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2月21日,新宿。
街头熙熙攘攘,多的是喝醉了的上班族,还有依附上来、意欲从他们身上榨取金钱的妖艳女人。空气中微醺的酒气被欲望裹挟,道路两旁的招牌闪烁着刺眼的灯光,广告上的日文也在暧昧地招徕恩客,仿佛一张半织好的蛛网,试图附丽在来往路人的身上。
而在夜场的附近,交错着许多深而暗的小巷,里边陈设着垃圾桶。偶尔楼上窗户开出一条缝,才有细长的光线漏出来,照出两道修长的身影。
“又要加班了啊。”
七海建人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四十九分。他站在巷角,看上去跟人行道上任何一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都差不多,与身边一身全黑便服的上司形成了鲜明对比。
“欸,是吗?那还真是不幸,这么好的夜晚要跟男人一起度过。”身边人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们好歹还是在任务途中吧。”
“那有什么关系。新宿的夜市小吃很出名啊,想吃水果松饼了。”
据说压力会加重消化道溃疡的程度,如今七海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空空如也的胃正被无形的痛觉围绕,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在拘捕途中,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无意识地用手捂住腹部,七海用眼角余光望向了始作俑者。
虽然戴着眼罩,对方仍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在执行任务,要集中注意力哦。”
“……”
对于此人的蛮不讲理,七海已经司空见惯,然而每回还是无话可说。
世上很多事情都让人无法理解,比如说这个烦人的前辈——五条悟,明明是名门“五条”之后,又是警界首屈一指的精英,然而光环之下,只有近距离接触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性格有多么糟糕,简直可以说是烦人到了极点。
作为检察官,五条悟的能力毋庸置疑。他不仅在警校时成绩一马当先,进入警部以后,负责的案件也无不应手而解。不过说到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真是同情伊地知啊,七海在心中吐槽。作为秘书的他,要时刻面对着这个人,压力绝对更甚。
“……说起来,为什么这一次你要跟过来呢?只是抓捕一个归属不明的黑帮分子而已,任务级别也不高。”
“语气好冷淡啊,本以为七海会因为有我这个可靠支援而高兴的。”
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吧。七海沉默地将头掉过去,望向已经密切注视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酒店房间。藏身于暗巷的两人,实际上是正在执行任务的精英检察官,而最新得到的情报显示今晚在这里会发生一起暗杀事件。
“那你有得到什么消息吗,关于这次的目标。”
“大概就是知道对方要取人性命的程度罢了。”五条耸了耸肩,“俗话说‘螳螂捕蝉’,如果说杀手是螳螂的话,他想吃掉的蝉就是那个地产商……好像是姓田森来着?手上牢牢握着一大笔股票呢。”
“——那名商人姓金森。”明明连名字都搞错了,情报却仍然被摸得一清二楚,七海心情更加复杂,“你是说,这算黑吃黑了吗。”
“难说呢,是家族内部想要争夺财产也有可能哦?”五条悠然自得,“现在雇佣刺客的幕后黑手身份尚且不明,更不用说去探究动机了。”
这个人说的话,百分之九十都不可信。想也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平日里事务缠身的特级检察官绝不可能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跑来跟非直属的下级一起执行任务。不过就算挑明了去问,也会被轻飘飘地带过去吧?这样想着,七海最终决定缄口不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来了!”
七海瞳孔一缩,立时展开突击。身为前辈的五条却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进入了酒店。
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说明目标已经进入酒店。对方是专业的杀手,反侦察能力极其出色,到目前为止只在东京数以万计的摄像头中留下寥寥数个身影。不过,这也足够让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推断出他的特征——身材矮小,腰背佝偻,习惯利用体型的优势隐藏在暗处杀人。因而搜查他的罗网,早在房地产商金森出现的那一刻,即已展开。
理论上来讲,任务途中保护平民的优先等级往往要高于抓捕嫌犯。因此,其实就“目标”而言,五条便已经弄错了。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前辈身上也完全不奇怪,毕竟从警校时期开始,他就经常因为把抓捕现场搞得一团混乱而被校长教训,让人根本无法对其产生应有的尊敬之情。
考虑到这一点,在两人独处的电梯里,七海还是简要提了一句:“这次的任务,还包括保证金森先生的安全。”
“啊,这种事情伊地知已经跟我说过了。”
五条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所以说,这个人能得知这次行动的明细,果然还是靠伊地知洁高吗。七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听从任性上司的命令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随意泄露别人情报的行为也不可取,怎么想都需要警示一番。
远在警部加班的伊地知突兀地打了个喷嚏,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不知道五条先生的任务进行如何了……”他望向窗外,入眼是一片繁华夜景。
……
根据情报,金森入住的酒店房号为2480,也就是在二十四层的顶楼。这一层的房间都是面积较大、隐私性极佳的套房,住房之间都离得很远。无论是在里面商谈、密会,还是做一些其他不宜公开的事情,都是不错的选择。
“请开门,客房服务!”
来到2480房前,五条敲响了门。半晌以后,房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身穿丝绸吊带睡裙的精致女人露出半张脸,神情却略有些不耐:“抱歉,我们不需要……”
话音未落,她抬头看到面前两个显然不是服务生的男人,愣住了。
在女人爆发出尖叫之前,五条悟极有预见性地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请不用紧张,虽然不是服务员,不过我们也是为了必要的调查来到这里的。”
他的安抚并没有起作用,金森的情妇双眼大睁,表情更加惊恐。五条没有再理会,旁若无人地进入套房,走到门窗边上,手指拂过边沿。即使隔着眼罩,他的目光也仿佛在房间内部逡巡一圈,确认疑犯的位置。
“抱歉,我是搜查课的七海。这么晚来叨扰,也是为了两位的安全着想。”
七海建人紧跟在身后,朝女人展示自己的证件,表明身份。
“这……好,我明白了。”
显然,气质正经的七海更加能给人安定感。听到他的话语,女人神色稍缓,稍微点了点头。
做她们这一行的最会察言观色,而她跟今晚的金森只是雇佣关系——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向他提供长期、稳定的性服务。眼下两个男人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来负责风俗管制的条子,既然事不关己,那么她也不想被牵扯进更复杂的事件中去。
原本只想跟情妇共度春宵的金森兴冲冲地披了一件浴衣,便从浴室出来了。因此当发现套间里多了两个男人时,他大惊失色,立即往后退了几步,扭头望向垂着头坐在床上的情妇,连声吼道:“美咲,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警官。”女人被他吓了一跳,轻声回答。
毕竟是在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被人撞破奸情之后,金森很快就恢复成神态自若的模样,颇有几分倨傲地向他们问道“有何贵干”。那架势仿佛他不是衣衫不整地站在卧室里,而是跟下属坐在会议桌边开会。
不过,这样的表现也该到此为止了。听到这番发言,原本站在落地窗边检查内锁的五条悟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朝他说道:“当然是来调查啦。跟黑帮来往密切的你,知道的信息很多吧?不妨在这里跟我们坦白了讲。”
金森的腮帮抽搐了一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说不准呢。”五条淡淡地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盤星会也不至于派人来灭口。”
盤星会。
前身是邪教的全国性黑道组织,主要活跃于东京和京都两大城市,而分散在各地的组员,或者说是信徒更是难以计数。不仅如此,由于某些历史原因,许多财阀家族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资金,支持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组织。
从五条悟口中说出的这个名词,让七海醍醐灌顶。在五条执意要同他一起执行任务时,他便感到奇怪。虽说谋杀案的性质十分恶劣,但也没到能够吸引特级检察官的注意力的地步——不过,如果杀手跟盤星会有所勾结的话,案件的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你,还真的是捅了大娄子啊。”他朝那个商人喃喃。
“什么?”
金森似乎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不过,从两名检察官的反应里,他也能察觉到大事不妙,一双豌豆大小的眼睛神经质地环顾四周,嚷嚷道:“按理说,你们这些警察,不应该有义务告知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吗?现在究竟是……”
“嘘。”
五条悟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个动作仿佛带有法力,那个矮胖而秃顶的中年男子在他面前立刻大气都不敢出。
而他的这番举动,在七海眼中更是别有深意。看来在行动之前,五条已经摸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刚才已经说过了吧,有人雇佣了专业的杀手,想来取你性命。”他冷淡地朝男子说道,“但是我已经检查过,所有的门窗都从内部上了锁,没有被入侵的痕迹。”
“是密室啊。”七海反应过来。
“呜哇,真不愧是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后辈。”五条毫不吝啬地赞扬,语气呈一百八十度的改变,“那么,你应该也明白了。这种密闭的地方并不安全,反而更加危险。”
“噔”的一声,七海听到自己的心脏猛跳。
其实不用说明,凡是经历过案件现场的人,都会具备对于杀意的独特嗅觉。在众人交谈之时,杀手已经潜伏在房间内部,与他们共处一室。
七海默不作声地将手伸进后腰,摸上枪柄。套间除了在明处的他们以外,空空荡荡。窗帘不知何时已经被全部放下,隔绝了透明的夜景,还有可能从别处飞来的子弹。
警戒状态下,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空气中只留下交错的呼吸声,反而静得让人心生寒意——这是一场俄罗斯轮盘赌,沉得住气的人才能获胜。
在肾上腺素高速分泌的同时……人的直觉也被磨砺得更加敏锐。
“在哪里?”他用眼神询问五条。
五条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发现了对方的位置,也许没有。只见他摘下了黑色的眼罩,叠成一沓塞进了衣服口袋里,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迟疑。原本竖起的白发也垂落下来,显出原本的轮廓。
终于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颜色湛蓝,质地锐利、清明,如同玻璃,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七海。”
“嗯——我明白了。”
关于杀意的来源。他率先俯下身,朝愣在一旁的男女示意,做同样的动作来卧倒。
与此同时,“咔嗒”一声。
那是几乎微不可察的、锁芯转动的声音,从玄关的衣柜传来,音量不会大过一枚五日元的硬币落地。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特警,也很难隔着几米的距离察觉到如此微弱的声响。
然而五条的脸朝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柜门打开了一条线,里面深不见底,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对凶恶的眼睛,正好与他视线相对。
“危险!”
趴在地上的七海大喊。因为角度,他可以看见杀手藏在肋下的手枪,黑黢黢的枪口正对着五条的方向!
“别慌。”如此危急时刻,五条竟还有余裕分神应答。不过,他有这样的资本——五条行动的速度比杀手还要快,在对方扣动扳机之前,他已经纵身向前,利用身高优势抓住了玄关上的横杆,朝衣柜翻了过去,顺势伸腿扫向衣柜。
高级宾馆里的家具当然不可能是电木组装的次等货,这一踢的爆发力颇为可观。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木渣四溅,原本坚实的柜门竟被破开一个大洞。客房灯光投射进去,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着一个侏儒似的怪人,正愕然地望着从天而降的五条悟。
他略微低下头,碎发遮住了一半眼睛,问:“你是什么人?”
杀手的回答是扣动扳机。只见烟尘之中,火光一闪,五条在半空忽然猛地扭腰,子弹堪堪擦过,在对面的墙上开了个洞。
“哈啊,差点就打中了。看来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侏儒怪笑两声,“一个Ω而已,看我不……”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劲风袭面而来!上一秒还悬在梁上的五条,顷刻之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右手闪电般缠上了要害之一的脖颈,膝盖毫不留情地往后腰一顶,背侧一阵剧痛传来,而且专挑在最脆弱的腰骶处,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呃啊啊啊啊……”
一阵凄惨的痛呼在客房中响起。五条松开手,只见侏儒持枪的右手以一种畸形的姿态垂落下来,就像被小孩拧坏的玩具一般滑稽可笑。
他被卸去了右侧的肩关节。
脱位的手臂无法握住枪支,只听一声机械轻响,手枪掉落在酒店的地毯上,被五条一脚踢远。眼看心爱的武器被夺,杀手愤恨地抬起头,却看到五条的目光正朝自己急射过来。
“再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是雇佣你的人。”
出身鱼龙混杂的贫民窟里的漏瑚,自认为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平日里与他一起刀头舐血的,更是黑道中穷凶极恶的角色,无论是殴打、虐待甚至杀戮都习以为常。然而撞上这个人的目光时,他却不由得僵立原地,浑身仿佛在夏日被扔进雪山里。
五条悟……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被警部吹捧起来的家伙而已,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凌厉的攻击完全无视了性别的限制,锐利、杀意凛然,甚至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疯狂。
见鬼,没想到警视里面竟然养了一个这样的怪物。
“好,我说。”
漏瑚满头冷汗地垂下头,脑海里却闪现过那个男人对他作出“跟悟交手的话,说不定你会死”的警告。
……
刺耳的警笛声一阵接一阵地划过夜空,由于警车的介入,原本繁华的街道在此时更加水泄不通。五条和七海前后走出酒店,在与同事交接好工作以后,七海一边疲惫地活动着身上酸痛的关节,一边叹息:“结果还是加班到这个点了。”
“嗯。后续工作很麻烦啊,所以也都要麻烦你了。”
“……还真是不客气啊。”
七海吐槽道。不过,让五条来处理后续的公事,那绝对是行不通的——毕竟这个人的不通人情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硬要他去办的话,只会让工作变得更加困难而已。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便更为郁结。
“要不要去喝一杯酒?”
这样的提议竟然从五条口中说出来,七海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察觉到他的迟疑,五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是开玩笑的,压力不用那么大。这次事件与盤星会有所关联,不可能所有工作都压在你的头上。跟上面报告的话,最后可能还是我去做。”
比起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的五条悟,也许实话实说的他更加烦人。不过,七海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毕竟在工作中只有减负和提薪是首要的,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
……
十二月的夜晚,稍微离开城市的喧闹以后,便能感觉气温明显降了下来。
“……说起来,那个房地产商也很有问题啊。”七海若有所思,“竟然闹到了要被盤星会灭口的程度。”
“是因为现在房地产已经成为泡沫了吧。没有钱上供,又知道太多的人,就是要被铲除的棋子。”
两人沿着街道踱步。
下班以后,和同事一起到酒吧小酌。这本来也是社会上的常态,但是想到与自己同行的是任性的上司这一点,就实在让人无法放松心情,因此七海试图拒绝了邀请。幸运的是,今晚五条看上去也兴致不太高的样子,才能稍微平静地聊一顿了事。
“……真是残酷啊。”
“所谓黑道,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其实我们待的地方也差不多,”就算隔着眼罩,也能看出五条面色微冷,“上层那些老头整天都在想着怎样把人的骨髓都榨出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寒风吹过树叶,在路灯下往地上坠落。
一如既往的无忌发言。五条悟的空闲时间很少,闲聊中也许能得到可贵的情报,决定循规蹈矩的七海却不想陪他胡闹,干脆岔开话题:“这一次在酒店造成的损失,我会报给财务课的。”
“啊啊,那就拜托你啦。”
心迹流露之后,五条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今天消耗真是有点多呢……想吃些宵夜,可惜身上没带零钱呢。”
黑夜里,他朝路边伸出苍白的手指。那是一个竖着简陋牌子的小摊,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日文写着“烤甘薯”。
对于这个人,能用钱打发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七海建人立刻说道:“我身上有带钱包。”
“果然是被社会历练过的人士啊。在这方面就是可靠。”
五条毫不脸红地从后辈手上接过零钱,买了两个甘薯回来,以请客的做派给七海也塞了一个。
“不吃吗?”他一边剥开热气腾腾的薯皮,一边问七海。
“不用了……今晚胃不舒服。”
“这样啊。甘薯是会胀气的东西呢,这一份我也帮你吃了吧。”
五条理所当然地说道。任谁也猜不到,警界无人能出其右的精英是这样恶劣的男人。
本来还以为找到盤星会踪迹的他会有所感慨,没想到还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七海心想。毕竟根据传闻——如今那个组织的首领,曾是五条的挚友,自己以及同期共同仰慕过的学长。
在日本,官方报告的平均每年非正常死亡以及失踪人数都超过一万,实际数量只会更加夸张,只多不少。出于种种原因,破获这类案件的过程往往极端困难。然而五条悟的横空出世却打破了这种认知。
自上任以来,在他手下迎刃而解的失踪案数量惊人,而更为出名的是他侦查的几起大案,都曾经登上过舆论的风口浪尖,引发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最终,这些案件无不是被五条侦破,甚至大多数人是被他亲自捕获。
曾有警方内部人士在私下评论:“五条悟一人可以顶七个搜查课。”虽然听起来很夸张,然而那些跟他共事过的人,都并不否认这种说法。
因为在高超的推理技术之外,五条悟的体术也相当出色,这决定了他在行动中可以胜任每一种角色。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强。甚至因为过高的能力,使得在任务中会与同事出现配合脱节,再优秀的警员随行也只会拖后腿。
如今,五条是当之无愧的警界第一人。因为他的强大,使得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与之伴生的传闻也从未停止沸腾。
——比如,凡是听说过五条悟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是一个Ω。
在公众认知里,这个性别可以说是与弱势以及生育直接挂钩的。因为容易受孕以及受信息素影响的生理特性,不用说在一线上的工作,就连外出的机会也经常受到限制,尤其是家规森严的名门大族。
然而五条的存在,却像是从这个性别中生出的异类。他并不掩饰自己是个Ω的事实,可是一身强到不真实的体术,却让人往往忽视了这一点。
“悟那个家伙,果然还是丝毫没有防备。”
“啊?夏油大人,你在说什么。”
“没事。”男人自道路上收回视线,在五条拿着甘薯、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时,黑色的雷克萨斯宛如幽灵,与他擦肩而过。
雪松的气味,顺着冬夜空气,从窗户缝隙不经意地滑入车内。那是Ω信息素的味道,被控制得很好,几乎不会让人产生生理反应,浅淡得就像被稀释过了的香水。
就算五条悟强到让所有人忘记他的性别,夏油傑都不会忽略他的气味。
下意识地碰了一下鼻梁,夏油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那个闷热过分的夏天,他被捂在被子里,清冽到刺鼻的信息素直冲大脑,入眼却是那个人促狭的笑。“……这一回,漏瑚果然失败了吧。”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明明夏油大人已经警告过他,不要招惹五条,那家伙还是一意孤行。”秘书愤愤。
“也不全怪他,漏瑚应该是被悟盯上了,”夏油眯着眼笑笑,“他不该做的是直接跟悟对上……不过,有些杀手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碰上那个人的话,也就是以卵击石了。”
虽然计划被五条悟搅乱,但从言辞上来看,他似乎对此没有一丝不满。秘书略有些吃惊,不过她转念一想,据说当年会长与五条有同窗之谊,念在旧情也不算奇怪。
“那金森怎么办?”她坐在副驾驶位上,用余光瞥了一眼后视镜。夏油一手支颐,细长的眼睛仍旧望向窗外,似乎心思也已经走远。
“没有利用价值的家伙,丢掉就行了。”
此话一出,秘书便知道那个男人的下场如何。两个月以后,房地产商金森因为投资失败,走投无路,在公寓中吞枪自杀,尸体在三天后才被情妇发现。
……
“金森的房地产公司的股票已经被人做空,现在不过只剩一个空壳而已。”
兢兢业业地敲击着键盘的伊地知说道。他的眼镜反射着显示器的光,从背后看过去,电脑屏幕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字,犹如从巢穴中有序涌出的蚂蚁,让人头皮发麻。可是在他背后转悠的男人,却是更大的压力源。
“这种事情谁都能想得到。是谁收购了这家公司,这才是调查的重点。”
“扑通”两声,五条悟将方糖接连扔进咖啡杯里,坐在办公桌上用小勺搅拌热饮。明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天气,伊地知却无端觉得头上有汗要冒出来,只得如实回答:“对方是一家正规的企业,并没有证据表明有非法的资金流向……”
“所谓正规,那也不过是钻了法律的空子而已。伊地知,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收集情报的能力优秀,却总是无法正确地推断吗?”
“不、不知道……”
“问我‘为什么’啊,笨蛋。”五条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性格太过保守。推理是需要想象力的,有时不妨大胆一些。”
对于上司的教导,伊地知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暂且称是。然而五条这时对人的情绪感知却格外准确,又道:“其实就是没有明白吧。线索已经很明显了,从流水来看,那时他的公司虽然盈利数目不算好看,但也没有坏到让人活不下去的地步。情况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1月18日,有机构指控金森的会计伪造数据,同天股价便出现了大幅波动。”
“啊,难道是有意地诬陷……”
“不是哦。那家伙原本就声名狼藉,只不过这次让人抓住把柄罢了。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帮他善后的势力自然也能把他扳倒。”
“您的意思是,这是盤星会干的吗?”
“伊地知,你总算也变通了一回。”五条笑了笑,“不过,从程序上来看,并没有挑得出错的地方。金森的资金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缺口,也是因为他为了寻求庇护,一下子用了两亿现金去收买干部的缘故。”
“买命钱反而变成催命钱了呢。也许,真的是一起自杀事件。”伊地知喃喃自语。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要等硝子的尸检报告了。”五条说着,但其实他心中已有定论。
这种感觉实在过于熟悉,甚至不需要证据去证明。从他们的搭档时期开始,夏油傑就不会放过任何被他盯上的目标。
由于擅长谋略,就算一回不能得手,也还有第二回、第三回……被他盯上的猎物永远都逃不掉。
端着咖啡,五条悟下意识地伸手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
“如此一来,那家伙的公司就归你了呢……不,应该是叫物归原主吧。毕竟是那家伙从你父亲手上夺来的。”望着面前的女人,夏油微微一笑,“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女人摇了摇头,神色中浮现出一丝释然,“那个家伙已经得到惩罚,足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如果可以,这些资产我都捐给组织,夏油大人随意处置就好。”
许多年前,金森通过虚假交易的方式弄垮了她父亲的生意,如今天道轮回,借用盤星会的势力,那个男人最终也身败名裂。
“真是慷慨啊。”
“不……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果然会长是跟佛祖一样的人。”
“互相帮助嘛。再说,这也是我的责任。”
望着已经全心全意成为自己“信徒”的女人,夏油在心中冷笑——在这世界上,就算有着维护秩序的机构存在,只要人类存在一天,仇恨也永无止境。
在背叛警界以后,他接手了原本作为调查对象的盤星教,借由暴力、恐吓等一系列方式获得了各支部长和董事的支持,并且之后通过买卖股票的方式来赚取巨额的资产,极为可观地扩展了教会的势力,给原本无处可去的一些成员安置房产,恩威并重,封住了所有对他有看法的人的口舌。
就算手上沾着不知多少人的血,但是在势力如日中天的盤星会中,他的地位仍然至高无上——由于组织前身是某种宗教,直到今日也有走投无路的边缘人来寻找依靠。而夏油是确实有为他们提供保障,不仅是在物质方面,有着心理硕士学位的他,对于掌控人心也很有一套。
与其他黑帮相比,出身警校的夏油手段更加残酷,是真正的狠辣。
十年前,作为备受瞩目的精英,夏油傑被派往冲绳调查大麻种植。原本这只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任务,作为调查地点的山村,却发生了严重的屠杀事件。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这次事件的级别被定为特级,完全封锁了消息。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一切的证据都指向特派警员——夏油傑。他利用情报,在深夜里点燃了堆满化学原料的私人工厂,酿成火灾,造成了一百多人死亡。
从前的警员销声匿迹,成为了通缉令上的头号逃犯。而关于他的动机,时至今日也是一个谜,就连曾经的搭档,他的至交好友五条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有穷凶极恶的匪徒,才能做出这般暴行。
调查报告一出,白纸黑字,敲定了夏油傑是这起纵火案的凶手。而他本人甚至直接人间蒸发,有着相当刑侦经验的他自然明白,这相当于主动落人口实,就连提拔他的教官夜蛾也默认了这个结果。最终,对于结果保持怀疑的,只有五条悟一人。
身为他的搭档,五条悟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这件事给搞清楚。就算夏油傑完全无视了世人的眼光,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如果连他也不相信夏油傑,那么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为夏油说话了。
……
“是自杀哦。”从电话里传来女人冷静的声音,“索沟的方向很典型,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样啊,那辛苦你了。”五条悟答道。
“不会失望吗?也许是被精神操控了,有人诱导他自杀呢。”
“目前证据不足啊——而且,能够唆使人自杀的,也不会蠢到留下把柄吧。”他卸下墨镜,揉了揉太阳穴,多少流露出几分疲惫的姿态,“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是不是夏油傑干的?”
家入硝子是个很通透的女人。所谓通透,指的是她能看破很多秘密,却并不主动戳破。在警校时,她和夏油、五条是同期的学生,也算了解这两人的作风。尤其是这起隐约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息的自杀案,作为老同学,她多少感到有些眼熟。
不过,家入也不打算多嘴。半分钟的沉默过去,没等五条开口,她就说:“我只负责尸检结果,剩下怎么办,由你自己决定。”
“嗯,这个我当然知道。”
老同学一如既往地应付了事。家入对这家伙向来没办法,也不想多管,说了一句“记得下周体检”之后,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停尸间的气味始终让人难以习惯,家入硝子来到走廊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时,往事忽然滑上心头。
十年前,从警部叛逃的夏油傑曾经短暂地在新宿出现过,目的至今成谜。然而在家入看来,他只是为了跟五条见一次面。
当年她算是唯一在场的人,因为夏油在新宿的公共吸烟区劫持了她。为了躲避追踪他将身上所有的通讯工具都扔了,只能让她替自己联络五条。家入硝子明白,昔日的伙伴现在已经沦为彻头彻尾的反社会嫌犯,如果拒绝可能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便毫不犹豫地照着他的指示做了。
二十分钟以后,五条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傑,跟我解释清楚。”
那天五条穿了一身全黑的便服,他原本就有白化症,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因为赶得太急,他甚至连抵挡光线的墨镜都没有戴,眼中带红,不知道是被阳光刺的,还是愤怒所致。
在等待中,夏油傑已经跟家入承认了自己的暴行。证据确凿,之后无论找如何高明的律师来辩护,他都无法翻身。这样一个罪犯却不惜冒险也要回来与五条见上一面,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还差一个告别。
“没什么,家入也把我做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吧。”夏油淡淡地说道,对于搭档的愤怒视若无睹,又好像早已料到,“如果就这么走掉,总觉得会对不起你,所以还是来告别了。”他朝五条摊开双手,“今天,我身上没带武器。你可以将我击毙,这是符合对策法的。”
“……疯子。”
五条嘀咕着,却没有动手,只是稍微低下头去。夏油知道他的眼睛不能长时间暴露在光下,递了一副墨镜过去,却被挡开。“别逼我对你动手。”他顿了顿,像是吞下一根鱼刺,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从来都是这样干脆利落,一语中的。而这也是夏油傑来找他的目的,无论五条是否能够理解,夏油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说清楚。
“那些人该死。”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可是,我们的法律并不能给那些人渣相应的惩罚。”
“这种事情你应该早就了解了才对!非要采取这种办法吗?”
“是啊。我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要走的路,不做绝一点不行。”
五条难得露出了愠怒的神色,紧紧握拳:“为什么非要钻这个牛角尖?那个村子的人都制毒对吧,那你把证据给我,还有希望做无罪辩护。”
在盛夏的阳光下,他的皮肤显得透明一般的苍白,隐约看得到底下青色血管。夏油很了解他在想什么,原本就在体制中的他们,对于条条框框的漏洞也很了解。除此之外,五条家在政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名门。如果能够动用老头子们的力量,那么不用说逃脱极刑,就连让他以无罪之身回归社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油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这样的话,我做的那些事就没有意义了。”
五条悟沉默了一阵:“……那你去杀人,就有意义吗?这个世上随时随地都在死人。”
“有啊。我要让他们也受到相应的惩罚。”
“有个屁!”平时就算嘻嘻哈哈,也从未真正发怒的五条第一次失态了,朝他大吼,“那你这样做,不就跟那些杀人犯没什么两样了吗?”
“你说得对,”笑意逐渐从夏油傑的脸上退去,甚至显出一丝悲哀,“正因为我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去杀了他们。”
“就算你杀了他们也会有人继续犯罪的啊,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啊。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恶人知道他们不会受到惩罚,仍然会肆无忌惮。”夏油傑看着他,像是提醒一般说,“盤星教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五条的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直望过去:“傑,你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想做的。”夏油忽然从领口上解下了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扔到五条悟手上,“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检察官了。你如果要逮捕我的话,那现在是最后一个机会。”
五条悟摊开手,徽章上的金色麦穗在掌心里闪闪发光。他咬了咬牙,忽然将手伸向后腰,后退一步与夏油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听“咔嗒”一声,反手间子弹已经上膛,深不见底的枪口对向了对面:“那我就,如你所愿。”
夏油傑笑了笑,转身向人海走去,将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瞄准他的心脏,五条扣动了扳机。
就在那一瞬间,夏油忽然虚晃了一下,转过身去,以灵活到不可思议的身形避开行人,突现在五条面前,握住了他持枪的手,然后吻上他的薄唇。
“刚才上膛声是假的,你以为用口技就能骗过我?”在嘴唇厮磨的时候,他低声对五条说,“以后,别那么天真。”
他们实在对彼此太熟悉了,不要说伪装出的枪声,就连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夏油傑都知道,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对方的身心动摇到了什么地步。
“标记……”他的嘴唇移到五条耳侧,又说了什么,震动的气流拂过碎发。
那一刻,五条悟瞠目欲裂。作为一个强大到过分的Ω,他的自制力同样强悍,可是在此刻仍然受到了影响。
但是,如果那么容易被干扰,他也不是五条悟了。
五条悟出招向来很快,这回对前任搭档出手,却比以往更快。在吻结束之前,他的手就已经闪电般回握住了夏油傑的手,指间稍微借力,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的寸口已经顶起了一个畸形的角度。
夏油傑的手腕被他掰至脱臼了。分开时,五条悟急退了几步,朝他怒视过去。然而夏油傑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微笑了一笑,眼神却深不见底。
夏油翻看着三个月以来盤星会的财务报告,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金森那边的事,警察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们也认定是自杀。”秘书冷笑道,“随便恐吓一回,就怕得自杀了,真没种。”
夏油傑也笑:“他欠黑道太多钱了。如果不自杀,确实可能下场更惨。我只是派漏瑚去吓吓他,就变成了惊弓之鸟……”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当晚远远看到五条的身影,便不再说下去。轻飘飘的话尾像是叹息,散在空气里。
“五条先生,你还好吗?”伊地知犹豫着向朝着窗外发呆的五条问道。
“没事,发呆而已。硝子跟我说过了,那家伙是自杀,这件案子结了。但是上次那个小矮子杀手不能放,我还有些事情问他。”五条无聊地用勺羹搅着已经空出来的杯底,方糖余留下的结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不知为何,他想起夏油对他说的话。似乎一语成谶,在那之后的不久,向来无病无灾的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