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洛希极限 星际冒险家AU / 长篇完结 by樊汀汀

宇宙冒险家们的故事。

人类在自然生长至十八岁后,身体机能就会进入完全平衡的代谢状态,细胞分裂时端粒酶会自动修复,处于不老不死的“冻龄”状态。直到与灵魂伴侣相遇的那一刻才会“解冻”,身体恢复自然代谢速率,与所爱之人一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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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森林深处蒸腾着湿热的雾气,树干上蜿蜒出大片青黄嫩绿的苔藓,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虚假的鸟鸣声从望不见顶的树梢处传来,微风拂过,树叶窸窣低语。

然而仙境般的场景中突兀地摆放着两把纯白色的椅子,有人坐在其中一把上低头玩着手指,瘦削又萎顿。就在这时,森林像是被触碰的水面般荡起奇异的波动,有人穿过由全息数据组成的原始森林,坐在他对面。

“早上好。”

那人的声音平静又低沉,是男人的声音。瘦削男人抬起头打量他,对方身材高大,留着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有着传统地球东方人的面部长相。他嘴角挑着一点笑意,声音温和:“今天天气不错,你心情如何?”

“天气好,心情就应该好吗?”瘦削男人勉强冲他笑笑。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似乎他并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闲话与面前这人说。于是长发男人也从善如流地切入了正题:“我是你的审查官夏油杰,今天负责与你进行面谈。”

“你好,夏油先生。”

“那么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也是为了确认你的精神状况,保证你拥有完整的自主决策权。”夏油杰对他点点头,“请问您的名字是?”

男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夏油杰接着说:“年龄?”

“……四百五十二岁零三个月。”

“月份也记得很清楚啊。”夏油杰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核对数据,“性别?”

“地球男性,八分之一燃星硅基生命血统。”机构之所以安排夏油杰来审查他的申请,正是因为他们血统的相似之处。

夏油杰确认无误后继续说:“一百八十个地球日前你撤销了DNA测序的远程匹配申请?”

“是的。”

“可以问下原因吗?”

“放弃了。”那人说,“没有意义了。”

“能详细说说吗?”

“就是已经没有意义了。根据DNA检测来筛查最有可能成为‘灵魂伴侣’的对象,最大限度、最快速地搜索那个所谓的——”说到这里,他讽刺地笑了笑,“真爱?跨越整个星际去见面,就为了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正常地迎接死亡……”

没有意义,夏油杰懂他的意思,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抱有着同样的想法,但是他还是要按照流程继续进行着询问:“有没有想过如果遇到了灵魂伴侣,内心的想法会改变也说不定?”

“因为是命中注定的爱人,所以哪怕只是见一面,我就一定会发自内心地爱上吗?”他看起来相当冷静,并非只是因为自暴自弃而做出的这个决定,“别开玩笑了,人类是比那更复杂的生物吧?”

“而且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吧?”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伴侣早就死了呢?就像我现在这样,向机构递交了死刑申请,甚至可能比我更早,那我等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夏油杰没有说话,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后,那人抬起头来。

“通过我的申请吧。”

“结束我没有意义的煎熬,求你了。”

“哦,夏油!你今天结束得好早呢。”

更衣室内,同事友好地冲他打招呼,夏油杰礼貌地冲他笑笑,用手环打开自己的智能柜,解开制服扣子:“是比较简单的一个申请,所以很快就通过了。”

“你那边的申请通过率是最高的吧?小心再被上面找麻烦啊。”那人说道,“这次这个是什么情况?”

夏油杰脱掉制服,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脊背,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便服穿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四百多,远程匹配了快一百年都没有结果,他放弃了。”

“四百多年也真够惨的……”同事发出唏嘘声,其他人热火朝天地分享起了自己今天的审查对象,夏油杰却没有跟着再发出什么感慨,只是动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唔,拜拜!”

夏油杰是一名死刑资质审查师。

没有用“安乐”或者“无痛睡眠”等模糊又中性的词语,而是“死刑”,本质上还是反映了政府对于公民自愿放弃生命这一行为的不支持。但是却不得不对公民提供这项服务,因为如果没有这项职业,选择其他途径试图结束自己生命的一般民众只会更多,对于城市治安维护也会产生很大压力。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提交申请的一般民众进行面谈,拒绝那些只是一时兴起申请看看的家伙,劝导开解只是因为生活绝望而想找个地方哭诉一下的家伙,为那些确实有死亡需求的人通过申请、安排日程。说实话,干这行很折寿——当然不是真的折寿,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除非出了非常严重的身体意外,夏油杰的生命会永远保持在十八岁的状态,直到他遇到那个所谓的灵魂伴侣。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起陷入现在这种诅咒的呢?

开始好像是一种外星系移植病毒,对人类的身体机能进行了长达百年的漫长改造。不过这些对于夏油杰来说都只是历史教材上陌生而毫无感情的几句话,自他有记忆以来,身边大部分人就都是十八岁年轻俊美的模样,不会老去,不会死亡。科技的高速发展使人们生病受伤都很难死去,曾经的绝症都变得可以治愈,无尽的生命力让人类蓬勃发展,繁衍生息,短短三千年就占领了银河系,建立起相当复杂的宇宙文明。

说浪漫也好,残酷也罢。永生的人类一族唯一能迎来“衰老”的方式,竟然来自于爱情。与命中注定的伴侣相遇的那一刻——呼吸加速、血压上升、体温升高,总之一系列的化学反应,仿佛冬眠中的人体就此解冻,直到那一刻,你才是真正地活过。

身体代谢加速并且端粒逐渐失去活性,坠入爱河的人类,只有短短不到百年可活。真是不讲道理的诅咒。夏油杰几十年来见过形形色色追寻死亡的人——有并非命中注定的爱侣相约度过百年,平静地递交了死亡申请再相约死去。也有今天这种孤独地活过了四个世纪,彻底放弃了的悲观家伙。

不过下了班,这一切就都与夏油杰无关了。他可不想做那种永远在脑内加班的可怜虫。市中心公共交通系统发达,轨道车每隔三分钟就准时一班,他上车刷了手环,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准备去常去的地方喝杯酒放松放松。车上的气氛很热闹,快新年了。他看到一对面容精致的年轻父母抱着小孩——是非灵魂伴侣的婚姻关系啊,再过十几年,恐怕会变成父母和孩子都看起来一般年纪的景象吧。

天鹅座的首都星自转一天有四十七个宇宙时,日照和夜晚各占一半,但是人们依旧按照古地球留下来的作息划分时间,每工作八小时可以获得十五至十六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此刻天色渐渐暗了,外面除了轨道车银白色的轨道和家家户户露出的星点灯光就没有别的光源了,商业星球的话大概就不是这景象了。夏油杰一直觉得那些铺天盖地的霓虹灯所造成的光污染简直令人发狂。

手环发出滴滴响声,他低头去看,是家入硝子的消息,两人是学生时代的好友,偶尔还会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对方询问他还来不来,他回了句马上到。今天硝子主动约了他见面,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夏油杰走进酒吧的时候,那姑娘正坐在吧台边的一个角落抽烟,她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十分疲劳,烟灰缸里歪歪扭扭地挤着四五个烟头了。她一边用眼神示意夏油杰到她这边来,一边做着手势叫酒保再给她续一杯酒。

“喝这么多?你明天不需要上班吗?”

家入硝子一手酒杯,一手还夹着烟,两手一起高高举起冲他做了个欢呼的姿势:“我辞职了!”

烟灰掉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啊了一声。夏油杰随手将外套挂在椅子上,挑起眉毛,这倒是意料之外:“这么突然?”

“没错,我不干了。”硝子喝干杯子里的酒,“都他妈上了一百多年的班了,谁还干得下去啊,我看你也趁早辞职算了。”

“这倒是说得很有道理。”夏油杰在她身边坐下,对酒保点点头,他也算这里的常客了,就算不开口,对方也知道他要什么。随后他又转过头看着硝子,“你‘解冻’了?”

“当然没有。”家入硝子说。工龄在100年以上的公民在“解冻”后可以直接获得退休资格和丰厚的退休金。“没有又有什么关系?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么?”

说的也是。酒保为夏油杰倒了一杯白兰地,他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淌过食管,硝子抛给他打火机,他点烟,深吸后呼出很长的一口气。

“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真的好巧。”男人笑起来有种狡猾的气质,声音轻松欣悦,“我上周也递交辞职申请了。”

家入硝子的意外超过了夏油杰对于她辞职的意外程度。面前这个家伙很少做出突然的决定,二人以往见面时,他从未表露过任何辞职的意向,竟然会如此突兀地递交申请。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会不会被批准都两说呢。大概出去走走吧,你打算去哪儿?”夏油杰转着盛酒的玻璃杯,随口问道。家入硝子认真思考了一下:“英仙旋臂上据说有几个挺疯狂的商业星,是我这种生活方式不健康的人的天堂呢。”

酒吧内其实人相当少,首都人民不崇尚这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不懂得烟与酒的好处。家入硝子一直嘲笑那些人是泡在蜜糖里的天真小孩,大概精神上也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了吧。夏油杰对她说那些人只是年纪太小而已,看看酒吧内零散坐着的人,有几个不是百岁以上?

“那就为了成熟干杯吧?”家入硝子对他说,“不过我可不会和你这个没劲的家伙搭伴旅游啊。”

夏油杰和她碰杯,不太在意硝子的调侃和挤兑,女孩紧接着说:“我后天就出发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向你介绍个人,麻烦你帮个忙啦。”

朋友有事拜托,夏油杰自然洗耳恭听,什么人推开酒吧的门走进来,家入硝子抬头看到,立刻举起手挥了挥:“啊,说着他就已经到了啊,太好了!”

于是夏油杰抬头。

门口站着个和光鲜亮丽的首都人格格不入的家伙,他身材高挑,披着一件材质非常光滑的反光斗篷,没开启隐身效果,所以斗篷呈现出一种灰扑扑的银色。里面穿着一身黑色的高领野战夹克配军靴。鞋面上溅着脏兮兮的泥浆——大概是在首都星以外的地方弄脏的,毕竟这里可是连灰尘都少见。

一个冒险家,夏油杰想道。是硝子委托了他什么事情吗?

那男人向他们走来,靠近之后显得更高了,夏油杰估算他比自己应该还要略高一些,只不过那人披着斗篷,实在是看不清脸。他人还没到,就已经张嘴开始抱怨了:“咳咳——就不能换个地方见面吗?我好讨厌烟味啊!”

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坐的那个角落就是酒吧的烟雾重灾区,尤其家入硝子等夏油的时候可是很凶地抽掉了许多根,此刻人都要被烟尘埋掉了。冒险家用手搅合了下空气中漂浮的烟雾,但是拿人手短,他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了他们旁边,很没正形地靠在吧台上。

“五条悟?”家入硝子问道。

“如假包换!”男子声音轻快,带着股俏皮的味道,他将兜帽摘下来,露出白皙皮肤,和一头雪白短发——家入硝子还以为他会是胡子拉碴满脸风尘的形象,没想到五条悟会有这么一张英俊干净的面庞。那人兴冲冲地看向酒保:“我还没喝过酒呢,有甜口的吗?我喜欢甜的。”

再转过头来时,五条悟那双宝石般璀璨的青蓝色眼睛终于和夏油杰对视——

夏油杰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像是走在路上突然被时速700公里的星轨列车撞个正着,肉体粉身碎骨,灵魂甚至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油杰的父母是万里挑一的,自然配对的灵魂伴侣,彼此陪伴共同抚养一个孩子,然后缓慢地衰老。

作为这种环境成长起来的小孩,他曾经非常好奇“解冻”的感觉,毕竟周围大部分孩子的家长都永远是十八岁的不老容颜,他第一次在课本学到灵魂伴侣相关的内容,就拿去询问过父母——“爸爸和妈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呢?”

“该怎么形容呢……像是那种憋气很久之后,突然一下子恢复呼吸的感觉。”

妈妈的手指抚过他的头顶,声音温柔。夏油杰似懂非懂,他又去问父亲。男人从桌上的甜品罐里拿出来一块曲奇,当着他的面掰成两半,然后将其中一半交给了他,夏油杰接过那半块饼干,然后和父亲一起吃了下去。

“就是这样的感觉。”

夏油杰甚至没有看清楚五条悟的脸,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心跳瞬间过速,仿佛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复苏、燃烧,和欢呼。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扩散到四肢百骸,血压的突然上升让他头脑发晕,视线模糊。

——就是他。

他身体的全部反应都在这样告诉他。

像是两个彼此接近的天体,在自转与公转的拉锯中突破了洛希极限,夏油杰只觉得灵魂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还由着惯性在他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另一半则化作无数碎片,燃烧着向对方坠落。

是由内而外的“解冻”。

酒保正在调酒,酒液混着冰块在摇壶中发出单调又清脆的声响。夏油杰手中的烟烧出长长的一节灰烬,缓慢地碎裂滚落在台面上。

冰块融化在白兰地中发出咔哒的响声。

“怎么了?”家入硝子看看坐在她左边的夏油杰,又去看木呆呆站在她右边的五条悟,“怎么都不说话?”

“我……我去趟洗手间。”五条悟眼神有点飘忽,似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左看看又看看,找到酒吧内洗手间的位置,背影摇摇晃晃,三两步就消失在拐角。家入硝子还是满头问号的样子:“这小孩真的靠谱吗?听说在冒险家协会评级很高来着我才委托他……”

“……”

“夏油?”

夏油杰没说话,家入硝子终于发现了他的反常,她伸手拍了拍对方,感觉衬衫下的男性躯体简直热得发烫,于是有点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体温好高?发烧了?”

“……这人是你从哪儿找来的。”

“就我上次和你说那件很可疑的事情,想委托给相关人员进行调查。银河冒险家协会就给我推荐了……”家入硝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是他吗?”

夏油杰的手指都有点抖,倒不是说有多么震惊或者激动,而是他心速还在上升,颈部动脉的搏动声令他耳膜都在跟着响,像是要一下一下锤进他脑子里。他深呼吸,喝了一口冰酒,然后站起身来。

“我先离开下。”

他拿起外套,推开了门离开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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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

虽然夏油杰说“离开下”,但其实那天晚上他都没有再回来。

首都星的夜晚会持续漫长的二十三个小时。夏油杰再与家入硝子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自传日的白天,明媚的日光洒在广场上,五条悟正坐在咖啡厅外的椅子上拿面包屑喂淑女小鸟——那是一种雪白的鸟类,也是天鹅座的主要观赏鸟,广场中聚集着一大群,平日里被人喂得胆子大了,见到食物就往上扑。硝子尖叫着将扑腾的鸟儿从桌面上推下去,以免它们打翻她桌上的热巧克力和栗子馅饼。

白发青年穿黑色牛仔裤配金属头的中帮靴,上身T恤加黑色外套,换掉了昨天那一身风尘仆仆的旅行装。他仍然戴着墨镜和兜帽,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上挑的嘴角还是很明显的。无数雪白的淑女小鸟争先恐后地扑到他的椅子上,腿上,肩膀和帽子上,他像是被一场有生命力的大雪掩埋了,很开心地在笑。

“然后然后,岩星那场磁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委托迟了三天才交上!协会那边的家伙说要扣我的评级分数……”

“你来啦!”家入硝子看到夏油杰冲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立刻对他挥了挥手。五条悟一下子止住了话,和硝子一起看向他,夏油杰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像是要确认什么般,两人再次对视。

没有上次那种被撞击的感觉了,但是微妙的牵引感取而代之。像是潮汐力,在两个人每一次靠近的时候微妙地拉扯着他。夏油杰在椅子上坐下,淑女小鸟们全部都散去了,智能机器人移动上前,为他递上菜单,夏油杰随便指了几样将其打发走了,抬起头时,五条悟还在盯着他看。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硝子问他,“如果‘解冻’的不适感持续得太久,要及时去看医生哦。”

“你不就是医生吗?”夏油杰说,智能机器人为他送来咖啡,“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是前·医生。”硝子强调,“我已经把所有的离职手续都办完了。”

明明之前还在和家入硝子说笑,夏油杰一来,五条悟就突然变得很安静,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块栗子馅饼,听那两个人随口闲聊。许久之后,他突然说:“你姓夏油?”

这一下打断得很突然,夏油杰意外地看向他:“夏油杰。”

“年龄呢?”

“一百三十二岁。”夏油杰回答道,银河系内地球居民的平均寿命已经几乎突破三百岁了,他的年龄并不显得如何特殊。五条悟听到后不置可否,又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这算是什么?婚前调查吗?夏油杰心想,回答得有些敷衍:“现在是待业。”

本来他还在担心机构是否会接受他的辞职申请,但是现在他已经遇到灵魂伴侣并且触发了身体的“解冻”反应,按照银河通用法规定,夏油杰可以立刻退休开始享受自己的人生了,任何人无权驳回他的辞职申请。

五条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插起一块栗子馅饼吃掉,似乎是没有别的问题了。夏油杰看向他,心里的感觉非常微妙。

完全不来电。

没有话可以讲。

五条悟看起来也是这样,他至少还耐心下来问了夏油杰几句个人信息。而夏油杰甚至都没有什么想问五条悟的。

他根本就不关心也不在乎,然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又冲撞着对灵魂伴侣的渴望,这简直是太奇怪了。

智能机器人无声地滑行而来,为夏油杰呈上肉排、沙拉和黄油面包。于是夏油杰不再看五条悟,开始动刀切肉。家入硝子适时地转移话题:“你们互相了解的事情完全可以等我明天出门后再讲嘛——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们。”

事情说简单却也并不简单,不然家入硝子也犯不上委托给银河冒险家协会。这件事情也与她辞职的原因有关,她之前对夏油杰说过一些,但是五条悟接受委托前知道的并不多,于是家入硝子讲述得非常细致。

家入硝子是某家大型医药公司的在职实验员,工作光鲜,薪水也还算丰厚,过着常人眼中完美无缺的生活……直到她有一天在核对公司培养室中的人体器官时发现数量对不上号为止。

器官体外培植是已经过时了的技术,星际时代的射线治疗仪基本可以治愈大部分内外伤口,只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才会用到器官移植,他们一向是收到委托才会根据委托人提供的血样进行器官培育,所以平时并不会有人过分关注这间培育室。家入硝子也是在翻找别的文件时随便拿起来浏览了一下,然而她脑子动得快,直接就发现了问题。

培育室内的器官比记录在册的要多出几个,这实在是太蹊跷了。她谁都没有说,默默观察了几天,那些器官存放了不到一个月,在她某一天上班后就消失了,随后新的器官补充进来——有人在私下里培育器官进行倒卖。

确认了这一点后,家入硝子去找中央安全智脑调取了监控,却发现没有任何视频信息可供查询。可能也就是这一行为打草惊蛇了,一星期后她就被调到了完全不相干的部门。家入硝子明白自己是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了,于是在更危险的事情发生之前,她干脆利落地辞职走人。出行计划说得好听叫旅游,说得不好听其实叫逃,也是给公司表露一个“我没有丝毫的好奇心也不会泄露任何机密只是想好好活着”的姿态。

但是背地里她雇佣了五条悟,让这个银河冒险家协会推荐来的高级调查员替她查清事情的真相,汇总证据后提交给政府部门。夏油杰听明白了,然而——“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家入硝子语气很放松:“替我监工一下啦,我从明天起就将进入失踪状态,没个一年半载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如果他在调查中出现什么问题或者紧急情况,劳烦你协助五条悟处理下咯。”

“你还真不客气。”

“毕竟我也没想到你会辞职啊,如果你还是上层机构的死刑审查师,行政权限可比我高多了,各种方面都能为五条悟提供相当多的帮助,不是吗?”

“你是死刑审查师?”五条悟则在这个时候抢过了话题,眼睛里有一点克制的好奇,夏油杰随口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却还是对着家入硝子讲话:“你们公司和我们这边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吧,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也没准哦,谁知道呢。”家入硝子轻飘飘地说道,“总之后面就都交给你了,毕竟你们两个不是灵魂伴——”

“别用这个词。”夏油杰和五条悟异口同声地说道,随即两人对视一眼,又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家入硝子哭笑不得:“好吧,我是说——既然你们因彼此触发了‘解冻’反应,另一方遇到危险你们也会很难办吧!所以你就帮帮忙啊!”

夏油杰没接话,五条悟则放下叉子,有点不满道:“不用他帮忙我也完全能搞定。”

“好的好的,那真是拜托了。”家入硝子的语气像哄小孩,其实面上看不出来他们究竟谁更大一些,毕竟大家都是青春永驻的十八岁,但是夏油杰猜想五条悟一定年龄比他们小,因为他做事实在是有点幼稚。

“这顿早餐就当作我请啦,”硝子站起身,微风吹乱了她棕褐色的长发,她伸手将它们拢去耳后,“有缘再见啦。”

五条悟和夏油杰都笑眯眯地同她告别。家入硝子转身,穿过阳光明媚的广场花园与无数飞翔的淑女小鸟,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她一走,两个人脸上的同款塑料笑容就一起消失了。

气氛很是沉闷,夏油杰慢条斯理地解决着早餐,五条悟则气闷地折腾着他的栗子馅饼,过了一会儿后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将叉子当啷一声扔在盘子里,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慢吞吞地开口:“我说。”

夏油杰抬眼轻飘飘地看他,拿纸巾安静地擦嘴,五条悟话里带着点幼稚又趾高气扬的傲慢:“你可千万别因为昨天那个什么就误会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他甚至不愿意把解冻两个字说出口。夏油杰心里觉得好笑:“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就是陌生人啊。”

他又回想起昨天通过的那位申请者对他说的话——“人类是比那更复杂的生物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经历了如今这一切的夏油杰有了更深的感触,与五条悟相见,确实如同父母形容的那样像是灵魂被撕裂成两半,长久的窒息后又恢复呼吸。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什么,他和五条悟依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并不会因为这诅咒般的相遇就坠入爱河。

“不仅仅现在是陌生人,将来也会是陌生人。”五条悟强调道。夏油杰懒洋洋地抛给他一个“你在说废话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五条悟见他确实对自己没有什么多余的幻想,稍稍满意了一些,别委托还没完成先给自己惹一屁股烂桃花。他又有了进食的心情,拾起叉子继续吃那份栗子馅饼。现在轮到夏油杰开口询问他了:“硝子交给你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算太难。”五条悟含含糊糊地说,“不管他们那个医药公司培育器官是做什么,都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卖给任何人,肯定是要通过黑市的中介接头,如此频繁的交易,从那边下手,总能抓到蛛丝马迹。”

“这里可是天鹅座的首都星,有什么都不可能有黑市。”

五条悟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首都星没有,天卫一却有。”

围绕着首都星运转的五颗人造卫星中,天卫一是相当有人气的商业星。夏油杰没说话,注意力跑到了别的地方去——五条悟的吃相可真差,一边吃一边说话就算了,蜂蜜糖浆都蹭到了鼻子上。他看起来毫无察觉。

夏油杰看五条悟那副颇为自得的样子,决定还是不告诉他:“那吃完就出发吧。”

“现在?”五条悟的声音有种娇气的不满足,看起来没有丝毫干劲,“协会那边委托时间给得很宽松,我本来还想着再玩两天,难得来一次天鹅座……”

“我还以为你想尽早摆脱我呢?”夏油杰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看他。

五条悟:“……”

“也是。”他似乎是感觉被挑衅了,那张英俊的脸失去表情,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反正完成委托之后可以随便我玩多久,还不如早点解决。”

夏油杰从善如流:“那就开始吧?目标是天卫一,对吗?”

五条悟从墨镜后面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他:“你最好别给我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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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

围绕着首都星运转的五颗人造卫星中,有一个负责开采整个星系所需要的全部能源的工业卫星,两个终日被人造阳光笼罩的农业附属星,以及两个不夜城般的商业星球。

五条悟与夏油杰所要去的天卫一就是首都最大的商业星球,那里聚集着这里最疯狂的娱乐设施,只有你想不到的,绝对没有你买不到的。夏油杰不喜欢这里,甚至可以说讨厌这里,因为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会把一切你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信息广告招牌店名怼到你眼前,光污染叫人眩晕,要让他来说,这简直算是光毒品。

他扭头去看五条悟,深感他走到哪儿都戴着墨镜真是个好习惯。此人看起来对这一切相当适应,甚至对这种热闹感到欢喜。五条悟兴致勃勃地看着街道上鳞次栉比的绚丽店面,街头的生物智能应召女郎冲他显摆自己修长的大腿或者丰满的胸脯,他还会对着和人家抛媚眼。

这些机器人都拥有设定好的智能程序,得到回应后就笑着上前问他有没有兴趣找个地方好好玩玩,平白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五条悟却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把扯住夏油杰的衣袖:“那家店——!”

夏油杰被五条悟扯得一个踉跄,还来不及说什么,一大丛鲜艳的棉花糖出现在他视野里,五条悟拽着他一个冲刺站在了橱窗前,再出来时,怀里已经抱着个路牌大小的彩虹棉花糖,兴冲冲地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这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夏油杰无语。

“巨型棉花糖啊!”

“不就是加了色素的糖拉成丝?”

“巨型棉花糖啊!”

“而且这么大一丛真的不会腻吗?”

“这可是巨型棉花糖啊!!!”

“……”

夏油杰放弃了,和这个人对话已经完全失去意义了。五条悟简直双眼放光,除了彩虹棉花糖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个人穿过一整片平民商业街,往高端购物区走,那边的灯光设计就有格调多了,夏油杰感觉舒服了些,终于没有大片色彩鲜艳的霓虹灯污染他的脑子。

五条悟的行进路线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规划,夏油杰问他:“你究竟要去哪里?”

白发青年已经不再像刚来到天卫一时那样新鲜地四处打量,而是十分认真地对付着这个棉花糖,抽空回答道:“古董店、珠宝店……你看着帮我找找好咯。”

“为什么是古董店或者珠宝店?”

“当然是为了方便洗钱。”五条悟回答道,“随便拿个破烂指它是上古文物或者珍贵珠宝卖它个四千亿信用点数,账面怎么都做不出错。啊,要化掉了……”

五条悟换了只手拿棉花糖,伸出舌头舔自己手指上融化的糖浆。夏油杰本来打算掏手帕给他,见他这副作派又按耐住了——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这人搞不好会拒绝再附送一句“好浪费”吧?

夏油杰带路走进了一家珠宝店,不像平民购物区那般只有智能机器人接待,这里的侍者全都是恭顺优雅的真正人类。对方用相当震撼的眼神盯着五条悟手中的巨型棉花糖,委婉地告诉他们这玩意不能进店。

“哦,那算了。”

夏油杰还以为五条悟的意思是“那算了,棉花糖扔掉吧”,结果没想到这人抱着棉花糖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留下他与女侍者大眼瞪小眼。

“……请问您还要进店挑选吗?”

“不……算了。”夏油杰无语地转身追上五条悟,“你不是要调查吗?”

“店面太小,侍者胸口上没名牌,是新聘请的吧,没什么经验的样子。”五条悟心不在焉,“这种店怎么可能有地下生意。”

听起来也合理,夏油杰接受了这个论据,又同他一起走了四五家店。五条悟有时只是进去转转不说话,有时候会挑一两样东西问问价格,员工不允许棉花糖进店的时候,五条悟就让夏油杰拿着,自己一个人进去——夏油杰觉得自己拿着一根巨型棉花糖站在奢侈品购物区的样子真的是傻透了,五条悟吃棉花糖的样子还算协调,他的话就显得非常奇怪。他已经看到有几对购物的夫妇对他指指点点了。

五条悟从商店内出来,再一次的什么都没有买,受过良好训练的侍者依旧礼貌地将他送走,并不会对此有任何怨言。

两人最后来到一家古董钟表店前,店老板是个戴着复古单片镜的老人——这在这个充斥着年轻人和小孩的世界里可太少见了。五条悟举着他的棉花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头都没有抬一下。

“唔,是好东西啊。”

夏油杰闲得没事凑上来一起看,五条悟有点意外地看向他:“你懂这些?”

“红珐琅三问动偶怀表?相当古老的设计风格啊,哪年的艺术仿品?”

“你还研究古董钟表?这和你的职业不相干吧?”

“我也不是只做过死刑审查师啊。”夏油杰说,言下之意就是自己以前也做过别的职业。五条悟举起棉花糖指了指挂在高处的另一个。他仔细看了看:“重力锤挂钟……是古地球时代的技术了,不错的装饰品,但是材料算不上有什么价值。”

五条悟又把棉花糖移到旁边一个怪模怪样的木制机械模型边,夏油杰答:“这是个五轮沙漏的模型,更古老一些了。”

“喂。”五条悟最后把棉花糖挥舞到了那个坐在柜台后的老爷子面前,“老爷子,你家表怎么卖?”

夏油杰心说这实在是太失礼了,坐在柜台后的老人缓慢地抬起眼,稀疏的眉毛下,一双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你看上哪块表?”

“有什么推荐吗?”

于是老人慢悠悠站起来,从玻璃柜内取出一块手表来:“星渊公司473年制作的‘黑矮星’,用死去恒星的结晶制作表盘,整个银河系限量一百块,天鹅座仅此一块……”

“太贵了,买不起。”五条悟很无赖地说道。

“我猜也是。”老人将表放回柜台内,又拿出一块来。“波德亚尔936年制作,‘红巨人’,是用人类远征军第一次到达天炉座所开发的第一座矿场内的能源石所制作的怀表,共发行二百块,天鹅座持有当中的两块,一块在本店,一块属于守卫军上将夫人。”

“还是买不起。”五条悟吃了口棉花糖,靠到柜台上来,从口袋内掏出一卷金色的薄纸来扔给他,“问你个别的事情怎样?”

夏油杰认识那是整个银河系通行的兑换纸币,这一卷可不是小数目,家入硝子究竟付给他多高的报酬?还是说冒险家协会会为他这项支出报销?

“你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问,不要麻烦我这个老人家站起来。”老人的动作还是很慢,他坐回本来的位置上,将那卷金箔细细数了一遍,塞到袖子里——看来他就是五条悟要找的人了。回忆刚刚的经过,夏油杰也回过味来,老人任凭五条悟将这个随时可能融化的棉花糖在古董店内挥来舞去本来就不合常理。夏油杰现在甚至有点怀疑他根本不懂古董钟表,只是负责在这里看场子和走账。

五条悟见他收下了,歪着头问道:“人类器官培植,有人能做吗?我这边可以提供生物样本。”

老人抬眼打量他:“你需要器官移植?”

“不不,是那个倒霉家伙——”五条悟完全是把棉花糖当指挥棒了,又用那玩意指向夏油杰,“抽烟把肺抽坏了,又穷得没钱委托医疗公司做肺移植。”

夏油杰:“……”

别趁机败坏我形象啊。夏油杰在心里想,配合地咳嗽了一声。坐在柜台后老头却突然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来:“死刑审查师也会没钱?”

“……”这下轮到五条悟说不出话来了。

他这才想起夏油杰进门时好像随口说了自己的职业,这老头看着心不在焉的,没想到竟然听得很清楚。对方将他的钱甩回来,不再说话,意思是识破了他不怀好意的谎言,不打算告诉他任何事情,劝他还是赶快走。

事情陷入了僵局,五条悟靠在柜台上,回头看了夏油杰一眼,将棉花糖冲他的方向递了过来,示意他拿着。

夏油杰接过了棉花糖,还没等他品出五条悟那个眼神的意思,就见五条悟突然暴起,双手攥住老人的衣服领子,直接将人举起从柜台那侧拖了过来!

老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夏油杰清楚地看到那人一直藏在柜台下的手里握着枪,他刚想喊他小心,就看那把枪已经不知道怎么飞到了五条悟手中。白发青年将人重重掼在地上,甚至还有闲心将枪在手里转了个花样,五条悟单手解开了保险,顶着老人的手掌扣下扳机。

一声闷响,激光束穿过他的手掌,皮肉被烧焦,甚至都没有血流出来。老人发出一声惨叫,但是五条悟眉头都没皱一下,笑眯眯地说道:“别那么冷淡嘛,器官移植是谁在做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见失去了武器,那人立刻求饶起来。

“那谁知道呢?”五条悟说,将枪对准老人的另一只手扣下扳机。对方拼命挣扎,于是这次激光束只是擦伤了他的皮肤。

“求求你了,如果我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

“啊,打歪了。”五条悟有点可惜地说道,下一刻,他将枪顶在对方额头上,高热的枪管立刻在额头上留下一个灼热的印子,“这样就不会歪了吧?需要我再问一遍吗?”

“谁在做器官交易?”

“我去哪里找他?”

五分钟后,获得了接头人姓名和黑市信息的五条悟吹着口哨从古董店内跳出来,左手拿着枪,右手拿着他吃了一半的棉花糖。

最后他还是把那卷钱留给了店里那个惨叫不止的老家伙,临走前还拍拍他的脸叫他买个好点的射线治疗仪治手,按他的话说,这年头能与灵魂伴侣相遇的家伙都挺不容易的,要是落下终身残疾多不好啊?

夏油杰跟在他身后,对于这人的行径有点目瞪口呆:“你太猖狂了,那家伙肯定会通风报信吧!我们至少应该先偷偷溜进去打听一下……”

“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啊,不是被识破了吗?”五条悟满不在乎地冲夏油杰笑,明显对于自己的身手颇为自信,“他想要通风报信就去呗,看看我们谁先找上谁咯。”

白发青年将枪藏到外套下面,蹦蹦跳跳地穿过商业街,那个被他射穿了手掌的老人告诉了他们地下市场的隐秘入口,是商业城废弃物排泄口后的一个通道。

夏油杰还是觉得五条悟行事实在是太张扬了,突然就从内心生出些怀疑来,不放心地问道:“……你到底多大?”

“我是永远的十八岁!”五条悟笑着回答。

“不是问你的肉体年龄!”夏油杰说,心想就算是肉体年龄你也已经不是十八岁了,五条悟没有回头,只是左手抬起,在空中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八,继续一阵风般跳着往前跑,兴奋得仿佛不是要去打架,而是要去赴宴,这人似乎已经完全被刚刚的暴力和血腥调动起了神经。但是这可给夏油杰吓坏了。

二十八岁。

五条悟只有二十八岁。

比他小整整一百零四岁的二十八岁。进入冻龄状态仅仅十年的二十八岁。

就算平安终老,也不可能活过一百五十岁的二十八岁——这几乎只有现代人平均寿命的一半!因为他在他二十八岁那年遇到了夏油杰。

“等等——太危险了!”夏油杰两步赶到他身侧,对他说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硝子的委托可以再重新计划……”

“你好烦啊。”五条悟看了他一眼,脚步更快了,两个人几乎来到了商业街边缘,灯光渐渐稀疏了,围墙矗立在一片黑暗中。他在墙下止住了脚步,继续吃棉花糖,边吃边含糊地对夏油杰说道:“你先回去吧。”

“还是一起回去吧。”

“你一看就是良好公民那种,在地下市场绝对会被人盯上,只会给我添乱。”五条悟不耐烦了。他终于将剩下那几口棉花糖吃完了,抖了抖沾满糖浆的手指对夏油杰说:“有没有纸巾?什么都行借我擦下手。”

夏油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他,五条悟擦干净手,随手收进自己兜里:“谢了!”

然后他退后两步助跑,以惊人的弹跳力和腰腹力量跃上墙壁,轻盈地蹬着墙壁几步翻到围墙顶端,像只大猫般蹲在围墙上,低下头看夏油杰,青蓝色的眼睛在夜色下闪着狡黠的光,五条悟眯着眼睛笑起来。

“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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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

围墙那头没有了商业星球光鲜亮丽的装潢,到处都是朴素又错综复杂的废弃物输送管道,如同一团扭曲打结的巨大银灰色蚯蚓。

这些管道最终都通往一座大型分解场,在那里,废弃物会被从分子级别全部打碎重组,再循环使用。管道内发出运行传送的轰隆响声。五条悟从围墙上一跃而下,躬身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按照老人的供词,分解厂后有一个破旧的地下电梯,从那里就能进入天卫一的隐藏黑市。

他没有动静,身后那家伙落地时动静却很大,五条悟回头就看见夏油杰在管道上打了个滑,差点摔倒,很艰难地才找回了平衡。

“你跳过来的吗?弹跳力不错啊!”五条悟称赞道,没想到一个整天负责心理咨询的死刑审查师也能翻过这么高的围墙。夏油杰顾不得纠结这个,用那种说教的口气对他说:“我不是跟你说从长计议再做打算吗?”

“我不是也跟你说‘很烦’吗?”

五条悟觉得夏油杰简直比粘在鞋底的口香糖更烦人,于是两个人一个沿着管道大步往前走,像是要逃,一个跟在背后追,嘴上念叨个不停。

“你太冲动了!”

“真是受不了,我的灵魂伴侣怎么会是你这种老古董啊!”

“我只是想计划周全一点好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总懂的吧。”五条悟摊开双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我们才能获得最彻底的胜利。”

“我们连这个‘他’是谁都还不知道!”夏油杰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多动动脑子,在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前不要擅自……”

“这是,我的,委托!”五条悟转身面对着夏油杰,一边倒退着前进,一边伸出两手拇指指向自己,“我的!不劳烦您老费心,您还是回去养老吧!”

“你小心摔倒。”夏油杰说,被这人三番五次调侃年龄也火大起来,“硝子不是也委托我照看你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掉的话,我也会很困扰?”

“我才不会死呢。”五条悟骄傲地说,“一帮黑市混混怎么能奈何得了我?”

他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戴在手上,借着围墙那头漏过来的微弱灯光,夏油杰勉强看清那好像是一枚指虎,白发青年又开口了:“再说了,我死了你有什么可困扰的?反正本来就是陌生人。”

就算是陌生人死在我面前我也会很困扰。夏油杰在心里说道,却没有再和五条悟争论,这人今天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进黑市走一遭。他拦不住,也只能这样跟着了。

五条悟只有二十八岁,是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

所以夏油杰根本没法放着不管,只是想到这个人因为自己而触发了解冻反应,就感觉备受煎熬。

分解厂的距离不远,不到十分钟,五条悟就找到了那个通往地下的电梯,他最后一次劝诫夏油杰:“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夏油杰也最后一次劝诫他:“还是回去吧。”

“……”

五条悟没脾气地拍下电梯按钮,破旧的铁门哗啦一声向两侧滑开,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去,四处打量一番看到了摄像头,就抬起双手比了两个中指。

完全没有必要的行为,夏油杰跟在他身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家伙究竟有多么的幼稚和无聊。

“你死在里面可不关我事。”五条悟最后恐吓了一句,这当然吓不退夏油杰。电梯门合拢,一阵盘闸运作的粗糙响动,外面荒凉的废弃物分解厂缓缓从他们视线内消失了。

这是夏油杰第一次进入天卫一的黑市。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首都星附近竟然有如此脏污黑暗的地方,电梯还没完全停稳,他就闻到扑鼻的臭气,像是汗水混合着泔水的奇怪味道。五条悟打了个喷嚏,很小声地骂了一句:“怎么全宇宙的黑市入口都这副德行?”

三三两两的流浪汉披着脏毯子蜷缩在入口附近,盯着他们的眼神似乎要放出绿光来,或许是五条悟与夏油杰的身高都比较有压迫性的原因,这些人并没有斗胆与他们对话或者阻拦,如果是个稍微瘦弱点的家伙,没准就要在这里被打劫一番了。

幸好两人相当顺利地进入了黑市,因为是地下,所以这里没有任何自然光线,只有电力照明。私接的线路看起来很粗糙,歪歪扭扭在墙面上蔓延。甚至有些地方胶皮都已经脱落了,露出内里的铜线来。夏油杰东张西望,五条悟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别看。”

从背后看,两人像是很亲密地搭着肩膀一般,夏油杰被他压得微微低下头:“怎么?”

“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是嫌没人打劫你吗?”五条悟的声音放得很低,胸腔震动。夏油杰听得耳朵有点发热。五条悟从进入黑市开始身上就带了股流氓劲,吊儿郎当地勾着他的脖子往里面走,“违禁药物,致幻剂,微型机器人,盗版星际航行图,机械义体……小高田偶像见面会的门票?这都有人倒卖啊,哈哈!”

当然,会将商品摆到明面上的只是少数,更多人都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打牌抽烟,也有人双手揣兜贼眉鼠眼地站着,有人经过就凑上来询问兜售。五条悟随手揪住一个:“找你问个人,这里有个代号叫‘谬’的人没有?”

“谬”就是古董店的老头给他的接头人的名字,五条悟随手抽了张金箔给他,那人笑着接过塞进兜里:“有的有的。”

“那带路吧。”

五条悟又抽了一张给他,夏油杰看得眼皮子直跳,等那人走去前面带路才对他耳语道:“硝子究竟花多少钱委托你?”

“好失礼的问题,你还会为我干一票能挣多少钱操心?”五条悟看了他一眼,夏油杰没再说话,因为带路人谄媚地笑着回过头和他们搭讪,询问他们是否是第一次来,需不需要他为他们提供地图,带他们去找点乐子也可以。

“都有什么乐子。”五条悟随口问。

“您对什么有兴趣?男人?女人?宠物?斗狗和拳击这边也有,赌场有三家,玩的都是不同的东西……”

“地图先给我吧。”五条悟话说得漫不经心,将通讯手环递到他面前,那人很快将全息地形图的数据发送了过来,五条悟顺便共享给了夏油杰。

有地图看起来就直观多了,天卫一的地下市场占地大约七十万平方米,几乎占领了商业街地下的全部空间,总共有三个电梯出口和两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秘密小路,要让夏油杰来说,一看消防设施就非常不过关,如果这里出现大型火灾事故,肯定会闹成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怀疑是否有没标注在地图上的隐藏出口,只不过这就不是他们对着地图能推测出来的了。五条悟大约几秒就分析出了逃生路线,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夏油杰一眼,迅速在地图上的几个出口标出了12345,然后收起了地图。

夏油杰没有异议,他明白五条悟是在为他划分这几个出口的风险等级,之前他们来的那个入口被排到了最末尾——那绝对是最不安全的出入口,搞不好现在就已经有人在地上堵着他们了。

如果待会儿发生了什么,而他们两个人失散了,就按照地图上标记的入口优先前往最安全的那个——这是五条悟的暗示,只是那一个对视夏油杰就明白了。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他才觉出别扭来。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这么心意相通的关系吗?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啊。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五条悟,对方似乎对此没有任何察觉,跟着带路人穿过黑市歪歪扭扭的低矮小巷,到了某座建筑前,对方点头哈腰地对他说道:“就是这儿了。”

“那个‘谬’在里面?”五条悟说,对方表示肯定后,他就挥挥手将人赶走了,然后他再次看向夏油杰——

“你又想叫我在这里等着。”夏油杰说。

“因为我有枪,你没有枪。”五条悟说,“如果打起来,你可能会被挟持作为人质。”

夏油杰沉默,既没有反驳,却也不是接受的意思。五条悟冲他眨眨眼睛:“我很快就会出来的。”

说完五条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向门口走去。夏油杰看到他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灯光照射下,他终于得以看清楚五条悟手上指虎的样子,那是个分指式的指虎,呈现出合金材质的银色,除此之外,五条悟的右手拇指上还有一枚金属扳指,这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喂,你们哪个是‘谬’啊?老子找他有事。”

五条悟踹开门,大剌剌地问道。随后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夏油杰抱着双臂站在漆黑一片的小巷中,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五条悟进门时,六个人正聚在厅内的牌桌前打牌,嘴里叼着香烟,空气里烟雾弥漫,此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站在门口的五条悟。

“你找我们老大?”

“叫他出来聊聊。”五条悟就仿佛进到自己家那般闲适自然,他四处打量了一圈,这个代号为谬的家伙应该是黑市中比较有来头的,因为他们聚集的这个窝点灯光充足明亮,大厅内有装潢的痕迹,甚至房间中央还放着个大水族箱——就是喂得不怎么好,两条鱼翻肚皮死在里面也没人管。

“这鱼都死了怎么还不捞出去?”

“没死,就是喜欢翻肚皮呆着。”其中一个大汉回答道,他一身黑色纹身,看起来十分凶悍,“你找他干什么?”

“他在你们这里做什么?”五条悟接着说,用手指敲了敲玻璃鱼缸,“中介?帮我介绍个人。”

“说说看。”那人抽出一张牌甩在桌面上,上下打量他,“兜帽和墨镜摘掉,我要看你的脸。”

“让他帮我介绍个能做器官体外培育的家伙,”五条悟捻起一把鱼食洒在水面上,完全无视了他的命令,“价钱好说。”

他这话说出来,就感觉所有人一起静了下来,面前那几个正在打牌的家伙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五条悟意识到,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依旧坦荡又随意地站着,甚至嘴角还挂着点笑意:“你们不会想和我打。”

“但我猜你的朋友不怎么禁打。”牌桌上其中一人说道。

紧接着,五条悟灵敏的听觉就捕捉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来者不止一个,他听到金属管在奔跑中触碰到墙壁和地面上的声音——大约十人,冷兵器,没有枪,至少他没有听到上膛或者激光充能的声音,这样的话——

夏油杰能应付吗?

五条悟心中有一个细小的直觉,轻轻地对他说“可以”。

牌桌边的大汉猛地从桌下抽出了枪,五条悟同一时间动了起来,他左手伸向背后,去握自己之前从古董店缴获的那把激光枪,戴着指虎的右手却向前伸,对方手中还没握紧的枪就像是被吸走了一般,脱手向五条悟飞了过去!

如果夏油杰现在在场,就会发现当初在古董店内,老人手中的激光枪也是被他这样变戏法一般变到了自己手上。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枪是如何脱手的,五条悟握着激光枪的左手就已经从背后甩了出来,瞄准他的头颅扣下扳机。

高温的浅蓝色的激光束从枪管中射出,直接将那个人的咽喉爆出一个血洞,动脉血喷出去三米多远,溅在牌桌上,他倒下去的时候五条悟的右手也握住了向他飞来的那把枪,对准了另外一个人的额头。

砰的一声,子弹脱膛飞去钻入那人前额,在后脑勺上爆出个碗口大的洞来,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五条悟的手腕不受控制地上扬,这导致第二枪擦着一个人的背打到了花瓶,完全没有任何准头可言,他却兴奋地喊叫了一声。敌人反击的子弹终于到了,五条悟就地一个翻滚躲到柜子后面,大笑道:“果然还是火药枪才比较够劲嘛!”

“杀了他!”

“快去叫人!”

有人在大声喊叫,子弹擦着他打到水泥地面——都是非常古旧的武器制式,小口径黄铜子弹,弹夹非常小,黑市里的小喽啰也就配使用这种武器。所以这些人总会需要停下来换弹的时候,五条悟循着枪声的节奏探头出来开了两枪,精准地挑出了那几个手持热武器的收拾了,有人抄起墙边的球棍向他冲过来,怒吼着向他挥舞。

一旦被近身,枪就不是最好的选择了,五条悟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自己的武器,右手撑地从柜子后面鱼跃出水面般挺身翻了起来,腰部用力,两条腿鞭子一般甩在那人脖颈上,一旋身拧断了他的脖子。

这一招利索得有点吓人,那人被他的力气带得摔进了房间中央的水族箱里。五条悟躬身落地,一把抢过从他手中落下的球棒,转身冲另一个拿刀的男人投掷过去,那人被球棍正面一击敲得鼻血长流,晕头转向地躺到了地上。五条悟背后一人瞅准机会想要扑上来制服他,然而他灵巧地矮身让开,没让他得手,转身挥出一拳,戴着指虎的右拳重重击中他的下巴。

随后五条悟收回右拳,往自己身后抓去,刚刚那根飞出去的金属球棒甚至没能落地,就仿佛又被什么奇怪的引力吸回他掌心,他一棍抽在那人头上,几乎打碎了那人的颅骨,血溅了一地。

全部解决。

刚刚被球棍敲得流鼻血那位躺在地上不住呻吟,五条悟又转了一下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他有点气喘,不知道是因为运动消耗还是兴奋,他调整了下握着球棒的姿势,明显还挺喜欢这样武器,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

“所以呢,该去哪里见‘谬’呢?”

男人脸上都是血,鼻骨似乎碎了,只是惨叫,并不说话,五条悟忍不住抱怨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拿出点合作的态度来,不知道能少吃多少苦头。”

然后他举起球棒向下砸去,很克制地只是瞄准手臂,毕竟唯一的活口,要是一不小心杀了就彻底失去情报源了。球棍砸下去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声,合金骨骼从他破损的皮肤下露了出来,五条悟有点诧异:“机械手臂?你是那些总想把自己全身都替换成高科技部件的极客吗?还是只是身体残疾?是哪种呢?”

他再次举起球棍,这回是对着他的肩膀,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皮肉和机械手连接的地方爆出几星火花,随后就是血渗了出来。

五条悟居高临下地对着他笑了笑。

“看来是后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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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

夏油杰安静地矗立在小巷中,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虽说如此,他却并不是闲呆着。夏油杰正在侧耳倾听,房内隐隐传来说话声,非常微弱,他听到了两个男人的交谈声,但是房间内至少有五个人,因为他听到了扑克牌洗牌的声音。

交谈中的两人有一个是五条悟,夏油杰很轻易就能分辨出他的声音来,这人讲话时总带一点轻佻的调子,说不清是装的,还是就真的这样天真傻气。他身上有一种孩子气的“恶”,像是孩子看见路边的大狗,就要拿棍子上去逗一逗。夏油杰觉得那叫做无知与无畏,也是一种奇异的自信。这人大步走进门去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过自己是否会失败的问题,仿佛人生是一场可以重复再来的游戏,GAME OVER了重启就好。

然而这个世界不是游戏,人是会死去的,或早或晚,甚至非常突然。夏油杰不明白五条悟在他二十八岁的短暂人生里是否搞明白了这个道理,这让他很不安,也多管闲事地有了些担心——他也有可能是错的,也许五条悟比他想象中要更厉害,也许他不是稚气的小孩。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油杰又隐约感受到了那种牵引力,灵魂伴侣的精神联系像是根丝线般把他与五条悟联系在了一起,微弱却存在感极强。现在五条悟在那头轻轻拽了拽。

——他在警惕,又有些微妙的担心。

不到片刻,他就明白了五条悟警惕的原因,一队手持棍棒的混混从道路拐角冲了出来,风风火火地赶往这个方向,明显就是冲他们来的。夏油杰放下手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隐在黑暗中,思路清晰地做出了判断。

八人,只是混混,虽然道路他还不太熟悉,但是如果要逃的话绝对能逃得掉。

……如果他逃走了这些人却没有追来,反而去夹击五条悟呢?

五条悟虽然有枪,但是房间里那些人应该也有,再加上这些……他要让五条悟一个人应付十几个人吗?夏油杰瞬间在脑海中做出了第二次判断。

八人,没有热武器,没有受过任何正式训练,这帮人除了看起来凶一点,倒不一定有什么真本事。

能行。

然后在那些人拎着棍棒从他所处的黑暗小巷经过时,夏油杰无声无息地探出一只手,从背后夺过走在最后面那人手中的金属长棍,一腿把他扫翻在地上,那人又惊又怒地大吼一声摔在地上,随即就被夏油杰一棍敲在太阳穴上。

其实在如此狭窄的巷道上,长武器并不是特别好的选择。这是夏油杰的劣势,却也是敌人们的劣势,并且那些人对武器的掌握比他差远了。他用金属棍架住对方刺过来的武器,借力打力地拨向一旁,侧身一脚踹在对方小腹膈膜处。

对方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小巷内又黑暗,很快被打了个人仰马翻。五条悟拎着球棍从谬的基地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外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夏油杰正忙着敲昏最后一个。

“你身手还挺好的嘛!”

五条悟相当之惊讶。他之前觉得夏油杰能应付得了,是觉得这家伙脑子聪明体能不错,跑得应该挺快的,不至于被人打死。结果没想到这人竟然在门口一个人打了八个,还赤手空拳地夺了对方的武器。

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夏油杰马上回头,他颧骨上擦破了一小块皮肤,渗出些血来。这人本身是眉眼细长的古典长相,平时看起来有种俊雅平和的气息,现在长发凌乱掩着眼睛里冷漠的凶气,看着倒像是野兽。

一回头看到五条悟,夏油杰眼神里的凶悍立刻就消失了:“你啊——”

夏油杰是真的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他两下撂翻了最后一个,将棍子随手丢到一边,用拇指蹭了下脸上的血,有点无奈地皱起眉头,“我就知道最后肯定会变得没法收场。”

“你做死刑审查师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五条悟现在是真的有点好奇了,“练过体术?拿过枪吗?杀过人吗?为什么不做了?”

“比起这个,你找到‘谬’了吗?”五条悟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夏油杰避而不答,反而是将问题抛回给他。白发青年也知道正事要紧,很顺从地转变了话题,“那家伙一听有人来找就跑了,连他手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夏油杰走进刚刚五条悟战斗过的基地大厅。

现场简直一片凄惨,被枪击致死的几个淌了满地的血,两个家伙被球棒打得头骨碎裂,还有一个歪着脖子挂在水族箱上。与外面小巷里那倒下的一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夏油杰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杀。

“你害怕杀人吗?”五条悟站在门口打量那些被他打昏的混混,其中一个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又被他一脚踹得昏死过去。他脚上这双靴子是金属硬头,真用出力气来是能杀人的程度。

“只是没必要而已。”夏油杰回答,四处看了一圈,从角落里拾起敌人掉落的旧型枪支,检查了一下枪膛和弹夹的完好程度,随手塞进裤腰。五条悟很没劲地蹲下来,在他背后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猜测他一定是用过枪的:“他们可是认真地想杀了我啊?不拿出杀人的态度来,我可能就被他们干掉了!”

“所以我之前一直劝你做好计划再进入黑市啊。”

五条悟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什么嘛,你说得好像他们死了都是我的错一样。”

“不提这些,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夏油杰问道,背身靠着大厅内的牌桌,伸手扯下自己头上松散的发圈,将刚刚因为打斗而散乱的长发重新绑好,五条悟看着他手指顺入黑发的动作,内心突然就升起一种别样的冲动来。

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感觉。绑好头发,夏油杰也抬起眼睛看他,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蹲,沉默地对视了几秒,最后是五条悟率先移开了视线。

“如果你是‘谬’的话,这个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去找买家或者卖家,总之是处理这些生意的人……我懂了。”夏油杰眼神里闪过了然,明白了五条悟的计划,“太乱来了,这样的话再找来的就不会是小喽啰了,那些人是真正的黑帮,人手一把激光枪都有可能,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

“我们也不是需要和他们所有人战斗,毕竟委托内容又不是歼灭整个天卫一地下市场。”五条悟已经习惯夏油杰在他每一个决定后都加以批评和阻止。这次夏油杰说他乱来,他甚至已经不愿花时间斗嘴了,只是懒洋洋地蹲在地上,“不过,就算这真的是委托内容,对我来讲也没什么难度啦——!”

夏油杰也懒得再评价他的天真和傲慢了,只是乏味地等待他炫耀完,继续讲接下来的计划:“这么大的器官走私生意,要说没有帐本我肯定是不信的,只要搞定他们的老大抢走账本就完成任务了嘛。”

“……你真的是银河冒险家协会的调查员吗?”夏油杰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

“嗯?怎么?”

“就算是冒险家协会的成员,在执行委托的时候也要遵守当地法律法规吧。”

五条悟无辜地眨眨眼:“地下市场有什么法规?”

“……你真是比黑道更像是黑道。”夏油杰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意味,但是五条悟知道他没在生气,于是他也冲他笑,是会露出虎牙的那种灿烂笑容。

“我就当你在表扬我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打架的时候也没避着人,“谬”的基地被人杀了个落花流水这件事情没过多久就被口耳相传地散布到了整个黑市——于是接下来替谬来找他们麻烦的,很大概率就是器官生意的幕后黑手了。

思路确实是正确的,但是执行起来相当有难度,五条悟简单粗暴地将计划规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他会在黑市内大摇大摆吸引对方所有的注意力和火力,和他们杀成一团。第二个部分,夏油杰要趁着那些人被吸引走注意力的时候潜入对方大本营,用不管是胁迫还是偷窃的方式,盗走对方记录器官走私账目的名册——

“等等,为什么我会被安排这么重要的部分啊。”夏油杰说,“这不是你的委托吗?”

“还是说你想负责吸引对方的火力?”

“我对于这两个选择都不是很有兴趣。”

五条悟耍赖道:“硝子不都拜托你照顾我了吗?我完不成委托或者中途死掉的话你也会很困扰吧?”

“……”这完全是夏油杰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当时五条悟有多么不屑一顾,现在说这话的时候就有多不要脸。五条悟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走向他一边拽下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这个给你。”

“什么?”夏油杰发出疑问。五条悟去拉他的左手,将扳指往他拇指上套。

等他执起夏油杰的手后才发现这姿势实在有些尴尬,好像这枚戒指不应该出现在他拇指,而是无名指上,下一刻两个人就应该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拥抱亲吻,牧师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是陌生人,周围还躺了一地脑浆涂地的死尸,唯一的活物是水族箱里那两条爱翻肚皮的观赏鱼。

五条悟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更尴尬的事情出现了——夏油杰的指节比他要粗上一圈,他戴在大拇指上刚刚好,对于夏油杰来讲就有些太小了。

五条悟:“……”

他胡乱把扳指塞进夏油杰掌心,垂下双手。夏油杰哭笑不得地打量那枚扳指,最后将它戴在了食指上:“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磁力抓取器,向右转可以开启它,向左转关闭。”五条悟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很好掌控的,你多试试就知道了。”

夏油杰试着向右旋转,然后随便对门外做了一个抓的动作。一根金属管带着刺破空气的尖啸声向他飞了过来,两人一起闪身避过,噗的一声,那根钝头的金属管标枪般扎进了墙壁,尾端还在空气中颤动。

要不是他们两个躲得快,现在绝对被那管子串成一串。

“……”

“不错!这不是上手很快嘛!”五条悟突然鼓掌。

“…你从哪儿搞来的?”夏油杰心有余悸地将戒指向左转。面前那人又眉飞色舞起来:“当然是我自己做的!解析了大型搬运飞梭的磁场抓取器的主要结构,制作环状微形版本再通过智能金属记忆触发动作,怎么样?是不是很聪明?”

五条悟滔滔不绝地说道:“要是能做个引力抓取器就好了,那样子抓取物品就不会被材料限制,但是戒指的质量实在是太小了,果然想要制造出引力立场还是有点麻……烦…………”

五条悟望向门口,两人几乎同时捕捉到脚步与喧闹的声音。

“二十七个人。”

“耳朵不错?”

“谢谢。有枪。”

“不客气,你从二楼走。”五条悟轻轻在他胸口上推了一下,也抽出枪握在手里,两步走到门后,看样子是打算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夏油杰这次没再和他争吵什么,向楼梯那边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般转身叫他:“五条。”

于是五条悟抬头,从墨镜片的上方挑起眼睛看他。

“让我去偷账本,其实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打架而已吧?”

五条悟又笑起来。

“答对啦。”

下一秒,门口就冲进来几个持枪的年轻人。五条悟冷静地举起枪,对准他们的脑袋——

“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二号出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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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

谬哭丧着脸站在房间的角落,在他身边,黑市中有名的毒蛇帮的老大正一脸烦躁地与什么人进行着通讯。

“为什么不在那个女人发现的时候就干掉她?你们知不知道给我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现在她人呢?”

“你们就让她这样走掉了?这帮吃闲饭的猪!”

“销毁掉芯片?想趁机撇清关系吗?别开玩笑了!”那人走去卧室,从床头柜内的背板里取出一枚小小的芯片攥在手里,“就算我死了,你们也别想——”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谬觉得脸上发凉,他抬头去寻找风的来源,猝不及防地正好看到男人悄无声息地翻上阳台。那人身上穿着白色衬衫,似乎是嫌运动时憋闷,领口的口子解开了一颗,袖子也一直挽到手肘,长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只剩下一绺挂不上去的刘海垂在脸侧。

被他盯住,谬一时间有一种被狼盯住的错觉。

两人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男人突然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食指压在嘴唇上,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缓缓推开了阳台门。

房间内安置着老式的防入侵报警系统——毕竟是违法市场,能搞到这样的设备就算不错的了。虽然是老式的,放在平时夏油杰也没什么赤手空拳解决这些东西的希望,不过戴上五条悟借给他的磁力抓取器,他只是轻轻用力就将那东西扯成了两半。

报警系统瞬间短路,金属零件在磁力吸引下爆开了塑料外壳,零零碎碎落了一地。在卧室内接打电话的黑帮老大终于听到了动静,拿着枪从房间内冲了出来,然而他都没来得及看到人,一柄小刀就无声无息地贯穿了他的喉咙。

这玩意确实好用,夏油杰将扳指转向左侧,磁力场关闭。那人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堵不住地血从他指缝漏出来。夏油杰捡起落在地上的芯片,蹭掉上面的血迹,连接在智能手环上进行查看。

很长的一份名单,和信用点交易记录的数据。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将芯片收进口袋。谬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起来已经彻底吓傻了。夏油杰掀起眼皮看他:“在等我杀你吗?”

于是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夏油杰站在二楼,无聊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五条悟搞得魔怔了,才会无端生出一种无所不能的妄想来,竟然能在这个时候有恶作剧的心情。

但是事情却真的像五条悟所计划的那般顺利,那家伙顺利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地下市场里传来震天的枪声。夏油杰专门挑没人的暗处走,跟着之前五条悟从带路人那里搞到的地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这里。

——想要进来倒是费了通力气,那家伙再怎么说也是运营地下市场的头目之一,基地门口有无数保镖巡逻。虽说夏油杰手里有枪,但枪声很容易招来更多的敌人,最终夏油杰还是选择了稳妥的方式,也多亏这里私接线路的电线大多裸露在墙壁上,夏油杰挑了个他们巡逻的空当三两步踩着凸起翻上了二楼阳台,就这样潜入房间将敌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等他找到地图上标注的二号出口时,也差不多到了他们约好的时间。五条悟比他晚到几分钟,连跑带跳地向他奔来,故意不挑好走的路走,碰到市场居民堆放的货物也不避让,一定要从上头跳过去。五条悟腿长,每次跃起都像是要飞起来一般,他向他跑来,一边笑一边对他喊着:“快走快走!”

二人跑上电梯,直到这时,夏油杰才注意到五条悟身上溅得到处都是血,他穿的衣服颜色深,血凝固在上面也看不太出来,但是那些干在他脸上和头发上的血迹却明显得过分。电梯开始上升,五条悟靠着墙壁,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

“到最后完全反过来了!是他们在逃命,我在他们后面追,哈哈哈哈——”

“芯片。”夏油杰提醒他别忘了正事。五条悟从他手中拿过芯片,仔细打量了一下:“确认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确认过了。”夏油杰说,注意到他手上有伤口,“你受伤了?”

“出拳太用力的缘故吧。”五条悟甩了甩手,他的指关节上破了口子,也许是指虎磨的,身上其他地方倒是都挺完好的。他在兜里四处翻了翻,找到之前夏油杰递给他的手帕,伸手递到对方面前让他帮自己做个临时处理。夏油杰一言难尽地看着皱巴巴的手帕:“用这个清理伤口吗?”

“沾了糖而已!”五条悟满不在乎,夏油杰却不敢用手帕清理他的伤口,倒是五条悟那张沾着血的脸应该好好擦擦,免得待会儿走出去吓到别人。他把手帕干净的那面翻出来,去揉五条悟脸上和头发上的血迹,“等到了外面拿水冲下好了,你飞船上应该有射线治疗仪吧?”

像五条悟这样开着飞船四处流浪完成委托的冒险家,射线治疗仪几乎是排行第一的必备品,远比食物和水源都更加重要。现在五条悟的飞船正停在天卫一的停机坪上,之前他们就是乘着五条悟的飞船来的这里,那艘五脏俱全的小飞船内还有可供他们清理身体的浴室。

但是五条悟没回答,只是瞪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看他,脸颊被他隔着手帕捏得嘟了起来。

电梯升上地面,门向两侧打开,他们谁都没有动。

夏油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替五条悟擦脸这个动作实在是亲昵过头了,立刻条件反射地收回手。五条悟还是瞪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谴责还是震惊得过头了。他有点尴尬,只能轻轻咳嗽一声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从电梯内走出去。

周围很荒凉,看起来是还未被开发完全的私家土地。夏油杰通过手环查看了下地图,确认飞船停机坪离他们的位置并不远。

五条悟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接下来的气氛就变得分外沉闷。他们沉默地回到飞船上,设定了回到首都星的航线,飞船的起飞和离境没有任何波折,他们很快就摆脱了天卫一大气层,随后打开人造重力。

然后就是轮流洗澡,清洁衣服,使用射线治疗仪进行治疗——其实都没什么可治疗的,夏油杰就是颧骨被划了一下,五条悟是手关节有点破皮,这种小伤几分钟就恢复如初了。

等五条悟将射线治疗仪收好,气氛就变得更加令人尴尬了。密闭狭小的空间明显不太适合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于是五条悟按下一个按钮,包裹着驾驶舱的合金板向两侧折叠,露出黑暗的广袤宇宙。

在人类征服地球前,他们恐惧天空与大海。在那之后,他们恐惧美丽又黑暗的宇宙。

他们已经摆脱了天卫一的引力,正在向首都星航行,像是一叶在大海中漂流的孤帆。两人一起抬头,首都星所环绕运转的恒星,也就是天鹅座的“太阳”,正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向外温柔抛散着光珥。

天鹅座有上百颗拥有行星环绕的美丽恒星,人类远征军所选中的这颗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是这颗恒星的年龄恰好没有特别年轻也没有特别衰老,不是特别冷也不是特别热,自转速度不那么快也不会过于慢,并且——拥有一颗处在适宜位置的美丽行星。

于是人类就在这里建立了天鹅座的文明中心,而这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故事了。

就算被永生与爱情诅咒,这些明亮的星星也拥有着远比人类更加伟大长久的生命,宇宙始终吵闹,因为它们始终燃烧。

夏油杰的心情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你知道要怎样点亮一颗恒星吗?”

最终还是他拿出了作为年长者的担当,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五条悟扭头去看他,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一声。

“想要点亮一颗恒星,就要先熄灭一颗。”夏油杰说道,手指划过全息星图上成千上万颗明亮的星星,“当一颗恒星毁灭时,剧烈的爆发会抛洒出无数星云物质。恒星风扩散开来,推动着星尘再次凝结,诞生出崭新的恒星。”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团奇异绿光:“那里。”

“狐狸座。”五条悟看了眼星图,又说孩子气的话,“好像个苹果核啊。”

夏油杰笑着:“确实有个外号叫苹果核星云。”

那是濒死的恒星所留下的遗骸,闪耀的尘埃围绕着恒星抛洒质量后所剩下的一颗小小心脏,被温柔的恒星风推动着不断扩散开来。那颗心脏静悄悄地燃烧在狐狸座星云的正中央,它已经不再旋转也不再明亮了,但它的生命还未结束,大约要数十亿年后,耗尽全部热量的它才会熄灭。

恒星的死亡都如此漫长,那就是人类穷极一生也无法见到的事情了。也正因如此,宇宙才残酷又浪漫。

五条悟洗过的头发还有点湿,软软地贴在额头上,此刻他抬头仰望宇宙中明亮的星辰,神情是一片纯洁的白。夏油杰却在盯着他看,五条悟没戴墨镜,他能清晰看到亿万星光映照在他眼中的样子。

行吧。他在心中想道,虽然是个小孩,但是认识他也不算太坏。

三个小时后,五条悟的飞船平安降落在了首都星,两个人从宇宙回到了现实当中。经过复杂而短暂的生活舱减压,五条悟打开舱门:“那就,呃……再见?”

“再见。”夏油杰说,“你之后有什么安排?”

“明天一早我就去提交证据,完成委托的后半部分。”五条悟说,“冒险家协会那边给我发了新的通知,所以可能就……嗯,先回去了。”

好拙劣的借口,明明之前还说委托时间充裕,想要在首都星多玩两天。但是夏油杰没有捅破,只是点点头说这样啊,对方又问他:“你呢?”

“既然都退休了,干脆出门转转。”夏油杰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反正不会一直在这个鬼地方呆着。”

“哦……”五条悟干巴巴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夏油杰说:“那真的再见了。”

“再见。”

“喂,夏油。”夏油杰从船舷的金属杆滑下来时,五条悟突然又出声叫他,他抬起头去看,那家伙又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语气里带着气急败坏的不耐烦,“算了没事,再见!”

“那再见。”夏油杰说,活动在停机坪上的清理机器人遵循着程序设定,都围上来刻板而重复地询问他是否需要飞船清洁。夏油杰一个都没理,径直走向停机坪一旁的接送点,时间赶得很巧,刚好新一班轨道列车停靠在了这里。他刷手环的时候回了下头,五条悟还站在船舷上看着这个方向。

于是他抬起手挥了挥,当作最后一次告别。再眨眨眼,五条悟那一头白色短发已经从视线内消失了。

这漫长的两天真是要给夏油杰累吐了。

先是与星际冒险家莫名其妙触发了解冻反应,又被对方拉上贼船打打闹闹地在黑市搅合了一圈。精神和体力都消耗到极限了,此刻他困得恨不得直接睡在轨道车上。但为了最后的体面,夏油杰还是勉强维持着清醒,一进家门就倒在床上——反正在五条悟的飞船上都已经洗过澡了。

这一觉就睡了整整十四个宇宙时,中间他醒了一次,补充了一下水分就又倒头睡下了。等人彻底清醒过来,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嗯,这个时间五条悟大概已经出发离开天鹅座前往银河冒险家协会了吧。

五条悟这人真实存在过吗?

恍惚间夏油杰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妈的在做梦。什么解冻反应、宇宙冒险家和黑市器官走私案都是假的。

他洗漱时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副样子。眉骨、鼻梁、与下颌角度锋利,很容易让人觉得凶——也并没有变老的样子,毕竟人也不会一下子就衰老下去,如果不去体检查验血液细胞的话,解冻带来的衰老恐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显现。

夏油杰一如平常地洗漱更衣,打算待会儿就去预约下身体检查,倒不是真的怀疑五条悟存在的真实性,这也是在机构内办理退休辞职的必要手续。他低头去拧水龙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好了,这下他找到了证明五条悟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也给自己惹了个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看了看仍箍在自己食指上的,五条悟之前借给他却忘记要回去的扳指,无奈地拧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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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

夏油杰的离职办理得异常顺利。

提交退休申请,在健康机构进行细胞检查,拿到确认解冻反应的认可书……忙完这一串事情后,夏油杰最后与新来的死刑审查师做了工作交接,离开办公室时,与他共事最久的同事大叫着恭喜,随后他就被小型电子礼花崩了一脸。

能够不依靠任何匹配手段自然触发解冻反应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所有人都对夏油杰表达了衷心的祝贺,同事们为他筹备了惊喜派对,捧着蛋糕和小型礼炮在走廊里对他围追堵截,无数问题争先恐后地将他包围——你与灵魂伴侣究竟是如何相遇的?那人又是怎样的家伙——等等?你手上是戒指?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吗?

“不,这不是戒指——”夏油杰头痛,却不知道怎么解释,“算了,就当它是戒指吧。”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夏油杰这样的家伙一见倾心?这是所有问题的潜台词,也是大家唯一好奇的事情。夏油杰没办法煞风景地告诉他们,自己就算触发了解冻反应,也不算爱上那个人,更不好意思说那家伙是个年龄几乎只有他五分之一的二十八岁的小孩。

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于是他不能不识好歹,被人起哄吃了蛋糕,又喝了不少果饮。真的是无聊的派对,这帮健康养生人甚至不愿意碰一丁点含有酒精的东西。

但其实这些不是那些人的问题,大部分首都人的生活方式都是这样。只有夏油杰是个特立独行又不合群的家伙。吃多了甜食就有些犯困,终于辞别了同事朋友回到家后,他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待签收的快递礼物盒。

有一个瞬间他猜想会不会是五条悟寄给他的,不过从寄出地址来看,更可能是家入硝子。

打开盒子后,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枚投射眼,夏油杰拿了起来,感应到动作和触摸后,电子设备自行启动,将仙后座A明亮闪烁的星云团投射出来。

下面有一行小字:

我在一具伟大尸骸前,祝贺你可以拥有光荣死亡的人生。

是家入硝子的字迹,真是没有一丝喜气的祝词。夏油杰知道这是她故意的恶作剧,果然星云下方又显现出一行字:不逗你啦,我一切都好,正在前往英仙座的路上。

盒子里另有一瓶酒,是那边的特产谷物酿造,是只有家入硝子这个酒鬼才会送他的礼物。夏油杰倒了杯出来尝尝,味道有些古怪,并不是他会喜欢的那种,但他还是将那杯认真喝完了,剩下的酒存入食品保鲜柜。

随后像他曾经的每一天那样随便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洗澡,睡觉,闹钟会在他入眠七个小时后将他唤醒。夏油杰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洗漱,随便吃点什么,将长发挽起,外出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但是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一样了。

夏油杰收拾了几件衣物和一个装满必需品的背包,想了想,又装上了硝子送给他的酒,他摸了摸五条悟给他的那枚扳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留在这里,还是随身带上。

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那枚扳指保留下来——万一他在旅途中碰到了五条悟呢?他无端生出这种妄想来,完全忽视了比起在亿万星辰间偶遇,发现扳指不见了的五条悟回到首都星来寻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首都星的航空中心总是非常繁忙,成千上万的民用旅行航线、运输航线和私人飞船在这里起落,液态氢燃烧留下水色的尾迹。夏油杰背着自己的行李包,对着航空中心电子屏幕上实时滚动的上万条航线,在终端机上随机选中一条,搭乘相应的飞船前往目的地。

这种行为有个不算新潮的名字,叫做宇宙漂流,是在人类向银河系无限扩张之后流行起来的新型背包客运动。

夏油杰本来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嗤之以鼻,但是在搜罗了大量适宜旅行的行星资料却无法做出决定后,他也老土地参与了这种行为——然后他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相当麻烦的代价——小犬座,怒原星系,M98796号小行星,人类远征军到达此地时为它起了个亲切的绰号——燃星。

字面意思就可以理解,燃星地表温度相当高,被高质量能源矿覆盖。这里自然进化出一种奇异的硝基生命体,他们除了贩卖矿产以外的时间与人类关系可不怎么好,毕竟他们容易爆炸的身体可承受不起氧化反应再加上高温,而氧气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

“燃星?伙计,你不会是在玩宇宙漂流吧?”旁边有人问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夏油杰也有点头疼,但是去哪里不是旅行呢?燃星就燃星吧,只不过这种地方是绝对没有旅游专列的,他问了几艘去往燃星运送矿石的货船,谎称自己是个在旅行中的作家,其中一位船长同意以一定价格租给他一个船员空房间并且负责他的日常食水,前提是他得把他们写进他的故事里去。

夏油杰自然同意,就这样,他拥有了新的落脚点。前往燃星的路程大约要三十个宇宙日。毕竟天鹅座距离小犬座实在是有点太远了,哪怕使用星门进行空间跳跃都需要多费点功夫,更别提中间还需要在中转卫星站停留补充燃料。

他权当这是假期,再也没有四十七个宇宙时的稳定自传和七个宇宙时自动唤醒的闹钟,他天天睡到自然醒,一个人坐在飞船巨大的舷窗前眺望喧闹又黑暗的宇宙,喝一点酒,或者随便看一本书。

夏油杰享受独处,却并不孤僻,有空闲时他也会与船员聊天打牌,飞船内也有专门的休息室和健身房。那些人常年旅行在外,去过无数偏僻的能源星球,夏油杰听他们讲外星生命的奇异见闻和下流事,时常觉得好笑,很快就混得熟稔了。

人生失去必须完成的目标,夏油杰感到了全部身心的放松。当然,他那个还没完全适应悠闲状态的生物钟有时候也会对他发出焦虑的信号,毕竟他现在也太无所事事了一些,于是也算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夏油杰真的开始记录那些船员说过的故事。

但是这种平静在第十八个宇宙日被打破了。

夏油杰睡醒时就发现舷窗外所展现的宇宙跟昨日没有任何变化,该变得更远些的星体没有变得更远,该变得近些的星体也没有变得更近。他去问船长发生了什么,得到了一个“抛锚了”这种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很难想象宇宙中会有什么东西抛锚,真空中虽然缺少阻力,但是完成转向等动作都需要燃料和助推力,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转向舵把出了问题,尽管燃料充足,飞船却只能在“前”与“后”两个维度上前进。

其实问题很好解决的,飞船规定配备的自动检修机器人就能完成修理。然而这艘货船上的用于检修的自动检修机器人恐怕也需要相当严密的检修。夏油杰跟着船员们一起尝试了一下,那玩意已经坏得启动都难。所有人对着那台巨型机械研究了一阵子,最终意识到凭借他们手头的工具,是无论如何没法启动这个大家伙了。

船长使用部分剩余的燃料对飞船进行了制动,等待矿业公司派遣救援。虽然放任飞船继续滑行也可以,但是为了避免飞船进入他们所不了解的宇宙领域,或者直接进入某个行星或者恒星的引力场——那没准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他们还是选择在原地等待救援。

这一等就是十多天,矿业公司推诿给了矿业运输工会,工会把没有按时进行检修的矿业公司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件事闹上星际新闻的时候,六十多号船员还在宇宙中飘着无聊地等待着救援。食物倒是很充足,再加上飞船有自己的内循环系统生产蛋白能量和水,至少两年内饿不死人——可总不能真让他们在这里等两年吧?

双方互相扯皮了一阵子职责后,最终决定委托冒险家协会处理此事,那边动作倒是很利索,毕竟只要给钱,将自动检修机器人用飞船拖到抛锚飞船边上这种简单活计谁不愿意接呢?

于是在货船抛锚二十四天后,协会派来的冒险家终于来了。船长隔着密封玻璃,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放下D港甲板,看着那个上面用喷漆涂料写着“大救星!大惊喜!”的银色小型飞船拖着大型自检机器人驶进货船的“肚子”里。

这种大场面没人想错过,几乎所有的船员都热火朝天地挤进C层操作室内的甲板围观,夏油杰穿着宽松的白T恤和黑色长裤站在喧闹人群最后面,只觉得那架骚包的银色飞船有点眼熟。

D港甲板再次密闭后重新进行充压,氮氧混合气体再次填补进底仓。飞船的舱门弹开,探出来好长两条腿,披着斗篷、戴着墨镜帽子的男青年翻身跳到飞船天顶上,兴高采烈地大声喊道:“你们的大救星来啦!”

通往地D港的电梯门打开,船员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卸下自检机器人,完全忽视了他,于是青年兴高采烈的声音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喊叫:“嘿!慢点!不要刮了漆!你手往哪儿摸呢!”

夏油杰:“……”

青年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对围在飞船旁边的船员说着什么,得到回应就笑起来。夏油杰早就发现他是个表情很多的人,不管是面对谁,在聊什么话题,他都会把所有情绪写在脸上。

解冻与否,似乎没有影响到五条悟分毫,他依旧用自己的方式活,看起来和上次见面时完全没什么变化——也是,他们也只是分别了三十个宇宙日而已。

似乎是灵魂伴侣的精神感应,五条悟也在这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夏油杰隔着C层操作仓厚重的玻璃和一层墨镜片与五条悟对视,只觉得这一次对视的冲击感不亚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所触发的灵魂解冻反应。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有一种动弹不得的奇妙感觉。

十八万光年的银河系,四千亿颗恒星与平均每日增加一百二十万的冒险家协会委托,渺小的六十人抛锚在宇宙中不知道什么鬼地方,五条悟都会用这样有点滑稽又耀眼的方式,蛮横不讲理地闯进他的生活。

至于五条悟的反应?五条悟张大嘴巴看着他,然后脚下一滑,从飞船顶上掉了下来。

五条悟带来的的自检机器人是矿业公司提供的全新款,充能后启动得异常顺利。光子扫描仪只用了几分钟就找出了转向舵出故障的地方:其实只是引擎中积累了太多的宇宙碎片垃圾,卡死了转向轴而已。

自检机器人被投送进茫茫宇宙,八条链状的金属腿依靠磁力带吸附在飞船外壁,开始缓慢清理引擎附近的宇宙垃圾,它像一只进食中的甲壳类生物,比如螃蟹,用磁力肢将那些垃圾吃进“嘴”里,在体内进行二次分解。

“这年头宇宙里的垃圾也越来越多了。”船长冲他们抱怨道,夏油杰与五条悟都站在他身后,彼此之间却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他们三人隔着偌大的舷窗,震撼地看着机器人在真空中进行清理作业,“环保部门一直在号召不要直接将垃圾投入宇宙,但是执行起来太难了。”

“不是有专门的填埋星球吗?”五条悟发问。检修机器人已经完成了清理,开始为船体更换新的转向舵把了。船长对他摇头:“运输也需要成本啊,哪里有那么简单。”

“当地星球的执政部门根据星际联盟法应该给运输公司补贴政策?”

“那才多少钱,比我们运矿石挣得少多了。”船长又唠叨着抱怨了几句行业内的情况,大副发来通讯信号,新更换的零件已经完成了对接,转向舵把运转正常。

“让我们再次启航吧!”船长说道,礼貌和二人告辞,往驾驶舱走去。

于是舷窗前就剩下夏油杰与五条悟两人,这两个人一旦在安静的气氛内独处,就总是有点尴尬。

“你……”

两人同时发声,又一起顿住,用一种非常奇妙的目光注视着彼此,仿佛都不太相信对方竟然站在自己面前。

“那个——”

又是一次语言上的撞车,五条悟闭嘴了,最后还是夏油杰先开了口,他用那种自己也不是很确信的语调狐疑问道:“你是不是跟踪我?”

“哈?”五条悟抬高音调,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要从镜片后瞪出来,明显对于夏油杰的怀疑感到冒犯。夏油杰抬起手给他看手上的扳指——“这个,不会还有什么追踪功能之类的吧?”

提到这个扳指样式的磁力抓取器,五条悟立刻也找到了讨回场子的点:“谁更可疑一点啊!我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借给你,你都不知道还!”

“明明你自己也忘了吧!”

“你这种根本就是小偷行为!”

“本来就打算还你的。”夏油杰对五条悟胡搅蛮缠的指责觉得好笑,当场就捋下手指上的扳指抛给他,以此证明自己对五条悟的东西并不贪心。扳指在空中划了一个闪亮的弧,被五条悟接住,他似乎仍然觉得不满意,微微抿着嘴唇,眉头也皱着,十足的小孩脾气。

“所以你真没跟踪我?”

“没有,我跟踪你干什么!”五条挖苦他,“不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死刑审查师做腻了,来运输公司做苦力体验生活了?”

飞船发动机发出轰鸣咆哮,甲板震荡,尾部引擎预热后释放出大量蓝色离子的光焰,远远望去,像是宇宙中突然燃烧起来的一颗孤星。

粒子流越发磅礴,推动着停滞多日的运输飞船缓缓加速,转向舵摆动调整方向,他们重新踏上了前往燃星的旅途。

夏油杰就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自己的旅行计划坦白地告诉了五条悟。讲的时候他就猜测对方一定会嘲笑他,果然白发青年爆发出一阵大笑,站都站不稳地靠在舷窗边:“你傻不傻啊,宇宙漂流?你真的一百三十岁吗!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少这么玩了吧!”

“……”

“而且第一站去燃星,你是去玩还是去受苦啊?”五条悟擦掉笑出的眼泪,“你知道那边的大气环境不穿隔离服根本没法活动吗!”

“只是想把自己的决定坚持到底而已。”燃星的环境夏油杰心中还是有数的,他无奈地看着五条悟,“你的反应也太夸张了点吧。”

五条悟还在促狭地笑:“因为光看脸,你怎么也不像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

“光看脸我像哪种?”夏油杰故意去问,没想到五条悟还真的陷入沉思,他严肃思考了一阵,对夏油杰伸出了一根手指,“像是坏人。”

“……”

“那种有人格疾病,表面看起来是个笑眯眯的好人,但是私下里会把人脑袋按在墙上撞,折磨人还会露出微笑的阴暗家伙。”

“……等等,你真的不是在说你自己吗。”

“怎么会,”五条悟无辜地冲他眨眼睛,“我可是善良的协会冒险家!”

夏油杰对他的鬼话表示非常无语,一个字都没法相信。然而没等他再说什么,五条悟的手环滴滴响了起来,是冒险家协会的讯号波段,矿业公司那边将任务算作圆满完成,完成任务发放的信用点数将在协会抽成后的五个宇宙日后打到他账户上。

他看起来非常满意,夏油杰猜想他应该还挺喜欢冒险家这行的。

只不过这也宣告着他们短暂的相见也就到此结束了——冒险家完成委托后,一般要么回到协会驻地,要么继续踏上旅途,没有谁会在任务地点附近停留太久,尤其当他的任务目标还是在一艘前往燃星的运输飞船上时。

“那再见?”夏油杰说。

“我想是的,再见。”五条悟说,“只要你别再出现在我下一个任务地点……”

除非我会瞬间移动。夏油杰想道,他们距离燃星还有一个星期的路途,返航又要二十四天。不管如何这三十个宇宙日里,五条悟都不可能再碰见他——除非他上赶着来找自己。

“保险起见,你下一个任务是去哪里?”夏油杰问道。

五条悟露出警惕的神色:“你要做什么?”

“合理规避一下,既然我们都不想碰到彼此。”

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五条悟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低头调出自己手环上的任务列表:“下一个的话——太阳系的观察报告,人类起源星,地球……寻找某样东西,这是什么?真没劲。”

五条悟点出任务详情仔细阅读,嘴里小声抱怨:“别净把没人愿意接的任务甩给我啊……”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了什么任务吗?”夏油杰问,太阳逐渐转变成红巨星步入老年时期,从很久以前,地球就已经成为了不再适合人类生存的遗弃星球,不会有任何民用宇宙航线通往那里,五条悟大可以放心,他绝对不会在那里碰到夏油杰。

“你知道每天协会有多少新增任务吗?我才懒得对着任务列表挑,全部都是协会自动分配的。”

“有个功能,叫做‘筛选’。”

“你烦死了。”五条悟嗔道,语气里带着点亲昵,但是二人似乎都没意识到,他收起手环,“我走了。”

“再见。”于是夏油杰又说了一遍。五条悟也大声回了句再见,不走寻常路地三两步走向甲板走廊边缘的栏杆,双手一撑就从上层翻到了下层甲板。斗篷在他背后腾起波浪般的弧度,像鸟类张开的翅膀。

这人像脚上装着弹簧,总之就是不肯好好走路,有船员对他吹口哨,他嘴里不知道哼着什么调子,风风火火地大步穿过走廊。

夏油杰仍然站在舷窗前,注视着飞船引擎的粒子光焰,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景象。光流燃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宇宙中很难找到参照物让人体会到速度的实感,但飞船确实已经完成了初始加速,他们将借助附近大型星体的引力场进一步提速,向燃星驶去。

五条悟进入停靠飞船的底舱前,最后一次回头去看夏油杰。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留恋,只是想看夏油杰会不会转过头来看自己——就像上次停机坪前他离开前那样。但是没有,夏油杰似乎没有转过头来的意思,五条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就钻进了飞船。

接下来呢。他思考着,依次打开操作台上各种开关,电力系统和氧循环系统依次开始运行,飞船舱体加压,引擎预热准备。五条悟从口袋里掏出夏油杰刚刚交给他的扳指戴到自己的拇指上,最终还是没办法回避思考那个人的事情。

夏油杰这个人脑子里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什么?

五条悟能感觉到解冻反应所带来的影响,夏油杰自然也一样,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他掩藏得很好,甚至刻意地表现得像个宽容的长辈,这就让五条悟不爽了。然而这种不爽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也就只能尽量做出不在乎夏油杰的样子,将这一切变成谁先露怯谁就输了的比赛——毕竟要说他对夏油杰不感兴趣,那绝对是谎话。

一个会抽烟喝酒的天鹅座居民,留长发的死刑审查师,明明是文职人员却拥有非常好的格斗技巧。在黑市里和他配合得很好,五条悟能感觉到他的疯狂与自己在同一个频道,夏油杰也百分之一百二对他很感兴趣,并不是从眼神肢体以及灵魂伴侣的联系去判断,五条悟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就知道夏油杰一定对他有兴趣——他就是有这个自信。

船长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五条先生,您这就离开了吗!”

五条悟心情不错地应了一声:“是的船长!祝我们都一路顺风吧,那么就按照之前和矿业公司商量好的那样——”

“呃,”船长的声音带上了一些迟疑,“就是这件事情上出了点小问题……”

五条悟离开时,夏油杰是真的没想到短期内自己还会再碰见他的。

但这事情还是就这样发生了。

在他回到自己在运输飞船内的房间,欣然决定洗个澡再给自己泡杯茶看会儿书的时候。有人急迫地按响了他房间的门铃,当时他连第一个步骤都没进行完,一边冲掉身上的泡沫一边礼貌地叫对方稍等,请他过十分钟再来。然而门铃声不停,还有人一脚踢在了他房间门上,力道之大让夏油杰隔着浴室里哗啦的水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油杰心里烦躁,一头湿发披在肩膀上,随手扯了浴巾裹住下半身,拉开了门:“有事?”

“原来您在洗澡。”站在门口的是船长,他看起来有点尴尬,夏油杰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平时裹在宽松的衣服里不显,现在脱光了就能看出他肌肉练得相当好,这具肉体简直如同造物主精心雕刻的一般,那身材实在是太有侵略性了。

夏油杰面前的是船长,但是——他的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白发青年,挑起眉头——他很确定刚才狂按门铃又踢又踹的是那个家伙。

五条悟没事人一样移开视线,但是耳朵有点红,夏油杰对他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这就是我需要对您解释的事情了,夏油先生。”船长说,然后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解释五条悟那条小型飞船的引擎如何先进,而他们的如何落后,甚至所使用的能源种类都不一样。以至于现在五条悟的飞船没法在这里直接补充能源,无法返航。

“当初矿业公司要我不用担心能源,尽快加速将自检机器人运到,谁知道会出现这种问题。”五条悟怒气冲冲,“早知道不挣你那点奖金,我还能尽早去完成下一个委托!”

“中转卫星呢?最近的能源补充点在哪里?”

“在五条先生的飞船所能到达的距离之外。”船长这样回答,“所以现在只能麻烦五条先生和我们一起前往燃星,回程时我们再将他放在中转卫星了。”

夏油杰懂了,五条悟前脚嘲笑完他像个傻瓜一样竟然要去游览燃星,后脚就和他一起被困在这条运输船上走不了了。

然而这是什么值得他现在洗澡洗到一半也必须听完的故事吗?夏油杰抹了一把胸膛上的水真诚地发问:“我明白了,所以这件事情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所有的船员宿舍都已经满仓了,所以恐怕五条先生只能和您挤一挤了。”船长诚恳地说,“我相信您一定不介意吧?”

事实上,我很介意。

夏油杰笑着答应的时候在心里这样说。

09 .

五条悟作为一个常年旅行的冒险家,生活用品大部分都很简便,一个背包就能全部装下。船长与夏油杰一番协商,答应将他的住宿费用减免部分后就也离开了。夏油杰侧身让五条悟进来,然后将门合拢。

距离他们上次独处过了不到一个宇宙时,谁能想到,现在又变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情况。

这是夏油杰旅程中暂时的居处,从环境来看还是相当令人满意。船员宿舍的起居空间不算小,双人房间内配备上下床和桌椅,每个房间都配备了单独的洗浴室,为了预防船员在长时间的宇宙航行中出现幽闭恐惧,宿舍内的全息环境投影可以模拟出各种环境光效和声音。

但是夏油杰不喜欢那种东西,这总是让他让他想起自己作为死刑审查师时与审查对象交谈时的环境,于是投影大部分时候都关着。房间本来的模样朴素又乏味,灰色合金材质的墙壁、桌椅、柜子与床板,就连卫生间也是最朴素的那种。但至少这是真实的。

但是现在这个真实的房间内相当昏暗,夏油杰没开灯,只有一点点暖黄色的灯光和水汽从浴室内漏出来,描着他半侧身体沾满水痕的肌肉。五条悟站在他对面,只觉得隔着潮湿的空气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辐射出的热量,是一种蓬勃滚烫的生命力,他不自在地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后退一步,又勉强忍住了。

太近了。

五条悟其实比夏油杰还要高上一些,两个人站得这样近,夏油杰想要注视他的眼睛甚至需要微微抬起头,为什么被压制的反而变成了他?

这短暂的对峙也就是大约两秒,夏油杰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抬手摁亮了灯。转身时,五条悟清晰地看到他形状优美的前锯肌和腹外斜肌,于是他也闭上眼背过身去在心里默念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同时嘴上飞快转移了话题:“你这里还不错嘛!”

“还可以。”夏油杰应声道,指了指床铺的方向,他之前一直睡上铺,下铺堆放着他的行李和几件杂物,“我先洗澡。不着急的话你就等我洗完再收拾。”

白发青年背对着他应了一连串的好,像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房间。夏油杰终于转身走回了浴室,不一会儿水声又响起,五条悟这才松了口气,整理了下裤子,在夏油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要命。他想。

夏油杰洗澡很快,但是长发打理起来总要费时一些,等他将头发烘干,五条悟就已经像会在池塘中翻倍繁殖的水藻一样彻底占领了他的地盘。屋子里的场景完全变了,他打开了全息投影,整个房间顿时变成了夏日中的一片森林,模拟日光从叶片的缝隙间金箔般落下。他堆放在下铺的行李已经全被五条悟搬下来了,那人坐在床上,两条长腿却不肯老实地踩在地面,而是架在他椅子上,几乎把路完全挡住。

五条悟在读他这几天写的随笔——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他写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夏油杰弯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那人一边读一边在笑,似乎已经从无法返航的郁闷中复活了,他用夏油杰洗澡前烧的热水泡了红茶——茶叶和茶杯当然也用的是夏油杰的。

“噗哈哈哈哈,‘高潮的同时,事故发生了,还有那个硝基女性的身体接触到了我的氧气服,于是变成了一团灿烂的烟花,一同烧伤的还有大腿内侧和我的蛋……’这些都是真的吗?那人真这么说了?不是编故事吧?”

“他这么说的。”夏油杰把怀里几件衣服叠好,“真假我可没法考据,随便写写而已。”

“我看多半是他编的。”五条悟这样说,但还是感兴趣地将那几页纸翻得哗啦啦响。夏油杰忍了又忍,还是对他说:“把脚放下来。”

“嗯?”

“别踩着椅子。”

“哦……”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歉意,收回腿的动作也慢腾腾的,但总归还算听话,然而这人安静了没一会儿,看完他写的随笔后又左顾右盼起来,夏油杰问他怎么了,他就用那种有点可怜的眼神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我们能换床吗?”

“怎么?”

“我想睡上铺……”

夏油杰感到一阵头疼,几乎可以预见到两人接下来的“同居”生活于他一定会变得难熬。

五条悟花了许多时间观察夏油杰。

当然,是隐蔽的。他观察这人每日的活动周期,与人相处的习惯,平时会做的事情,以及审美风格——夏油杰是什么风格?就是没有风格那种。

从房间就能看出来,摆放在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有折痕的毯子,放在桌上看了一半的书,两三张写着字的纸,房间内不是没有生活的气息,只是没有风格,叫人没法判断出生活在这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的家伙,又或者——他只是单纯是个让人乏味的家伙。

夏油杰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他在没有风格和乏味当中究竟占哪边呢?但不管怎样,他对自己没有风格的房间很满意。

然而没有风格的人最终还是被风格强烈的家伙侵占了生活空间。第一天,五条悟还只是睡在这里而已,夏油杰睡醒后看了上铺一眼——他还是把上铺让了出来——这人睡得T恤一直翻卷到胸口上方,露着皮肤白皙的腹部,五条悟原来是睡相很差那类吗?

他忍住了,没有去给他盖被子。两个人也不是熟稔到那个程度的关系。然后第二天那家伙就将游戏机从飞船搬到了他宿舍里。除此之外还有一块铺在地上的白色绒毯,几盆颜色奇怪的植物,还有一些蓝色水晶的猫猫摆件——那人信誓旦旦地说水晶有一种奇异的能量,猫猫是他的幸运符,而夏油杰坚信这只是五条悟自我意识过剩的象征。

墙上会出现奇怪的贴纸,房间音响里的音乐专辑换成了五条悟喜欢的电子音乐,全息投影从常年关闭变成了开启状态。五条悟喜欢夏日的阳光、海滩、森林、草原,也喜欢舞厅、咖啡馆和酒吧,他拥有一颗小小的迪斯科球,最终那东西也从飞船搬到了夏油杰的房间。他还喜欢把房间里的温度调高,穿着短袖短裤坐在房间里吃冰打游戏。

五条悟还爱看电影,飞船内有不少老式电影的母带收藏,拿来塞进放映机里就能看。看完他就丢得到处都是,也是夏油杰替他收拾。总之两三天的功夫,房间的主人就从夏油杰变成了五条悟,他的生活痕迹已经被那家伙完全覆盖掉了。

五条悟侵占了他的生活还不罢休,还要夺走他的时间:“反正都没事做,陪我看电影不是刚好吗?”

夏油杰说他宁可一个人呆着,五条悟嘲笑他是不会取乐的老古董,最终还是开始做什么都拉上夏油杰,夏油杰走到哪儿他也会跟去哪儿,夏油杰全部的独处时间几乎都被剥夺了,而那人毫无跟屁虫的自觉,就连他在卫生间上厕所的功夫,那人都要拉长音调喊他:“杰,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继续播放电影咯——?”

对了,他还开始管他叫做“杰”,而不是“夏油”或者“夏油先生”。夏油杰不太懂,这是两个人逐渐变成朋友的走向吗?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某天,夏油杰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问道。

上铺传来些响动,五条悟似乎翻了个身:“好啊,那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他声音里带着饶有兴趣的味道,毕竟夏油杰鲜少对他提出要求。这听起来是非常公平的交易,于是夏油杰也同意了。

“你究竟多大,说实话。”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是我在提问吧?你回答就好了。”

其实可疑的细节很多,五条悟观察夏油杰的时候,夏油杰也在观察他。五条悟年纪如此之轻,在冒险家协会级别却很高,声称自己年纪很轻,却会用老式播放设备,这家伙还喜欢迪斯科球,有钱——有钱到足以买得起一架先进航空飞船。

更别提那枚扳指,简直是天才级别的作品,夏油杰不相信二十八岁的人能做出这种东西来。

但是除此之外,夏油杰又相信他确实年纪很轻,他没尝过酒,做事疯狂,对所有的东西都充满好奇,这种好奇是伪装不出来的。人在近乎无限的生命中活得久了,就会开始厌倦,那些申请死亡审核的人就是这样。

于是五条悟朝他扔下来一个抱枕表示不满,夏油杰从脑后抽出手,敏捷地接住。上铺传来声音:“二十八岁,没有骗你。你为什么留长发?要不要改变下造型?”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无聊问题,夏油杰手中的抱枕划了个弧度,被他抛回了五条悟床上:“你这是两个问题,不过我姑且就回答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留了,也不打算考虑。”

“真没劲啊,你短发肯定很好看。”五条悟说,从上铺探下来一只手,将抱枕又扔下来,“也不用太短,及肩长度如何?Mullet就不错,鬓发剃短一点……”

五条悟从床边耷拉下来的那只手对夏油杰比划剪刀的动作,咔嚓咔嚓划过空气。夏油杰又将抱枕扔了上去:“该我提问了吧,你诞生地是哪里?”

五条悟坦荡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我不想说。”

“还可以这样啊。”

“总比骗你好吧?该我提问了。”五条悟说,抱枕落了下来,好像那是个传话枕,谁拿到谁就要发言一般,“喜欢的音乐类型?”

“没有特别的偏好。”

“你不会是在报复我没回答上一个问题吧?”

“是真的。”夏油杰哭笑不得,“应该说不管哪种音乐都有独特的美感吧。”

“都喜欢和都不喜欢又有多大区别?”

夏油杰没有回应他的较真,又把抱枕扔了上去:“你身手很好,是之前在哪里受到过训练吗?”

“没有训练过!只是我比较天才而已。”五条悟的声音得意洋洋,抱枕几乎都没在他手中停留,就又掉落在夏油杰床上,“我一直都这么厉害!那——杰有最讨厌的东西吗?”

“荧光色霓虹灯。”夏油杰回答道,也算第一次对五条悟的问题给出了较为私人的答案,“你问的怎么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什么才算要紧的呢?”

“那些你真正好奇的东西。”

“我难道不是正在问吗?”五条悟从床边探出半个身子,倒吊着脑袋看他,“还是说,你是想让我也问你那些‘从事过哪些职业’、‘以前杀没杀过人’、‘在哪里训练过’这些问题?”

夏油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五条悟向他伸出手,于是他把抱枕递了过去。

白发青年将抱枕搂在胸前,又翻身躺回床上:“去过的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飞马座。”夏油杰回答道,似乎是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宽泛,又补充道,“我想想,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旅行途中见证了一颗被黑洞撕裂的恒星。”

这是每个星系几乎十万年才可能发生一次的奇观,越过了洛希极限的恒星被潮汐力拉扯着抛洒着光与质量,撕扯成一团飘渺的光带,又被黑洞视界边缘无情吞噬,以光的震荡在无声的宇宙中发出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呐喊,也是夏油杰此生难忘的震撼景色。

抱枕又回到了夏油杰手上,他思考了一下才开口。

“五条悟,你害怕死亡吗?”

碎金般的模拟日光在房间内晃动,飞鸟鸣叫,夏油杰盯着某一小片蕨类植物的叶片,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但是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床微微摇晃了一下,那人从床边探出宝石般的一对蓝色眼睛与他对视。

10 .

一星期后,货运飞船终于到达了燃星。

这颗星球被厚重的惰性气体大气层覆盖,气候干燥炎热,没有水源,也没有任何能供人类果腹的食物。这严酷的、人类完全无法生存的环境,却孕育出了奇异的硝基生命体和能源含量极高的特产矿石。

飞船悬停燃星大气层外的卫星空港,放出数架环状磁力运输飞船降下地表搬运矿石。五条悟的那枚扳指就是这种技术的衍生品。夏油杰从舷窗看到装着矿石的金属运输箱从赤红色的星球缓缓升入宇宙,巨大的机械手臂将矿石传送进与氧气完全隔绝的A港中。

“你真要去啊,开什么玩笑。”五条悟懒洋洋地在他背后说道,他刚刚就这样抱着双臂跟在夏油杰身后,一边看他换衣服梳头发一边抱怨,“1.5的重力系数,走一会儿就累得受不了了,又热,还要穿氧气服……在舷窗边拍两张照片不就好了吗?”

“好不容易来一次,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夏油杰收拾妥当,扭头问他,“你去不去?”

“不去。”五条悟秒答。

“那我走了,待会儿见。”夏油杰对他说,干脆利落地转头走向停泊岗,准备和船员商量下看能不能租一条小型货运飞船,钱花到位了就没有难办的事情,钱刚好是他现在最不缺的东西。

走了几步,夏油杰就听见有第二个脚步声近乎同步地跟在他身后,在他拐弯时拐弯,在他停下时停下,夏油杰觉得好笑,转身对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五条悟说:“不是说不来吗?”

“你烦死了。”五条悟郁闷地说,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于是夏油杰没有去麻烦货运公司,而是乘坐了五条悟的飞船。那条飞船虽然没有足够的燃料连续穿越星门,但在燃星上起降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是夏油杰第二次进入了五条悟这小小的王国,这里比他上次来的时候空了不少,因为五条悟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游戏机播放机毛绒地毯和小玩具全都搬进了他的房间,生活舱内除了基本的家具,只有几张旧传单和电子杂志。

夏油杰随手拿起一本浏览,上面是最新款小型飞船的宣传广告。

“你这飞船开了有几年了?”夏油杰问,他看着五条悟在驾驶座上坐下,将肩带扣好拉紧,将那些启动按钮一一拨亮,飞船的电子屏幕上闪过启动数据,夏油杰走过去在副驾驶上坐下,扫了一眼,“飞船用了非常先进的引擎技术,但是又不像是市面上那些最新款。”

五条悟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起来,夏油杰猜这肯定是他喜欢的话题,果不其然,白发青年高兴地对他说:“市面上找不到就对了,这可都是我自己改装的。银讯最新款的双循环引擎兼容性可真差啊,虽然速度很快,但是气焰温度太高了,我之前用的转向舵也全部要跟着换……”

飞船缓缓驶向气密舱,调度员的声音从通讯器内传来:“冒险家先生,您想去燃星看看吗?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新鲜的……”

“舍命陪君子罢了。”五条悟对调度员的话深有共鸣,“是你们飞船上的另一位乘客想看!”

说完,他还带着点笑意半是抱怨地看了夏油杰一眼。气密舱封闭后开始减压,空港对着广袤宇宙打开,赤红色的燃星透过飞船驾驶舱展露起全貌,通讯系统内调度员声音乏味:“好吧伙计,祝你们一路顺风。请注意不要靠近运输矿石的A港,磁力可能会扰乱你们飞船的操纵系统。穿戴好氧气服,建议在地表停留不要超过四个宇宙时以免体温过热……”

“哦对了,离那些容易爆炸的小家伙们远点儿,免得造成什么命案!别害得我们所有人被扣——”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五条悟就已经欢呼一声,在空港彻底展开的瞬间将操纵杆一推到底,驾驶着飞船冲向宇宙,加速过快让飞船的粒子尾焰炸裂般的喷在气密舱隔板上。调度员愤怒地骂了句脏话,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架银色的飞船一骑绝尘地冲向了燃星,通讯频道里还有五条悟的笑声,他正很大声地问夏油杰有没有吓到。

“你是小孩子吗!”夏油杰一只手拉着舱顶的防震把手,哭笑不得。吓到是小事,刚那一下推背感差点让毫无准备的他闪了脖子。五条悟对他笑着大喊:“对啊,我才二十八岁嘛!”

完全是明知故犯的任性。

五条悟操作飞船穿过燃星厚重的大气层降落,由于他们之前在飞船上一直有使用人造重力,此刻在大气层内快速下降倒不会造成太大的不适感——但实在是太热了,高密度大气摩擦飞船外壳令内部升温得十分迅速,哪怕有隔热缓冲层,都令夏油杰有点出汗。

船体震动剧烈,夏油杰猜测五条悟在改装时一定省去了不少缓冲材料,高度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穿过平流层后视野就清晰了起来,五条悟开始减速。

“液循环降温系统?”夏油杰提醒他。

“嗯。”五条悟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抬手去拨那个开关,没想到夏油杰本意是帮他打开,两个人的手背在空中碰了一下,同时顿住,又一起向那个开关探过去。

五条悟:“……”

夏油杰打开了飞船外壳的降温系统,五条悟收回手,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继续操纵飞船驶向空港。

作为矿业发达的土地,燃星的空港基地宏伟壮观,所有入境燃星的飞行器都要接受统一扫描,燃星的边检官接入他们的通讯信号,他们没有发声器官,而是用一种节奏古怪的电信波和人类交流。

五条悟向他递交通关文书,协会冒险家的身份到哪里都很好用,几乎整个银河系的所有已知星系都对他们开放,有些甚至会给予他们携带武器的许可。他们的飞船很快通过了检查,五条悟没有立刻降落,而是让飞船进入巡航模式,将舷窗外的隔板全部展开,与夏油杰一起俯瞰燃星的景色。

赤红色的嶙峋土地上有不少直径超过百米的巨大矿坑,远远看过去像巨大的蜂巢,用来开采的重型机械靠裂变燃料驱动,钻头击穿岩石时发出沉闷的响声,腾起的烟尘沙暴般从地面刮过。

这样的土地,竟然可以孕育生命?

“看吧,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五条悟说,他们挑了片远离矿区的地方降落。从驾驶座上站起来时夏油杰就感觉到身体格外沉重,1.5的重力系数可不是说笑的,他晃了下,一只手扶住椅子,很快就被五条悟嘲笑了,但是那家伙自己走了两步也差点摔倒。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吧。”

“我只是不太适应而已!”五条悟强撑着,将氧气服丢给夏油杰。那是一种非常轻薄的隔热材料,倒不怎么影响行动,但是五条悟总觉得这东西不够帅气,往身上套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太开心。

“也不知道那些硝基人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两人从飞船上下来后,五条悟就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地表没有植被,水土流失相当严重,红色的沙暴让视野能见范围变得极小。夏油杰蹲下来隔着氧气服触摸坚硬的地面,答道:“穴居,地下是有厌氧菌类和生物存在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只是从别的地方读来的。”夏油杰说,开始查看四周,五条悟跟在他身后:“你还不回去吗?”

“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去飞船上等着吧。”夏油杰回头冲他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五条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风沙越来越大,几乎一会就看不到夏油杰的身影了。

五条悟有一种奇怪的错觉,或许夏油杰不会再回来了也说不定。

但是这怎么可能?燃星没有任何适宜人类生活的环境,氧气服足够支持他二十四个宇宙时,如果他停留超过这个时间就是必死无疑的结果。五条悟有点挣扎,看看自己的飞船又看看夏油杰离开的方向,认命地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夏油杰似乎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向前走,五条悟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穿越燃星沙化严重的坚硬土地,放眼望去只有层峦起伏的红色丘陵,耳边只能听见呼啸风声与沙砾摩擦的声响,矿区挖掘机的沉闷巨响因为过于遥远而变得模糊不清。夏油杰走得缓慢,因为身体实在是太沉重了,但是他走得并不笨拙,甚至很平静,五条悟隐约觉得他像是那些古老传说中朝圣的僧侣,不过地球被遗弃,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宗教也变成了消失的文化。他跟在夏油杰身后,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开口问道:“你在找他们的洞穴吗?”

“只是到处走走。”夏油杰回答道,“还是不要接触燃星人比较好,万一发生触氧爆炸事故,我们双方都会很麻烦。”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一定要有个目的地吗?”夏油杰问到,五条悟无话可说了,他们攀上一个小小的山坡,水土流失让五条悟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往下滑,他低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要摔倒。夏油杰听到声音回头,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然而氧气服实在是太滑了,夏油杰用力也握不住,最后好歹勾着手指把他拉住了——“小心摔倒。”夏油杰说。

“……谢了。”五条悟攥着他的手好歹是找回了平衡,明显是觉得有点丢脸,幸好夏油杰没调侃他,只是握着他的手很自然地将他向上拉了一点,让五条悟借力跨过那个陡坡,这才将他放开。五条悟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被夏油杰牵过的那只手往哪里放,最后在膝盖上蹭了蹭。

他又有点陷入了那种不知道面前这人究竟在想什么的迷茫中,夏油杰每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给他这样的感觉,平时他还多少能从夏油杰的表情推测一下,现在大家都隔着氧气服的面罩,五条悟一时间也无法判断。

或许实在是闲得发慌,五条悟站在夏油杰身后,用手环偷偷给他拍了张照片:赤红色的土地上孤独地站着一个身着氧气服的人类,遥望着怒原星系金红色的恒星。

随后他们又漫无目的地四处走了一阵,五条悟实在是受不了了,燃星地表温度太高,重力又强,他抓狂地抗议了几次,夏油杰最终还是妥协了,哭笑不得地跟着他往回走:“娇气成这样,你不是冒险家吗?”

“陪你走这一趟我有钱挣吗!”五条悟喊得很大声,说得像夏油杰耽误他挣钱了一样,完全忽视是他主动跟来的事实。夏油杰没再和他争辩,任凭五条悟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往回走,步伐急促得跟氧气马上要用完了一般。夏油杰对他的不安感到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问,两人就这样回到了飞船上。

燃星地表温度确实很高,脱下氧气服后,五条悟身上的T恤都汗津津地贴在肩背上,他有点抓狂地捋了一把头发,对夏油杰抱怨道:“都是因为你!”

夏油杰举手投降,他其实也累得要死,一身是汗。五条悟从飞船上的柜子里翻出条新毛巾丢给他,自己也擦干净身上的汗,迫不及待地将飞船引擎发动起来:“快走吧,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吧?”夏油杰好笑道,“出了点汗而已,之前在天卫一的时候你一身是血都无所谓啊。”

“这完全是两码事吧!”五条悟有点抓狂,好像沾了汗比一身是血更让他难受似的。

两个人回到运输飞船上时,飞船的矿石搬运工作也接近尾声了。船长正站在操作室内大声抱怨,主要是在骂那些斤斤计较的燃星人——因为他们迟到了,那些家伙竟然只给他们原定货物的四分之三,要么就多拿钱出来。

五条悟已经自顾自冲回房间洗澡了,夏油杰还停下来与船长礼貌地聊了几句,主要都是听对方的牢骚,船长与燃星人扯皮了半天,最终还是额外多支付了一些费用,才拿到了额定的矿石。

现在运输已经完成了,等他们清点完所有的矿石就可以踏上返航的路了。

“到达能补充能源的中转卫星大概还需要十四天。”船长对他笑,“夏油先生想好下一站要去哪里了吗,还是打算和我们一起回到天鹅座?”

船长的话提醒了他,夏油杰这才突然意识到,十四天后,他就要再次和五条悟说再见了。

他与五条悟似乎总处在这种分别的倒计时中,夏油杰没有回答船长的问题,其实他心里也没有答案——十四天的时间足够他用来寻找答案吗?

他话别了船长,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浴室内传来水声,五条悟正在洗澡,他脱下的衬衫裤子被随意地丢在卫生间门口的椅子上,夏油杰看着铺在客厅的白色地毯,散落一地的唱片和游戏盘,全息影像的夏日阳光在房间内摇晃。最后,他伸手摸了摸五条悟放在他书桌上的猫猫摆件。

39 个赞

前往燃星这一路上五条悟都兴高采烈说个不停,理直气壮地霸占着夏油杰所有的时间与空间,可返航的路上,他倒是意外地突然变得疏远了不少。

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少。主要是五条悟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地和夏油杰搭话、做什么事情都非要拉着他了。有一天夏油杰回到房间内,发现五条悟竟然在戴着耳机听歌——这可就太稀奇了,五条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为他人着想?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或许他们都在学着再次分别。但要让这个总是能量充沛的大男孩这样沉闷地度过十四天也实在是太委屈他了,于是五条悟开始频繁地外出,有时候夏油杰会看到他在飞船的娱乐区内同其他船员打牌,青年穿得随便,中帮靴、工装裤和一件背心,学着那些船员吊儿郎当的样子洗牌,但是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似乎完全是现学现卖。

再后来夏油杰偶然听到船员抱怨那个冒险家小子学得也太快了,一级船工中他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有人开玩笑说那家伙是不是出千啊。这让夏油杰觉得好笑,五条悟打败这些人还需要出千吗——不过他就算是出千,恐怕也不会给这些人发现的机会。

五条悟赢得过火,船员又不是甘愿输钱的傻子,很快就没人愿意和他玩了。这家伙失落了不到两天就找到了新的办法,夏油杰再次路过时发现——五条悟学会故意输牌了!

而且这家伙很会演,每次输牌时都表现得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就差掀了牌桌表达自己的愤怒了,赚了他钱的船员都笑着安慰他没事没事,下把赢回来就好了嘛!于是五条悟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和他们说那好吧,我们再来一盘……

但是不管玩多少把,中间输赢几次,五条悟绝对不是最后输钱的那个。

综上所述,两人最后这段日子还算相处平静,但是私人关系上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十四天的时间就像手指间的一捧沙子那般飞快地漏完了,等夏油杰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穿过了最后一扇星门,到达了中转卫星的附近。

变故也是在他们通过星门时发生的。

那时夏油杰正在房间里看书,五条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打牌,也许是和船员们找了别的什么乐子,总之宿舍内只有夏油杰一个人。飞船跃出星门的瞬间,发动机发出一声近乎恐怖的巨响,船体管道内传来一种系统熄灭停转的减速声,紧接着宿舍顶端的发光条闪了闪,熄灭下来。

房间陷入黑暗,夏油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飞船又抛锚了?不——夏油杰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就算发动机出了问题也不应该影响舱内供电。舷窗外飞旋的景色也在减速,他偏过头去,看到自己飞起来的一小节发梢。

人造重力正在消失。夏油杰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五条悟的猫猫摆件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夏油杰伸手将它拨到一边,扒着舷窗向外看了一眼,有小型飞行器绕着货运飞船穿梭,船头的射灯开得很亮,从货运飞船的外壳上扫过。

他敏锐地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飞行器上没有任何星域的归属编号,这让夏油杰有点警惕起来——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那现在他们麻烦大了。

舱顶的发光条又亮起来,通风设备也重新开始运作,应该是舱内的备用能源开始运行了,但是人造重力并没有恢复,夏油杰看了眼手环,果然没有信号。他伸手在舱壁上推了一把,向宿舍舱门的方向飘去,但还没等他够到门把手,那扇门就先一步被推开了。五条悟一手搭在门沿上轻轻一推,像一条水中的鱼那般从走廊内游进来,因为失去重力,他的的白色背心有点飘起来,露出一小段瘦削的腹肌。

还没等夏油杰问他,他就已经开口了:“星盗。”

果然,夏油杰心想。不过固定航线上的货运飞船会被星际海盗打劫实在是太稀奇了:“守在这里打劫我们?”

“倒不是为了我们。”五条悟说,也从舷窗向外看了一眼,“电磁立场仪,瞬间捕捉所有穿过星门的飞行器使其失效……看样子他们胃口大得很,是想劫持整个星门。”

“有多少人?”

“至少二百人以上的星盗团先锋,登舰队在五十人左右。”五条悟越过他,伸手从床下边拖出一个满满当当的行李袋,那里面装着他作为冒险家的武器和装备。他将拉链拉开,抽出两把激光枪,一把别在自己工装裤的腰带上,一把扔给夏油杰,嘴上讲着沉重的话,神色倒是挺冷静的。

走廊里闹哄哄的,似乎是船员在大声喊着什么。随即舱体震动,传来一声几乎凿穿舰体的恐怖巨响,所有的荧光应急灯都亮了起来,警报大作。

夏油杰往外看了一眼,也将枪别在后腰上。五条悟还在继续分析情况:“一切电磁设备都失效了,包括气密舱的智能系统,那些家伙想要登舰就只能强行破坏掉闸门。这飞船哪里都垃圾,就胜在皮厚……所以我们大概能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半个小时时间去做什么?”夏油杰问,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五条悟将装备包甩在身后,一脚蹬在门框上,向着走廊尽头飘去,夏油杰跟在他身后。

“当然是逃跑啊!”白发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道,“现在这个距离的话,我飞船上的燃料省省用应该也够。”

夏油杰下巴掉到了地上。

“等等!那这里的人怎么办?”夏油杰追问,五条悟双手在走廊边的栏杆轻巧一拨,就向着D港方向的下层甲板飘了过去。这一路上除了宿舍区域附近,他们根本没碰到几个人,船员似乎全部集中向船长室了,他们都受到过相当严格的训练,知道面对各类紧急情况应该如何处理。五条悟倒是不怎么在乎他们:“星盗又不会杀他们,顶多关一阵子拿来勒索货运公司换点儿钱罢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我也做不到一个人和二百个武器精良的星盗对着干啊!”

“一般来讲,乱来才更像是你的风格吧?”

“乱来也要讲究基本法吧,”五条悟在空中拧了个身,对他晃了晃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装备包,“电磁影响下我大部分装备也启动不了。”

原来是失去了乱来的本钱,夏油杰懂了:“我的东西倒是都无所谓,你那些游戏和电影碟片就都不要了?”

五条悟:“……”

两个人斗嘴的时间就已经来到了D港飞船停泊的仓库,五条悟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东西已经都不在飞船上,而是被搬进了夏油杰的宿舍房间。他瞪着夏油杰,人僵硬地在飞船外壳上撞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脑内斗争太激烈而失去了对身体的完全控制。

“还有地毯、猫猫摆件,和迪斯科球。”夏油杰提醒他。

五条悟:“……”

白发青年就这样古怪地在飞船边上挂了会儿,夏油杰虽然很想笑,但依旧维持着十分严肃的表情望着他,等待对方的决定。

又过了几秒,五条悟突然活过来般一蹬腿,靴跟在飞船外壁上敲了一下,他飘到舱门边,一拳锤在开启按钮上,说出来的话却是跟刚才他们在聊的话题全无关系的指责:“你真是个扫把星!”

“我怎么了?”夏油杰很无辜地看着他,然而不用五条悟明说他也清楚,这趟旅行确实够倒霉的,先是运输飞船抛锚,又是五条悟这个冒险家因为没有足够的燃料对接而被迫滞留快一个月——现在好不容易快结束了,他们竟然又遇到了星盗劫持。

五条悟进入自己飞船的船舱内,里面倒是不怎么乱,毕竟大部分家具都是固定在舱壁上的。他径直飘向驾驶座,将通讯频道调试到短波模式,接通船长室,电磁立场干扰了宇宙通讯波,但是小范围内的短波通讯还是能接得上的。五条悟看来真是个古董收集爱好者,他从抽屉里翻到个便携式的挂耳式通讯耳机,那玩意使用的技术老土到不会被电磁立场干扰的程度,很顺利就启动了。

五条悟将通讯耳机挂在左耳上,很不讲究地拍了拍:“听得见吗?”

那边似乎和他说了什么,五条悟语气懒洋洋地嗯了两声:“我这就走啦,方便的话请快点把D港进出口打开。”

他从柜子里找到另一支耳机丢给夏油杰,那小东西在空中打了个转,飞到夏油杰手中,五条悟继续对耳机那头的人说:“也别这么不情愿嘛,等到了外面我会帮你跟护卫队和货运公司求助的。”

夏油杰心说五条悟还真能放下他那一大堆零碎玩具啊?刚戴好耳机,就听到那边出来闹哄哄的骂声,倒不是在骂五条悟,主要是在吐槽这一趟实在是太倒霉了,又大打同情牌,明显是知道五条悟的能耐,想让他留下来帮忙。

货运公司的船工一般遵循就地投降原则,不管是遇到星盗、战争交火或者任何地方势力冲突和占领,都以保全性命为首要任务。面对星盗和飞船设备完全失效的情况,这些常年漂泊宇宙的搬运工确实非常无助,但是如果五条悟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也不能随便出手啊。”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紧不慢的,手上动作却没停,他将装备包拉开,从里面抽出那件他和夏油杰在首都星第一次相遇时,他曾经穿过的战术隐身斗篷。不过那玩意也靠电子元件运作,在立场干扰下完全失效了,呈现出一种破旧的灰色,他将那玩意披在身上,又从里面摸出一捆尖头战术软鞭,随手挂在皮带上。

夏油杰饶有兴趣地看五条悟从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神奇装备,知道他是要留下的意思。虽然这家伙嘴上还在跟船长闲扯:“你也知道冒险家协会行事准则——如果我在没有委托的情况下伤人或者受伤,是不受法律保护也没法拿到补贴赔偿的,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船长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但是现在星网信号被完全屏蔽,我也没办法通过冒险家协会对你提交任务委托啊!”

五条悟将一小包电击片抛给夏油杰,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冒险家协会新出了一个离线单对单委托服务……”

外面又传来震动船舱的一声巨响,那些海盗还在对付气密舱的闸门。五条悟彻底清空了包里的零碎,随后整只手臂伸进去,从最底下掏出一把金属制长棍,手腕一抖,那东西就向前延伸出大约两米长的尖刺,机械齿轮锁死,侧面展开锋利的刀刃,变成奇异的剑形。

夏油杰挑了挑眉,没想到五条悟还会携带这种风格古朴的的机械兵器,毕竟对方看起来就是高新科技爱好者的样子。五条悟也冲他一挑眉,意思是问他要不要,手腕又一抖,重剑收回成金属棍的形状,被他抛了过去。

夏油杰一把接住,对方又向他抛来一条配套的皮质束带,好让他将那柄还未展开的剑捆在背上。五条悟还在和船长纠缠那个冒险家离线委托的赏金,船长报了个数字,五条悟从喉咙里发出好长一声不满的抗议:“不是吧,这么少?我好歹也是最高级别的冒险家之一欸!”

船长又开始在通讯器那边叫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金额往上加了点,至少五条悟要的数目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他们被星盗洗劫一次的损失。

又是一次震动,五条悟就在这巨大的噪音和报警声中正式接下了替船长摆平星盗的委托,他要走了船长对整个飞船所有进出口的操控权限,从手环上查看了下船体结构图。夏油杰说:“登舰队人数只有大约五十左右,当务之急还是要解除掉电磁立场干扰,让飞船恢复最基本的行动力。”

五条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好让我能用的武器多一点。”

根据船长的情报,那支登舰小队是从A港1区的两个对接口进行入侵的,目标就是那批他们刚从燃星带回来的能源矿石。还有另外一伙人正对付B港3区的气密舱,那里离船长室最近,星盗选择这个入口,就是为了尽快控制住船上全体成员。

情况已经很明了了,问题是电磁立场仪架设在茫茫太空中,想要破坏掉它就势必要进行舱外作业。

五条悟:“检修机器人。”

“所有智能系统不是都已经瘫痪了。”

“出仓手动操控。”

“吸附在飞船外壳上的电磁力爪也失效了吧?”

“只要操控得好就没问题。”五条悟说,“机器人出仓口在登舰队入侵的反方向,如果顺利的话,在他们发现有人出仓前,我就能解决掉电磁立场仪。”

夏油杰觉得微妙。两个人明明快半个月没有好好讲过话,这种情况放在一般人身上,多少会感觉有些疏远,可或许是因为事态紧急,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不畅的尴尬,总是能将话题飞快接上。

而他们明明在聊那样疯狂的计划。

“那我去吧。”夏油杰说,他还是觉得出仓驾驶太危险了,五条悟却一把攥住他的手摇了摇。

“你不能去。”白发青年一脸严肃,“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还有比出仓驾驶更加危险的任务吗?”夏油杰半开玩笑地说道,直觉不会是多重要的事情,搞不好只是五条悟想出来搪塞他的。船体又是一次震荡,看起来过不了多久,那些星盗就要闯进来了。

“不和你闹,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说。”

“我的水晶猫猫,游戏机和电影碟片。”五条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能替我收拾一下吗。”

“能听到吗?”

“放心,通讯正常。”五条悟调整了下耳机,好确定那玩意不会一不小心掉下来。这么老土的东西已经不多见了,说实话他自己也用得不是很习惯。

现在大部分通讯设备都是入耳式的,可以像枚小小的扣子嵌在耳孔内,然而高新设备都在电磁立场下罢了工,也幸亏五条悟以前没把这古董当作垃圾扔了,竟然还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不过五条悟其实也想不太起来为什么自己没有将这东西扔掉,这问题在现在这个时间无关紧要,也不是他应该关注的东西。他和夏油杰在飞船仓库分别后就各自去往了不同的方向,现在他正在前往存放检修机器人的仓库,夏油杰则往船长室的方向去了。

——收拾五条悟那点小玩具当然是玩笑话,反正那些东西都被关在宿舍房间内,如果计划顺利,大概也不会有人有机会钻进他的房间蓄意谋害那些猫猫摆件。五条悟需要夏油杰优先保证海盗没有挟持任何人质、占领船长室的机会,不然就算他解决了电磁立场仪,船上的人也没有重新启动飞船,从星盗的围捕中逃脱的机会。

夏油杰没什么犹豫地同意了这个提案,五条悟知道他是个谨慎的人,既然答应下来,一定是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控制场面。

这人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一般人的话可能会相当好奇,五条悟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多少关心一下,但老实说,他并不。白发青年穿梭在货船复杂连接的走廊内,很快找到了机械检修仓库。五条悟用手戳了戳检修机器人的操控面板,那块电子屏幕亮起,闪过一段不知所云的乱码就再次熄灭了。于是他也不客气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将面板整个撬起来,直接动手去处理下面的电路板。

——并不是以前没好奇过,而是现在不了。五条悟觉得自己对夏油杰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经历,那些都构成了如今的夏油杰——而他只用了解面前这个夏油杰就够了。

检修机器人被强行唤醒,狭小的手动控制仓弹开舱门,五条悟连防护服也没套一件就钻了进去。人工智能提示音和管理系统全部瘫痪,舱内自动亮起引导指示灯,然而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五条悟扣上安全带,手指一一抚摸过各色按钮表盘,睁大眼睛确认下面的文字,试探性地摁下其中几个按钮,全息显示屏亮起,将机器人外的景象360度无死角地投射出来。

“能搞定?”夏油杰的声音从耳机内传来,他还在前往船长室的路上,一路上他试了走廊中几个分割舱区的卷闸门的控制面板,全都处在无法启动的瘫痪状态,看来用放下卷闸拖延星盗入侵的计划是泡汤了。

“液压钳?这是什么……舱体加压……大概没问题吧?”五条悟说,试着推了下操纵杆,检修机器人那八条金属爪没有动静,于是他又开始检查头顶上那一排按钮,驾驶舱内光线昏暗,他忍不住抱怨,“这玩意怎么连个说明书都没有?”

“启动手册肯定有吧,找找舱位侧面?”夏油杰说。五条悟毛毛躁躁地一通乱翻,终于从座位下方找到了启动手册,按照上面写明的启动项目一个一个开始检查。

这下算是走上正轨了,逐渐有隐约的运行声音从机械引擎中传来,各种仪表盘也有了读数。机器出仓口因为电磁立场现在也瘫痪锁死了,但是检修机器人上的热熔设备足够将门卸下来。

接下来的操作很麻烦,五条悟操纵机器人撬开舱门进入气密舱后,还要将舱门重新焊死,再打开最外侧通向外太空的通道。就算是他也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乱来,不然失压会瞬间带走甲板内所有的氧气,一个不小心还容易引起大范围爆炸。

A港方向又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声音,气密舱的闸门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进攻了,五条悟隔着检修机器人厚重的舱门都感受到了震动,他一边咬着牙操控机器人用粒子刃熔化舱门的连接处一边问道:“你那边什么情况?”

夏油杰的声音很低,五条悟猜敌人一定已经距离他很近了:“大约二十人,看样子是往无氧货舱的方向去了。“

“你连这都要管?”五条悟说,推动操纵杆,将卸下来的舱门放到一边。对他来说,夏油杰只要保护好船长操作室不被入侵就够了,但那家伙看起来好像不打算对星盗的抢劫行为坐视不管,这就让情况变得复杂起来了。

夏油杰此刻身处A港和B港的连接通道,紧急状况下走廊内除了应急灯没有任何光源,他隐匿在一片黑暗中,像是一条紧贴着天花板的冷血动物,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他的猎物,说话的语气倒是和以往差不多:“有余力还是多帮下忙吧,毕竟人家是付了钱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口中的“帮忙”是扶老奶奶过马路呢,夏油杰还在说:“而且我在这边搅出的乱子越大,越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吧。”

明明对方雇佣的是我,钱又不会付给你。五条悟在心里吐槽,进入气密舱后开始重新将舱门密闭焊死——至于焊死后他还要怎么回来,就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了。毕竟他拖得越久,夏油杰那边的状况就越复杂。

A港已经被突破了,B港又还能坚持多久呢?两人隔着两道甲板,五条悟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焊接舱门是急躁不得的精细活,他越是想耐下性子就越发烦躁起来:“你别乱来。”

夏油杰还有心情在那边笑他:“你是最没资格叮嘱别人不要太疯的人。”

话音刚落,五条悟就听到通讯器那边响亮的开火声,激光束映亮了整个黑暗的走廊,洞穿了A港某个在空中游荡的星盗的脖颈,一泼血从他喉咙右侧泼了出来,像是一颗颗红豆在空中滚动,然而大部分液体在失重环境下无法正常喷溅,从伤口溢出来后全部黏着在颈部,像是一条血色的围巾。

血淹过气管,那人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随后又是两枪击中了他旁边的人。夏油杰在走廊内藏着开出三枪后立刻转移,将对方盲目扫射的反击枪火甩在身后,星盗咆哮着某种夏油杰听不懂的语言,分出一小队人开始对他刚刚开枪的地方进行包抄。

子弹从他身侧扫过,夏油杰一手勾着栏杆,转身对跟在他背后的星盗回以攻击,明亮的激光射线接连不断闪烁,随即他干脆利落地从上层甲板翻到下层,后背在天花板上撞了一下,借力往反方向一蹬,钻进了这片区域的船员活动室。

也多亏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货船地形被他摸得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从口袋内掏出五条悟之前塞给他的电击片随手往门口弹了一个过去,将一个着急往里冲的星盗电得惨叫,随后探手摸向后背,抽出了五条悟之前交给他的那把金属武器。

“你知道你的任务只是拖住他们而已吧!”五条悟终于焊死了内侧门,听着那头的激烈战况对着耳机大吼一声,转头开始用六条链状机械手臂中的两条去扳出口的机械舱门。

出舱过程通常十分繁琐,作为一个常年漂泊的冒险家,他简直能将出舱守则倒背如流,首先要确认氧气服和所乘设备的气密性——这个五条悟已经确认过了;再然后操纵系统减压卸掉气密舱内的空气避免猛烈失压——这个五条悟就不管了,没时间给他谨慎;最后操作电子面板打开舱门——电子面板失效,只能用机械手段将舱门强行打开。白发青年将操纵杆推到最下方,引擎空转,机械臂的链条如同麻花般拧紧,机械舱门上的转轮几乎瞬间就被掰得变形。

气压失衡。

瞬间,宇宙中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气爆。真空中声音无法传播,五条悟所驾驶的检修机器人、变形的舱门和无数金属碎屑都无声地被空气卷着,猛地甩出了气密舱!

那个瞬间五条悟是失去意识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操作全部凭借本能。检修机器人挂在舱门上被抡出一个大圆摔在飞船外壁上,如果他没系安全带,现在一定在操作台前撞了个头破血流。随后舱门与飞船的连接处也在气爆拉扯下断开了,机器人在惯性下向外滑动,六条链状手臂在飞船光滑的外壳上摩擦,刮出几道深刻的痕迹,尝试了两三次才钳住飞船外侧的作业安全杆,艰难地停了下来。

“喂!”

“喂!能听到吗!”

“五条悟!”

夏油杰的声音里从耳机内传来,白发青年这才回过神来,五感缓缓回归他的身体,耳机那边还能听到枪声和金属重击声,对方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呼唤自己了。

“我没事!”五条悟竭力稳住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他心脏剧烈跳动,浑身是汗,肾上腺素激增带来的高度集中感正在褪去,他努力活动了下握着操纵杆的手指,刚刚那几秒钟他握着操纵杆的手在掌心留下了两个几乎破皮的指印。

随后五条悟开始检查检修机器人的完好程度,操作仓依旧封闭完好——这是当然的,不然他现在已经死了。氧气储备没有泄露,机器人各项功能依旧完好,电量充足。刚是他这二十八年内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是他足够幸运。

“你知道你刚才喊得多大声吗?”

“我喊了吗?”五条悟有点茫然地问,对于刚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几乎完全没有印象。他操纵机器人,蜘蛛爬行般沿着安全杆横向移动。

磁力带无法启动的情况下,如果他一不小心离开了飞船的可触距离,可能就会永远迷失在宇宙里。更别提这还不是正经飞船,检修机器人内的氧气储备根本没比一套氧气服多出多少。

电磁立场仪呈环状,像是行星陨石带那般围绕着星门不断旋转,出舱后情况就变的明了了,他们并不是唯一一艘被困的飞船,只不过另外两艘都是私人小飞船,所以并不显眼。

星盗的舰船停在不远处,有四五艘小型飞梭正赶往这边,五条悟知道他们必须得加快速度了,不能给更多的人登舰的机会。他开始对照检修机器人的功能表寻找能延展机械臂的方式。然而没等他获得什么头绪,一枚激光弹贴着飞船外壁在他的机械臂旁炸开,冲击波将机器人冲了一个跟头——在外面巡逻的星盗发现了他。

真是烦人的家伙!五条悟一推操纵杆,开始在飞船外壳上左躲右闪地来回躲避,一发激光弹击中了他左侧第三臂,失去平衡的机器人在飞船外壁上打了个滑,紧接着下一发激光弹击中了机器人自体的垃圾压缩池。

五条悟从全息投影中看到还未完成压缩的金属碎屑天女散花般在他身后爆开,他借着对方视线被短暂遮挡的空隙绕到了飞船另一侧。五条悟看向电磁立场仪,只要破坏掉这个环状结构的任意一个环节,立场都会失效。

“我要跳了!”

“什么?”夏油杰喊道,他已经搞定了十几个星盗,然而B港的气密舱也被攻破了,更多的人向他这边涌来,他只能在走廊与甲板错层之间与这些人打游击战,尽可能将他们逐个击破。五条悟回头,星盗的小型飞梭已经快要冲出了那片闪闪发亮的金属碎屑云了。

“没时间了!我要跳了!”五条悟又大声喊了一遍,检修机器人在引擎的推动下从飞船外壁上一跃而起,除了被破坏的一臂,另外七只机械臂网般张开,跃向旋转中的电磁立场仪。

追在他身后的星盗接连开了几枪,激光将他两只机械臂打得粉碎,警报声响起,五条悟在驾驶舱内读到自己的氧储备表突然开始急剧下降,准是碎片破坏了氧储舱。

然而这还是没能改变机器人前进的方向,对方投鼠忌器,机器人离立场仪太近,他们不敢再开枪扫射,只能驾驶飞梭向他撞来,然而这一犹豫已经晚了。检修机器人的链状手臂突然又往前探出十几米的距离,五条悟最终还是找到了延展功能,最前端的液压钳精准卡住电磁立场仪,他在机器人被飞梭撞击的瞬间按下了按钮。

检修机器人被飞梭撞着在空中打了个滚,驾驶舱内一声巨响,五条悟重重撞在舱壁上,系着安全带也没能阻止他额头在侧面的舷窗上狠狠撞了一下,血立刻就流了下来。然而他像是没有感觉般伸手去够操作板上的按钮,之前毫无反应的智能系统在电磁立场仪熄灭的瞬间就开始运转,驾驶舱内所有指示灯瞬间亮起,电子女声开始没有感情地朗诵——“欢迎您使用货运飞船检,检测到外壳破损和氧舱泄漏,请停止作业,尽快返回安全地点。”

“还用你说!”五条悟握着操纵杆的那只手还没松开,检修机器人的磁力附着带功能变成了可用状态,他一掌拍在那个按钮上,明亮的粒子光带从机械臂上探出连接在货运飞船上,将机器人飞速扯了回去。激光在他身后炸开,又有几条机械臂被打得粉碎。

“我没氧气了!B港四区!”五条悟简直是眼花缭乱,星盗的激光子弹在他身后疯狂倾泻,氧储备已经几乎漏光了,这个破烂机器人随时可能解体,他已经没时间再去给自己挑合适安全的出入口了,哪个离他近他就去哪个。

夏油杰知道对方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他在空中一个急刹转向,向五条悟刚刚和他说的那个入口飞去,飞船引擎已经开始预热了,船长的声音从耳机内传来:“恢复人工重力?”

“不!绝对不能恢复人工重力!”夏油杰简直是在咆哮。五条悟驾驶的机器人严重受损,鬼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这个时候一旦飞船船体开始旋转,他可能就再没机会回来了,“封闭四区所有气密舱!”

沉重的闸门开始下降,除了A港被他料理过的那十几个星盗,剩下三十来人都是从B区的入口登舰的,他要去往五条悟身边,几乎就是要跟这些人迎头撞上。但是夏油杰脑子里几乎没有犹豫,粗暴地迎上了所有攻击,一发激光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夏油杰提起机械重剑去格挡,高硬度合金几乎能挡住任何攻击,他简直是把这玩意当作盾用。

“对了!那把武器还有好多功能我没告诉你……”五条悟在通讯系统内冲他喊。枪声太响,夏油杰实在是没听清,只听见五条悟对他好像说了什么“按钮”,他确实注意到剑柄上有几个按钮,于是抱着不试白不试的态度按了两下。

下一秒,这柄剑的剑刃就“铮”地飞了出去,穿透了走廊那头一个星盗的肚子将他顶在了墙上,随即高压电流噼里啪啦地顺着剑刃与剑柄之间的连接线炸开,将那人电成了一团焦炭。

船长的声音从耳机内传来:“封闭完成了!”

“打开四区入口的外侧舱门和两道气密闸。”夏油杰收回剑,继续向五条悟的方向移动,船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可如果不先减压……”

“直接打开,没时间让你谨慎了!”

于是又是一次真空气爆,比五条悟之前那次还要猛烈一些,B港四区的外侧舱门在没有经过任何减压的情况下直接打开,几乎是像个炮弹那般猛地弹了出来,放光了整条走廊的氧气。

检修机器人在枪林弹雨下,被磁力惯性推着一头撞进了走廊深处。夏油杰抽空看了眼手环,走廊两端都有人在对他进行围堵,他几乎没法露头,在确认五条悟处在安全的位置上后,他立刻叫船长关闭最外侧的气闸。这道气密闸将会代替已经破损的外侧舱门起到密封作用。随后气密舱内重新补充氧气,四区的气闸门全部重新打开,露出已经被打得外壳破损,仅剩下一只机械手臂了的检修机器人。

那玩意的金属外壳、隔热层和防辐射层已经全部裂开了,要知道它本身也只有四层外壳。差一点,五条悟就要死在外面了。

夏油杰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他实在是忙得顾不上。敌人甚至还没注意到气闸门打开又关闭后神奇出现的破烂机器人,全都在攻击他。五条悟一脚将变形的舱门踹开,大声咳嗽着从驾驶舱里爬了出来。接触到氧气后机器人就起火了。他一头是血的从走廊内飞出来,又对着通讯器大喊大叫着让船长如果不想自己的飞船被炸个稀巴烂就赶快将气密闸重新封起来,然后将通道内的氧气放光。随后他掏出自己的枪,开始向那些扑向夏油杰的星盗射击。

甲板震动起来,飞船引擎已经完成预热开始点火了,熄灭的引擎再次吐出磅礴的蓝色粒子焰,仿佛咆哮的巨人。这艘庞然大物一旦开始航行,就再没有那么容易被停下了,那些星盗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彻底没机会完成这票了,现在再不离开,只会被关在飞船里一起带去中转卫星的星际护卫队处理,于是没人再攻击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向他们之前闯进来的入口移动。

“关闭所有气密闸。”

“打开人工重力!”

夏油杰和五条悟同时说道,货运飞船四个港区,不管是人类出入口还是飞船出入口都同时开始封闭。船体缓缓旋转,夏油杰抓着甲板栏杆,只是微微有些重心不稳地移了两步,但是本来飘在空中的五条悟几乎是被甩到了舱壁上。

“悟!”夏油杰喊道。

隔着一整个B港,夏油杰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于是五条悟抬起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白发青年抬手解下了腰间的尖头鞭,用尽全身力气冲他甩了过去,黑色的鞭梢蛇一般向他的方向射来,夏油杰带着一种茫然又不切实际的希望伸出手去,精准地将其攥在手中。鳞质的鞭子在他掌心磨出红色的勒痕,他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将五条悟拽向了自己的方向。

是五条悟向他飞翔,或者坠落——宇宙中本就没有上下之分,于是怎样形容都显得可笑。

那家伙是时速七百公里的星轨列车,是拖着银色尾巴的彗星,是引力巨大的新生恒星,或者光也无法逃逸的黑洞。

他到来就是要让他粉身碎骨。让他肉体与灵魂突破理智和控制力的极限然后被一起撕裂,向他坠落,与他撞击,和他一同庆祝那可以拥有光荣死亡的人生。

夏油杰也不知道自己出于怎样的想法张开双臂。

五条悟松开握着鞭子的手,重重撞进他怀里。

电磁立场仪被解除后,船员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在附近星域巡逻的护卫队汇报情况。货运飞船开足马力向中转卫星赶去,大约一个宇宙时就成功和对方会合了。

在这一个宇宙时内,五条悟、夏油杰和部分有武器使用经验的船员对滞留在船上的星盗进行了最后的围追堵截,当中不少人一看情况不对,立刻选择了就地投降,根据俘虏管理条例,船员将他们收容进一个封闭仓库内等候护卫队的处置。

船长清点了飞船上的损失,A港、B港共计三个出舱口和机器人出舱口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除此之外,他们还损失了一架崭新的检修机器人——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保险会负责赔付,重要的是所有的能源矿石都完好无损!船长脸上简直要笑出一朵花来,连连对他们两个道谢,直言没看出来夏油杰原来这么能打——你不是个作家吗?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万个谎去圆,夏油杰只得找借口胡编乱造说自己以前在军队里参加过训练,后来不想打打杀杀才开始写文字。也幸好对方并不纠缠,与紧急赶到的星际护卫队汇报情况移交俘虏去了。

五条悟这一个小时里除了追堵星盗,就站在他旁边没讲过话,看着有点儿蔫嗒嗒的,夏油杰伸手将他被血糊住的雪白发丝拨到一边,去看他额头的伤口。

“头晕。”五条悟没什么精神地说,肾上腺素带来的冲动彻底褪去了,疲惫和疼痛仿佛都翻了倍地涌上来,他站着都有点打晃,身体摆来摆去,最后靠到了夏油杰身上。

“可能是脑震荡。”夏油杰让他靠着,抬起手用拇指按着他的眼皮轻轻往上提,检查他瞳孔的对光反应,“去医疗室吧?”

根据俘虏管理条例,飞船内的治疗医师有责任对受伤的俘虏提供医疗援助,更别提外面还有数十具尸体分散在飞船各个角落有待他一一确认宣布死亡。所有的船员都在忙碌,医疗室内空无一人,五条悟走进去后就像是忍耐力终于到了极限,先冲去洗手台边吐了一次。

这下夏油杰已经几乎可以肯定五条悟是脑震荡了。他站在五条悟后面,替他将斗篷解下来。这场袭击实在是太突然了,青年没来得及换更适合战斗的衣服,上半身就穿一件白色背心,裸露的白皙肌肉上到处都是碰撞的淤青,两肩被安全带磨出鲜红的擦痕。夏油杰碰了下他的脖颈,感觉五条悟体温有点低,身上一层一层地往外出冷汗。

五条悟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还在干呕,他一手撑着洗手台,摸索着打开水龙头去漱口,又想洗脸,被夏油杰攥着下巴拉起来:“别用循环水,你额头上还有伤口吧。”

五条悟没说话,眼睛紧紧闭着,夏油杰知道他是真的晕了,扯过对方一条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一手穿过他腋下,把人从卫生间架到医疗室内的窄床上:“躺着。”

然后他将医疗室的柜子挨个打开,找到纯水和消毒棉片开始为五条悟清理额头上的伤口。温水带走干涸的血痂,夏油杰用棉片将他脸上的血沾去,动作很轻,五条悟白色的睫毛很敏感地抖了抖,还是没睁开眼睛。

但是夏油杰没在治疗室内找到治疗仪,随船治疗师似乎将那东西带走了,他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五条悟,碰了碰他的手背:“我去拿治疗仪,你躺着别动。”

五条悟还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于是夏油杰推门出去了。

前往D港这一路上他碰到不少搬运尸体的船员,飞船内一些没有被固定住的小器具被这一番折腾摔得到处都是,夏油杰猜想等他们待会儿回到宿舍房间,看到的肯定也是差不多的景象。打扫机器人马力全开都清理不过来,还有人直接亲自上手拎着水桶毛巾在洗刷走廊里四溅的血迹。夏油杰点点头对那些人打招呼,心里却完全想着别的事情。

五条悟张开双手向他扑过来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慢放重播。

那家伙当时的样子其实相当狼狈,血顺着他的额头漫过眼睛,一直淌到下巴,那人脸上还有汗水和灰,但是蓝宝石一般的眼睛像以前一样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始终望着他。

然后双手环过他脖颈,在他背后交叠。

相撞。

一米九的身高和体重,五条悟像个炮弹一样撞上他,但是夏油杰没有躲,甚至可以说是迎了上去。他紧紧抱着五条悟,用那种会把对方勒痛的力气确认自己已经抓住了他,对方的头放在他肩窝处,双腿卡着他的腰。然后他们一起摔倒在B港上层甲板的走廊上,被惯性推着在地面上向前滑出很长的距离。

胸膛贴着胸膛,夏油杰清晰地听见五条悟心脏的搏动,快得像是怀里揣了只乱蹦的兔子,隔着两层皮囊敲在他的心脏上。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夏油杰从未与人产生过如此亲密的距离,或许应该更加礼貌一点,他们已经安全了,他应该松手了——但是五条悟还没松手,他们究竟应该谁先给出这个信号?

过去了就不要想了,夏油杰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要太过发散,他应该先帮五条悟搞定那些伤口。他打开对方那艘漂亮的银色飞船,五条悟有个挺高级的治疗仪,上次在天卫一的时候见过他将那东西收纳进柜子里,于是这次很是熟门熟路地就把它翻了出来。

吊桥效应。

一切……一切都只是吊桥效应,夏油杰看了看掌心被鞭子磨出的红色勒痕,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心跳过速、呼吸急促,都是顺应恐惧心理产生的自然反应,是与爱情无关的生理现象。

五条悟是二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他可以犯傻,你不行。他在心里说,拎着治疗仪回到医疗室,五条悟还躺在床上,他人长得比床要长,只能很委屈地蜷着腿,似乎是因为不舒服而紧紧皱着眉头,在夏油杰进来时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又闭上。

然后接下来就是漫长而沉默的治疗和修复,毕竟大脑是那么脆弱又复杂的结构。治疗仪花了一些时间检查五条悟头部的伤口——果然是轻度脑震荡,但幸好颅底没有出血状况,夏油杰优先替他处理了头部的伤口,随即就是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和软组织挫伤。脑袋不晕后五条悟就有点躺不住了,他把治疗仪推开,让夏油杰先处理他自己身上的伤口。

夏油杰身上大多也是碰撞伤,算不上多严重,看起来最恐怖的伤口在肩颈处,那是激光弹贴着皮肤擦过去的痕迹,高温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灼热的伤口,虽然没怎么流血,但是有点和衣服粘连了。

他拖了个圆凳在金属床边坐下,五条悟找来剪刀,盘腿坐着替夏油杰将衣服剪开,用镊子小心将布料和伤口分离,语气不怎么爽快:“他怎么没射得再准一点?”

镊子敲在手术盘上发出一声轻响,五条悟将揭下来的布料放在一旁,夏油杰背对着他,目光落在药品柜玻璃门的某个指印上,将头微微偏向一边,方便对方为他冲洗伤口:“你那个机器人要是再多挨两枪,我看你也不用回来了。”

“运气也是我实力的一部分。”五条悟好了伤疤忘了疼,声音里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夏油杰觉得他这副样子好笑,于是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五条悟故意用手指在他身上的某块淤青上戳了一下表示不满,随后将治疗仪按在他肩膀的烧伤上。

治疗仪开始运转,新生的肌肉组织和皮肤逐渐覆盖伤口。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开口,直到五条悟的手环滴滴响了起来。这声音夏油杰已经听到过一次了,是冒险家完成委托时的提示音。

五条悟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不管是在天卫一的黑市中,还是这次星盗劫持,夏油杰都提供了相当的帮助,钱却全部打进了他的账户,他有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账户给我。”

“做什么?”

“任务赏金,分你一半。”

“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帮你的。”夏油杰很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出口,然后又意识到似乎有些歧义,像是过于亲密的意思了,找补般的说道,“就算你和我完全是陌生人,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听起来又好像生疏过头了,夏油杰一时语塞,没等他再说些什么,五条悟将治疗仪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脾气很不好地坐在他身后说道:“你别说了,越抹越黑。”

“……”

“……”

“……”

夏油杰感觉五条悟在他背后发抖。

“噗。”白发青年像是漏气儿般地憋出一声,随后再也按捺不住,拿出要把房顶震塌的架势畅快笑了起来。夏油杰无奈地回头看他,青年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抖,已经顾不上给他治疗伤口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五条悟一边笑一边擦眼睛,觉得夏油杰现在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他重新将治疗仪对准他的肩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种沉闷又有些尴尬的气氛被五条悟的笑声带走了,夏油杰真是拿他没办法,一百三十多岁的人也是第一次面临感情问题,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措辞:“我就是觉得,我们……应该……”

“嗯,不应该太草率。”五条悟努力憋住笑,“因为我只是个二十八岁的小屁孩,我知道。”

“对——不对,不是说你年龄太小的意思。”夏油杰头痛,五条悟又开始大笑,“我——算了,不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手给我。”五条悟说。夏油杰抬起左手,对方在他掌心上轻轻拍了一下,对他说:“另一只。”

于是夏油杰将右手递了过去,五条悟握着那只烙着勒痕的手,拇指拂过那道渗血的伤口,然后将治疗仪覆盖上去。

“我明白。”五条悟又说了一遍,他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笑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

治疗结束后两人一起回到了一片狼藉的宿舍,除了被固定在舱内的家具,其他所有东西都不在它们本来该待的地方了。五条悟心疼得要死,一会儿喊一嗓子“我的水晶猫猫!”,然后又喊“我的限定典藏版影碟!”“我的游戏机!”“我的地毯呢?我的地毯怎么不见了!”。现在的他脑内只有那些宝贝,已经把夏油杰和他的那点情感烦恼装箱塞进光帆飞船发射到了银河系之外了。

夏油杰把他的地毯从卫生间里拎出来,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飘进去的。五条悟将所有东西拢进怀里,一边抱怨那帮该死的星盗一边往飞船上搬,他们再有一会儿就要到达补充能源的中转卫星了,这就意味着——五条悟和这条货运飞船的缘分也马上也要结束了。

“你呢?你要去哪里?”五条悟问他,夏油杰也在收拾他自己的东西,这人的行李真的少得可怜,除了衣服和必需品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五条悟忍不住想他要是没有加入这个人的旅程,夏油杰这一路得多无聊?这算哪门子旅游啊!

夏油杰一副漫无目的的散漫神态:“到了中转卫星再看好了。”

“从那里经过的大部分都是货运飞船吧?去的也都是偏远的地方,莫非你还要再来一次宇宙漂流吗?”

“也不是不可以。”

“这次你被星盗打劫我可不会来救你了。”

“能不能盼我点好?”

于是五条悟冲他得意又张狂地笑。

他们口中的中转卫星是一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人造卫星基站,每天有数千只运输飞船在这里补充能源和起降。除此之外,卫星上的生活区还有大约六百万常住人口,但因为较为偏僻,除了宇航科技以外的发展都相当落后。

五条悟将飞船从货船内驶了出来,对货船船长和船员们告别,或许是他这阵子玩牌换来了不少人缘,有不少船员大声冲他起哄喊话,他也很自来熟地冲他们喊回去,气氛一片火热。然而等到了夏油杰这边就冷清了很多,他结清了他这阵子住宿的费用,客气地向相处了两月的货船船长和船员们告别。

虽然这么说,下了飞船后五条悟却没立刻走——那家伙给地勤塞了点小费,将飞船补充燃料和引擎养护的活全部交给了别人,自己本人跟在他身后闲晃。夏油杰找了家风评不错的旅店,开了一个宇宙日的房间,打算好好休息一天。登记信息的时候,五条悟就跟在他身边也跟着订了个房间,像是条白色的大尾巴。

“你不是还有委托要做?”

“休息一天又不犯法,而且——”五条悟理直气壮,拿到了夏油杰隔壁房间的房卡,“我好奇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打算载我一程吗?”夏油杰漫不经心地回应,看起来只是随便说说,根本没放在心上。旅店前台很热情地为他推荐了附近的餐厅,还提供了相当的优惠额度,看起来双方肯定是私下里有什么合作。

“也不是不行。”五条悟在他身后很小声地说,然后径直跳过了这个话题,自来熟又很没距离感地将脑袋从他肩膀上方塞过来,指挥夏油杰选择口味偏甜的那家餐厅,一看就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夏油杰也没回绝,回绝就显得僵硬了。两个人放下行李后在中转卫星质朴又狭窄的道路上溜达,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在旅店讨论过的那家餐厅,隔着一条街五条悟就已经精准锁定了位置,因为奶油、面包和糖浆的味道实在是太浓郁了。

五条悟拿着菜单从上扫到下,几乎将各色甜食全部点了一遍,一看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吃完的量。于是夏油杰认命地没有点别的东西,顺着五条悟的意思,在对方热情地邀请他品尝一份浇了糖浆和巧克力的,热气腾腾的华夫饼时吃了下去。

实在是太甜了,夏油杰心想。他们就是随便一起吃个饭,这不是约会也不是恋爱。

最后一句他翻来覆去地想,连五条悟正对他说什么也没听见。青年伸开五指使劲在他面前晃了晃:“嘿!”

“嗯?”他回神,发现自己盘子里多了一份水果挞。

“我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地球吗!”五条悟很大声地对他说。

“……”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话题,夏油杰毫无准备。

五条悟说完,似乎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宝石般的眼睛躲闪了一下,又向他转过来,青年抓了抓自己本来就已经很乱的白色短发,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可能是个很麻烦的任务所以有个人帮忙也挺好的……”

夏油杰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

好的——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奇异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翻涌。好的,和你去哪里都可以,好的,去哪里我都愿意。

“这一路上也没别人,”五条悟叉起一块水果挞塞进嘴里,好像这东西能把他从当前的气氛中解救出来一般。“你就当陪我解闷。”

夏油杰一直不说话,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这句邀请本来也是一时冲动,或许他应该寻找个更合适的时机,可能是糖浆浇坏了他的脑子,真他妈烦,能怎么办呢?现在他已经说出来了。

他开始有点气急败坏:“算了,其实怎样我都无所谓,你要是想继续玩你的宇宙漂流就去吧——”

“好的。”

“这顿饭当我给你践行好了,当初我就不该——什么?”五条悟磕巴了一下,夏油杰坐在他对面,平静地望着他。

“好的。”夏油杰又说了一遍,“什么时候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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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别笑了。”夏油杰用那种很没办法的语气说道。

“嗯?”五条悟抬起一只手掩着嘴,食指和拇指各压在一边颧骨上,再放下时脸上的表情就正常了不少,白发青年一脸认真地对夏油杰说,“不笑了。”

刚刚吃完饭出来的二人站在餐厅门口的路边,五条悟自从得到他的答案之后就表现得有点奇怪,这让夏油杰也感觉如芒在背起来。两人奇怪地对视了一阵子,五条悟又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然后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表情失控了,很用力地抿了抿嘴唇。

夏油杰努力起了个话头:“我要回旅店了。”

提到这个五条悟才想起来:“我要去趟航空中心,飞船的保养应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那回头见。”

“回头见!”五条悟说。

二人道别后,各自转身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五条悟刚转过身,就又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容。其实他应该更冷静一点,夏油杰只是答应一起完成委托而已,这有什么值得他开心的?

他穿过狭窄又生气蓬勃的小巷,街头人很多,到处都是往来的货船船工和叫卖的商贩,几乎可以说是摩肩接踵:先生,远航公司的专业版星图破解版,价格只要正版的一半!先生,仿生机器人零件需要吗?先生,整个中转卫星你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便宜的飞船清洁服务……

热情洋溢的喧闹声从街道的各个角落将他包围,要是平时,五条悟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要提防借机偷窃的小贼,可现在他无暇思考那些,他似乎什么都没在思考,傻笑的时候连脑子都没在转。

生活区里还有个破旧的装饰公园,陈旧的电子喷泉有气无力地向外涌着水。五条悟走得很快,似乎要飞起来,他路过时还刻意跳到喷泉的池沿上又落下去,惊飞池边几只灰扑扑的小鸟,简直像个活力无限的弹簧。如果有人看见,一准要对他的行径发表评价——“看吧,那绝对是个五十岁都没到的小毛头。”

这话说得没错,五条悟就是这样年轻,而爱情——或者说这种朦胧的暧昧,则将他变得更加鲜活,就连在航天中心交接飞船时,地勤人员都不得不出言一句:“五条先生,您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吗?”五条悟说,竭力收了收笑容,大失败。对方趁机向这位心情很好的客人推荐了几款飞船涂装和特种颜料,大成功。客人付钱十分爽快,甚至恨不得自己亲自动手参与喷涂。五条悟兴致勃勃,挑起颜料来也不在乎价格,倒是在设计方案上纠缠了很久,智能系统给出的涂装效果哪个都令他不太满意,最后白发青年挽起袖子,亲自在电子屏上比划起来。

设计到一半手环滴滴两声,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五条悟抬手看了一眼,夏油杰发来的消息,是那个人惯有的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还没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于是五条悟又高兴起来。

后天。他回复道,然后将信息界面收起。涂装销售还捧着电子屏等待他完成设计,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五条悟兴高采烈地敲敲屏幕,总算是满意了:“就这个好了!”

他决定在中转卫星上多逗留一天倒不仅是为了休息,毕竟前往地球这一路上他和夏油杰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最重要的是在本地市场采购补给——第二天夏油杰就被五条悟拖来了中转卫星上的本地市场。

“你都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个什么任务。”夏油杰无奈地说,五条悟看起来完全是漫无目的地在市场里乱转,需要的装备还没买,先买了一堆小零食拎在手里,美其名曰是为了放在飞船上打发前往地球这一路上的时间,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扯开一袋在吃了。

被夏油杰这样说了,五条悟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给对方详细看过这次的任务流程,于是一边咔哧咔哧嚼着嘴里的芝士球,一边手上动作,把任务描述扫给夏油杰看。

【物品回收委托】

需回收物品:环境监测仪一台。

委托等级:B级

委托详情:537年前,最后一次到访地球的星盟科学家在原南美洲玻利维亚高原架设了全智能环境监测站观察地球环境与恒星变化。本监测站采用太阳能配合原子能发电模式,根据计划至少可以服役1000年以上。却已于721个宇宙日前停止了发信。

请收到委托的冒险家前往地球确定情况,并回收储存了全部气候信息的环境监测仪一台。

任务备注:太阳逐渐向红巨星转化,可能导致地球公转、自转和地表温度受到巨大影响,请冒险家谨慎降落。

“防辐射隔热服,攀岩索,喷气背包。”夏油杰看完任务描述,将最先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三样探险装备报了出来,五条悟点点头:“这些我都有,但只有一人份,所以要给你买。”

“我们现在所在的区域很明显不卖这些东西。”夏油杰抬头示意他去看那些卖各色零食和娱乐产品的小摊贩,五条悟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没答话注意力就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杂货店内的东西琳琅满目,五条悟一眼看到了货架上不断闪烁的电影视频,光速转移走了话题:“有没有推荐?”

“粒子切割器也要买吧?”夏油杰说,“环境监测站已经停止发信,可能是因为基站受到了不可逆转的致命破坏……你喜欢哪种电影?”

“试试恐怖片?”五条悟又东张西望地去看游戏货架,最新式的体感游戏第三代的电子海报闪闪发亮——然而在这个偏远角落触及不到的世界里,这游戏已经出到第七代了。

“鬼怪,外星生物,另类恐怖?”夏油杰随手翻找货架,“最差的情况下可能我们需要挖开一整个监测站废墟去寻找环境监测仪,回声成像设备你有吗?”

“什么算另类恐怖?”五条悟问。

“喂,先讲正事啊。”夏油杰这样说,还是从播放菜单上挑出一部,将全息影像扫到五条悟的手环上,五条悟开始阅读介绍,“这部看过吗?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到太阳红巨星化带来的温度变化,可能我们只有在原南美洲玻利维亚高原陷入自转与公转的阴影时才能降落。”

“你可以直接说‘晚上’。”五条悟说,将影片添加进他的电子购物车,“你这种严谨的沟通方式可太费劲了,还有其他推荐吗?”

“严谨总比交流中出现误会要好吧?”夏油杰又点出两部电影问五条悟是否看过,对方摇摇头,夏油杰有点意外,“这两部很出名啊,你平时不是很爱看电影吗,怎么会没看过?”

“就是因为我看得太多了,所以还没轮到它们。”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夏油杰又试探性地推荐了几部,准确地发现了某种规律——越新的电影,五条悟就了解得越少,尤其从二十八年前到现在这个区间内出品的电影,他的观影经历可以说是完全的空白。

等于说五条悟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在他出生之后才诞生的作品?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夏油杰无法克制地生出一些隐约的怀疑,不如说五条悟身上的可疑之处一直多到让他无法忽视,夏油杰从未停止过怀疑。

但是夏油杰没有多问,或许是被五条悟一直以来那副随性的态度感染了,如今他也变得不在乎了起来。对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试探,只是将他的推荐照单全收,随后又买了适合双人打发时间的体感游戏盘——以及更多的零食,这才心满意足地和夏油杰两个人转到市场的另一边去采购那些执行任务会用到的,真正重要的东西。

除了夏油杰提到的防辐射隔热服、攀岩锁、喷气背包和粒子切割器。五条悟还买了相当数量的脉冲炸弹,为了应付夏油杰所说的那种整个监测站已经彻底坍塌损毁的情况。

“就算是用来爆破也买得太多了吧?”夏油杰看着工作人员将一整箱脉冲炸弹封入安全冷箱,又将保存注意事项发送到五条悟手环上。这个体量的脉冲炸弹足以将半个航天中心大楼夷为平地了。

“花了多少钱?”

白发青年得意洋洋地对他小声说:“委托方给报销,哈哈!”

夏油杰懂了,反正太阳系已经成了一片杳无人烟的文明遗迹,不管五条悟说他是用掉了一块脉冲炸弹还是十块都不会有人进行查证,这么好的捞油水机会简直不捞不是人。智能机器人将安全冷箱装好,连带着他们刚刚购买的探险设备和乱七八糟的零食一起运向五条悟的飞船货舱。

疯狂购物后的五条悟看起来还没尽兴:“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吧?”夏油杰想了想,觉得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于是二人一起散着步去吃了午饭。这次他没放纵五条悟那种胡乱点一堆甜食不吃正餐的行为,逼迫他正常摄入了适量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当然,五条悟是一定会吃饭后甜点的,而且还是双份。

似乎是食物转化成了能量,吃完饭后,五条悟终于想起他们还落下了什么东西没买,他右手在左手掌心一砸:“没给你买生活用品啊!”

夏油杰与他结伴去地球,这一路上自然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用品,小到餐具茶杯衣架首饰盒,大到毛巾浴袍睡衣毯子,五条悟坚持夏油杰应该和自己搭配一套,他甚至问对方有没有兴趣也来套水晶动物摆件之类的,夏油杰哭笑不得:“我才不要那个,我自己本来也有带随行的生活用品,不需要买新的。”

“你要上的可是我的飞船,当然是要用我挑的。”五条悟站在一个DIY设计机器前开始研究,毫不犹豫就在底色那里选了黑色。

“为什么是黑色?”夏油杰双手插兜站在他身后问道,五条悟的回答则理直气壮——“因为我用的是白色。”

“什么啊,”夏油杰笑他,“你当这是情侣款啊。”

“……”

“……”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微妙起来。

五条悟没说话,手指在电子屏幕上戳来戳去,胡乱下单了一大堆东西,这下无论如何都将这一路上需要的东西买齐了,白发青年将那一大包东西全部抱起来,闷头塞进夏油杰怀里,转身去寻找城区内的有轨电车,前往航天中心的飞船停机坪,准备在启程前先将东西布置好。

“所以,”五条悟坐在电车上,突然开口说,“所以我们现在这种究竟算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年龄更小的五条悟在推动着他们两个的关系,夏油杰在心中对自己说年长者就该拿出年长者的担当来,硬着头皮道:“算是,试着相处?”

五条悟转头,一脸严肃又诚恳地看向他:“所以就算我们做情侣应该做的事情也很正常吧。”

夏油杰心说这对话也太尴尬了些,恋爱是这样有板有眼的东西吗?“不等等,这个也要循序渐进吧,你是指哪种?”

“用情侣款的东西?”五条悟指了指那一袋子生活用品,夏油杰觉得这非常合理,可以接受,于是他点点头。

“约会,牵手,亲吻,上、上床……”说到最后这一项,五条悟的声音诡异地变小了一点,“约会的话,今天一起逛街算约会吗?”

一般人约会会买脉冲炸弹吗?然而夏油杰嘴上还是肯定了五条悟的想法:“应该算吧。”

“那就该牵手了。”

“一定要这样吗?我们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吧?”夏油杰指的是他们在货运飞船上跨越生死的那个拥抱,那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怎么看都比牵手更亲密些,“再往前算,在天卫一上的时候,你还抓着我的手要给我套上那个扳指——”

五条悟也想起天卫一上那一幕,被他说得有点面红耳赤,吭哧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这不一样吧,那些都是危急关头!”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电车到达航天中心,五条悟和夏油杰二人下了车,提着东西找到他们的飞船。

根据吊桥效应的理论,危急关头和运动过后,人们总是更容易将这种心跳加速误认为爱情,他们还从未在安全而正常的环境下产生过那种带有明确暧昧意义的肢体接触。或许他们确实应该……嗯,尝试一下。

打开飞船舱门,夏油杰很快发现他们面临着另一个他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五条悟的飞船上只有一个起居室,一张床。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旅程如果他们都不想睡沙发,就只能尴尬地同床共寝了。

夏油杰哭笑不得:“还循序渐进什么啊,这不是全乱套了吗?”

刚刚还在讨论的牵手和亲吻都没发生,就已经快进到睡一张床的程度了。五条悟自己也有点好笑,于是嘴欠接了一句:“那如果在明天启程之前,把前两件事情做了不就依旧是循序渐进了吗?”

“唔。”夏油杰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生活区的地板上,然后抬起右手在五条悟面前摊开,像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有道理。”

“做什么?”

“你不是说要循序渐进?”

“……”

五条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动作笨拙而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夏油杰的掌心。夏油杰收拢五指,将他的手指攥住。

“……”

“……”

三秒之后,五条悟突然有点抓狂地大喊了一声,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活猫那般猛地把自己的手从夏油杰手中抽走,面红耳赤地去收拾东西。

提出循序渐进的是五条悟,最先破防的也是五条悟。

五天后,两人所谓的“试着相处”正式宣布失败——五条悟每次把自己的手放进夏油杰掌心不超过十秒,就会变成非常抓狂局促不安想要逃开的状态,像个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的傻子机器人。

“你躲什么,我手里又没有老鼠夹子。”夏油杰说。

五条悟一边躺在沙发上蹬腿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但感觉真的好奇怪!”

两人本来正在看电影,播放到感人的爱情片段时,五条悟突然提议再试一次,于是夏油杰叹了口气,又把自己的手摊开摆在他面前,任凭五条悟折腾他。

五条悟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并非在躲夏油杰,两人完全不考虑感情问题时,也能很自然地坐在一起看电影。五条悟看得困了就没骨头一样歪在夏油杰身上也不会觉得局促,抢零食的时候也不介意触碰他——但一旦两人进行类似于牵手这种有目的的接触,五条悟就开始不自在。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五条悟心想。之前在货运飞船上漂流时,夏油杰只围一条浴巾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是还………嗯,产生冲动来着吗?现在只是牵手而已啊,为什么连牵手都会让他感觉这么奇怪啊?

“归根结底还是不够来电的问题吧。”夏油杰对他说,飞船进入自动巡航状态后就不怎么需要人盯着了。他和五条悟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和闲聊。“想着‘一旦完成了这个步骤就要进行下一个’了,所以很普通的事情反而做不到了。”

五条悟不说话,似乎有点垂头丧气,提出邀请的是他,如今没法接受变得更亲密的也是他。他倒在沙发上,扯着毯子一直盖到头顶上,不想面对夏油杰。

夏油杰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如说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在他意料之内。他们是确认了解冻反应的灵魂伴侣没错,夏油杰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化学反应和吸引力。作战中他们的默契也做不了假——但要说爱情?那可能还是有点差距。

这样一看,现在的状况就更清晰了——五条悟明显还没准备好接受一位两个月前完全不认识的男性成为他的伴侣。

他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又强大的小孩总是傲慢的,五条悟作为冒险家从不与人组队,心里装着好大一个世界,孤独驾驶着精巧的银色飞船在黑暗广袤的宇宙中游荡。他们之间可能是有点什么,但或许他那种朦胧的冲动根本不是爱情,五条悟只是想获得陪伴。

“你不起来,下一部电影就由我来挑了?”夏油杰说。毯子下的人动了动,但还是没有露头,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柜子前,从零食柜里拆出一袋便食爆米花开始加热。伴着谷粒爆开的热闹噼啪声,他翻找出前阵子推销给五条悟的某部恐怖片播放起来。

是讲人类远征军降落在银河系外某个新发现的宜居星球后所发生的故事,类似的题材火了好几千年,依旧能吸引人们的兴趣,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类永远心怀对于未知的好奇和恐惧。片头还没放两分钟,夏油杰回头就看到一对漂亮的蓝色眼睛,五条悟把毯子拉下去了一点,头发被沙发蹭得乱翘,神情看起来很委屈。

“爆米花?”夏油杰问。

五条悟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超大只蚕宝宝,拱进柔软的沙发里,只有个脑袋露在外面,很没精神地说:“要浇黄油和焦糖粉……”

看起电影,五条悟很快就把刚才的郁闷抛在脑后。虽然题材经典到老土,但这部片能成为近些年最优秀的恐怖电影之一并非没有原因,怪物和血腥场景的设计都非常出彩。五条悟看得投入,不一会就随着配乐和剧情变得一惊一乍起来,夏油杰只能将爆米花碗抱着,免得那家伙激动起来弄得到处都是。五条悟想吃就往他那边伸手,于是越挨越近,到最后他几乎是毫无自觉地趴在夏油杰腿上看完了整部电影。

这家伙嗜甜到无可救药,夏油杰看电影之余抓到好几次他偷偷舔手指头上的焦糖粉的样子,真是幼稚的行为,并且毫无自觉。电影播放到一半的时候,五条悟还嫌弃下层的爆米花不够甜,指使他把糖粉罐拿过来摆在一边——夏油杰简直怀疑五条悟就是为了独占剩下所有的爆米花才倒了这么多糖粉。

爆米花吃完,电影也看完了,五条悟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虽然挺好看的,但是也不怎么恐怖嘛!”

“你光顾着吃了吧,真的有在看吗?”

“什么啊,我看得超认真!”五条悟不满道,伸手在碗底摸了摸,爆米花已经吃光了,只剩下大堆糖粉粘在碗底,五条悟已经不是在偷偷舔手指了,而是光明正大地用手去抹。

“你能不能有点大人的样子。”夏油杰无视他的抗议,将那个沾满了糖粉和黄油的碗塞进了清洗机里,“睡前吃这么多糖不怕长胖吗?”

五条悟如此大量地摄入高油高糖还没有长胖简直就是宇宙未解之谜,这人得意洋洋:“我的运动量绝对足够了!”

“今天我睡床?”夏油杰说,二人上飞船时,经过讨论决定采取轮流睡床政策,睡沙发的那个要顺便留只耳朵注意自动巡航中有无紧急情况需要处置。如今轮到五条悟睡沙发了,白发青年嗯了一声,人在毯子里摆动两下,对他说:“没看到我已经安家了吗?”

你搞这么可爱做什么。夏油杰走向卫生间的时候,脑子里这样想。

虽说安家了,但是五条悟却没打算睡,夏油杰洗漱完就见他精神头不错的样子,正打算挑部游戏来玩,于是他说:“那我睡了,你小点声。”

“知道啦,杰好啰嗦。”

永恒黑暗的宇宙十分容易让人失去时间感,之前在货运飞船上还有可以遵照的日程表和大量人类同僚统一作息,这里却只有他和五条悟两个人,夏油杰为了避免自己的生物钟陷入彻底的混乱,只能对照时钟安排作息。

每隔十六个宇宙时休息八个小时。

睡醒一个小时后吃第一顿饭。

六个小时后再次进食,然后六个小时后再次进食。

五天时间够五条悟把夏油杰那套作息摸得门清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跟着对方一起规规矩矩地维持稳定作息。无法无天的白发青年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偶尔忘了自己飞船上还有个人,突然在生活区内放起音乐或者打开游戏公放也不是没有过。夏油杰被震天响的动静吵醒,眯着眼睛从卧室摸出去就看到五条悟倒挂在飞船舱顶的金属横杆上,卫衣松松垮垮地掉到脖子上,雪白又肌肉紧实的腹肌和胸肌全露着,以一个高难度的姿势一边做卷腹一边在和游戏机搏斗。

虽说他早就知道五条悟这人有点神经质,但面前的景象不可谓不震撼。

也正因如此,夏油杰才会在睡前嘱咐他小声一些。可就算他叮嘱过,那双敏感的耳朵也依然能捕捉到五条悟在卧室外活动的细小动静,被撕开的零食包装袋,拿起又放下的水杯,游戏按键的咔哒声,五条悟偶尔站起来走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并且似乎还没有找到。

夏油杰听他刻意放轻的翻箱倒柜的动静听了好久。

这不成,必须想个办法把五条悟的作息和他统一了才行……在货运飞船上明明二人是可以相安无事休息的,为什么现在关系变亲密了反而会这样……然后终于,夏油杰很艰难地睡着了。

但是他的生物钟到底还是出现了混乱,夏油杰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就清醒了,他疲倦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从卧室内走了出来。

生活区一片黑暗,所有的灯都关着。五条悟终于将他那总是过剩的精力消耗干净,老实睡着了。夏油杰站在沙发前看了他一会儿,把掉到地上的毯子捡起来盖回他身上。

白发青年睡着了倒是变得十分安静。睫毛像是雪白的扇子,漂亮的眼睛合着,呼吸均匀绵长,一看就睡得很沉,也不知道这家伙睡觉时会做什么梦?他的梦和他本人一样孩子气吗?

夏油杰看他微微有点嘟起来的嘴唇,形状优美的鼻梁和眼睛,回过神时,手指已经顺进了五条悟的头发里。柔软的白色发丝蹭着他手心手背,夏油杰没忍住又揉了揉。五条悟很黏糊地哼了一声,明显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了他的触碰,勉强恢复了一些意识。白色扇子般的睫毛抖了抖,五条悟艰难地撑起一点眼皮,含糊地喊了一声杰。

“去卧室睡吧。”夏油杰对他说。五条悟一米九多,身材也不是瘦削柔弱的款,手长脚长地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几乎要让他觉得内疚了。青年又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夏油杰猜测他可能是想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去睡,于是他又说:“我睡醒了,你进去睡吧。”

五条悟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抱着毯子移动回了自己床上。

夏油杰替他关上门,去驾驶室检查了一遍刚刚那段时间的行驶数据,确认一切正常后,他在驾驶座上坐了下来,按下了打开飞船隔板的按钮。

罗斯是颗光度不强的红矮星,此刻温柔着对夏油杰抛洒她微薄的热量,暖红色的光铺满驾驶舱,夏油杰微微合了眼睛,棱角锋利的眉眼都在那暖洋洋的光下看着柔和了不少。他遥遥仰望着那年老的恒星,长发散乱披在肩膀上,看起来懒散又疲惫。

这一路他们穿越了七扇星门,此刻正如同水中穿梭的银鱼那般掠过仙女座附近,距离地球已经只有不到五光年的距离了,等五条悟差不多要睡醒时,穿过最后一扇星门就可以到达了。

前往地球这一路上星门很多,人类发展痕迹相当丰富。毕竟数万年前,人类文明正是从太阳系点燃,向外辐射到几乎整个银河系。可如今这辐射的中心点却成了一片废墟,地球环境被破坏殆尽,太阳逐渐迈入中老年期,这里变成了一片荒芜的文明的遗迹。

面对宇宙,人总是能轻易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然而这种渺小却让夏油杰感到安全起来,再大的烦恼比起这世界来都是如此不值一提,所以管他呢?随他去了。

夏油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对着广袤宇宙发了多久的呆,回过神来时,五条悟正站在他身后玩他的头发,白发青年看起来还没太睡醒,声音有些沙哑:“你在看什么?”

“仙女座,罗斯248。”

“在哪儿?”五条悟问。夏油杰这才反应过来,红褐色的罗斯已经从视野内消失了,飞船越过了这颗小直径恒星继续前进。白发青年在他身边坐下:“哈,你不会又在发呆吧!离最后一扇星门还有多远?”

“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吧。”夏油杰调出星图查看,“以为你还要多睡一会儿,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不……”五条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太安静了。”

夏油杰几乎要把问号写在脸上拍到五条悟面前:“我太安静了影响你睡觉了?”

“对啊,太安静了。”五条悟坦诚地说,“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听了很久都完全听不到你任何动静,太在意了所以就醒了。”

五条悟他们所穿越的最后一扇星门,是银河系内少数除了坐标系数之外还有名字的星门。

它被称作“初始之门”,是人类架设在宇宙中的第一扇通往太阳系外的道路,如今他们踏着人类来时的路回到一切开始的原点,跃出星门的瞬间就看到那颗绕太阳照椭圆轨道旋转的类地行星——地球。

只不过这颗人类的起源星球已经不再是教科书内所展现的蓝色星球了,海洋已经几乎尽数蒸发,大量文明遗留金属垃圾填埋了这颗星球。早些年——大约千年之前,星际组织还讨论过为地球恢复环境的可能性,不过在确认了太阳的红巨星化进程后,这项计划也被搁置了——谁会愿意去维护一个注定会消失的东西的体面?

“预估地表温度在60度以上了。”夏油杰说,“保险起见,我建议‘晚上’再降落。”

“自转速度、公转速度和运行轨道都改变了啊……从温度降低到太阳再次升起大约四个小时时间。”五条悟也读了下数据,“时间有点紧?”

“那就走两趟,燃料够吗?”

“放心吧。”五条悟吃了一次燃料的亏,自然不会在同一个坑里面摔两回。地壳运动让这颗星球的地表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花了点时间才定位到玻利维亚高原遗址,大气层太过浓厚,无法扫描出精确地形。

他们很幸运,地球自转即将将那片区域纳入黑暗当中。两人讨论了一番,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换上装备下去看一眼再说,如果情况允许,最好能一举完成委托。

他们花了番时间整理装备,然后操纵飞船下降,穿过地球如今高密的大气,在这颗荒芜的星球上寻找可以降落的地方,夏油杰按照委托中提到的经纬度重新做了定位,在等待扫描结果的时候,五条悟压低飞船在高原上空巡视飞行。

五条悟:“……”

扫描结果弹出,在地图上为两人定位出监测站位置,五条悟只看了一眼,就突然抬起右手伸手去打坐在副驾驶上的夏油杰。

夏油杰闪了一下:“干什么!“

“你是有多乌鸦嘴啊!”五条悟崩溃了,“怎么和你在一起什么事情都那么倒霉啊!”

其实进入平流层后,五条悟就已经看到了那一道横贯整个高原的巨大裂谷,当时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监测基地并没有被这剧烈的地壳变化影响,然而看到地图定位后他就彻底死心了,现在只想把夏油杰打一顿。

监测站正好在裂谷之上,如果他猜得没错,那地方已经随着地壳开裂彻底沉入了地底。

“这下攀岩索真的要派上用场了。”夏油杰哭笑不得,我本来想着可能会需要爬山……玻利维亚应该是会形成高山地貌的环境。”

“那如今这里为什么会形成裂谷啊!”五条悟让飞船靠得更近,开始扫描裂谷中人造物的痕迹,“不过这下真的还有希望找到监测仪吗?我看那玩意早摔坏了,要不直接回去算了。”

“我倒是无所谓。”夏油杰说,“在这里就收手的话,你买的那些脉冲炸弹还能报销吗?”

五条悟:“……”

白发青年认命地操纵飞船降落,哪怕是在废墟里刨也要刨出一块监测仪器的碎片来。好在扫描结果带来的也不全是坏的消息,他们在裂谷中定位到了一个金属空腔,夏油杰一看就懂了:“就是这个了。”

“为什么是这种形状?”

“玻利维亚高原南部是沙漠地貌,为了延长建筑寿命防止水土流失导致的解体,建筑内层全部都是用合金浇筑的,虽然很粗暴,但是有用。”夏油杰看了看时间,“我们还有大概三个小时,往返肯定是来不及的,下去的话,就要在监测站里过一夜。”

“你确定那里是能生存的环境?”

“虽然被压在废墟之下,但是建筑内部相当完整,至少地图上来看是这样的,而且现在它下沉了近千米,气温应该也不会太热……”夏油杰将扫描出的结果展开放大给五条悟看,“况且这种有大型智能电脑运转的基站应该会有气温调节系统——但也有可能坏了,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

“怎么感觉你说了半天都是废话,”五条悟说,“直接说去还是不去不就好了。”

夏油杰有点无奈:“我只是把情况分析给你听。”

“所以我说都是废话啊。”五条悟看着他,“你说去,我们就去。你说不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

两个人短暂对视,五条悟眼睛里的信任很坦然,让夏油杰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

“去。”他说。

飞船探出四只支脚,平稳落地。五条悟干脆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将氧气头盔抛给夏油杰,又从仓库中提出他们之前购买的脉冲炸弹。夏油杰对着手腕上的计时器设定时间。

“三个小时。”他说。

托攀岩索和喷气背包的福,二人下降的过程十分顺利。就是漫长的作业过程中,这温度让五条悟实在有点抓狂:“老天,下次能不能给我分配个目标星球温度适宜的委托……”

“把委托自动分配功能关闭吧。”夏油杰也说,在岩壁上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他们中间休息了两次,等到达监测站废墟附近时,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五条悟把将脉冲炸弹从冷箱中取出来就瘫着不想动了,夏油杰最后做了一次精密扫描,然后根据结果智能规划爆破方式和地点。

“我建议你快点儿。”五条悟奄奄一息道,“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这么着急你倒是来帮忙啊。”夏油杰说,依然维持着原本的效率安装炸弹,这是最后一步了,如果处理不好造成建筑空腔开裂就闯大祸了。

昏沉的天色逐渐变得明亮,五条悟懒洋洋地又喊了一遍夏油杰的名字。

“马上了。”对方回答,按下了引爆按钮,废墟下顿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山谷震荡,无数岩石泥土呼啦啦地垮塌下来,露出满是划痕的金属外壁和一扇全密封舱门——密码验证款,夏油杰试了试,这玩意好像已经摔得错乱了,只能连接上手环开始暴力破解。

“还没好吗?”五条悟又催促,一轮壮观的红日从平原上升起,气温开始回升,日光已经从裂谷上那一线天空露出一点。他向夏油杰那边走过去,破解进度百分之74%,“你好慢啊。”

“那你怎么不自己来?”夏油杰随口与他打趣,最后这段破解也大概就是两分钟的事情,气密舱门向外弹出滑开,大约八十平米的监测站对他们展露全貌。各种破损的设备散落一地,但是所有的基础系统依旧在运行中,氧气净化、温度调节、电力系统全部在线,只是监测站内部固定不足的智能电脑和监测仪器摔坏了,他们运气相当不错。

夏油杰先走了进去,在他身后,五条悟关上了舱门,彻底将那血红色的日出隔绝在外。

等他确认安全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把拉下头盔,实在是太热了,五条悟甩了甩汗湿的短发,隔热服褪到腰间系着,上身只穿一件背心,看起来像是个刚刚结束工时的矿业工人:“这就是那个什么劳什子监测仪?”

他用脚往角落里那台两人高,看起来像是台黑色柜子一般的大型智脑的方向踢了踢,夏油杰点了点头,他又说:“这玩意肯定带不回去吧!”

“试试看能不能把储存芯片拆下来好了。”夏油杰管他要工具包,五条悟抛给他:“你还会拆这种古董?”

“试试看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夏油杰取出一枚小改锥,单膝跪在地上开始拆智脑外壳。五条悟在旁边蹲着看了一会儿,又问道:“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刚不是还喊热?”夏油杰让他一边歇着去,结果从爆破废墟起就一直游手好闲的五条悟反而在这个时候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明明夏油杰他自己也很热,但还是分担了大部分工作。

最开始明明他只是叫夏油杰来“陪”他,怎么如今变成了他在努力工作,自己在一旁发呆的状况了?五条悟有点尴尬,伸手替夏油杰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把他的鬓发撩到一边。对方抽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眼神让五条悟心里发烫。

“谢谢。”夏油杰说,把外壳拆下来放在一边,去整理里面的连接线。大约700枚储存芯片呈盒状排列在最深处,数十万根纤细如同发丝一般的连接线将它们串连起来,一看就是个非常麻烦的活计,但是只能一个人来做,五条悟插手也只会添乱。

“累了我就叫你替我。”夏油杰说。于是五条悟只好站起来在监测站内闲逛,这个空间有很多方便人类使用的设计,五条悟猜测这里在537年前被架设为全智能运转的环境监测站前,可能曾经是个有人类驻守的基地。

果不其然,他在监测站的另一侧发现了一个密封智能柜,没有任何密码或者安全锁,或许也不是什么机密。五条悟按了下开关,智能柜第一层弹出,露出几张破旧发黄的纸质书页来。

致不知是谁回来找到这个地方的人:

此监测站始建公元2079年,用于汇总玻利维亚高原气象数据,监测科迪勒拉山脉环境状况。

星际元年,最后一批地球遗民从南非航天基地启程,踏上前往比邻星β的遥远路程,并从那里去往更远的地方,祝他们好运。

在监测站被废弃前的最后一天,作为站长,我在这里留下了一些东西。

也祝地球好运。

五条悟念出来两句,夏油杰的声音从智脑那边传来,他问:“什么?”

“我好像找到了奇怪的东西。”五条悟说,他将那页翻过去,第二页就看起来新多了,署名日期正是537年前全智能监测站建立那天:“……本站坐落于2079年始建的玻利维亚监测站遗址上,为纪念前站长一点浪漫的小情怀,我也用这种方式留下了文字,也许我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人类踏足这片土地,但是万一呢?所以我并没有享用前人留下来的东西。”

这下夏油杰也被吸引过来了,他扔下手里拆了一半的数据线,走过来看五条悟手里的信纸。二人的心情不可谓不震撼,第一张信纸简直就是古董一般的东西!五条悟小心翼翼地将它摆在一边。

“‘前人留下来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夏油杰突然问,在柜子上摸索起来,第一层是这两页纸,那第二层就绝对装着别的东西。他在柜子侧面摸到开关,轻轻按下后却没有反应,两人等了一阵子,五条悟把耳朵凑上去听了听:“有声音,在运行吗?”

消毒?减压?解冻?什么都有可能,两个人小孩一般好奇地把这个柜子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遍,试图找出一两个标识来。夏油杰看起来已经完全投入进去,彻底把处理了一半的储存芯片抛在脑后了,他又去读那两页纸,突然脑子里灵光乍现:“等等,这是个保鲜柜!”

“哈?”

“保鲜柜,通过分子固化将物品、食品永久保鲜那种,分子解冻需要时间,所以柜子一直打不开。”

“你开什么玩笑?”五条悟下巴掉到地上,“你是说——你是说这里面可能是什么远古时代火腿肠或者冷冻麦片之类的东西吗?”

“第二张纸上不也写了吗,‘享用’。”夏油杰说,“等柜子打开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下层柜就发出一阵轻响,双开柜门向两侧弹开,冒出一阵不知道什么成分的牛奶般的白色雾气。五条悟还想用手环扫描一下,夏油杰就直接就把手探了进去,似乎是摸到了什么东西,面色古怪地将它提了出来。

“……”

“这是……这不是食物吧?”五条悟说,盯着夏油杰手里那个轻金属材质的罐子,用手环扫了一下,AI智能女声很快给出了答案——外壳铝金材质,重量轻,品名:易拉罐,盛行于公元年间,内盛有不明液体五百毫升。

所以这是一罐饮料,两个人又一起盯着那个易拉罐。

“是酒。”夏油杰说。

“等等,你又是怎么确定的。”五条悟说,夏油杰的语气听起来也太肯定了些,他扣在罐子顶端铆钉拉环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只听一声脆响,那个易拉罐被他打开了,五条悟隐约听到一些气泡爆开的哔啵声。

“你不会打算喝吧?”五条悟有点目瞪口呆,“万一保鲜柜已经失效,这东西严重过期了怎么办?”

“试试就知道了。”

“你不怕中毒?”

“我又不是傻子,如果味道不对我就不会咽下去。”

“所以你真的打算喝啊!”五条悟觉得自己现在的震惊是否有些太过夸张,可一般来讲夏油杰才应该是他们二人当中更加谨慎小心的那个吧?尤其二人现在可不是在急救设施完备的发达星球上,他们位处地球高温地表下层的监测站金属内胆里,如果夏油杰真中毒了,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

今天这个夏油杰究竟是怎么了,那可是好几千年前的东西了啊,他未免也有些兴奋过头了!

夏油杰竟然还对他笑了两声,五条悟几乎从没听到过他的笑声,男人会对他微笑,或者面露无奈的苦笑,但是从未面对他这样放松地笑出声过——哪怕看喜剧电影时也不会这样。他举起提着易拉罐的那只手,就要往嘴里送。五条悟扑上去抢,被他用另一只手攥住手腕。

这是夏油杰和五条悟第一次动手,虽然也不怎么认真就是了。五条悟明显感觉夏油杰要更加游刃有余一些,搞不好这人体术还要超过自己。

二人拆了几招,像小孩胡闹,夏油杰一只手将啤酒高高举着,另一只手将他双手向旁侧一推夹在肋下,五条悟又伸腿去绊他,结果对方一个侧身,反而把他放倒在地上,夏油杰一只膝盖压在他肩膀上不让他起来,跪在他身上冲他笑。

五条悟难得也有了点哭笑不得的情绪来,以前总是夏油杰拿他没办法,今天也轮到他一次。

“你别发疯。”五条悟努力保持严肃地威胁道,不过在他那张脸上明显不太成功。

“你知道他们说醉酒是什么吗?”

“什么?”

夏油杰似乎是挑衅,他当着对方的面举起易拉罐灌了一大口,从五条悟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漂亮的锋利下颌骨,麦色肌肤上喉结清晰滚动。没能咽下去的酒液从他嘴角淌下去一点,顺着脖颈滚到衣领里去。

夏油杰咽下那口酒,又低下头看他,摇了摇手里的啤酒罐,那动作让五条悟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一百三十多的成年人,倒像个小孩。

“本就是自愿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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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吗?”

“没事。”

“有没有感觉想吐?”

夏油杰放下手中的工具,好笑地看着五条悟忧心忡忡的表情,“真的没事!你要不要也尝尝?”

那半罐啤酒还摆在旁边,五条悟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

他举着那个易拉罐,看起来是在犹豫怎么仰头把里面的液体倒出来,然后五条悟把舌头微微伸出来一点点。

“你要喝就好好喝啊,”夏油杰说,“你这样喝了别人还怎么喝?”

“别人不就是你吗!”五条悟有点恼火,然后十分谨慎地喝了一小口,准确来讲就是用舌头沾了一下。啤酒的苦味顿时占领了他的味蕾,五条悟把易拉罐放到旁边使劲呸了一声,一边擦嘴一边说:“这什么味道啊!你确定它不是坏了吗!”

“谷物发酵的味道。”夏油杰说,“英仙座那边也生产差不多味道的东西。放心吧,喝了不会死的。”

尽管他这样打了包票,五条悟依旧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看着夏油杰聚精会神地完成之前做到一半的拆卸存储芯片的任务,连手都没抖一下的样子,脑子里却开始幻想假如他突然表现出中毒症状——腹部疼痛、冷汗、肌肉痉挛和呕吐什么的,他要怎么扛着这个大块头攀爬近千米的悬崖?两人绝对会死在这里吧!

五条悟回想起他们在飞船上看到的那部外星生物在人类远征军身上寄生的电影,当时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结合现在的情景,却突然有点后背发毛,好像这个小小的监测室都变得阴森起来了。夏油杰倒是对于他的心情倒是没有任何共感,他一切正常地处理着那些芯片,甚至看上去还心情不错。

“你在开心些什么啊?”五条悟抱着膝盖蹲在夏油杰旁边问,对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他继续说,“明明平时对音乐也好电影也好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虽然喝酒但也没见你有多喜欢。这瓶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在地球上找到的而已嘛!”

而且还很难喝。五条悟在心里说。

夏油杰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好奇吗?对我的事情。”他笑着问。然后双手用力,将整齐插嵌着七百个存储芯片的黑色匣子从柜机里拖出来,“喏,拆完了,你收起来吧。”

这倒是很好处理,五条悟从背包内掏出薄薄的一块黑色金属,三两下展开成一个便携箱体。他将芯片放了进去,然后倒入大量能起到缓冲防撞作用的液体凝胶,等它们完全凝固后再塞回背包里。

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等待玻利维亚高原再次陷入黑暗时返回飞船,再前往探险家协会提交任务物品,这样就算正式完成委托了。两人都松懈了下来,五条悟看了看表,还有大约四个小时就要进入黄昏了,他从背包内掏出蛋白块抛给夏油杰,这就是他们的晚饭了。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带糖来呢。”夏油杰嘲笑他,这东西补充能量倒是很方便,可就是没有味道,他觉得对方肯定不会喜欢。五条悟听他这么说,变戏法一般从背包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又摸出一把糖来冲他晃了晃:“要不要?”

“你自己留着吧。”夏油杰说,试图剥开蛋白块薄薄的包装,他捻了捻手指,这动作被五条悟眼尖地注意到了,看起来像是刚刚拆卸智脑的时候磨破了。

他直接从夏油杰手里抽走了他那块,把自己已经拆开包装的那块塞进他手里,然后起身四处看了看:“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治疗仪?”

“不太可能吧。”夏油杰说,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一边吃那块没有味道的蛋白块一边说,“毕竟是全智能监测站,有机器人医生的可能性都比有治疗仪的可能性高一些。”

结果没能找到治疗仪,就连机器人医生也没能找到。五条悟在这的房间内四处乱翻了一阵,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完全报废的智能机器人,尝试启动了一番后,发现这家伙的电子眼竟然还能用。

“你就给它个安息吧。”

“不要,能做个投影仪也不错嘛!”现在兴致高昂的家伙又变成了五条悟,他嘴里叼着蛋白块,将电子眼的权限关联到自己手环上,“你想看什么?”

“随便你吧。”

“哦。”

五条悟说,房间内的发光条在他的操作下全部熄灭,电子眼展开投影,将一张照片投射在房间的天顶——是正在睡觉的夏油杰,他一头长发凌乱地落在枕头上,似乎休息不好,眉头紧紧蹙着。看样子是五条悟在飞船上偷拍的。

夏油杰:“……”

因为房间天顶呈弧形,这张照片被拉扯得有点扭曲。夏油杰无语地看向五条悟,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叼着的蛋白块都差点掉下来。五条悟又往下翻,是一段飞船上的监控录像,白发青年倒挂在金属杆上一边打游戏一边做卷腹,夏油杰推开卧室门走出来,站在门口用那种半梦半醒又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

夏油杰:“……”

五条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还有几张五条悟的搞笑自拍,两个人在生活区玩全息桌球玩得上火,差点打起来,约好了谁赢就可以用笔往对方脸上画一道,只是这一道也没有规定长度,夏油杰拿到笔就给五条悟脸上画了个螺旋线圈,还差点涂到他头发上,五条悟气得要死,终于轮到他赢的时候直接捏住笔要给夏油杰整张脸涂黑……

涂完五条悟又高兴了,于是就有了这几张照片,镜头里他一张脸占了四分之三,故意做了一个超级丑的鬼脸出来,夏油杰正在他背后很火大地躬身洗脸。

后面还有一张是他胁迫夏油杰一起拍的,他一只手挟着夏油杰的脖子逼迫他看摄像头,夏油杰正用毛巾擦脸,额头上还有一点点黑色墨迹,只露出一只眼睛来,是那种很想死掉的无语神情。

然后又是一小段视频,是五条悟随手录的,夏油杰在给五条悟点名要吃的爆米花撒糖粉,结果盖子没拧紧掉了下来,一整罐糖粉全部落进了爆米花里——饶是五条悟也吃不下这么甜的东西,两个人一起发出一声惨叫。

然后他翻到了那天他们看的恐怖电影的片段……五条悟迅速翻了过去,他不是很想在他们刚刚品尝了完全不知道符不符合食品安全规定的啤酒的情况下看那个。

“你不是怕了吧?”夏油杰笑他。

“才没有。”五条悟说。

又一段视频被投射出来,还是飞船监控拍摄下的画面。船舱内十分黑暗,各种零食和游戏设备到处乱摆,五条悟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夏油杰从房间内很慢地走出来。

他脚步轻轻地走到五条悟面前,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毯子重新盖上,然后就这样一直看了他好久,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五条悟没忍住扭头去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夏油杰,那一点微弱的光映在他眼睛里,对方正很认真地盯着投影看。画面里的夏油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五条悟好久,然后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五条悟醒了,两个人声音很低地对话。

所有的视频和照片都播放完了,电子眼自动将一片浩瀚宇宙中的半人马座投射在天顶上,星图缓慢旋转,它等待着下一步的播放指令。

夏油杰收回视线,五条悟还在看他,两个人平静地对视,白发青年嘴角的笑意都还没完全收回去。

“你喜欢我。”五条悟说,仔细去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沾沾自喜的意思。

夏油杰两手支在背后,侧着脑袋看他,承认得倒是很爽快:“嗯。”

五条悟还觉得不够:“‘嗯’是什么意思啊?”

“喜欢你的意思。”

“那你怎么……”五条悟想说那你怎么不追我,可转念一想,对方陪他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甚至主动替他处理了任务中大部分的麻烦活,平时也对他很好,和追求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没有准备好的人是他,于是五条悟又不说话了,这段突如其来的表白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两个人一起仰望天顶上旋转的星图,五条悟能听见夏油杰逐渐放缓的呼吸。

“我还做死刑审查师的时候。”夏油杰突然开口说道,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开口讲自己的事情,五条悟转头看向他。

“被审查者大约都三百岁以上,年轻人的身体,老人的灵魂。”

夏油杰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他们当中有些人对审查师无话可说,但是大部分都相当健谈,会对审查师分享自己数百年来的见闻,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为理想而活,像个英雄,像个开拓者,然后死这个念头突然有一天闯进他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超越了所有的理想和欲望……为什么?”

因为灵魂熄灭了。如今的夏油杰知道那个答案。永生并非祝福而是诅咒,因为人类并未拥有可以经受时间损耗的灵魂。恒星在亿万岁月中壮丽燃烧都有熄灭那一天,更何况人类这点微末的火种?这像是一种奇异的联系,两个同样有限的生命,后者在前者面前却如此渺小。

五条悟很安静地看着夏油杰,他好像终于有点明白夏油杰了。

狐狸座闪耀的碎星尘埃,仙后座的伟大尸骸,飞马座被黑洞撕扯吞噬的星体,燃星死寂空旷的大地——夏油杰着迷的那些东西,与他面前这罐啤酒并没有多少区别,死亡像是一条纽带,将渺小的个体与更伟大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如今他躺在一个即将死去的星系里一颗被遗弃的星球上,喝一罐啤酒,像是饮下前人旺盛的生命。

……什么啊。

他爱上了一个好孤独的灵魂。

五条悟轻轻动了动,伸手去拿那罐被他们遗忘多时的啤酒,里面的气泡已经跑出来好些了,也不再像刚开封的时候那样爽口了。夏油杰转头看他动作,五条悟盘腿坐着,攥着易拉罐喝了好大一口却没咽下去,脸颊上鼓出来一块。然后他低头将啤酒放到一边,猛地向夏油杰那边扑了过去。

夏油杰像大人对待小孩,礼貌地承认自己的好感,却交出主动权在等待。五条悟讨厌这样,他不是小孩,更不是那种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幼稚小孩——他不要这不对等的关系,他是……他是夏油杰什么人呢?

砰的一声,夏油杰被他推得撞在地板上。白色的影子向他靠近,在他眼睛里,半人马座十四颗主要恒星一起闪耀,散发出温柔的光辉,仿佛被重力牵引那般旋转着向他坠落而来。整个宇宙都对他低语。五条悟低下头义无反顾向他吻过来,那口没咽下去的酒淌进他喉咙,一起钻进来的还有一条柔软的舌头。

五条悟的嘴唇被酒液沾得冰凉,他眼睛紧紧闭着,青涩又混乱地吻他,然后对方伸手捧住他的脸,掌心像是一捧滚烫的火焰,再回过神来时躺在地上的那个就变成了他。夏油杰跪在地上,捧着他的脸反吻回去,舔舐他口腔里残存的酒液,长发从肩头垂落扫过他的脸颊。五条悟脸颊发红,握着他的手腕,不知道是要推开还是想让他再靠近一点的意思,在他做出那个决定之前,所能注意到的就已经只有夏油杰的心跳和体温了。

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从他的世界解体消失,除了夏油杰,他温热的身体和这具皮囊下孤独燃烧的灵魂真的好烫,五条悟觉得自己几乎要和他一起燃烧。

不过没关系,他喝下那口酒就是为了和他一起燃烧。

监测站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一些急促的喘息和衣服摩擦的微小声音,他们在虚拟的星空下接吻。五条悟已经明显被亲得有些混乱了,呼吸间带出些细小的鼻音,大脑里一片恍惚,攥着夏油杰手腕的手微微一松,就被对方转而握住,夏油杰的手顺进他五指之间,轻轻扣住。

吻结束的时候两人嘴唇上都沾着水色的光,是麦芽和酒精的味道,眼睛里盛着仿佛要溢出来的欲望。夏油杰搭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眼睛,五条悟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看着他。

夏油杰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因为,”夏油杰坐起来,手指还在他脸颊上亲昵地捏了一下,“你脸很红啊。”

五条悟还躺在地上,他用手臂挡了一下脸,不知道是缺氧还是太过激动的缘故,红潮几乎从他脸颊漫到脖子,最后延伸到背心里,他相当局促又愤怒地瞪了夏油杰一眼:“你别把我当小孩!”

“没把你当小孩。”夏油杰冲他摇了摇扣在一起的那只手。五条悟自从被夏油杰牵住之后,那只手好像就不属于他自己一般不会动了,笨拙地跟着晃了晃。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动作僵硬地拽了拽夏油杰,于是对方俯下身,又亲吻他。

这次就不像上一个吻那样莽撞又混乱了,夏油杰吻得认真又却不容拒绝,气息交换时带出湿润的吻音。二人相扣的那只手还是没松开,五条悟感觉自己心脏砰砰直跳,但是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然后他开始回吻。

再然后他就开始不老实地动手动脚,夏油杰艰难地打住这个吻,把五条悟到处乱摸的那只手也攥住,好笑地问:“你做什么?”

五条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反射着恒星光芒,像是块透彻的宝石。于是夏油杰又亲了亲他的眼睛,五条悟双腿往一起蜷了蜷,他有点硬了,他相信夏油杰也是一样,但是对方明显比他更冷静一点,夏油杰将五条悟两只手都按着:“再亲就走火了。”

“走火就走火……”五条悟小声说。

“接下来还有正事呢,”夏油杰提醒他,“上去本来就比下来要麻烦一些,还是不要浪费体力。”

“那就只接吻。”五条悟说,支起身体,像只毛茸茸的动物那般又凑上来。爱情如同潮汐,在两个人每一次靠近时将他们牵引,浪花温柔地淹没所有的理智,两个人就这样吻了半晌。

终于突破了那一直没能突破的界限,五条悟不再介意和他触碰,手指新奇地从他皮肤上划过,从臂膀到脖颈,揉捏他的耳朵又故意解开他的发圈,用手指梳理他黑色的长发,白发青年突然有点傻地笑起来:“我刚见到你的时候……”

夏油杰也笑了笑。

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都光顾着震惊了。五条悟第一次好好打量夏油杰是在解冻后的第二天,他和硝子坐在广场边的咖啡厅吃栗子馅饼,淑女小鸟落满他肩膀,啄食着他手上的面包屑,他被埋在一场活着的大雪中,然后夏油杰来了,那些从不怕人的漂亮的生物就躲避他一般都离去了。

男人认真地扫视菜单,点餐,然后二人对视。

“心想着我的灵魂伴侣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五条悟笑着说,“完全不来电,也没有话可以讲。”

“嗯。”夏油杰也笑,他很放松,爱情似乎有让人变得懒洋洋的魔力。五条悟继续说:“一百三十二岁,真是个老古董,没劲透了,发型很奇怪,看起来也不讨人喜欢……我才不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度过那剩下的一百年。”

“发型真的很怪吗?”

“就是很怪。”五条悟伸手扯了扯他的头发,“我刚说的那些你在意的只有这个吗?”

“因为我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也在想差不多的事情啊。”夏油杰说,“当时确实不太来电。”

“不会吧,你看不上我?”五条悟突然不服气起来,一只手对着自己从头到脚比划了一下,“我?”

“太孩子气了,精力太充沛了,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讲究。”夏油杰突然想起来两人刚见面时的那个栗子馅饼,“你当时都吃到鼻子上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干嘛不提醒我!”

“因为我还挺想看你出糗的。”夏油杰诚实地说,五条悟立刻爬起来骑到他身上,作势要动手揍他。夏油杰肩膀上挨了他一拳又笑他,真是好孩子气的举动。五条悟气不过:“那些你都讨厌的话,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夏油杰也笑着给出答案——“因为喜欢不讲道理呀。”

因为爱情不讲道理,用蛮不讲理把缺点都变成优点的魔法,两颗永不会有交集的天体开始彼此靠近旋转,于是孩子气也没关系,精力充沛也没关系,自我感觉良好也没关系,你爱吃甜的地方很可爱,疯狂又不要命的地方我也很喜欢。

夏油杰突然猛地动作,左腿用力向上一抬,本来骑坐在他身上的五条悟被顶得往前扑倒,然后夏油杰拦腰抱住将他用力一掀,现在又变成了他压着五条悟的姿势了,他低下头亲了亲白发青年的嘴角:“好了,收拾东西了。”

然后夏油杰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将自己的长发重新挽起。

最后是怎么回到飞船上这事五条悟都有些浑浑噩噩记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做那些事情时,他脑子里完全想着的是别的东西。他们攀爬过近千米的悬崖回到飞船上,预热引擎从地球起飞,设定返航路线,打开人造重力,将那古老的星系彻底甩在背后……那种古怪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涌动,五条悟又有点扛不住,他摸了摸鼻子:“……我去洗澡。”

夏油杰说好。五条悟设定好自动驾驶后,就拿了干净衣服走进浴室,这一趟下来他们两个都出了一身大汗,五条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热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了些独处的空间。

他和夏油杰的关系如此突飞猛进是完全在他计划之外的事情——或者说关于夏油杰的任何事情本来就都在他意料之外,与他相遇就根本是个意外。五条悟在热水下站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往自己身上打泡沫,像是个信号有延迟的机器人,脑子里想着要去做什么,身体要隔上好一会儿才能有行动。

然后他听到气压门打开的声音,不知是谁走进来——也只能是夏油杰了。五条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将头发向后捋:“你做什么?”

夏油杰没说话,当着他的面将背心随手脱了,开始换衣服。五条悟顿时感觉自己心跳又快了起来,面上发热:“你要一起洗吗?”

“你要是害羞可以直说。”夏油杰将头发散下来,微微弯曲的发尾垂落扫过他线条完美的背部肌肉,五条悟咽了咽口水,嘴巴里发干:“我为什么要害羞?”

“那最好?”夏油杰说,向五条悟的方向走过来,对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后背撞到舱壁上。五条悟正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往下看,于是只能盯着夏油杰的眼睛,对方故意说:“你说叫我别把你当小孩子?”

五条悟知道夏油杰什么意思,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有基本常识的成年人了,所以在夏油杰穿过水幕来吻他时,他没有躲,甚至还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对方。赤裸的皮肤接触和单纯亲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五条悟感觉自己脑海里霎时间一片空白。夏油杰火炭般的手掌按在他肩胛上,很用力地吻他,热水从他们二人头顶淋下,叫人睁不开眼睛。五条悟向后让了让,似乎是想躲,然而夏油杰没给他机会,箍着他腰的手用力,于是五条悟结结实实地贴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微微勃起的性器贴在对方小腹上。

“我以前……”五条悟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呼吸,这个吻实在是太有入侵性了,“嗯,没和别人这么亲密过。”

他是很骄傲的人,也不屑于轻易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这二十八年来喜欢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夏油杰。夏油杰对他说:“我来。”

他用手将二人的性器并在一起,拇指磨蹭着五条悟的冠状沟来回套弄,对方立刻就有点发起抖来,明显是没被这样对待过。五条悟的下腹的毛发和他身上其他地方一样色素浅淡,性器也带一点淡淡的粉色,夏油杰的动作带一点粗暴而强制的意味,敏感的地方被摩挲得又痛又爽。他努力把叫声闷在喉咙里,到最后控制不住了就去咬夏油杰的肩膀,对方始终沉默地环着他,有条不紊地给予他快感,到最后射出来时五条悟几乎在夏油杰肩膀上留下一个要见血的牙印来。

精液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漫在二人的性器上,夏油杰用手抹开,又让那些东西被热水冲去。他将花洒关掉,扯了浴巾罩在五条悟头上:“好了。”

“……”五条悟睁大眼睛,“不做吗?”

看夏油杰这副架势,五条悟本以为他们今天肯定是要做到底的,没想到对方临门一脚踩了刹车,还用那种特别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他:“没有润滑剂啊!还不是怕你痛。”

“……”

毕竟谁都没有设想过他们的关系会进展得如此之快,飞船上并未准备任何润滑剂。五条悟有点悻悻,他是射得爽了但是夏油杰下面还硬着,这就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那我帮你好了。”五条悟说。

夏油杰故意笑他:“你怎么帮?”

“……手。”

“我自己也有手。”

五条悟恼怒地瞪着他:“我身上哪个部件是你自己没有的!”

这样说着,他还是在夏油杰面前半跪下来,怀着有点震撼的心情握住对方的性器,吃进去前还略带不安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很生涩地纳入口中。夏油杰没说话,只是呼吸突然间变沉重了一些。五条悟尽力张大嘴巴吃到最深处,夏油杰一只手搭在他下颌上,像是握着他的下巴:“尽力就可以了。”

五条悟吐出来,很轻地咳了一声,又张嘴去舔。他是不服输的脾气,第一次没吃下去,后面又尝试着深喉。然而五条悟娇气的嘴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最后眼眶都有点发红,全是生理性的眼泪,看着可怜巴巴的。

夏油杰没射在他嘴里,高潮的时候他从五条悟的嘴巴里退了出来,乳白色的液体溅了一些在对方脸颊上,大部分落在胸腹。他又打开热水替五条悟冲干净,将对方拉起来亲了亲对方的嘴唇:“好了,你先出去。”

五条悟没再说什么,漱完口裹着浴巾出去了。夏油杰在浴室又待了一会儿,将自己彻底冲洗完后才走出来。一出来就看到五条悟披着浴巾蹲在零食柜前翻找着什么,身边已经堆了一大堆包装袋了。

“你在找什么?”夏油杰一边擦头发一边随口问道,五条悟没回答,回头看他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一只手探到柜子最深处,掏出了什么东西来。

“这个……嗯,应该能行吧?”

他把那个罐子冲夏油杰摇了摇——那是一罐蜂蜜糖浆。

“你真的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你烦死了,”五条悟说,他坐在床沿,看着夏油杰拧开糖浆的盖子,两根骨节清晰的手指探进去,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甜腻的味道,他随便沾了点,塞进五条悟嘴里,白发青年一边舔去他手指上的甜汁,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还要问几遍啊。”

夏油杰果然没再问他,只是按着他的后脑又去亲吻他,分走他嘴巴里的甜味。房间内温暖干燥,五条悟一只手顺着夏油杰的后背摸到头发,手指顺进他仍然有点潮湿的发根。对方一只手压在他胸膛上推着他倒下,伸手在糖浆罐子里搅合了一下,往五条悟身后探去。青年露出有些隐忍的表情来,很轻地嗯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

“痛?”

“倒没有……只是……”五条悟从没被人这样触碰过,因此夏油杰那根手指在他体内的感觉格外鲜明,“感觉好奇怪。”

他随着夏油杰那根手指的深入而逐渐绷紧身体,很小声地抽了口气。尽管是五条悟主动要求的做到底,但他依然看起来紧张得要命,又努力试图放松,搭在夏油杰手臂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他的肌肉掐出一个陷下去的弧度,糖浆裹着夏油杰的手指在他身体里搅合出黏腻的声音。

他又加了一根手指探进去,眼睛始终注视着五条悟,手腕转动,寻找着能刺激到前列腺的那个位置。五条悟的反应青涩又直接,虽然笨拙却很坦荡,当夏油杰刺激到对的地方的时候会发出舒服的鼻音,管他要更多的东西,撒娇一般喊他杰。他刚射过一次的性器又硬起来,流出大量的前液,他摸索着想去触碰,又被夏油杰攥住手腕。五条悟发出一声抗议,却还是很听话地没有再自己弄。

夏油杰的克制似乎也到了尽头,他将手指从五条悟下面抽出来,攥着对方的胯骨将他拖到自己身下,扶着自己的性器进入那个高热湿润的穴口。五条悟终于还是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吃痛的叫声,一脚踩在他肩膀上:“你……唔、慢点啊!”

夏油杰不说话,只是跪在床沿,缓慢又坚定地将巨大的性器送入他的身体。五条悟下面紧得要命,浑身都在发抖,被手指进入和被夏油杰那粗大一根进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穴口被完全撑开,五条悟的腹肌绷出好看的形状,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全身上下都泛起潮红。

太大了,五条悟心想,虽说刚刚替他口交时就已经发现夏油杰那玩意分量不小,但是真的操进他身体里还是让人觉得震撼。夏油杰还在深入,他怎么还没有全部塞进来?那玩意会不会顶到他的胃……

等夏油杰完全进去时,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的汗,五条悟是紧张得,夏油杰则是忍得。如果他不在乎五条悟,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将人按在床上闯进去,反正有射线治疗仪,不管他多么粗暴对方也不会受到永久性的伤害。

但是这人是五条悟,那么骄傲又放肆的五条悟坦诚地将自己交给他。夏油杰俯下身,亲吻五条悟的头发又吻他紧蹙的眉心,他缓缓向外抽出一些,又慢慢顶回去。五条悟一只手攀上他脖子,夏油杰知道他能受得住,于是渐渐开始加速。

除了最开始进入时有些疼痛,完全适应后五条悟就逐渐感受到了那种由体内扩散而出的酸胀快感。夏油杰几乎是居高临下地把他压在床上操,这个姿势下五条悟完全没法反抗,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整个人都被彻底被掌控。他挣扎着追逐着夏油杰的嘴唇,似乎是索吻,然而夏油杰真的来吻他时他又有点受不了,仿佛上下都被一起入侵。他在亲吻的缝隙间挣扎出一点呼吸,侧过头去亲吻夏油杰锋利的下颌线条和耳垂,在他脖颈上留下吮吸的痕迹,他能听到夏油杰脖颈的肌肉和皮肤下血液奔涌的声音,那种焦躁又混乱的欲望,而他也一样。五条悟很混乱地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叫声,喊夏油杰的名字,太深了或者还不够,粗暴一点,或者温柔一些。

像是一场坠毁事故,爆炸过后烈火烧尽了原野,于是没有谁再是完整的。

最后五条悟是在夏油杰手掌中射出来的,夏油杰在他体内又进出两下,也射了出来。夏油杰伏在他身上,两人好一阵都没动,似乎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呼吸。五条悟眼神都有点涣散,胸膛起伏,他抬起手抚摸夏油杰的肩背,对方也抱着他。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再冒出这个念头已经是后半夜五条悟睡醒时了。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盯着面前的金属舱壁思考这个问题,夏油杰在他背后睡得很沉,呼吸慢而浅,一只手臂横在他腰上将他搂在身前。五条悟稍微动了动,感觉腰还是很酸,后面还有一种仿佛没能合拢的幻觉。

做完爱清理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场色情灾难,五条悟不想回忆被搅合得稀薄的糖浆混着精液从他腿根处往外流的感觉,那实在是太尴尬了。最后两人上床睡觉时都是筋疲力尽的状态,先是为委托爬高走低地忙活了一通,回来又做了这么激烈的事情,脑子里已经除了休息装不下别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五条悟睡醒了,就又有点按捺不住过剩的精力。他想起自己那些游戏和电影,又摸了摸饿得扁下去的肚皮,蠢蠢欲动地想从床上爬起来。夏油杰被他折腾得清醒了一些,环着他的手臂向内收紧,将人重新扯回自己怀里。

“……我要起床。”五条悟说,黑暗中他没得到回应,夏油杰呼吸绵长,似乎是又睡着了,于是他尝试着往外爬。

随后他腰间的手像是捕兽夹那般骤然收紧,五条悟被重新拖回他身下。这次夏油杰更过分,半个身体压着他,一条腿也嵌进他两腿之间,像是野兽霸占着他的猎物,没太清醒的声音听起来也威胁意味十足:“睡觉。”

“可是我——”

“不然就再做一次。”

五条悟闭嘴了,为了自己隐隐作痛的腰着想。夏油杰这种有点幼稚的举动又让他有点高兴,情不自禁胡思乱想起来。

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回到银河冒险家协会了,虽然手续比较麻烦,但是不如趁着这给机会让夏油杰也注册成冒险家好了。

注册成为冒险家可不仅仅只是登记姓名的事情,还要经过复杂周密的培训和考试……五条悟觉得那些肯定难不倒夏油杰,如果对方需要,他也可以陪他一起参加,哈哈。

然后他们可以组一对搭档,这让他有点兴奋——他也要有搭档了。

五条悟得意地转了个身,往夏油杰的怀里钻,对方被他这一番动静又闹醒了,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很没脾气地将人重新揽住。五条悟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完全把饿的事情忘记了,最后又和夏油杰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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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第二天很不好受。

腰部酸痛或许治疗仪可以治疗,但是那种后面那种——难以启齿的,仿佛还有异物在里面的诡异幻觉就不是治疗仪能解决的了。五条悟走路都感觉哪里不对,于是一整天不是在床上趴着就是在沙发上趴着,使足了性子去指挥夏油杰。夏油杰倒是很淡定,可能是因为在五条悟的飞船上终于睡了有史以来最安逸的一觉,他现在对对方的容忍度很高。

反正五条悟的颐指气使也就是让他去拿个零食,放个电影,让他在旁边充当下人肉靠垫什么的,夏油杰根本无所谓。两人回归了惯常的那种生活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夏油杰这次感觉有只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你还想浪费多少蜂蜜糖浆。”

五条悟的手探进他衣服里,眼睛倒还是装模做样地停留在电影上,从夏油杰温热的胸膛一路往下摸,手指拨开他的裤子:“不做到底……”

最后两人都完全忘了电影,夏油杰把五条悟压在沙发上折腾得他射了两次。白发青年半躺在他怀里,裤子只扯下一半,卫衣半掀着露出一小截腰来,喘息着向上挺了挺,似乎是把性器往夏油杰手上送。五条悟开了荤之后食髓知味,对于欲望表现得分外坦诚,也不介意这种被对方完全掌控的感觉,夏油杰真想不管不顾就这么把他干了。

——待会儿要把目的地从银河冒险家协会调整成最近的补给星球。夏油杰这样想着,把湿淋淋的液体全抹在五条悟腿间,将对方翻成背对着他的姿势,粗大的性器在他发红的白皙腿根间进出,这个姿势每一下他都能从后面顶到五条悟柔软的囊袋,和真的操进去区别也不大了。五条悟被他顶得往上窜,喉咙里发出又痛又爽的叫声,一只手按着茶几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零食碗,生活区内一片狼藉。

“杰——啊、痛……!”五条悟有点抓狂地去推他,“夏油杰!”

换来的只有屁股上一巴掌,夏油杰还叫他两条腿夹紧点。五条悟回身就要给他一拳,被夏油杰当场截住,还将他那只手锁在了背后:“你还真是爽过就不认人了啊?”

被这样一说五条悟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点白眼狼,于是委委屈屈地忍了下来,最后夏油杰射的时候他又被顶得硬了,蛮不讲理地叫夏油杰替他解决——手不行,夏油杰太粗暴了,他都被撸得有点痛了。于是对方很无奈地将长发挽起,替他口了一次。

刚刚还很凶很暴力把你按着操的人,现在半跪在你身前将你的性器纳入温暖湿热的口腔是什么感觉?反正五条悟很快就爽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五条悟都没再作什么幺蛾子去闹他了,他的蛋被夏油杰顶肿了,这下就是真的走路都痛了。五条悟爽过去后现在又有点恼火,然而现在他一介伤号——蛋肿了当然也算受伤——是绝对打不过夏油杰的,哪怕想要复仇,也只能等自己伤好了才行……于是他忍。

再然后二人到达了补给星球,那是个无人驻扎的全智能运输星球,需要什么只需要在电子屏幕上下单就会有智能机械进行制作和配送。夏油杰为五条悟叫了点他喜欢吃的零食,补充了燃料和日用品——当然,还买了润滑剂。

看到润滑剂五条悟又暂时把复仇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心里发痒,想做,看夏油杰的眼神蠢蠢欲动,就差自己动手脱衣服了。于是两个人做了第二次,五条悟用下面吃过一次夏油杰的庞然大物,再去吃就没那么困难了,都不用夏油杰提出要求,他就主动要求对方稍微再粗暴一点也没关系——结局就是夏油杰按着脖子从床上干到床下,五条悟到最后感官全是混乱的,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最后已经叫得什么也顾不得了,甚至洗澡的时候发现乳头也被对方玩得破皮了。

彻底放开之后,两个人闹起来就不分时间了。夏油杰坐在桌边看书的时候五条悟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往他身上骑。五条悟挂在横杆上做卷腹时夏油杰突然走过去抚摸对方汗水淋漓的腹肌,又去捏他乳头。或者两个人打发时间玩全息游戏的时候,接个吻都会擦枪走火。五条悟是不喜欢克制的,硬了就想做,他还抓准时机报复了夏油杰一次,学着夏油杰第一次操他大腿根的样子,想趁对方睡着的时候脱了裤子从背后压着他乱蹭。夏油杰被他一阵乱搞弄得醒了,转过身和他对视的时候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儿”和“你在干嘛”。

最后俩人不大不小地打了一架,夏油杰成功镇压了那个犯上作乱的家伙,把他按在床上干得一天没能爬起来。

甚至在到达银河冒险家协会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又做了一场,五条悟浑身脱力,洗澡时都有点站不直,于是夏油杰一只手穿过他腋下,从背后搂着他。

温热潮湿的皮肤想贴,五条悟又有点荡漾,转过头和他接吻,没过一会儿就又有点冲动了,他强忍着把夏油杰推开一点:“都快到了,现在不行。”

“嗯。”夏油杰也说,“之后还是节制点吧。”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五条悟有点别扭地说道。

二人冲洗干净,还给对方吹了头发,五条悟尝试着给夏油杰梳头,还故意给他编了很搞笑的辫子。飞船终于到达了银河冒险家协会的领空时,夏油杰还在一脸恼火地对着镜子拆头发。

银河冒险家协会是一颗非常巨大的人造卫星,远远看上去像是宇宙中一团流浪的垃圾。它本身不围绕任何天体旋转,只是维持着与天狼星稳定的相对距离在宇宙中缓慢移动,方便来往的飞船对它进行定位,或许等天狼星熄灭那天,它会转向其他的恒星。

它有一条稳定星轨,一个核聚变燃料炉做成的人造太阳,还有四颗伴星般的卫星围绕它漂浮。这里有大约2亿常住人口,但是往来人流量却能达到10亿,冒险家、雇主、提交任务物品的、来解决纠纷报销支出的——密密麻麻地在协会里扎堆。现在五条悟也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将飞船停泊好,与夏油杰一起来到了交接任务的柜台,将泡在防撞凝胶里的芯片递给协会专门负责处理委托的内勤人员:“任务编号:B58S76239880H,完成,哦,还有报销。”

他将报销单一起递进去。那个内勤人员有一只植入的机械眼,他用那只眼睛将箱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这任务在列表里挂了两年了吧,竟然真的有人能完成?”

“对我那还不是小意思。”五条悟对内勤说,却用得意洋洋的眼神看夏油杰,冲他挑了挑眉毛。

对方检查完任务物品的完好程度后就在机器上操作起来,不一会儿五条悟的手环发出一声响,他低头查看了一下,显示五个工作日内会到账的却只有任务委托的金额和燃料报销费用:“……等等,装备报销呢?”

“没有报销。”

“……”

“你是不是没看清楚任务提示,‘仅报销燃料费用’。”内勤提醒道,将一个全息屏幕推到他面前,点开最下面那一行委托协议——“委托方仅承担燃料费用,不负责其他任何开销。”

“不是吧!”五条悟惨叫一声,“我购买装备的费用就赶上委托金额的一半了!”

“你冲我喊也没有用啊。”内勤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抽出一张表格,“填张单子右拐自助机器那边提交给纠纷处理系统——这种纠纷大概是C级吧?10年之内应该能有回信,好走不送。”

五条悟:“…………”

“算了。”他将单子推回给内勤,一脸无语地转身走了,“协会的垃圾系统究竟什么时候能升级下?效率真的太低了!早知道不买那么多脉冲炸弹……”

“明明是你自己没看清任务细节吧。”夏油杰说,五条悟本来就郁闷,这下被他一点就爆炸了,抓着他的衣领摇晃了两下:“你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说教我了啊啊啊啊——”

“好好。”夏油杰投降,“接下来呢,去做什么?”

想起这茬,五条悟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他把夏油杰往冒险家注册大厅那边推:“你去注册。”

夏油杰被他推着往前走,从喉咙里发出疑惑的一声:“注册什么?”

“注册成为冒险家啊!”五条悟说,“然后我们就可以组搭档了!”

“我们现在也和搭档没什么区别吧?”

“那怎么能一样?”五条悟反驳,“这简直就是地下情与结婚的区别好吗!”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哪里不对了,夏油杰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然没放过这个调侃他的机会:“哦,你想和我结婚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五条悟有点脸红,又觉得这句话似乎也有歧义,“我也不是不想的意思,我是——”

“我懂,我懂。”夏油杰用五条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挤兑他,“你别说了,越抹越黑。”

五条悟又开始摇晃他,脑子里想假如自己和夏油杰注册结婚——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注册大厅内挤挤挨挨,到处都是好奇的游客和新人。五条悟很快将刚才的事情抛在脑后,拉着夏油杰在一个注册机器前排队,同时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在协会做冒险家这些年的趣事来,誓要把夏油杰蛊上这条贼船。

周围很快聚集了一帮新人,面露憧憬地听着,毕竟这里大部分都是菜鸟,高级的冒险家都没见过几个。五条悟把冒险家补贴说得天花乱坠,夏油杰觉得好笑——明明这人自己刚刚申请的报销都没批下来。

“兄弟,你究竟是几级冒险家?”有人发问,五条悟似乎就在等人来问,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然是特级啦!”

“特级?真的假的!”

“在哪儿在哪儿?”

“能带带我吗?”

“能合照吗?你长得好帅,我是旅游过来的……”

整个注册大厅都轰动了,这下好多本来没注意到这边的人都围拢过来。夏油杰头痛地退后一步,将舞台留给五条悟一个人。

白发青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得意忘形过头了,场面变得十分麻烦,他勉强应付了一会儿,到最后不得不发飙才把那些围观群众都赶走,悻悻回到夏油杰身边。

夏油杰笑着看他,宽宏大量地没有再继续调侃五条悟,他们已经快排到机器前了。

“注册之后会有大概两个月左右的培训,不过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五条悟努力把刚刚的插曲忘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主要是土地风貌、枪械使用、体术,和各个地区星际法律的不同之处,还有冒险家守则之类的课程,对你来讲应该都是小意思吧?”

“听起来是没什么难度。”夏油杰笑着对他说,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觉出一些他笑容的不对劲之处。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夏油杰说,还是笑,他们前面那个人终于完成了注册,他走上前去,将手环里的芯片在机器上一刷。

注册机器会检测芯片中的个人信息,确定他的姓名、年龄、血统,和最近一次体检时的身体状况,读取他的履历和违法犯罪档案进行评估。

如果这一切都通过检查,机器会为他注册一个初级资格去进行体检和基因检测,再然后他就可以参与课程,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冒险家了。

电子屏幕上很快闪烁出夏油杰的信息,五条悟凑上去看。

姓名:夏油杰

血统:地球男性

年龄:132岁(已解冻)

注册状态:休眠中

休眠持续时间:67年

【是否解除休眠状态?】

【是】【否】

五条悟:“………………”

夏油杰笑着在那个【是】的按钮上敲了一下,屏幕上数据收起又重新弹出。

【身份激活】

冒险家姓名:夏油杰

在业时长:45年

已完成任务数:517

等级:特级

欢迎回来,夏油先生,银河冒险家协会永远对您敞开怀抱。

五条悟:“………………”

“你骗我。”

“我没有。”夏油杰说,“你自己也从来没问过吧?”

“你再说我没问过!在天卫一的时候我就问过了!”五条悟抓狂地冲他大喊,“‘做死刑审查师之前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我就差直接问你当没当过冒险家了!”

“当时和你又不熟,就干脆没说嘛。”夏油杰很无辜,然而五条悟不觉得无辜,五条悟气得要发疯了——如果他们不是在冒险家协会人潮拥挤的大厅,他绝对要给夏油杰点颜色瞧瞧!

这下夏油杰那超凡的身手,对于突发紧急情况的处理和适应能力都有了解释,这人明明是冒险家却不和他说清楚。现在五条悟总算是知道夏油杰排队的时候听他说那些话为什么会笑了,可能就根本是把他当傻子吧!哈哈!

现在的五条悟感觉像是灵魂出了车祸,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拼不起来,连思维都有点断断续续的。

“兄弟你们排错队了,解除组队去那台机器。”排在他们后面的好心人向旁边指了指。夏油杰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不,我们就是来组队的。”

“认真的吗?”后面那人上下打量他们,“不是我说,组队这件事情一定要谨慎,脾气合不来真的会很折磨人,我之前那个队友就事多得不行……”

那人絮絮叨叨地抱怨起自己的前队友来,五条悟被这么一打岔,勉强按捺住怒火。处理组队邀请的大厅里,大多是脾性相合,或者为了任务临时组队的冒险家们,气氛不说其乐融融多少也比较友好。

至于大厅另一头解除组队关系那边就比较鸡飞狗跳了,吵闹声能掀翻屋顶,不少人解除关系后还有财务纠纷要申报。那人指了指——“你看,跟离婚也没什么区别了,组队时不谨慎就会是这种下场。”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再次打量夏油杰和五条悟,几乎把“你俩一看就合不来不如趁早散伙”写在脸上。五条悟已经气得笑了:“跟离婚也没什么区别——哈!”

夏油杰不仅仅是冒险家,还是个特级。这件事情让五条悟相当震撼,还没结婚就已经想离婚那种程度的震撼。他拳头发痒,把指骨捏出响声来,夏油杰笑着牵了一下他的手:“别生气,往好处想——如果我真的是菜鸟一个,培训都要好久啊。”

但要说完全没有恶趣味那是不可能的,夏油杰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早之前他就说过——他还挺想看五条悟出糗的。这家伙出洋相的时候很可爱,刚刚站在注册机器前傻兮兮盯着他回不过神来的那副样子,夏油杰差点控制不住想凑上去亲亲他。

“好了,排到了。”夏油杰与五条悟在申请组队的队伍里站了半天,终于排到了机器前,“我也是第一次组队,让我看看……悟,刷一下你的手环?”

夏油杰先刷了自己的手环,机器上又显示出他的信息。五条悟没动,他瞪着眼睛看夏油杰,对方冲他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往机器前面送了一下,但是五条悟在机器扫描到芯片前就飞快地把手抽走了。

“你转过去。”他说。

夏油杰觉得好笑,五条悟肯定是被他伤了面子,不想让他看自己作为冒险家的注册资料了——毕竟虽然同为特级,但是五条悟的从业时长和完成的委托数量一定都比他少。五条悟又威胁道:“不许偷看!”

夏油杰很顺从地转过身等五条悟完成操作,这样他就刚好和排在他们后面等待组队的冒险家面对面了,对方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俩,明显在想这毫无信任可言的两个家伙究竟为什么要组队啊!

“咱俩谁是队长?”五条悟又问,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夏油杰耸耸肩:“随便。”

“我们的队伍里没有名叫‘随便’的家伙。”

“那就你。”

“我才不要做队长。”

“那就我。”

“……”

排在他们身后的人现在脸上的表情要是可以解读成文字,大概是“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啊”的意思,夏油杰也对他做出一个表情,意思是“我也觉得”。

“……”路人觉得自己好像被微妙地秀了一脸。

“好了。”

五条悟在机器上拍了下,夏油杰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两个人组队成功,已经可以接取双人委托了,于是他说:“唔,这就算‘结婚’了?要说什么誓词吗?”

“你……”五条悟肉眼可见地脸红了,以前他还觉得夏油杰性格无趣,那时候怎么没发现他也有这样坏心眼的一面?“你别以为我和你组了队这事就算过去了,反正解除组队也就是隔壁排一会儿队的功夫……”

夏油杰点点头:“那我们就是史上婚姻最短暂的灵魂伴侣了。接下来是什么委托?”

“所以在我消气之前你最好别惹我……我这边的单人委托全都推了,自动分配也关掉了。还是去看看双人委托吧,毕竟都组了双人队伍了。”

委托可以在手环上查看接取,夏油杰和五条悟从冒险家聚集的办事厅离开,走到了协会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

银河冒险家协会毕竟有2亿常住人口,于是也有正常的生活区和商业街道,并且因为冒险家协会也相当于人类文明的一个聚集中心,这里的街道相当繁华。人造日光现在转去了协会背面,天色一片漆黑,七彩斑斓的霓虹灯全亮着,夏油杰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五条悟把自己的墨镜摘给他戴,然后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戴上我的墨镜看起来像货真价实的瞎子!”五条悟乐不可支。他把墨镜给了夏油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暴露在霓虹灯光下,像是一块反射着绚烂光辉的宝石。他牵着像个瞎子的夏油杰四处闲逛,感觉和他们第一次访问天卫一的商业区的时候有点像。

五条悟是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性格,经常会被路上什么新奇玩意吸引驻足,大部分时候是新出品的甜食,不过这次就没有巨型棉花糖了。五条悟收获满满地转了两圈,兜里塞满了软糖和果冻,手上拿着两个蘸了糖霜的烤蛋糕,吃到一半,还往夏油杰面前递。

“我就不吃了。”

“……”五条悟用相当威胁的表情看着他,夏油杰这才想起这人好像还在生气,改口道:“那好吧。”

“不给了。”

五条悟收回了手,一脸不满意地转过头去看旁边商店的全息宣传画,那是可以制造全息雪景的小型投影仪,商家将它启动后,立刻有飘落的大雪将这一片街道全部覆盖。五条悟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下全息雪花——算法做得不错,那片雪花被他搅合得在空气中打了两个滚。

然后夏油杰突然伸出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将他拉扯着转过头来。

人来人往的吵闹街道上,雪花温柔落下。夏油杰旁若无人地和他接吻,温热的舌头探进他口腔,将糖霜的甜味全部卷走。

他吻得温柔,世界刹那间离他们二人远去,五条悟一时间除了这人嘴唇的温度几乎要把其他事情都忘记了,蛋糕都差点从指缝间落下去。

夏油杰亲够了,用拇指蹭了下五条悟的嘴角的糖霜碎末,轻轻舔了一下:“果然太甜了。”

五条悟:“…………”

他突然很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蛋糕,迈步快速向前走去,一米九的男人全力冲刺起来速度可不是盖的,夏油杰追了两步,在他身后喊他:“悟,你这是要去哪儿?”

五条悟又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他,那点蛋糕都被他三两口囫囵塞进嘴里,腮边微微鼓出来一块,像只仓鼠。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第一遍夏油杰还没听清,于是他又重复了第二遍。

“不逛了。”五条悟说,恨恨地看着夏油杰。

“怎么了?”夏油杰问,“我刚好像看到有家做挞的店,不去吗?”

“不去了!不逛了!”五条悟把蛋糕咽下去,又埋头往前走,夏油杰在他背后跟着,嘴里还是念叨:“那之前提到的游戏和电影,下一个委托也我们还没挑选呢。就算这些全都放下不提,你倒是吃了个半饱,我还没吃饭——悟?”

五条悟再次刹住脚步,转过身对着夏油杰就是一个熊扑,恶狠狠地亲了上来,牙齿还撞在对方嘴唇上。夏油杰痛得哼了一声,还是张开两手揽住他的腰,于是他再一次品尝到糖霜蛋糕的甜味,混着一点点血腥气,五条悟绝对是把他的嘴唇磕破了。

这就不是一个温柔的吻了,五条悟简直就是在他脸上报复般地乱咬一气,夏油杰双手收紧,隔着衣服感觉到五条悟明显已经勃起了。

怪不得不想逛了。夏油杰心想,我应该为我的重要性已经超过甜食感到欣喜吗?

“你还想吃饭?”五条悟问,他俩就像两个亲密的大玩偶那般脚步蹒跚又亲密地在街上搂着旋转了一个圈。夏油杰舔了舔嘴上的流血的地方嘶了一声,又对他笑:“不逛了,满意了吗?”

结果两个人饭也没吃,就先去旅店开了房间。不像上次两人在中转卫星时还开了两间房,这次他们是确确实实地住在了一起。一进门五条悟就把夏油杰按在墙上蹭来蹭去,一只手解开他用来束发的发圈,手指捋进他散落的长发中,亲吻时还故意用舌头去翻搅他嘴唇上的伤口。

然后他一路向下,将夏油杰的的衬衣扯得乱七八糟,舔吻他赤裸的胸膛和小腹,又将他皮带扯开——没等他继续动作,五条悟就突然被揪着衣领拽起来,猛地按在门板上。夏油杰把他挤在门上,手指粗暴地扯开他皮带,顺着内裤揉进他柔软的穴口——两人进入冒险家协会之前才刚刚做过,五条悟下面现在还是软的,甚至不需要太多扩张和润滑就能进去。

五条悟感觉夏油杰将他的裤子往下拽,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法克制的兴奋,但是心里却还有那么一小块不太甘心:“你……唔、千万别以为这就算过去了!”

“当然不可能过去。”夏油杰在他背后很轻地笑了一声,性器缓慢从他背后顶进去的时候还故意咬他的耳朵。五条悟浑身发抖,脚尖微微踮起,像是要逃离这场入侵,可夏油杰的声音从他耳朵里灌进来,让他再没法思考别的。

“要叫‘前辈’。”

“唔……”五条悟十分配合地竭力放松,好让夏油杰完全进来,呼吸断续都还阻挡不了他嘴上挑衅,“那得看你能不能让我叫出来。”

夏油杰猛地往里挺了挺,五条悟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快感沿着脊椎烧了上去,门板被两个人撞得咣当响。

最终五条悟当然还是叫出口了,在床上,陷在枕头里,混在一大堆骂人的话和催促夏油杰给他个痛快的话当中。两个人在性事上逐渐变得合拍的代价就是夏油杰对他的掌控越来越游刃有余,如果他想,他可以一直把五条悟控制在高潮的边缘,却不让他射出来。

他也不给五条悟自己去抚慰的机会,而是将他每一个敏感点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五条悟在无法射精的干性高潮里被他干得精疲力尽,意识都要涣散了,最终还是松口喊了那个让他不甘心又有点羞耻的称呼,不过没多久他就被操得彻底没法吐出有意义的词句了。夏油杰最终还是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个痛快,射出来的时候,五条悟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所以最后做完也没去吃晚饭,五条悟甚至耍赖要夏油杰抱他去洗澡。一米九的男人撒娇要抱抱,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肯定会十分违和,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在五条悟身上时看起来就十分正常。

不过他被干得两腿拌蒜站不稳也是事实,最后夏油杰替他做了清洁,两个热恋中的傻瓜很是悠闲地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一早先睡醒的是夏油杰。那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线温暖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间落下照在他脸上,夏油杰没去确认时间,而是在心中估计了一下——按照银河冒险家协会的星轨运行速度和方向,他大概睡了有九个小时。

五条悟还趴在床上睡得正香,脸藏在枕头里。他半夜不老实地蹬了几次被子,此刻线条完美的宽阔脊背和收得窄窄的腰线全露着,在晨曦的日光下看起来如同神的造物——只是那上面的吻痕与指印看起来就不那么圣洁了。

夏油杰凑过去亲吻他,亲吻他睡得乱翘的、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发丝,往下吻他的耳朵和脖颈,随即是肩膀。他的吻羽毛般顺着五条悟的脊线一路向下。五条悟逐渐醒来,从喉咙里挤出很朦胧的一声疑问,然后他慢吞吞地翻过身,伸手在夏油杰的长发上摸了一把。

夏油杰低下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亲,手指顺着他胸膛的线条向下,五条悟有一点晨勃,当然,他也是——但是他们也不是非做不可,毕竟这几天做得实在是有点太激烈了。

然而五条悟似乎连这点犹豫都没有,他甚至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神色有点困倦,雪一般的睫毛颤动,还是十分诚实地踢开被子,好让夏油杰能更好的抚摸自己,同时一只手摸向夏油杰两腿之间。昨晚清洁过后他们干脆裸睡的,此刻真是十分方便擦枪走火。

“还想做?”

“嗯……”

“能行吗?”夏油杰问,他翻身压在五条悟身上,白发青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声音里还带着困倦的鼻音:“你稍微……”

五条悟很小声地嘟囔了句什么,像是要睡着那般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又勉强提起精神:“你稍微温柔点,偶尔也……”

明明完全没睡醒,话都还说不清楚。夏油杰有点想笑,最终两个人大清早又在床上来了一次,他尽量做得温柔,没给他太激烈的东西。五条悟被他顶得十分惬意,脑袋埋在枕头里,还是不肯睁开眼睛,嘴角却挂着一点点笑,像是沉浸在一个懒洋洋的梦境里。

做完这趟五条悟终于清醒了,二人都折腾不动了。五条悟挣扎着把扔在床边地上的外套扯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昨天买的糖果塞进嘴里,又扔给夏油杰一点。这次夏油杰没推辞,从昨晚折腾到现在这个时间还错过了两餐,他也快饿死了。

“……以后还是节制一点吧。”

最终,五条悟沉痛地说道。

“你穿西装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帅。”

五条悟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歪头打量夏油杰。对方站在房间正中央,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装搭配着同样是黑色的缎料衬衫,胸前两颗扣子敞着,小麦色的胸大肌一半露在外面,从肌肉的发达程度来看,简直让人不禁怀疑那两枚扣子根本就系不上。

“至少让我换件能系上扣子的衬衫。”夏油杰抬高下颌,肯定了五条悟的猜测,声音里有点无奈。然而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的造型师充耳不闻,在搭配了耳饰袖扣和戒指后,正忙着为他搭配合适的项链。

“这个暴露程度对你这种老古董太超前了吗?”五条悟嘲笑道,他雪白的短发打了发胶,没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到处乱翘,而是整理出造型,露出点光洁的额头。身上一套西装皮鞋全部都是白色的,袖扣和耳钉则搭配了漂亮的蓝色宝石,与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格外相配——造型师不允许他戴墨镜,声称遮掩那双漂亮的眼睛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他这边结束得比夏油杰要早,只因为对方的造型师在夏油杰那头黑色长发上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按照他的话来说,他要给夏油杰设计出个又欲又颓废又奢靡的造型来。五条悟走过去,小心地替他撩起被造型师打理得凌乱的长发,让对方将他精心挑选的那条镶着黑色碎钻的金色项链为夏油杰戴好。夏油杰没脾气地被他们摆弄,如同一截被人精心装点的木头。

“好了!”造型师拍拍手道,“访谈节目大概两个小时后开始,建议你们接下来这段时间休息下,提前对对台本,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也有个数……我就先走了。”

“知道啦——”五条悟拖长音调应了一句,看着造型师推开门走了出去。夏油杰不太适应地摸了摸摸了摸身上的饰品,低声道:“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什么啊,任务不是我们一起挑的吗?”五条悟抱怨道。休息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顿时就随意起来,白发青年闲不住地用手指玩夏油杰披散的长发,“是你想要挑选个危险系数相对较低的任务吧?”

双人执行类的任务不少,夏油杰和五条悟在那个约好了“节制”的白天趴在床上对着手环翻了半天。

因为战乱导致警力不足需要冒险家协助押送危险犯罪者——容易牵扯到地域政治,算了。

寻人委托,爱人离家出走半月有余——找人本来就是冒险家最讨厌的活计,完成率极低,这个委托金也给太少了,算了。

未知星域星图绘制,未知星球地形探测——委托金倒是给得不少,但是五条悟实在不想去生态环境太极端的地方了,他已经受够了,所以还是算了。

“你到底想接哪种任务?”夏油杰转头去看五条悟,他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肩背赤裸,乱糟糟的黑色长发下,脖颈上还有五条悟一个牙印,是昨天咬的。

五条悟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似乎是在思考。

沉默了几秒钟,他咽了口口水,诚实地开口:“我不想接任务……”

“……”

“我就想……”——就想不务正业地开个房间,没日没夜地做爱,做不动了就抱在一起看个电影玩儿会游戏什么的……总之什么正事也不想干。

“我们不是说要节制?”夏油杰打断他。

“哦,对。”五条悟说,不知为何有点垂头丧气,继续往下翻任务列表,“要节制。”

然后他们就翻到了这个任务。

【安全保障委托】

保护对象:“罗兰小姐”

委托等级:A级(原D级任务,因应征人数过多,现将任务提升到A级,实际危险程度极低。)

委托详情:星际知名歌唱家罗兰小姐即将于帕雷拉星举办个人演唱会,为了符合其演唱会主题,现面向协会招聘两位符合要求的冒险家充当其保镖,参与接下来一系列的红毯、拍摄、采访与演唱会活动。

委托备注:事实上我拥有非常专业的安保团队,并不需要冒险家的协助……但怎么说呢,这次的活动主题毕竟与银河冒险有关,除了邀请来自各个星球的原住民参与活动,要是一个冒险家也没有似乎也太寒酸了点?我可以提供丰厚的薪酬,服装、食宿,往返路费也可以报销……但是,嘿,你必须得是帅哥。——罗兰小姐

其余委托要求请查看委托附录。

夏油杰挑中这个任务的原因就是帕雷拉星非同一般的安全保障,与大部分星球不一样,帕雷拉禁止前往此地的旅客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就算是承担着特殊任务的安保人员、冒险家、警察以及士兵,也禁止携带致死性的武器。

帕雷拉星环境优美,空气中氧含量适宜,重力系数大约0.9,算是相当出名的旅游星球,再加上这个任务本身不要求冒险家出力保护雇主,薪酬还算客观,夏油杰把这当作公费旅行,觉得这样玩上一圈也不错。

五条悟的想法则更简单,他双手握拳,湛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想看你穿正装!”

“哈……”

夏油杰平时穿衣服很随意,虽说也算不上不修边幅,但他向来什么舒服穿什么,平时穿宽松的裤子和上衣更多一些。五条悟其实很喜欢他这点,毕竟衣服穿得宽松就意味着做爱时脱下方便。但是现在,他满心只想看夏油杰穿正装的样子。

“上面只说‘提供服装’,没说具体是什么样的衣服吧?”夏油杰一边点进委托附录一边说。

“总之星际巨星的服装团队审美不会太差,我们去白嫖她的造型师。”五条悟一边说,一边往他背上爬,把毛茸茸的脑袋塞进夏油杰的肩窝,从他身后查看屏幕上的委托附录,“哇,要求好多……地球男性,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以上,样貌端庄,谈吐得体,从业年限与冒险家等级可适当放宽……以下负面清单满足任何一项,委托申请将无法受理:冒险家自身严重精神问题,星际联盟内任意主权星球犯罪记录……”

罗兰小姐从第一次在星网上一展歌喉,到现在已有大约五百年的时间。夏油杰一目十行地阅读附录,问道:“你听过她的歌?”

“罗兰小姐那么有名,我怎么会不知道?”五条悟在他背上乱动,“我还有她十张专辑呢!”

夏油杰没说话,侧过头去看他。二人距离极近,五条悟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这个距离都找不出一点瑕疵,他鼻梁、嘴唇形状优美,皮肤白皙,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宝石般闪闪发亮,雪白的睫毛随着视线移动颤抖。五条悟看着他,脸上挂着无辜又灿烂的笑容。

但是他一点都不无辜,夏油杰开口:“你顶到我了。”

五条悟脸上的笑容垮掉了,他不情不愿地说:“节制也不能完全不做吧……”

“早上不是已经做过了?”夏油杰翻了个身,把五条悟掀去一边,“说起来,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还没考虑吧?”

“什么?”

“如果我们接受了委托又因为不符合条件被刷下来怎么办?”

五条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除非大名鼎鼎的歌唱家罗兰小姐是个瞎子。”

事实证明,大名鼎鼎的罗兰小姐确实不是瞎子,两个相貌都是一等一的特级冒险家,已解冻的灵魂伴侣,巨大的年龄差——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话题人物!对方团队很快给他们发出邀请,与他们对接了日程安排和相关身体数据,开始定制礼服。

于是现在夏油杰一身正装地站在他面前,五条悟的美梦成了真。他本来个子就高,从这个角度看夏油杰肌肉起伏的胸膛简直觉得口干舌燥。可能是他盯着看的视线实在是太露骨了,夏油杰笑着问他:“喜欢这一身?”

“那肯定比我还差点。”五条悟嘴上故意这样说,手却很诚实地往他胸肌上摸,还隔着衬衣用力掐了一把。两个人呼吸顿时都有点急促起来,五条悟凑过去想亲他,夏油杰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人却往后仰了仰。

“你知道我们身上的礼服有多贵吗?”

“我才不管,反正你只解开腰带也可以把?”五条悟说,好像还真的认真盘算起来怎么在这个不算太宽敞的休息室和夏油杰来一炮,“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等等,你别开玩笑了。”夏油杰哭笑不得,按住五条悟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手,“衣服会弄皱的。”

“你真烦人。”五条悟说,还是不放弃地去蹭他,夏油杰安抚性地碰了碰他的嘴唇,不过这安抚性的吻很快发展成了唇舌交缠。夏油杰被他三番五次的引诱勾出火来,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用力,反过来啃咬他的嘴唇。五条悟这下满意了,亲吻换气的空隙间没忍住发出得逞的闷笑声。他推搡着夏油杰往沙发那边挪,不过还没等他们再有什么行动,休息室的大门就被人敲响然后推开了。

“初次见面,冒险家先生们。”他们的雇主站在门口,一身垂坠感绝佳的金属色长裙,声音焦虑,“我实在是不太放心,希望你们已经核对过接下来的流程了,这是我六百周岁生日演唱会,哪怕出一点儿差错都叫人抓狂——你们在干什么?”

“嗯?没有啊。”五条悟和夏油杰都姿态帅气地站得笔挺,脸上挂着同款塑料笑容,笑眯眯地看着雇主。对方疑虑地眯起眼睛盯着这两个人,注意到这两人的西装外套都有一些不太明显的褶皱。

“……总之,我们不如为接下来的流程一起做下准备,也互相熟悉一下?”最终,罗兰小姐还是放过了这个话题,开口说道。五条悟欣然应允,他们一起走向沙发坐下,夏油杰为他们各倒了一杯柠檬水,雇主似乎对他的行为还算满意,接过水杯时点头致意说了声谢谢。

夏油杰将水杯递给五条悟时对方就没这么老实了,白发青年接过水杯时刻意在他掌心猫般挠了一下。

夏油杰威胁地做了个口型,五条悟看懂了——节制,又是该死的节制。

我也开始后悔了。五条悟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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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雷拉星球拥有一座可容纳五千四百万人的悬浮露天音乐厅,五万个检票验证口持续工作也花费了将近四个小时才让观众全部入场。在这个过程中,会场中的全息影像始终播放着为这场生日纪念演唱会准备的录像与采访。“拥抱宇宙,拥抱自己,拥抱崭新的冒险”这行标语在音乐厅上方闪闪发亮,向着虚空抛洒光粉。

影像中先是显示出一张全息影像图,画面正中心自然是已经时年六百岁的罗兰小姐,随后依次是受她邀请,来自星系各个角落的外星友人,在最左侧和最右侧,则站着名义上承担着她的安保工作的两位不知名银河冒险家。

“嘿,那是谁?”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两位大帅哥,对身边的朋友发出提问,然而他朋友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能拍照发给自己其他的朋友,很快“这两个帅哥究竟是谁”就变成了星网推送热潮之一。

与此同时,家入硝子正躺在某遥远度假星球的落日海滩晒着太阳,侍者走过来为她呈上她刚刚点的鸡尾酒,她漫不经心地拿起来,顺便看了一眼手环。

都说真正的度假要远离网络世俗,进入真正的“冥想”的状态,家入硝子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做到,但反正她做不到。

星际社会的居民总是有点上瘾症状,对死亡,对烟酒之类会破坏身体的爱好,或者是对网络——要么就三者皆有。家入硝子随便扫了眼“罗兰小姐生日纪念演唱会倒计时”的新闻,点进去一眼就看到五条悟一身白色西装,露出一排白色牙齿笑得阳光灿烂的样子,这家伙似乎永远也没个正形,那张全息照片上,他正伸出手在旁边那个燃烧着纯白色光芒的纯能量生命体背后比兔子耳朵。

然后她看到了最右侧一脸虚假笑容的夏油杰。

家入硝子:“??”

然后她往下翻了翻评论,除了恭喜罗兰小姐生日快乐的狂热粉丝们,其他大部分评论基本可以概括为“最左边的那个是谁”和“最右边的那个是谁”。五条悟的名字已经零星出现在评论里了,他行事一向高调,被人扒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夏油杰作为他的搭档,似乎离暴露身份也不远了。

比起那个,家入硝子更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你又回去做冒险家了啊。”家入硝子对着手环自言自语道。

而帕雷拉星球红毯现场,罗兰小姐正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与这二人在星网上的火爆无关,罗兰小姐忙到现在可没空看网络上的那些闲话。她马不停蹄地领着身后这些人拍摄纪念演唱会所需要的照片,走红毯,挨个接受媒体采访。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顺利中总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几次,她几乎用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但是一回头,夏油杰与五条悟依旧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的两端,勤恳扮演着保镖的角色。

“你们在做什么?”她问,五条悟回给她一个无辜的表情。

罗兰小姐来自海洋之心,一颗被认为是整个银河系已知星域中最接近地球环境的蓝色行星。这颗星球99%的地表都被水覆盖,文明最开始也从水下建立。所以罗兰小姐虽然是地球人类混血却保有着相当的水生基因,这让她能发出非常悦耳的高音,也凭借这天然的优势成为了银河系如日中天的大明星歌唱家。

这基因也赋予了她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她很确信自己刚刚不是错觉,然而回过头时,一切都相当正常:两位冒险家贴心地护卫着她与她的外星朋友们,而真正的安保成员正阻挡着疯狂的粉丝,维护秩序,人群中也没有可疑的家伙——就算有,携带着电击枪的保镖也不会给他们靠近自己的。

而且两位冒险家也并非完全没有携带武器,罗兰小姐的目光落在五条悟挂在皮带上的黑色尖头鞭,和夏油杰的后背上——他随身携带着五条悟之前借给过他的那把可以展开成机械巨剑的金属棍,不过因为帕雷拉星球的特殊规定,这根金属棍的形态变化完全处于锁定状态,功能也只有电击可以使用,并且威力还被刻意下调了。

罗兰小姐相当安全,那触碰到她敏感神经的应该就不是什么危险事件,然而她心有疑虑。红毯结束后还有一些简短的访谈,主持人会将他们分批请进直播间,在那之前,他们得以在休息室内好好休息一会儿。罗兰小姐回头正想交代什么,视线扫过,刚好捕捉到五条悟对自己的同伴做鬼脸——好了,现在她终于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惴惴不安了,她用威胁的声音说道:“五条先生。”

对方立刻收起表情,彬彬有礼地问道:“有何吩咐。”

终于被她抓到了。夏油杰幸灾乐祸地想。然而没等对方出言警告,助理就将三人请进了直播室,罗兰小姐只能小声叮嘱威胁:“你最好按照我们之前排练好的来,别出乱子——”

“放心放心。”五条悟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表情十分诚恳。主持人先是迎上来,欢呼着对罗兰小姐的六百岁生日表达了祝贺,接着询问了几个关于演唱会主题的问题。罗兰小姐优雅地在沙发上落座,两位“保镖”自觉站在她身后。

“如您所见,我已经六百岁高龄了还依然没有遇到自己的灵魂伴侣。”罗兰小姐顶着一张少女面庞,“所以这次演唱会的主题是拥抱宇宙,拥抱自己,拥抱崭新的冒险!希望大家都不要在漫长的人生中感到气馁……”

“相当令人鼓舞。”主持人说,不过在场的工作人员都知道这只是罗兰小姐所参与的旅游业经济促进计划的广告词而已。罗兰小姐笑吟吟地将话题引导到了两位冒险家身上:“这也是我请他们参与这场演唱会的原因。我和夏油先生,最初是因为一桩委托相遇……”

这部分就是编的了,鼓舞人心的故事总是需要添油加醋,罗兰小姐用夸张的语气描述了一大堆夏油杰没能与灵魂伴侣相遇的那寂寞的一百多年——开始她想让夏油杰自己来讲这个故事,但是夏油杰看完了剧本,表示这难度实在是太大了,他说不出口。

所以变成了他点头附和,罗兰小姐来讲述:夏油杰消沉地度过了自己一百三十二岁的生日,觉得自己的人生孤独又无助,然后他幸运地与一个到访天鹅座的冒险家相遇了——五条先生!五条先生?

五条先生正抬头顶着看直播室房顶上的彩色射灯,夏油杰抬腿想在沙发后面给他一脚,然后想起这一身价值不菲的高定礼服,最后用脚尖在他皮鞋侧邦上轻轻踢了一下。对方终于回神,看向主持人和罗兰小姐,露出无懈可击又相当茫然的微笑。

罗兰小姐:“…………”

她不得不继续由自己将这个故事讲述下去:总之,五条先生是一位只有二十八岁的银河冒险家,相当年轻。在他们相遇之初,两人曾经水火不容,不过到最后,夏油杰一百三十年的寂寞等待全部都值得……在她讲述的时候,五条悟侧过头去看夏油杰,眼神很亲昵,明显是又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真的听罗兰小姐添油加醋地将两个人的故事说出口,比想象中的还要煽情。夏油杰心想,尤其五条悟还一直盯着他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当初“对五条悟一见钟情却不敢承认”,也不知道“大胆的小情人追了他三十个宇宙日只为了对他表白”?这剧本实在是太假了,夏油杰没忍住移开视线,这次变成了五条悟在踢他的皮鞋。于是他眯起眼睛,试图给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

五条悟则冲他做了个口型,夏油杰第一遍还没辨认出来,于是白发青年在沙发背后隐蔽地比划了几个战术手势——你,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手势,我。夏油杰冲他挑了挑眉毛,五条悟只好侧过身来,双手一起上阵地比了个心。

夏油杰:“……”

“你说是不是?夏油先生?”罗兰小姐转头往后看,夏油杰赶忙抬起头,微笑的表情完美无缺,但是非常坦荡地疑惑地“嗯?”了一声。

罗兰小姐:“…………”

很明显,他刚刚完全走神了。五条悟没忍住发出一声窃笑。

“是在问解冻的体验。”主持人善解人意地提醒道,“罗兰小姐说一定是非常美妙的感觉,二位有着实际体验的人觉得呢?”

“像被星轨列车撞了。”夏油杰说。

“心脏病突发。”五条悟摸了摸胸口,一脸严肃地说道。

主持人:“……”

“呃,二位对对方的看法,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有任何改变吗?”主持人艰难地切走了话题,这次夏油杰与五条悟倒是好好沉思了一阵,一副准备认真回答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变化吧?”

“哦!不愧是灵魂伴侣之间永远保鲜的爱情吗?”主持人生怕这二人再有什么惊为天人的发言,立刻就接过话头,想把话题引去“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你的灵魂伴侣一定在某个地方等待你”这个激励人心的方向,然而站在沙发背后那二人已经旁若无人地对答了起来。

“疯子。”

“老古董。”

“不讲道理。”

“唠叨。”

“孩子气。”

“装模作样。”

“多动。”

“乏味。”

“自以为是。”

“你也一样。”

“糖摄入过量。”

“你没事吧?”五条悟转过头去看夏油杰,火大地挑起眉毛,“这你都要管?”

罗兰小姐现在真的开始有点后悔了。

整个访谈非常简短,只是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五条悟还没来得及摆开架势和夏油杰争论,就双双被请出了直播间。助理在休息室门口呼唤下一位嘉宾的名字,一个全身泡在水生服中的鱼形外星生命体从沙发上蠕动下来,慢吞吞地挪向直播间。五条悟他们与他——也有可能是她,谁知道这位究竟是什么性别——擦肩而过时,还在为糖摄入过量的问题争论不休。

夏油杰投降:“我不管了,只要你身体没问题随便吃好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五条悟说。二人走到休息室门口时,他伸手扯了一下对方的手臂,”别去休息室了,我不喜欢那帮家伙。“

“只要你吃的时候不逼我吃就一切好说……”夏油杰被他从休息室的门边拽开,有点意外,“你还有物种歧视?”

按理来讲冒险家是对宇宙间各类不同的智慧生命接受程度最高的人群,他是没想到五条悟会如此清楚地表露自己的不喜欢。

“不是他们。”五条悟说,拉着夏油杰往走廊尽头去了,“是那帮安保。”

也不知道罗兰小姐是怎么对自己雇佣的安保团队描述他们二人身份的,这些人似乎觉得自己贴身保镖的活被抢了,对这两个出尽风头的冒险家很是不满,毕竟这二位的真实任务就是做两个帅气的花瓶,而真正承担安保责任的他们只能默默无闻地付出。

刚下飞船时他们一身装备被对方仔细严密搜查一番后直接没收了,五条悟差点当场翻脸和人打起来,还是造型师碰巧过目后,觉得这几件武器很符合他们各自的造型,做主让对方还了回来。

五条悟对于他人恶意十分敏感,那些家伙讨厌他,他也不乐意与他们共处一室。夏油杰有点犹豫:“不太好吧,毕竟表面上我们是罗兰小姐和嘉宾们的保镖……”

“所以说你真的唠叨得要死。”五条悟将他往前推,“罗兰小姐在直播室参加访谈,整个安保团队都保护着嘉宾团队,我们两个花瓶跟着凑什么热闹……”

于是夏油杰不再反抗,五条悟把对他搡进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对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他:“你上厕所也要人陪吗?”

“少废话,我看明明有人比我更受不了吧……”五条悟笑嘻嘻地往他西装下面摸,“一百三十多岁的前冒险家,现任死刑审查师,在见到面前的年轻冒险家那个瞬间就对他一见钟情……”

“把剧本里的台词重复一百遍也不会变成真的。”

“除非它本来就是真的。”五条悟得意洋洋地说,“你就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夏油杰现在知道对方在直播室内在用口型对他说什么了。他突然伸手拽住五条悟的领带,白发青年被他拽得低下头,姿态甚至算得上温顺。二人挨得极近,嘴角都翘着,五条悟几乎能感受到夏油杰的吐息,对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又说:“你不是?”

“当然不是。”

五条悟嘴硬,却贪得无厌地想要向对方索要一个吻,然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毕竟他那条全手工刺绣的漂亮蓝色领带还攥在对方手里。夏油杰眯起眼睛,笑得狡猾:“真不是?”

“……”五条悟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是,行了吧?”他说,然后又无赖一样往夏油杰面前蹭,可他依然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对方仰头躲避了这个吻,又用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问他:“是什么?”

五条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眼睛一闭,拖长音调痛快地大声承认了:“一见钟情!最喜欢你啦!夏油杰你这个全银河魅力第二还爱玩弄少男感情的坏家伙,顺便一说魅力第一当然是我本人——唔!”

这次他顺利得到了属于他的奖赏,夏油杰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嘴唇,终止了他越来越怪的表白宣言。两个人色情的事情做多了,纯情之举的杀伤力反而会翻倍。五条悟有点脸颊发烫,终于意识到自己刚说了多么傻的话。

为了缓解这种局促,他就不得不想尽办法让事情往色情的方向发展了。

“嘿!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大约十分钟后,来自某位安保震惊的声音打破了盥洗室情意绵绵的气氛,被撞破调情现场的二人却非常淡定。五条悟偏过头无辜地看向他:“做情侣做的事情。”

安保:“……”

“你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一对吧?”夏油杰伸出手在自己和五条悟之间比划了一下,看起来同样非常坦荡,“灵魂伴侣,热恋期。”

“我知道,但是,这里是公共盥洗室。”

“我们也没人脱衣服呀?”五条悟淡定地说,他和夏油杰一身西装都被揉得有些乱,但确实连个扣子也没解开——不是五条悟没尝试,但是不管是他的还是夏油杰腰上那条充满设计感的皮带都非常难解,在他还在和那根皮带搏斗的时候,安保就进来了。

“算了,随你们便吧。”安保对这二人的厚颜无耻有了新的认知,表情相当一言难尽,“半小时后就要在演唱会上亮相了,你们得去休息室做最后一次造型检查。”

说完这句,他就头也不回地从盥洗室走了出去。五条悟耸耸肩,一脸无辜地整理自己的领带,理平衣服上的褶皱,夏油杰也在做同样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还要整理自己披散的长发——把它们摆弄回之前设计师强调的凌乱又颓废的感觉。他做这件事情时五条悟就从镜子里盯着他看,一副很想上手摸摸的样子。

节制。他又对五条悟做那个口型。这次雇主可不在现场,所以五条悟干脆利落地回给他一根中指。

“精确成像技术。”随行的助理向他们介绍道,“看到地上的标记了吗?只要进入这个范围,你的全息影像就会呈现在舞台上。”

“所以就算观众来到现场,其实也看不到你本人?”五条悟问道,蠢蠢欲动地伸出手,又被夏油杰拎住衣领向后一拽。不远处,罗兰小姐正在造型师的帮助下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服装首饰,语气不善道:“如果你想被投诉降级的话,就尽管添乱!”

“好奇一下而已。”五条悟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在演播室内新奇地四处乱逛。精密的扫描设备几乎密布了整个演播室,能让罗兰小姐的身姿六百倍放大呈现在舞台上,而环绕式音响设备能够保证在场所有观众都能欣赏到她的歌喉。工作人员隔着一扇玻璃在导播室内忙碌,他们对罗兰小姐比了一个“十”,示意还有十分钟就将正式开始。

“如果是百万人或者十万人等级的演出,我还是会亲自出场的。”罗兰小姐说,“五千多万人的演唱会现场,就算不考虑安全问题,也不能让花钱买票入场的观众盯着远远看去只有芝麻大小的我本人吧?”

“但主要还是安全问题。”造型师将后续替换的礼服准备好,“其实从上个月起,罗兰就已经收到了相当具体的死亡威胁,我们都劝她推迟演唱会……”

“放心吧,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罗兰小姐说道,语气有点不耐,似乎已经与工作人员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多次,“帕雷拉星球的常备警力为此翻了三番,还有我特别雇佣的安保团队全方位保护大家——看到那个3米多高的塔克人了吗,我不信有任何绑匪能越过他把我劫走……就算他们都败下阵来,不是还有两位冒险家在场吗?”

“我可不记得我们的职责有保护你安全的部分。”五条悟看向夏油杰,“是吧队长?”

“可如果雇主被绑走了,谁又能支付我们的酬金呢?”夏油杰随口打趣,罗兰小姐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将话题带去了别的地方:“嘉宾们大部分都安排了家乡的传统歌舞节目什么的,如果你们也想来一首的话,我也可以替你们安排上。”

“不用了。”

“好啊!”

截然相反的回答,夏油杰与五条悟对视,表情都带一点意外。五条悟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为什么不唱?”

“演唱会马上都要开始了,挑选歌曲来不及吧?”

“冒险家之歌?这个你们两个肯定都会吧。”罗兰小姐淡定地给出了建议。五条悟两手一拍,示意导播台随便来个前奏,让夏油杰唱:“我是飞跃银河系的一艘小船,勇气做帆……”

“我不想唱。”

“哈!你绝对是五音不全吧!”五条悟终于抓到夏油杰一个弱点,顿时兴奋起来,“我又不会嫌弃你嘛,来唱!”

“一定要出这个风头吗?要去就自己一个人去。”夏油杰一阵头疼。外面五千多万人的演唱会现场搭配收费直播和将来的线上录影,如果发生什么丢人场面那是会在星网和人们的记忆中留存上千年的事情!

五条悟向来心脏强大,毕竟他坚信自己除了性格,各方面都是绝对完美的。五条悟能够登台献唱绝对是台下五千四百万观众的福利,是对他们审美的拯救——这话说出来就要有点喧宾夺主了,罗兰小姐被他念得烦了,小手一挥收回了这个机会,也侧面证明五条悟除了性格哪里都很完美,但是,除了性格。

热场环节的前奏音乐响起,导播对他们比了个三。安保上前,开始引导所有嘉宾退出演播室,去后台等候。罗兰小姐带上耳麦开始做最后的准备。除了造型师和她的私人助理,所有人都退出了演播室。

五条悟仍在唱歌的事情上纠缠夏油杰,得到了对方“放过我吧,回头我唱给你一个人听行不行?”这个回答才勉强罢休。演播室的隔音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将里面的动静彻底阻隔了。但是后台休息室内,能隐约听到外面演唱会现场的音乐震动与观众的欢呼。

“还以为有机会能到舞台上看看呢。”五条悟说,“没想到第一次做演唱会后台嘉宾,看到的风景还不如前排。”

夏油杰想了想,压低声音问:“要不要溜出去看看?”

“去哪儿?”

“后台东侧门,有一条消防通道连接着边缘看台,我想想,应该是高级贵宾三区?”夏油杰回忆之前看到的演唱会现场地形图,“待会儿过去看看,希望没人会注意我们。”

五条悟用一种不认识他一般的神情盯着他,夸张地说:“你……你真的是杰吗?你竟然向我提议了一项冒险?!”

“……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什么设定的角色啊。”

“一般来讲,你都会劝我老老实实呆着吧?”五条悟随手解下腰间的鞭子,用硬质的手柄在夏油杰胸口戳了戳,以开玩笑的口吻道,“说,是谁叫你来冒充夏油杰的。”

“你哪次发疯最后没有我跟着?夏油杰握住五条悟的手腕,“再说,我其实也相当好奇贵宾席的风景,如果我没记错,那个级别的门票至少要五百万信用点……”

但是想要溜出去也没有那么简单,安保们必定不会对他们的蹭位行为坐视不管。五条悟稍微兴奋起来了一些,毕竟如果能挑衅到那些安保的话,他还是很乐意的。夏油杰环顾四周,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离开的办法。

房间内至少有十位以上的安保人员,假设外面每一个走廊的分岔口都有人驻守,那他们总共会遇到大约……等等,为什么休息室内会有超过十位安保成员?

将三分之一的安保力量集中在后台明显会让其他通往演播室路径的安保力量失衡,这绝对不是专业安保团队应该犯的错误。后台休息室内的嘉宾们加起来也不可能有罗兰小姐一个人重要。夏油杰心中浮现出一丝迟疑。

五条悟还在盘算溜去观众席的事情,夏油杰冲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皱起眉头。

最后十秒倒数,四面八方的悬浮看台上,五千四百万观众发出热情洋溢的欢呼声:“九——八——七——”

乐声逐渐走向高潮,舞台效果绚丽的电子烟花爆发出闪亮的蓝色光芒,金箔碎屑四处飘飞,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舞台上,脸上笑容幸福,眼神中满是期待,等待着一场狂欢的开始。

“四——三——二——一——”

“罗兰小姐,生日快乐!”

距离夏油杰与五条悟最近的几位安保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地,同时从背后掏出了枪。

夏油杰反手将五条悟向包围圈外一推,一跃翻到休息室的硬皮沙发背后。枪声在他背后响起,随后就是噼啪电流声。夏油杰很快做出了判断,电能光弹,不致死,但是挨上一发,必定会短暂地失去行动力。

五条悟反应迅速,也多亏他那时恰巧就将鞭子握在手中,退出包围圈的瞬间他就已经甩动手臂,鳞质的战术鞭被甩出一道长弧,又准又狠地抽在一位安保拿枪的手上,随后他左手向前一伸,那人脱手的枪就向他飞来。

“什——”安保控制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五条悟稳稳将枪握在掌心,连续扣动扳机,电能光弹在对方胸腹处接连炸开,那人立刻就蜷缩成一团失去了行动力。那是五条悟扳指样式的磁力抓取器。这些人一直以为五条悟离开飞船时只携带了一件武器,但其实是两件。

后台等候的嘉宾和助手们都发出一声惊叫。夏油杰抽出一直掩盖在西装外套下的金属棍,轻轻一抖就延长至大约两米。长柄武器大多难以掌控,但是他力量十足,攥着尾端的绝缘握柄就向对面安保的脖颈挥去,力道之大让他的武器在视觉上几乎留下一道扇形的金属残影。那人发射而出的电能子弹与棍身相撞炸开,下一秒,他直接被夏油杰一棍子敲翻在地上,颈骨发出濒临断裂的脆响。

你有电击装备,我也有。夏油杰按下握柄上的启动键,那人在噼啪的电流声中发出一声惨叫。五条悟见他能应付,立刻转火试图去保护休息室内的嘉宾。安保对付他们倒是没用电枪这种激烈的手段,而是拉下防毒面罩,从怀里掏出了别的东西。五条悟条件反射地一鞭子甩了过去,然后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似乎完全错误的决定。

“等——”夏油杰一句等等都没能喊完,眼睁睁地看着那尖头鞭蛇一般射向对方的手。五条悟动作很准,将对方手中的高压金属罐直接抽爆。伴随着一声爆炸般的响声,一团乳白色的气液混合物直接从瓶内爆了出来。

是催眠瓦斯。那个手握瓦斯罐的安保被这般措不及防地扑了一脸,当即就晕了过去。夏油杰深吸一口气,往演播室一指让五条悟先去,全隔音设计应该让瓦斯气体无法顺利扩散进去,而且最首要的,他们也要先确认罗兰小姐的安全才行。他来断后搞定剩下几个安保。

五条悟大步冲向演播室,一把将门拉开,映入眼帘的就是罗兰小姐被束缚带五花大绑扛在肩上的样子,他们似乎是准备挟持着人从演播室另一头的走廊撤退。她的专属造型师和私人助理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玻璃窗那侧,导播室内也有数个黑衣安保手持电枪控制着场面。

罗兰小姐一见到五条悟,立刻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她那点力气哪里抵得过经受过多年专业训练的安保团队。对方抽了一个小队淡定地扛着她从那头的门离开了,剩下的人全部向五条悟围了上来。演播室外已经彻底被催眠瓦斯覆盖,他无路可退,这里空间太小,人又太密集,电枪子弹几乎要织成一张网。五条悟鱼般从空中跃起,十分极限地从子弹中穿过,两只脚腕挟住一人脖颈,拧身,大腿发力,直接将人拧摔在地上!

随后五条悟单手撑地,猫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不管是安保还是他,都无法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完全施展开进行战斗。那还不如干脆再乱来一点。五条悟伸出左手,房间那头的金属服装架和部分全息投影设备就瞬间动了,服装架当地敲在一位安保头上,随后打着旋呼呼飞过整个房间,五条悟用磁力指环拖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向他飞来,而本人压根不去尝试接住他们,而是直接往下一闪试图避开。

夏油杰刚料理完休息室内的安保跑进来,差点被飞旋的衣架迎面敲个正着。他用手里的武器挡了一下,本来就一直屏着呼吸,差点让五条悟这一下搞得岔了气。

在外面与近十个手持电枪的人战斗都没有受伤,要是让五条悟给他来一下这就搞笑了。夏油杰有点恼火地喊了一声。五条悟啧了一声说知道了,开始老老实实和他配合着战斗,不再乱来。

“罗兰小姐呢!”

“被从另一侧的门带走了!”

“去追。”夏油杰简短地下令,一个人应付演播室与导播室内的数位安保。五条悟则趁他拖住那些人的时间跃到另一侧门边,向罗兰小姐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三秒之后,五条悟又迅速钻回了演播室,他和夏油杰在一片混乱的打斗中对视,眼神里难得有点恐惧和震撼。

紧接着一声巨响,厚重的隔音门就在一记重拳下被整个捣毁,摧枯拉朽带倒了一大片一看价格就很高的全息扫描设备。所有人都为之一震,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一只肌肉结实,大小堪比重卡车轮的拳头就探了进来,一把攥住五条悟的衣领,像是扯布娃娃一般又把他拽了出去。

夏油杰:“……”

他难得骂了句脏话,一棍将面前的家伙砸得头破血流,当场昏死过去,随后一记肘击砸向演播室内最后一个还能行动的安保,然后向外冲去。

那个塔克人保镖,他倒是把他完全忘了!

塔克人大多身材高大,四肢发达,皮肤坚硬,只是头脑十分简单。罗兰小姐还炫耀过没人能从如此强壮的保镖手中劫走自己,结果没想到安保团队恰恰就是绑匪本身。

那个身高三米的塔克人直接攥着五条悟的西装外套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举起拳头。五条悟大喊一声,自然不会任他殴打自己,开玩笑,那一拳下来可是会死人的!

他也顾不得怜惜这身高定西装了,他一手将外套扣子解开,双腿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一蹬,直接金蝉脱壳,脱了外套落在地上。

一身雪白丝绸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荡起水波般的涟漪,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古代中世纪的贵公子那般优雅——当然,逃窜的姿势就不怎么优雅了。对方又挥拳砸来,五条悟像是只瞪羚那般敏捷地跳跃躲闪,夏油杰站在塔克人背后举起他刚刚缴获的电枪瞄准,直接射空了整个弹夹。

“不管用!试过了!”五条悟大喊。塔克人厚实的皮肤让他们可以几乎免疫电枪效果,只有一些微微的刺痛。也因为他头脑较为简单,夏油杰的行为激怒了他,他几乎是立刻就抛下了五条悟,转身向夏油杰的方向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

“不早说!”夏油杰也喊,只觉得面前扑过来的家伙像是一架狂暴战车。走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掩体,他一下就被逼到了尽头,只能迎击,但是怎样迎击?

冒险家守则所教授的克制其他星际智慧生命的方法在夏油杰脑海中重播,他很快得出了答案——没有致死武器,以区区人类之躯一对一迎战塔克,不如早点投降。可对方明显不是可以沟通的状态,一记重拳已经挥到了近前,夏油杰咬咬牙,只得横棍挡在身前。

——接住这一击,转身卸掉他出拳的力气,接着趁他失去平衡的机会侧身从他身体一侧的缝隙钻到他背后。夏油杰近五十年冒险家从业经历所锻炼出的体术还是相当厉害的,这个计划理论上也行得通。

然而现实非常残酷。塔克人一拳击中他横在身前的金属棍时,夏油杰就意识到了——这一拳他接不住。

……更别提借力打力卸掉他的攻势了。

下一秒,夏油杰发力到极限的双臂肌肉猛地脱力。对方的拳头连着他的武器一起撞到他胸前,他脚下一滑,彻底卸掉了抵抗的力气,整个人飞出近十米,炮弹般撞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

“杰!”五条悟大叫一声,眼看着塔克人安保还要冲上去再给夏油杰最后一击,立刻甩住长鞭缠住对方脖颈。只可惜光滑的走廊内找不到任何能够固定自己的地方,五条悟咬牙用尽全力拉扯鞭子,整个人呈现后仰姿态,将全身体重都压了上去,但还是脚下打滑,被对方拖着向前窜出去几步。

怎么能这么倒霉?!五条悟脑海中只有这个空白的念头。大约五分钟前他们还计划着溜去观众席从有钱人的角度偷看演唱会,五分钟后雇主就被自己亲自雇佣的安保团队绑架带走,而他和夏油杰现在被迫面对着远比当初迎战星盗更接近死亡的情况——为什么他和夏油杰相遇后的每一次委托都在出岔子啊!

“杰!”五条悟又喊了一声夏油杰的名字,想要确认对方是否还清醒。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毫无用处,塔克人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了,他伸手去拽束缚住脖颈的鞭子。这稍微为夏油杰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他从墙上滑下来,拄着武器坐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口鼻全在出血,淅淅沥沥地顺着下巴淌过脖颈,在胸膛上蔓延开来,又染进黑色的布料。

金属棍上电光闪烁,随后锋利的刀锋从两侧弹出,转换为巨剑形态。塔克人一拳打坏了这武器的锁定芯片,内置功能全部混乱,自动锁定了武器本身的最强形态。

夏油杰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伤得很重,本人却暂时还没有这份自觉,大脑自动封闭了过量的痛觉,只留给他过速的心跳和旺盛的战斗欲望。

他抹了一把脸上湿润的液体,反而将那些赤色的血迹全部晕开了,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长发凌乱的恶鬼。夏油杰盯着自己的手背上沾染的红色看了一眼,仿佛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在流血。他已经很久没有迎战过这样麻烦的对手了,那种让他清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去的麻烦对手。

随后夏油杰露出一个疯子般的笑容,牙齿上都沾着血。他双手持握柄,将厚重的刀锋拖在身体右侧,向那个塔克人迈出一步。

“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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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危险了。这是五条悟的第一个想法。

哪怕机械巨剑完全展开,在这个狭小的走廊,没有其他武器辅助,想要杀死一个能力完全不对等的敌人也太危险了。五条悟还是第一次直面夏油杰发疯的样子,毕竟之前不管是在天卫一还是货运飞船上,他们都是分开行事。

现在的夏油杰看起来已经完全热血冲头了。塔克人安保举起拳头战车般向他的方向撞了过来,夏油杰却并不躲避,只是将机械巨剑沉重的剑锋拖在身侧,一脸是血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得缓慢而沉重,比起拉近自己与敌人的距离,更多的作用是运气。使用重型冷兵器最讲究身体的协调,力量与柔韧缺一不可,一个不小心,可能就是挥动巨剑时使自己脊柱错位的下场。

夏油杰拧转身体,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发力,旋转着将机械巨剑抡出一个满圆,斜着带过头顶,迎着对方的拳头,压上全身重量向下劈斩!

一声巨响,塔克人发出一声痛吼,他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迸出血液。剑锋斩入皮肉,与对方坚硬的骨骼相触发出铮一声响,随后在反作用力下弹入了墙壁。

夏油杰被这反弹进墙壁的巨剑拖得身体歪斜,双手震得发麻。他一脚蹬着墙壁,将嵌入墙面的机械巨剑拖出来。一击得手,他冷着脸又一次拖着巨剑,双膝弯曲,蓄力横斩去扫对方的腿。塔克人发出一声吼叫,挣扎着又要迎击——这就是重型冷兵器的第二个问题了,攻速过慢,这个迟钝的大个头塔克人都比手持重剑的夏油杰看起来敏捷一些。

然而想要给面前这个大家伙造成伤害,在没有热武器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方式搏命还击。夏油杰依旧没有躲闪,他甚至没有去看对方举起的拳头,因为他并非一人在战斗。五条悟再次甩出手中的战术鞭,长鞭如同一条黑色的蟒,在空气中抽出一道脆响,缠住塔克人的手腕。对方挥舞的拳头短暂停滞,夏油杰的斩击紧接着跟上,重重砸向对方的小腿。

这次剑锋没再被弹开,而是嵌在了骨肉之间。五条悟使出全身力气将对方向后拉扯,他和夏油杰像是两个猎人在配合狩猎体型巨大的野兽。小腿受伤的塔克人终于没法再维持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他倒下时的动静像是山峦塌方,地面剧烈震动,夏油杰踏着他的胸膛,将巨剑扛在肩上,一剑劈向他的脖颈。

到这时候他也有点脱力了,第一剑没能彻底斩开肌肉,夏油杰又补了一剑才算正式结束这场战斗。走廊内到处都是凹陷与裂痕,塔克人喷涌的鲜血将地面染得鲜红。夏油杰长发披散,西装散乱沾满血迹,两臂都在发抖,呼吸粗重急促,明显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爆发到极限。

倒是五条悟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几乎连血点都没溅上几滴。塔克人一倒下他就收了鞭子跑向夏油杰,对方用最后的力气将剑从塔克人的颈骨中拔出来,随手扔给他,脱力地往墙上一靠。

五条悟接住机械巨剑,随手丢到走廊较为干净的角落。他一把扯住夏油杰的衬衣就往里面摸,从侧面一节一节地去按他的肋骨,确认骨骼和内脏受伤的情况。夏油杰从齿缝间嘶了一声:“轻——本来没断都要被你按断了。”

“别动。”五条悟面无表情地说。又从胸膛中间的位置往下按,确认软骨与胸骨体的情况。夏油杰胸膛上一片渗血的淤青,是刚刚被对方正面击中的位置,五条悟的手摸过去,“软骨挫伤,我没法判断胸骨是否有骨裂——你竟然没被他直接一拳打死。”

“你听起来可真失望。”夏油杰还有心情讲俏皮话,就是声音听着有点儿沙哑,“我最后还是做出应对了的,没有硬吃这一下。”

“那你刚吐那么多血是哪儿来的?”五条悟不理他的玩笑,严肃地命令道,“吸气。”

夏油杰没回答,只是照做。

“呼气。”

“咳嗽。”

暂时没有特别明显的骨折和骨骼错位情况,也没有气胸或者血胸。五条悟谨慎地做出判断,缓缓松了口气,用白色的丝绸袖子去蹭夏油杰口鼻处的血,终于将他抹出些人样来。对方神情相当淡定,仿佛刚刚那个气势汹汹的杀人鬼不是他自己一样:“去演播室。”

于是两人又掉头返回演播室,解救了被五花大绑的助理和造型师。五条悟刚扯下助理嘴巴上的静电胶带,对方就发出一声大喊:“他们把罗兰小姐带走了——!”

“知道了,我看见了。”五条悟替她解开了手上的束缚带,“你们的安保哪儿雇来的?这可真有意思。”

“泰坦防卫组织,银河系最大的安保公司之一。”助理活动着手腕站起来,“合作过许多次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自砸招牌……”

“如果他们真的是泰坦防卫组织的安保。”夏油杰将声音放得很低,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发现屁股下面好像是个倒下的音箱。他脱掉自己沾着血的黑色西装外套,那件衣服已经被塔克人的血浸得完全湿透了,不由得让他有点惋惜。

五条悟攥着一大把用从人质身上扯下来的束缚带走过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开始用束缚带为他固定肋骨,免得伤情进一步恶化。他竭力呼气排空肺部,五条悟两只手在他身后交叉,这几乎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夏油杰微微颌首去看面前的五条悟,对方也恰巧在仰着头看他,二人对视,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手上用力,将夏油杰箍得一声闷哼。

“有办法定位到罗兰小姐现在的位置吗?”夏油杰抬起手任由五条悟替他包扎,抬眼看向导播室内的工作人员,有人如梦初醒般在电脑前操作起来:“我想想——直播眼!我们安排了多个微型悬浮摄像机全程跟拍罗兰小姐,本来是打算用作演唱会幕后准备的花絮……找到了!他们从车库取车走了!”

“通知帕雷拉星警备中心,务必不能允许任何飞船离境。”夏油杰说,“除了官方航空中心,帕雷拉星球还有其他私人或者地下的离境空港么?“

导播的表情有点迟疑。

“得了吧。“五条悟说,将最后一根束缚带捆好系紧,”你看他们这些普通民众像是有多少了解的样子吗?得想办法在他们登上飞船之前拦住他们。给我一辆悬浮车,飞梭也行,现在。“

“我有车。”造型师从口袋里掏出密匙,哆哆嗦嗦地说,“速度绝对够……就是小心点儿开。”

“哦放心吧,我很确信就算开坏了罗兰小姐也会出钱赔你一辆。”五条悟接过启动密匙,塞进口袋。夏油杰跟着他站起来,似乎准备离开。导播在他身后六神无主地发出一声惨叫:“等等——演唱会!演唱会该怎么办!”

对方劫持罗兰小姐并控制工作人员的动作非常迅速,直播系统被直接切断。现在演唱会现场那五千四百万观众还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等待罗兰小姐登台献唱,正逐渐从热情期待变得疑惑不耐——演唱会主办方谁都没想过要如何为这种突发情况善后,一时间连公关策略都没有头绪。五条悟左右看看,随手从地上捡了本来属于罗兰小姐,后来被无人问津扔在地上的捧花,塞进夏油杰怀里。

“要相信自己的歌喉,交给你了!”五条悟对他比了个拇指,转身就往外走。

夏油杰:“………………”

他哭笑不得地转身把捧花扔给罗兰小姐的助理,也对她比了个拇指:“祝你好运。”

助理:“………………”

然后他跟上五条悟的脚步,对方已经回到了走廊中,弯腰捡起之前扔在走廊的机械巨剑背在背后。他刻意走得很快,老实说肋骨受伤的夏油杰跟上去时有点吃力,激素与高涨的情绪都在退潮,疼痛感正逐渐变成主导。五条悟按下电梯按钮:“你怎么不去登台?”

夏油杰哭笑不得,一只手扶着侧肋:“你不会真指望一个伤号站在台上讲两个小时单口相声吧?”

“总比指望一个伤号飞车营救女歌唱家好。”

“唔,所以原来是担心我啊?”电梯到了,夏油杰率先迈步进入轿厢,按下车库层的按钮,还有心情与他打趣,“只是很可惜,我才是队长。”

“……”

五条悟看起来很想给这胡来的家伙来上一拳,然而夏油杰之前吃了塔克人那一拳已经受伤很重了,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到可以落手给他一下的地方。现在他倒是微妙地体会到了以前夏油杰看着他发疯时的那种无奈,明知几乎没有劝住对方的可能性,但似乎又有些不甘心。

还有点生气。

“只能开车。”五条悟把启动密匙扔给他,夏油杰接住,许诺道:“只是替你开车。”

轿厢开始下降,五条悟盯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当初选这单委托,明明是想……”

“接个安全的委托,当作度假。”夏油杰把话接了过来,想起休息室、演播室内那一地或被他们敲昏,或被电得失去行动能力的安保,以及走廊里塔克人巨大的尸体,不由得有点头皮发麻。要知道十几分钟前,他与五条悟还在拟定一个浪漫的逃跑计划。

“我觉得还是不要再侥幸了。”五条悟严肃地说,“我们两个凑到一起,是不会有安全的委托的。”

五条悟提到这个,本来是想说以后还是正常地去接取符合评级的委托吧,结果没想到夏油杰轻快地回答:“发现了,所以还是不要接委托了。”

五条悟转过头盯着对方,夏油杰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一身汗混着血,长发凌乱,左手虚虚拢着肋骨做保护的姿态,右手垂在身侧,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我想想,寂星?”夏油杰做出思考的神态,“去科佩罗登山你是否有兴趣?或者海洋之心的沙滩?那是罗兰小姐的故乡吧,如果我们将她从绑匪手中解救出来,或许可以敲诈她一次旅行?”

“那不叫敲诈,这是合理的报酬……”

“也是。”电梯门向两侧打开,车库层呈现巨大而复杂的多层球形空间。夏油杰将启动密匙在操作台上一刷,智能系统识别到讯号,会自动将停放在这里的车辆传送到他们面前。他接着问道:“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旅行吗?当然是在这件事情之后。”

其实这哪里还用问,五条悟肯定会给他肯定的答复,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把生气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只是有点傻地盯着他。但随后,五条悟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完全转移了。

造型师的悬浮车被传送到了他们所在的等候区——黑色幻影III-V,流线型的纯黑色车身,呈现不反光的磨砂黑色,如同一只吞噬光芒的怪物。翼展车门向两侧抬起,露出同样是纯黑色的皮制内设。

整个银河系限量三千万台,难怪那位造型师会嘱咐他们“小心点儿开”。

“……我来开吧!”五条悟站在车边,眼神发亮地盯着方向盘,蠢蠢欲动地说道。

“还是我来吧。”

“可是我想开!”

“我是队长。”夏油杰又用这句话镇压了五条悟的反抗,他揉了一把五条悟的头发,把他往副驾驶的方向推,“现在你可以尽情为当初不努力争取一下队长这件事情后悔了。”

帕雷拉星,罗兰小姐生日纪念演唱会现场。

音乐已经全部停止,偌大的舞台上空无一人,连之前热场时的投影也全部消失了,观众席上齐声呐喊罗兰小姐姓名的观众已经大多停下了,正疑惑地交头接耳。

“发生了什么?”

“这和之前宣传的不一样吧?”

“怎么连音乐都停下了,罗兰小姐究竟什么时候才出来?”

不仅仅是现场的观众有这种疑问,于此同时,付费观看网络直播的观众也都在质问为什么信号被掐断了,星网上的讨论也将这件事情推到了银河第一热度话题。罗兰小姐的个人账号、助理、经纪人以及整个生日纪念演唱会的负责人中,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进行通知和澄清,这场演唱会就在这即将被推向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

随即谜底很快揭晓,倒不是演唱会工作人员有谁站出来说了什么,一位观众的手环响了起来,他低头查看,发现那是一条帕雷拉星球的空中管制通知。

“空中交通管制?”那位观众疑惑发问,随后现场所有观众的手环都接二连三响了起来,全是一模一样的管制信息——所有悬浮车、飞梭等一切飞行物禁止离开地面进入空域。所有具有宇宙飞行能力的飞船禁止离开帕雷拉领空,等待入境的飞船全部暂停入内。管制取消时间待定。

这下所有的观众都意识到不对,立刻骚动起来,消息也很快扩散到星网上——“帕雷拉星球开始空中管制了,我听说是罗兰小姐被绑架了。”

“不会吧?!”

“真的假的!”

“我听说是被刺杀了……”

与此同时,两辆不起眼的运输型悬浮车从演唱会车库内驶出,开足马力加速离开,大约十分钟后,一辆拉风到极点的黑色幻影III-V咆哮着从车库内冲了出来,追着之前那辆悬浮车绝尘而去。

因为夏油杰与五条悟反应迅速,空中管制打乱了那些绑匪的计划。整个帕雷拉星球的空中运输航线都因管制暂停,所有的车辆都降落在地面上,敌人没蠢到在这种情况下飞上高空,而是混在车流之中。

夏油杰驾驶着黑色幻影在高空盘旋一圈,没能迅速锁定对方的位置。要知道仅仅是地面交通,帕雷拉星球大概就拥有足足六层,此刻迫降在地面的车辆将这六层公路塞了个满满当当。多亏还跟随着罗兰小姐的直播眼,导播那边很快传来了消息。

“交通堵塞,他们还没能离开多远!”导播的声音在夏油杰与五条悟佩戴的耳扣内响起,带着庆幸和希冀。他将讯号与信息发送到五条悟的手环上,他们很快确定了对方的行驶路线,黑色幻影透明的挡风玻璃出现投影,红色的标记将绑匪的车辆轻易地从车流中标记了出来,“罗兰小姐坐在前面那辆车里,最后排右侧的位置,车厢内除了她还有另外三人!”

“先解决后面那辆车。”夏油杰将枪抛过去,“悟。”

五条悟接住,三两下解锁保险,降下车窗。他半个身体探出,屏息瞄准。夏油杰驾驶黑色幻影如同扑食的鹰般俯冲而下,五条悟的衬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双手却始终稳定,他接连扣下扳机,电光子弹将对方车辆后视镜击得粉碎。

而对方也几乎在他们俯冲而下的瞬间注意到了他们,两辆车登时不管不顾地粗暴冲开附近的车流,向前逃去。

进入领空可能会更快地被警察发现,所以选择继续在地面周旋是合理的判断,然而这也让他们几乎不可能甩开在空中自由行驶的冒险家们——更何况夏油杰所驾驶的可是黑色幻影,这辆车的加速能力如同它的外形一般像是野兽。

绑匪车辆的天窗打开,海量的电光弹顿时向他们倾泻而来,夏油杰猛打方向,用驾驶座一侧的车辆外壳接住那些子弹,半个身子悬在外面的五条悟差点在惯性之下直接飞出去。夏油杰忍着肋骨疼痛,探身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咬着牙将对方从车窗外拖了回来。

白发青年摔回车内,二人同时俯身躲避,驾驶侧的车窗被子弹击碎,电光子弹四处乱飞。智能驾驶系统在车辆即将撞击路边建筑之前险而又险地接手了方向盘。车辆在空中重新调整方向,五条悟借机支起身体,透过破碎的车窗开枪回击。一枚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夏油杰揪住他的衣领,又把他扯回来。

“得再靠近一些!”五条悟在枪声中冲他大喊。夏油杰重新从智能驾驶系统手中夺回操作权限,摇晃着车辆避过子弹向对方追了过去,这次他直接落在了路面上从斜后方靠近。五条悟三两枪击碎了对方的车窗,双方就这样在高速行驶中展开了一场枪战。

与此同时演唱会现场——

导播一方面通过直播眼不断确认着现场情况,另一方面还与帕雷拉星球的高层通讯汇报现场情况,以及罗兰小姐被绑架带走的经过。但是比起罗兰小姐,高层首要关注的是现场五千四百万观众——“绝对不能让这些观众离开自己的座位。”他们给出命令,“如果这些人情绪激动发生事故,不是我们能承担得起的!”

观众们的不安与不满也终于在此刻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大声叫喊着希望工作人员出来给个解释,没有人会相信系统故障、音响设备调整这些糟糕的借口,空中管制已经侧面证明了罗兰小姐遭遇了危险的事实!该怎么将他们稳住?导播顿时一阵头痛,治安机器人已经在观众席之间开始巡视了,但是如果情绪继续发酵下去,这些激动的粉丝制造出事故也是迟早的问题。

也就是这个时候,导播突然灵机一动,将跟随着罗兰小姐与冒险家们的直播眼所拍摄下的镜头,投射在了演唱会现场。

“等等!有画面了!”

“这场景……好像也就是外面?”

“这两个人是之前那对冒险家?”

观众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屏幕上,黑色幻影的引擎发出更加凶猛的咆哮声,追到车辆侧面,夏油杰在狂风中对五条悟大声喊道:“那个司机!”

对方车辆的驾驶室玻璃被他击碎,五条悟手中的枪子弹射空,于是换上另外一把——这全是他们从之前制服的安保手中缴获的,子弹大多不剩多少,按理来讲他应该节省使用。那个司机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还摸出枪来准备还击。五条悟没有与他比谁的枪法更准手速更快,只是抱头做出防御姿势,夏油杰一打方向盘,黑色幻影凶狠地向对方撞去。

“警报,检测到撞击危险。”黑色幻影的智能驾驶系统开始报警,准备强行将车辆归正,夏油杰一拳捣在中控台上,将那系统捶得熄了火,随后两车相撞,砰的一声巨响。

场外围观这一切的,黑色幻影真正的主人,罗兰小姐的造型师发出一声惨叫。

无数金属碎片与零件四处乱飞,黑色幻影前视窗上的全息影像一花。那辆运输车虽然破旧但还算结实,艰难地摇晃几下没有侧翻,但是司机一头磕在了方向盘上,在枪脱手的瞬间,五条悟立刻伸手,用磁力抓取器直接夺走了对方的武器。

随即他反手给了司机一枪,电光噼啪闪过,对方抽搐着倒了下去。他再次扣下扳机,第二枪打在车辆的中控操作台上,那东西立刻闪现出一片错乱的火花然后黑了屏,无人操控的车辆撞上了路边围栏,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翻了整整五圈,彻底报废了。

失去了交通工具,车内的人就算还活着也无法再对他们形成有效威胁,将这些绑架犯交给警察应付就好。夏油杰不再恋战,立刻操控车辆拔高继续去追那载着罗兰小姐的运输车。

他们的车辆出现了一点轻微变形,五条悟那侧的车门打不开了,但除此之外,黑色幻影的合金架构完全承受住了这高速之下的凶猛撞击。狂风将五条悟的白色短发吹得乱飞,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欢呼一声,对夏油杰大声喊道:“我回去之后也要买一辆——!”

夏油杰没转头看他,只是紧紧盯着前方绑匪所驾驶的悬浮车,略略勾了勾嘴角。对方见同伙被干掉,不再试图隐藏自己地升入空中想要加速逃离,夏油杰跟在他们背后拉升,和双方一起离开了地表道路。五条悟翻去后排,拾起那把机械巨剑背在背上。

耳扣内传来导播的声音:“警方已经封锁了全部空港,但是分派的警力大多用于维护交通状况与现场五千多万观众的安全,支援你们的分队大约还有十分钟到达。”

五条悟吹了声口哨:“我甚至怀疑我们能在那之前结束这一切。”

“那就太好了。”导播连忙说道,略略沉默一阵后小心翼翼地措辞说道,“我们正在通过直播眼实况转播你们的救援行动……”

夏油杰顿时一惊,差点没握住方向盘,要知道如果他们救援失败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转播就变成了会在星网上留存千年的比唱歌跑调更重大的演播事故:“你疯了吧!”

“我有什么办法!上面下了死命令让我们必须将所有观众稳在观众席上!”导播发出一声惨叫,“所以拜托你们一定要成功啊!”

“问题不大。”五条悟轻快地比了个拇指,在中控台上敲了下天窗键,拖着背后巨剑钻出去时还在天窗边缘卡了一下,那把剑实在是太大了,他吃力地撑着悬浮车的外壳钻出来,野兽般半蹲半跪地伏在车顶上。

“只有一次机会!”夏油杰喊道,氢引擎抛下大量的水,很快追上了前面那辆车。他们始终鬼魅般地跟在对方的斜后方,让敌人没法很好地进行瞄准攻击。

“祝我好运咯!”五条悟笑了笑,对不知道跟随在他们身边何处的微型直播眼抛了个飞吻。夏油杰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这人肯定又得意洋洋些不知道什么。之前还因为他做了疯狂之事而生气的家伙,现在自己也开始上头了。

下一秒,黑色幻影突然加速冲上,在它从上方靠近敌方运输车的瞬间,五条悟双手持握机械巨剑一跃而起,落向对方车顶。

锋利的合金刀锋摧枯拉朽地切割进车顶的铁皮,切进了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的空隙间,几乎贯穿了整个车厢。五条悟重重落在车顶上,直接被对方高速行驶的惯性拖得摔倒,他双手死死攥着剑柄,也正因如此才勉强没被直接甩出去。

司机操纵着车辆先是急速拉升,又下落,紧接着左右抖动,五条悟两次尝试站起又滑倒,被甩得几乎要脱手摔下去。夏油杰几次试图开枪都被晃了过去,眼看着五条悟很快就要在这样的摇晃下支撑不住,他干脆粗暴地驾驶着黑色幻影猛地撞了上去!

又是砰一声巨响,双方车窗一起在撞击中被震得粉碎。夏油杰直把另一辆车顶得方向偏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五条悟总算止住了无规律的摆动,被撞击带来的巨大的惯性甩向另外一侧,他勉强稳住身形,掏出之前别在后腰的枪,一枪打碎了后排玻璃。

罗兰小姐恐惧的面容从车窗内露了出来,五条悟还有心情对她笑:“嗨!”

“小心!”

下一秒,运输悬浮车不再一味避让,反向着夏油杰撞去。双方悬浮车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形和凹陷。哪怕夏油杰系着安全带,都没法控制地在这种巨大撞击力下磕了一下。一时间战况相当混乱,副驾驶与司机全都在攻击夏油杰,而坐在汽车后排、挟持着罗兰小姐的家伙举枪冲五条悟射击,被他敏捷地侧身闪过。

随即悬浮车又剧烈震颤,夏油杰冒着被击中的风险再次撞上来。他似乎是在这样的僵持中被顶出了火气,稍微与对方拉开些距离,又粗暴地撞上去,让对方根本没有瞄准射击或者自由操纵方向的机会。五条悟带着扳指的左手一指就收走了对方的武器,随即他向罗兰小姐的方向伸出手:“手给我!”

罗兰小姐双手被绑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将两只手一起递了过去,五条悟用力一提,单手就将她从破碎的车窗内提了出来。丢了枪的劫匪扑上来拽住罗兰小姐的裙摆想将她夺回,夏油杰又一次操控着悬浮车撞上来,罗兰小姐趁机一高跟鞋踢在对方脸上,彻底摆脱了控制。

“干得不错!”五条悟大声笑道,二人在狂风中飘荡,随后他握着剑柄的手一松,就这样直直落了下去!

没有安全绳,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他抱着罗兰小姐从上百米的高空落下,现场所有观众、工作人员,就连劫走罗兰小姐的匪徒一时间都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所有人一起发出惊叫。

紧接着夏油杰再次驾驶着黑色幻影撞来,将对方的悬浮车狠狠一顶。两辆车不知不觉都已经飞进了商业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黑色幻影按着运输悬浮车狠狠撞上了建筑外墙,发出令人牙酸的变形响声,擦出一片闪亮的火花。

随后夏油杰一个急刹止住冲势,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向着五条悟落下的方向俯冲而去。五条悟手持战术鞭向上一甩,以精湛的技巧杂技般地缠上了黑色闪电的窗框。夏油杰操纵车辆打横,依靠惯性减去坠力,将五条悟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圆弧,随后平安落在商业街区的中央花园里,二人轻巧地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在他们身后,彻底失控的运输悬浮车在空中炸出闪亮的火花。五条悟松开自己的雇主,甩了甩僵硬酸痛的肩膀和双手:“希望我的剑还找得回来……”

他将那柄剑留在了劫匪的车上,虽然之前已经被塔克人打坏掉了,不管是形态转变还是内置功能都失效了,但是也许修修还能继续使用?五条悟望着那团火光,不抱希望地想道。

帕雷拉的警备队与救护车只用了几分钟就赶到了现场,那时风波已然平息,五条悟解开了罗兰小姐双手上的束缚,小声讽刺了一句“至少来得比记者早”。

警察赶到后没一会儿,狂热的记者就已经挤进商业区的公园边举起了摄像机,冲他们大声喊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罗兰小姐已经完全顾不上回答了。摆脱险境后,她第一句话就是焦急询问那些被冒险家们遗留在现场的外星嘉宾们,得到大家都没事这一答案后才松了口气。

几位医护将她团团围住,举着各式各样的仪器要为她做检查,但是罗兰小姐全部拒绝了,强硬地要求警察现在就将她送回演唱会现场,她不能让现场五千四百万观众失望而归,哪怕只是露面与大家说几句话也好,她必须出场。或许也是担心现场观众出现状况,警方答应了她的要求。

不过这一切发生时五条悟已经没守在她旁边了,完成了任务的冒险家急着寻找自己的搭挡。夏油杰将车停靠在路边,黑色幻影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明显悬浮系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仰头靠在驾驶座上,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五条悟将手臂往车门上一架,如同向路边漂亮女孩搭讪的风流公子哥一般靠在门上:“帅哥!还活着吗?”

“暂时死不了。”夏油杰懒洋洋地回答,他颈侧与颧骨有许多凌乱的擦伤与血痕,玻璃屑和金属碎片掩在长发里,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

五条悟上下打量了一番黑色幻影的破损程度,从蹭花了的车漆、凹陷的钢骨到被夏油杰一拳捶爆了的中控台,几乎已经确定没有任何维修价值,估计这次事件后就会被直接送去废品回收,不由啧啧:“以后只要我在,你休想再有机会开车。”

“倒也不至于对我这么没信心吧。”夏油杰笑了笑,呼吸之间肋骨疼痛,他很轻地咳了两声,“今天如果开车的是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你有没有看到我松手落下去时他们的表情?”提到刚刚的飞车营救,五条悟立刻又翘起尾巴,他伸手去择夏油杰头发里的玻璃碎屑,兴高采烈,“那些家伙完全没料到我的逃跑路线,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哈哈……”

“真是恭喜你。”夏油杰说,“我猜你一定正为自己的疯子行径被全网直播而得意洋洋——不用试了,门卡住了,等消防队带切割器来拆卸吧。”

五条悟正试图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只可惜那东西变形得相当厉害,完全卡住了。如果夏油杰没有受伤,他只要从车窗内轻轻一翻就能脱困,可是鉴于肋骨上的伤势似乎有加重,他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等待救护。

五条悟依然不放弃地捣鼓着车门,甚至还从旁捡起一块散落的铁皮试图将门撬起,如果他的机械巨剑没有葬身火海,这件事情会简单很多。但总之他失败了,于是只能泄气地趴在门外看着夏油杰。

“我猜你想吻我。”夏油杰也笑着望向他。

五条悟没有出声回答,只是眨了眨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期待和朦胧的爱意几乎要漾出来。夏油杰收回视线,抬起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耳扣:“现在还有直播眼跟着我们吗?”

“嗯?”那边传来导播的声音,“是的,多亏了你们勇敢的行动,尽管这次演唱会非常不顺利,也获得了非同一般的反响!观众们好像都很喜——”

“关掉。”

“什么?”

“我说,关掉。”

夏油杰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他放下手,再次向五条悟的方向侧过去,随即等候多时的白发青年非常不矜持地探头进来,几乎半个人钻进驾驶室,在警笛声、记者的喧哗声中,在这片钢铁废墟中探头去亲吻夏油杰的嘴唇。

夏油杰的判断没有出错,他肋骨断了数根,胸骨体骨裂也相当严重,等待救援队剪开车门,智能医护机器人做出诊断时,他还出现了轻微的呼吸困难,于是刚一脱困,就被直接抬上飞梭当机立断送去医院。

只要身处医疗技术发达的星球,这些伤都完全不致命。医生接手后,五条悟倒不是特别担心了,对方也帮他做了检查,结果五条悟除了轻微的擦伤、撞伤与肌肉拉伤几乎毫发无损。如果不是那个塔克人,现在夏油杰也本应该与他一般生龙活虎。

五条悟开始反省他们是否因为热恋忽略了太多本来也许明显的迹象,才导致如今没能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不过没几分钟他就又将这些思绪完全抛去了脑后——管他呢,反正之后他们不再执行任务了,杰都说了要与他一起旅行!

提到这个,五条悟又觉得自己必须前往演唱会现场见一次自己的雇主。这一路上他都想着夏油杰上车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他们早没有想到一起旅行呢?做委托又得卖命,还要应付麻烦的雇主,如果一个失误没能完成委托,不仅失去委托金,搞不好还要赔偿……这种事情明明完全不适合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应该在完成地球那单委托后,就立刻决定去旅行度假!

那去哪里好呢……

演唱会现场,警察将现场晕倒的歹徒全部押送带走了,罗兰小姐忙着将吸入催眠瓦斯的嘉宾送去医院。演播室内如同暴风过境,打斗时被五条悟弄得一片狼藉,于是她只得亲自前往舞台对观众致歉,承诺会承担大家这一趟的损失后,唱了两首最有名的歌曲,匆忙结束了演唱会。

观众似乎也都相当谅解,毕竟是因为喜爱的歌唱家遭受了绑架才出现这样的差错,而他们也不算全无收获,那场生死时速的追车大战也相当精彩,总之观众席上传来的全是爱的呼唤。

下台后,罗兰小姐就看到了等候在一旁的五条悟。

“你很镇静嘛。”五条悟说。

“没有主持大局的魄力,又怎样能做五百年的宇宙首席歌唱家?”罗兰小姐露出一个苦笑。

“倒不是说那个。”五条悟指的不是她应对观众的得体表现,“你被绑匪抓走的时候,我们战斗的时候,包括最后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你连尖叫一声都没有吧?一般人早就吓破胆了。”

“我可是歌唱家。”罗兰小姐严肃地抚摸自己的喉咙,“就算是死掉,怎么能用凄惨的尖叫玷污我的歌喉?”

五条悟瞬间被这个回答打败了!

就连他这种平时如此脱线的家伙都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霎时间竟然觉得这十分合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警方的负责人此刻也处理完现场找到了他们:“所有的歹徒都已经被抓获,我们会立刻开始审问他们的幕后主使和真实目的。”

“非常感谢。”罗兰小姐又与对方寒暄了几句,交代助理全权代表自己处理此事。随后她又转过头来与五条悟闲聊:“我那位造型师在直播中看到自己的爱车遭受这样的虐待几乎要崩溃了,我不得不承诺他一辆最新款的黑色幻影第四代作为补偿。”

“真慷慨。”五条悟顺势开腔,用那种欢快又叫人无法拒绝的语气,“那你打算付给我们什么作为额外的报酬呢?”

“你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来的!”罗兰小姐嘲笑,“能不能对雇主展露一些虚假的关心,‘你有没有受伤’‘我会保护你的’‘不用再害怕了’之类的?”

“这简直就是对特级冒险家解救人质技术的质疑。”五条悟得意洋洋,“你当然毫发无损,毕竟参与营救的可是两位特级冒险家!”

“……你的自信令人印象深刻。”罗兰小姐对他行礼,“不管怎样,诚挚地感谢你与你的搭挡。稍后我会亲自前往医院对他道谢。至于报酬的问题——你看起来已经有了具体的愿望,如果是我力所能及,一定竭尽全力。”

五条悟笑了起来。

夏油杰再醒来时帕雷拉星球已经是黑夜了。他困倦地捏了下眉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本地一家医院内。

通常来讲一场大战过后,他总是会有好一段时间处于较为警醒的状态,没法好好休息。那些医生一定是对他用了镇静药物,所以他才会这样毫无知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

随后他就感觉到一阵贯彻神经的酸痛,夏油杰忍不住撑住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他上身赤裸,只胸膛处裹了固定绷带,虽然还没看到自己的病历,但凭借多年从事冒险家行业受伤无数的经验,他大概能猜到自己身上有那么一两根肋骨被破坏得太严重,于是医生只能抽出碎骨,用射线治疗仪为他做了骨骼再生。

“杰?”五条悟也恰好在这时走进屋内,“医生就说你差不多这个时间会醒,我给你拿了晚餐。”

白发青年看起来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他换掉了之前那身礼服,身上穿着宽松的帽衫,两只手都端着餐盘,伸脚在感应器上踢了一下,门在他身后合拢。他将其中一份放在夏油杰病床前的小桌上,在病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说是晚饭,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医院为患者准备的饮食一向谨慎,只有一些没有味道的蛋白质块,一些富含微量元素和糖分的液体饮料。夏油杰没有嫌弃,他一向很少在这种事情上任性,顺从地开始进食:“他们做了骨骼再生?”

“嗯。”五条悟证实了他的猜测,他面前也是一份同样乏味的病号餐,“我可是在陪你同甘共苦呢。”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夏油杰笑笑,“但是我不介意你在外面吃点别的。”

“我才不要呢。”五条悟才不管他礼貌的推拒,坐在旁边很快解决掉了自己那份,“罗兰小姐几个小时前来过一次,不过你还在睡觉,于是她就走了。”

“你应该叫醒我。”夏油杰仍喝着他那份饮料。

“我怎么舍得嘛。”五条悟对他笑,等他吃完漱口后又替他收了餐盘,从回收通道递给外面的清洁机器人。夏油杰随口问道:“我可以出院吗?”

五条悟回到床前:“医生说最好还是留院观察一个晚上,毕竟脏器损伤,还做了骨骼再生。”

那看来或许只能在这里待一晚上了,夏油杰倒是不反感住院,但是五条悟要怎么办呢?罗兰小姐之前倒是有为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他向对方看去,白发青年屁股生根一般坐在圆凳上看他,明显没有离开……好吧,就根本是在等待他邀请的意思。

于是夏油杰又好笑又无奈地掀开一半被子,五条悟立刻兴高采烈地踢掉鞋子爬上他的病床,拱进了他的被窝,将他往旁边挤了挤。二人还从未在旅店与五条悟的飞船船舱以外的地方如此亲近过,一时间有种别样的暧昧。五条悟伸手摸了摸夏油杰胸膛上的绷带:“还会痛吗?”

“只是酸。”夏油杰回答,再生之后,新生的骨骼通常较为柔软脆弱,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达到正常成年人的骨骼硬度,这也是他身上现在还缠着绷带的原因。并且因为排异的关系,或许接下来一个星期他都不得不忍受这种酸痛。夏油杰已经预感自己接下来恐怕很难好好休息。

病床窄小,明显不是两个大块头男人能睡在一起的宽度,他们两个侧着身体都要紧紧贴在一起,五条悟还不老实地要把腿塞进他两条腿中间,固执地要缠在一起。夏油杰纵容了,问道:“然后呢,你向她索要‘额外的报酬’了?”

五条悟又咧开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罗兰小姐名下的银河连锁甜品店终身免费!”

夏油杰这下也没忍住笑出来了,两个人挨得很近,能听到对方笑起时舒缓的鼻息与说话间胸腔的震动。“然后呢?”夏油杰接着问道,声音低低的,听得五条悟耳朵发痒,“我可是差点死掉,你不会就只换回来一个甜品店终身免费优惠吧?”

“还有一个。”

“嗯。”

“双人星际旅行券!”五条悟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又想起在医院应当稍微安静一点,于是又压低声音道,“罗兰小姐不是参与了星际旅游业刺激计划?整个旅行路线上所有参与计划的当地商家与活动项目全部免费,从罗兰小姐的家乡海洋之心开始,一路到英仙座然后折向银河第四旋臂,旅行随时可以中断,有效期五十年!”

“那总算值得我那么卖力。”夏油杰笑了笑,对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于是他靠过去,给了五条悟他想要的称赞。

五条悟喜欢与夏油杰接吻,喜欢与他肌肤相贴的那种感觉。似乎是那种无形的牵引力作祟,令他心中雀跃的情感只有在这样亲密地触碰彼此时才能得到满足,他没忍住去伸手环住对方,抚摸他赤裸的肩背。

夏油杰皮肤温热,烫得五条悟掌心出汗。开始他只是和对方拥抱,老实了没一会儿又伸手往对方腰上摸,顺着腹肌一路往下。夏油杰发出一声闷闷的笑,结束了这个吻:“我都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不放过我?”

“就是因为你受了伤。”五条悟不肯结束,追着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总是游刃有余又强壮精悍的夏油杰如今身缠绷带变得虚弱的样子也别有一番味道,在医院做这种事情似乎也很刺激。五条悟抬起一条腿压着他,“现在你肯定打不过我了吧?对我说‘节制’也不管用了!”

“折腾了一天你都不累吗。”夏油杰干脆完全放弃了挣扎,躺在床上任由五条悟趴在他身上上下其手,声音带着点困倦,“真有精神。”

五条悟疯起来才不管那么多,他脱掉帽衫,故意丢在夏油杰脸上,对方随手捡起来,却感觉衣服里像是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一团。于是他伸手在口袋里掏了一圈,摸出一个还沾着糖霜的皱巴巴的食品包装纸,上面还打印有店家logo和宣传词:

爱丽丝甜品,帕雷拉最好的花园甜品餐厅。

夏油杰两根手指夹着皱皱巴巴的包装纸,对骑在他身上的五条悟一扬眉毛:“不是和我同甘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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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证面前,五条悟没法辩驳,只能在夏油杰面前承认自己的偷吃行为——自己是吃了甜点没错,就在那家爱丽丝花园甜品餐厅,但那是下午茶,不是晚饭!所以同甘共苦也不算说错!

“我又没有怪你!”夏油杰笑话他,五条悟话说得言之凿凿,但刚才发疯的劲被这么一打断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两个人胡乱亲了一阵子,最后五条悟还是被夏油杰按在身前老实睡了。

病床狭小,但是对于热恋犯傻的情侣来说尚可忍受,只是第二天毫无准备的护士进来检查时,推开门就看到两个高大男性手脚缠着抱在一起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只要脸皮够厚尴尬的就不是自己,五条悟明显属于这类。他满头雪白发丝都乱糟糟地翘着,略睁开眼睛确认了一下进门的人是谁,就又合上眼睛继续昏天黑地地睡。夏油杰睡得肩膀酸痛,他捏了下眉心半坐起身来,一头长发也毛燥地缠在一起,都是被五条悟半夜翻身时压的。

“有什么事?”

“罗兰小姐绑架案的调查组发来通知,需要你们去警局录一份口供。”

护士小姐完成了告知义务就忙不迭溜走了。夏油杰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低头发现五条悟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趁机霸占了全部的枕头,侧身把被子抱在身前,赤裸的脊背露在外面,睡相简直糟糕极了。

夏油杰是没法再睡了,他用力把被子从五条悟怀里拽出来一点盖在他后背上,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他那一头黑色长发被压得打卷,干脆梳通后全部攥成一把盘在脑后了事。

五条悟把脑袋往枕头与被子的缝隙更深处埋了去,只露出一点发尖儿,明显是嫌他收拾的动静吵闹。夏油杰从卫生间出来后,故意伸手在他头顶胡乱揉了一通,将他本来就翘起的短发拨得更凌乱。五条悟被他按得哼出两声表达抗议,夏油杰笑着放开手,任由他赖床,一个人换了衣服后离开病房去找医生做了复查。

确认骨骼生长情况良好,排异症状在正常范围内后,对方相当爽快地给他开了出院许可。赞美伟大的星际时代,除了脑域损伤之外的致命外伤只要第一时间就医,几乎都可以在数日内完全恢复,不可逆的内脏损伤也可以做器官移植。

夏油杰恢复了自由身,饮食也不再受限,当即心情很好地去楼下的自助机器买早餐,至于去警局做口供的事情,就放在早餐后吧。

今日帕雷拉天气晴朗,气候温暖湿润,夏油杰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上时有经过的飞梭与悬浮车。这个时间,罗兰小姐下榻的酒店与他们所在的医院外面一定聚集了不少媒体记者,蹲守着希望能采访他们。夏油杰已经在心底打定主意躲着他们走了,待会儿去警局时也私下联系罗兰小姐租用一辆飞梭好了。

排队等候点餐时,他接到了五条悟的通讯请求。那家伙似乎终于睡醒了,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什么原因,语气相当粗鲁差劲,夏油杰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皱着一张脸的样子——“你跑哪儿去了?嗯?”

“哪儿也没去。”夏油杰不与他一般见识,轻松说道,“在楼下买早餐。”

“哦……哦。”五条悟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语气无形之间软化了不少。

“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五条悟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了话题,“我头好晕。”

“原来你是早上会低血糖的类型吗?”夏油杰手指划过点餐屏幕,“蜂蜜馅饼和水果挞,吃哪个?”

“可能昨天糖分摄入不足吧……”五条悟声音闷闷的,似乎还蒙在被子里,“两个都要。”

“嗯。”夏油杰应声,“咖啡、冰茶还是牛奶?”

“牛奶。”

“我马上就回去了。”

“好……”

是不是有点太惯着他了?夏油杰结完账,一手托着食品一手拎着饮料往病房走的时候心想。五条悟最近实在是有点撒娇过头了,最初和他在一起时,也没发现他是如此胡搅蛮缠的类型啊?

是他变了吗?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夏油杰回忆起以前的五条悟,闯进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他在首都星喂淑女小鸟的样子,年轻人的躯体下是鲜活的灵魂,像是新生的主序恒星般热烈燃烧。那家伙本质上就是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的小孩。

夏油杰刚成为冒险家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岁月,只不过时间太久,他自己都不大记得当年那种心潮澎湃。如今与这样的家伙谈恋爱倒是让他久违地找回了一些生命力,与那个塔克人对峙时他都难得被打出了火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年轻冲动又鲁莽的冒险家。

他刷开病房门,床上堆着一坨乱糟糟的被子却没有人,看来五条悟挂掉通讯后终于艰难地起了床。夏油杰往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刚洗漱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五条悟,他上身赤裸,正捻着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白色短发犯愁。

“蜂蜜馅饼,水果挞,牛奶。”夏油杰举起手里的早餐给他看,“满意了吗,大少爷?”

刚在通讯里对着空气乱发一通脾气的五条悟转过头对他傻笑:“我刚才还以为你没叫我就走了。”

夏油杰走后五条悟又胡乱睡了会儿,突然迷迷糊糊意识到对方似乎已经离开很久都没有回来,挣扎着抬起手看了眼时间,立刻有点慌张又愤怒地扑腾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以为夏油杰见他不起床就一个人去了警局。

五条悟当即就打去电话想要兴师问罪,结果没想到是他脑补太多,对方正无辜地站在楼下替他买早餐,这就显得他不讲道理起来。

“你吃什么?”五条悟从卫生间出来,努力表现得对他关心一些。夏油杰把他要吃的水果挞与蜂蜜馅饼都拿出来,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咖啡,又打开袋子给他看热气腾腾裹着特制熏肉与火腿的酥脆卷饼。

肉类的香气比蜂蜜馅饼与水果挞都更有穿透力,五条悟微微抽动鼻子,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饥饿。

“让我尝一口。”

“……”

“要不咱们换吧。”尝过一口后,五条悟暂时把“关心夏油杰”这件事情抛到脑后,用相当诚恳的语气说道。夏油杰看他被五条悟啃了一口的卷饼,又看自己特意为五条悟点的蜂蜜馅饼与水果挞,一时间十分无语:“你不是一向喜欢吃口味偏甜的吗?”

“偶尔也会想换换啊!”五条悟表情无辜地说,把面前的蜂蜜馅饼往夏油杰面前推,“你也换换口味嘛!”

……就是太惯着他了。

夏油杰心想。

就这样,尽管袭击罗兰小姐与嘉宾们的绑架犯已经被全数捉拿归案,五条悟与夏油杰依旧被迫在帕雷拉星球多停留了两天,与警察对接事情的全部经过,也协助他们处理打斗中造成的公共设施损坏的赔偿问题……赔偿?!听到这两个字时五条悟的表情相当夸张,警力援助来得那么慢就算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要跟他们谈赔偿!

对方示意他们稍安毋躁,又解释这种情况下的损失,是可以由帕雷拉执政单位承担的——但是前提是警方必须证明这些建筑受损全部来自于战斗中,才可以向上面申请进一步的拨款。

两位冒险家听懂了,不约而同露出怜悯的表情来。看来不管是什么行业,报销都是难以逾越的巨大难题,困扰着所有底层从业人员……

除此之外,五条悟那把与绑匪悬浮车一起爆炸坠毁的机械剑还是找了回来,尽管那东西遭受了太多的冲击,已经变成了一堆难以修复的破烂,五条悟还是将其回收了,打算储存在飞船仓库里。

综上所述,等他们将所有事情打理完毕,拿到双人星际旅行计划与五条悟心心念念的终身免费甜点资格已经是三天后了。二人终于被获准离开帕雷拉星球,得以回到了那艘他们无比熟悉的小型飞船上。五条悟归心似箭,刚打开舱门就欢呼一声,扑去了沙发上,彻底放松了下来。

“你们只是分开了几天而已啊!”夏油杰将行李放下,看五条悟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又扑去床上,随后像是一位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土那般,将自己的零食、电影、游戏、水晶猫猫摆件与武器袋全部检查了一番。

他们在帕雷拉航空中心补充了燃料,排队起飞离开了这片星域,终于回归了茫茫宇宙的怀抱。五条悟没急着对照星图设定目的地,而是放松地靠在驾驶座上,注视着永远浸润在黑暗宇宙中的无数闪亮恒星,手指摩挲驾驶台与操纵杆:“还是回家的感觉好。”

“你管这里叫家。”

“那不是当然。”五条悟转头去看夏油杰,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哪个冒险家不把自己的飞船当做自己的家?飞船不仅是我家,在你出现之前,宇航星图还是我老婆呢!”

“说起来,你的飞船呢?”五条悟突然想起来问道,“我不相信从业四十多年的特级冒险家会没有自己的飞船。”

“那你呢?”夏油杰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将问题抛回给了五条悟,“我不相信一个从业时间如此短暂的冒险家能够负担得起这样一艘飞船,更别提你还做了相当先进的改装,从引擎到转向舵全部换过一遍。”

二人对视,夏油杰嘴角还挂着笑,五条悟眼珠一转:“我不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夏油杰狡猾地说,解了安全带往生活区走去,打算收拾下东西好好洗个澡。

五条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点气不过地在操作台上拍了一下,人造重力逐渐消失,夏油杰大喊一声,随着惯性飞起来撞到了天花板。五条悟哈哈大笑,解开安全带离开驾驶座,双腿一蹬向他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夏油杰的腰。

“别咬我!你是动物吗?”夏油杰在空中翻了个身,突然的失重令他有些眩晕。他按住五条悟的头,感受到对方脑袋埋在他腹部,隔着衣服在他腹肌上用力咬了一口,“明明你自己就是个一身秘密的家伙,这时候倒好意思找我麻烦了……”

“自己有秘密的家伙也会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嘛。”五条悟大言不惭地说道,语气相当耍赖,“再说了,你喜欢的不就是一身秘密的我吗。”

夏油杰勾了勾嘴角。

“你不是?”

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五条悟呆了一下,发现自己每一次试图炫耀夏油杰对他那无法掩饰的喜爱,最终似乎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偏偏他还没法装傻,毕竟夏油杰喜欢他什么,他也喜欢夏油杰什么。最开始他们就并非单纯因灵魂伴侣的解冻反应而爱上对方,而是在一次次的相遇中被对方未知中突然爆发的能量吸引,才变成现在的关系。

可像刚刚那样直白地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秘密还是第一次。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特别执着去追寻答案的意图,夏油杰故意那样说只是想挤兑他,五条悟看起来也不甚在意,或者说从最开始他就是最随性的那个——他的人生道理就是当下快活就好。如今他有一条很好的飞船,足够的燃料,手握着可以让他几乎在银河系任何度假星球享受优待的旅行券,还有夏油杰陪他一起。

夏油杰很好,各种意义上都很好,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现在这个年纪就拥有这种“让他想不到更好的可能性”的生活,对此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满意和微妙的不甘心。他抓着夏油杰的腰带把他往下扯了一些,凑上去亲吻他嘴唇,还不老实地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撩起夏油杰的上衣。

这次夏油杰也回吻了他。他一只手按在五条悟腰上,将对方紧紧搂在身前,没再和对方强调节制的重要性。好不容易解决了由护卫罗兰小姐这个委托引起的一系列麻烦,现在他们都全身地放松下来。两个人在失重的飞船船舱内缓慢地飘了一会儿,热情地彼此亲吻抚摸。

随后五条悟意识到这一切进展得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顺利。

“等等。”他一手按在夏油杰胸膛上,与对方拉开一些距离,严肃地低头向下看,“是不是……”

夏油杰也低头看,不得不承认五条悟的猜想是对的。

“……”

“还是打开吧,人造重力。”

年轻男孩无引力做爱的性幻想正式宣告破灭。五条悟有点郁闷地飘去驾驶舱重新打开了人造重力,但是他来不及郁闷更久,因为夏油杰就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甚至没有给他离开的机会就直接将他按在驾驶室里给干了。

对方将手指塞进他嘴里搅弄他的舌头,开始五条悟还意思着抵抗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用舌头推拒他。这火上浇油一般的举动只能让夏油杰变得更加过分,他甚至没有多走两步去取润滑油,而是用这点唾液为他简单地做了扩张和润滑。

夏油杰难得这般不问他喜好地粗暴硬来,明明不算是特别舒服,却反而让五条悟无法控制地感到眩晕和心跳加速。他一只手往后伸去按夏油杰的腰胯,好像对方还进入得不够深似的,于是夏油杰干脆锁住五条悟的手腕,交叉按在他腰上从背后干他。他扩张做得敷衍,但是真的插进去时又很温柔,直到五条悟彻底打开才慢慢加速。五条悟下身随着他的动作在操作台上蹭来蹭去,几乎硬得发疼。

夏油杰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很重,五条悟从他的喘息中就能感觉到他也相当兴奋——或许这就是有所节制的好处?适当的禁欲反而让快感爆发时感觉更加爽快了。

开始他还能用腰腹力量艰难地撑着自己的身体,到后面什么也顾不上了,几乎是浑身发软地被夏油杰按在操作台上干。以往他坐在这个位置一边哼着歌一边规划行进路线驾驶飞船时,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与别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做爱。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谁碰到了哪个键,全息宇航星图被调出来在二人面前展开,夏油杰伏在他身上,一边挺动身体还有心情发出调侃:“悟,我这是当着你‘老婆’在操你呢。”

五条悟气急败坏,可是两只手被对方锁在身后的他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反抗,只能被毫不留情地继续贯穿。性器剐过高热柔软的肠膜,每一次都粗暴地顶在前列腺的位置上,喘息和喊叫混乱地从五条悟嘴里涌出来。要不是夏油杰捞着他,他一准儿要滑到地上。

二人在驾驶舱做了一次,结束后又一起去浴室清洗了身体,这才终于有心情盘算起他们的星际旅行——上百颗星球,上万个旅游项目,他们可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五条悟换上睡裤,上半身赤裸,吹过的头发里还带着点潮湿的水气,蔫蔫地耷着。夏油杰靠在床上,他就很自然地躺到他旁边,还把腿搭在夏油杰的小腹上,让他抱着,姿势别扭又腻歪地一起看星图。

虽然这条旅行路线上有专门的星际专列可以乘坐,并且由罗兰小姐协商后对于他们二人完全免费开放。但是五条悟与夏油杰谈论一番后,还是决定放弃乘坐专列出行,继续开着这艘小型飞船在宇宙中漂流。

也就是多花一点燃料钱与过路费而已,他们谁都不是缺钱的家伙,比起经济实惠,更在意自由程度——如果与其他人一起搭乘星际旅游专列,那么刚才驾驶室里那种事情就再也没机会发生了。

“你还想驾驶舱内的事情多来几次?”

“不行吗?”五条悟脸颊上还带着洗澡时热水蒸出来的红晕。刚才那一次对他来讲确实十分刺激,用如此陌生的方法去感受那个他曾经最熟悉的环境,抬眼就能看到驾驶视窗外一片黑暗的茫茫宇宙,夏油杰从身后紧紧贴着他,贯穿他,低低的喘息还有急促的心跳……五条悟竭力打住自己脱轨的思绪,继续看他们的旅行计划。

“我觉得对于第一站前往海洋之心,我们应该都没有异议。”夏油杰说。海洋之心是旅游行业相对发达,又最富盛名的度假星球之一,同时离帕雷拉也不太远,将这里作为起点再合适不过。

至于在这里停留几天,则完全可以依照两人心情随意地来。五条悟同意了,与夏油杰开始做更加详细的规划:想要去的景点和餐厅,想尝试的美食,有兴趣的游玩项目——最后得出结论他们根本就是哪里都想去,反正时间宽裕,计划赶不上变化,定一个大致日程,等到了之后再看吧。

二人都有点犯懒,躺在床上谁都不想起来,最后还是还是猜拳决定的谁去驾驶舱设定飞船航线。夏油杰无奈地拖着步子去设置好了自动航行路线,回来的时候,看到五条悟已经困得磕头了。

“别睡啊。”夏油杰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本来宇宙中就因没有昼夜之分很难把握时间,再加上刚才消耗了一番体力,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的气氛又太好,五条悟倦意上涌,勉强撑着和夏油杰说话。

其实要不是夏油杰坚持他们应当在旅行中保持相对稳定的作息,按照五条悟的性格根本就是想睡就睡,想起就起。他困得脑子都不转了,好几次夏油杰说了些什么,而他话都接不上。夏油杰看他可怜巴巴的,也放弃逼他调整作息。他其实被五条悟传染得也有点犯困,干脆一起关灯睡觉算了。

中间五条悟迷迷糊糊醒了一次。

夏油杰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挪开,他被对方的动静闹醒了,发出一声充满疑问的困倦鼻音。五条悟睡相一般,但是睡眠质量极佳,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只知道自己现在似乎手脚都缠在夏油杰身上,像是抱着一个巨型抱枕那般的姿势。夏油杰轻轻把他的手放在旁边。

“吵醒你了?抱歉。”夏油杰说。

“……你没睡吗?”五条悟重新调整了下姿势,勉强撑起精神。黑暗的卧室内,只有舷窗露出的一点微弱星光映在夏油杰的眼睛里,对方似乎是对他笑了笑:“睡了,又醒了。”

五条悟还是不太清醒的样子,他意识迷蒙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夏油杰胸膛上,含糊说道:“……还是不舒服吗?”

五条悟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夏油杰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受的伤。他很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应答,五条悟就半梦半醒地顺着他之前受过伤的肋骨摸了摸,像是给一只大块头的宠物顺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适感全都赶走一样。

“你继续睡。”

“……你呢?”五条悟声音含糊。

“现在有点睡不着。”夏油杰一只手探出床外,感觉五条悟放在他胸膛上的手收紧了一下——可真霸道,他忍不住想,最终还是没有起身离开,只是把夜灯调亮了一点又收回手,“我不走。”

五条悟又嗯了一声,困倦地合着眼睛,没收回搭在夏油杰身上的手,只是又往他旁边蹭了蹭,很快又沉入梦境之中。

夏油杰打开了手环,登录星网。

他对网络的依赖度其实非常低,手环大多也是作身份认证与地图导航使用。辞职前他还有些日常社交,如今退休之后对于这些就更加不上心了。现在刚一登录,就有海潮般的未读信息向他涌来。

他有些头痛,这些似乎全都是罗兰小姐那件事情带来的后续效应。那些来自陌生人的问候与打探,普通同事与一些点头之交的朋友的信息都被他暂时忽略了,如果真的一个一个认真回复实在是太要命了,他可没有那份精力。

随即,他翻到了家入硝子的信息。

这位出门远行的老朋友自离开之后就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留言也非常简短,她甚至都没多问一嘴夏油杰与五条悟之间的关系到底进展如何——看过那场直播访谈就知道这两个人现在一定打得火热!她只是转了一条罗兰小姐相关的新闻给他,又问夏油杰到底怎么回事。

夏油杰回复道:委托,出了点事故。

那边很快又有新的消息传了过来,或许家入硝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正是白天,或者她又与谁通宵喝酒还没睡,总之,夏油杰几乎立刻就收到了她的回话:你又开始做冒险家了?

夏油杰开始回复了一个嗯字,略一犹豫,又补充上去一句:目前是这样的打算。

家入硝子似乎对于他的决定也不怎么意外,很快放过了这个话题,莫名其妙发给他一句“……你最近,不,这十年都小心点。”

夏油杰:?

他蹙起眉头,难得有些费解,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自己最近是否有得罪过什么值得他去小心的家伙。罗兰小姐那案子已经基本解决,那些绑匪就算还有同伙在逃估计也不是很成气候;他在货运飞船上遭遇星盗那事家入硝子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以夏油杰作为冒险家的多年经验,也不会害怕区区几个星盗。

难道是五条悟最开始执行的那个与家入硝子相关的非法器官移植案件的委托有了后续?当初他离开首都星后就再没关注过这件事情。夏油杰随手搜索了下相关的报道,开始严肃地分析整件事情,愈发睡不着了。他等了一会儿,没再收到家入硝子的信息,对方让他一个人揣摩去了。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五条悟倒是睡得很香。他半张脸藏在夏油杰肩膀与枕头的缝隙下面,似乎是躲着那盏小夜灯的光芒,皮肤赤裸相贴的地方温暖,他像个小火炉一般整个人紧紧贴着他。夏油杰注视了他一会儿,像是要在心里把他睡在自己身边的样子画下来那般注视他无忧无虑的脸,又觉得哪怕得罪什么人都无所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他和五条悟解决不了的问题吗?就算真的解决不了,宇宙那么大,跑还不行吗?

他伸出手将夜灯关掉,面对着五条悟侧躺下来,将毯子拉好盖在他们身上。二人姿势一改变,五条悟立刻自觉又大方地摊开手脚给夏油杰抱着,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似乎根本就没醒,完全是潜意识里的动作。夏油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然后亲了亲他的嘴唇。

经过了大约四个宇宙日的航行,二人终于到达了他们旅行的第一站,也是罗兰小姐的家乡,海洋之心。

这颗星球被称作宇宙中最瑰丽的蓝宝石,重力、空气中的氧含量与生物构成都与地球类似,甚至比地球还要更加友善些。它位处自身所在星系第四位,气候温暖湿润,没有寒带,且拥有一颗为整个星球带来潮汐力的卫星。

这颗星球上的水比地球还要多,以至于99%的陆地都在水下。温暖的环境孕育了大量的水生动植物,以及少量与人类外形相似,但是文明发展程度还较为落后的原始智慧生命。

刚开始开发这个星系时,人们还曾经考虑过在空中建立悬浮陆地,建立适宜人类长期生存居住的环境。但是与本地智慧生命协商失败后,双方达成了只能在不破坏当地动植物生存环境,不遮蔽日光的情况下发展旅游行业的协议,并且禁止任何形式的外来开采。

1%的陆地实在是太少了,最终人们只能把航天中心建造在距离海洋之心三十万公里的卫星上。夏油杰与五条悟在那里降落,之后再乘坐星轨列车下降到他们的目的地去,这也是二人第一次在这趟旅行中使用公共交通。

而一下飞船,夏油杰就明白了家入硝子那句“这十年都小心点”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冒险家!救了罗兰小姐的那一对冒险家!”

“罗兰小姐生日纪念演唱会上那一对?”

“在哪儿!”

“是叫五条悟和夏油杰对吗!真人也好帅……”

“我是海洋之心日报社的记者!能请问你们……”

开始只是有人侧头偶然注意到他们,随后一声大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夏油杰面对一起等候星轨列车,此刻注意到他们二人就争先恐后涌过来的人潮,十分震撼地后退了两步。

“我应该戴上帽子。”五条悟在他背后小声咕哝了一句。

想象中,这趟旅途本应非常美好。

夏油杰以为自己能与五条悟在这里放松地住上一阵子,享受海景、阳光和沙滩,租一辆三用飞梭海底漫步,或者乘着波浪一起享受一份海盐冰淇淋和气泡香槟之类的。结果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还没正式到达海洋之心,夏油杰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现在他意识到将海洋之心作为旅程起点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如果一定要在银河系中选出一个罗兰小姐粉丝浓度最高的地方,那必定是她的家乡海洋之心。粉丝效应实在是太过恐怖,还没上星轨列车夏油杰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五条悟开始还觉得这种受尽瞩目的感觉十分新鲜,他向来是性格开朗的那种角色,只不过围观者实在太过热情,又很快非常有压迫性地在他们周围聚集起来,支撑了一阵后五条悟也溃不成军,一边笑着答话一边在背后使劲掐夏油杰的腰叫他快点给自己解围。

车门打开后他们忙不迭逃了,幸好罗兰小姐为二人安排的特等座是包厢式的,不论那些人对他们有多么好奇,气压门合拢时也会被隔除在外。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放松身体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好受一点。他们彼此对视,脸上都写着心有余悸几个大字。

星轨列车加速驶出,在离子引擎助推下,很快挣脱卫星微薄的引力,在无重力的漆黑宇宙中达到五万公里的时速,逐渐向海洋之心靠近。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进入海洋之心的引力轨道,在环状星轨上盘旋降速至每小时七百公里左右,最后停靠在海洋之心唯一的陆地车站边。

“到时候怎么办?”五条悟问,虽然特等席可以优先下车,但是特等席就有近千位乘客,他已经不想再被那些人围观第二次了。

“整理好装备,车门一开就往外跑。”夏油杰像是布置作战计划那般说道,“去车站服务中心租一辆水陆空三用飞梭。酒店在贵宾区,入住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罗兰小姐私厨甜品餐厅是肯定不能去了,那绝对会变成灾难……你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

一听不去甜品餐厅,五条悟立刻露出天塌了的表情,表情直接垮了下来。夏油杰哭笑不得:“带你去吃其他的本地甜点总可以吧?”

思来想去,他们也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二人的特征都太过鲜明,尤其五条悟那超规格的身高与雪白的短发,简直想不让人发现都难。他现在非常后悔没有将自己的战术隐身斗篷从飞船上带下来,毕竟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会面对这种事情。五条悟下定决心要像个普通银河公民一般好好度假,所有的武器与装备都留在了小飞船上,什么也没带下来。

星轨列车上这一路还算顺利,夏油杰直接按下了请勿打扰的按钮,免得有罗兰小姐的粉丝借着列车服务的名头来打扰他们。二人与星轨列车上的智能AI打了会儿牌,夏油杰算牌很快,除非手气太差,就算面对智能AI也几乎不落下风。五条悟经过之前在货运飞船上与船员打牌的历练,技术已经强了不少,开始还有点跟不上他与AI高强度的快速节奏,三把之后就很快摸清了技巧和规律。

他们三个打牌打出了打仗的架势,最终胜率竟然比智能AI还要高出一点。长时间高强度算牌对脑力消耗巨大,玩了两个小时他们就都有点饿了,于是叫车厢内活动的机器人送来了餐点。

要让夏油杰来说,星轨列车提供的餐食还算可口,尤其特等席除了正餐还特意搭配了餐后甜点与气泡水。可五条悟嘴巴突然挑剔起来,他抱怨着不喜欢吃星轨列车上提供的的鱼排,倒是把甜点那份海盐冰淇淋蛋糕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同夏油杰那份一起,然后把自己的餐盘塞给了对方。

“你也不怕闹肚子。”夏油杰将那份鱼排切好,推回五条悟面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挑食,这能比营养蛋白块还要难吃?”

从环境最险恶的原始星球到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星系,银河冒险家向来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疯狂家伙,很难想象他们当中哪个会有娇气的毛病,偏偏五条悟就是那其中一个事多的家伙。

“没得选的时候肯定只能有什么吃什么啊。”五条悟理直气壮地耍赖,“再说,现在不是有你吗?”

“不要撒娇。”

“那让我对谁撒娇?”五条悟说,但还是叉起一块鱼排塞进嘴里,鲜嫩的鱼肉填满口腔,他腮帮鼓起一块来,有点含糊地答话,“再说,我现在可是在度假!”

度假就要全身心地放松与享受。饭后,二人懒洋洋地在特等席柔软的座椅支成的小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养精蓄锐。等终于到达海洋之心星轨车站时,这颗美丽的星球正迎来崭新的日出。恒星温暖的光芒给剔透的碧蓝色海水上镀上一层碎金箔,湿润的海风轻拂过海鸟的羽毛——可不管是夏油杰还是五条悟都暂时无心欣赏这美景,他们正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从车窗向外看去,除了那些等候乘车离开海洋之心的旅客之外,五条悟还机警地捕捉到一些探头探脑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家伙,他抛给夏油杰一个眼神,对方也正看着他,看来是都注意到那些聚集在这里的家伙了。

列车靠稳,车厢内传来悦耳的提示音,十几种宇宙通用语依次广播,告知大家车厢门即将打开。五条悟确认了下离开站台的方向与路径,冲夏油杰扬了扬眉毛:“比比谁先到服务中心?”

还没等夏油杰说“好”,列车大门打开的瞬间,五条悟就已经如同一道闪电般窜了出去!

夏油杰刚想喊等等,五条悟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背着包穿过闸口,双手一撑灵巧地跃过金属围栏,落地一个翻滚,狂奔进空中站台通往一层服务大厅的通道。

抢跑也太犯规了吧?!

夏油杰只得紧跟着跑出去。那些守在站台边的家伙似乎不少是听闻消息的记者,刚刚眼睁睁地看着五条悟一阵风般从他们面前消失,这次可不会再放过夏油杰了。他们大喊着他的名字急冲过来,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阵闪烁。

夏油杰忙不迭逃了,靠着过人的身体素质和优秀的运动能力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突围进入了楼梯通道。机器警察红灯闪烁,不断用多种语言重复着“请勿奔跑”,展开机械臂试图拦截他与他身后穷追不舍的记者们。夏油杰矮身在光滑的地板上一蹬,长发荡起,从对方的机械手臂下穿过。他没走楼梯,而是跳到楼梯通道的金属扶手上,顺着滑到了下层大厅。

几名通道中的旅客被他的动作吓到,惊叫了两声。夏油杰大喊了一声“抱歉”,落地,大步跑出通道。

刚进入一楼大厅,夏油杰就看见站在服务中心前,已经刷过手环,正龙飞凤舞签下大名租赁三用飞梭的五条悟,对方头发凌乱地立着几根,明显是刚刚跑得太猛了。大厅内有不少游客正议论纷纷,明显是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家伙似乎是前阵子罗兰小姐演唱会上的冒险家,犹豫走上前来想要问话。

夏油杰向五条悟的方向冲出几步,随即,在他身后,本来等候在站台边的记者潮水般从通道内涌了出来,机器警察都没能拦住他们。

“夏油先生,请您等一下!”

“夏油先生——”

一阵喧闹声,夏油杰脚下一个急刹车,对五条悟打了个手势,反弓步拖着那堆记者与游客向大厅的另外一边跑去。五条悟接过服务台智能机器人递来的飞梭密匙,对围观他的游客回以一个灿烂又敷衍的笑容,趁着夏油杰引开大部队的时候冲去门口取飞梭。

就算情况紧急,他也依旧没忘记租用一辆最高规格的度假飞梭。这艘轻便小巧的飞梭内部装潢相当豪华,还配备有光子屏幕与冰冻酒柜。五条悟随手调试了下功能,还看到可升降顶棚与多种航行模式规划。

五条悟知道刚刚夏油杰那个手势是与他约定汇合的地点,他乘上飞梭,开始启动飞梭的引擎与悬浮装置。夏油杰最终还是没能完全甩掉那些记者,等他七拐八绕回到大厅时,身后依旧拖着不少人。

五条悟推进加速,向着夏油杰跑来的方向飞去。他将飞梭顶棚收起,一边笑着挥手一边冲他大喊:“杰,快跑!快!”

夏油杰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冒险家,就算那些记者坚强地没被他完全甩掉,也不可能追上他。他摘了肩上的背包丢向飞梭后排,双手一撑就跃进了右侧的副驾驶席。五条悟对着那些失望的记者发出幸灾乐祸的连串笑声,立刻驾驶飞梭转向驶离车站。

飞梭擦着海面升入空中,乘着气流微微摇晃。五条悟转过头对夏油杰笑着大声说:“你输了!”

“明明是你抢跑!”夏油杰也大声回应,侧身靠在副驾驶座上,对着五条悟笑。他胸膛起伏,身上带着薄汗,海风轻飘飘地卷起他的长发向后飞扬。五条悟本来想损夏油杰两句,说“明明是你反应太慢!”“怪我没让着你”或者“你是老年人吗?”。但他盯着夏油杰的脸,一时间突然有些头晕目眩。

可能是冰淇淋蛋糕吃多了,又或者星轨列车坐得累了,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记者追得有点大脑缺氧——又或者灼热的日光晒得他失去理智,谁知道呢,也可能就只是爱情,也可能只是格外喜欢今天这个放肆又张扬的夏油杰,五条悟感到头晕目眩。

下一刻,他像是被引力牵引那般的,突然从前排最左侧的驾驶位滑向右边。五条悟扑到夏油杰身上,莽撞地贴向他的嘴唇。夏油杰被对方一米九的块头压得发出一声闷哼,但还是张开手臂接住了他,一只手搂着他的背,一只手捋进他在狂风中乱飘的白色短发。

五条悟嘴唇柔软温热,至少夏油杰在与他第一次接吻前,从未想过五条悟会有如此柔软的嘴唇。

“等下!驾驶……”夏油杰在吻的间隙挣扎着说。轻便小巧,并且现在处在无人驾驶状态的飞梭正向右缓缓歪去,向着海面下落。五条悟依然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亲昵地用鼻梁去蹭他,一副真的打算就这样在这里与他坠落的样子。

夏油杰艰难地探出一只脚在自动巡航的按钮上踢了一下,止住下坠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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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刚像不像私奔?”

五条悟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些记者没再继续追过来。他还有点兴奋,似乎对于度假这紧张刺激的开头又喜爱了起来,“传统爱情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你的父皇与人民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而我们偏要勉强,一意孤行!”

“我哪里像等待被解救的公主了?”夏油杰一下破功,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如果不是我将那些记者引开,你哪里来的机会那么快取到飞梭?”

“你也许不像公主,但我肯定很像王子——”五条悟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故作帅气,很是得意地看了夏油杰一眼。他哼着歌操纵飞梭在酒店边的一小片沙滩处降落,悬浮引擎停止运转,他伸手去拔飞梭密匙。

但是夏油杰比他动作更快,他突然伸手抽出密匙,一手支在舱壁上,将他往车座边一按,五条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会被公主按在床上的那种王子吗?”

“……”

五条悟一下子脸红了,夏油杰鲜少对他这样公然开黄腔,几乎瞬间就叫他溃不成军,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夏油杰没继续挤兑他,只是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懒洋洋地抽身走下飞梭。

他将后排的两个背包取下来拎在手中,踩着柔软的沙子向酒店走去。

“你就是报复我!”五条悟愤愤地对他大喊,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跟上来。

海洋之心陆地稀少,因此海面下的水中商市十分发达,到访游客也大部分都住在海底旅馆当中。

但哪怕人类进入了星际社会,钱财依旧可以买到特权。罗兰小姐似乎料到了二人会被粉丝围堵的情况,特意安排了陆上酒店的贵宾区。五条悟打开套房大门后就发出一声欢呼,对于巨大的落地窗与充沛的阳光表示非常满意。

阳台正对着沙滩,推开门向外走去,不出一百米就是一望无垠的碧蓝色大海。一楼是客厅、餐厅与游戏室,卧室则在二楼,浴室还特意安装了全息投影系统。五条悟拨了两下,在雪中热气氤氲的温泉与夏日湖泊中犹豫不决,他甚至还看到了监狱淋浴间的情景模拟,这就有点刺激了!他将投影暂时关掉,又去找夏油杰。

夏油杰已经放下了行李,正倚靠在阳台栏杆上看风景,风将他的白衬衫吹得猎猎作响。五条悟举起手环对准他:“杰,回头!”

夏油杰闻声回头,被五条悟明目张胆地拍了张照片。他笑了笑,也举起自己佩戴着手环那只手对准五条悟,对方连连摆手:“等下!让我换身衣服!”

“你要穿什么?”

“当然是度假该穿的衣服了!”五条悟说,脱了身上的T恤,赤着上身在包里翻找。他先是抽出一条短裤,紧接着又取出一件花衬衫来给夏油杰看。

“怎么样?”

“唔。”夏油杰随口应道,确实是度假风的衣服,“挺搭。”

五条悟将那件衬衫抛给他,夏油杰莫名其妙地看着,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二人沉默对视了几秒钟。

“给你穿!”五条悟兴高采烈地说。

“什——我的意思是和你很搭!”

“可我想看你穿!这个大概就是他们说的那种吧?男友衬衫?”

“你又从哪里学来的这种东西?”夏油杰将那件图案花哨的短袖休闲衬衣展开,眼看着五条悟又将手伸向了另外一个背包,在他的衣服里翻找起来,“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的衣服。”五条悟说得理所当然,“杰穿我的衣服,那我自然也要穿杰的。”

“我完全可以不穿你的。”

“你要穿我的。”五条悟话说得斩钉截铁,把夏油杰的衣服全都堆在床上,“你未免也太喜欢深色系了一点?真没办法。”

“你可以尽情地去穿你自己的衣服。”

“不要,我要你穿。”

夏油杰最后还是被五条悟的任性完全打败,穿了那件与他平时风格完全不一样的花衬衫,五条悟则随便挑了一件他的运动外套披着。二人再次乘上飞梭。从现在开始,就是正式的约会了。

现在换夏油杰驾驶了,他将飞梭调整到内部供氧的密闭状态,潜入蔚蓝无际的大海。海洋之心并无严格的道路划分,除了个别受保护的水生物种栖息地,基本没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

向下俯瞰,还能望见海底最深处点着蓝色萤火的商业区与居民住宅,在幽暗漆黑的深海中闪烁。这里的原住民都有一套用于水下呼吸的循环系统,体表覆盖着柔软坚韧的鳞片,而到访的旅客则可以利用氧气服隔绝水压,或者服用液氧含片的方式进入这个海底世界。

一群银蓝色的、食指长短的小鱼在他们周围穿梭,几乎要编织成一张闪烁的网。五条悟趴在舷窗边往外看,拽着夏油杰的手臂叫他抖动飞梭去逗弄那些鱼。夏油杰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乏味地说我才不要。

“你好可恶啊,人家游得好好的吓唬它们做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没劲透了。”

五条悟一不做二不休就往夏油杰身上骑,与他交换位置要亲自驾驶飞梭。夏油杰笑着给他腾了位置,任凭他自己一个人胡闹。五条悟完全就是在玩弄这架交通工具,潜入水中又再破空飞起来,将这一小片海域弄得鸡犬不宁。

五条悟快乐地将飞梭拉高,破开水面,随后重新将飞梭调整回正常航行模式,头顶的折叠板褪下,日光重新洒了下来,无数雪白的鸥鸟在他们头顶盘旋。

“酒呢?”五条悟问道。从酒店出来前,他们特意取了两支气泡香槟与一些零食放在飞梭内。夏油杰打开冰柜,从冰桶内取出一支香槟来交给他——随后他就立刻开始为自己这一行为感到后悔,因为五条悟摇了摇酒瓶,起出木塞后开始拿泡沫喷他,还笑得得意洋洋。

零食则是海洋之心特产的一种脆皮面包块,里面混和着一种这里独有的藻类,蘸奶油吃别有一番风味。二人在广阔的海洋上晃荡,晒着太阳喝没什么度数的冰凉气泡甜酒吃面包块。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酒。”

“那为什么不让我拿果汁?”

“因为我想和你喝一样的!”五条悟举起杯子与他碰了碰,又拿面包块蘸了大坨的冰奶油。飞翔的鱼群从海面掠过,水下穿过巨大的黑色阴影,将飞梭稍稍拱起来一些。五条悟打开悬浮模式免得飞梭侧翻,把头从舷边探出一些:“是什么?”

“夜光鲸鱼。”

五条悟哈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动物!”

“学名不记得了。”夏油杰想了想,“体表有一种共生夜光苔藓,所以晚上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夜光玩具一样。”

五条悟随手将面包块投进海里,并没有引得对方的注意,倒是头顶上盘旋的白鸟落下不少,扑去水面上争食,又有几只站在飞梭船舷或者挡风玻璃上。五条悟随手喂了,很快将这一切变成了一场灾难。

这些鸥鸟可比首都星的淑女小鸟体型要大得多,也流氓许多。看着羽毛洁白宛若天使,扑闪着翅膀竞相啄食五条悟盘子里那些面包块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群强盗。

五条悟几乎是被他们从头到尾地洗劫了一番,他抓狂大叫,挥手驱赶,那些鸟被他挥得飞起来一些又落下,固执地不肯离开。而夏油杰只是在一旁看着,现在轮到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为什么他们都不去欺负你!”五条悟拼命从头发里往外择鸟毛,欲哭无泪。明明夏油杰手中也有食物,为什么这些家伙全围着自己打转。

夏油杰止住笑意,替他将那些无法无天的鸟赶走,故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因为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是不讨别人喜欢的家伙。”五条悟嘟囔道,干脆将那件沾满鸟爪印的外套脱下,赤着上半身坐在飞梭内,没忍住发出庆幸的声音,“幸好没穿自己的衣服。”

夏油杰:“……”现在他开始觉得五条悟讨厌了。

五条悟也忍不住对他挑剔起来:“既然都出来度假了,你倒是放松一点啊?”

“现在这样不好吗?”

“现在这样太没劲了!”五条悟随手去揪他脑后用来扎头发的发圈,手覆上去时,能感觉对方黑色的长发被太阳晒得滚烫。他将对方盘起的长发放下,“都一起出来玩了,疯狂一点也无所谓嘛!”

夏油杰笑着看他,突然伸出手,将飞梭的操纵杆向上推,悬浮系统将飞梭逐渐托离水面,向上飞去。五条悟看着他,一时不知道夏油杰究竟要做什么。飞梭被直直送往高空,夏油杰按下悬停键。

“疯一点?”

“嗯!”五条悟应声。

夏油杰将手中的酒与零食交给他,五条悟没有头绪地接过,看着面前两手空空的家伙,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事情。下一秒,夏油杰突然解了腰间的安全带,直接站起身翻到飞梭外缘。

五条悟被他吓了一跳,然而在他来得及阻止夏油杰以前,对方已经以一个漂亮的姿势猛地跃出,黑色长发与花衬衫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夏油杰落下近五十米坠入大海,压出一个漂亮的水花。

“杰!”五条悟大喊一声,扑到舷边。那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消失在了起伏的波浪里,海面恢复平静,五条悟的目光在海面上扫视,没有看到夏油杰从任何地方浮出水面。他又扑回驾驶座,操纵飞梭盘旋下降。

“夏油杰!”他又喊了一声。

大约又过去几十秒钟,水面上破开一朵浪花,夏油杰终于浮了上来。五条悟被他刚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惨了:“你疯了,不怕摔死吗!”

夏油杰对他笑笑:“我有经验。”他说,双手撑在舷边爬上飞梭,一身水滴滴答答往下落,看起来狼狈又性感。他将散乱湿透的长发往脑后顺,敞开的衬衫下,一身肌肉在耀眼的阳光下折射出湿淋淋的光泽。

五条悟咽了咽口水,然后很快,他从夏油杰之前的言行中拼凑出另外一种可能——

“你来过这里!你来过海洋之心!”

夏油杰看起来对这地方相当了解,甚至叫得上海洋之心特种水生物的诨号,再加上刚刚那场跳水。五条悟霎时间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骗,夏油杰则露出无辜的表情:“在我还是冒险家的时候,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你和谁来这里?”五条悟逼问道,“做什么?”

“老实说有点记不清了,”夏油杰诚实地交代道,“好像是个寻人委托。当时级别不够高,抢手的委托轮不到我,只能接一些没人愿意领的委托。是和几个临时组队的冒险家来了这里。”

“委托结果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完成了吧?就记得大家当时去最北边的山崖跳水,那也是海洋之心陆地上唯一的悬崖。”

夏油杰比了一个下坠的手势。

那时他们都是贫穷的冒险家,自然住不起陆上的贵宾酒店,一帮年龄都不过五十岁的年轻冒险家们在半夜从海底游上来,攀上悬崖。

那天风很大,凌晨,他们坐在悬崖边懒散地喝酒抽烟,有人还服用一些会让人感到快乐的神经性药物,将炸弹里的能量液导出做烟花放。

年轻人赤裸的脊背在夜晚的冷风中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们深吸两口,将烟蒂随手弹进岩石的缝隙里,十步助跑然后一跃而下,呼喊湮灭于风中,坠落在击碎于岩石之上的浪花里。

“太危险了。”五条悟说,“你们玩极限运动至少保持神智清醒吧,真的会死人的。”

“唔。”夏油杰发出赞同的声音,“我们当中最疯的那个确实没能活过那个晚上,判断出错摔在了暗礁上,尸体三天后才找到。”

“你们真疯狂。”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夏油杰转头笑着看他,头发里的水顺着脸颊淌过。

“给我吃口。”夏油杰说,眼神示意了下面包块,又比划自己这一身咸得要死的海水,不想用手去摸。五条悟捻起一块喂进他嘴里。夏油杰张嘴叼住,嘴唇微微碰到他的指尖。五条悟似乎对这新奇的触感来了兴趣,又捻起一块来:“还要吗?我倒是觉得你们那些人比我还要更疯狂一些。”

夏油杰咬住他递来的零食:“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哪里一样?”

“五条悟,你害怕死亡吗?”

这问题他曾经问过,在那艘货运飞船上,夏油杰相信对方的答案至今也仍未改变。五条悟撇撇嘴,明白了他的意思。夏油杰笑笑,对他说:“那时候我也一样。”

害怕死亡、恐惧危险的人做不了冒险家。有的人想要尽情活着,有些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死,他们大多都是这样疯狂的家伙。

只不过疯狂也有其限度。他们当中那些真的疯子大多死得比较早,就像那个在暗礁上将脑袋磕成一个烂西瓜的家伙;当中不那么疯狂的一些人,又比较幸运的才活到现在。夏油杰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漏网之鱼,毕竟当年那些疯狂之事,他一样也没少干。

“还要吗。”五条悟手下动作不停地又投喂了他一块。夏油杰仰头让过,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喂饭技术可真糟糕……太快了!”

五条悟笑了两声,抓起一块用嘴唇衔住,然后凑到夏油杰面前递过去,对方张嘴吃了,趁机与他交换了一个吻。五条悟与人亲吻的习惯像只小野兽,比起色情,更多是亲昵与喜爱。夏油杰皮肤皮肤潮湿,全是海水的味道,五条悟退开时,没忍住抹了抹嘴唇。

“好咸。”

“没办法,毕竟我刚从水里爬出来。”

五条悟笑了笑,然后又去亲吻他。

夜半,五条悟突然在潮声中睁开眼睛。

他就这样突然从深眠中清醒过来,困意离开得很突然。月光亮得像是太阳,五条悟挣扎着把脑袋往枕头里埋,挪动手臂往旁边的位置摸了摸,没摸到夏油杰。

“杰?”五条悟含糊地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把脑袋从枕头里拔出来,四顾寻找,夏油杰不在房间内,也没在盥洗室。被窝里有点凉,他披着被单从床上坐起来。阳台门大敞着,白色的纱质窗帘被海风吹得荡起涟漪,带着海腥味的湿润空气充斥了整个房间,怪不得能听到潮声回响。

五条悟拖着被单从卧室里出来,走下楼梯,四处都静悄悄的,浸润在一片湿润的黑暗里,只有一点月光漏下来,客厅中依旧没有夏油杰的身影。

“杰?”五条悟穿过走廊,布料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声响。

落地窗敞开着,五条悟迈步走出套房大门,看到沙滩上一行孤独的脚印向远处延伸,大海的涛声逐渐变得响亮,涨潮将海岸线向他们推进了五十米有余。五条悟眼神很好,所以几乎一眼就锁定了海浪中夏油杰的背影。

冷冰冰的月光洒在漆黑的海面上,夏油杰背对着他站在那片银色的碎光之中,身体赤裸,腰线以下浸没在水中,一头披散的黑色长发拢在肩胛中间与脊骨形成的沟壑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沾着水珠。五条悟踩着他留下的脚印向岸边走去。

夜间风很大,浪声隆隆,迎面打来。他张开嘴大声呼喊夏油杰的名字,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被风吃了去。夏油杰似乎在抽烟,冷白色的烟雾从他身侧飘散。他似乎是听到了五条悟的声音,却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又很快将视线移回了面前的大海上。

夏油杰将烟蒂在水中浸了一下,攥在掌心,涉水向更深处走去。巨浪很快漫过他的胸膛。五条悟丢了那张被单踩进水里向前追去,迎面扑来的海浪打得他站立不稳,他的体温被很快带走,皮肤变得冰冷。五条悟大声喊道:“夏油杰!”

对方依旧没有给他回音。

海面上,夏油杰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潮汐与碎裂的月光中越来越难以看清。巨大的鲸鱼小山般从水下浮现,像是水下升起的青绿色太阳,水雾从它背后的气孔喷出,银色雾气一般壮观地洒落。它看起来有上百米长,巨大的身体与双鳍上都沾染有荧光色的水藻,几乎映亮了整个夜晚,不真实地闪烁着。

那巨大的鲸鱼翻身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像是要挣脱重力束缚那般向着天际跃出,呜呜的鸣叫回荡在一片寂静的海蓝之心,像是一首歌的垂死挣扎。而五条悟无暇感叹这壮丽的奇异景色,只是双手拨开海浪,怒声大喊:“回来!杰!回来!”

“夏油杰!”

随即,闪光的鲸鱼在哀鸣中坠入大海的怀抱,溅起近乎恐怖的浪潮。隆隆声响中,水浪无情地将夏油杰彻底吞没,又翻滚着向五条悟卷来。

“……”

五条悟瞪着天花板,一时间心跳沉重而急促地敲着肋骨。清晨灿烂的阳光从窗口晒进来,他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双人床的另一侧还有凹陷下去的痕迹,但是夏油杰已经不在了。

“夏油杰!”

夏油杰起得早,本来心情很好地正靠在一楼外的露台处抽烟,被楼上震天的一声喊叫吓了一跳,差点把烟灰抖到手上。他将烟按熄,走回客厅内,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五条悟没穿拖鞋,光脚就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最后几步时还打了个趔趄,几乎是滑下来的。夏油杰的声音里带着点诧异:“你小心摔跤。”

五条悟扶着餐桌站稳,闻到一点点烟草的气息:“你怎么在抽烟?”

“看你睡得很沉就下来抽一根。”夏油杰无辜地回答。他不算对烟草上瘾,除非有像硝子这样能和他一起抽烟的朋友,大部分时间也是避着人才来上一根。

“不许抽了。”

“已经熄了。”

“以后也不许抽了。”五条悟心情糟糕地说。

夏油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做噩梦了?”

五条悟没想到对方只是看了他两眼就戳中了他的心事:“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做什么一睡醒就对我发脾气?”夏油杰觉得好笑,“我没惹到你的事情吧?”

五条悟不说话,只是靠在餐桌边。

昨晚两人回到住处后从客厅折腾到卧室,最后又折腾进浴室,很是疯狂了一把。五条悟做到最后真的已经累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洗澡都是挂在夏油杰身上才能勉强站住,因此睡觉时懒得换睡衣,只穿了一条内裤。此刻赤裸白皙的皮肤上那些痕迹还没完全消下去。

夏油杰视线扫过他手腕,那里有一圈磨出来的红色淤痕,那是昨晚两人尝试了浴室内监狱情景模拟的战果。倒不是他动作有多粗暴,而是五条悟向来是磕碰一下都能留印好几天的体质,看起来倒是有点可怜的意味。

“我在医疗物品柜里找到了便携式射线治疗仪。”夏油杰走到他面前,“处理一下?”

“嗯。”五条悟有点蔫地应了一声,伸出两条长腿轻轻蹭了下对方,“今天去哪儿?”

“选一个吧。海底市场,旧文化遗址,还是水下歌剧院?”夏油杰说,“早餐我定了餐厅,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选好了就快去换衣服。”

“你是导游吗,计划这么周全。”五条悟用脚后跟将他轻轻往自己面前带。夏油杰一手扶在他腰上,干燥温热的掌心往上拢,从腰窝抚到肩胛,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夜光鲸鱼。”

五条悟的答案让夏油杰一下喷了出来,他难得如此爽朗大声地笑,叫五条悟有点面红耳赤:“夜光鲸鱼怎么会是噩梦?”

“因为它把你带走了!”五条悟有点气闷,一拳往他小腹上捶去。夏油杰一边笑一边往后躲,又被五条悟两条腿缠着拉回来,他们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夏油杰伸出一只手撑在餐桌上。

他笑着说:“其实我是逗你的。”

“什么?”

“没有夜光鲸鱼,是我编的。”他在五条悟鼻梁上亲了一下,“你真的信了啊,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这么扯的东西?”

五条悟一副立刻就要生气的样子,夏油杰整个人压上前吻住他的嘴唇,在他得以开口之前就将那些抱怨和谴责全部吃进了肚子里。五条悟皱起眉头,在他顶进来作乱的舌头上咬了一口。夏油杰抽完烟后没来得及漱口,因此嘴巴里还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火烧火燎的。

夏油杰吃痛也不推开,反而舌尖扫过他上颚,变本加厉地往口腔深处舔去。五条悟被他亲得心跳加速,慢慢往后倒了一下,夏油杰顺着他的意思,将人压在了餐桌上。

“会错过餐厅时间的。”

“改天再去吃……”

“海底市场也只在上午开放。”

“那就去做别的。”

“润滑……”

“你好烦!”五条悟将桌上的糖浆瓶子胡乱塞给他,动作间弄洒不少,橙黄色的甜蜜液体尽数落在他的胸膛与腹部。夏油杰将那些粘稠的液体抹开,又将手指塞进他嘴里让他舔弄。五条悟用柔韧的舌头去裹他的手指,两腿夹着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身上压。

夏油杰隔着内裤揉弄他已经逐渐精神起来的性器,将人又往餐桌上送了一点,一大堆东西被二人乒乒乓乓地扫落在地。五条悟一边微微抬起臀部,方便夏油杰把他内裤脱下来,一边侧头去看。

“射线治疗仪。”夏油杰在他问出口之前就已经给出了答案,沾着糖浆与五条悟口水的那只手往他后穴里挤。

“等做完这轮一起治疗好了。”五条悟满不在乎地说。二人第一次上床时也是用的糖浆,那时五条悟完全没法适应这样的性爱,浑身发抖,反应青涩,也不知道如何配合,现在则变得越发知道如何享受了。

五条悟配合地将腿搭在夏油杰腰上,坦荡地发出呻吟声。他被剥了个精光,夏油杰却还完整地穿着衣服。五条悟几个小时前才刚与他做过,对方只是两指进出了几下就解开裤子换上了自己的东西,湿软的后穴几乎没受什么阻碍地就吞了下去,简直乖得不像话。

插进去后,夏油杰却没立刻开始抽送,而是探手从旁边拿过什么东西。五条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发现他从旁边拿过了烟盒,手指一动,就抖出一根叼在嘴里。

“你……!”

然后夏油杰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火焰很快引燃了烟草。他深吸了一口,有点挑衅地对五条悟笑了笑,俯下身来含着烟雾,顺着他的小腹一路向上亲吻,完全不介意身上的衣服蹭上糖浆。他披散的长发顺着肩膀往下流,全部被五条悟攥进掌心。五条悟脸颊有点发红,扯着夏油杰的头发与他接吻。

“不是说讨厌烟草的味道。”

“……从明天开始。”

夏油杰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伸手捞住他的腿动作起来。青年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悠两下,紧紧盘在了他背上。

就这样,等二人再次搞完一轮,清理完身体上乱七八糟的液体与痕迹就已经到中午了。五条悟拖着脚步与他出门。接下来的几天中,二人去游泳、冲浪,去海底歌剧院,或者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做,就是一起懒洋洋地晒太阳。二人在海洋之心的后半程还去了商业区。粉丝热度在这几日里已经平息了不少,二人乔装打扮一番看起来与普通游客也没什么区别,中间虽然上演了几次与粉丝记者的追逐战,但总体来讲还算顺风顺水,玩得十分开心。

离开时夏油杰微妙地被晒黑了不少,五条悟倒还是白生生的,他是那种被晒过头会浑身发红的类型,却很难被晒黑,为此很是把夏油杰拿来取笑了一番。他们乘坐星轨列车返回了自己的飞船,五条悟充满期待地将全息星图展开——“接下来去哪里!”

夏油杰想了想,说道:“寂星?”

数天后,夏油杰与五条悟一同出现在了7.3个星距之外的寂星。这颗星球温度极低,地表荒凉,空气也无法供人呼吸,乍一看是很难建立人类文明的地方。然而星球冰冻的地表下有一个可供人类生存的夹层空间,一个不受法律监管的、隐蔽的地下市场偷偷在这里建立了起来。

许多高新科技产品在这里被公然走私。夏油杰与五条悟没去管那些违禁枪械与炸药——毕竟他们是在休假当中,休假就要有休假的样子。他们二人在游客爱去的杂货街闲逛,五条悟正拿着两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给夏油杰看。

这东西不是单纯的发卡或者发箍——它的底部连着三四条短而可爱的精神触须,拥有生物活性!按照商家的话说,戴上之后你能清楚地感受到被抚摸的感觉,而且它还会自己动。

五条悟眼睛发亮:“多少钱!”

“等等——”夏油杰把他的手往下压,低声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这玩意有没有经过安全测试,寂星售卖的东西来源太乱,万一它的生物活性具有生长特性,到时候就不好摘下来了!”

“嘿!”商家不满地抗议道,“我都听见了!这可是因德尔公司还未公布的次时代的当家情趣产品!也就只有我有渠道能拿到!”

“五条悟!”夏油杰用威胁的语气喊道,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五条悟毫不在意地将手举过头顶,飞快地带上了那对耳朵。

精神触须飞快地贴在了头皮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立刻活了过来,猫般地抖动了几下。五条悟十分新奇,他微微低下头,抓着夏油杰的手往自己头上放。

夏油杰摸到那对毛茸茸的温热猫耳,没忍住用手指捻动两下,五条悟立刻敏感地哼了一声想往后缩。然而这就不是他想躲就能躲的了,夏油杰的手在他头顶上用力来回抚摸了两下,将他两只猫耳朵抚得倒了下去。

触感确实很像真的,夏油杰没忍住又摸了几下。

“等等……你……住手!唔……”五条悟被他摸得浑身发抖,眼睛都有点泛红了。他攥着夏油杰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拿下来,看起来真像只可怜兮兮的超大体型猫猫。

“夏油杰!”五条悟愤怒地大喊一声,已经有点起反应了,“别让我出糗!”

夏油杰这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松了手。五条悟红着脸将那对耳朵揪了下来,过程倒是挺顺利的,看来也许真的是大公司的科技产品。

商家这时解释道:“毕竟是情趣玩具,所以确实会有一点敏感度上的刺激。”

“这种事情倒是早点说啊!”五条悟整理了下衣服,有点气闷。

“这不是您也没有问吗!”商家搓搓手,讨好地问道,“那,两位客人还要吗?”

五条悟看了夏油杰一眼,夏油杰知道对方在盘算什么,沉默了几秒,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要。”

随后五条悟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别的款吗?”

最后除了刚刚那对雪白漂亮的猫耳,五条悟还坚持让夏油杰买了一对灰黑色的狼耳——五条悟坚持说那就是狗耳朵,不是狼。夏油杰也不和他争论,只是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揉得浑身发抖喘不上气来,对方也就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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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夜光鲸鱼吗?”

问这话时,五条悟双脚搭在飞船的操作台上,半仰在驾驶座的座位上与夏油杰随口闲聊。

“你还没忘记啊?”

夏油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护目镜拉下来戴好。他正调试一把样式新潮的分子级武器的内置芯片,四五个全息屏在他面前打开,数据滚动。他只穿一件背心,长发胡乱束在头顶,看起来很有点颓废船工的气质,开始处理其中两个芯片的连接。

“我现在觉得你说在骗我这件事情是骗我的。”

“我没有在骗你这件事情上骗你。”夏油杰用拗口的答案回答了他拗口的问题,“严谨点来说的话,至少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从没听说过夜光鲸鱼这种动物——至少海洋之心没有。”

“但是确实有荧光类的水藻吧,”五条悟晃了一下脚,问道,“如果那些东西寄生在鲸鱼的体表呢?”

“很快就会被小鱼和其他贝类吃光吧?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夜光鲸鱼的存在都不太现实。”

芯片只有米粒大小,夏油杰小心地将它们组装回去,液态的流体金属覆盖上来将其包裹,数据面板上闪过一大串新的东西。夏油杰开始一项一项检查,确定无误后将那捧银色的液体往手中一捞,流体金属如同有生命一般覆盖上来,延伸出一柄花剑的形状。

夏油杰将那柄剑掉了个个儿,握着剑尖,将柄往五条悟的方向递出:“试试看,还有问题吗?”

五条悟伸腿在操作台边缘蹬了一下,椅子转过来,他握住剑柄,随手挥动,那柄剑突然融化般变成了一根闪着光的银鞭,在空气中抽出一声尖锐的响,随着他的动作依次变化成弯刀、重剑、长枪、短而锋利的匕首,最后融化般温顺地从五条悟手中消失,化作银色的护腕包裹住他右手的手腕。

五条悟喜滋滋地说:“尚可。”

“是不是对我也有点太苛刻了?”夏油杰摘了护目镜扔在桌上,往五条悟面前走。

这柄分子级武器是他们在寂星收获的副产物——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两对情趣耳朵与其他一些乱七八糟五条悟喜欢但没用的东西。刚买到这武器时它只有两种形态变化模式,因为过于鸡肋才沦落到地下市场来,夏油杰看到就买了。

恰巧五条悟之前那把机械剑在战斗中损毁了——尸体如今还躺在飞船货运舱里。夏油杰打算新编写张芯片装进去,送给五条悟做礼物了。这一忙就是一个多星期,夏油杰只要醒着,几乎就在编写程序,要么就是询问五条悟平时使用武器的习惯。

要说武器改装,五条悟也是高手中的高手,这架改装过的飞船与磁力抓取戒指就是证明。他对于夏油杰的构想非常有兴趣,经常讲着讲着就想亲自上手改写数据,又被夏油杰攥着手腕拦住:“让你自己来做的话,哪还算得上是礼物?”

五条悟觉得夏油杰说得很有道理,心花怒放地放他去忙碌,等待着对方将礼物完成送到自己手中。

意识到夏油杰准备这东西,就没办法陪自己聊天打游戏看电影等等等等……则是一天之后的事情了。

“杰,还没好吗?”

“这才刚刚开始吧?”

“还没好吗?”

“怎么了?”

“……还没好吗…………”

“五条悟,就算我是机器人也不能在两天内完成这么复杂的东西。”夏油杰放下手上的活儿,无奈地抬头看他,白发青年站在门外,只露出一个脑袋,垂头丧气地盯着他。

“那需要多久?”

夏油杰想了想:“至少四天吧,我们到达玫瑰星球之前肯定能做完。”

“那也太久了!”五条悟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慢腾腾地缩回了脑袋。夏油杰低下头继续去处理那一大堆武器重心、金属重量与速度的相关数据。

余下一天,五条悟都没再打扰他。一个人在飞船上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之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嘛!五条悟抱着他的零食快乐地看电影打游戏,毫不在意地将音乐开得很大声然后跟唱。夏油杰在工作间内听得十分无语,却也知道不能苛求更多了。

但是拥有过美好的陪伴后,总是很难再回归孤独。随着时间走过,五条悟又按捺不住地频繁来骚扰夏油杰,理由千奇百怪,从夏油杰过往的冒险家经历到夜光鲸鱼轮番出现。有几次五条悟坐在他身后对话一阵后就没了动静,夏油杰一回头,发现那家伙坐在墙角的垫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夏油杰哭笑不得,干脆将工作阵地从工作间转移到生活区,坐在沙发上倒腾那些东西。五条悟似乎是终于满意了,看电影打游戏都要挤在他旁边,更过分一点的时候甚至耀武扬威地躺在他腿上,明显就是想要故意干扰他。

“你到底还想不想要礼物?”夏油杰威胁道。

最后,他就在这样的骚扰下坚持完成了这柄武器——然后收到一个“尚可”的评价。

“哪里不满意?”夏油杰问道。

“哪里都很满意!”五条悟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对夏油杰傻笑,对方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把,用手指去顺他雪白的头发,低头接吻。五条悟没给他离开的机会,两条腿锁住夏油杰的腰不让他直起身。

这几天,夏油杰的注意力全放在加班加点地完成这份礼物上,几乎没和五条悟亲近,也就是被对方缠得烦了强行武力镇压了一回,想着做次狠的能让五条悟老实两天,结果对方食髓知味还想要,又骚扰了他很长时间。

现在夏油杰终于忙完了,两人都存了点胡闹的心思,在驾驶座上又亲又摸了半晌。五条悟两手勾住他脖颈,夏油杰腰背用力,将这个手长脚长的大号玩偶从座椅上拖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

五条悟搂着他脖子笑:“我不管。”

夏油杰两只手放在他腰上,抱着他摇晃了两下。随后,五条悟的手环突然滴滴响了起来,他抱着夏油杰舍不得放开,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抬起手,越过夏油杰的肩膀去读那条消息。

“怎么?”夏油杰问道,刚刚那是冒险家协会特有的波段提示,这声音对他们二人来讲都是仿佛刻进DNA一般的东西,听到就立刻意识到了。他艰难地侧过头,瞄到一点点手环投射出的全息小屏幕。

“是委托。”五条悟啧了一声。

“你设置了取消委托自动分配了吧?”

“已经关掉了,是协会那边发来的委托档案,说对方想指名我来完成,来问我有没有兴趣。”五条悟之前设置了接受协会智脑自动为他分配的委托,与夏油杰在一起后就关掉了这个设置,按理来讲,是不该有任何委托来骚扰他的。

他咕哝了一句,听起来明显兴致不高:“而且还是寻人委托……我最讨厌寻人委托了,怎么可能有兴趣。”

“让别人去接吧。”夏油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五条悟兴高采烈地关掉手环的全息屏。

数个小时后,二人到达了这次旅行的又一目的地——玫瑰星球。

与海洋之心和寂星都不一样,这颗星球并非行星,而是一颗荒凉类地行星的小卫星。星球上的玫瑰也并非真的玫瑰,而是一种艳丽的的厌氧孢子植物。它们自某个人类远征军的探险队伍在这里停靠过后就入侵了这颗本没有任何特点的小卫星,通过转化星球表面宇宙尘埃微弱的能量,癌细胞般蔓延起来。

随后很快有人注意到了这颗卫星上火红色的斑块,经过一些人工干预与培植,这种孢子植物很快大范围蔓延起来,将这里彻底变成了一颗火红色的星球。

诗人与冒险家将这里调侃作宇宙中怒放的玫瑰,于是也就有了玫瑰星球的外号。这颗重量极轻的卫星在开发中拥有了两条环状观赏带,五条悟与夏油杰走在观赏回廊中欣赏这颗美丽又奇异的星球。

“真的看到之前,很难想象宇宙中会存在这样的景色吧?”五条悟忍不住感叹道。此刻正是繁殖季,地表那些火红的孢子植物正倾吐出大量浅粉色的孢子,如同尘埃般四处飘散,几乎为这颗星球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浅粉色的大气。

夏油杰赞同地点了点头。五条悟接着说:“所以,就算你没见过,夜光鲸鱼说不定也真的存在!”

“你可以努力去找一找。”夏油杰说,“毕竟宇宙中有这么多星球,说不定就被你找到了。”

“这就是我余生的目标了!”五条悟趴在舷窗上望着外面,也不知道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夏油杰站在他旁边,忍不住侧头看着他笑:“你来真的啊?”

“反正我们之后也会一起去很多地方吧,慢慢找就好了?”五条悟回答。智能机器在玫瑰星球上空盘旋,通过制造旋风将粉色的孢子全部收集起来,以各种形式售卖给游客。

“要买吗?”

“如果你想尝尝这种孢子做出来的蛋白块的话,当然可以。”夏油杰说,“种植的话实在很难成功,毕竟是专性厌氧生物,暴露在有氧环境下会迅速死亡。”

“我才不想吃那种东西!”五条悟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却对挑战种植这种孢子植物燃起了兴趣。最终购买纪念品时,他先是买了整个的植物标本,一小袋活性孢子,又试图扛走一个小型培育箱和配套的种植手册。夏油杰看到那东西就感到一阵头大:“你不会真的打算在飞船上培植这东西吧?”

“有什么不好?”五条悟兴高采烈地地说道,将所有的东西运上了飞船。培育箱与种植手册放在工作间,标本贴好说明标签后放去货运舱——夏油杰陪他一起去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参观这艘飞船的货运舱,一时间觉得十分震撼。

“你真的能找到东西吗?”夏油杰问,打量着面前无数货架,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的的旧时代电子产品、毛绒玩具、破损武器与各种各样零碎东西。他看到了那柄被五条悟收起来的,只剩下残骸的破损机械剑,此刻被好端端地摆放在货架上。

对方一通忙活,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旧时代火药枪,似乎是因为那把枪被抽出的缘故,角落里堆放的东西发生了小范围的塌方。五条悟很有创意地将植株标本插进枪管,放在货架顶上。

“你真是个插花高手。”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损我。”

“这些,都是你旅行中收集到的?”夏油杰问道,看到货架最下层整整两大箱储存盘,似乎全是各类视频资料,其中不少是电影与音像。夏油杰知道他喜爱这些东西,却从没想过对方有如此多的收藏。五条悟并非只是简单地购买了星网中的查阅权限,而且还将数据流做了实体储存。

“你全都看过?”

“怎么可能,”五条悟说,“我才二十八岁,能看过三分之一就不错了!不过以后肯定还会看就是了。”

夏油杰的视线扫到货舱中间固定着的,一大箱他们去地球时没用完的脉冲炸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五条悟将这些影像资料保存得好还是不好。

随后,手环呼叫的滴滴声在货舱内响起,这次是二重奏了。夏油杰与五条悟一起抬起手查看。

“你也收到了?”五条悟问道。他手环上显示出来的依旧是与那个寻人委托有关的信息,这次是雇主亲自出面试图说服他了,能看得出非常急切,语句都有些颠三倒四。

夏油杰嗯了一声:“毕竟我是你搭档。”

“这不行。”

中转卫星,航天中心负责做飞船养护的员工对着五条悟提供的飞船信息皱起眉头:“你做的改装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我们在维护中出现什么差错,联动影响到了其他的系统就糟糕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做一个整体的扫描与维护,大约需要五个宇宙时。”员工说道,“二位不赶时间吧?”

夏油杰与五条悟对视一眼,他们本来也就是闲散地度假中,缺什么都不会不缺时间,在中转卫星多待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发现飞船的液循环降温系统出现问题是大约两个宇宙日前。

他们最终还是拒绝了那个寻人委托,正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飞船自动巡航系统标记出了一个外壳过热警告,夏油杰在查询航行日志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小小的标记,对比航行路线,发现那时候他们正经过一颗白矮星附近,液循环系统却没能正常启动,因而造成了系统过热。

经过简单的检查后——五条悟口中的简单检查意味着拆除飞船内壁,头戴射灯,挤在飞船防辐射层与隔热层之间的空隙里艰难地检查液循环管道,蹭得一身灰尘与机械润滑液体——他们确定了这不是一个仅凭两个没有大型维修工具的冒险家就能简单修好的小故障,于是被迫挑了最近的中转星球停靠,将这个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

“还不如你给我工具,让我自己修。”五条悟嘀咕道,似乎觉得没办法亲手修好自己的飞船是奇耻大辱的事情一件。但他还是没有阻止夏油杰登记了飞船信息,刷手环付账。

“你飞船漆得真不错!刚去过玫瑰之心吧!”那员工握着操作板,确认夏油杰登记好飞船信息后,操纵无数小型检修机器人围拢上来,展开蓝色的探查射线开始扫描飞船结构。五条悟听到他的话后,看起来开心了不少,他从玫瑰星球离开时为飞船做了个玫瑰喷漆,硬是把银色飞船漆上了大量的玫红色。

宇宙生命数量虽然爆炸,但散落在偌大银河系中也极为分散,这一路上他们还没碰到过几个活人能说点闲话,这位维修员工还是第一个。

机器人扫描到飞船舱体后半,操作板上顿时传来滴滴警报声。维修员工低头查看,确认是什么影响了检修。

“哦对了,”五条悟仿佛这时才想起来一般,“货舱里还放着一箱脉冲炸弹呢。”

维修员工一下喷了,露出惊恐的眼神。

就这样,两个冒险家被迫在自己的旅途中增加了在中转卫星停留五个宇宙时的日程。夏油杰觉得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定个旅店多呆一天,该采购的必需品也顺道置办好。待封存好飞船上的易燃易爆物品,夏油杰与五条悟走出航天中心。

天空上有数不清的运输悬浮车来回穿梭,电车轨道繁忙运作,是一片典型的繁忙钢铁机械都市,大多数中转卫星也都长这样,只有极少数的一两个,才能发展出一些本地文化来。

他们在宽阔的马路上晃荡着寻找旅店,或者说,专心寻找旅店的只有夏油杰一个人,五条悟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东张西望,寻找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夏油杰凑到他耳边,随口道:“让我猜猜,你在找甜品店。”

五条悟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答对啦。”

“运动量还够吗?”两人挨得极近,夏油杰伸手亲昵地隔着衣服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长胖没有?”

“才没有。”五条悟大叫一声。他本来就怕痒,被夏油杰这样一捏,顿时活猫般一通挣扎,笑着跳开两步。

夏油杰笑意吟吟地挤兑他:“是吗?我怎么觉得腰上的肉都变软了。”

五条悟条件反射地屏息用力,吸住小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做完这一套动作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被夏油杰耍了,半真半假地生气伸手也来捏他:“我看你才是腰都粗了一圈!”

“我现在的运动量,肯定比你大多了吧?”

夏油杰大方地给他捏,肌肉紧密排列,越往下则线条越发陡峭,腰腹如同往常一般紧实。五条悟还记得在货运飞船上他第一次见到夏油杰湿身半裸时的反应。那时候他倒没有多了解对方,但对他的肉体却还是无法抑制地产生了冲动。

紧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夏油杰刚才话里的暗示:“你什么意——你觉得我在下面就很轻松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每次都做那么长时间,我体力消耗都超级大好吗?”五条悟振振有词,“不多吃点高热量食物怎么能补充得回来?”

“你不觉得同样的时长下,我的体力消耗会更大吗?”

“所以啊!要不是吃了我的零食和甜品,你怎么能维持现在的体重?”

“强词夺理。”

“啊!要吃冰淇淋吗?”看到街边卖冰的店铺后,五条悟光速转移了注意力,放过了之前的话题。

夏油杰不想去与人群挤:“我在门口等你。”

于是五条悟一个人走进了卖冰的小店,夏油杰带着笑意站在人群外等他,下意识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很快注意到了马路对面有人在看他。

夏油杰这段时间其实已经有些习惯被注视了,毕竟罗兰小姐带来的事后影响还未完全消除,经常有她的粉丝认出两位冒险家的身份身份走上前来搭话。可这人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像是粉丝,夏油杰习惯度假中也保持着一定身为冒险家的机敏,一下就把对方从人群中挑了出来。

那人看起来非常年轻——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看起来非常年轻,包括夏油杰自己。夏油杰注意到他惨白的面容和眼下的青黑色,他似乎很长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或者根本就是个瘾君子。那人发现自己的注视被察觉后,立刻就向这边走了过来。夏油杰不经意地侧过半边身体,手在外套下握住了枪。

中转卫星大多治安不好,抢劫与偷窃案件频发,于是他是带了武器的。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虑了,对方向他跑来的姿势一看就未受训练,重心放得很高,夏油杰十分确信如果这个人出手袭击自己,他只要两招就能轻松将对方放倒。

“你是夏油杰,夏油先生,对吧?”那人跑到他面前,语无伦次地说道,“五条先生与您在一起吗?我通过冒险家协会给你们发了通讯,好几次,但是协会的人一直和我说你们暂时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委托——”

夏油杰被他说得愣住了,明显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是那个发布寻人委托的雇主?”

那个人听到夏油杰猜出自己的身份,明显松了口气,肩膀放松了下来:“是我,我们可以谈谈吗?一小会儿就好。”

然而情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夏油杰没有温和地叫他放轻松,慢点说,而是礼貌地对他笑笑:“确实像协会说的那样,我和悟现在正在休假,短期内没有接受委托的打算。”

“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多付钱——”

“先生,不是钱的问题。”夏油杰耐心地又一次拒绝了他,“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是那个寻人委托被协会判定为A级,相信除了我们以外也有许多人有能力完成。”

“可——”

“杰?”

五条悟两手各举着一个冰淇淋,转头走出店就看到夏油杰正与一个陌生的家伙争执,十分茫然地走过来:“怎么了。”

“是那个四处寻找冒险家的寻人委托的雇主。”夏油杰无奈地说道,接过五条悟递过来的冰淇淋。白发青年脸上挂着相当惊讶的表情:“这都能找到我们?好厉害!”

“这是重点吗?”

“粉丝会传播你们的消息。”那人说,“我在星网上标记了你们的名字,做了一个信息筛选,你们从海蓝之心出发后我就一直在找你们。我比你们晚一步到寂星,又晚一步到了玫瑰星球……几个小时前你们入境这颗中转星球,航空中心的海关负责人恰巧是罗兰小姐的粉丝,看到消息时我租用的飞船恰恰巧在星门附近……”

趁着没人打断他,他加快语速,继续说了下去:“我爱人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完全没有任何消息。时间越久找到她的机会就越渺茫。这段时间有个一级冒险家进行过尝试,但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所以我才来求助你们的。”

五条悟头顶的灯泡啪地亮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五条悟转头去看夏油杰,“我们之前看到过这个委托,在做罗兰小姐的保镖之前!”

夏油杰努力回想了一下,那是在银河冒险家协会,二人趴在床上挑选委托时,好像确实有看到一个寻人委托——五条悟当时抱怨麻烦,而且委托金也不是很多,很快就滑了过去。

现在,五条悟依然不太想接这个委托,他舔了口冰淇淋,诚实地说道:“我们在休假,我不想工作。其他的特级冒险家呢?提高委托金的话,总会有别人接吧?”

“这已经是我全部的钱了。”那个人扶了下额头,明显有些精神不济。五条悟与夏油杰神色有点怜悯,可冒险家们见多了没有钱却有着无穷欲望的家伙,并没有因为对方的不幸,就轻易为自己揽上麻烦。

五条悟转头去看夏油杰,想要寻求下对方的意见。然而他一动,对方立刻将这误解成了离开的信号,顿时不再顾虑其他,深吸一口气,急促又有点慌张地对两位冒险家和盘托出了始末。

“我和我的爱人是灵魂伴侣!”那个人大声喊道,“解冻那年我七十二岁,她六百四十八岁。”

这一下引起了五条悟的注意力,他扯着夏油杰,脚下生根般站在了原地,转头盯着那人看。

“我很爱她,”他混乱又绝望地说,“至少我觉得,她对我还是很重要的。因为是灵魂伴侣,所以她没有直说,我也能感觉到一些,其实她的生存意志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爱情对她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夏油杰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今年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纪念日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离开时她把自己的痕迹清理得很干净,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丽——我是说我的爱人,以前是冒险家,和我也是执行委托时遇到的。所以她相当熟悉冒险家的追查方式,反侦察技术也相当漂亮。”

“你们是特级冒险家,还是灵魂伴侣,一定能够理解我。”那人说,看起来有点儿要哭了,“灵魂伴侣的解冻反应会因为对方的死去而停止,不是吗?所以我知道她肯定还活着,在宇宙里的某个地方。”

“时间过去得越久,就越难追查到她。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钱也只有这些,但如果有什么我其他能做的,不管是什么——”

五条悟看起来已经完全定在地上了,冰淇淋都顾不上吃。夏油杰看他这副样子,就猜到他大概是想接这个委托了。

“先冷静下吧。”夏油杰试图安抚那个明显已经有点崩溃的雇主,“我们正打算去吃饭,你要一起吗?委托的具体情况你可以那时候再详细告诉我们。”

“好的,好的,谢谢。”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小易,很多人都这么叫我,她也这么叫我。”

接下来一段时间,夏油杰与五条悟从小易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他爱人的事情。对方似乎精神高度紧张,奔波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此刻终于放松下来,一时间吃得狼吞虎咽。在这个过程中,他絮絮叨叨地将有用没用的细节颠三倒四地说了不少,又经过两位专业冒险家的提炼,才大概还原了经过。

小易的爱人是位一级冒险家,具体从业时长要到冒险家协会调档才能查到,但是据估计大约在一百年以上。她并没有超强的体术或者什么天才大脑,能成为一级冒险家,是无数个低等级委托积累而来。

在与灵魂伴侣相遇之前,对方就曾经申请过死刑,但是没有获得批准。那之后不久她就遇到了小易。按照小易的说法,这三年时光相当愉快,几乎看不出丽有轻生的倾向。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英仙座,那本来是他们三周年纪念旅行的终点站,他们玩得很尽兴,只是小易睡醒后再睁开眼,丽就不见了。

开始他还以为对方可能出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但两个小时后对方依旧没有回来,数次通讯也全都联系不上时才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他与航空中心做了确认,对方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颗星球,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小易不是专业的冒险家,却也知道尽可能保留信息。他一边对夏油杰与五条悟描述事发经过,一边从背包里抽出当时爱人所驾驶的飞船资料、通关文件编号,以及对方的星网账号访问权限。夏油杰一一接过确认了,只是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这桩委托相当难以完成。

失踪者具有专业的经验,并且失踪时间也有点久了,可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一时间没人说话,小易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判断。夏油杰沉默地翻着对方提供的资料,五条悟则在查看对方在星网中留下的痕迹——基本没有任何收获,对方将自己的数据清理得相当干净。

“两个方向。”夏油杰开口说道,“飞船穿过星门就会留下数据,委托英仙座管理局调档查当初她离开的那颗星球一星距内所有的星门。”

“这个方向存在的问题是她反侦察经验丰富,如果她选择不穿越星门,或者藏在大型运输飞船中,离开英仙座范围再驾驶飞船离开,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第二个方向,她一定是拆掉了自己的手环才能保持在星网上毫无痕迹的生存状态。悟,能查到她的消费记录吗?”

“刚粗略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五条悟说,“主要我手上也没有设备嘛。”

“那拆掉手环前,她一定将信用点兑换成了宇宙流通的现金维持基本生活。她不可能去正规兑换处,那太容易被查到了,所以一定是地下钱庄。想办法恢复她失踪以前所有的消费信息,找大笔款项支出,追踪支出地点,大概率能找到与她接头的人。”

“问题是,你说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计划与想法。”夏油杰说,“所以记录可能要追查到一年以前,两年以前都有可能。”

“我明白了。”小易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痛苦,“……抱歉,能请你们尽快开始吗?”

“你不说我们也是这样打算的。放心吧,既然接下了委托,我们当然会全力以赴。”五条悟起身去结账,没让这可怜的雇主掏钱——像夏油杰之前说的那样,确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五条悟兴趣的问题。五条悟如果对这件委托有了兴致,夏油杰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但你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夏油杰知道这话很残酷,却不得不提前为雇主打预防针,以免事后再产生新的纠纷。

付了账,五条悟走回桌边,将手环上的信息展示给夏油杰看,飞船的维修养护已经提前完成了。本来他们还打算在这里多停留一天,不过既然接了委托,还是最难完成的寻人类委托,还是早点出发开始调查比较好。

“A级寻人委托,如果能完成的话,真的是我冒险家生涯中最高光的时刻之一了。”五条悟小声念叨了一句。两位冒险家与他们的雇主一同走向航天中心。小易没有自己的飞船,这一路都是搭乘公用星舰或者租借飞船追着来到的中转卫星,现在就得乘坐五条悟的飞船和他们一起出发。

“你没事吧?”五条悟问道。小易看起来状况不太好,刚遇见他的时候,这人虽然看起来有点憔悴,但精神还算充沛。现在他皮肤苍白,面上全是冷汗,一副很快就要病倒的样子。

“我没事。”他勉强说,努力跟上五条悟与夏油杰的脚步,然而走到飞船面前时他似乎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还没登上舷梯就一个踉跄倒了下来。

夏油杰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将人接住。下一秒,他们这位可怜的雇主呕了一声,在他怀里吐了出来。

“啊。”

五条悟呆滞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明显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夏油杰满头黑线,十分狼狈,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却还是难得保持了冷静,甚至相当温和地询问小易:“前几天没怎么吃东西?”

“嗯……对不起……”

就是心情焦虑又饿了太久,猛地一下吃多了导致腹痛。冒险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夏油杰镇定地将上衣脱了卷成一团,擦了擦裤子上的污渍,把雇主搀扶到飞船上休息,然后走向了浴室——一转头就看到五条悟在他背后扒着门无声狂笑。

“别笑了。”夏油杰无奈地说,他从来没在五条悟面前这么窘迫过,对方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看起来几乎要被自己的笑声憋得缺氧。

夏油杰脱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放在洗手台上,又将手环一起摘了下来,打开花洒。五条悟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那些衣服,你不会还打算要吧?”

夏油杰头也不回地迈进水幕中:“帮我扔了吧。”

“我才不要,好恶心——”五条悟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但还是拿起了夏油杰的衣服。对方正握着花洒冲洗手臂与小腹刚刚被污物沾到的地方,表情看起来有点火大,估计没有半个小时是不打算出来了。

五条悟走出浴室,来到飞船上的垃圾分解炉面前。一切有机或无机的废弃物都会在这里被彻底分解,排放到宇宙中去。五条悟将夏油杰的衣服抖了一下,确定口袋里没有其他东西,然后一件一件地投进去。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发出重重一声响,五条悟低头去看,发现是夏油杰的手环。

这时代大多数人手环都是不离身的,反正这东西质量极好,防水防电抗高压,如果不是夏油杰被吐了一身恶心得要死,估计也不会把手环摘下来。

五条悟用两根手指捻着手环边缘将它提起来。

“杰——我把你手环塞进消毒柜了!”五条悟大声喊道,没等夏油杰的回话就向消毒设施走去,反正他应该是不会反对的。他顺道抽了两张纸巾将手环擦了一下。那东西感受到触碰,一下子弹出数个全息视窗来。

五条悟没有夏油杰的基因验证锁,因此并没有办法越过他的权限查看上面的消息,只能看到一些预览。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好奇,只是顺便扫了一眼,就将手环扔进了消毒柜里,纸巾扔进垃圾箱。

下一秒,五条悟站在消毒柜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一把将夏油杰的手环从消毒柜中抓了出来。全息视窗再次弹出,除了地图、定位、信用选项之外,还有一些新闻推送,来自朋友的消息,与几个冒险家协会的内部通知,全部都是未读状态。夏油杰并不算一个对手环依赖度很高的人,有时一天都不会查看一次。

五条悟打不开夏油杰的基因密码锁,所以只能看到预览。他在意的不是这个,只是将那些消息全部划去一旁,他在意的是最角落的那条信息的图标——那是死刑申请机构的标志。这也没什么,夏油杰本来就曾经在那里供职——

【关于死刑申请信息更新通知。】

标题上这样写着。

夏油杰洗完澡,换了衣服从浴室内走了出来。他头上搭着毛巾,半干不湿的长发凌乱垂着,脸颊因为热气蒸腾有点发红。

他们的雇主漱过了口,正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五条悟给他倒了点温水,又拿了些容易消化的蛋白块,总算是把人伺候周到了,此刻正坐在驾驶座前,挨个确认启动项,开始预热飞船引擎。

夏油杰随口问道:“有看到我的手环吗?我记得我放在洗手台上。”

“差点扔进垃圾分解炉。”五条悟回过头,冲他笑笑,“你洗澡的时候我跟你说拿去消毒了,没听见吗?”

“水开太大了。”夏油杰说,他完全没听到五条悟喊他。

五条悟打开飞船星图,开始设定路线:“我们去哪儿?”

“英仙座,先往那边走。”夏油杰说,他走到消毒柜前,将门拉开,找出自己已经被清洗消毒过的手环重新戴上,“那边海关工作人员中有我以前的一些人脉,应该能拿到资格调取周围星门的通行档案。路上做个程序想办法恢复失踪者的过往消费信息,两边同时进行,看看哪个更快一点。”

他将手环启动,想要去查找自己通讯列表中某个人的联系方式,全息显示屏投射出来的一霎那,他注意到右下角弹出的一条消息。夏油杰动作一顿,抬头向五条悟的方向看去。

“没问题。”五条悟说,操纵着飞船起飞升空,离开这颗繁忙的中转卫星。

自始至终,白发青年都语气平静,神态放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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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扰了,冒险家注册往哪边走?”

夏油杰一手提着自己的行李袋,一手抬起拦住路过的工作人员问道。

对方上下打量他,眼神与打量成千上万来到银河冒险家协会的新人并无区别:“一楼,右侧大厅,排队。”

“谢谢。”夏油杰礼貌地回应,很快找到了对方所说的地方,上千人闹哄哄地在本来宽敞的大厅内挤成一团,激动又新奇地打量着四周,热切地与同伴或者陌生人攀谈,只有夏油杰沉默地站着,等待。

夏油杰前面那人完成注册离开了,他走到机器前,抬起手腕刷了下手环,滴滴声后,注册机器吐出一张小小的凭条,他顺利拿到了初级注册资格,去楼上做体检和基因疾病监测。

“二十岁,年龄这么小。”帮他注册冒险家身份的内勤人员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他的资料,“你考虑清楚了吗?”

冒险家协会每日接收到上百万来自个人或者国家政府的委托,较为安全的那些普遍委托金极低,叫冒险家难以果腹,甚至值不回燃料钱,危险的那些则随时可能让人赔上性命。

像他这样新注册的冒险家,就算天分极高,初始训练后评定的等级也不可能高于三级,面对委托可选择的余地非常小,总是要为了晋升被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委托。

有许多年轻人为了逃避乏味的生活,一时头脑发热就冲动地来注册冒险家身份,以为就此能过上激情而有意义的人生,最后发现自己的生命依旧漫长而乏味,做冒险家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更加孤独。

仰望密布天空的闪烁繁星,你是否曾想过与它们作伴的孤独呢?

夏油杰对他笑笑,不说话。内勤也不再劝他,干脆利落地替他注册了身份,又签了新的协议给他:“培训期六十个宇宙日,只要通过最后的考核就能拿到正式冒险家资格。重点看下最后那里,培训中5%的死亡率协会不负任何责任,食宿问题……”

内勤例行公事地嘱咐了许多东西,夏油杰点头对他说明白了,爽快地用生物指纹认证协议、缴纳费用,开始了他的培训。

◊◊◊

“我看放弃这该死的任务算了。”

男子赤着肩膀,忍不住这样抱怨道。他皮肤被海风吹得冰冷,面前的篝火将他年轻的面容打上一层模糊的光,纸质卷烟在他手中亮起一点点微弱的火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半透明的白色烟气,又很快被海风吹散。

有人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声音被风送着传出很远,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悬崖边消失,伴随着笑声与尖叫坠入海中。

“我们可不是来旅游的,你们没忘吧?”另一人搭腔,“真是的,到现在为止只有夏油在认真找那个失踪女孩吧!你们多少也上点心啦——”

说完,她转头去看夏油杰,他们的谈论对象坐在稍远的地方,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商业街发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披散在赤裸脊背上的半干不湿的长发,这些年轻人都刚从水中爬出来,皮肤温热潮湿,海水中的盐分在体表缓慢凝结。

“夏油在想什么?”

夏油杰听见了他们的话却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注视着远方的灯火,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在想他们在开心什么。”

有人闻言笑了起来:“等你也变得有钱了,就知道有钱人的快乐啦!”

“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有个女孩笑着说,“做冒险家不也是很开心的事情吗?”

“只要别再给我寻人委托,就什么都好说!”

“那失踪女孩绝对已经死了吧?”提到委托,立刻所有人都头痛起来。那是个旅行至海洋之心后失踪的女孩,她的亲友掏出了全身家当请求冒险家寻找她的下落。但其实看到委托书时大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按照夏油杰的话来说——她根本就是在寻找适合埋葬自己的地方。

“那也得想办法找到尸体才能回去交差呀……”

刚刚跳下悬崖那人从一侧的沙滩爬上岸,踩着礁石来到他们身边,对同伴们露出一个湿淋淋的迷幻笑容,随手取了啤酒来喝。

“你今天有点嗨过头了吧?”有人问道,那人只是对他笑,夏油杰很快从他的灿烂的笑容中辨识出精神涣散的感觉来,他皱起眉头:“你又吃‘那个’了?”

“只是一点点。”那人为自己开脱,又笑着发出了新的邀请,“大家再来一次吧?一起跳一次吧?”

“不要命也有个限度吧,我可不想不到五十岁就死于意外。”

“这里没有谁在五十岁以上吧?夏油君是我们当中最大的那个,现在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喂——回来!”

那人被拒绝了也没有气馁,只是将喝空的啤酒罐捏扁扔在地上,助跑从崖边跃下,让浪花再一次吞没他的叫喊。

“彻头彻尾的疯子……”

……

“喂,他还没有浮起来吗?”

“真的假的。”有人爬起来从悬崖边探出头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往下望,海水像是只漆黑的野兽在悬崖下翻滚咆哮不休,浪花像是它一次次摔在礁石上的利爪。开始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呼啸的海风带走他们的体温,气氛变得有些恐慌,年轻就意味着经验不足,这些从年龄上来说还是孩子的家伙全都站了起来。有人从悬崖侧面爬下去,想要去找落水的那个家伙。夏油杰也站起来,他快步走去工具箱前,翻出强光手电与绳子。

“夏油!”有人喊道,夏油杰将卷好的绳索挎在肩上,没像那些人一般下到低处再游去海中,而是几步助跑,攥着手电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夏油杰——!别跳!你不要命了!”有人大声吼道,眼睁睁地看着夏油杰也化作一朵坠入水中的小小浪花。这下他们全都坐不住了,有几个善水的家伙从旁侧的海滩涉水往悬崖下游,风越来越大,海浪将他们一次次往回推。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分钟有余,夏油杰还是没有浮出水面,有人没忍住骂了句脏话,那个磕了药的家伙死了就算了,夏油杰这算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穿透力极强的光从海底荧荧亮起,强光手电的光芒短暂地破开水面,扫向岸边,又迅速被海浪打下去。

“是夏油杰!”有人吼道,一阵骚动后,更多的强光手电被打亮,夏油杰剧烈喘息,终于在指引下找到岸的方向。一个模糊的黑影被他用绳子束在身上,夏油杰将强光手电叼在口里,两手划水,艰难地游到岸边,将背上的东西——或者说人解了下来。

所有人向他跑来。

“我的天……他还活着吗?我现在给急救中心打电话!”

“等等,不是那家伙!”有人喊道,他在夏油杰身边蹲下来,去摸那具已经被海水泡胀腐烂的女性尸骨,夏油杰小心地将那具尸体又往上拖了一些,远离那些扑上来试图再卷走些什么的浪花。

“在暗礁的缝隙里……”他辨认对方身上的残存衣物,“是那个女孩。”

“……给雇主打电话吧。”一阵沉默,所有人都注视着那具尸体,有人说道。

“那刚刚落水那家伙……”

“给治安队打电话。”夏油杰将湿发往后捋,语气平静,“后续的搜索交给官方,水下情况太复杂,今晚所有人都不要再下去了。”

◊◊◊

寻人,事件调查,安全保障,物品运送,星域探索,地域冲突调解。

漫长的航行,航行,航行……

超新星爆炸后,每秒钟三千转的中子星向外抛射带电粒子,直到最后彻底冷却成由尘埃与高密度碳构成的恒星残骸。

恒星风如同一只命运的手掌推动着整个宇宙,凝聚成形的星尘在核聚变开始的瞬间被点燃,成为新生的闪耀恒星。

越过洛希极限,由冰晶构成的彗星被潮汐力撕扯成碎片,化作异常明亮、宽而薄的盘状星环。

安静划过黑暗宇宙的飞船如同航道上的蚁群,被人类无尽的探索欲望驱使着进入更边界的地方,更深的黑暗之中。

从诞生燃烧到熄灭,有机或者无机,短暂或者漫长,与一个人相遇,或者与一颗恒星相遇,本质上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区别。

生与死的意义似乎总得找到一个,才能不算徒劳的人生。

银河冒险家协会内,负责处理日常事宜的内勤人员诧异地打量夏油杰。

“休眠?”

“不可以吗?”夏油杰语气平常地问道。

“当然可以,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特级冒险家会选择休眠。”内勤将夏油杰的信息录入,“一般申请暂停冒险家事业的都是那些没什么本事又混不出头的家伙……不是看不起谁的意思,有些人天生就不太适合做冒险家。”

夏油杰不接话,只是等待对方为他办理好冒险家身份休眠,礼貌道谢,然后离开。

冒险家协会内一如平常那般忙碌,前来提交委托物品的冒险家与人大声争辩,组队和拆伙的队伍都排得老长,第一次来到此处的新人们用憧憬而敬仰的目光打量着久经风霜的破旧大厅。夏油杰与那些人擦肩而过,走向他的飞船。

说实话,夏油杰并没有感觉特别厌倦,做冒险家的日子虽然辛苦又危险,但也算相当精彩的人生。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人——夏油杰自认为他在与这些人的相遇中也学到了很多,他只是……没法停留,他只是必须要说再见,然后去往新的地方。

他设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死在作为冒险家的旅途中,像颗一闪而过的流星,像个短命的英雄那样突然迎来自己的结局。但这在他四十五年的冒险生涯中并没有发生——或许这就是该结束的预兆,夏油杰心想。

“我还以为下一次见你会是在你的葬礼上之类的地方。”前来航天中心接他时,家入硝子没心没肺又不客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夏油杰苦笑:“倒也不必这么咒我吧?”

“做冒险家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家入硝子说,“你把他送走,对于这辈子是否还能遇到他这件事就不能抱有太大期望。”

“你最近怎样?”

“还能有什么变化,老样子。”家入硝子耸耸肩,“你就是不够懂得一成不变的好。”

“我这不是回来学习了吗?”夏油杰对她笑。

“话别说太满,我觉得你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做冒险家。”

“那你大概率可能要失望了。”夏油杰对她笑笑,“我现在可是彻底停业状态,熟人委托都不打算接呢。”

在天鹅座的生活平静而稳定,没有接不完的委托和冒险,夏油杰放任自己头脑放空地休息了几个月,每日维持着稳定的作息起床、洗漱、晨跑、进食、看书或者做点其他什么打发时间,每隔两日去看望年迈的父母,他们的生命已经可预见地走向了尽头——但这并非什么坏事,夏油杰自知父母已经是极少数的幸运儿,灵魂解冻而相爱的伴侣,建立起远比物理运行规则更加深厚而紧密的联系,分享爱与生命,一同迈向共同的死亡。

这没什么不好,只是与他无关罢了。

夏油杰开始思考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工作。

其实不工作也完全无所谓,四十五年的冒险家生涯让他挣到了足够多的钱,但他才这个年纪,闲着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于是夏油杰又翻出来他二十岁刚刚从学校毕业时,智能系统为他做过的几份人生规划档案。

这些人生规划档案每一份都让人非常满意,足以让他在这个社会拥有足够幸福的生活。当时夏油杰不想被这样安排了余生,于是哪份都没接受,只是说要出门走走,这一走就过去四十五年,现在他又回来了。

夏油杰最后应聘了某家医药公司的生物安全工程师。面试进行得很顺利,不如说他身为冒险家的经验也让他的简历增色不少。于是他摇身一变,又成了职业光鲜的首都星人,要让别人来说这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夏油杰浪子回头,终于长大成人。

◊◊◊

碧蓝色的海浪哗啦轻响,温柔地漫上海岸线。鸥鸟发出长长的鸣叫,在天空中盘旋不去。小个头的寄居蟹慢吞吞地将自己埋进沙子里,恒星洒下温暖又一成不变的热能与光芒。

这里的沙滩几乎完全由贝类与珊瑚死去又被海水侵蚀后的碎片组成,因此呈现出一种耀眼的白色,像是一地温暖的雪,两把纯白色的椅子摆在这度假美景中。随即伴随着气压推门开关的轻响声,死刑审查师穿过这一片数据组成的全息投影走进来。

在注意到椅子上并没有人就坐后,他先是一愣,又低下头核对了手上的姓名册:“夏油先生?”

“嗯。”房间的角落内传来一声平淡的回应,审查师四顾寻找,终于在这片海滩的最边缘处看到了夏油杰。对方站在最边缘处背对着他,双手抬起,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能请您在这里就坐吗?”

“稍等。”对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随后,审查师听到咔哒一声轻响。房间四周的投影仪全部停止了运转,海浪层层退去,露出房间本来雪白的地板和墙壁。

现在他终于能看清那位夏油先生的样貌了,对方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蓄长发盘在脑后,戴黑色耳钉,紧接着他转过身,审查师注意到那双眼皮薄又形状锋利的眼睛。

“夏油先生不喜欢全息投影?”

“算是吧。”夏油杰走到他面前,坐下,“那我们这就开始?”

审查师诡异地生出一种对方莫名在这场谈话中占据了主导权的感觉:“当然,只要您希望,我们随时可以开始。我会询问您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确认您的精神状况,以确保您拥有完全的自主决策能力。”

“夏油杰,七十一岁,地球血统,男性。”夏油杰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基本资料,“现在是生物安全工程师,再之前做过很久冒险家——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希望进展快些罢了。”

审查师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觉得面前这家伙仿佛就是急着去死一般。

“您……没有参加过DNA远程匹配,对吗?”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接着问道。

三十分钟后,夏油杰走出了审查机构——毫无疑问地被拒绝了。

除非有无法通过医疗手段进行救治的重大疾病与伤残,原则上对于百岁以下的年轻人,都不会通过死刑申请。夏油杰就属于这样的状况。

“尤其考虑到您父母最近过世的事实,我认为或许您此刻的决定有一些冲动的成分。”审查师小心翼翼地说道,“与自己紧密相连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一定让您很不好受,或许您应该多出去走走,交交新朋友,与现代社会的联系更紧密些。”

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浅薄吗?

夏油杰并不这样觉得,他就是为了与这个世界建立起更深刻的联系,才成为冒险家的。

他与父母算是紧密相连的人吗?

夏油杰也不这样觉得,不如说他的父母才是彼此紧密相连的角色,他对他们来说,他们对他来说,与数百年时光中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首都星天空碧蓝,气候温暖,无数淑女小鸟落在广场上,在夏油杰经过时,扑闪着翅膀避开他,去路边啄食泥土中细小的种子。夏油杰的步伐看起来漫无目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手环上弹出不少心理咨询相关的推送信息,他厌倦地将这些推送全部扫去一边,走去车站等待轨道车。

厌倦。

夏油杰终于感到厌倦了。

他花了几年时间试图说服自己,试图说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又或者人生本就该毫无意义。恒星诞生又毁灭,这一颗与那一颗又有什么不同?

既然毫无意义地开始了,为什么不能毫无意义地结束呢?这个世界本来就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夏油杰厌倦了重复的道别,对每一个可有可无,与他擦肩而过的人。

那位审查师又推荐他加入灵魂伴侣的DNA远程匹配计划,这也让夏油杰觉得厌倦,且不说成功率有多低,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给他令人厌倦的生活判个缓刑吗?

夏油杰乘上轨道车,找到一个空位坐下,车厢内到处都是面貌年轻的男女,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人低声聊天。

他们当中,一定有人此刻在想着死。

夏油杰这样想到。

人为什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

“死刑审查师。”家入硝子又重复了一遍,夏油杰对她点点头:“你没听错。”

“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个——等等,我记得你在学校时的研修方向完全与心理学有很大偏差吧?”

家入硝子与夏油杰坐在酒吧内,进行着他们日常用酒精和尼古丁破坏身体机能的轻度上瘾行为。夏油杰对她耸耸肩,表达了下“我就是能用不到两年时间把资格证考下来”的意思,硝子对他隐性的炫耀行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呢?好玩吗?”

“还算好玩吧,我还挺有兴趣的。”夏油杰说。谈起这件事情时,他看起来还算兴致勃勃,似乎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每日与面谈对象接触,听他们过去的经历以及着迷于死亡的理由,还是挺有收获的。”

“收获了死亡的理由吗?”硝子有点讽刺地说,“你不会觉得抑郁吗?我记得死刑审查师是银河系内职业寿命最短的职业之一吧?”

“我才入职两个月,没多大感觉呢。”夏油杰冲她笑了笑,“不过别人崩溃的样子倒是见到了不少。”

人们想死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些人从进入谈话间那一刻就开始对夏油杰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不是真的想死……那天就是太崩溃了,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才提交了申请。于是夏油杰好脾气地在档案上填写不通过,又问对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对方抱怨个二十分钟,直到面谈结束。

也有些情绪比较激动的申请者,不知道是太想死还是太不想死的缘故,从见到审查师的那个瞬间就会崩溃,涕泗横流也讲不清话,一副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机构内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将人带去旁边的房间冷静,夏油杰便也不太放在心上。

也有些表现相当正常的申请者——就像曾经的他自己,交流起来非常顺利,思辨敏捷,平静地给出信息,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想要死亡的理由。夏油杰将这看作一种无声无息的崩溃,像是内里已经完全坍塌的沙雕。表面上看着一切正常,内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还完好了。

就算让他们活着,这些人的灵魂也形同废墟,变成了麻木的行尸走肉。

——还有一位崩溃的同事,这就比较稀奇了。夏油杰第一次见到同行陷入崩溃状态,一时间有点震撼,听别人说好像是对于自己这种审判他人生死的行为产生了过大的心理压力,又没有合理的方式排解。

“你们不是在‘审判’他们,死刑审查师只是帮助申请者选择更适合他们的未来而已。”机构内的心理医生常常这样劝导他们,夏油杰久违地感到厌倦——一个真心想要得到死亡的人,为什么需要他人帮助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

他们帮助其他人做出选择,谁又来帮助他们?

“如果死刑审查师自己申请死刑的话,机构会怎么处理呢?”那天,夏油杰在更衣室与同事随口聊天时问道。

“嗯?你不知道啊?”同事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

“什么?”

“虽说是不成文的规定,但是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只要从业时长超过一定年限,申请死刑执行的话是不会被审查的哦。”同事做了一个插队的动作,“档案直接加入序列,等候通知就可以了,很方便吧?”

夏油杰愣了一下,对他笑:“原来是这样。”

◊◊◊

“哦,夏油!你今天结束得好早呢。”

更衣室内,同事友好地冲他打招呼,夏油杰礼貌地冲他笑笑,用手环刷开自己的智能柜,解开制服扣子:“是比较简单的一个申请,所以很快就通过了。”

“你那边的申请通过率是最高的吧?小心再被上面找麻烦啊。”那人说道,“这次这个是什么情况?”

夏油杰脱掉制服,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脊背,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便服穿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四百多,远程匹配了快一百年都没有结果,他放弃了。”

“四百多年也真够惨的……”同事发出唏嘘声,其他人热火朝天地分享起了自己今天的审查对象,夏油杰却没有跟着再发出什么感慨,只是动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对他点点头:“先走了。”

“唔,拜拜!”

“——等下!夏油君!”

走出更衣室后,夏油杰突然被人喊住,一位机构内的工作人员三步并两步追上他,“幸好你还没离开,主任在找你呢!”

“主任?”夏油杰有点意外地挑起眉头,“他有对你说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只是说让你过去。”

夏油杰的脚步调转方向,走去主任办公室,推开门前,他还思考过对方是否又要就死刑申请通过率的问题与他面谈,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这次找自己确实与这件事情无管——毕竟他的死刑申请书就躺在桌面上。

“你应该跟我说。”主任开口对他说道。

“是打算和您说。”夏油杰点点头,从手环上调出电子辞呈,点击发送,“前两天有点忙。”

许多政府职务都不适合提交死刑申请的公民从事,这当中首当其冲就是死刑审查师,毕竟死刑审查师的个人倾向和判断,极有可能影响到与他们面谈的申请人,就算夏油杰不提交辞呈,也没资格再做这份工作了。

主任倒不是认为夏油杰有渎职行为,只是单纯觉得惋惜:“你才一百三十二岁,按照平均年龄来算,这连一半都还不到。”

夏油杰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这里拿出审查师面谈时常用来劝申请者的话术来,一时间有些好笑,毕竟类似的话他自己都说得麻木,听了也不会有任何触动。他笑着,语调平静而温和:“我认为没有必要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生命的重量,不是吗?”

“那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

“我不是会做出冲动决定的人。”

“那我也没有其他可劝你的了。”一阵沉默后,主任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撤回申请——至于你的同事们,我会对他们说你是主动离职。”

这样最好。夏油杰也同意,在这个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相对脆弱的时代,没有必要因为他的个人选择对他人造成影响。

夏油杰只是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于是辞职离开去追寻新的意义了——让那些人这样平常地认为就好。

不必唏嘘,不必可怜,不必谈论他的故事,甚至不必记得夏油杰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他走出机构大楼,穿过广场花园与那些总是躲着他飞的淑女小鸟,坐上离开的轨道车。这样的日子他之前一成不变地过了许多年,有时他会收到来自家入硝子约他见面的通讯,就像今天这样,他通过手环平静地做出应答。

也没必要告诉硝子,只要说自己踏上旅行就好了。

没有人会知道。对于大家来说,他只是像从前一样又出去流浪,自此了无音讯,消失在了宇宙的某个角落而已。夏油杰望向窗外飞快闪过的建筑群与悬浮车,呼吸深而和缓。

……终于可以结束了。

一百三十二年或许对许多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但是对夏油杰来讲已经足够漫长。

他是死亡的倾听者,也尝试过作为星际社会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在更久以前,他是在宇宙中流浪的冒险家,以自己作短暂的见证,惊鸿一瞥宇宙漫长的生命,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然后或许一年或者两年后,他会被一针液体送入无痛的梦乡,火化成一捧无人认领的灰烬……夏油杰手指收拢,望着窗外,沉默地攥紧拳头。

那种厌恶感又隐约从心底漫上来。

也许,只是也许,夏油杰心想,他的结束不应该是这样的,死亡本该是更痛苦的东西,而不是那样疲倦又虚假的梦乡。

在这颗星球迎来自己的结束毫无意义,或许他真的应该去旅行。走进那家酒吧时,夏油杰正这样思考。

家入硝子看到他后就对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非常敷衍的欢呼姿势。他对她笑,与往常一般与她分享自己的生活,抽烟,再喝一点酒,听她未来的安排,随口应和她的倾诉。但是那天稍有不同,倒不是因为那天他与家入硝子都辞了职,而是因为那天,五条悟从酒吧门口走了进来。

解冻导致的后遗症,强烈的身体反应和精神冲击后,回忆几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毛玻璃。夏油杰无法准确回忆起家入硝子那天的面容与他们之间的完整对话,以及五条悟推开门时,走到他们身边的样子。他只是走过来,像是一阵风。那个男人坐在他身边,像是一颗灼热燃烧的太阳,他抬起手,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薄的茧,抓住战术斗篷兜帽的边缘往下掀。

然后他看到什么?夏油杰的回忆混乱。他的脸,白色的,因为静电翘起一些的短发,那双像是天空又像是宝石的青蓝色的眼睛,他粉碎又再生的前兆。

一百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夏油杰第一次“活了过来”,像是婴儿在母体长久的窒息中,第一次呼吸氧气。他明明与这个世界做了诀别,将一切都斩断,却在此刻又被迫建立起优柔寡断的崭新的联系。

——恒星诞生又毁灭,这一颗与那一颗又有什么不同?

“你不同。”

能对他说这句话的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五条悟站在他面前,那种磅礴的力量就仿佛他是宇宙诞生的唯一奇点,注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你不同。”

夏油杰猛地睁开眼睛,他喉咙处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有点急促的呼吸,心脏剧烈跳动。从梦中直接惊醒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受,他睁开眼睛,注视着黑暗,瞳孔在一阵颤抖后锁定了面前的五条悟,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是对方刚刚推了他一下。

五条悟似乎也没想到夏油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一时间没人说话。

飞船内除了驾驶舱中的星图,几乎所有的光源都完全熄灭了,生活区内静悄悄的,他们的雇主正睡在本来属于五条悟的那个房间里——他们实在不想苛待这个可怜的雇主睡沙发,毕竟他的状况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于是只能两位冒险家轮流值守,在沙发上凑合休息了。

现在本该是五条悟值守飞船,他在沙发上休息的时间。夏油杰对自己的睡眠时长一向有数,估摸着现在应该没到换班的时候。他用掌根按了下眼睛:“……记录恢复那边有结果了?”

夏油杰想办法解码了星网后台的权限,试图从一片垃圾数据组成的海洋中分理出失踪目标的消费记录,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他睡着前,程序只断断续续搜罗出目标失踪前一星期左右的消费数据,暂时还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五条悟此刻突然把他弄醒,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或许数据恢复有了结果。

五条悟蹲在沙发旁,他人高马大的,这个有点像小孩的姿势就显得很倒错。他对夏油杰摇了摇头,意思是还没有收获。

“是英仙座边境长官回信了吗?”夏油杰又问。

为了调查失踪目标所乘飞船出入星门的记录,夏油杰动用了自己很多年以前做冒险家时的人脉,对方答应私下里帮他查查,但暂时还没回应——五条悟还是冲他摇了摇头。

夏油杰略一沉默,又问:“你的生态箱做好了?”

五条悟从玫瑰星球旅行回来后便念叨着要尝试培植那种奇异的孢子植物,休眠中的孢子已经存在保鲜柜里了,就差搭建出一个适宜的生态培育环境。五条悟很是精心研究了几天,抽空就在弄他的生态箱。

五条悟还是冲他摇头。

于是夏油杰明白了——五条悟大概是无聊了。

他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五条悟的脸颊,示意他过来。五条悟终于不再只是沉默摇头了,他一只手跨过夏油杰的肩膀支着自己,一膝跪在沙发上,整个人往他身上爬,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来。夏油杰闷哼一声,伸手揽住他,把五条悟往沙发内侧运了运,挤在自己与沙发靠背之间。

两个身量极高体格又大的男人挤这张沙发实在是有点太勉强了,却别有一种亲密感。他们二人手脚交缠,夏油杰温热的呼吸打在五条悟的脖颈上,弄得他有点痒。于是他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夏油杰一下笑了:“我要被你挤下去啦。”

五条悟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不动了,他看着夏油杰,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出一点细微的光:“我现在应该去驾驶舱。”

“唔。”

夏油杰应了一声,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五条悟隐约看到披散凌乱的黑色长发下,夏油杰的眼睛眯起来了一些,似乎在笑。

“谁叫你吵醒我,现在你走不了了。”

五条悟也笑起来。在这个大部分人都看起来年轻美丽的星际社会,能够暴露一个人年龄的通常就是他的神态和表情了,五条悟一笑起来的样子就让人觉得他一定很年轻,是那种非常有生命力的笑容。

“前往英仙座的航道还挺复杂的,自动航行碰上紧急情况就糟糕了。”

“侦察系统会提前发出警报的吧,到时候再起来就好了。”

一阵很长的沉默,五条悟又说道:“我不重吗?”

夏油杰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还是勾了勾唇角,他侧过头,鼻梁蹭着五条悟的额头,温暖干燥的皮肤摩挲。他向下去寻找他的嘴唇,很轻地亲了一下五条悟,呼吸轻轻扑在他脸颊上。

他很爱我,五条悟心想。夏油杰一定很爱他,所以这个一百三十二岁的家伙,才会在毫无防备时流露出这样傻气的神态来。

“完全不。”然后,夏油杰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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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与灵魂伴侣相遇并触发解冻反应需要十足的运气,这样的幸运儿在星际社会中到底还是占少数,大部分人早以习惯了和并非灵魂伴侣的人结伴生活,再各自选择死亡。

银河系公民的平均年龄之所以能稳定在三百岁左右,主要还是因为审查机构会对年龄达到二百五十岁以上的公民放宽死刑申请的条件。理由复杂又简单——虽然被永远冻结在十八岁的人肉体上不会有损耗,精神却会。达到一定年龄之后,人的生产能力、消费能力都会随着精神状态全面下滑,成为社会当中的不稳定因子。说起来真是一件万分残酷的事情。

每年申请死刑执行的人在千亿之上,仿佛死亡变成了什么不得了的稀缺资源,他们在长长的名单上绝望地排着队。夏油杰注视着他们,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注视着他们,像是一只拨弄命运的手,为每个人划分生或者死的道路。

与他不同,五条悟几乎从未将视线投向他们,那些人大多只是死气沉沉地存在着,与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五条悟于那长长的队伍中,看到了夏油杰的面孔。

砰的一声,桌上的东西震了两下,原子笔打了两个滚落去地上,五条悟没着急捡起来,只是将培育箱搬去工作间的小桌上放好,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从保鲜柜内取出装着活性孢子的密封培养皿来,放置在培育箱内,对照说明书开始连接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导管。

夏油杰具体什么时候申请的死刑,五条悟并不清楚,大概是在他们相遇之前,一定是在他们相遇之前,五条悟心想。

但是,死刑申请被通过,进入名单序列等候执行通知的过程中,每15个宇宙日都需要被执行人定时签到更新自己的信息,逾期超过三天就会被从名单中剔除。夏油杰在那个时间收到了更新信息的通知,就意味着十五个宇宙日之前,他一定做过同样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在哪里?寂星?五条悟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情。

他们手牵手在市集里乱逛时,夏油杰收到了更新申请信息的提示,在他没注意到的时间面色如常地完成了签到,更新了自己的信息,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般,陪他胡闹般买了那对耳朵,继续和他一起逛街吗?

五条悟连接好导管,测试了密闭性后,在全息数据板上敲了几下,开始置换密封培育箱内的空气成分。现在,他终于低头去寻找之前那根掉落的原子笔了。

更久之前呢?他们在海洋之心,冲浪、潜水,肆无忌惮地做爱,那段日子放松得让人得意忘形,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然后夏油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更新了死刑申请的信息吗?

五条悟攥着那根原子笔有些出神,直到一点从生活区内传来的响动唤醒了他,他听到锡纸包装被撕开的声音,应该是夏油杰在准备食物。

二人本来没计划接取任务,出发得又匆忙,飞船上的食物储备并不富裕,随着他们一日日靠近英仙座,蛋白块逐渐变成了他们三餐的主食——这东西倒是吃不尽,这年头冒险家的飞船都自带一个生态培养仓,足够生产每日的营养所需,防止燃料不足或者飞船故障等待救援时没有足够的食物——只是这东西肯定不怎么好吃就是了。

“悟。”

夏油杰提高声音喊了他一句,五条悟摆弄着那些导管,声音恹恹:“我不想吃蛋白块了。”

“之前在地球上执行委托时,也没见你这么讨厌蛋白块啊。”

“那时候没得选。”

“现在也没什么选择吧。”夏油杰的声音向工作室靠拢,“回头。”

五条悟转过头去,夏油杰已经站在门口了,他左手往右手手腕上一切,弹过来一个闪亮亮的小东西,五条悟敏捷地两掌在空中一合,啪的一声伸手接住,是颗水果糖。

飞船上的糖果罐早就空了,五条悟剥开糖纸:“哪儿找到的?我还以为没有剩了。”

完全密封好的培育箱发出滴滴声,提示氧浓度已经降低到最低水平,五条悟回头看了一眼数据板上的气体成分分析:“我待会儿再过去。”

“还不是你自己到处乱放……你那份我放在外面桌子上了,记得去吃。”夏油杰说,然后也注意到了五条悟背后的培育箱,“要开始了吗?”

五条悟嗯了一声,调整了下发光条的方向和亮度,将手伸入操作口的橡胶手套中,眼睫垂下,开始操作工具移出培养皿中的活性孢子。

——他不打算对夏油杰提那件事情。

至少现在没那个打算。

一般人的话,遇到这种伴侣背着自己偷偷摸摸有着与死有关的计划一定相当恼火吧,五条悟心想。

但是他现在并没有感到愤怒,五条悟其实有点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他没法给出任何反应。夏油杰像是往常一般与他相处,很亲昵,很爱他,对他也很照顾。

唯一与过去不同的一点大概是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没做爱了——这倒不是因为五条悟发现了那个秘密的缘故,只是单纯因为飞船上多了个人,就算不考虑到小易其实是他们的雇主,多少也要考虑下他是个伴侣寻死失踪至今的可怜人……所以五条悟几乎不当着他的面与夏油杰有过分的身体接触和亲密交谈,拥抱啊亲吻啊,也是等对方不在的时候。

夏油杰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操作。五条悟被他盯着不免有点心浮气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两眼操作说明。

“能在玫瑰星球那样严苛的环境生长存活,它需要的环境应该也不会太苛刻,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才不紧张。”五条悟用舌尖拨弄那颗水果糖,眼睛微微眯起,用消毒过的镊子与小钳撬开密封培养皿,轻轻地分离培养皿中的休眠孢子,将其小心地转移到之前准备好的培养基上去。

“好了,完成了!”五条悟将手从操作口抽回来,“很简单嘛!”

“恭喜恭喜。”夏油杰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五条悟回过头就看到对方靠在一边的柜子上,手上正剥糖纸。

“啊,”五条悟叫了一声,伸手去抢,“你怎么还有!”

“都说了是你自己到处乱放。”夏油杰任凭他将那颗糖从自己手中拿走,“怎么,还不让我吃啊?”

五条悟将撕下来的包装纸揣进口袋,糖塞进嘴里,得意洋洋去看夏油杰,结果对方根本没在看他。夏油杰低着头,正慢条斯理地剥开掌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又一颗糖。

五条悟:“……”

他伸爪子把糖果从夏油杰手中扒拉走,对方头也不抬,变魔术般一抖手腕,继续剥他的第三颗糖。

五条悟又抢,如此往来了三四次后,五条悟忍无可忍地将攥在手里的糖全部塞进口袋,伸手往夏油杰袖子里掏,又去摸他的口袋:“你是仓鼠吗!”

“你才是仓鼠吧!”夏油杰笑着往后躲,被五条悟压得整个人后仰,又变出颗糖举在他面前,“你猜这颗糖我是在哪里找到的?你平时装游戏机的收纳盒里!”

五条悟的零食罐子空了不代表飞船内没了零食,夏油杰总能在飞船上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落发现散落的糖果。不如说照五条悟整天在口袋里塞着零食到处跑的劲头,没有掉得到处都是才比较奇怪。

夏油杰今天打扫了下飞船,捡到了就顺手全部收集了起来,五条悟在他身上一通乱摸,终于还是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这么多!你这几天看着我可怜巴巴地啃蛋白块良心不痛吗!”

“不给你不就是怕你不肯好好吃饭?”

“我又不是小孩!”

五条悟掏光了夏油杰身上的糖果,从工作间内翻出个盒子装进去。夏油杰掸了掸自己完全空掉的口袋:“好绝情,一颗都不给我留。”

“你又不喜欢吃甜。”

夏油杰没趁机声讨五条悟明知自己不喜甜,却依然点大堆的甜食,吃不完又推给自己这种行为:“就是因为我不吃甜,偶尔想吃的时候才应该分享给我一点吧?”

“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吃甜,甜食紧缺的时候才应该把糖果留给更需要的人!”五条悟一脸严肃地同他贫嘴,“夏油杰,你这个时候就应该英勇牺牲一下,替我吃掉那些不讨人喜欢的蛋白块……”

“想都别想,你给我好好吃饭。”

夏油杰一手揽住五条悟的脖子,将人往工作室门外勾。零食毕竟不能代替正餐,最终,五条悟还是来到生活区,垂头丧气地开始吃他那份没有味道的营养蛋白块。

“也别这么沮丧吧,还有两天就要进入英仙座的主权领空了,到时候补给会方便很多。”

因为雇主也在,夏油杰克制地揉了一下五条悟的后脑勺就放开了手。他们面前有数个全息显示屏荧光闪烁。夏油杰与五条悟之前为恢复后的消费数据做了个初步筛选,挑出了比较可疑又金额较大的部分交给小易,让他自己对照回忆是否有可疑的地方。

“作为伴侣,你们购买什么昂贵的东西很难完全瞒过对方吧?”交给他这份资料时,五条悟说道,“对照下回忆,将你完全没听闻过的几笔大额消费圈出来就好,剩下的工作交给我们。”

与此同时,之前夏油杰联系过的边境长官也为他们提供了失踪对象当初驾驶飞船来到英仙座时在各个星球出入的过境记录,配合消费数据,二人很快整理出对方当初在英仙座游玩时的行动路线图。

其中一颗星球吸引了夏油杰的注意,或者说,拿到那份路线的瞬间,还没有对照消费记录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夜星。”夏油杰说。

“怎么?”五条悟问道,没看出这颗星球在经营项目上与另外几颗商业星球有任何区别来,虽说失踪对象确实在这颗星球上有两笔比较可疑的消费,但是夏油杰的语气听起来也太确定了一点。

“潮汐锁定。”夏油杰又说。

“潮汐锁定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基本上大多数行星和它的卫星不都是——等等,我明白了。”五条悟抓了把头发,终于明白夏油杰的意思。

潮汐锁定指卫星环绕更大的天体旋转时,自转速度与另一天体的公转速度同步,最终的结果就是卫星有一面固定不变朝向行星,始终处于可观测状态。

夜星与它最大的那颗卫星——夜卫一的关系非常微妙。夜卫一体积极大,离夜星太近,却又刚好没有近到突破洛希极限被彻底撕裂的程度,形成了两颗星球互为潮汐锁定的奇妙关系,与其说是夜卫一在绕着夜星旋转,不如说两颗星球是在围绕着它们的质心旋转。

“所以为什么。”五条悟问道,就算互相潮汐锁定的星球较为少见一些,也不代表这会与失踪者有什么必要的关联吧?

“直觉。”

“……一般来讲靠直觉行事的不应该是我吗。”五条悟往椅子上一靠,“你是结合证据做出推断,没有证据就宁可什么也不说那类吧?”

夏油杰不说话,五条悟又追问:“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产生了这样的直觉呢?”

“因为——”夏油杰努力措辞,好让自己说出这话时看起来不那么傻,“你不觉得,互相锁定是天体中,嗯,比较浪漫的关系吗?”

他确实没有明确的证据,不如说直到现在,他们对于失踪者的去向都全无头绪,连算得上线索的东西都没有。但是看到全息星图中,与夜卫一锁定旋转的夜星出现在屏幕中时,夏油杰就产生了一种敏锐的预感。

——就是这里。

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哪怕这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它也一定会发生。不管如何精心保守,真相总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心怀秘密的人,总要做好这样的准备才行。

夏油杰不是没有过怀疑,不如说从那天将手环一时疏忽交给了五条悟起,他就一直隐隐有些预感,只因对方最近的表现一如往常,让他实在捉摸不清对方究竟是否知道,又知道多少。他们忧心忡忡的雇主又一直在身边,二人几乎没机会长时间独处,这看起来实在不是什么适合谈心的好时机……

直到他们的飞船进入英仙座的主权领空,在夜星降落,也没人把那个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了的秘密拿出来说。夏油杰也难得有了没法开口的事情,他调整了下手环上的地图,寻找航空中心附近可以下榻的旅店。

“你不是要去见那什么边境长官?”五条悟问道。

“不是现在,这个时间未免也太打扰了些。”夏油杰摇摇头。他们三人到达夜星的时间,所在的位置正处于背对恒星那一侧。漆黑的夜幕下,夜卫一的大气反射着恒星冰冷的光芒,如同沉默的巨人般占据着半面天空,透过大气,能清晰地看到飞船与人造卫星在连通两颗星球的航道上往来不断。

“拜访夜星上那可疑的两笔消费发生的地点倒是时间正好,小易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也和你们一起——”他们的雇主连忙开口,却没能说完后面的话,夏油杰做了个手势,制住他跟上来的脚步:“如果那里真的是地下钱庄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场面一定不怎么好看,”他语气严肃而慎重,“你去的话,只会成为累赘。”

失踪者两笔可疑消费都发生在夜星最大的赌场内,之所以这两笔消费较为可疑,是因为他们的雇主从不知道自己爱人有赌钱的兴趣,更从未听她谈起过这笔消费——还是如此大的数额。

而赌场这种地方,就算与他们正在调查的委托无关也一定会牵扯到地下帮派的非法生意,发生摩擦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一百。

“啊,说起来。”五条悟十指交叉向外一推,惬意地松了松筋骨,突然冒出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过架了呢。”

“……”

“怎么?”五条悟见夏油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不解地反问了一句。

“没事。”夏油杰摇摇头,心说我还以为你刚那句是话里有话,想把我打一顿的意思呢。

尽管小易心急如焚,但他也多少明白身为普通人的自己确实没办法在这种场合帮上忙,只得留在旅店等候消息,让两位冒险家全权负责调查和处理。于是三人在路边小店随便解决了晚饭——只是没什么特色的普通炖菜,但这对在飞船上吃了一个多星期蛋白块的三人来讲已经十分足够了。

大家填饱肚子就暂时分道扬镳了。夏油杰确定了前往赌场的路线,倒不算特别远,步行就能到达,他们两个时隔很长时间,难得又获得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夜星是最典型的狂欢式商业星球——这里的法律相当宽容,几乎没有禁止经营的项目,一句话来说就是百无禁忌。绚烂的声光几乎将街道完全占领,让人的眼睛与耳朵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时刻,明明是夜晚,你甚至很难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夏油杰习惯了漫长而安静的旅途,被这久违的喧闹吵得额角突突直跳。

五条悟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杰!”

人群喧闹,两个人不得不都提高声音,夏油杰大声回应:“什么?”

“你不觉得,”五条悟笑着对他说,“和天卫一那时很像吗?”

二人初次相遇,一起执行家入硝子的委托时也是在一颗类似的疯狂商业星上,霓虹色彩占据虹膜,那些看起来外表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机械尤物在店前招揽客人。兴高采烈的五条悟拉着一脸乏味的夏油杰穿过街道,径直去买路牌大小的夸张彩色棉花糖。

他们还一起潜入了天卫一的地下市场大闹了一番。当时二人都觉得这次冒险会是开始即结束的偶发事件,委托完成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毕竟广阔的银河系中,两个孤单的个体想要再次相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谁知道五条悟随手接了个紧急救援任务竟然再次碰到旅行中的夏油杰,被迫在一起住了快一个月不说,还在这个低危险系数任务中遭遇了星盗。二人一路纠缠,竟然再没分开过。

不知不觉,他们从认识到现在都已经半年有余了。

想到过去的事情,夏油杰在这令人烦躁的声光中稍稍放松了一些。五条悟回味他们二人的初遇,倒是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根本完全就是试探吧!”

前往天卫一调查的过程中,夏油杰一直装作对冒险家行业全无了解的样子,任凭五条悟将他指挥来指挥去,侃侃而谈自己冲动又疯狂的计划。现在五条悟明白当时对方以一敌多的好身手与能和他迅速配合的战斗素养是哪里练出来的了。

这事被五条悟翻旧账提出来,夏油杰看起来一点也不心虚:“你就当我许多年没接触这行了,技艺生疏好了。”

“别骗人了,你当时撂倒外面那七八个人的样子哪里像是技艺生疏了?”五条悟懒洋洋地戳穿他,“从最开始就装作精英成功人士的斯文样子,其实这么多年骨子里冒险家的部分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吧?不然也不会我随便说两句,立刻就跟我跑去地球了。”

夏油杰笑了笑:“你想说你和我很像?”

五条悟掀起墨镜,对他眨了眨眼睛:“是你和我很像。”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到达了他们在夜星的目的地,细长如同天鹅颈的建筑高耸入云,通体映照金色射灯,明亮的光线几乎具有实质的温度,化作燃烧的上瘾因子。五条悟又将墨镜戴了回去,率先迈上台阶。

“别忘了,是我邀请你加入了我的冒险。”

五条悟与夏油杰经历了相当严格的检查,除掉了身上的全部武器,才被获准登上赌场电梯。

星际社会中,赌博的权利也并非人人都有,一切参与过脑部或者五感生化改造的客人因为其天然的优势都不被获准进入赌场。与此同时,所有被获准进入赌场的客人必须上交随身除手环外的一切特殊通讯设备与武器,并且缴纳一定金额的保证金,这当中,冒险家的保证金额又是最高的。

“真麻烦。”

“毕竟是冒险家嘛。”

虽说也常有出入赌场进行消费娱乐的冒险家,但是更多时候,委托中的冒险家会被赌场标记成不安分的闹事分子,是为了完成委托什么都敢,也什么都会去做的疯子。

夏油杰觉得对于部分和平主义,信奉沟通为上的冒险家来说,这是非常不公平的刻板印象,是对冒险家权利与社会形象的侵犯——但是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反而是要将这奇怪的印象加深,毕竟如果没法得到想要的信息的话,他们两个确实有靠暴力解决问题的打算,这也是赌场一定要收缴他们全部武器的原因。

当然,说是上交了身上的全部武器,五条悟的磁力抓取器扳指与夏油杰做的那个纳米级液态金属武器——那东西此刻如同首饰般卷在五条悟左手手腕上——则再次成功逃过了安全检查。五条悟站在电梯内,两手抬起冲他抖了抖:“选一个吧。”

监控。夏油杰对他做了个口型,又用眼神示意他戴着扳指的那只手。五条悟背对着扫描监视器取下那枚他自制的磁力抓取器:“也不用每件事情都要叮嘱我吧。”

“你从认识我时我就这样吧,到现在还没适应吗?”夏油杰一边说,一边伸出一手揽住他的腰,两人身体紧紧贴着,五条悟抬起手臂挂在他脖子上,趁机将扳指推入他胸前的口袋内,然后手指从夏油杰的肩膀摸到脖颈,手指轻轻按着他的后脑。

二人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当着监控器的面,旁若无人又无比自然地接吻。

“你这个固执的老家伙。”五条悟调侃道。

电梯仍然在上升。

视线穿过透明的晶岩玻璃向下俯视,能看到夜星蛛网般的商业街道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空中轮盘作为此处最大的赌场,在设计上显得极为独特,赌场坐落在巨大的空中飞艇之上,按照既定轨道在城市内来回盘旋,他们所进入的电梯仅仅只是通往飞艇停泊的港口之一。

“那么?”二人离开电梯,准备登上飞艇时,夏油杰转了下指环随口提问,“危险但直接而快速,安全但迂回且费时,你选哪个?”

五条悟转头,用那种你在说废话的表情望着他的眼睛:“还用问?”

“……我猜也是。”夏油杰也觉得自己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答案,毕竟面前的人可是五条悟,是赌场安保最深恶痛绝的那类“为了完成任务什么都会去做的疯子”冒险家。当然,总是加入对方疯狂计划的自己,或许也没好到哪儿去。

二人终于进入了赌场,他们穿过金碧辉煌的拱顶大厅与坐落在正中央的金色喷泉,目不斜视地穿过那些轮盘、牌桌、筹码与身着礼服的荷官侍者,穿过酒精、金钱与香水的奢靡气息——路过酒品吧台的时候五条悟倒是停了下脚步,酒保杂耍般将银色的摇壶抛起,随后倒出漂亮的乳粉色液体——夏油杰一只手捏在他下巴上,强制已经移不开目光的白发青年往前看。

“看到了吗?”

或许对寻常来此地寻求刺激的客人来说,那几个混在赌桌旁赌边的家伙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眼力过人的冒险家来说,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因为荷官发牌时,那些人很少将视线投向最受关注的赌桌,反而始终集中在桌边的客人身上。

赌桌中间的客人正在兴头上,虽说现在的赌徒几乎全部都省略从赌场兑换筹码的步骤,直接刷手环上的信用点数,但桌边的全息投影依旧按照输赢额度展示出大堆筹码营造气氛。这位客人看起来运势正旺,本人神色却相当冷淡,掀起桌面扣着的扑克牌看了一眼,又十分沉得住气得示意荷官继续发牌。

五条悟从喉咙中嗯出一声,扒拉了一下夏油杰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像电影里那样?赢得太多了他会被赶出去吗?”

“你知道夜星这样一座赌场一天的流水是多少吗?”夏油杰在他耳边小声说,“就算只是为了自己的声誉,他们怎么也不会因为顾客从他们手中赚了点小钱就将人赶走……估计只是在确定他是否有作弊行为罢了,毕竟荷官一人只有一双眼睛,摄像头也没法兼顾场上的每一位客人,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发现问题。”

“他有吗?”五条悟问道,“作弊。”

“只是会记牌罢了。”夏油杰颌首,肯定了那位客人的技术。五条悟理解起来倒是没什么障碍,之前在货运飞船上与船员玩过牌,他对于基本规则与逻辑都有了解。这几人在桌边看了会儿,确定没有猫腻后,便装作对牌局失去兴趣一般准备离开了。然而只是刚走开两步,他们当中落在后面的那位就被人亲热地搭住了肩膀。

“借一步聊聊,朋友。”五条悟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人往赌场人稍少一些的角落带,“今天真是个适合赢钱的好日子,对吧?”

那人被带着歪着走了两步,看起来完全没搞懂这个有点疯疯癫癫的白发青年究竟是什么意思。五条悟个头高出常人许多,手长脚长肩膀宽阔,他被对方压得脚步踉跄,几乎没法挣扎。

随后,在他得以开口询问或者怒斥之前,一柄锋利的匕首就卡住了他的喉咙,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就是有点事情想打听,”五条悟的语气依旧亲热,“你和你的朋友应该有时间吧?”

​37.

“大概两个多月以前,女性,短发,冒险家,借着赌钱的由头在你们这里支取了大量现金没错吧?”

赌场内,五条悟一开口就直入主题,对方虽然没法反抗,却控制不住地变了表情。五条悟立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对方倒不见得是记得他所形容的女性冒险家,但肯定因为他所提到的营生而下意识神经紧张。

夏油杰的直觉或许真的是准确的,丽应该就是在这里兑换到了大量现金,这里绝对是个洗钱窝点,地下钱庄——或者说,是空中钱庄。

五条悟强忍住讲烂笑话的冲动:“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嘛,我又不是警察,不管你们是洗钱还是走私,我都完全不在乎——!”

五条悟话说得诚恳,听在别人耳朵里却像是刻意讽刺了。那人被挟持着没法反抗,其他人却很快注意到自己的同伴没有及时跟上来,其中一人回头看到了与五条悟站在一处的同伴,经过短暂的困惑后很快注意到了他颈间的匕首。

“你们在做什么!”那人大声喝问,几乎是立刻撩起外套抽出了枪。五条悟无辜地抬起眼睛,仿佛将刀架在别人脖颈间的那个家伙不是他一般。

变故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在他注意力转开的瞬间,被他挟持的人闪电般地探手去摸腰间的武器,试图瞄准他身侧的五条悟。就在他扣动扳机那一刻,突然一股巨力将他手中的枪向另一个方向拽去。

一声爆响,激光射线先是撞到了头顶的水晶吊灯,又折射在地毯上擦出焦黑的痕迹。一片来自客人的尖叫声中,赌场中的灯突然暗下一盏,水晶碎片叮叮落了一地,枪声惊动了这片区域内所有的客人与安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夏油杰正把玩着手中那把枪,慢条斯理地将激光枪的充能保险关闭。

“警惕心未免太低了些,好歹第一时间卸掉他的武器吧?”

“就算你不插手,我也不会给他击中我的机会。”五条悟越过那人的肩膀同夏油杰争辩,压在他喉咙上的匕首不自觉就又往皮肤里陷入一些,那人被迫仰起头来,挫败地举起双手。

夏油杰将关闭了保险的激光枪冲奔跑过来的安保丢了过去,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没人想在这里闹出人命吧?”

他语调轻松,示意赌场内此刻全望着他们的男女客人、荷官与侍者。见血算是赌场最不吉利,最影响生意的事情之一,没人愿意赌场内发生这种晦气的事情。

“只是查个失踪人口,拿到消息我们就会立刻离开。”夏油杰一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样子,“帮忙递个话如何?”

二十分钟后,两位冒险家在几位安保与便装帮派小弟的护送与监视下,前往了空中轮盘飞艇赌场的最高层贵宾区。五条悟听着引擎运作的嗡嗡声响,好奇地左顾右盼。

舷窗外夜色如墨,从空中看,夜卫一压得极低,令人觉得仿佛要沉重坠落一般。对方将冒险家们请入空包厢,语气还算礼貌地让二人稍作等待,留下一人持枪看守后就先关上门离开了。

开始他们还试图收缴两位冒险家身上仅剩的武器——然后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尤其当着赌场这么多客人的面,他们也不好行事太过,谁知道这里有没有警方便衣巡查?最后只好作罢。

赌场这种地方,虽然存在着交涉双方彻底闹翻的可能性,但是先兵后礼大多时间比先礼后兵来得有用得多。五条悟拉开软椅坐下,眼睛盯着那个留下看守的家伙,心说也不知道他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特级冒险家制服一个帮派喽啰不是轻轻松松?

对方在五条悟上下打量的目光中逐渐变得紧张起来,他越紧张,五条悟就恶作剧般越要盯着他看,夏油杰从后面拍了他的后脑勺,手指顺进他后脑勺剃短的发茬中。五条悟知道这是示意他不要欺负人的意思。

于是他对那看守人绽开一个笑容,移开了视线,转头去看夏油杰。

“和你计划的一样吗?”

“除了打碎吊灯的部分。我们的保证金估计是拿不回来了。”

夏油杰检查了下房间的结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房间的角落、墙壁上的装饰画、花瓶里盛开的鲜花——贵宾区当然不会像楼下那般用便宜的全息投影来糊弄,这是实打实的真实植物。他又在实木赌桌下摸了一把,看守人看得满头冷汗,知道这人走进房间就已经将房间内的摄像头与窃听器摸了个清清楚楚。

“委托结束后,要不要干脆留下来玩玩?”等人时五条悟闲得无聊,一手支着额头,懒洋洋地问道,“你看起来一副精于此道的样子。”

“也是做冒险家的时候玩过几次。”

五条悟早就听习惯了夏油杰每每提到自己过去时,这种含糊而自谦的说话习惯,知道这人肯定不仅仅是“玩过几次”而已。对方在房间内看了一圈,回头对他笑:“你赌性太强,还是不要学了。”

从平时五条悟的行事方式就能看出来他赌性十足,能当上冒险家的人,多少在执行委托时有些将性命当成筹码换取成功机会的倾向。五条悟又是喜欢听从本心的性格,老实说夏油杰还真怕万一自己将他带进了这个深坑,五条悟会玩得上头。

“不就是概率与数字吗?我学得很快的!”五条悟争辩,“肯定不会输的。”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不会输的赌博’啊?”夏油杰哭笑不得,“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肯定会赢,所以我才不想你玩。”

“要说赌性你不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少来教训我。”

“当作是我的经验之谈好了。”

“你不会在赌场输掉过很多钱吧?”五条悟这下来了兴趣,他摇了摇不存在的尾巴,坐直身体等着听夏油杰讲自己的糗事,然而对方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有想好待会见了那边的负责人,要如何跟他沟通吗?”

“当然是直接问他丽的下落和现金去向。”五条悟说,“不肯说的话就动手,应付这些家伙还需要多认真吗?别岔开话题,我要听你以前的事情。”

“不是岔开话题,这才是正事吧?”夏油杰提醒道,“别忘了这里可是在夜星上空,付诸暴力的话,你有想过要如何逃走吗?”

听着冒险家们议论如何将自家赌场掀个底朝天的看守人:“……”

最终,夏油杰还是在五条悟的纠缠下提到了他第一次的赌场经历:“本来想讨个彩头,结果在赌场输掉了我第一笔冒险委托金,仅此而已,我是个多么无聊的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时夏油杰二十出头,拿着自己的第一笔委托报酬进了赌场,他其实不是特别在意输赢,本意也就是长长见识。

概率学的迷人之处就在于赌桌之上从来没有肯定的答案,就算拥有如同机器人般的记忆与计算能力,按照计算中的概率押注,也要看幸运女神是否眷顾。

夏油杰那次也算是倒霉得出乎寻常,连续几次押错后仍不死心,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一次错误的下注中赔掉了自己大部分报酬。

他没指望自己的经验能让五条悟引以为戒,事实上恰恰相反,他的经历反而启发了他。五条悟一手握拳,在手心一敲:“那我们也把这次的委托金拿来赌钱好了!”

“这点钱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算什么吧?”他深觉这个提案相当不错,“随便玩玩嘛,如果输光立刻就走——”

“你真的能做到吗?”夏油杰笑,“我已经能想象到你把委托金输光之后不死心地还想再来一把的样子了。”

“就不能想象我赢钱的样子吗?”五条悟已经自顾自盘算起想要尝试的项目了,“轮盘,德州,或者二十一点,你更擅长哪种?”

随后他又突发奇想般问道:“你之前在飞船上那个糖果魔术!你肯定知道怎么出千,教我。”

“那可是触犯夜星博彩法律的,”夏油杰一下喷了,“你想被关进监狱吗?”

五条悟冲他笑:“被抓到才会被关起来吧?”

听着冒险家在自家赌场议论如何出千的看守人:“……”

夏油杰的手环响了一声,他低头确认了下,对五条悟说:“是那位边境长官。”

“拿到了?”

“他能提供的调阅权限拿到了。”夏油杰说,“但没法将数据调出数据库传输给我们,所以需要我们在工作时间亲自去一趟。当然,不是以冒险家的身份,那就太招摇了,他会提供两个数据检查员的身份让我们混进地塔数据厅。”

五条悟对他比了个手势表示明白了。这话题结束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没人说委托的事,也没人再接上之前赌钱相关的话题。

……

这下包厢内安静得就有点诡异。

气氛改变得太过突然,刚才那些没什么营养的玩笑话都一下冷却了下来,好似刚刚那些开心热烈的情绪都是假的一般。看守人有点疑惑地打量着两位刚才还亲密热络的冒险家,不知道这僵持的气氛从何而来,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油杰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了。”

“……这时机也太差了。”

五条悟没看他的眼睛,留给夏油杰一个后脑勺,仿佛墙上那幅装饰画突然变得特别让他感兴趣一般使劲盯着。

看守人迷惑地站在房间的角落,没听懂冒险家们话题一转究竟是在谈论什么事情,头上的问号几乎要如有实质地浮现出来。

“先说好,我可不是故意偷看你手环的。”五条悟略一停顿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先将这件事情澄清,“我替手环消毒时,消息自己跳出来我才看见的!”

“我要说的又不是这件事——”

“要是在意的话,我的手环也可以给你看。”五条悟举起手腕,“要看吗?”

“不对,这不是事情的重点吧。”夏油杰差点被他带跑了主题,“重点是我之前几乎不对你讲过我以前的事情。”

“我也不怎么对你说我之前的事情吧?”五条悟挠了挠头,“不如说‘完全不打探对方的秘密’是我们从一开始就选择的相处方式,如果不是我一不小心——”他刻意把一不小心这几个字咬得很重,好像比起夏油杰申请死刑这件事情,他一不小心探知了对方的秘密才是更大的麻烦,“——一不小心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们之间的平衡要过很久才能被打破吧?”

“再说了,“五条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件事情其实就算你不讲出来,我多少也能猜到。”

一阵沉默,夏油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你没在生气。”

五条悟认真地思索了一阵,认真地给出了答案:“应该没有。”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明确一下。”五条悟说。

“当初在货运飞船上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变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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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你害怕死亡吗?”

半年之前,货运飞船的员工宿舍内,碎金般的模拟日光在房间内晃动,飞鸟鸣叫,夏油杰盯着某一小片蕨类植物的叶片,安静等待着五条悟的答案。白发青年听到他的问题后翻了个身,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俯视夏油杰。

“你在想什么?”他的语速有些快。

“嗯?”

“我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你不是那种会与刚认识的人探讨这种深奥问题的类型吧?”五条悟问道,语气虽然不怎么激烈,却显得相当强硬而具有攻击性,“不如说,除非那些船员主动给你讲他们的事情,你几乎不会提出私人的问题,为什么唯独这样询问我?”

夏油杰张了张嘴,被五条悟连珠炮般的问题砸得晕了,他明显没想到白发青年对于这个提问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五条悟眯起眼睛:“我说,你从知道我的年龄后态度就一直有点古怪吧?你脑子里最好别装着什么蠢爆了的想法。”

“‘小悟明明只有二十八岁却因为和我意外相遇而解冻了,真是可怜的小孩。’”五条悟的声音有些危险,“——你最好没在这么想。”

“不。”夏油杰下意识地否认道,“当然不会。”

“那最好。”五条悟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就算比你小一点,我也是个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年人了!所以把你的关心也好怜悯也好都给我收收,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听清楚了吗?”

“一百多岁,你哪里是比我小一点……”眼看着五条悟的表情越发不善,夏油杰举手投降,“我知道了,但是你没法否认,二十八岁就与……相遇确实不常见。”更何况他不是这事件的旁观者,而是当事人。

他必须承认,哪怕他做冒险家与死刑审查师这些年见多识广,面对这样的状况也有些不知所措。提到灵魂伴侣这个词都让夏油杰觉得尴尬,毕竟这只是他和五条悟的第二次见面,他们的关系甚至很难说得上是朋友,甚至变成室友都是阴差阳错。

一切都太快了,夏油杰有点应对不来。

五条悟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另一个问题抛给了他:“你觉得与我相遇是糟糕的事情吗?”

虽然与五条悟的相遇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货船上这段时间的接触可谓是摩擦重重,但夏油杰依然否定道:“我没有这样觉得。”

“那不就结了。”五条悟翻身躺回床上,注视着全息景观中漏下的阳光,“我也没觉得与你相遇是件糟糕的事情。”

“不就是解冻吗,作为冒险家,就算没有解冻,我也随时可能因为危险的委托而死掉吧?所以根本就没什么不同。”

“还是说你觉得灵魂伴侣出现了,我的人生就一定会因此改变吗?”五条悟的声音喃喃从上铺传来,听起来有点气闷,“就算我将来的人生真的被你影响了,那也是被‘夏油杰’影响了,而不是被‘解冻’本身影响了。”

说完,五条悟又欲盖弥彰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更别提我们现在还是陌生人。”

话题突然太过严肃,本来进展欢快的问答戛然而止,寝室内一下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夏油杰才勉强捡起之前的话题。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哦,对。”五条悟有点愣地应了一声,随后才回答了夏油杰所提出的那个与死有关的问题。

——那也是夏油杰唯一一次对他提出与死有关的问题。

“不管是谁,面对死亡的到来多少都会心跳加速,觉得恐惧吧?”五条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要说完全不害怕肯定是假话,但是这不代表我‘无法接受’死亡本身。”

夏油杰安静地听着他的答案。

“浪漫的,”五条悟说,“让我浪漫地死去,那样就很好。”

赌场的贵宾包厢内。

“你不觉得我们的雇主,某种程度上和我有一些相似之处吗。”五条悟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很年轻,还有一个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冒险家恋人。”

“悟。”夏油杰坐得很直,他听得懂五条悟的弦外之音,严肃而郑重地对他说道,“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

“只是自己也想不清楚答案。”五条悟打断了他的话,“毕竟半年之前,你生活里还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与谁巧合般地相遇,解冻,然后坠入爱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是我们进展得太快了吗?虽然现在很开心,但是以后呢?如果有一天什么东西改变了呢?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真奇怪,夏油杰,你不是对我没信心,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啊。”

五条悟没能听到回应,在夏油杰能够和他说什么之前,包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名拄着金属手杖的男人走进来。

“抱歉,总是有些必须应付的客人。”他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找了一听就非常假的理由,明显根本没把两位冒险家是否会相信当回事,年轻的脸庞看起来疏离而优雅,“我假设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刚刚的谈话。”

男子——也是空中轮盘幕后庄家抚了抚那件礼服外套,在包厢内的沙发上坐下,左右看看沉默的冒险家们:“还是需要我在外面等你们谈完再说?我有的是时间。”

就像五条悟之前说的那样,在这时提到这件事情真是时机糟糕透顶,夏油杰已经为自己难得的冲动而后悔了。他当然能听出帮派头领那句话是尖酸的嘲讽,只得勉强按捺情绪,先将委托放在第一位,开始说明他们所需要的信息。

“且不提你们说的那位是否真的与我们有过交易。”夏油杰那边讲完后,对方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有,我们也有义务为顾客保密。”

“那太好了,我是不介意用点强硬的方式逼你开口。”五条悟接了话头。

“我至少有五十位手下持枪驻守在门外,楼下有上百位赌场安保。”

“哦,我相信有把枪顶在你脑袋上时他们会好对付许多。”五条悟一手按在沙发椅的扶手上,当场就要站起来,那位帮派头领示意他少安毋躁:“优秀的谈判技巧。那如果我给出你们想要的信息,你们就会和平而安静地立刻离开吗?”

“我们保证。”

“既然如此,你们又打算用怎样的报酬来换这信息?”

“当然是用我们‘和平而安静地立刻离开’来换。”五条悟相当无赖地回答道,头领一时失笑:“我这次还真是碰上诈骗。那击碎吊灯,吓到我的客人与员工这件事情呢?”

“你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吧,随便看看都知道开枪的是你自己的手下。”五条悟抱着双臂大言不惭道,“你把他开除好咯。”

头领笑着摇了摇头,对着等候一旁的手下做了个手势,对方从夏油杰这里要走了失踪目标两个月前来此处时的交易信息,显然是去调查了。

走出门后,看守人很快将消息传递了出去,交由平时负责账务的家伙进行查询,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收到了不少来自同僚的盘问。

“哥们,那两个冒险家在里面都聊了什么?”

“你们好奇这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冒险家?”他一边等待结果一边随口应道,“再说了,监控器不都能看到?”

“你知道监控室那帮家伙的做派,口风严得不行,除了在老大面前,喝醉了都吐不出两句有用的话来!”同僚说道,“里面那两位冒险家是前阵子很有名那个吧!那对年龄差很大的灵魂伴侣!”

“还是在演唱会上保护了罗兰小姐那两个!”某个罗兰小姐忠实粉丝开口道。

“有这事?”从不追星的看守人迷茫道。他拿到了冒险家们所要求的信息后,略一犹豫,还是将八卦分享给了兴奋的同僚们。

“开始那个白头发的叫黑头发的教他赌钱,然后两个人聊了两句委托相关的事情,再后来……”看守人顿了顿,似乎是正在艰难地组织语言。

“好像吵起来了?我觉得他们好像一副要分手的样子。”

同僚们一片哗然。

“不可能吧!灵魂伴侣也会分手吗!”

“前阵子他们还在双人旅行吧,我有朋友在海洋之心碰到过他们!怎么看都是在蜜月的状态,两个人亲热得很呢。”

“在吵什么?是谁提的分手?”

“我怎么知道啊!”看守人要被同僚的七嘴八舌逼疯了,“好像是黑头发那个有什么事情瞒着白头发然后被发现了,他们也没怎么说清楚啊!”

二十分钟后,一个有关银河系最知名两位冒险家搭档在夜星闹分手的奇怪谣言出现在了星网社媒上,因为二人身份特殊,短时间内就引起了相当多的关注与讨论,此刻坐在包厢内的两位冒险家对此还毫无察觉,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不过也正因为这段插曲,回到包厢后的看守人也不由得多注意了下两位冒险家,黑头发的那个——是叫夏油杰吧?明显有些心事重重,白头发的五条悟倒是情绪还好,吵架吵到一半能分出精力处理冒险委托这点还蛮强大的。

夏油杰接过方传递来的信息,很快浏览起来。

两笔款项,一笔汇向了夜卫一上某个商铺,另一笔的去向则相当陌生。夏油杰用手环简单搜索了一下,那是半人马座的一颗人造卫星,和英仙座这边几乎隔着一整条银河旋臂。

“你们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暗桩?”夏油杰有些狐疑,帮派老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任凭他自己去猜。夏油杰将信息分享给了五条悟,不再当着对方的面谈论自己的猜测与想法,只是站起身来:“那么按照约定,我们就先离开了。”

对方没有阻拦,然而走到门口时,那些手中持枪,围拢上来的帮派成员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他的态度。

“我答应让你们离开,可没答应过让你们从门走。”头领慢条斯理地说道。

五条悟哈地笑出一声,然后回头看那家伙:“不从门走难道让我们从窗户跳出去么?”

“不错的提案。”对方点头,手指按在他金属拐杖的龙头处。手杖这种东西,一定要在里面藏点什么简直就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他的手杖中就隐藏着一把微型激光枪。“那就请你们也履行约定,和平而安静地,从窗户跳出去吧。”

——对方果然没打算就这样简单地放过他们。说完,头领就要去抽手杖中的枪,然而没等他完成这个动作,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的手杖,他猝不及防,瞬间被拽倒在地。金属手杖飞向了夏油杰,被他一把抓住。他一杖将一个帮派成员敲翻在地上,对五条悟大声喊道:“别杀人!”

五条悟几乎是与他同时行动起来的。液态金属流动,五条悟的护腕瞬间化作长枪,沉重地横扫而出,让那些帮派成员没法准确地对他们发起攻击。长枪错开面前那人脆弱的脖颈,重重敲在他肩膀上,伴随着骨骼开裂折断的脆响,那人惨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枪。五条悟也冲他喊了回去:“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夜星的背后势力可不像是天卫一地下市场那些不成器的小角色,他们的暗桩遍布整个银河系,如果将人得罪得狠了必然会变得相当麻烦。五条悟很快拿定主意,在走廊中开辟出一条道路,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打头向楼下冲去。

那些人顾及着楼下形形色色的客人与安保,哪怕是自己的地盘也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的,至少在楼下,他们绝对不敢肆无忌惮地掏出枪来!

夏油杰为他殿后,握住手杖的龙头向外一拔,他就说那家伙不带着武器怎么敢来孤身见两个冒险家,果不其然带出了一把微型激光枪来。夏油杰冲着那群试图截住五条悟和他的家伙连开了数枪,灼热的激光带起皮肉烧焦的气息,都是严重而不致命的伤害,其中几人痛嚎着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夏油杰向后撤了两步,跃上楼梯扶手向下滑去。

在他的身影即将从转角消失时,还听到楼上刚刚从包厢内冲出的头领恼怒地大喊了一句“抓住他们!”,然而楼梯总共就这样窄小的宽度,地上还有几个受伤呻吟的同伴,那些人的行动相当受限,有几个试图抄袭夏油杰从楼梯扶手滑下来的做法,立刻被夏油杰抢占先机地开枪击中。

夏油杰动作迅速而精准地放倒了几个,但微型激光枪的显示器很快亮起了红灯,这种应急枪械的能量弹夹实在是太小了。绝好的机会,立刻有人几步冲上,举枪对准夏油杰——

下一刻,银光从夏油杰抬起的手臂下闪过。一柄长枪极其刁钻地挑中那人的衣领,将他重重摔在走廊一侧的墙壁上,五条悟与夏油杰交换了位置,闪电般地完成了一次刺击。

吵架中的情侣也能打出如此精彩的配合吗!

——知道两位冒险家身份的帮派成员中,不少人心中震惊地闪过这个念头。

对于楼下疯狂的赌客们来说,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

这里多的是大声叫嚷欢呼的客人和醉鬼,发牌机与虚拟筹码被推倒的嗡鸣声,老虎机拉杆被转动以及图案跳动的叮咚声,赌场从来都不是什么安静的地方。那些角落里的安保突然扶住耳机,收到什么指示般移动起来对赌客来说也并非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激光枪的动静又不像火药枪那般大,通向顶层贵宾包厢的通道又少有人来,也正因如此,楼上最开始那些吵闹几乎没人注意到。

直到有一人破麻袋般从楼梯上飞了下来,恰好砸在下方侍者身上,香槟酒杯叮咣摔了一地,伴随着惊呼和尖叫,这才吸引了赌场中客人们的注意。

随后夏油杰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他握着一支从帮派成员手中抢来的枪,从楼梯扶手上滑了下来,接下来是五条悟。白发青年几步急冲,手中银鞭粗暴地卷着一人的脖颈,将对方从楼梯上倒拖下来,随即那抹光水一般收回了他手腕,两位冒险家没命奔跑起来。

“别让他们跑了!”

“小心别伤了客人——!”

更多的人踉跄而狼狈地从楼上追下来,这一层的安保们也注意到骚乱,立刻向他们冲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五条悟跟在夏油杰背后跑出几步,突然回头抬起手,再次幻化出银鞭钩住头顶上的水晶吊灯,用力向下一拽。

吊顶与房顶的连接处发不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响声。五条悟以极其惊人的力量,将那吊灯从房顶上硬拖了下来。伴随着砰然坠地声,水晶碎片四处乱飞,短暂地挡住了从贵宾层冲下来的人。

——这下他们是肯定没法拿回自己的保证金了。

要打就打个彻底。五条悟再次甩动银鞭,他太久没打架了,此刻血液中的好战因子蠢蠢欲动。然而没等他再做点什么,夏油杰从背后揪住了他的衣领,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激光,将人拉着混入了赌场的客人当中。

“你疯了!别开枪!”要是伤到客人会变成相当麻烦的事故,立刻有人喝住刚才贸然开枪的同伴。

“他们往轮盘区那边移动了!”

现场的安保与帮派成员没法从成群的客人中快速锁定二人的身影。监控室内,却有人将他们的身影标记了出来,从第三视角俯瞰着赌场内这场围猎游戏。

只可惜这优势也没能维持多久,他们的猎物远比想象中更加聪明。夏油杰回头探出手,五指攥拳向旁侧一扯,磁力抓取器迅速破坏了监控器中的金属元件,无数监控屏幕中,有着他们身形的那块迅速黑暗下去。

拥挤的赌场内视线太受阻碍,夏油杰担心误伤平民,除非距离极近,也不敢随意开枪。二人且战且退,一个安保几乎是冲到五条悟眼前他才看到。对方一棍抽来,五条悟反应迅速地举起手臂格挡,对方力量极大的一击敲在他金属护腕上,铮的一声响。五条悟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反应,安保自己倒是被震得手臂发麻,直往下沉,随后被五条悟一串攻击放倒在地。

“救生飞梭!”

“哪边?”

“露台外。”

夏油杰惊鸿一瞥看到墙上的安全疏散图。闹成这样他们决计是不可能再去乘坐赌场的港口电梯,只能换种方式逃离这座空中孤岛。大型空中飞艇都配有相当完备的灾难应对设施,逃生用飞梭自然也在其列。

客人惊恐地为这两个疯狂的家伙让开道路,一名端着空托盘的侍者躲闪不及,几乎和夏油杰撞个满怀,后者说了声抱歉,一把抽过他手中的金属托盘扔向两个敌人,正中脆弱的喉骨。

五条悟手中的武器再次变换形状,银色的鞭子向敌人卷去,那人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这一击,还没来得及惊喜就感觉肩膀传来一阵冰冷而剧烈的疼痛。重剑斜落进他的肩膀,向下沉去,几乎劈碎了他的锁骨,随后再次化作长枪形状。

他甚至来不及痛呼,五条悟握着枪尾的手掌下压,几乎是抡圆将人掷了出去!

——不对。

——五条悟的状态不对。

尽管他们占据着主动,尽管他们相当顺利地向着露台的方向移动,但是夏油杰看着他的背影,依然产生了这样的直觉。

或许是五条悟太久没有动手打架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与夏油杰之间那点还未解决的事情比他自己想象中影响更大。五条悟那惯有的,大胆而疯狂的战斗方式中逐渐显露出不太冷静的味道来,他看起来实在有点兴奋过头了。

周围的安保与便装的帮派成员已经面露怯意了,尽管五条悟与夏油杰没有下杀手,刻意留他们性命,那疯狂的战斗方式看了依然让人觉得头皮发麻,甚至有人在心中想干脆让他们就这样逃掉算了,免得继续扩大灾难现场,吓跑客人或者造成更大伤亡。

“悟!”夏油杰对他大声喊道,想叫这人多少冷静一点。结果五条悟被他喊了一声,突然猛地刹住脚步,回身一枪冲他砸了过来。

夏油杰脑海中一片空白,五条悟的突然发难没有任何征兆,这一记攻击突如其来,好在经验与肌肉记忆直接接管了身体。他向侧面一闪,佩戴着磁力抓取器的扳指带偏了枪的方向,最终只是蹭到他两根飘散的长发。

这一下重重砸在地面上,仿大理石的高新材质地砖立刻就碎了好大一片。

头脑空白的不仅仅是夏油杰一人,就连周围向他们涌来的敌人与围观的赌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停下了脚步。然而五条悟看起来还没尽兴,紧接着又是一记横扫冲夏油杰招呼过去。

“问我。”

“什么?”

“我让你问我!”

水晶碎片飞溅,金色香槟在赌桌与地面流淌,安保手中电棍的噼啪声,一点点起哄声与惊叫。五条悟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得惊人,看起来简直像是燃烧的蓝色火焰。

五条悟一边咄咄逼人地命令他,一方面仍然没停下自己的进攻。这过程中有两个家伙突然清醒过来,偷偷摸摸地想要来偷袭他们二人,结果没想到五条悟立刻转火,一枪把他们抡去了天边。这长柄武器实在是太有震慑力了,再没人敢上前攻击。

“‘五条悟,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问我啊!”

夏油杰几乎被五条悟突发奇想的行动一下打懵了,摸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如他所愿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明明是最深刻的羁绊,是生命诞生的终极,但是夏油杰鲜少与五条悟提及死亡。

——“不知怎样开口”“找不到谈话的机会”,对于五条悟来说,夏油杰那些话都像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连死都不怕,你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在这半年时间中,在他们无数凌乱的对视、相处、交流与接触中,有许多个足以被判定为五条悟对夏油杰动心的瞬间。

或许像他们曾经互相半是调情半是认真地讲过那样,这一切或许根本就是一见钟情,之后的一切都是向下坠落的碎片所带起的连环震荡。五条悟不知道,在他有限的经验中喜欢的定义太过模糊,所以他没法说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了对方的引力轨道。那越过界限的情感突如其来,又似乎始终都在。

但是对他本人来说,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夏油杰的瞬间清晰而明确——就是在地球上,在人类起源的亘古星球亲眼看着夏油杰笑着饮那罐啤酒的时候。在他讲自己作为死刑审查师的经历时——五条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自己心中潮涨潮落的感情与爱有关。

五条悟知道夏油杰执着于死亡的理由,他一直都知道。五条悟知道,然后才爱上他——夏油杰孤独又矛盾,对于五条悟来说,他平静温和偶尔刻薄的外表下的灵魂几乎像是一个沉默的谜。有谁的灵魂能热烈地爱着一整个宇宙,从万物的起点到它们死亡的终点?

可他的心又似乎什么也装不下。夏油杰像是一颗熄灭边缘的恒星,没有办法与任何人轻易地建立联系,热核反应与自身引力将他在矛盾中撕裂。他在一条自我解构的疯狂道路中不断向深处行走,只有死亡作为纽带,将他同他所着迷的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对他来说就连喜欢也仅止于长久的注视。飞船内部的监控录像上,半夜睡不着从飞船休息室内走出来的夏油杰,望着在沙发上酣睡的五条悟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为什么要带着那样的表情触摸他的头发?

明明走向死亡这条疯狂的路上夏油杰恨不得走出冲锋陷阵的架势,除此以外的所有事情上却都带着些徘徊的味道。他不愿跨过那条代表安全的极限,五条悟不容忍这古怪的怯弱,所以主动踏出那一步。在地球上是这样,在夜星上也是这样,他总是要一个答案,要所有的东西敞敞亮亮地摆在桌面上!

“得了吧夏油杰!你以为死亡就可以给出你人生所有问题的答案吗?就算以前是这样,现在也不是了!”

——因为他五条悟在这里。

如果夏油杰是快要熄灭的恒星,他就强硬地将他重新点亮。夏油杰曾经寻找过的,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的纽带——他五条悟就在这里!他才不管夏油杰曾经如何着迷于死亡,那些在他到来之后全都无关紧要,说是自我中心也好,不讲道理也好,他要将夏油杰从充满诱惑的死中抢回来!

夏油杰说得对,五条悟想道。他确实是有赌性的人,既然他五条悟在一生一次的赌桌上交出了自己的一切,既然他已经选择ALL IN,就不会允许夏油杰弃牌走人落荒而逃。

从来不是“多”或者“少”的问题,五条悟要的是“全部”。输也好赢也好,哪怕夏油杰贫穷到仅有一个筹码,他都得交出来给他看。

“我不需要你,夏油杰!我从来不需要你!”

“没有你的二十八年我过得很好,之后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我想做什么本来也与你无关!”

五条悟手中的银鞭在空气中甩出一声炸响,将赌场边吧台上酒保刚调好的一杯雪顶气泡酒勾住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带。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没控制好力道,脆弱的高脚杯落到他手中时已经碎了,五条悟握着那一把玻璃碎片和淡奶油将残酒倒进嘴里。

“喝酒也好!”

他摔了手上的碎片,手腕从旁边那台古董般的旧式老虎机上掠过,扫描仪读取到手环信用数据,读不懂现氛地放起了欢快的音乐。五条悟一拳捶在“最大赌注”那个按钮上,粗暴地将拉杆向下一扯,几乎把那根可怜的金属杆掰得变形。

“赌钱也好!”

“执行委托也好,旅行也好,我不需要你!就算你离开,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找夜光鲸鱼!”

夜光鲸鱼?在场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迷惑地复述这个出现在二人争吵中的奇怪名词。不如说这场争吵本身也足够奇怪,要知道数分钟之前,两位冒险家还在一致对敌地攻击那些安保,现在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吵了起来。

五条悟当然不会停下来为他们解释,他气势汹汹,说着没头没尾伤人的话。要让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分手的前奏了。

但是夏油杰明白他的意思。

五条悟并非因为需要他所以才选择他。

他选择夏油杰,允许他进入他小小的王国,听取他的意见,将选择的权力分他一半,并非因为他需要他。明明最开始一同生活对他们两个来讲都是痛苦万分的事情,五条悟过剩的精力,夏油杰老套的说教,休息时间的吵闹动静,没有尽头的失眠,过甜的零食以及容忍到达极限时不耐烦的语气——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过要走。

因为他们并非需要对方所以才在勉强忍耐。这话明明是夏油杰自己说过的——爱情不讲道理。于是所有的不尽如人意都变成了蚌壳里的沙粒。夏油杰会连他疯狂又不要命的部分一起喜欢,五条悟也会对他迷思与消极的部分负起责任来。

“夏油杰,你做了四十五年的冒险家,为的就是之后死在政府机构的一针药物下然后被火化成灰扔进分解机里吗?你想要的死亡,就是那样乏味的结束吗!”

五条悟中气十足的喊声几乎传遍了整个赌场。现场有些骚动,不少人抬起手腕用手环进行录像。

“你就算要去死也是和我死在一起!”

“是我邀请你加入了我的冒险,我有说过你可以走吗!”五条悟举起那只还沾着奶油的手指向夏油杰,对他大声说道。

“所以下次,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安保们对视一眼,看起来都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他们之前的攻击,毕竟这场战斗开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五条悟的宣言似乎终于结束了,现场一阵诡异的沉默,所有人的视线都依旧停留在他身上,而五条悟仅仅是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夏油杰。

“那个……”

一道弱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瞬间吸走了大家的注意力——那是个穿着荷官制服的男性,看颜色应该只是普通区那边的新人员工,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说话吞吞吐吐的。

“做什么?”五条悟也向他看过去,对方缩了缩头,只是往他身后指。

五条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看向身后那台刚才被他一通蹂躏的老虎机,三个并列一致的图案停留在屏幕上,机器上霓虹光芒一通闪烁,看起来是赢了钱的意思,五条悟又转过头去看那荷官。

“Jackpot。”那荷官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累计奖池,上面有写……”

五条悟又转过头去看老虎机上累计奖池的显示条——

$42949673.67$

“……”

五条悟的下巴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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