死体验的事情吗?”

濒死……少年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在他那次疯狂的跳楼举动之后,确实提到过一句。于是他点了点头,额头小幅度地贴着死神的蹭动了一下。

男人环抱着他,向他解释道:“最近,我在做一些关于濒死体验的实验。这些伤口,类似于实验的某种,怎么说呢,类似于发动条件。”

“实验?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人在生与死交界的极限状态下,更容易爆发某种潜力,而近似死而复生的过程,也有很大可能会激发人们对人生意义的反思。——既然在日常的生活中,人们很容易随波逐流、碌碌无为,那么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人必定会思考这一生的得失与遗憾。如果此刻获得「第二次生命」,那么这个人可以以更无悔的姿态活下去吧,我是这样希望的。

“所以我在尝试使用死神的能力,在人类的生命线上进行微小的改动,来创造这样的濒死体验。不过,之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我也还在摸索。至于这些伤口……悟就把它们当作死神能力的副作用吧,不必担心。”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

悟看起来还是有点疑虑,低下头不说话了,任由死神抚着他的后脑,不断地安慰他。过了一会,悟突然抬起头来,紧盯着死神的眼睛对他说:

“我要尝试一下,你说的那种濒死体验。”

“不可以。悟,很危险。”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就算我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去,也感受不到你说的那种感觉……”

看着死神一下铁青起来的脸色,少年自知失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抿了抿嘴唇,还是低声说出来了真正的理由:

“因为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能做到的事情吧?我觉得很厉害……所以也特别想体验一下,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死神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少年会这样说,心底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生长。说到底,他会进行这样的实验,会不断试探自己能力的极限,也是为了那个最终的目的,而也许,让悟进行这样的实验,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定了定神,悟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明亮的蓝色眸子里又有掩不住的期待。

要做吗?如果做的话,他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现在更宝贵的是悟的时间。
死神感受着怀里少年温暖的身体,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伸手摸摸少年柔软的脸颊:

“让悟进入真正的濒死状态是不可能的。但是,别急,听我说。”看少年一下子着急起来要反驳他,他便轻轻捏捏他的脸,“如果有一种可以模拟死亡经历的幻境,就像做一场梦一样,也许悟愿意…体验吗?”

“当然愿意!!”

死神按住就要笑着跳起来的少年的肩膀:“先说好,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梦境。这是和悟的命运相关的,死神也看不到具体的情境。而且,对不起,悟,你应该会觉得……很痛。不过我向悟保证,你绝对不会有真正的危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悟可以相信我吗?”

悟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是我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他在心中默念。

死神把少年抱到床上,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的男孩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他散下来的发丝。他吻了吻男孩的额头,第一次去感受悟的生命线。果然如他所料,已经是如泡沫般脆弱而岌岌可危。但还好,一切还为时未晚。死神也闭上双眼,和悟靠在一起,任由意识与沉默的心脏一同坠入深渊。


这是一个怪异的梦境。

悟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虫群包围。说是虫群不太准确,有翅的生物长着丑陋的口器,呈现出一种脏污的肉质感,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第一反应便是机警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自己的视野无限地宽阔,可以看到嗡鸣着的生物之后,周围是一片废墟。废墟中隐藏着无名的危险,他感到体内有一种本能性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他想要抬手将这一切尽数摧毁。

可是下一个瞬间,一道人影闪过,一把奇异的匕首捅进了他的咽喉。


他吐出一口血,可是已经发不出更多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扎进来的短刀,可是紧接着锋刃割开了他的躯体,剥夺了他的呼吸。大腿的肌肉被斩断,而后一柄闪着寒光的白刃刺进了他的额头。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模糊。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关进了一只巨大的水气球。他漂浮着,然而身体沉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有谁的声音在他的意识深处回荡,却只是在水的表面形成了些微扩不开的涟漪,像一场不曾落下的雨。虽然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更多的是麻木,身体的微末和思维的滞重搅成一团缓慢行进的流沙。直到骨缝与皮肤逐渐爬满了细微的痒意,直到他活动手指,从自己形成的血泊中慢慢地爬起来,他才明白,那种很痒的感觉是肉体在愈合。

为什么他的身体可以愈合呢?悟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一片半干涸的深色的血迹。他转动手腕,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咔嚓作响。他环视四周,不,不必环视,四周的一切信息自动涌入他的眼界中,令他的大脑泛起轻微的灼痛。

这具身体,这种力量,这样的视野,总让他有一种诡谲的错位感。是他自己,又不完全是他自己。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记忆缺失了,像怎么也无法严丝合缝的拼图,让他非常在意。

他决定去寻找答案。这里的建筑看起来很陌生,错综复杂令人分不清方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他好像很坚定地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他穿过无数片高而斜的屋顶,连绵的暗淡的石灯笼在他眼睛的余光中掠过,成为越来越模糊的青苔色的残影。他找到一扇隐蔽的门,踏入一架向着无底深渊不断下坠的电梯。

这是一片很奇怪的场域。一棵粗壮的虬结的巨树扎根在正中央,上面绑缚着堪比人体粗细的巨大麻绳。一圈圈的殿堂楼阁环绕其外,又是那种高而斜的屋顶,其下黑洞似的窗密密麻麻地压在一起,竟然近似某种虫群的巢穴。他注意到脚下不远处有一滩不大的血迹,但看不见尸体。

他大步向前,一片接一片无法计数的重檐扰乱他探寻的视线,令他感到一种难以熄灭的烦躁。他意欲冲破这难言的郁结之情,心念一动,居然慢慢漂浮起来。悬停片刻后,他便立即飞上了更高的高空,万物尽收眼中,他要找到深埋于不知何处的那个谜底。这片地下的空间极深,地面离他越来越远,可他却不曾感到恐惧。似乎有什么人,曾经在极高速的坠落中坚定地接住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一团飘渺的墨色拥抱了他的脑海,他游曳其中,用尽全力地摸索,几乎让大脑的神经末梢迸出细小的火花,于是许多碎片交叠着燃烧起来。

飘渺的墨色。黑发。香烟的蜿蜒。背影。细而长的眉,凌厉的墨线。瞳孔深处的火。带着茧的指尖的抚摸。高空中寒凉的露水,自由自在的速度,御风的少年和暖的体温。血渍。在纽扣上镌刻着的虔诚的手。玉。耳钉。幼稚的斗嘴的交锋。不幼稚的拳拳到肉的搏斗。耳语的真切的声音与电波过滤的不那么真切的声音。你还好吗?你会没事的。墨色的背影。未散尽的味道。流逝干净的血。爱出风头的家伙。“悟”。沉默的家伙。骷髅。吻。乌鸦的羽毛。金线与黛绿色交织的衣料。他的笑。

那个人,是谁?他渴望呼唤他。

某种庞大的不可直视的齿轮在转动,无数记忆的灰烬凋落入无月之夜的深海,酝酿着令人胆寒的惊涛骇浪。一个名字、三个音节,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和他越跳越快的脉搏逐渐同频。悟忍不住张开嘴,那个陌生的、却印刻于灵魂底色的名字,即将第一次以他的声音被唤醒:

“傑————”


空荡荡的空间中无人回应。然而过了片刻,一个人急匆匆跑了过来,进入了他的视野。是一位眼下有着泪痣的短发女孩。她仰视着高高浮在空中的悟,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犹疑。她用一个很陌生的称谓叫他,她问他:

“Gojo,你在叫谁?”

“傑在哪里?”

“谁是…傑?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女孩看起来非常疑惑。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宫殿重峦如迷雾,这里既不见天日,亦不见大地,更没有并肩立于天地之间的那个人。悟飞向高空,又潜入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他像一尾被囚禁的鱼,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他想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可是这单薄的、仅有三个音节的名字是他唯一能抓在手中的线索。于是他执拗地一声声大喊起来:

“傑!”

“傑——”

“Su、gu、ru!”

可是无人应答。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如堆叠起来的浪,竟慢慢演变成一场沉默的可怖海啸。每当他的呼喊穿透一个角落,冷漠的回声便会公正地宣判那个方向也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的渴求越殷切,他的呼唤越恳切,就越是缓慢而坚定地将那个人的存在绞杀,从这个世界上一笔一划地抹去。

记忆的灰烬冷却,凝固成令人窒息的残酷的琥珀。焦急如鞭刑,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心上。周围的空间在他逐渐嘶哑的声音中变得扭曲而后撕裂。他如堕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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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连载过半了嗯……
剧情即将迎来重大转折,如果大家读完有什么想法欢迎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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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 炽焰


“——!!”

悟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濒死的幻境如同从原野上燎过的火线,在悟的脑海中燃起一片灼热的刺痛。记忆中的、过往的、现在的、已逝的、未竟的,全部在席卷而来的、摇晃不已的火光中化为同一片黑灰色的残秽,令人分不清何为现实。悟急促地喘息着,双眼一时无法聚焦,胸口若有千斤,闷闷地痛。

身边传来些微声响,有什么人起身。

“悟!你还好吗?”

他急切地抱住还怔忪着的少年,把他紧紧地圈在怀里。

“是不是很痛?没事了…没事了……”

他抚摸着少年的心口,手上的力度却很轻,好像生怕碰疼了他。

恍惚着的悟渐渐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盈满哀伤与痛苦的,温柔的眼睛。

哦……是他…是 Geto 先生,是谁来着?…是……死神。

悟的胸口起伏在男人的手下逐渐变得平缓,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怔怔地与男人对视。那个人的目光,好像穿越了许多的时间,才抵达这里。他看着悟的神情,仿佛是要悟去拨开许多在火星中翻卷着的余烬,最终才会在厚厚的灰下拾起的一块被人忘却的遗骨。

纷乱的记忆飞旋着。渐渐散去了。

死神抚在他肋间的轻微的重量,一点点回归入他的知觉。男人的存在凝聚在他的咫尺之距,一点点具有了实体。是他,是陪伴着自己的那个人。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从男人的动作中,他渐渐感受到了一种违和——死神抚摸的地方,并非他在幻觉中受伤的位置。联想到进入濒死的幻梦前死神对他所说的话,他好像窥见了一点秘密的火光。一个隐约的猜测浮现,悟心中悚然一惊,然后用力追索着愈发淡薄的记忆的尾韵,确认了这一点。

「这些伤口,类似于濒死体验的发动条件……悟就把它们当作死神能力的副作用吧,不必担心。」

他恍然大悟,猛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问他:

“所以有濒死体验的人伤口和痛觉也都会出现在你身上,对不对?!”

死神没有想到悟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追问,他以为少年在经历了痛苦的幻境后,早已顾不上再去思考自己的搪塞与借口。悟直直地盯着死神的眼睛,他的目光是那样直接、炽热、甚至锐利。极高温的火焰是冰冷的蓝色,而少年的双瞳此刻便像两簇蓝荧荧的烈火。

死神愣住了,下意识地想隐瞒。

“呃,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说我觉得很痛?”

“…死亡本身就是痛苦的啊…”死神无奈地对悟笑笑,试图揭过这个话题。

悟却不管他说什么。还有什么不对,如果是濒死者的伤口会出现在死神身上,那为什么他的额头上没有自己受过的致命伤?他心中焦灼,有些不管不顾地直接把男人推倒在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死神的双手,一把掀起他的上衣脱下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男人裸露出来的上身,全部被数不清的疤痕覆盖。尖利的断口齐整的割伤、刺伤、裂伤,大片的凹凸不平的烧伤,深嵌的淤痕……平时掩盖在滴水不漏的高领衫下的各种各样的伤痕堆叠在一起,几乎都已经蜕化为惨白的瘢痕与狰狞的增生,只余下一两个焦黑的碳化的孔洞。

而在这些萎缩了的伤疤之上,有两道交叉的裂口,横亘于男人的胸前。

从锁骨之下一直纵贯至对向侧腰的狭长的开放性伤口,在心脏处交汇,如同黥刺于肉身之上的一份否定性的判词。创口很新鲜,那里翻涌着一片血红,然而死神的身体并没有可以流出的鲜血,只有被切割的肌肤,在模拟着痛觉的粘稠的殷红中慢慢溃烂。从被剖开的皮肉之间,悟可以看见被长刀斩断的青白的胸骨与肋骨,一根、两根,零落地支撑着这具属于死界的躯体。

这两道 X 形的伤痕,究竟贯穿于谁的生命,又撕裂了何者的灵魂呢?它淋漓地剥开了心脏中鲜活的肌肉、搏动的瓣膜、哑然的动脉,撕开了深埋其中的、长久的、从未真正凝固愈合的一块血痂。一时间,悟感到自己心中有各种激荡而凌乱的情绪碾过,又在瞬间清空。

——他呆呆地注视着那道伤口,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死神,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地轻轻说:

“傑?”


“诶?”

男人惊诧地眨眨眼睛,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讶异:
“悟怎么知道……”


“傑!”
他急切地打断他的话。

那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悟此刻也无法辨认明晰,它仿若一个禁忌的咒符,被宣之于口的那一刻便吞没了所有的思绪,只激荡起灵魂汹涌的喧嚣。悟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要拥抱他,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可是他又看见那皮开肉绽的血红伤口。他怕拥抱会把他压得疼了,哪怕他是看上去那样强大、那样沉稳、那样坚如磐石的死神。悟双手紧张地支撑在傑的脖颈两侧,他哑声问他:

“……傑是不是很痛?”

“没事的……没关系的。”傑的声音很低,“我…可以说我用这样的方法救了人吧?这些伤疤,更像是勋章,不是吗?”

此刻悟已经懂了,他怎会还不明白?说什么实验的“发动条件”、无关痛痒的“副作用”,只是死神拙劣的借口,这分明就是力量的代价。惨痛的、仅仅向他一个人降下的天谴,最扭曲的诅咒般的罪与罚。他止不住自己渐渐失控的心绪,在幻境中所体验的,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惶惑的焦急与恐惧轰然而至,他喉咙发紧到几乎痉挛,艰难地开口:

“傑……死神会死吗?你说过不会的,你说过的,对不对?”


而他又怎么可能向悟开口呢?

死神回忆起过去的这段时间。每个深夜,他走在巴黎的街巷中,古老的墙组成谜语般的围城。墙后,人们生于斯,长于斯,衰溃于斯,死于斯。狭窄的巷道成为了过于厚重的书,把他夹在纸页间慢慢合拢。无数故事化作的铅字流动着挤压着他,将死神碾为比幽鬼还要单薄的一片,裹挟着他踏上驶往时间下游的行船。白雪捏成的少年坐在岸上注视着他,他握不到他的手,他想要再次握住他的手。为此,他即将比雪更早融化。

在那些没有回家的日夜中,他逐渐摸索出了如何通过对生命线进行微小的改动,将死神的力量转移些许到人类身上,从而在濒死的情境中创造出新生的可能。第一次实验“成功”的时候,他正走在子夜向着阁楼公寓的路上。身后倏然晃过一道灯柱,紧接着是橡胶摩擦地面的尖锐刺耳的声响以及无比沉闷的撞击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剧痛便猝不及防地击穿了他。

他颓然跌倒在一片泥泞之中。身后,嘈杂的呼喊声与慌乱的脚步声乱糟糟地交织,他扶着小巷的墙壁艰难地坐起来,看见不远处的路口有几个晃动的人影。血渗入沥青,那个他看不清面孔的人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被赶来的其他人架走了。他,或者是她,还能踉跄着走路,甚至还能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可是死神知道,这只是肾上腺素作祟的结果。

因为他承受的剧痛让他明白,那个遭遇了车祸的实验对象,此刻的身体已经是一团破破烂烂的布袋子,脏器与碎骨被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重新塞入被铁刷刮洗到皮脂都糜烂的皮囊里,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而后那个人会渐渐衰竭,在人生的走马灯中滑入濒死的深渊,滑向注定的死亡——然而,因为一位死神无谓的意义与自私的善意,他的命运被卷入另一种未知的湍流。死神并未续写他的生命,而只是在巨大的、严整的、压倒一切的死之中撕开了一个小小的裂口,而就是这一点点生的萌芽所产生的惨烈代价,就让他立刻明白了这种“实验”如何依循着一种残酷的等价交换——他渴望给予的,必定要从他自己的身上剥夺。而他想做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真疼啊。凌迟之刑以体肤为边界无间断地上演,这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长着腑脏的身体,变成了地狱的形状。不过看来他至少是没有肾上腺的吧,哈哈,不然怎么会这么痛。死神跌坐在小巷的尽头,无不自嘲地想。

他想吸一支烟,可是身体在彻骨的疼痛中慢慢石化无法动弹,于是他反复咀嚼比烟草更令他上瘾的回忆。

悟的笑。

开心的笑。快乐的笑。狡黠的笑。孩子气的笑。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墨镜。墨镜后桀骜的笑。纽扣。月白的掌心。温暖的肌肤。高热的身体。璀璨的瞳。无限的生命力。流光溢彩的蓝。顽皮的蝴蝶。新雪。漩涡。奶油。消失在天际线的白发。高挑的影子。肩胛上修长叶梗的树叶。泡沫般随时可能会消散的生命。眉飞色舞。静默的淡漠。洁白的齿列。虎牙。嘴角的红酱。樱红的舌尖。Satoru。秘密。秘密的袒露。珍宝。堆满方糖的咖啡杯。猫。色彩。无色的雪。吻。苍蓝色的引力。盛放了世界的眼睛。

这样很好,他想。日后一遍又一遍足以致死的剧痛来临时,他便可以有所准备。他被挤在这死与生的夹缝之中,简直像战壕里浸满了血与泥的士兵,明天成为了一种奢望,无数灾厄从他的头顶掠过,他像掏出救命的干粮一般,从心口掏出一小块甜甜的悟。

——其实,他被剥夺了味觉的身体何尝品味过甜蜜?可现在,他却渐渐懂了那般滋味。他觉得有点开心,又觉得有点欣慰。他想到少年用笃定的、信任的口吻对他说,他一定会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困境,他心中竟然生出一点点无端的自豪。他想象着某一天,也许可以和少年分享他所做的一切——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吗?

可是他的思维很快就不能聚焦了。

在疼痛中,他出现了幻觉。他想走回家,他想回家,可是走着走着,雪落了下来,融化了朝暮,又凝固成为一匹晶莹的白驹,在岿然不动的时光中注视着他。他迷失在一片雪白的圣域,每走一步,脚印都会化作一道湛蓝的裂隙,直到整座冰川的山体裂为一只深邃的、透蓝的眼。他在那蓝眼睛中踩空了,他下坠,他粉身碎骨,他在默然的时间中沉淀为一片腐土,遥远的天空落下水雾,化为一片片蓝玫瑰的花瓣,轻轻覆盖了他,掩埋了他,祭奠了他。然而上苍垂怜,那么一片形单影只的他的幻觉,竟然又死而复生。他命令双脚交替着移动,终于走回了家中。悟在那里,蜷在铺了雪白被单的床上,抱着一只他的枕头安睡着,脊背缓慢地起伏。而后,有着尖尖屋顶的阁楼变作一只鼓了风帆的单薄的船,开始飘摇,开始颠簸,在惊涛骇浪的空气中摩擦出愈演愈烈的大火。死神站在火中,而少年安然无恙地睡在烈火的风暴之眼内,就像死神能够留在世间的唯一的珍宝。炼狱的温度像蛇信子一样舔过他的四肢百骸,直到死神的面容被吞没,直到死神自己也成为燃烧着的炽焰。

那些火,就这样焚烧了整夜。

终于,漫出来的阳光流泻进狭窄的街,疼痛才在与麻木的角逐中渐渐败下阵来。傑慢慢地爬起来,他一身狼狈,却在小巷的尽头看见了紫玫瑰般的朝霞,和白日渐渐向他展露的清澈的、柔软的、天真的、热烈的蓝。


“悟,让我抱抱你。”

死神凝望着怀里的少年,他的声音低低的,沙哑着。

他把他环在臂弯中。这大千世界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傑靠在墙边,悟挤在他的怀里。他们交颈相拥。

悟扬起头来,他用手指摸索傑双唇的轮廓,慢慢划过那不可思议的柔软的薄唇。他吻他,他压着傑的唇角,把自己的唇瓣紧紧地贴上去。他有一点无措。明明,傑说过要教他的,教他许多许多的事情,可是事到如今,他好像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学会。他几乎为自己的笨拙懊恼起来,委屈起来,又不甘起来。飞扬的雪片开始在虚空中打着旋儿,他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朔风。傑回吻他,很用力,风就这样梳过他的雪发,白雪融化为霭霭的山岚。可是这样还不够,不够。悟张开嘴巴去咬他,少年微微尖利的虎牙刺入死神的唇瓣内侧,他吮吸着。而后他放开傑的嘴唇,转而舔舐他的侧颈,用湿润的舌头寻找他认为埋藏了动脉的所在,再咬下去。渐渐地急切染上几分焦躁,悟啃噬着傑的后颈,几乎是要去撕咬那块皮肉。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再怎么用力,那里都没有鲜血流出来,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气息与味道能够残留?

傑抱着悟,任由他在自己千疮百孔的肌体上留下一圈圈深刻的咬痕。他知道悟在颤抖,被那种万蚁噬骨的焦急烫着了。其实比起那些与死亡相伴相生的剧痛来说,这点皮肉伤算不上什么,可是他却觉得痛彻心扉,他听见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而得不到答案的悟在想,那么我应该换一种方法,是吗?

他放开了死神的脖子,坐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脱下了所有的衣服。

傑看着自己怀里雪色的少年,他的眼神晦暗几分。

悟伸手下去,握住死神的一部分。那里很快地坚硬起来,填满了他的手心。他扶住傑的肩,就要这样往下坐。柔嫩狭小的肉环被顶得凹陷进去。

“慢一点……悟…”

可是悟不要慢了。他宁愿痛,也不要慢。慢一秒钟都不可以。

粗壮的分身很快挤开热得发烫的肉壁,里面渐渐变得湿而软。傑的手不由自主地向悟的腰侧探去。他虚虚拢住那里,握紧了又松开。他抬起头来寻找悟同样柔软的嘴唇,唇舌湿漉漉地纠缠。他犹豫着咬破悟的唇珠,饮下一小口甘甜的鲜血;他终于攥紧了手中清瘦的骨和薄薄的脂肌。死神从下向上地一下下顶入少年的身体,最深处,把他撞得全身都在颤抖,悟手指死死绞住他散下来的黑发,过于用力的小臂不由得战栗起来。傑伸出双手,把他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几乎要把对方融入自己破碎的身躯。悟低声地呻吟着,和着傑沉沉的喘息。刻着他名字的纽扣,夹在两个人的胸口之间,硌得人生疼。没有心跳的死神,伤口最终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来,沿着依偎在一起的皮肉缓缓流下去。也许,是他最后的骨血。

傑抚摸着他颤动的雪白的发丝,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他对着悟笑了。从前他总是不那么爱笑,可是如今,死神好像终于不再吝啬了一般,给了少年很多很多的笑容。只是那不是悟能够明白的温柔的笑、清朗的笑、无奈的笑。这笑容没有让他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而是在那里挂了一只、又一只小钩子,沉甸甸地坠着、坠着。

Faire l’amour, make love, 愛を交わす, 做爱。曾经少年以为爱是藉由这样的交合才会诞生,可如今紧紧相贴的人却像连心的十指,纵然握住彼此,却握不住流沙般漫溢的爱。曾经从不在乎失去的人,第一次无比渴望得到——哪怕要他捧出一颗滚烫的、血淋淋的赤子之心来交换。

火焰濡湿雪白的蜡,滴下一点点的蜡泪,封存在此时此刻。
悟的身体被填得很满,可是他却感到一种无处言说的空无。死神的体温是冰冷的,那些近乎浓稠的赤色的血液冷得发蓝,他几乎能看到夕阳下傑的血慢慢流尽的样子,他的面影被绀色的暮光一点点吞噬。死神没有心跳,悟的身体紧紧压在傑的肋骨上,而那凸出的骨只是空空如也的牢笼,什么都锁不住。

让我成为你的心吧!让我成为你的心吧!让我化作你勃热跳动的血肉……

巨大的、温柔的哀伤的预感,冲刷着他和他交叠的身体。那是注定的潮涌,淹没了小小的房间,谁落了泪,已是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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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伟大了!老师的文简直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VIII 双镜


悟蜷缩在傑的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胸口。

他们穿上了衣服,再看不见那些割裂的伤口。他握着他的双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们静静地倚着彼此,如形与它的影相依。

慢慢地,悟感受到一股暖流,轻而缓。流过自己的指尖,流过自己的掌心,流过四肢与脊背,流向他的心口。有一点微微的痒,若即若离。

身体有一点奇异而微妙的感觉。好像……在生长。

悟愣了片刻,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翻身下床,冲到镜子前。


全身镜中,他看到自己许多年不曾改变的模样,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
他的脸褪去了稚嫩,轮廓变得更成熟。
他的身体变得更加修长、挺拔、矫健,是真正的成年人了。
他的雪色的头发愈发长了,散下来,几乎及腰。

十年的时光全部回到了他的身上。


悟的心跳如擂鼓,他回过头,急切地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想让他也看到——
却发现傑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变化来得突然,悟的脸上还来不及有什么表情。可是紧接着他看到了傑,看到他的心脏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洞,透出一点他身后的光。


双瞳为镜,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悟长高了一些啊,现在自己需要抬起一点头才可以和悟对视了。

悟长发的样子也很好看……和他的黑发相映,竟像他内心最深的地方,曾经有过的须臾动念:

我想站在你身边,直到青丝终成雪。


生命终于找到了它的指针。无尽的雪终于落向了大地,落向了聚散有时、冷暖自知的人间。

悟看到,曾经让他心惊的男人眼中的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试图温暖冰冷的旅人的无力的余烬。


心脏处的空洞,沿着胸前的 X 形伤口一点点扩散出裂痕,继而于虚无中消散。傑的右臂先消失了,于是他抬起左手,轻轻拂过悟雪白的长发,眷恋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远。他仅余残躯。残躯片片剥落。


“对不起,我骗了悟。
“死神……也是会死的。如果因为爱上了一个人而延续了他的生命,死神就会死去。因为死神,是为了剥夺生命而存在的啊。

“太好了,悟长大了,太好了。
“我看到了悟现在的生命线,悟会一直、一直健康平安的哦……也一定会快乐的…

“太好了,Sato、ru……”


“傑!!!”

悟伸手去抓,他已成碎片。

“傑……?”

我曾以为我们会并行于世。你是我最后的家人,是我最初的爱恋,是我唯一的挚友。

“傑。”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是硬币的两面。是无限与近乎无限。是完全相同的物质与反物质。
是双生。是镜子的内与外。是相交即堙灭。

死神先生,我们说好的,让我成为你的心。而你为何又将自己的胸腔剖开,把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再次送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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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写得这么难过……感觉特别特别对不起夏五,我土下座……

正文还有一章……


死神的部分设定借鉴 DN,但这并不是一个 DN 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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