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混账(黑道x警察,abo) by yiming

01

12月21日,新宿。

街头熙熙攘攘,多的是喝醉了的上班族,还有依附上来、意欲从他们身上榨取金钱的妖艳女人。空气中微醺的酒气被欲望裹挟,道路两旁的招牌闪烁着刺眼的灯光,广告上的日文也在暧昧地招徕恩客,仿佛一张半织好的蛛网,试图附丽在来往路人的身上。

而在夜场的附近,交错着许多深而暗的小巷,里边陈设着垃圾桶。偶尔楼上窗户开出一条缝,才有细长的光线漏出来,照出两道修长的身影。

“又要加班了啊。”

七海建人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四十九分。他站在巷角,看上去跟人行道上任何一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都差不多,与身边一身全黑便服的上司形成了鲜明对比。

“欸,是吗?那还真是不幸,这么好的夜晚要跟男人一起度过。”身边人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们好歹还是在任务途中吧。”

“那有什么关系。新宿的夜市小吃很出名啊,想吃水果松饼了。”

据说压力会加重消化道溃疡的程度,如今七海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空空如也的胃正被无形的痛觉围绕,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在拘捕途中,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无意识地用手捂住腹部,七海用眼角余光望向了始作俑者。

虽然戴着眼罩,对方仍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一笑:“在执行任务,要集中注意力哦。”

“……”

对于此人的蛮不讲理,七海已经司空见惯,然而每回还是无话可说。

世上很多事情都让人无法理解,比如说这个烦人的前辈——五条悟,明明是名门“五条”之后,又是警界首屈一指的精英,然而光环之下,只有近距离接触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性格有多么糟糕,简直可以说是烦人到了极点。

作为检察官,五条悟的能力毋庸置疑。他不仅在警校时成绩一马当先,进入警部以后,负责的案件也无不应手而解。不过说到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真是同情伊地知啊,七海在心中吐槽。作为秘书的他,要时刻面对着这个人,压力绝对更甚。

“……说起来,为什么这一次你要跟过来呢?只是抓捕一个归属不明的黑帮分子而已,任务级别也不高。”

“语气好冷淡啊,本以为七海会因为有我这个可靠支援而高兴的。”

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吧。七海沉默地将头掉过去,望向已经密切注视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酒店房间。藏身于暗巷的两人,实际上是正在执行任务的精英检察官,而最新得到的情报显示今晚在这里会发生一起暗杀事件。

“那你有得到什么消息吗,关于这次的目标。”

“大概就是知道对方要取人性命的程度罢了。”五条耸了耸肩,“俗话说‘螳螂捕蝉’,如果说杀手是螳螂的话,他想吃掉的蝉就是那个地产商……好像是姓田森来着?手上牢牢握着一大笔股票呢。”

“——那名商人姓金森。”明明连名字都搞错了,情报却仍然被摸得一清二楚,七海心情更加复杂,“你是说,这算黑吃黑了吗。”

“难说呢,是家族内部想要争夺财产也有可能哦?”五条悠然自得,“现在雇佣刺客的幕后黑手身份尚且不明,更不用说去探究动机了。”

这个人说的话,百分之九十都不可信。想也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平日里事务缠身的特级检察官绝不可能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跑来跟非直属的下级一起执行任务。不过就算挑明了去问,也会被轻飘飘地带过去吧?这样想着,七海最终决定缄口不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来了!”

七海瞳孔一缩,立时展开突击。身为前辈的五条却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进入了酒店。

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说明目标已经进入酒店。对方是专业的杀手,反侦察能力极其出色,到目前为止只在东京数以万计的摄像头中留下寥寥数个身影。不过,这也足够让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推断出他的特征——身材矮小,腰背佝偻,习惯利用体型的优势隐藏在暗处杀人。因而搜查他的罗网,早在房地产商金森出现的那一刻,即已展开。

理论上来讲,任务途中保护平民的优先等级往往要高于抓捕嫌犯。因此,其实就“目标”而言,五条便已经弄错了。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前辈身上也完全不奇怪,毕竟从警校时期开始,他就经常因为把抓捕现场搞得一团混乱而被校长教训,让人根本无法对其产生应有的尊敬之情。

考虑到这一点,在两人独处的电梯里,七海还是简要提了一句:“这次的任务,还包括保证金森先生的安全。”

“啊,这种事情伊地知已经跟我说过了。”

五条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所以说,这个人能得知这次行动的明细,果然还是靠伊地知洁高吗。七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听从任性上司的命令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随意泄露别人情报的行为也不可取,怎么想都需要警示一番。

远在警部加班的伊地知突兀地打了个喷嚏,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不知道五条先生的任务进行如何了……”他望向窗外,入眼是一片繁华夜景。

……

根据情报,金森入住的酒店房号为2480,也就是在二十四层的顶楼。这一层的房间都是面积较大、隐私性极佳的套房,住房之间都离得很远。无论是在里面商谈、密会,还是做一些其他不宜公开的事情,都是不错的选择。

“请开门,客房服务!”

来到2480房前,五条敲响了门。半晌以后,房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身穿丝绸吊带睡裙的精致女人露出半张脸,神情却略有些不耐:“抱歉,我们不需要……”

话音未落,她抬头看到面前两个显然不是服务生的男人,愣住了。

在女人爆发出尖叫之前,五条悟极有预见性地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请不用紧张,虽然不是服务员,不过我们也是为了必要的调查来到这里的。”

他的安抚并没有起作用,金森的情妇双眼大睁,表情更加惊恐。五条没有再理会,旁若无人地进入套房,走到门窗边上,手指拂过边沿。即使隔着眼罩,他的目光也仿佛在房间内部逡巡一圈,确认疑犯的位置。

“抱歉,我是搜查课的七海。这么晚来叨扰,也是为了两位的安全着想。”

七海建人紧跟在身后,朝女人展示自己的证件,表明身份。

“这……好,我明白了。”

显然,气质正经的七海更加能给人安定感。听到他的话语,女人神色稍缓,稍微点了点头。

做她们这一行的最会察言观色,而她跟今晚的金森只是雇佣关系——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向他提供长期、稳定的性服务。眼下两个男人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来负责风俗管制的条子,既然事不关己,那么她也不想被牵扯进更复杂的事件中去。

原本只想跟情妇共度春宵的金森兴冲冲地披了一件浴衣,便从浴室出来了。因此当发现套间里多了两个男人时,他大惊失色,立即往后退了几步,扭头望向垂着头坐在床上的情妇,连声吼道:“美咲,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警官。”女人被他吓了一跳,轻声回答。

毕竟是在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被人撞破奸情之后,金森很快就恢复成神态自若的模样,颇有几分倨傲地向他们问道“有何贵干”。那架势仿佛他不是衣衫不整地站在卧室里,而是跟下属坐在会议桌边开会。

不过,这样的表现也该到此为止了。听到这番发言,原本站在落地窗边检查内锁的五条悟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朝他说道:“当然是来调查啦。跟黑帮来往密切的你,知道的信息很多吧?不妨在这里跟我们坦白了讲。”

金森的腮帮抽搐了一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说不准呢。”五条淡淡地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盤星会也不至于派人来灭口。”

盤星会。

前身是邪教的全国性黑道组织,主要活跃于东京和京都两大城市,而分散在各地的组员,或者说是信徒更是难以计数。不仅如此,由于某些历史原因,许多财阀家族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资金,支持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组织。

从五条悟口中说出的这个名词,让七海醍醐灌顶。在五条执意要同他一起执行任务时,他便感到奇怪。虽说谋杀案的性质十分恶劣,但也没到能够吸引特级检察官的注意力的地步——不过,如果杀手跟盤星会有所勾结的话,案件的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你,还真的是捅了大娄子啊。”他朝那个商人喃喃。

“什么?”

金森似乎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不过,从两名检察官的反应里,他也能察觉到大事不妙,一双豌豆大小的眼睛神经质地环顾四周,嚷嚷道:“按理说,你们这些警察,不应该有义务告知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吗?现在究竟是……”

“嘘。”

五条悟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个动作仿佛带有法力,那个矮胖而秃顶的中年男子在他面前立刻大气都不敢出。

而他的这番举动,在七海眼中更是别有深意。看来在行动之前,五条已经摸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刚才已经说过了吧,有人雇佣了专业的杀手,想来取你性命。”他冷淡地朝男子说道,“但是我已经检查过,所有的门窗都从内部上了锁,没有被入侵的痕迹。”

“是密室啊。”七海反应过来。

“呜哇,真不愧是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后辈。”五条毫不吝啬地赞扬,语气呈一百八十度的改变,“那么,你应该也明白了。这种密闭的地方并不安全,反而更加危险。”

“噔”的一声,七海听到自己的心脏猛跳。

其实不用说明,凡是经历过案件现场的人,都会具备对于杀意的独特嗅觉。在众人交谈之时,杀手已经潜伏在房间内部,与他们共处一室。

七海默不作声地将手伸进后腰,摸上枪柄。套间除了在明处的他们以外,空空荡荡。窗帘不知何时已经被全部放下,隔绝了透明的夜景,还有可能从别处飞来的子弹。

警戒状态下,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空气中只留下交错的呼吸声,反而静得让人心生寒意——这是一场俄罗斯轮盘赌,沉得住气的人才能获胜。

在肾上腺素高速分泌的同时……人的直觉也被磨砺得更加敏锐。

“在哪里?”他用眼神询问五条。

五条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发现了对方的位置,也许没有。只见他摘下了黑色的眼罩,叠成一沓塞进了衣服口袋里,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迟疑。原本竖起的白发也垂落下来,显出原本的轮廓。

终于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颜色湛蓝,质地锐利、清明,如同玻璃,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七海。”

“嗯——我明白了。”

关于杀意的来源。他率先俯下身,朝愣在一旁的男女示意,做同样的动作来卧倒。

与此同时,“咔嗒”一声。

那是几乎微不可察的、锁芯转动的声音,从玄关的衣柜传来,音量不会大过一枚五日元的硬币落地。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特警,也很难隔着几米的距离察觉到如此微弱的声响。

然而五条的脸朝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柜门打开了一条线,里面深不见底,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对凶恶的眼睛,正好与他视线相对。

“危险!”

趴在地上的七海大喊。因为角度,他可以看见杀手藏在肋下的手枪,黑黢黢的枪口正对着五条的方向!

“别慌。”如此危急时刻,五条竟还有余裕分神应答。不过,他有这样的资本——五条行动的速度比杀手还要快,在对方扣动扳机之前,他已经纵身向前,利用身高优势抓住了玄关上的横杆,朝衣柜翻了过去,顺势伸腿扫向衣柜。

高级宾馆里的家具当然不可能是电木组装的次等货,这一踢的爆发力颇为可观。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木渣四溅,原本坚实的柜门竟被破开一个大洞。客房灯光投射进去,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着一个侏儒似的怪人,正愕然地望着从天而降的五条悟。

他略微低下头,碎发遮住了一半眼睛,问:“你是什么人?”

杀手的回答是扣动扳机。只见烟尘之中,火光一闪,五条在半空忽然猛地扭腰,子弹堪堪擦过,在对面的墙上开了个洞。

“哈啊,差点就打中了。看来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侏儒怪笑两声,“一个Ω而已,看我不……”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劲风袭面而来!上一秒还悬在梁上的五条,顷刻之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右手闪电般缠上了要害之一的脖颈,膝盖毫不留情地往后腰一顶,背侧一阵剧痛传来,而且专挑在最脆弱的腰骶处,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呃啊啊啊啊……”

一阵凄惨的痛呼在客房中响起。五条松开手,只见侏儒持枪的右手以一种畸形的姿态垂落下来,就像被小孩拧坏的玩具一般滑稽可笑。

他被卸去了右侧的肩关节。

脱位的手臂无法握住枪支,只听一声机械轻响,手枪掉落在酒店的地毯上,被五条一脚踢远。眼看心爱的武器被夺,杀手愤恨地抬起头,却看到五条的目光正朝自己急射过来。

“再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是雇佣你的人。”

出身鱼龙混杂的贫民窟里的漏瑚,自认为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平日里与他一起刀头舐血的,更是黑道中穷凶极恶的角色,无论是殴打、虐待甚至杀戮都习以为常。然而撞上这个人的目光时,他却不由得僵立原地,浑身仿佛在夏日被扔进雪山里。

五条悟……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被警部吹捧起来的家伙而已,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凌厉的攻击完全无视了性别的限制,锐利、杀意凛然,甚至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疯狂。

见鬼,没想到警视里面竟然养了一个这样的怪物。

“好,我说。”

漏瑚满头冷汗地垂下头,脑海里却闪现过那个男人对他作出“跟悟交手的话,说不定你会死”的警告。

……

刺耳的警笛声一阵接一阵地划过夜空,由于警车的介入,原本繁华的街道在此时更加水泄不通。五条和七海前后走出酒店,在与同事交接好工作以后,七海一边疲惫地活动着身上酸痛的关节,一边叹息:“结果还是加班到这个点了。”

“嗯。后续工作很麻烦啊,所以也都要麻烦你了。”

“……还真是不客气啊。”

七海吐槽道。不过,让五条来处理后续的公事,那绝对是行不通的——毕竟这个人的不通人情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硬要他去办的话,只会让工作变得更加困难而已。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便更为郁结。

“要不要去喝一杯酒?”

这样的提议竟然从五条口中说出来,七海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察觉到他的迟疑,五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是开玩笑的,压力不用那么大。这次事件与盤星会有所关联,不可能所有工作都压在你的头上。跟上面报告的话,最后可能还是我去做。”

比起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的五条悟,也许实话实说的他更加烦人。不过,七海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毕竟在工作中只有减负和提薪是首要的,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

……

十二月的夜晚,稍微离开城市的喧闹以后,便能感觉气温明显降了下来。

“……说起来,那个房地产商也很有问题啊。”七海若有所思,“竟然闹到了要被盤星会灭口的程度。”

“是因为现在房地产已经成为泡沫了吧。没有钱上供,又知道太多的人,就是要被铲除的棋子。”

两人沿着街道踱步。

下班以后,和同事一起到酒吧小酌。这本来也是社会上的常态,但是想到与自己同行的是任性的上司这一点,就实在让人无法放松心情,因此七海试图拒绝了邀请。幸运的是,今晚五条看上去也兴致不太高的样子,才能稍微平静地聊一顿了事。

“……真是残酷啊。”

“所谓黑道,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其实我们待的地方也差不多,”就算隔着眼罩,也能看出五条面色微冷,“上层那些老头整天都在想着怎样把人的骨髓都榨出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寒风吹过树叶,在路灯下往地上坠落。

一如既往的无忌发言。五条悟的空闲时间很少,闲聊中也许能得到可贵的情报,决定循规蹈矩的七海却不想陪他胡闹,干脆岔开话题:“这一次在酒店造成的损失,我会报给财务课的。”

“啊啊,那就拜托你啦。”

心迹流露之后,五条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今天消耗真是有点多呢……想吃些宵夜,可惜身上没带零钱呢。”

黑夜里,他朝路边伸出苍白的手指。那是一个竖着简陋牌子的小摊,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日文写着“烤甘薯”。

对于这个人,能用钱打发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七海建人立刻说道:“我身上有带钱包。”

“果然是被社会历练过的人士啊。在这方面就是可靠。”

五条毫不脸红地从后辈手上接过零钱,买了两个甘薯回来,以请客的做派给七海也塞了一个。

“不吃吗?”他一边剥开热气腾腾的薯皮,一边问七海。

“不用了……今晚胃不舒服。”

“这样啊。甘薯是会胀气的东西呢,这一份我也帮你吃了吧。”

五条理所当然地说道。任谁也猜不到,警界无人能出其右的精英是这样恶劣的男人。

本来还以为找到盤星会踪迹的他会有所感慨,没想到还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七海心想。毕竟根据传闻——如今那个组织的首领,曾是五条的挚友,自己以及同期共同仰慕过的学长。

在日本,官方报告的平均每年非正常死亡以及失踪人数都超过一万,实际数量只会更加夸张,只多不少。出于种种原因,破获这类案件的过程往往极端困难。然而五条悟的横空出世却打破了这种认知。

自上任以来,在他手下迎刃而解的失踪案数量惊人,而更为出名的是他侦查的几起大案,都曾经登上过舆论的风口浪尖,引发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最终,这些案件无不是被五条侦破,甚至大多数人是被他亲自捕获。

曾有警方内部人士在私下评论:“五条悟一人可以顶七个搜查课。”虽然听起来很夸张,然而那些跟他共事过的人,都并不否认这种说法。

因为在高超的推理技术之外,五条悟的体术也相当出色,这决定了他在行动中可以胜任每一种角色。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强。甚至因为过高的能力,使得在任务中会与同事出现配合脱节,再优秀的警员随行也只会拖后腿。

如今,五条是当之无愧的警界第一人。因为他的强大,使得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与之伴生的传闻也从未停止沸腾。

——比如,凡是听说过五条悟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是一个Ω。

在公众认知里,这个性别可以说是与弱势以及生育直接挂钩的。因为容易受孕以及受信息素影响的生理特性,不用说在一线上的工作,就连外出的机会也经常受到限制,尤其是家规森严的名门大族。

然而五条的存在,却像是从这个性别中生出的异类。他并不掩饰自己是个Ω的事实,可是一身强到不真实的体术,却让人往往忽视了这一点。

“悟那个家伙,果然还是丝毫没有防备。”

“啊?夏油大人,你在说什么。”

“没事。”男人自道路上收回视线,在五条拿着甘薯、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时,黑色的雷克萨斯宛如幽灵,与他擦肩而过。

雪松的气味,顺着冬夜空气,从窗户缝隙不经意地滑入车内。那是Ω信息素的味道,被控制得很好,几乎不会让人产生生理反应,浅淡得就像被稀释过了的香水。

就算五条悟强到让所有人忘记他的性别,夏油傑都不会忽略他的气味。

下意识地碰了一下鼻梁,夏油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那个闷热过分的夏天,他被捂在被子里,清冽到刺鼻的信息素直冲大脑,入眼却是那个人促狭的笑。“……这一回,漏瑚果然失败了吧。”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明明夏油大人已经警告过他,不要招惹五条,那家伙还是一意孤行。”秘书愤愤。

“也不全怪他,漏瑚应该是被悟盯上了,”夏油眯着眼笑笑,“他不该做的是直接跟悟对上……不过,有些杀手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碰上那个人的话,也就是以卵击石了。”

虽然计划被五条悟搅乱,但从言辞上来看,他似乎对此没有一丝不满。秘书略有些吃惊,不过她转念一想,据说当年会长与五条有同窗之谊,念在旧情也不算奇怪。

“那金森怎么办?”她坐在副驾驶位上,用余光瞥了一眼后视镜。夏油一手支颐,细长的眼睛仍旧望向窗外,似乎心思也已经走远。

“没有利用价值的家伙,丢掉就行了。”

此话一出,秘书便知道那个男人的下场如何。两个月以后,房地产商金森因为投资失败,走投无路,在公寓中吞枪自杀,尸体在三天后才被情妇发现。

……

“金森的房地产公司的股票已经被人做空,现在不过只剩一个空壳而已。”

兢兢业业地敲击着键盘的伊地知说道。他的眼镜反射着显示器的光,从背后看过去,电脑屏幕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字,犹如从巢穴中有序涌出的蚂蚁,让人头皮发麻。可是在他背后转悠的男人,却是更大的压力源。

“这种事情谁都能想得到。是谁收购了这家公司,这才是调查的重点。”

“扑通”两声,五条悟将方糖接连扔进咖啡杯里,坐在办公桌上用小勺搅拌热饮。明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天气,伊地知却无端觉得头上有汗要冒出来,只得如实回答:“对方是一家正规的企业,并没有证据表明有非法的资金流向……”

“所谓正规,那也不过是钻了法律的空子而已。伊地知,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收集情报的能力优秀,却总是无法正确地推断吗?”

“不、不知道……”

“问我‘为什么’啊,笨蛋。”五条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性格太过保守。推理是需要想象力的,有时不妨大胆一些。”

对于上司的教导,伊地知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暂且称是。然而五条这时对人的情绪感知却格外准确,又道:“其实就是没有明白吧。线索已经很明显了,从流水来看,那时他的公司虽然盈利数目不算好看,但也没有坏到让人活不下去的地步。情况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1月18日,有机构指控金森的会计伪造数据,同天股价便出现了大幅波动。”

“啊,难道是有意地诬陷……”

“不是哦。那家伙原本就声名狼藉,只不过这次让人抓住把柄罢了。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帮他善后的势力自然也能把他扳倒。”

“您的意思是,这是盤星会干的吗?”

“伊地知,你总算也变通了一回。”五条笑了笑,“不过,从程序上来看,并没有挑得出错的地方。金森的资金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缺口,也是因为他为了寻求庇护,一下子用了两亿现金去收买干部的缘故。”

“买命钱反而变成催命钱了呢。也许,真的是一起自杀事件。”伊地知喃喃自语。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要等硝子的尸检报告了。”五条说着,但其实他心中已有定论。

这种感觉实在过于熟悉,甚至不需要证据去证明。从他们的搭档时期开始,夏油傑就不会放过任何被他盯上的目标。

由于擅长谋略,就算一回不能得手,也还有第二回、第三回……被他盯上的猎物永远都逃不掉。

端着咖啡,五条悟下意识地伸手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

“如此一来,那家伙的公司就归你了呢……不,应该是叫物归原主吧。毕竟是那家伙从你父亲手上夺来的。”望着面前的女人,夏油微微一笑,“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女人摇了摇头,神色中浮现出一丝释然,“那个家伙已经得到惩罚,足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如果可以,这些资产我都捐给组织,夏油大人随意处置就好。”

许多年前,金森通过虚假交易的方式弄垮了她父亲的生意,如今天道轮回,借用盤星会的势力,那个男人最终也身败名裂。

“真是慷慨啊。”

“不……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果然会长是跟佛祖一样的人。”

“互相帮助嘛。再说,这也是我的责任。”

望着已经全心全意成为自己“信徒”的女人,夏油在心中冷笑——在这世界上,就算有着维护秩序的机构存在,只要人类存在一天,仇恨也永无止境。

在背叛警界以后,他接手了原本作为调查对象的盤星教,借由暴力、恐吓等一系列方式获得了各支部长和董事的支持,并且之后通过买卖股票的方式来赚取巨额的资产,极为可观地扩展了教会的势力,给原本无处可去的一些成员安置房产,恩威并重,封住了所有对他有看法的人的口舌。

就算手上沾着不知多少人的血,但是在势力如日中天的盤星会中,他的地位仍然至高无上——由于组织前身是某种宗教,直到今日也有走投无路的边缘人来寻找依靠。而夏油是确实有为他们提供保障,不仅是在物质方面,有着心理硕士学位的他,对于掌控人心也很有一套。

与其他黑帮相比,出身警校的夏油手段更加残酷,是真正的狠辣。

十年前,作为备受瞩目的精英,夏油傑被派往冲绳调查大麻种植。原本这只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任务,作为调查地点的山村,却发生了严重的屠杀事件。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这次事件的级别被定为特级,完全封锁了消息。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一切的证据都指向特派警员——夏油傑。他利用情报,在深夜里点燃了堆满化学原料的私人工厂,酿成火灾,造成了一百多人死亡。

从前的警员销声匿迹,成为了通缉令上的头号逃犯。而关于他的动机,时至今日也是一个谜,就连曾经的搭档,他的至交好友五条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有穷凶极恶的匪徒,才能做出这般暴行。

调查报告一出,白纸黑字,敲定了夏油傑是这起纵火案的凶手。而他本人甚至直接人间蒸发,有着相当刑侦经验的他自然明白,这相当于主动落人口实,就连提拔他的教官夜蛾也默认了这个结果。最终,对于结果保持怀疑的,只有五条悟一人。

身为他的搭档,五条悟认为自己有责任把这件事给搞清楚。就算夏油傑完全无视了世人的眼光,也要给他一个交代。

如果连他也不相信夏油傑,那么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为夏油说话了。

……

“是自杀哦。”从电话里传来女人冷静的声音,“索沟的方向很典型,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样啊,那辛苦你了。”五条悟答道。

“不会失望吗?也许是被精神操控了,有人诱导他自杀呢。”

“目前证据不足啊——而且,能够唆使人自杀的,也不会蠢到留下把柄吧。”他卸下墨镜,揉了揉太阳穴,多少流露出几分疲惫的姿态,“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是不是夏油傑干的?”

家入硝子是个很通透的女人。所谓通透,指的是她能看破很多秘密,却并不主动戳破。在警校时,她和夏油、五条是同期的学生,也算了解这两人的作风。尤其是这起隐约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息的自杀案,作为老同学,她多少感到有些眼熟。

不过,家入也不打算多嘴。半分钟的沉默过去,没等五条开口,她就说:“我只负责尸检结果,剩下怎么办,由你自己决定。”

“嗯,这个我当然知道。”

老同学一如既往地应付了事。家入对这家伙向来没办法,也不想多管,说了一句“记得下周体检”之后,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停尸间的气味始终让人难以习惯,家入硝子来到走廊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时,往事忽然滑上心头。

十年前,从警部叛逃的夏油傑曾经短暂地在新宿出现过,目的至今成谜。然而在家入看来,他只是为了跟五条见一次面。

当年她算是唯一在场的人,因为夏油在新宿的公共吸烟区劫持了她。为了躲避追踪他将身上所有的通讯工具都扔了,只能让她替自己联络五条。家入硝子明白,昔日的伙伴现在已经沦为彻头彻尾的反社会嫌犯,如果拒绝可能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便毫不犹豫地照着他的指示做了。

二十分钟以后,五条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傑,跟我解释清楚。”

那天五条穿了一身全黑的便服,他原本就有白化症,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因为赶得太急,他甚至连抵挡光线的墨镜都没有戴,眼中带红,不知道是被阳光刺的,还是愤怒所致。

在等待中,夏油傑已经跟家入承认了自己的暴行。证据确凿,之后无论找如何高明的律师来辩护,他都无法翻身。这样一个罪犯却不惜冒险也要回来与五条见上一面,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还差一个告别。

“没什么,家入也把我做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吧。”夏油淡淡地说道,对于搭档的愤怒视若无睹,又好像早已料到,“如果就这么走掉,总觉得会对不起你,所以还是来告别了。”他朝五条摊开双手,“今天,我身上没带武器。你可以将我击毙,这是符合对策法的。”

“……疯子。”

五条嘀咕着,却没有动手,只是稍微低下头去。夏油知道他的眼睛不能长时间暴露在光下,递了一副墨镜过去,却被挡开。“别逼我对你动手。”他顿了顿,像是吞下一根鱼刺,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从来都是这样干脆利落,一语中的。而这也是夏油傑来找他的目的,无论五条是否能够理解,夏油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说清楚。

“那些人该死。”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可是,我们的法律并不能给那些人渣相应的惩罚。”

“这种事情你应该早就了解了才对!非要采取这种办法吗?”

“是啊。我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要走的路,不做绝一点不行。”

五条难得露出了愠怒的神色,紧紧握拳:“为什么非要钻这个牛角尖?那个村子的人都制毒对吧,那你把证据给我,还有希望做无罪辩护。”

在盛夏的阳光下,他的皮肤显得透明一般的苍白,隐约看得到底下青色血管。夏油很了解他在想什么,原本就在体制中的他们,对于条条框框的漏洞也很了解。除此之外,五条家在政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名门。如果能够动用老头子们的力量,那么不用说逃脱极刑,就连让他以无罪之身回归社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油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这样的话,我做的那些事就没有意义了。”

五条悟沉默了一阵:“……那你去杀人,就有意义吗?这个世上随时随地都在死人。”

“有啊。我要让他们也受到相应的惩罚。”

“有个屁!”平时就算嘻嘻哈哈,也从未真正发怒的五条第一次失态了,朝他大吼,“那你这样做,不就跟那些杀人犯没什么两样了吗?”

“你说得对,”笑意逐渐从夏油傑的脸上退去,甚至显出一丝悲哀,“正因为我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去杀了他们。”

“就算你杀了他们也会有人继续犯罪的啊,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啊。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恶人知道他们不会受到惩罚,仍然会肆无忌惮。”夏油傑看着他,像是提醒一般说,“盤星教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五条的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直望过去:“傑,你到底想干什么?”

“做我想做的。”夏油忽然从领口上解下了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扔到五条悟手上,“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检察官了。你如果要逮捕我的话,那现在是最后一个机会。”

五条悟摊开手,徽章上的金色麦穗在掌心里闪闪发光。他咬了咬牙,忽然将手伸向后腰,后退一步与夏油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听“咔嗒”一声,反手间子弹已经上膛,深不见底的枪口对向了对面:“那我就,如你所愿。”

夏油傑笑了笑,转身向人海走去,将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瞄准他的心脏,五条扣动了扳机。

就在那一瞬间,夏油忽然虚晃了一下,转过身去,以灵活到不可思议的身形避开行人,突现在五条面前,握住了他持枪的手,然后吻上他的薄唇。

“刚才上膛声是假的,你以为用口技就能骗过我?”在嘴唇厮磨的时候,他低声对五条说,“以后,别那么天真。”

他们实在对彼此太熟悉了,不要说伪装出的枪声,就连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夏油傑都知道,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对方的身心动摇到了什么地步。

“标记……”他的嘴唇移到五条耳侧,又说了什么,震动的气流拂过碎发。

那一刻,五条悟瞠目欲裂。作为一个强大到过分的Ω,他的自制力同样强悍,可是在此刻仍然受到了影响。

但是,如果那么容易被干扰,他也不是五条悟了。

五条悟出招向来很快,这回对前任搭档出手,却比以往更快。在吻结束之前,他的手就已经闪电般回握住了夏油傑的手,指间稍微借力,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的寸口已经顶起了一个畸形的角度。

夏油傑的手腕被他掰至脱臼了。分开时,五条悟急退了几步,朝他怒视过去。然而夏油傑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微笑了一笑,眼神却深不见底。



夏油翻看着三个月以来盤星会的财务报告,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金森那边的事,警察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们也认定是自杀。”秘书冷笑道,“随便恐吓一回,就怕得自杀了,真没种。”

夏油傑也笑:“他欠黑道太多钱了。如果不自杀,确实可能下场更惨。我只是派漏瑚去吓吓他,就变成了惊弓之鸟……”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当晚远远看到五条的身影,便不再说下去。轻飘飘的话尾像是叹息,散在空气里。



“五条先生,你还好吗?”伊地知犹豫着向朝着窗外发呆的五条问道。

“没事,发呆而已。硝子跟我说过了,那家伙是自杀,这件案子结了。但是上次那个小矮子杀手不能放,我还有些事情问他。”五条无聊地用勺羹搅着已经空出来的杯底,方糖余留下的结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不知为何,他想起夏油对他说的话。似乎一语成谶,在那之后的不久,向来无病无灾的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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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警视厅位于二十三个特别区中的千代田区,正是最中心的地段,外观却半新不旧,让人难以将这栋建筑与其威名联系在一起。

与对其保持敬畏之心的百姓不同,五条悟出入其中,跟在自家公寓进出差不多。

实际上,这栋大楼也有几十年的历史,还保留着八十年代流行的楔形样式,即便现在看来也不算特别过时。霞关一带多是名门居住的地方,与政府机关相毗邻,而不远处便是禁卫重重的皇居。而在警视厅内部,关系网也是错综复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

就层数来看,警视厅大楼也算不上多么高耸,不过十八层。不过能在里面工作的,无不是警界的精英。

就算在这群人里面,五条悟也是格外出类拔萃的存在。应该说,他是一个传奇,出身于名门——五条家,虽然是Ω,却能完美胜任最前线的搜查一课的工作,就连吹毛求疵的上层也挑不出错来。

他的直属上司,也是学生时代的教官,叫作夜蛾正道。人如其名,他是个正直的男人,虽然外表粗野,教训下属的方式也算不上温和,不过因为强硬的实力和作风,在厅内有着一定的声望,无论是同辈还是后辈,都对他恭敬有加。

这样一个人,如果非要说他的职业生涯有什么污点的话,只有学生夏油叛变一事可供指摘。有种说法是,当年五条悟放走了夏油,是出于私情。而夜蛾明知这一点,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对五条悟作出处罚。

总之,有夜蛾在上面罩着,更加没有人敢来找五条的麻烦,他的日子过得也算舒心。正式成为搜查一课的主力以后,他也带了几届新人。被五条亲自调教过的警视,日后不说出人头地,个个本领倒也都拿得出手。

不过,这些学生都有个特点,那就是无一例外地对于五条都谈不上尊敬。

“累死了——这种时候,果然需要一些甜食来让人打起精神啊。”刚进门,他便盯准了自己的位置,直接了当坐了上去,两条长腿高高翘起:“要来一杯奶茶么,真希。”他朝干练的年轻候补打了个响指。

“我不需要,”禅院真希冷硬地回道。

对于五条的实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但他私下里的轻薄言行,也实在让人没办法恭维。跟他同样出身于警界名门的禅院真希,对于老师这种作风,倒不是完全不认同,但也不想陪他瞎胡闹。

跟世上大部分名门望族一样,禅院家有许多从古时沿袭下来的陈陋家规。女性的存在,只能去侍奉主家,或者传宗接代,而身为α的真希正好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因为想向家族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侦破恶性案件上,见到五条,第一个反应也是:“你过来看看这起恶性事件吧,在全国范围内来算,也是少见的了。”

“行啊,那最厉害的老师就过来指点一下。”在这种时候,五条倒是毫不含糊,欣然应允,拉了把椅子就在她身边坐下。

“是一起猎奇杀人案。”禅院推了推眼镜,简单介绍道,“死者四名,都是大学生,尸体被叠在储物柜里。不过他们的真实死因是甲基苯丙胺摄入过量导致的脑出血。”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电脑上调出资料,页面跳转,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出现了无数字符,兼有现场取证的照片。五条往上面瞟了一眼,问:“谁是报案人?”

“是死者的同学,名叫乙骨憂太。”禅院犹豫了一下,“……现在他已经被当作嫌疑人控制起来了。根据调查,那几个死者是混混,生前与报案人有过暴力和勒索行为,而且不止一次。”她目光转向电脑,打开了一段审讯视频,影像中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有些颓靡地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五条一眼不发,单手支颐盯着视频看了一会儿,墨镜反映出屏幕的光,下了结论:“真是个消沉的家伙啊。”

禅院说:“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碰毒品,更不用说犯下杀人案了。”

“也不一定哦,”五条笑了笑,“这些都要看证据,不要主观臆断。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还被关在看守所。乙骨的态度很消沉,虽然说不承认自己的罪行,但也不积极辩解,就连跟律师说话也不愿意。”

“我知道了。那么现在让伊地知去查那几个死者的背景吧,叫他把文件打印下来给我。这起案子沾上了毒品,关系就没那么简单了。”

话语落地,五条悟起身离开座位,往门外走去。

“——五条,你要去哪里?”

禅院转过身,立即问道。

“当然是去找那个倒霉蛋啊,”五条悟扬眉回道,“如果不早点去捞人的话,又不知道上头那些喜欢息事宁人的老头子要怎么给我捣乱。”语毕,他忽然面色微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总之,先去看看吧。”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五感敏锐的禅院在场,根本不会让人听见。

警视厅大楼内部的紧急审讯室完全封闭,与世隔绝,外界的信号也无法穿透特质的墙壁。从内部来看,这是一间明亮的,四周都被粉刷成白色的密室,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没有窗户,也没有时钟。

被“请”进这间房间时,乙骨憂太已经被要求搜身,拿掉了身上所有的通讯工具以及金属制品,包括手表。在连续不断的审问之后,他已经无法也无心再进行思考,白炽灯的光仍然刺目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只好低垂着头,避过部分的光照。

他被强制坐在这张塑料椅子上,无法进行其余的活动。从腿部的水肿程度来看,他起码已经在这里待了七个小时。

“嗯~这样坐着不动,很辛苦吧。”

带笑的声音朝他说道。乙骨蔫蔫地抬起头,发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警视,刚进门不久的一名戴墨镜的年轻男人。坐在他旁边,神情严肃的是当初在他报警以后,第一时间赶来现场的禅院警视补,在听到对方轻浮的发言以后,颇为不满地直呼警视的名字:“五条悟,正经一点。”

“没事的哦。他都已经坐了半天,再坐一会儿也没什么问题。”

五条警视本人对这样无礼的称呼不以为意:“在这里关了这么久,我想你应该也想出去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你。”

乙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拢:“……什么事?”

“根据情报,你从高中开始就不再跟家里人来往,而是搬出去跟女友祈本里香同居。可是在你消失的七个小时以内,没有任何人联系你,而你的女友似乎也不见踪影。”

透过深色的镜片,五条的视线锐利地望了过来。

多数人的生活,并不会因为个体的不幸而改变。就像树洞中的蚁群,不会因为一只工蚁被拇指碾死而停止运转。

乙骨憂太很清楚这一点。那是一月寒冷的早晨,他正在热一个紫菜饭团,准备焐在手里,温暖冻得失去知觉的指节。从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冷静地报道伤人事件新闻的声音,新年刚过,附近的暴力团伙也不安分了起来。

“真是讨厌,”同居的女友里香抱住了他的手臂,关切地说道,“憂太不要担心,有人来欺负你的话,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报复他。”

“啊,这种事情没有必要……”

他讷讷地回道。老实说,乙骨憂太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从家里搬出来以后,他谢绝了父母的资助,除了奖学金和里香继承的少量遗产,便全靠课余的打工来勉强支撑。因为便利店时常需要值晚班,之前也有发生过独自看店的同事被黑道勒索的事情,所以里香的反应才格外激烈。

可是,他们需要钱。不仅是日常开销,里香的药费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因此在那天晚上,等里香睡着以后,他仍然迈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跟平时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乙骨心头却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在等电车的时候,一群不三不四的青年从他身边经过,他将卫衣的兜帽拉上,让这群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喂,是乙骨吗?”

事与愿违。从早上开始积累的不安情绪,随着这一声呼喊爆发出来。他低着头,视野中首先出现的是一双运动鞋,随后衣领被人猛地揪起,强迫他往上看。

“是,是的……”他结结巴巴地回答,终于认出了来人身份。那是在高校时期经常霸凌自己的混混,光是看到对方宽大的下巴还有鱼目一般混浊的双眼,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惧。而对方果然也没有理会,只是咧开了嘴角,假笑着说:“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医科大念书,有不少钱吧?”

“没有。”

来找麻烦的加藤是个β。如果发生矛盾,无论是谁先挑起的事端,判决都会偏向弱势的一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乙骨放弃反击,只是下意识地捂紧了身上的包。一束光照亮了他们的身影,随后是电车驶来的声音。

“吱呀”一声,车门朝外打开了。还没等乙骨跨上去,混混便抓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掼到了地上。

“不要慌嘛,”对方弯下腰来,朝他说道,“我不会找你借钱的啦。你不是医科生吗,有些小忙,想要你帮一下。”

在他面前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几粒白色的药片。

……

“也就是说,你跟被害人确实有着过节,而且在案发之前,他还试图再次勒索你,并且纠缠不休。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先例——被霸凌的孩子因为无法再忍受,而将欺负他的同学用小刀捅死,受害者反而变成加害者了,又是激情杀人,所以现场往往一塌糊涂。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五条晃了晃手指,微微一笑。

“很可惜,根据现场的报告来看,几个被害人的角膜都很混浊,而且相对于伤口而言,出血量真的不多。高才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好。乙骨垂下目光。

虽然五条悟看上去是个有点坏的轻薄男人,但是在真正面对他的时候,这个人的敏锐却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他详细地询问了乙骨那天晚上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在哪个车站遇到了加藤及其同伴以及他们对话的细节。在提到那些药片的时候,五条又问乙骨是否能够判断它们的类别,乙骨实话实说他不知道。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这些家伙在被切成碎块前就死了。死后损伤出血很好鉴别,而且从法医给我的鉴定结果来看,这些家伙体内的药物成分超标了。因此,根据推断,他们是被毒杀的。”

乙骨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惊讶,但还算镇定。

“加藤是暴力团伙的人。他因为想要在组织内爬上更高的位置,因此为了缴纳献金,他在背地里也有做毒品交易,”他迟疑了一下,坦白道,“那时候他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检,还提出想要将部分货物放到我那里……”

“你是在暗示我,这样的家伙,自己嗑上头了被毒死也是正常的?还是说,你想跟我解释自己和被害人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五条警视似笑非笑,十指在颌下交叉:“乙骨君,怪不得上面那群人急着要处罚你啊。目前为止,这些证词都对你很不利哦。”

乙骨将目光移开。他的瞳仁漆黑,没有一丝反光。这不是正常人的眼神,从里边看不出半分希冀。

“没关系的,该怎样就怎样吧。”他说。

“……喂,你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看不起我们吗!”

还没等五条发话,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禅院真希猛然拍案而起,上身前倾,揪住了乙骨的衣领。从平光眼镜后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让乙骨以为她把拳头招呼在自己脸上。

“好不容易把悟叫过来了,你却还在提供这种不清不楚的证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吗?还是说你真的很想去蹲号子啊,看到这种话都说不清楚的男人就火大。”

虽然说他们年纪相仿,但是从气场上来说,禅院气势压倒性地强过了乙骨。明明这个年轻人也是个α来着——否则老头子们也不会那么重视他所谓的“攻击性”,不过性格好斗不过是世人贴在α身上的刻板标签罢了。

像这样阴沉的α也是有的啊。在剑拔弩张的情势下,五条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朝禅院招了招手:“没关系的,真希。不要对人家那么凶啦,现在我也已经确定了,乙骨不是犯人。”

“哈啊?”禅院回过头,扬了扬眉毛,“这种事情我也料到了……你怎么推断出来的啊?”

“这个就先保密吧。”五条说,“现在,我们的重点是要问出乙骨君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坐在一把皮质转椅上。因为腿太长,所以只能勉强架着,延伸出去。不过,五条仍然毫不在意地将身体往后仰,使得重心停留在某个位置上,半边转椅离地,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

“放松一点。如果肚子饿了的话,我这里也有牛奶糖,味道不错的。”他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了糖果。

禅院见状,双眉紧蹙低喝道:“悟,认真点啊?!”

五条无辜地耸了耸肩:“一颗糖而已。因为我跟你不一样,要动脑子的嘛,所以需要补充糖分。应该说,年轻人就是这样心急,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这样做是对别人好,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毫无愧疚地剥开包装纸,当着两人的面把糖果放进嘴里:“说直白一些,现在你的女朋友祈本里香可是消息全无哦?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吧,这么冷的天气,你可以放得下心吗。”

硬糖被咬碎了。封闭的空间中,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定是受到了蒙骗。”

“你说什么?”禅院警视补双目圆睁,五条却露出了“早已料到”的微笑。

乙骨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光亮:“……一周以前,有个自称盤星会成员的男人找上门来,但我没有理会。后来加藤开始对我纠缠不休,过分得连里香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之中,挡住了视线,从缝隙间却能够看到露出来的森白牙齿:“加藤的生意似乎干扰到了盤星会的地盘,那个男人让我出面去指证他们。原本我已经做好了花钱了事的准备,但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刺激到里香了。”

他的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某种躁动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翻涌。

忽然,禅院干呕了一声。

房间内另外两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她。禅院瞪了乙骨一眼,说“我没事”,可是脸色却更加难看。α之间会通过信息素干扰同性,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理反应,因此群聚的α是极端危险的,就像火药仓库,只需要一粒火星就能引爆。

——而信息素的强势程度,是与α本身的强弱挂钩的。此时,乙骨憂太竟然通过信息素对她进行了压制,禅院心中充满了震惊。就算在武才济济的禅院家,她的身体素质也是名列前茅的,现在竟然被一个畏缩又阴沉的家伙给击退了?

更重要的是,悟那家伙还是个Ω,受到的干扰应该只多不少!

“喂!你……”她惊疑不定地望向了五条,却发现他的面色要镇定许多,耸了耸肩,向她露出了“我没什么事哦”的表情。

“抱歉,禅院小姐。”乙骨说,“我决定向警视坦白,请问可以回避一下吗?”

“真希,你先出去吧。”

五条冷静地说道。只有在这种时候,这家伙才会显露出可靠的本色。虽然有些担心,不过这种情绪对于五条悟来说实在多余,因此她点了点头,便推门而出,把五条幸灾乐祸的“如果不舒服的话,去找硝子吧”的叮嘱关在身后。

……

“现在,你想说什么?”

五条双手抱胸,一条长腿压在另一条上面,俯视着对面的青年,完全没有一丝被信息素干扰过的狼狈。

这很不寻常。α与Ω间的关系如同磁铁两极,不可能断绝相互的作用。然而,面前这个Ω显然也非池中之物,乙骨心想。

“请你们不要为难里香。”他说,“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承担……那时候盤星会的人跟我许诺,只要能解决那些私底下买卖毒品的人渣,他们就会提供资金给我,让我的女友做手术。”

“事到如今,你还想给女友脱罪啊。”五条烦恼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审讯室有监控的,真是不妙。虽然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很不巧,在现场我们捡到了一个东西。”

“什……”

乙骨愣了一阵,瞳孔急缩。

“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女式婚戒,”五条微笑着对他说,“你的证词对我没有造成多少干扰,这个物证才是我最奇怪的地方——这个戒指跟你手上的是配对的。其实你的女友非常聪明,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影像,却把这枚戒指丢在这里。按理来说,她应该把这个小饰品视若珍宝才对。如果不是她故意留下信号的话,那只能解释成遭到意外了。”

“根据你的,表现——”

“果然是跟那些人走了吗。”乙骨置若罔闻,低声说道。

反应倒是出奇地快,五条不引人注意地观察着面前的青年。不来手下干活,有点可惜了——毕竟他是很喜欢聪明能干的同伴的。于是他道:“现在向我求助,还是可行的哦。”

乙骨说:“那就让里香无罪。”

“果然你还是知情的嘛。”

“不是的,”乙骨垂下眼,“其实里香也没有跟我说起过。所以不是百分百确定。但是,里香她就算做过手术,大概率也无法拥有平常人那样的寿命,所以……”

“她可是有着背负四条人命的嫌疑哦?”五条挑高了眉毛,“不觉得这样的要求有些得寸进尺吗。”

一阵沉默。

忽然,乙骨问道:“五条警视,你有过伴侣吗?”

“当然有啊。好歹我也快三十岁了,人生经历还是比你们这些小年轻丰富很多的。”

“你是Ω吧。有被标记过吗?”

就算是在这个越来越开明的社会,这个问题仍然是相当失礼的。尤其是在两人素不相识,而提问方还有求于人的情况下,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窥人隐私。可是,乙骨问出口的时候,却自然得好像在问“今天早上你吃了什么”。

“既然你是五感敏锐的α,素质也不错,那么应该能感知到吧。”五条回答得也很没羞没臊。

“这也是我想对您说的。虽然气味极其浅淡,但我能在你的身上察觉到另一名α的标记,而就在几天以前,那个人——那个α还曾经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盤星会的家伙?”

乙骨点了点头:“是的。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作夏油傑。”

刚一提起这个名字,白色的男人便面上微凝。乙骨盯着他,心中忽然感到一丝快意,说道:“现在,警视先生可以答应我的请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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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没记错的话,离你上一次来注射抑制剂还没过半个月吧。”

“是的。想不到硝子你还记得啊。”

“废话,你以为我是谁。”身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叹了口气,仰起头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再给你开注射型抑制剂了。现在你的身体对药物的抗性越来越高,就算是规律用药,一次也要用四支,这太多了。不仅是对腺体造成损伤的问题,到时候整体分泌紊乱,会直接影响到健康。”

五条悟闻言,耸了耸肩:“这次也是意外。审讯的恰好是个α,想在我面前做小动作,被我制住了,现在来找你只是以防万一。”

像他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是十句里只能听一句的。不等她打听到底是什么“小动作”,五条又快速将话题岔开了:“不然试一下新药?反正钱也不是问题。”

“真的不考虑摘除标记吗?”家入顿了一下,说道,“虽说没那么容易受信息素影响,可是真的在发情期的时候,夏……那个人不在,每次打药都很被动。将来最坏的情况甚至不是药效永久性失灵,身体全线崩溃的可能也是有的。”

她很明智地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夏油傑,跟她同期的两名男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曾经警视厅的最强组合之一,唯一能与五条悟并驾齐驱的同伴。而他的存在,如今却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药品都是有副作用的,管用就行。”五条悟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个被她吞下去的字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跷着脚在医务室里东张西望,“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这还是某人的口头禅呢。家入硝子心知自己能劝的都劝了,就算再说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干脆埋头写下了药单。

“给你先开口服的抑制剂吧。有什么不舒服的再来找我。”

“哎。”隔着墨镜,也能看出五条笑嘻嘻的,“再给我开些注射剂吧,起效快点。今晚还要出任务。”

“有时候真觉得你是疯了,”家入硝子说,“就算是工具,这样消耗也是会坏的啊。”

“没关系,因为我很强嘛。”

“你这个人说话还是那么欠揍。”

五条悟并不算是一个固执的人,可是要打动他也非常困难。如果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也许曾经有过,但那人早就脱离警视厅了。更何况,现在说服他也太迟了——如果要改变,早在十年前,她就应该让悟同意手术,将标记摘除。被标记的Ω确实能减少不规律的发情,但是同样地,要缓解那个时期的症状,必须要由标记所属的那名α才行。

虽然她是医生,可到底是个钝感的β。一个被标记过的Ω在独自挺过发情期时会经受些什么,恐怕只有本人才知晓。毕竟这样的案例太过稀少,几乎所有失去伴侣的Ω都会选择摘除标记,避免遭受那种永无止境的折磨,而少数因为意外或者不明原因未摘除的病例,都选择了自杀,或是精神失常,被强行绑送去做手术。

然而这么多年来,五条悟看上去状态都不错。也许就是因为都已经疯了,家入心想。

“我说你啊,该不是还有所留恋吧?”

她没有点名道姓,故意的。反正不用说出那个名字,他们都知道是谁。家入望着对面的男人,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波动。

半晌,五条才说:“跟他没什么关系,我自愿的。”

家入垂下视线,望着手中的处方单:“是吗。”

从前夏油傑在的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五条的好。那时夏油还是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备受后辈的憧憬、师长的期待。不知为何却挂在了五条悟这棵歪脖子树上。也许是出于他的骄傲吧,夏油傑似乎也从来没有挑明过自己的感情,但他对五条的体贴却是没有掺杂半点水分。至少家入自问是做不到那种程度的。

而五条悟呢?当时的他比现在还要没心没肺得多,要打比方的话,大概就是飘在天上的风筝,叫人弄不清楚在想什么,自然也看不出他有没有将那些事情放在眼里。比起α和Ω,两人相处的方式更像一对搭档——

“我们本来就是搭档啊。”

那个人一脸“这样就足够了”的表情,望向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窗外的光透进来,走廊尽头是五条悟,他正站在那里给自己买一瓶冰镇可乐,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到透明,差不多都要被淹没在光里。他像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忽然回过头来。

然后家入硝子看到夏油也朝他笑了。那是个很淡的笑容,像是风吹过池塘拂起波纹。家入自认是个冷漠的人,又在法医室干了这么多年,各色各样的案件也见过,多余的那点感情也该磨没了。可至今为止,她也忘不了夏油的那个笑。

等五条从医务室里出来,已是深夜。

就算警视厅大楼灯火通明,比起白天,还是冷清要得多。走进办公室,五条悟将提回来的药放进自己的抽屉里。除了外派人员,搜查一课的人都到齐了,各自坐在工位前,一个个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在工作。

发生了四人死亡的命案,失踪一人,背后还跟药物走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多起案件堆下来,是个人都压力很大。

“开会之前,想喝加糖拿铁提神啊……伊地知呢?”五条悟一屁股坐在桌前,跷起二郎腿。他比这些年轻人大了将近十岁,调查审讯、制订方案连轴转,几小时前才被信息素干扰过去了趟医务室,现在却是这里最神清气爽的。

“伊地知先生还在处理资料呢,就不要麻烦他了吧。”禅院说道。

“是。”狗卷棘说。

虽然反应冷淡,不过学生们还是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上来。五条顿时眉开眼笑,夸奖道:“真是孝顺。”然后接过饮料也不喝,就宣布开会了。

五条悟其人,虽然在东京都警校也有个教官的头衔,但是比起在室内对着投影仪念教案,他更倾向于带着学生进行野外考察。现在一课所有人都坐在长桌前等着,他也只是降下一块幕布,案件始末依照次序,一二三四条列下来。

四名受害者生前的照片被钉旁边的白板上,最下方却是一张笑着的女孩子照片,嘴角有一枚小痣,纤细妩媚。

“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这四名受害者均为平山会的下级成员。地位最高的这个人叫加藤,算是其他三人的大哥,跟别的同级组员相比,加藤缴纳的献金格外多,是因为他敢铤而走险,给活动区域的夜场提供毒品。”五条调下一张幻灯片,连续放出了一系列图片。大多都是监视器拍下的,画面黑白,不过在座都是他亲自培养出的警视精英,倒是不难分辨出里面有一个男人频频出现,似乎跟人交接着什么,动作鬼祟。

此人正是五条口中的加藤。禅院真希看清了他的脸以后,“啧”了一声,脊背靠在了办公椅的靠背上。

“至于祈本里香,根据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五条扫过她一眼,笑了下,“其实刑事课也调查他有一段时间了,他活动的区域涉及到了盤星会的地盘,虽然是个小角色,但也引起了注意。不过,前段时间这家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准备转移他的货物,想把药片藏到医科大学里,被拒绝了。此人为了胁迫乙骨答应他的要求,还绑架了对方的女朋友,没想到自己反而先遭到了杀害。现在,他手上那批毒品也下落不明。”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挂在白板上的照片:“各位,现在我们的任务有三:①侦破四人死亡案件;②摸出贩毒关系网;③找到失踪的祈本里香。这三个任务里面,级别以救出人质为优先。”

“明白。”

众人异口同声。一课堪称警视厅最精锐的部门之一,专门调查各类刑事案件,其中也包括形形色色的黑道犯罪。尤其是在五条的带领下,凡是经手的事件,进展无不势如破竹。平日里这名警视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其实冲击前线、刑侦调查样样精通,是个相当稀有的全能型人才。无论平时对教官是怎样的没大没小,真到工作上面,这些精英都是服气他的。

交代过首尾以后,就剩下制订作战计划了。五条慢悠悠地溜到一边去喝咖啡,往里边搅拌方糖,听着几个下属讨论。

“这个KTV很熟悉啊。在新宿地区挺出名的,虽然明面上是有牌照的正规产业,不过实际上还是被黑帮操控着……是盤星会吧?不过那个加藤胆子还真大,做生意做到了现在声势最盛的帮派地盘上。敢动人家的利益蛋糕,被做掉也不稀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不过,盤星会这些年一直都在扩张地盘来着,蚕食掉不少小帮派。平山会规模不小,都有混混上门送业绩了。”

“那对于他们不是好事吗。卖摇头丸之类的,营业额也可以提高。”

“没那么容易吧……就算在黑道里,也有组织是禁止贩毒的,怕惹事。不过对方是盤星会的话,两方面的顾虑都没有吧。”平日里跟各种暴力社团打交道的潘达说道,“那么大规模的组织,不缺一两个小混混供应的货物,也没有必要专门动手。”

“没错。看那种作案的手法,不像是黑道处刑惯用的方式。”四课课长七海建人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个人倾向于是复仇杀人,根据现场报告来看,所有创口切割得很干净,动手的人也有一定的解剖学基础。”他沉吟了一会儿,望向禅院:“那个失踪的祈本里香是个医科大学生的女朋友吧?”

“是的,不过据说她身体虚弱,高中二年级以后就没有再去过学校。在调查过程中,乙骨憂太也表示,曾经有盤星会的黑帮找上过他,因此有理由怀疑,那批人是知道贩毒的事情的。”

“——里香的下落已经知道了。”

听了半天讨论,五条悟终于开口。顿时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将目光聚在他的身上。五条把杯子放在面前,双手叠放在颌下,微微一笑:“七海的推测和我的差不多,杀人案本身可能不是黑道做的。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与盤星会脱不开联系,根据调查结果,里香应该跟他们的人在一起。”

“什么?”几名警视补面面相觑。

“动作要快。这次就让棘和真希跟着我执行任务吧,变装潜入,避免打草惊蛇。”他扭头看向剩下的人:“这次任务不要求正面对线,还是以调查为主,你们负责支援。”

狗卷棘和禅院真希当场应下。五条朝他们笑了一下:“是实践测试哦,到时候要在考核表上算分的。”

“肯定会的啊!”禅院振地有声地回道。一旁的狗卷虽然保持沉默,眼神却也相当坚定。

后辈们的干劲都被七海看在眼里,而五条似笑非笑的嘴角同样耐人寻味。不如说,这种出奇的自信跟他们的教官也有一点关系。五条本身作为警视厅的最强,就算平日里个性难以恭维,但工作上的能力确实首屈一指,好像天塌下来也能顶着。

……

散会以后,在开水房,七海意外地又遇到了他的前辈。五条手里拿着个杯子,弯腰撑在水池边上,看上去比平时都要瘦削了一层。

七海微微拧起眉毛。他本来只是想来抽支烟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私底下,他懒得对这个人用太多敬语。这些繁文缛节对五条悟都没用。

“吃药。”

对方回答得坦坦荡荡。七海瞥了一眼,五条握在手中的药瓶还露出一线盖子,依稀能看出阻断剂的商标,顿时莫名涌出一阵尴尬。然而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奔三的靠谱成年人,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么,”七海全就当没看见,开门见山地问起了正事,“关于那名失踪女性的下落,你是怎么得到情报的?”

“作为课长,你应该很清楚吧。”五条咽下热水,将粘在喉咙口的药片带了下去,才说,“我在黑道里也有线人。虽然是小混混,不过这回平山会也很没脸啊,道上可是一片混乱啊。在这种时候弄到一点情报,很简单吧。”

他早就戴上那副墨镜,回头朝七海一笑。深黑的镜片挡住了光线,同时也将他的视线藏了起来。

果然,五条先生的话里十句有九句都不能相信,七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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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是临时订的。按理来说,这种级别的酒店都要提前几天先打过招呼才能把房间开好。不过,实际上总有那么几个房间会被空出来,向有特殊需求的客人敞开。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脱力的感觉了,五条心想。他一丝不挂地躺着,床边薄膜衣片洒得到处都是,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是将结摘除的手术,还是长年累月的抑制剂治疗,在本能面前都不堪一击。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全身每一寸肌肉都被酸痛充盈着,五条根本连动都懒得动弹。疲倦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

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发顶,男人坐到床边,身上还残留着烟草的余味。五条勉强支起身体,靠在他身上。

夏油的脊背僵硬了一瞬,就像是幻觉,随即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他没有挪开,随手拿了件衣服,盖到五条身上。

衣服上也有淡淡的烟味。

“累死了,傑。”半晌,五条才撇了撇嘴,低声抱怨。

“那就再躺一会儿。”夏油说,“我已经跟厨房打过招呼了,待会儿就有人送餐上来。悟,你还是想吃甜的?”

“嗯。”

五条重新闭上眼,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房间的门窗都关得很紧。这里不仅隔音,连除味的设备也是顶级的,不用过多久,房间里弥漫的信息素就会被稀释到无碍的程度。

即使已经不再是同伴,五条对于夏油仍然保留着信任。跟立场无关,如今蜷缩在这个见不得光的房间里,仿佛心才能放松地沉坠下来。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衣服,是夏油的。事后在他瘫在床上放空的那一段时间里,傑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并不需要再去操心。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两个人还在警校做同学的日子。

床上的薄膜衣片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出于工作需要,警视厅对于信息素的管控相当严格,因此五条一直服用的都是高效抑制剂,并且定期接受静注药物。当然,这些药品在市面上的价格也极端高昂。

看着夏油把药片丢掉时,五条悟眼神动了一下:“喂,这个很贵的,都是用必要经费买的啊。”

“吃多了会对身体不好。”夏油说。

“这些事情都要管,你是我……”五条抱怨着伸手过去捞,却连同他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一起,落了个空,泄了气一般直坠下来。

如今他和夏油之间,情人不是情人,就连敌人这个身份也似乎欠着火候,并没有到那样的不死不休。他们之于对方是什么人的问题,就这样悬而未决,不清不楚地浮在空气里。

夏油将杂物桶推得远了点,回头挑眉:“悟,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五条瘫了回去,一副请君自便的态度。相识十年,他最清楚夏油是怎样的人。他会温柔地微笑,会询问看得上的人的意见,但那只是一种态度。至于他自己,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五条是喜欢叽叽喳喳的那个,连学弟七海都嫌他烦人。如今他罕见地沉默下来,夏油也不言语,两个人在心知肚明又秘而不宣的空气中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

“本来还以为,你会问我的。”

“问什么?”

五条迟疑片刻:“……我身上有别人的信息素。”

“哦,是那个叫乙骨的年轻人。”夏油笑了笑,“怎么,你跟他上床了?还是说,他为了找到自己的女朋友,狗急跳墙地想用这种手段来威胁你?我早就跟你说过,悟。就算你用得起药,对于一个Ω来说,这也不是万全之策。”

有些人聪明而不精明,有人则反之。夏油毫无疑问是两者兼备的类型,点到这个份上,对于他来说也足够了。

“既然都知道了,那还不快放人。”五条说,“就算那个女孩做了什么事情,她现在还没有成年。完全可以起诉你们绑架罪。”

夏油失笑:“别虚张声势了。如果真的有那么容易,你也不会来找我……其实做交易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现在警视厅也太堕落了吧?那群老头子对你的行踪没有异议吗?”

“反正我已经来了,他们也没辙吧。”

“那干脆直奔主题好了。让我猜一下,你的目标也不仅是要我放走祈本里香吧?那个女孩可没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如果让她到了你的手上,不说把我这边的底细摸个清楚,至少最近让老头子们头疼的几件案子也可以告破了。”

果然被看穿了,五条在心中默想。

这完全不意外。要说夏油什么时候看穿了他的来意,那绝不可能是现在。退一万步讲,在警视厅,恐怕同样也有不少夏油的眼线。

五条也很清楚,就算自己不打那个电话,把他约出来,夏油迟早也能通过其它手段找上他。里香的事情,不过是一件足以制造见面理由的筹码,更准确地说,像一个秤上的准星,拨弄着他们之间的平衡。

两人分坐在床边,面前满地都是昏暗的灯光,多少让他想起从前。还是学生的时候,五条的宿舍就在夏油旁边,却从来不肯安居一隅,非要跑到隔壁去。次数多了,夏油的书桌上便开始放上一些小点心。警校的学生也要阅读卷宗,比起他面前文件的杂乱无章,夏油的资料总是收捡得很整齐,连纸张都能砌出棱角。

虽说正值年尾,然而近日恶性犯罪的高发仍然超出预料。东京平静的表象下是暗流涌动,两个月来失踪或是无故死亡的案件较以往大幅上升,以五条为首的搜查部已经不知连轴转了多少个天日。

“没错,我关注这几起案子有一段时间了。”五条面无表情。

“最早是在10月,埼玉县出现了来源不明的人体组织碎片。因为被高温蒸煮过,所以基本上无法提取有效的DNA进行比对——之后在11月,三谷的公园处,也有流浪汉发现了相似的残骸。凶手的反侦察能力相当出色,总之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案发的时间和地点都有些离散啊。”

“虽然不明显,但是处理遗体的手法却也有相似之处。大概用的是轻型电锯,在碎骨处也发现了典型的损毁性离断伤——这种电锯往往是家用的,一般人都认为分尸是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吧。但其实只要工具合适,女性同样可以做到。”

“其次,就是关于受害者身份的确认。这是最麻烦的一环,我让伊地知搜集了半年来所有失踪案以及未破解的谋杀案的情报,将符合条件的受害者筛选出来。最终入列的受害者中,有药物上瘾,以及性侵儿童前科的人占多数——其中有23人还是仙台背景。”

“地缘性犯罪,而且和性别的关系密切。”夏油评论,“不对,应该说是跟幼年的创伤应激更有关吧。”

“……没错。”五条看了他一眼,干脆的语调出现一丝迟疑,但随即消失了,“不过,东京实在太大了。寻找‘出身仙台,可能曾经在幼年时期受到过侵害’的女性也像大海捞针。但是犯罪这种事情,跟药物一样容易让人成瘾,更何况她已经做了那么多回。”

“就算是再聪明的孩子,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也不可能每回都能完美逃脱。”五条轻声说,“能做到这一步,必然有人在背后指点。黑道上这种人最多,目的不过是借刀杀人。不用手把手教,只要一个经验老到的反侦察高手点拨几句,就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把首尾清理干净。”夏油自然地接下了话题,“可惜,她还是太年轻。要不是意气用事,非要把那几个威胁她的α的小混混做掉,也不至于那么快暴露。”

“所以,果然是你唆使她的吗?”

“是又怎样。悟,不要忘了,跟我提出交易的是你。如今应该清楚,祈本里香不仅是人质的身份,她还可能是嫌疑人,甚至是东京地下某条交易链的线人。”

“我当然可以把她交给你。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拿什么来换呢?”

逆着灯光,夏油表情被埋藏无法看清的阴影之下。

“你要什么,都可以谈。”

“就用标记吧。”

“什么?”五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错愕。

夏油笑了,细长的双眼弯了起来:“不用那么紧张——只是临时的。怎么样,很划算吧?”

他细细地端详着五条的脸,神情几近残酷。在这样的眼神之下,五条忽然醍醐灌顶——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事情从没有离开傑的控制。

夏油微笑:“当然。”

毫无疑问,这场交易本质上是一场以信息素为质的要挟。就算在α和Ω的关系中,天然地便存在一种支配的关系,如今也有人工干预手段,可是这种生理上的限制仍然存在,而且存在于骨血之中,根深蒂固。

更何况他的药还被扔了。最好用的一层保险被丢在垃圾桶里,这场谈判他已经出师不利。

“你以为我就会这么答应吗?”五条说。

夏油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地宽容:“不答应也没关系,只是交易而已。我也不喜欢强迫别人,决定权在你这里。”

“……”

五条沉默不语。就算分开将近十年,夏油仍然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他。这句话说得极高明,看上去是夏油将选择权让渡给他,实际上只有真正掌控全局的人才敢这么做。

无论是把抑制剂丢掉,还是提出这场看似荒唐的交易,都不是夏油对付他的手段。

五条悟心知肚明——对他,夏油从来不需要什么手段。

抛开私德不谈,在五条毕业以来的近十年间,几乎靠一己之力改变了以往警视厅人手不足的局面,至少可以跟黑道分庭抗礼。他亲自带的搜查一课更是业界奇葩,成员据说大多是五条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出身鱼龙混杂,甚至还有被压下案底的少年犯。不夸张地说,他庇护了多少问题儿童,就得罪了多少次高层。

实际上,警部也并不是那么黑白分明。更多时候,只是将正常运转的社会跟罪恶隔开的一道浑水,不知在底下藏了多少利益纠葛,黄沙里埋的都是累累白骨。像五条这样放旷习惯了的,更是处在风口浪尖。常人稍不留神,不说被拍死在沙滩上,至少跌落下去也得摔个粉身碎骨,更不用说他还是个在性别生理上就被设置了诸多障碍的Ω。

偏偏五条就是那个异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他伸手就能轻易得到,出身、能力、地位、容貌,没有一样不是登峰造极。因为站得太高,甚至叫人生不出跟五条比较的志气。就连唯一看似能成为弱点的性别,也被他用手术和药物压了个严严实实。

无懈可击。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他,评价就是这么一个词。就连夏油也认为,很多事情,其实只看五条的一个决定。只要他决定去做,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这件事的意义。

咬上后颈的腺体时,五条不起眼地瑟缩了一下。察觉到他的异样,夏油问:“……不舒服吗?”

“没。”五条撇嘴,“要标记就快点。说不定晚上还有会要开。”

“带着我的气味回去吗?不愧是悟。”夏油失笑,眼神却暗了下去。五条大概也知道这有多么荒唐,眼神不自在地移开了。夏油安抚一样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头,倒是没有被避开。

“体温又升高了。”他低声说,“今晚你不用走了。”

到底是因为谁啊,五条在心中想到。但他什么也没说,既然夏油这么开口了,就意味着今晚没有离开的可能。

搜查一课的工作,压力大,任务重,风险高。别人都觉得能胜任一课之长的五条已经强得不像普通人类,只有夏油知道,作为Ω的五条,在发情时,也会跟任何一个Ω一样,疲惫、发热,昏昏沉沉。

十年前,警校最强的称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搭档。夏油和他虽然还是学生,但在那个警员人手常年不足的年代,也担任起了本该属于搜查课正式职工的责任。那时两人才十几岁,年少气盛,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对上他们不会解决,却在一项护卫任务上着了道。

那任务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护送一个孤女回警视厅调查取证。女孩是个普通中学生,家族却跟邪教有纠葛,在她身上安放了信物,约定年纪到了就会送回去还愿。那个邪教的法人社会关系盘根错节,许多证据都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这个女孩身上这件信物来不及销毁。

怀璧其罪。可想而知如果让她落到邪教手上,必然难以自保。当时他们的打算是先将女孩保护下来,等事情过去以后,给她换个身份,回归正常生活。原本一切也还算顺利,邪教在暗网雇佣的杀手也不过是些流氓,不堪一击。万万没想到对方还压着一张底牌,却是真正刀头舐血的凶徒。之前遇到的杀手,不过是被他派过去消磨警方精力的障眼法。长途跋涉以后,五条的劣势就显出来了:Ω的体力弱势,平日里再怎么精悍,经过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地连轴转,多少也会迟钝下去。杀手算准的就是这个时机。在他们快到警视厅大楼,最松懈的时候,从角落里突出偷袭,一刀刺穿了五条。

夏油亲眼看着那截刀尖从五条小腹弹出来,血珠挂在刃上,刀光、血光交错,艳得过分,像在雪中开出一枝梅花。

穿腹的痛苦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昏厥,五条却还站着,朝他咧嘴:“我没事,内脏什么的应该都避开了。你们赶快走。”

他在高处习惯了,就算遭受苦难,也不算真正跌落云端。即便下一刻就可能丢了性命,还能这样跟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逞强,还是世间辛酸根本够不着他。

在此之前,夏油都觉得自己和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当然,在α和Ω之间,谈真正的平等不过是一种奢望。夏油本以为他们可以成为例外。他没有想到,五条竟先站到了遥不可及的高处。干这一行,能力之外,最考验的便是心态。做警员多的是人半途而废,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过不去心理上的那个坎。没人能够保证自己不会一脚踩岔,摔个粉身碎骨。

生死之间,这一刀给五条开了窍,叫他将生死置于身外,成了无懈可击。跟性别无关,在那样的顶端,便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到了这个地步,连性别之间的差异也变得不值一提。

夏油傑的执念就是从这时种下的。

如果是一般人,叫同行的朋友先一步登顶,从平视变为仰望,心中多少也会生出怨憎。然而夏油没有,他想得很清楚——自己要的也不是跟五条站在同一个位置。五条的世界再不容他插手,也没有关系。只是木秀而必摧之于林,五条可以看淡生死,他却还是个凡人。在搜查课,面对的是居高不下的大案重案,永远朝不保夕。五条悟已经在他面前死了一回,他便不能忍受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别人看五条悟站得那么高,不是艳羡、嫉妒,就是根本生不出攀比的心思。夏油不然,他怕的是五条站得太高,有朝一日坠落云端,自己接不住他。

这个念头埋得极深,却几乎把夏油逼得发疯,像脑子里拧着一根弦,绷紧到极致,还有把小刀片在上边反复划拉。偏偏夏油这个人极其能忍,这场没有尽头的拉锯在他脑中持续了几个月,竟没有人能看出端倪。就像程序被调试得极好的机器人,用意志强行撑着,每天都重复着正常的程序,早起、训练、任务,循环往复,看不出芯片已经被磨损得濒临崩坏。

而五条毫无预兆地发情紊乱,终于让芯片上浮现出第一道裂纹。

为了保证能跟上警校课程,从那时起五条就一直在滥用药物,逃避发情期的来临。这种任性的行为不是没有代价,只会在给人甜头以后以更加残酷的方式返还在他身上。十几岁的少年根本没有真正吃过性别上的苦头,然而那场猝不及防的发情却让他们真正见识到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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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出生在首屈一指的名门。据说他的先祖在历史上便是名人,家族繁衍流传到现代,也还算维持着当年的荣光。

五条家的人脉原本集中在商界。不过从几十年前开始,他的曾祖父便逐渐将家族产业下放给家臣管理,之后便与长子投身政坛,入职内阁。五条家为警视中坚的源流便由此而起。

悟是家中嫡系的独子。在记忆里,从幼年开始他就很少和外界接触。因为有白化病,如果直视日光,眼睛便会像针扎一样疼痛。大人很少让他出门,与母亲居住在一起。

五条的母亲是非常传统的Ω,白皙、纤瘦,遵循家族的规矩,闭门不出。据说在出嫁之前,她也是家中某一支的女儿,原本按照法律,近亲通婚是严令禁止的,然而旧时代的华族习惯却在五条家被沿袭了下来。

柔弱的母亲,就像她擅长的花艺中所扦插的玉蝉花,是家中维持门面的摆设。除了家族的祭典之外,她几乎都是缠绵病榻。因为身体虚弱,她也无法亲自照顾五条,两人虽然同居在屋檐下,母子关系却十分淡漠。

五条对于她并无特殊的感情。但他明白,被家族、血缘和性别束缚的母亲十分可怜,简直就像被豢养的笼中鸟一般。从小他就要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母亲看到他的时候,眼神都十分欣慰。

“真好啊。你的父亲是α,悟一定也会分化成为α的。”

这样的期冀并非毫无缘由。比起传统的男女之分,如今在社会上更为广泛的性别分类是将人区分为α、β和Ω三种。人数最多的是β,其生理构造跟跟旧人类几乎没有差别,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处于中等。而稀少的α则是天生的佼佼者,无论在哪个圈子里都能占据翘楚地位。

在现实中,大部分要职也由α担任;而同样稀少的Ω,在三种性别当中却显得格外尴尬。他们的身体素质其实并不比β差多少,但跟雌性动物一样,每个月都会来临的汛期,都给他们的日常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

一旦开始发情,对于Ω来说,意味着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苦痛。Ω释放的信息素会使α产生躁动,严重的甚至会干扰到β,简直就是扰乱社会秩序的不定时炸弹。

要想消除症状,只有与α结合这一条路可走。α注入的信息素能够对发情期所引发的不适起到镇定作用,如果是临时标记,只要咬破后颈就可以了。另一种永久标记则是进行媾合。如果能妊娠,则再好不过,因为孕期的Ω几乎是不用发情的。但在此后余生,Ω都将只能对他的α产生反应。如果强行与别的α发生关系,则会加重躯体症状。如果被抛弃,Ω面对的将是比地狱还要无望的人生,独自狼狈地度过汛期。

直到青春期,悟对于性别的认识仍然十分肤浅。五条家的规矩很严,因此他很少接触到电影、游戏等娱乐,也缺乏常识。同龄人在中学时期都分化了,开始受到信息素的困扰,只有他无知无觉,看不出任何征兆。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不错,原本他是这样想的。在名门当中,繁衍子嗣是理所应当的责任。很多人在十几岁时,家里就已经开始为他们物色良好的婚配对象了。作为嫡系独子出生的悟,原本也该是炙手可热的人选,然而因为性别未明的问题,让长辈伤透了脑筋。

五条对于家族的传承不感兴趣。不用受信息素的左右,也不受家族的桎梏,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期望——然而事与愿违,在升入警校之后,他忽然分化了。像是要偿还之前几年的波澜不惊,与之伴随的发情期前所未有地猛烈。

因为缺乏常识,当高热和头痛发作时,五条还以为自己感冒了,头晕脑涨地扶住墙,想走去借两板感冒药。跟他同班的家入则敏锐地发觉情况不对,勒令五条留在隐蔽的储物间里,叫他吃了抑制剂下去。

刚将药咽下去的时候,症状还能够有所减轻,但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充斥在储物间内的奶糖气味甜得让人头昏脑涨,五条本能地想吹一下风,或者贴在什么温度低的东西上散散热。可是门窗紧闭,已经软掉的手根本什么都打不开,最终只能无力地倒在地上。

好难受、好难受……混沌的大脑中,连更清晰的感觉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身上烫得厉害,连头痛都被压下去了。硝子去叫人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独处的时间变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想要让什么人来帮一下自己。

几乎是下意识地,脑海里浮现出了夏油傑的名字。跟我行我素惯了的自己不同,傑的性格沉稳,又很温柔。平时书面报告来不及写,夏油也会一边唠叨着“下次不能这样”,一边将作业借给他。想起来了,这次本来就是要找他借感冒药来着。今天是周末,夏油照例去图书馆查资料,对书本内容不感兴趣的五条就在休息室一边吃冰棍,一边百无聊赖地等他出来。

硝子应该也是去找那家伙了吧?只要傑来了,肯定就没事了。对于这件事,五条莫名其妙地笃定。如果身上带了手机的话,他早就第一时间打给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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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从下半身传来的酸痛让他不自觉地呻吟出声。前面的肉棒不知道为何勃起了,被内裤和制服束缚着,脆弱的皮肤被勒得发疼。因为家里管得严,五条平日对于情事可以说一无所知,连自渎都欠奉。可现在那个地方充了血,连被布料轻轻蹭过,都会带起一阵过电般连麻带痒的刺激感,连带着会阴甚至后穴都有了感觉,腿根处湿黏一片,根本分不清是从马眼出流出的前液还是出穴口流出的爱液。

五条难受得将头靠在墙上,一下一下地蹭。前额早被汗水沾湿了,他的双腿也无师自通地相互紧紧绞住,摩擦得厉害了,竟然还能带出一点水声。

他本来就不擅长忍耐。在五条家,规矩虽然严,可五条悟到底是个名副其实的少爷,处处有人看着,用不着他来操心琐事。就算一个人来高专住宿,也有夏油这样靠谱的来照顾,几乎就没有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可如今身体实在渴得紧,五条一个人蜷缩在储物间里,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跟情欲对抗,只觉得难过又委屈,心下又茫然万分,不知该如何平息身体深处的瘙痒。

在警校里,五条的射击成绩向来无人能出其右。他的手细长,薄,却稳而灵巧,该扣动扳机时从来弹无虚发。然而这样好用的一双手,在发情期来临时却软得像骨头全被抽走那样,连解开衣扣的力气都没有。

使劲撕扯了几下,五条才勉强将制服解开,两粒缺乏色素的乳尖已经红肿起来,颜色凄艳地挂在雪白透红的胸口上。刚试着捏上去,五条就低低喘息了一声,他只是觉得那里很痒而已,谁想到轻轻搔刮一下,眼前就像有一道白光炸开,身下也接连着抽搐,从孔穴中又流出了一股清液。

就算再迟钝,到这时也该多少意识点什么了。五条瘫在地上,高潮剥夺了他支撑自己的力气,但其后的不应期终于让他有一丝能够思考的清明。

他分化了。大概是和母亲一样,分化成了的Ω。但是尚未满十六岁的悟还不明白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他面对的不仅是发情期的不便,还有注定要在α身下承欢、极容易受孕的体质,以及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偏见。

他只是等着夏油傑过来。这种信任无须言语说明,五条只是单纯地相信他能够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这就是那些老头子说的心诚则灵吗?

侧卧着软倒在地上时,一双干净的皮鞋出现在他眼前。五条努力睁开已经被汗水沾湿的眼睛,看到了夏油背着光、表情隐埋在阴影中的脸。

虽然在白天,但储物间里没有开灯,比屋外仍然要暗上许多。习惯了以后倒是对视野没什么影响。只是在昏暗的环境中,从窗缝中泄露的一丝光线落在五条身上,隐约倒是映出陶瓷一般的辉光。

制服的外衣被丢到一旁,堆在地上。夏油还好一些,上衣和裤子还在,相比几下,五条身上的可以蔽体的衣物已经不剩几件了,只剩下一件衬衫还在身上,内裤褪了一半,将悬未悬地挂在腿上。

五条攀在夏油身上,下体已经泥泞一片。他身形偏瘦,平日也不乏锻炼,但是十几岁的少年,肌肉尚未丰实,只能算修长紧致。两瓣富有弹性的臀肉压在夏油大腿上,也是有些分量,更不用说远超常人的韧性。单从素质上来说,毫无疑问是生来就适合被亵玩的体质。

“接下来、该怎么办……傑?”

无论理论还是经验都是零,五条被情欲灼烧得过分了,也只懂得本能地在夹着夏油的腿前后磨蹭,向自己唯一的挚友。如果不是警校严格的体能训练,说不定彼时他连扭腰的余裕都没有。光是会阴和后穴堪堪被擦过,就能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抖,从嗓子里发出猫叫一般尖细的呻吟。

“啊……傑、傑……好难受……”没有被使用过的玉茎也挺翘起来,可是因为夏油刻意的忽视,始终得不到抚慰。在迟迟未至的高潮面前,五条终于放下了自尊,惊慌地撑住了夏油的肩膀。

“没事的。”夏油反手搂住他,两人下身紧贴在一起,感受到夏油的灼热,五条又有些畏缩了,反射性地弓起脊背。可是事到如今他哪里也逃不去,下边的孔穴早不知道淌了多少爱液出来,就连臀丘之间的蜜缝也打开了,像张嘴那样不断翕张。

夏油将手探过去,不用费什么劲,修长的指节就进到了后穴当中。即使在发情的Ω里,五条也算敏感得过分的,手指刚进去,他便像惊弓之鸟那样弹了一下,然而腰被夏油紧紧困着,只能作无济于事的挣扎。

“悟,舒服吗?”

那处最脆弱的凸起并不难找,位置轻易便能够到。按上去的时候,五条又尖叫了一声,前面抖动了几下,竟然颤颤巍巍地流下一股白液。这还不够,去过之后,五条像是食髓知味了那样,主动骑在了夏油身上,竟是还想要的意思。

发情的Ω简直就是一汪春水。光是用手指玩弄,五条就颤抖着去了两回,只不过肉棒还是肿着,再没有流出来什么东西。不过,Ω本身有需求的地方也不是那里,就算不被触碰,光是抚慰后穴就让他舒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此,当夏油停下手上的动作时,五条立刻黏到了他身上,带点委屈地哼哼:“不行,还想要……”

“别急。”夏油拂开他额前濡湿的碎发,带着他的身体又往上腾了位置,随后将自己的下装褪了一点。虽然才十几岁,但是夏油作为α的份量却一点也不轻。因为体位,五条没有看到那东西的具体尺寸,但是坐在那东西上面也让他有点发怵,忍不住偷偷瞄了夏油几眼。

夏油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只说:“想要不再难受的话,悟也要努力才行。”两个人自入校起就是搭档,五条自然能领会他的意思,可这不意味着他不会害怕。那么粗大的一根东西捅进来,不会把自己插坏么?可是傑说没有问题。

思量了一阵,他犹犹豫豫地环上夏油的脖颈,学着夏油刚才吻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将舌尖送了进去。看夏油的意思,五条明白大概这回自己是逃不掉了。可是能拖则拖,五条一心想蒙混过关,股缝湿淋淋地夹着夏油的肉棒前后滑动,用这样的方式来讨好他的α。

夏油傑很清楚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也没打算管——毕竟悟生涩的吻技确实取悦了他。显然在这之前五条从未跟人接过吻,只能像贪食的猫一样,毫无章法地在口腔内部到处乱舔。

过了一会,五条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夏油低头一看,发现悟伏在自己身上,晶莹的涎液从嘴角划落一线,样子像是在发怔。但是随即夏油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光靠接吻,悟就生生又高潮了一回,身下的蜜洞疯狂收缩着,从后庭流出的爱液将下身浇了个透湿。

就算是Ω,大概也没用几个那么淫乱的,更何况还是初次。如果是他的番,那么就要让结将他束缚住,不留任何跟其余α交合的可能。这个念头极大地刺激了夏油,他直接起身,将五条按在了垫子上。还未从余韵中缓过来的Ω根本无力反抗,毫无反抗地任由他掰开了自己的大腿。

大概Ω的身体天生就适应性爱吧。发情中的悟,不断哭泣着、不知餍足地像自己索要快感的样子,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即使这样也十分可爱,不如说,夏油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依赖自己的样子。

“傑、傑……”对他的阴暗本性毫无察觉,五条无条件地信赖着他,就连双腿也缠了上来。这样露骨的求欢完全由本能驱使,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纯洁还是淫荡。夏油被他缠得头皮发紧,但也仍然牢牢把控着主权,将五条的衬衫拨开来,就捻上了已经红肿翘立起来的乳珠。

严格来说,胸部并不是Ω的性器官。可是发情时五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敏感的,刚被掐上,他便颤了一下,随后将胸部努力挺得更高了些,方便夏油的玩弄。他是喜欢被这么玩的。之前,五条还跟风拿过巨乳女优的照片来当手机桌面,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这么玩弄。

“傑、轻一点……”被捏的狠时,他还会颤声求饶。被碰过以后,胸前的两粒乳珠又肿大了一圈,像是成熟的莓果,轻轻一掐就能溅出汁水来。

这样子弄,如果被挤出了奶,那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个问题,五条的脸就惨白了几分。他犹豫了一会,终于问道:“……该不会有奶水出来吧?”

就算是Ω,当然也是只有怀孕了才会涨乳的。夏油被他逗笑了,却没有把这个常识告诉他,只说:“如果有的话,吸出来就行了。”

“哎,当Ω真的好麻烦……”五条嘟起嘴抱怨。

“习惯就好了哦。”

夏油笑着又亲了亲他。两个人下边密丝合缝地贴在一块,汁水淋漓的,上边却是纯情如同课后的偷吻。对于这样的接触,五条很是喜欢,脸上的红晕不尽是因为情欲,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只有夏油傑这一个朋友,也没想过要跟另一个人构筑起这种关系。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未来,只是觉得就这样被标记也挺好,两个人永远不会分开。赤裸又炽热地抱在一起的时候,能听到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

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夏油,初次的意义都是重大的。尤其是夏油,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标记一个Ω,也是他如愿以偿,将悟据为己有。他并不觉得将白纸染上颜色是错误的。作为朋友,他会慢慢将许多为人处世的常识教给悟;作为α,他就有一生照顾悟的责任。

夏油不希望如此珍贵的体验留下任何遗憾,因此他一直忍耐,引导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前戏。就好像等待果实成熟一样,看着悟一点点被情欲引导着,由青涩转向甜熟。所有的抚慰都点到即止,就算是高潮也未能尽兴,反而让身体越发饥渴。

无须插入,五条就已经潮吹了几回,将底下的垫子都打湿了。可还是不够,他足够聪明,自行骑坐在夏油身上,一边提捏着发肿的乳尖,一边着急地想用不断收缩的肉穴套住阳具。可惜到底是初次,就算他掰着一边臀瓣,摇摇晃晃地想往下压,可是水淋淋的股间总是引导着肉棒滑开,只能在边缘象征性地戳刺几下。

如果说刚才五条还有些逃避心理,现在他就真的是被玩开了。不断挛缩着的后穴里边麻痒万分,乞求着有什么捅进来缓一缓。五条本来就不是善于忍耐的性格,可他现在发着情,全身都软了,只能努力用手指扒着肉洞,想要再掰开一点,扭着腰好让α的东西进去。可惜屡试屡败,最后他终于失了力气,倒在夏油身上发抖,软得像一摊烂泥的穴口却还是不争气地在往外流水。

“呼……傑……”

就算这样,他也仍然求救般叫着夏油的名字,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夏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理智、计算,都被抛之脑后。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往两边推开了五条悟的大腿,挺腰占据了从未被侵入过的径道。

“唔……!”

五条还在喘息着,原本是发不出声音的,可是这一下不知道是太爽还是太痛,他像被抛在岸上的鱼那样身体抽搐了一下,差点没背过气去,却被夏油控住,待他呼吸缓了一些,又重新抽插了起来。

虽说也是在哄人,但是因为前戏做得足,甬道通开了大半,被贯穿的时候五条实际上也没怎么受罪,只觉得里边酸胀得厉害,虽然不好受,但也能忍忍。五条没想到的是夏油刚才用手指玩他的时候,连敏感点也记住了,插穴的时候专往那些地方顶。

没一会儿,五条的喘息就变了调。察觉到这般变化,夏油俯下身来,摩挲着他的脸问:“悟,喜欢这样吗?……还舒服吗?”

五条怔怔地跟他对视着,这样剧烈的动作中,夏油的头发也散开了,垂落到他颊边。在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傑的神色如此温柔,让他想起平时在家里,佣人们虽然毕恭毕敬,但总是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但是没关系,反正我只要傑的温柔就可以了。这样想着,五条不自觉地笑了,朝他点了点头,“…嗯!”

这种孩子一般的应对,却让夏油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悟是自愿属于他的,这一声回应的意义比什么都重要,让年轻的心脏颤动不已。那之后的一切,交给本能就可以。无论是抽插、成结,还是内射,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回过神时,两个人的唇舌还纠缠在一起,五条的唇瓣甚至被他咬破了,血线浮在脸上,惊心动魄,宛如一朵精心培育出的茶花,雪白花瓣上横过绯线。

“啊……嗯……”

噙着口水和血,五条话也说不清了,只懂随着α的操干呻吟。只有当夏油凑近的时候,他才会费力地扬起颈子,伸出红润的舌头来舔舐。要在清醒的时候,总是闹别扭又任性的五条肯定不会这样露骨地撒娇,但现在他被插得迷了,反而显出黏人的本性来。

而夏油更不可能松开抱他的手。直到这场动静闹得太大,警校的老师带着医疗队强行闯入治疗室时,夏油也没有放开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昏暗的密室里,雪白的Ω背对着他们,像一具观音像那样盘坐着,脊背却扭得柔韧如白蛇。而支撑着他的α竟还在发情期激烈的交媾中维持着一线神志,从Ω身后露出半张脸来,投过一束冰冷的目光。

“抱歉,请各位出去吧。”

为了保证能够稳定应对各种情况,从事医疗行业的还是以β为多。发情期间的α攻击力暴增,眼看撞破了人家的情事,而这个α竟然还能保持理智,跟他们对话,此前从所未见。这个看似温和有礼的年轻α给他们带来的压迫感也前所未有,就像惯于狩猎的狼,悄无声息,却不知何时便能将人撕碎。

“嗯……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无论如何,流程还是要走的。医疗队长硬着头皮问道。

“没有。”

无须多言,那扇门被打开了而又关上,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02

五条悟被标记的消息当下就被封锁了起来。同校学生只知道当时有个Ω忽然分化,学校才紧急将众人疏散,别的消息却一无所知。

五条被家里送到一家私人医院里进行检查。得知视为家族希望的嫡子竟然成了Ω,家中上下无不震动。而在听闻他在分化之际就被标记的事实之刻,他的母亲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

所谓“住院”,不过关是禁闭的一个好听的代称。医院之中,各大家族的势力渗透也是盘根错节。里面的人都成了精,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也是门清的。

Ω的汛期不可能一天就结束。检验报告甫一出来,除了五条悟自己,所有人的心中都打了个突:他的腺垂体功能是正常的。之所以出现不能抑制的情况,是因为他和那个α的信息素实在太匹配了。在汹涌的生理本能之前,药物干预的作用完全是苍白无力的。要想解决问题,非得把腺体切除不可。

“总之,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医生将一沓病历在五条面前摊开,推了推眼镜,“您今年还未满十六岁。α和Ω的结合不仅看的是信息素的匹配程度,双方的性格、家庭条件也十分重要……尤其是Ω,作出选择之前更要谨慎。”

“不用啰嗦那么多啦,你们的算盘我都清楚哦?”五条打断了他,丝毫不顾及身上还穿着系带式的病号服,将腿高高翘起,“是要说手术的事情吧?那我拒绝。”

“但是,”医生叹了口气,“您和那个α都还没有成年。”

这句话的潜台词有二。首先,未成年的α和Ω都没有决定权;其次,这场标记来得不明不白,就算五条被夏油标记是出于自愿,但现在他被关在医院里,也无法出庭作证。

警校生是绝不能留案底的,可五条家的人要想在这件事上做些手脚,毁掉夏油傑的前途,也是轻而易举。

“那些老头子想干什么?”五条仰起头,看了医生一眼。从入院时起他的手机就被上缴,根本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事先告诉你噢,我不会在同意书上签字的。”

“悟少爷,我们当然不会强迫你。只是初次汛期一般都不太稳定,为了保守起见,入院观察是必要的。”

“切,都是借口罢了。”

“……”

看着他那张过于美丽的脸,医生不禁暗自叹气。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不可能不老于世故,看得出来,五条家的少爷大概是真的自愿被标记的。

他不由得庆幸,好在医院的消息从来都是闭锁的。不然让五条悟知道自己的α被隔离审查,大概又要闹了。

五条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两道秀眉慢慢地皱了起来。他平日里都是玩世不恭,此时心中不快医生注意到他的情绪,委婉地说道:

“悟少爷,请原谅我的逾越。无论如何,作为五条家的医生,我还是想劝您不要感情用事。那位名叫夏油傑的α,素质尽管无可挑剔,但毕竟是庶民出身。如果您尚未成人、便被标记的事情流传出去,不仅会毁了您的名誉,五条家也将会蒙羞。”

“那种东西我不需要。”五条翻了个白眼,双手环胸,“家族什么的,不过就是一堆烂木头罢了。”

这般大不敬的话语,医生全然不敢接下。他也明白,悟少爷在这件事上坚持得出奇,劝谏全无作用。再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医生叹了口气,朝五条行了一礼以后便离开了房间。

有一件事他没有跟五条悟坦承。在来到这里充当说客之前,他去见过那个年轻的α一面。

那个名叫夏油傑的α被拘禁了起来。调取档案并不难,夏油出身在日本东北的岩手县,是寻常人家的儿子。原本以为袭击少爷的是粗野的乡民,没想到夏油本人的个性却很沉稳。如果是寻常十几岁的孩子,意外标记了同学、又被以袭击罪的罪名扣留,想必都会六神无主。然而面对拷问,他的反应却异常冷静。

“请问,悟现在还好吗?”

这是那个α见到他们所说出的第一句话。关于他的履历,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看过。夏油傑,东京都立警校的优等生,综合成绩比起被视为五条家希望的五条悟还要有过之而不及。

根据教官的评价,他的处事风格远比同龄人沉稳,思维缜密,是难得的指挥型人才。这里边多少有为青睐的学生开脱的成分,然而问题恰好就在这里:从始至终,夏油都表现得太稳了。在五条出事时,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却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这群奉命调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早就看穿了,这个年轻人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五条身份特殊,是人丁稀薄的五条一族仅剩的嫡系。就算分化成为Ω,也不影响他日后继承家主之位——在这种情况下,标记他的含义就变味了。那不仅关乎一个α和一个Ω之间的纠葛,更和权力的更迭相关。

对于Ω而言,选择伴侣原本就是会影响后半生的事情。而出身在名门的Ω,他们的婚配涉及太多利益,更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却有能力和野心的α,会想通过标记这种Ω来借机上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说关于夏油的目的还是未有证据的推测,那么在真正见识过这个年轻人之后,这些调查官心中也有了定数。在拘留中,夏油傑的神情中竟没有一丝慌乱,仿佛他才是掌控着审讯室的人。这样的气度,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年。在审问中,无论这些年资比他老个几十岁的人向他抛出怎样的问题,他都不卑不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起任性到不通人情的五条悟,夏油看似恰当实则坚决的态度,要难搞得多。

夏油始终没有激烈地驳斥过任何对他的质疑。他所说的只有两点:其一,五条悟的发情是意外事件,来不及上报;其二,根据性别救助法,他当时携带了抑制药物去救援,是符合规定的。只是因为信息素太匹配,才导致药物失效。

调查官面面相觑。从录像来看,事情也与夏油所说的大致相符,挑不出疏漏。在现场,他们确实发现了空的药盒。但是包装药片的铝箔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通过人脉,五条家可以想办法来给他定罪。但是夏油似乎连这一步都想好了——除了药片的铝箔,现场还有一部分的证物不翼而飞,显然是他留的后手。原本他们已经准备正式提出诉讼,却因为证物不足而无法起诉。

夏油傑在侦查学上成绩接近满分的秀才。对于侦查和反侦察同样精通的夏油而言,检验和收取物证都不在话下。实际上,他已经预先将关键的证据,包括现场录像、药品包装和同学的供词先一步准备好,通过教官的关系交给了上级。

五条家作为公安老牌的御三家之一,与如今的警视厅上层关系微妙。无法销毁所有证据,就意味着留了首尾,不知何时就会被反将一军。五条家在各界势力盘根错节,也没想到会落得这样一个作法自毙的下场,以势压人的法则在这里竟碰了壁。作为唯一继承人的五条悟分化成Ω,还被标记的事情,一旦曝光,掀起的风浪难以估量。

夏油从禁室出来之前,有人送了一枚印章过来,玉石质地,底座刻有一朵梅花。那是五条家的家纹,印章并非全新,表面还残存着印泥的红痕,让人想起雪中的梅。

五条家沿袭数百年,这个印章的年纪,恐怕比夏油傑还要长。

印被推到桌面上。夏油冷眼看着,却没去接。他看得清楚,五条家送了这东西过来,是示软,更是想卖他一个人情。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算好的,怎么可能再让别人来割城。

他不动,来送印的人也难做。夏油傑算计在先,将了他们一军。但是家主瞻前顾后,一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被带成了谈判,每况愈下,到最后竟然落到要向后生让步的境地。

“夏油先生,这是家主托我带给你的。有这枚印章在,五条家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就算是你想当上警视总监,也不是不可以……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再跟少爷有所交集。”

“恕我拒绝。”夏油说道,“悟和我都是最强的搭档,也是命中注定的番。无论如何,叫我放弃悟都是绝无可能的。”

“唔……”来人沉吟片刻,也没有将印章收回,倒是将语气放软了一些,“您不妨再考虑一下。虽说当今华族制度早被废弃,下嫁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但为了前途着想,您完全可以站到更高的地方。”

夏油摇头:“早在标记悟的那一刻,这些事情我都已经有了觉悟。”

“世家宛如深潭,水比岸上的人想的更深。您有如此心性,不必执着于裙带。解除‘结’的契约,往后进入政坛,也不必落人口舌——”

“悟同意将结摘除吗?”

“啊?”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夏油竟然会打断他提出的条件。

“他不会同意的。”夏油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居高临下地笑了笑,“手术对于Ω身体的伤害太大了。单从这个角度来讲,作为他的α,我也不会同意。”

来谈判的人带着贿物,悻悻地走了。他知道这件事十成谈不妥,威逼的法子牵涉太多,利益错综复杂,硬磕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至于利诱,夏油傑已经把这条路封死了,宣告此路不通。不久以后,夏油傑也被宣告拘留解除。

他出去的那天,五条就蹲在禁闭室门外的樟树底下等他。一身全黑的长袖长裤,墨镜把半张脸都遮住了。五条虽然见不得光,眼神却很好。夏油刚出来,他就看到了,嘴咧起来,支着脑袋嘿嘿一笑。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虽然这么问了,但夏油也不太惊讶。在被拘禁的日子里,他身上所有的通讯工具都被上缴,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夏油猜想悟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不过,就算悟没有来,他也会去接他的,就像悟在这里等他一样。

“我问了夜蛾老师。”五条说,“他还不情愿告诉我呢。”

五条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嘟嘴,脸也会显得有些鼓,像个包子。几天不见,夏油却觉得他似乎瘦了一点,下巴尖了不少。发现这一点时,仿佛胸口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让他微微悸动。

夏油抬起手,摸了摸五条那头柔软的白发:“也别说老师了,这次能留住证据,也多亏了他帮忙……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知道欸。”

五条晃了晃脑袋,却不是要把他的手甩开,而是精神放松到了极致,就像一只正在抖毛的猫。日光从樟树叶的缝隙中泄露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也在轻轻摇晃着。五条悟终年不晒太阳,皮肤白得近于半透明,连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那阵悸动早已消失了。好像水中的杂质,没过多久,便慢慢沉淀下去。夏油沉默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五条,隔着镜片,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澄澈,里边什么都没有,对已发生的、未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

那是他曾经的挚友,他曾经的Ω。十六岁的五条,属于十六岁的自己,而现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一种值得称道的关系可以维系。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夏油虽然叛离警部多年,习惯还是跟在学校时一样,凌晨五点就醒。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得很紧,外边又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根本连一丝光都没有。只有从枕边传来的呼吸声,才能告诉他五条还在身边。

临时标记不需要在体内成结,只要咬破后颈的腺体就行。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挺怕疼的人,但昨晚被标记的时候,却一声未吭,连象征性的挣扎都不曾有过。夏油知道他在自己这里一贯温顺,但是这样听话,大概也是因为疲惫。所以他也没有真的怎样去摆弄五条,做完了,夏油抱着他去洗澡。真的上了手才知道,五条那么高的个子,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肉。少年时期那点若有若无的婴儿肥都消退得一干二净,抱上去都能摸到骨头。

到浴缸旁边时,五条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蜷着,头靠在夏油肩膀上。

“太困了……”他嘟囔着说,“看你干的好事,我几天都没……”

“没”字后边说了什么,夏油听不清楚。只看到五条头一沉,眼睛闭上,真的在他怀里睡着了。

其实五条体力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基本上跟α没什么差别。以前两个人一起搭档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扛着,不过等那根绷着的弦一松,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就散了。任务一结束,回到宿舍就开始昏睡。夏油照顾他照顾出了经验,要是放五条一个人在浴缸里待着,保不准会溺水。于是先将温水接好了,再让五条躺进去,一点点地帮他清洗干净。

五条家唯一的嫡子、警界实至名归的第一人,这些在旁人看来遥不可及的称号,对于夏油而言都没有意义。现在,像婴儿一样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身体,被他触碰的,只是五条悟这个人而已。

比起在梦中,眼前的五条更加真实、苍白,如同一件经历时光打磨的瓷器,从前显露的棱角都被隐藏了起来。可是单看外表,用毛巾擦干五条的脸时,他的五官又好像一如往昔,像瓷器那样不曾改变。在氤氲的水气中,作为清醒的那个人,夏油明白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他的手在五条的额头上停了片刻,温温热热的。大概是因为泡在水里,体温也高了一些,探不出发热退了没有。夏油撤了手,在半空中却转而握住五条骨节分明的手腕,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手背。

按照立场,他们本该是敌人。可是五条轻描淡写地把敌对的气氛给化解了。五条对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在这十年中都未曾改变。如果他怀有心怀叵测,像白天醒着的时候那样戒备,是不该这样轻易地就睡着的。

他不怎么爱说自己的事情,却不代表夏油不知道。警部的水不比道上的浅,不如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警界内部从上到下都是一摊浑水,黑帮跟警员勾结、有能力的年轻人囿于根基浅薄、上层又沉溺于门阀之争,在这种环境下,五条还在靠着他的应变来侦破案件,保下人才,已经是十分不容易。

警界这个地方,说白了是离风平浪静太远,离罪恶太近。在这个地方,说白了就是一片弱肉强食的丛林,得势时别人都敬你三分,一旦失意,下场那就不单是被落井下石。前途无量的搜查官,最终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也不是没有。

五条悟是里边最特别的一个异类。他培养后进,却不拉帮结派;出身名门,偏偏从不给那些士族面子,硬是靠自己的能力开出了一条路。

可是上层那些派别,一天不除,这条路的尽头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路。

夏油承认,他也是地上的人之一,并非五条这样的天才。可是站在地上,也有地上的好处。五条看得见、却不明白的那些人性的恶,他可以替他尝了。有些事情,他原本就不求五条明白。

夏油还记得他出事以后,临走前约五条在新宿见了最后一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五条真正发怒的样子,从墨镜底下能看出他的眼睛都红了,比起愤怒,更像是说不出口的悲伤。在那一刻,夏油才感觉到,原来他也是真的有心的,仿佛被从天上拽了下来,真正有了弱点、有了重量。

在新宿,五条看着他的眼神又伤心又痛心。四目交接的一瞬间,夏油就明白了,五条知道他早就做好了决定,无法动摇。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暴行?只要有一个理由,他都能不惜代价,替夏油圆上,让他能够回去。然而夏油把他约到这里,只是为了最后见一面,告别了,从此就一别两宽;再说直白点,难听一些,就在原地五条将他当作逃犯处决,都是理应如此。夏油替他带了枪,就是方便五条对他动手。

可惜五条虽然颖悟绝伦,道心却不甚坚定。不仅没法真的将他捉拿归案,还被夏油取了体术的优势,用唇取代了枪,短兵相接。那一刻,像是无数火药燎着,下一刻就要燃烧殆尽。夏油还记得,那时五条家派人来谈判,警告他:悟少爷跟你不是一类人。那时夏油并不懂,可后来他自己接手的案子多了,慢慢明白,这句话其实是对的。五条的世界,并不需要他去插手,他也无法一览那个世界的全貌。哪怕是有结的契约,信息素的依赖,也无法构成两个人之间亲密无间的距离。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所以他要硬着心肠,跟五条断了。反正他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分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五条,都是少了个弱点,对谁都好。

可是心这种东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夏油早就看透了,他是个贪心的人。在道上开拓的疆土,他要;五条悟这个人,他也要。明明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可他偏要勉强。勉强不得,那也不过一死。

“傑……”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五条的呼声。声音含糊不清,说不出是梦话,还是刚醒。来不及回答,一双手已经从身侧抱住了他。空气里浅淡的奶糖气味还没散。夏油转过身去,手盖在了五条的手上。五条软绵绵地哼了一声,显然还没醒,整个人都处于一个任人摆布的状态,像只过大的布偶玩具,偏偏搂得很紧,像是怕他离开那样。

“悟。”夏油轻声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五条才闭着眼睛,蹭了他几下。

Ω刚被标记时,都会对α表现出异常的依赖。然而夏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依赖。他低下头,手指扣进五条的指间,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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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生和同事看来,五条悟一天24小时里大概有20小时都泡在案子堆里,要不就是在现场和侦查课两地奔波,简直就像一台高强度运作的机器,鲜有能歇下来的时候。

不过,五条悟的个性倒没有多数工作狂那样神经质。非要形容的话,虽然已经奔三,但他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人的自觉。

比如现在,作为学生的伏黑惠就不得不在奶茶店门口等他。

周末的商区总是热闹过头。糖精和炼乳的甜蜜气息直冲脑门,光临这种饮料店的大多都是青春靓丽的女高中生,穿着与季节不符的短裙、过膝长袜,举着装饰着可爱兔子挂饰的手机和同伴自拍。这里是商业区,怎样算人都不会少,嘈杂的环境让伏黑的太阳穴一阵青筋直跳。

可恶,真想揍那家伙一顿啊。手头的案子还没结,就把人拉出来买奶茶,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一课课长的自觉?伏黑暗自腹诽。

“哟,惠!这里这里。”

害他在这里煎熬的罪魁祸首终于出现了。站在一群可爱jk当中,戴着墨镜、一身全黑,毛衣领口堆到下巴的五条悟,怎样看都是格格不入的可疑人物。偏偏这人一点自觉都没有,手上还拎着一大杯满料奶茶,招摇地朝他晃手。

口味清淡的伏黑惠看着他,又觉得一阵头疼,一时不知道该指责这家伙任性地把自己从警校里拉出来,还是指责他这样嗜糖,迟早有一天得高血糖症比较好。

“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一股闷气在他心中堵了半天,伏黑终于开口。

“欸,这家店很热门的,排队都要好久。”五条自顾自地把吸管插进奶茶里,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知道惠不喜欢甜的,所以没你的份啦。”

伏黑被他回的又是一哽,过了会才道:“我不是说这个。听禅院学姐说,你昨晚没有在警视厅加班。而且……”他犹豫了一会,“昨天本来我要交一份资料,但你也不在家。”

“好感动,惠是在关心我吗?”五条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没关系的,昨晚我是去取证了。”

社会默认的距离感在五条身上是做不得数的,有事没事,他都像爱撒娇的猫那样往别人身上靠。更何况五条还是他的监护人,虽说年龄只差个十岁出头,但真要算起来,他还要尊称五条一声养父。

“喂!你……”伏黑惠以为五条又是要来揽自己肩膀,刚想躲开,没想到他的手在半空停住,没落在他身上,只是轻轻掸了一下伏黑肩膀上的灰尘。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伏黑还是嗅到了热奶茶都掩盖不了的甜蜜气味。酽得过头,竟有了一丝酒味。他愕然地望向五条。

“你喝酒了?”

还没反应过来,五条早就收了手,闲闲说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不要管比较好哦。”

骗人,明明你从不喝酒,伏黑心想。但他也明白,五条这样插科打诨,不过是轻巧地把他推到千里之外,像一扇紧闭的门,回绝了一切探究的可能。

真是好险,五条心想。他都忘了,惠的鼻子灵得跟狼狗似的,再靠近点说不定连傑的信息素都能闻出来。好在他脸皮厚,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是漫不经心地:“欸,你说什么文件要我签啊?”顾左右而言他,还真的给他抓着一个话题来圆场子。

“是警视厅的推荐信。”伏黑别过头去。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来找五条,每回都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更何况,他不想再欠他更多了——他偷着看了五条一眼,那人不笑的时候,薄唇稍微往下,显出几分冷情的真容。

距离他跟五条悟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了十年,可是伏黑仍旧不懂他。就像站在清澈的潭水边,水面能够照出人的倒影,在岸上的人却永远看不清水底的景象。

伏黑惠不知道的是,他以为深不可测的老师,此时也无声地松了口气。

昨天他跟夏油傑胡天胡地了一个晚上——既然是交易,那就做个够本,原本也是理所应当。后来他直接累得直接昏过去了,夏油也没有趁机在体内成结,彻底标记他。他只是依照约定,咬破了五条的后颈,完成临时标记。

在这方面,夏油一直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如果换作别的α,跟一个ω发生关系的时候,要说不去成结,那几乎就是个“我就蹭蹭不进去”的笑话。α受到信息素支配时,都会变成一个强势的入侵者,本能压倒理智,这是他们的生理所决定的。如果是别人跟他提出这个交易,五条肯定会当成玩笑来看,可是这么讲的人是夏油傑。既然他这么说,就一定会做到。

五条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旁边的被褥是冷掉的,显然距夏油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窗帘被拉开了一小道缝隙,这里是夏油的房间,未经他的允许,不可能有人窥视,更别说进门。只有早晨流露的日光,可以代替夏油来叫醒五条,在他将醒未醒时,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五条记得昨天自己直接昏睡过去,还没来得及洗澡,可身上却很干爽,就连隐私的地方也并不觉得特别难受。想也知道,夏油帮他收拾过,也许还上了药。不然,就留他这样瘫着,到了第二天非得独自处理烂摊子不可。

“哎,还真是……”

洗漱的时候,五条对着镜子打量了一遍,从下颌到大腿内侧,都散落着痕迹,竟没有什么地方是能看的。年轻时他抽条太快,肌肉还没来得及跟上,就已经分化成了Ω,显得有几分瘦削。最近忙着办案,估计又轻了几斤,从侧面看过去薄得跟白纸一样。那些遗留在上边的红痕,就像被胡乱涂抹的印泥,更加触目惊心。

五条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一排明显的伤口,和这些痕迹一样,是夏油留给他的东西。

昨天脱下来的衣服搭在床边椅子上。是样式经典的立领衬衫,白色,五条的衣柜里有好几件。他把衣服换上,却发现衬衫领根本遮不住脖子上的吻痕。

麻烦了啊,五条有些懊恼地一屁股坐到床上,挠了挠头发。就算他平时再怎样漫不经心,这点面子还是要讲的。不知道现在找人准备衣服还来得及吗……五条一边想着,一边划开手机,准备叫伊地知去跑腿。

“衣柜里有我新买的毛衣,吊牌还没有拆。要是原来的衣服不好穿了,你可以先穿这件。”

还没来得及找出伊地知的电话,夏油的短信已经发了过来。五条穿着睡袍走到衣柜前面,里边真的有一件全黑的毛衣,整整齐齐地挂在木制衣架上面。五条把它取下来,发现还是高领,正好将脖子遮住。

……还是那么周到啊,五条心想。从前他们搭档的时候,夏油就是习惯想的更多的那一个,大到战术安排,小到起居琐事,基本上用不着五条来操心。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候的夏油傑也才十几岁,在已经二十多岁的五条眼里还是个孩子。可在十几岁的五条眼里,比起在他身边各怀鬼胎的成年人,夏油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对象。年轻气盛,那个时候他总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就算到现在,五条也不觉得这种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实际上,就算昨天夏油提出要彻底标记他,他大概也不会拒绝。

可是他真正想要夏油做的,夏油从来不可能同意他。

五条从来不是个矫情的人,洗漱完以后,收拾好身心,也该各行其道了。和伏黑惠在街上闲逛没多久,五条接到了警视厅办公室的电话。警方在东京郊外找到了失踪已久的祈本里香,经过指纹核对以后可以查认是本人,立时以“故意杀人罪”对她宣告了拘留的决定。

——按照约定,夏油傑把她放了出来。在跟情爱无关的方面,他从来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欸,本来还以为会迟一些的呢。”看着信息,五条自言自语地说。他把喝空了的奶茶扔进垃圾桶里:“真遗憾,约会要提前结束了哟。”

“请你不要用这种暧昧的措辞。”伏黑不为所动,“……是工作上的事?”

“嗯。最近那件案子有了进展。证物取到了,惠要过去看看吗?”五条偏了偏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然!”一听到有正事要做,伏黑惠一扫刚才萎靡的状态,立刻精神起来。

刚到办公室,里面会议桌的两边几乎坐满。五条迈进去时,墙上时针已经白纸黑字地指向过了十点三十八分,距离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分钟。

就算在偌大的东京,这起案子的严重程度也十分可观。搜查课内的气氛仿佛降至冰点,跟着一起来到警视厅的伏黑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椅子,坐到了禅院真希旁边。刚刚落座,就听到他这位以性格冷酷著称的学姐低声说:“……悟这个笨蛋,怎么叫这么多人过来?”

“抱歉,前辈——”

“跟你没关系。我说的是那个家伙。”

禅院真希断然截住话题,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哼”了一声。伏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长桌尽头,会议室的大屏幕之前,坐着一名黑发青年。他是除了五条之外,室内唯一没有穿制服的人。虽然五官堪称英俊,然而神色阴郁,双眼下的黑眼圈十分浓重。

生面孔啊,伏黑心想。按照禅院学姐的态度,大概不是警视厅的人。大概是跟案件相关的民众吧?反正老师一向任性妄为,让普通人参与组会也不算新奇。

“禅院学姐,请问有纸质资料吗?”

“唔,你看吧。不许拍照。”

“知道。”伏黑答应着,拿过推到自己面前的一沓文件翻看起来。半分钟以后,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虽然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但是这起案件的恶劣程度还是超出了伏黑惠的想象。一周以前,在东京都内发生了一起连续分尸杀人案。被害人均为20—30岁的青年男性,有黑道背景。警方从现场的残肢中拼凑出了四具尸体,在被发现之前,这些残骸都被收捡在集装箱里,用塑料胶纸捆紧,里面还堆着除味的炭包。

“早在10月份的时候,在埼玉县就有相似的案件,但是一直未侦破。”禅院真希说,“你应该知道的吧?那起案子离你家挺近的。”

“是无论是作案手法、还是被害人的……癖好,也有相似之处。”在提到共同特征时,伏黑犹豫了片刻。

“是的。悟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不过这次有所不同,被害人没有明显的恋童倾向,只是些混混而已。而且,从十一月份以后的被害人血液中,都检验出了致幻药物。”禅院推了一下她的平框眼镜,“原本我们的想法是这次的凶手是模仿作案,却被悟否决了。亲自检验过遗骸以后,他认为凶手始终是一个人,你仔细看——”

真希将资料中的尸检照片给他翻了出来:“切口整齐,皮肤有少量烧焦痕迹,在近侧有勒痕。凶手作案的时候相当冷静,还懂得扎紧血管减少血流,方便处理现场。”

“对医学和解剖都有一定程度了解……反社会人格?”

“不清楚。我们分析了这次案件里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发现他们有敲诈勒索的前科,还是黑道贩卖迷幻药的下线。之后不久,这群人的尸体就被发现了,而曾经被他们勒索的受害者的女朋友也在近期失踪。”

伏黑敏感地察觉到,那个陌生的青年大概就是被死者勒索的人。不过,他对那个人的印象却不错,比起死者,伏黑更愿意把他叫作受害者。

“五条老师为什么会让他来这里?”

“谁知道呢。”禅院真希说着,往长桌尽头看去。身着便服的五条在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悠闲,正借过后勤为他泡的咖啡,往里边不要钱似地倒糖块。

也只有笨蛋才会在这种时候迟到了吧,她不禁心想。在外界看来,搜查一课算是战功赫赫,不过从不接受采访,算是警部最神秘的一个部门。只有圈内人才知道,这班台子根本就是五条悟搭起来的,比起他们这群人来说,大概悟才是警部最大的问题儿童。

不过,比起笨蛋,禅院真希更讨厌的是尸位素餐的上级。都内发生了这么大的案件,那些老头子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侦破,而是掩盖消息,白白浪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

她并不认为乙骨是凶手。然而怕麻烦的上级却认为乙骨有动机,所学的专业也具备作案能力,想直接走流程把他拘留,免得事件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关键是,乙骨本人对待指控也非常消极,虽然没效证据表明他是凶手,但他也并未对自己做出过任何辩护。要不是被悟保着,大概他已经进监狱了。

“话说笨蛋悟昨天去哪里鬼混了?我们加班他都没来。”她没好气地对伏黑说道,撑着发青的眼角自言自语,“好像还换了件衣服。”

“……”

伏黑想起今早在五条身上闻到的酒气。那不是五条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垂下眼,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沉默。

“嗨,憂太。”对办公室内的低气压视若无睹,五条拉开自动椅,悠闲地坐到青年身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没有休息好?”

“……嗯。”乙骨应道。

“别在意,这也是审讯必备的一环。毕竟你身上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澄清呢。”五条将手搭到了他的座位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椅背。

比起安慰,这已经可以算作是骚扰的范围了吧?目睹全程的众人不禁腹诽。如果换个人来这样做,估计警视厅就要被投诉了。可这是五条悟,别说收到投诉,估计信件在被呈递上去时,已经被他中途截下了。

“我说,录像也开始了吧?”

“是,五条先生。”课内唯一担任后勤一职的伊地知兢兢业业地抱着一沓资料迎到五条身边,向他汇报,“今晨7点39分,我们收到接报说在郊区废弃工厂内发现有疑似被绑架的女孩,在当地民众的协助下进入厂房。当事人是一名19岁上下的少女,手脚与口部被胶带捆绑,身上并无虐待或挣扎痕迹。根据鉴定科的结果,她就是祈本里香无疑。”

“看看她的状态如何吧。”五条打开了他的笔电。屏幕另一端连接的是审讯室的摄像头。镜头下,端坐着一名纤弱美丽的少女,脸色苍白,长发低垂。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根本让人难以将她与东京都内的连续分尸杀人案联系在一起。

五条并未将监控投屏。然而坐在他身边的乙骨,却可以看到屏幕上的影像。仿佛心有灵犀,在他望向电脑时,里香触电一般往摄像头看去,眼神中竟有一丝近于疯狂的热情。

“……憂太!”从耳机中,能够监听到女孩的叫喊。见到她这般情境,从乙骨的脸上闪过悲悯,却还是执着地望着她。

“祈本小姐,请冷静。我是五条悟,搜查一课的课长,也是您的案件承办人。”五条悟调整了一下屏幕朝向,将电脑摆向了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位置:“因为证据不足,所以您的恋人目前还是自由身。不过具体会怎样,就要看接下来的情况了。”

热度退却,祈本里香立刻恢复了冷静:“请自便吧。憂太是无罪的。”

“那祈本小姐你呢?”

“……”

监控那头沉默下来。搜查课其他人虽然也看不到审讯现场,但也大概知道谈话进入了僵局,目光纷纷落到他身上。五条恍然不觉,搅拌着他的重糖奶咖,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脑。少女的影像清晰地投在屏幕上,与他四目相对,说不出是冷静还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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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发生于埼玉的分尸案,还是近期在都内暴露的集装箱尸块,现场都相当整洁——正因为这种过分的干净,才更让人感到棘手。

“嫌疑犯是那名女性?”

即便跟着五条一起跑了几年大大小小的现场,在看完资料以后仍然难掩震惊的表情。在视频审讯进入瓶颈以后,五条便带着乙骨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剩余的人继续会议。

“根据乙骨提供的证据,祈本里香患有偏执型精神障碍,需要定期服药。我们去找了她的医生,也提供了相符的证词和诊断结果。”

“……是为了减刑吗?”

“就算有这个意图,祈本患有精神疾病也是事实。而且,去年她还做过心脏手术,我们请硝子小姐确认过,情况并不乐观。”真希按揉了一下紧蹙的眉心,“不仅是她有可能钻保外就医的空子这种问题。这个案子相当麻烦……毕竟是悟主动要求接手的,在背后也许还有一些隐情。”

“这样啊,”伏黑惠继续翻阅着卷宗。因为五条,虽然还不是正式职工,但他可以毫无障碍地浏览内部的一些资料。因为现场发现时间长短、以及气温的高低,遗体的保存情况也各有不同。目前状态最完好的还是十二月份的残肢。跟之前不同,这一次的尸块并未经过高温蒸煮,(可能是准备处理),因此警方很快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耐人寻味的是,现场的发现人还是疑犯的男友,乙骨憂太。因为受害者和他的经济纠纷,所以乙骨第一时间被认定为凶手,经过五条的周旋才暂时解除了拘留。不久之后,里香才现身落网。

根据寻常逻辑,一个朝不保夕的偏执症患者,即便只是身边人的安全受到威胁,也可能刺激她的症状发作。一场因精神障碍导致的连环杀人碎尸案。如果不是老师负责这起案件,大概就要被上面这样定性了吧。

“被诱导的精神障碍患者犯罪,那帮老头子就是这么认定的。”禅院真希没好气地说,“但是悟看过现场以后,认为案子另有隐情,还跟他们吵了一架。”

根据家入硝子的验尸报告,这些人都是死于苯丙胺过量的脑出血。不过实际上,因为这类药物强烈的兴奋和致幻作用,很有可能受害者在生前便受到了肢解。在极度欣快的幻觉中体验身体被锯开、逐渐失血休克的痛苦,不知道该说凶手的恶趣味过于反人类,还是精神障碍患者的思维常人根本难以理解——

“禅院学姐。”他出声叫道。

“嗯?”

“有大剂量毒麻药品的残留,她是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

“不知道。乙骨是医科生,学业繁忙,并且为了费用课下也会去打工,实际上跟祈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他也无法确切提供祈本的活动范围和人际关系。据他所言,祈本性格内向,尤其厌恶女性和年长的男性。照理而言应该社会关系并不复杂才对。所以也有一种说法是,这些药品是乙骨提供的——”

真的是这样吗。伏黑沉默下来,扭头望向办公室的窗外。霞关乃至整个东京,一片风平浪静。

乙骨被五条一路带到了审讯室门口。

五条走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亮出后背,丝毫没有顾忌被袭击的可能性。他生得瘦长,后颈从高领毛衣中突兀地露出一块,白得刺目。从第一次见面,乙骨就明白,五条悟不是普通人。任何平常的事情,在他身上都显得不平常起来。就连推平了的发尾也是,在他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叫人想要探究,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还没说什么,五条先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乙骨有种直觉,这个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容易亲近。就像有层玻璃壳子,把他和外边的世界隔绝开来。五条就静静地站在那一端,俯瞰风景。

“您是我们的恩人。”乙骨说道,“随意询问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失礼了。”

五条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苍白的眼睫,若有所思:“该说你是敏锐还是迟钝呢?其实都无所谓,我能帮你脱罪,是因为你确实是无辜的,至少从法律上来说。至于里香的事情,在幕后还有其余的人。她只是一枚弃子,真正该报应的是那些家伙。”

他这句话说得旁若无人,直白得过分。就算是对警部毫无了解的乙骨憂太,也在里面察觉到了一丝肃杀。被留在警视厅的这些天,他多少也明白了五条在暗中抗衡的是些什么人。偏偏他平日里云淡风轻,叫人看不出身上挑着的那些担子。只有在这样偶尔的时候,真相会流露出狰狞的一角。

“五条先生,是那些黑帮在背后主使吧?”他轻声说,“您跟我说过,只要把那些家伙指认出来,就有解救她的可能。我也会出力的。今后……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会为您做的。”

“呵呵,我也没那么立派。只是见不得年轻人被老家伙们当棋子随意操纵罢了。青春总要没有遗憾才对嘛。”五条像没有骨头一样斜靠在墙上,抬起眼,揉了揉乙骨的发顶,“加油哦,憂太。”

他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看似敦厚,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打发。干脆示了个软,半是诱哄半是真心,透露了点底细。

露了底,就是在劝退,叫人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可惜乙骨在这时偏要不识眼色,穷根问底:“您是说,幕后黑手还不止盤星会吗?”

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还嫩了些,一试就给交代出来了,五条在心中暗叹。但他骗人交了底,自然不必遵守礼尚往来的规矩。直接装听不见,转过身去,又是一道白桦树似的背影。

“五条先生!”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唔,怎么了?”五条悟回过头,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前嫌疑犯和现嫌疑犯的会面可是很罕见的,特意给你们破了例,要珍惜哦。”

既然装聋不够,那就再顾左右而言他。对着乙骨沉黑得没有一丝光的眼睛,五条视若无睹,掸开那只手,掏出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想要套他的话?这个年轻人还不够格。甚至连够不够格,是否勾心斗角、死缠烂打,对于五条都不是问题。只是关于夏油傑是一切,无论是他的组织,他们之间的那场交易,还是那回不去的三年,都会被五条装在箱匣之中,沉进深不见底的水塘。生前死后,都不会见于天日。

短短数天的拘禁极大地消耗了里香的精力,让她看上去比刚被逮捕时还要衰弱,整个人极度瘦削苍白,脆弱得像秋天一触即落的枯叶。然而当见到乙骨的时候,她竟然迅速振奋起来,稍微凹陷下去的眼眶也绽放出异样的神采,猝不及防地扑到窗前。

“你终于来看我了,憂太!”

“啊,是……”

虽然看上去局促,但乙骨还是将手放在了玻璃上,两人的掌心印在一起。五条站在一旁,双手环胸,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他注意到女孩手背上还残留着输液胶布的痕迹。

祈本被拘留以后,警部照例为她进行体检,结果显示她的营养状态堪忧。为了防止意外,五条特意嘱咐看守要定时为她注射糖盐水。尽管如此,从见到恋人的那一刻开始,祈本里香的脸上就泛着薄弱的红晕,叫人根本无法把她与犯罪之类的沉重词汇关联起来。

“说好了哦,要永远在一起。” 祈本微笑着说道,“我相信憂太会拯救我的。”

真是年轻啊,五条心想。

坊间一直流行着一种说法,因为信息素,沉浸在爱情中的Ω会比平日里更加美丽。他之前从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依据,在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以后,也不认为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无论是爱情还是信息素,过于相信它们的力量,最终都是一种迷信。

“真遗憾,祈本小姐。”他说,“虽然根据从你身上得到的线索,目前案件取得了很大进展。但是你应该也知道,还有些家伙没有被揪出来——也就是说,在事情得到真正的解决之前,我们不仅没有可能释放你,就连憂太的人身自由也要继续受到限制。”

“可恶,怎么会这样!”

“那就让我们谈谈吧,现在我只想知道关键。审讯人员对你一直很头疼,毕竟因为你的身体,以往的手段都不适用。谈判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为了憂太,我做什么都可以哦。不过,在见面之前倒是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人呢。”祈本情绪转换极快,话音未落,俨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嗯,这样说的意思是之前有人跟你提起过我吗?”

“五条先生应该能猜到吧。”

五条单手支颐,流露出几分苦恼的表情:“所以说,树大招风还真是没办法呀。”他看向乙骨,“现在可以了吧?看来祈本小姐精神不错,你也可以稍微放心了。至于审讯,憂太你还不是警部人员,所以不能留下。”

“五条!”听到他要支开乙骨,里香秀目圆睁。

“是。”乙骨垂下眼去。跟亢奋的女友不同,这段时间里他的心理受到了各种压力的折磨。种种迹象表明,祈本里香确实参与了犯罪——按照常规,他能为其所做的只有争取更多的探视机会而已。

想要拯救她的话,你也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行。在当时,五条是这样跟他说的。无论如何,乙骨也觉得这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在见到里香本人以后更是确认了这一点。对于性格温厚保守的他来说,在目前情况暧昧不明的情况下,女友能够受到五条为首的搜查势力保护,总比和磐星会继续扯上关系要好。

向五条拘谨地行了一礼以后,乙骨离开了房间。铁门落下的那一刻,里香扶着探视窗,目光像一枚针,阴郁地朝他望了过去。

“现在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来玩你问我答吧?”

五条悟却视若无睹,拉开窗台前的圈椅,五条放松地靠在上面,双腿交叠翘起,十指交叉:“从现在开始,你的供词至关重要。究竟坦承几分,都会对未来有所影响。”

“我当然可以说,无论是百分之百,还是百分之八十,都无所谓。不过——”

隔着透明的壁垒,祈本里香也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了审讯椅上:“您对夏油大人还真是毫无情分可言呢。”

夏油傑的办公室之一,在都内某处高楼的顶层,也算是他发家的地方。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里地段也堪称绝佳,站在落地窗外便可以俯瞰都市风景。就连深居中心的警视厅大楼,也遥遥可见。

人站在高处,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够凭着地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鲜少有α不会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夏油作为一个典型的α,却是不例外中的例外。

要论奋斗史,就算在诸多黑道之中,他的经历也是格外残忍。据说这栋大楼最初是某个教派的总部。然而在夏油叛出警视厅后不久,那个教派的法人和教祖便暴毙身亡,现场的血腥程度超出许多人的想象。再后来,这栋楼连着周边地皮的所有权便到了夏油手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命案和他脱不开干系,可他偏偏能做到天衣无缝,叫黑白两道的人都抓不到把柄;在此之前,堕入黑道的警察也不是没有,可做得像他这样狠绝、这样明火执仗的,也只有夏油傑一个。

夏油这个人向来果断,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一路拼杀上来,很难不让别人不把他看做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可是当他来到顶峰,望向窗外,眼神也是漠然。目空一切,俯视众生,里边什么都没有。对于权力,他握在手中,却不沉迷;像烟和酒,他会抽,却不可能上瘾。就算是跟着他最久的属下,也猜不透夏油在想什么。

只有当他不经意地看往某个方向时,才会有细微的迟疑。那个眼神稍纵即逝,即时不过0.2秒,跟流星划过天际的时间差不多。可是那已经足够了,虽然是一瞬间的动容,可对于夏油而言,已经弥足珍贵。在这个位置上,哪怕是一丝破绽也足以让人摔得死无全尸。他每日心算,应时条理,将破绽的时限缩短到刚出现便可以自我修复。可这并不代表它并不存在。

“夏油大人,将那个女孩放走真的没事吗?”

在得到许可后,门应声而开。身着干练裙装的丽人怀抱一叠文件径直来到夏油面前,精致的妆容也难掩忧色。

“嗯,没事。这只是我跟某人的交易而已。”夏油微笑着说道。无须多言,什么事情只要他表过态,那就基本上等同于说一不二。

五条悟。

秘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得到这个答案并不难。只要涉足黑白两道,哪怕是中间那条灰色地带,都会听说过他。秘书自然也不例外,磐星会的生意不全在暗处,有不少明面上的商业往来也要经由她手,警界的关系也要捋过一番。但是关于夏油和五条两个人的事情,一些没法拿到空气里晾晒的真相,反而是从祈本这个外人那里听说的。那个女ω年纪不大,却格外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夏油大人在看向霞关时,总是会稍微停驻一会呢。有一回,祈本里香是这样说的。当着她的面,嘴角带着一丝幽微的嘲笑。

秘书不喜欢她,可夏油要把祈本当成一把刀子来用。说到底,那个女孩就是一枚不定时会引爆的炸弹,过于敏锐,难以把控,用不好反而会伤到己身。身为夏油大人的助手,她有责任劝他谨慎,万一叫祈本被警部控制,透露了什么消息,那都是不可预计的事情。然而满腹说稿已经打好,在进入办公室、见到夏油傑以后,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动摇不了什么。

夏油之于她,是一个不可预估的世界。站在顶处,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03

五条悟还没从审讯室出来,上层的电话却先一步打到了他的助理伊地知那里,要求他将调查报告先交出来。理由也很充分,据说那里边的监控不巧断了几分钟,情况未明。说难听些,就是怕五条跟疑犯暗通有无。

伊地知在五条和上层之间的夹缝里待惯了,但还是第一时间报告给了五条。没想到五条对此反应平淡,说你把报告给他们看吧。审讯的结果过几天会上报的。

伊地知举着手机,有些犹豫:“那……五条先生,现在录像缺了几分钟,如果上头还要问起来呢?”

“由不得他们不信。”五条的语气少有的冰冷,“报告上白纸黑字已经写清楚了。这次的审讯只是我个人提出的,此前该做的都做完了,没有让那群老头子质疑的余地。”

这句话倒并非虚言。连环碎尸杀人案是毫无疑问的重案,投入的警力和必要的鉴定工作都十分可观。前期因为案情扑朔迷离,调查工作一直无法推进。直到五条便强势插手,协同搜集了许多资料,每一环都做得无可挑剔,才逐渐抽丝剥茧,最终锁定了嫌疑人。

不论耳目众多的上层,搜查课里多的是一线人员,有不少还是五条悟的后辈或同期,要得到一些风声也不难。尤其这次案件的重大进展,其实也有不少人在背后谈论,觉得这回五条的节奏奇怪。其实这已经是隐晦的说法,最重要的那个前提,却没有谁敢提的。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是从受害人身上检验出的致幻剂残留、以及疑犯跟盤星会的联系来看,这起案子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警视厅有十年资历的人,都知道磐星会后面的是什么人。夏油傑虽然不对警部的人出手,但凡是他出过手的人,下场都只有一个死字。

——夏油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怀疑到他身上的案子,卷宗多得在档案室里能再开辟出个书架。但是最终都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起诉而作罢。唯一对上他有胜算的五条悟,又从来是对这些案件态度暧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出手一天,夏油就逍遥法外一天。更遑论十年过去,已经足以让通透的人将自己打磨得更加深沉、坚固根基,有足够的手腕去翻云覆雨。

别的不说,商界与政界的联系历来紧密。夏油叛出警部以后,在别的天地里竟然也混得从容,几年前便通过跟一些商人的关系,将开设的赌场、夜场的钱洗白,拿去投资房地产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么多条线下来,夏油早就不是一两起官司就能扳动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个性低调,沉得住气,这个男人堂而皇之地跟政要出现在电视上一起剪彩也不奇怪。

当然,警视厅的人,什么黑的白的没有见过。对于这种不尴不尬的现状,所有人也能处之泰然,最多在私下里评价一句:五条家的少爷毕竟是Ω。为情所困,牵涉到的不仅是自己的前途,五条家这些年人丁凋零,更是跟着一损俱损。

“悟,听说你这次审讯有些意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对着伊地知把工作交代完,夜蛾参长的电话的电话就接了进来。五条对着手机叹了口气,打了个哈哈:

“夜蛾老师,请准确一些。只是意外,意外而已啦。”

“那你应该知道,他们一直在怀疑你和夏油傑的关系。更何况那个女孩被盤星会控制过,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就不应该存在什么意外。”

五条:“这种事情我当然清楚——”

“那你更应该明白,关键不在傑身上,而在你!”话未说完,就从话筒那头传来了震怒的吼声,“要是出什么差错,又有人会拿来大做文章……这种事情,他没有跟你说过吗?”

五条哑然,知道前些天自己私下里跟夏油见面的事情大概是瞒不住了,只好说:“没有。”

“那个混账……”

挂断电话,夜蛾眉头紧缩。十年前他就升了参事官,算是是厅里的老人。他当初也没有什么后台,纯靠自己的能力在警视厅打拼出一席之地,以后也很难再有什么上升空间。不过,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自然要比旁人要透彻些,不至于流于表面。

警部更上层的一些人,背后里跟不少财阀有些裙带关系,履历看上去清清白白,实际上升迁的路上也没少借助一些经济上的助力。更巧的是,夏油所在的磐星会,早在他接手之前就与这些财团的法人有所来往,之后更是关系密切。说到底,就算在警部白道,还是逃脱不了潜规则的那一套,这些年来他也看得明白,五条看上去跟上层过招有来有往,实际上处处掣肘。那些人就是吃准了五条念旧,对于夏油的事情,他都不会去查,至少不会主动去查。大多数人也都停留在这一层,不少年轻的警员就对此颇有微词,觉得五条为情用事。久而久之,就算他培养再多学生,也不能服众,迟早会变成一个孤臣。

至于另一层,那就是财团之间的一些更加见不得光的生意。有夏油这道障在,五条顾念着旧情,不会去真的下手查他,自然也探及不到背后的密辛。

权与利从来不分家。两者间的游戏最势利不过,就算有世家子弟的名号又如何?家族人丁稀落,手下也还未能独当一面,就算五条悟真有能耐培养出自己的派系,要成气候也还要些时间。

——退一万步说,官场和商场,局势都是瞬息万变。五条悟有那个傲慢的资本没错,可他被人拿捏着的要害也不少。现在他有这个资本清高,可不代表能真的一辈子都洁身自好。等到那个时候,也是过了这个村,却没这个店了。

“还真是,有点麻烦啊。”

另一头,坐在警视厅走廊的长椅上,五条背靠白墙,对着天花板长出了口气。外边的气温要低一些,呼吸落在玻璃上,结了一层浅薄的雾。

案件调查上的不顺,他不可能跟任何一个人说。底下的那几个学生,说是警视厅聘用的警员,实际上还都是些孩子,有些甚至成年礼还没过。关于祈本和盤星教的案件,水实在太深,实际上整个流程走下来差不多都由他一手包办,别人只是象征性地收集一些资料,连报告都是他去过现场和鉴定科以后通宵赶出来的。真正能够休息的时间,可能只有和夏油荒唐的那个夜晚。

回到搜查一课的办公室,这边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今日值夜的禅院真希和陪她一起上晚班的伏黑惠。墙上的时钟也指向了十二点,室内浮沉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五条顺手拿起了伏黑的杯子,啜饮了一口,就被苦得直吐舌头。

“咝……这是录音,真希,今晚把口供弄出来吧。”他把笔放在了电脑台上。

“为什么要我做这种文字工作啊?!”真希拍桌。

那支录音笔在桌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将要掉下来时被五条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回过头,眼看伏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伏黑,伸手便敲了敲他的脑门:

“惠,你也别闲着。明天有空帮忙跑一趟部长办公室,帮我把资料交过去。”

“……你不能自己去吗?”

“要我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年轻人要多锻炼一下嘛。”交接过工作以后,无视了真希和惠对于替他跑腿的不满,五条哼着歌走出了这些天来彻夜通明的警视厅大楼。

习惯了高压的办案强度,骤然地无所事事也让他感觉不到轻松,反而有些虚无。

也许这种虚无正是大脑过劳的证明。当五条戴上墨镜,抄着手略蜷起背脊在冬夜的寒风中走过时,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后。动作很快,甚至连擅长侦查的五条也未曾察觉,就被他揽到了怀里。有一丝日本酒味道的冷空气跟着一起包围了他。五条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喝醉了,抓着他的手臂试图推开,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

怎么这样……五条在那人怀里窝了一会,现在已经是深夜,又是几十个小时没合眼,可他忽然倦得像是刚醒一样。

“傑?”他下意识地喊道。

那人低下头来,让他们的肩和颈靠在了一起。夏油的碎发落在毛衣领口里面,有些痒。

凌晨十分,街上没有行人,连路过的车也没有一辆。警视厅内部的灯亮着,外边的路灯却暗淡,种着一排亭亭如盖的松柏。两个人谁也没有问另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知道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很多事情反而无关紧要了。

在柏树的阴影里边,五条也摸索着将手扣在夏油的手上,沉默着依偎许久。

两个人无声地在黑暗中相拥了一会,夏油先撤了手,慢慢往路边走。五条低下头,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偶尔五条踩在他的影子上,两个人的身影连在一起,像纸上画了一笔,又接上一笔续起。

“……你要带我去哪里?”走了一会,五条终于问道。

“能说话的地方。”夏油回过头,对他笑笑,“很快就到了。”

晚上气温明显低了下来。千代田区原本也不是商区,人迹稀少,连卖宵夜的屋台也没有。楼厦间的风吹得让人头疼,五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夏油停下脚步,一只手插在外衣里,另一只手则朝他伸了出来:

“太冷了吗?”

“没有。”

这些年来夏油行踪无定,五条也不知道他口中那个能说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却还是冷着脸走过,假装对那只伸出去的手视而不见。

擦肩而过的时候,夏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五条晃了一下,想把他甩开,但是没有成功。α的手宽大有力,而且十分笃定,攥紧了就不再松开。这是一个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动作,然而这样做的却是夏油傑。

握住自己手的人是他,先松开的也是他。

都说论迹不论心,客观上夏油却也能把一件事做到两极分化:对人好的时候,他能把人宠到天上,不知今夕何夕;要放手的时候,他立刻就能抽身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每做一件事,夏油傑的习惯就是把这件事做死、做绝,把对手逼至死角,自己也无路可退。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是热的,五条的心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步程,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公寓楼前面。附近多是省厅和林立的写字楼,普通的住宅区显得尤为稀少。房子看上去整洁,但也已经有了些年份,保守估计都是上个世纪修建的。只不过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一席之地安居都很不简单。

“还敢在这种地方待着?说不定哪天就被监控拍到,上报给我们把你逮捕了呢。”刚进屋,五条也不讲客气,直接坐到了沙发上。

“这栋楼是我在几年以前买下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夏油说,“偶尔我也会来这里过夜,没有人来调查过。”

“这地方的片警是谁啊,我要起诉他严重失责。”五条哼了一声。

夏油看着他墨镜下紧绷着的脸,无声地笑了一下。

客厅的灯是暖黄色的,布置意外的温馨。整间房虽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冰箱和电视、洗衣机等家电都有,沙发背后放着一排书架,随时可以拿来翻开。桌面上有一碟橘子。五条顺手剥了一个,拿了一瓣放在嘴里,也不嚼,就是含着。

从进门开始,空气就沉默到过分。夏油也没有管,就走到阳台上去。外边没开灯,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被茫茫夜色淹没。栏杆上挂着的绿植在风里被吹得摇晃,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却又不必说什么。

到了这种时候,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开口,那种不必言说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

“你应该已经跟那个女孩谈过了吧?”隔着阳台的玻璃门,夏油的声音传了过来,“证据应该够充分了。要找到起诉人也不难……”

他的声音很平缓,想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却是不容置喙。这显然是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五条早有察觉,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仍然猝不及防。他猜到夏油叛逃多年,总有一天会自己归案——以他的性格,至少要跟警部做个了结。可五条没想到会是现在,夏油挑在这个时候,先跟自己摊牌了。

换作别人,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自首,可以从轻判刑;比如打感情牌,叫五条放他一马。但由夏油说出来,那么意义就只能指向一个,那就是他根本无所谓结局是什么。就算前方只有一个“死”字,他也不会回头。至多临行之前,跟五条打一个招呼。

“那你只有死刑一条路可选了。”五条悟说。

“没有关系。”夏油说,“十年前你问我为什么,我说要做我想做的事情,现在也没有变。在这条路上,什么时候死去都不为过,对于我而言也不是坏的结局——挑选到现在,也是因为这在无数种死法里面,这是最好的一种。”

“……”

五条向来很聪明。他明白这一点,却也从未如此为这种天赋抱憾。就算夏油不说,他也懂得,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无解。叛逃以后,夏油的罪名就敲定了,他自己就与警部割席,把他们的身份置于对立面.即便退一万步,来到法律无从界定的灰色地带,警和匪也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

关键就在于夏油做得太绝,如果他不愿意,没有谁抓得住他的马脚;一旦他想要留人把柄,那就一二三四都给你抖个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

五条也不说话,低着头,一点点将橘子的皮剥开。夏油却推门而入,带了一阵冷风进来:“这样说,你可以接受吗?”

没有任何反应。五条不理他,橘肉上的那层筋膜却被刮破了,汁液渗出,一直流到手上。

“……别问我,我不知道。”

在学生和同事面前,五条都是个话多到令人有些讨厌的人,或者说,不合时宜。再重的案子,他经手时也是笑嘻嘻的,轻浮得过分,像是这些事情原本就无足轻重。然而夏油就有这个本事,一句话将他拉回地上,像平常人那样有喜怒哀乐。

夏油也没有想过他会接受,如果那么容易动摇,五条悟也不是五条悟了。他笑了笑,半跪在五条面前,仰视五条被白发掩盖的那张脸,想看清到底是什么表情。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察觉到他的目光,半晌以后,五条的嘴唇终于动了:“靠那么近,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那也可以。”夏油把橘子从他的手里拿走,把那只手按在自己的颈动脉上。那里的搏动仍然从容而有力,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暖。

这种反差足以将人迷惑,可五条却不能再清醒。

他不想和夏油再辩,向后仰倒在沙发上,双眼放空,看着空白的天花板:“我不懂。当年那件事,就算山村里的人都制毒又怎样?只要你上报,警部不可能不管……”

“悟,你还是那么天真啊。在那种地图上都没有名字的地方,几乎都是毒窝。那些地方从战后开始就是这样,能够存在那么多年,都离不开政府的默许……当然,这不过只是整条产业链最初的一环而已,从根上已经烂透了。”

“就连现在的我也是一样的。”夏油微笑,“世界在无可挽回地往下沉沦。但只有你是例外,悟。”

在他们这一代,没有家世背景,根本无法清清白白地往上爬。既然此路不通,那么留给他的路就是干脆利落地下坠。但是悟不一样。夏油很清楚其中的门道,就算为人处世不够,他也有能力和家世来凑。公安的御三家再怎样内斗,要想沿袭从前的地位,也要推出一个子弟来上位。

当然,五条悟没那么好操控。但只要他还是人,就总不可能没有弱点——然而熬到上层的无一不是成了精。这些年来,警部上层暗中频频向夏油伸来橄榄枝就是佐证。

最理想的状态,大概就是看着五条为情所困,被他牵制,对那些腌臜事情视而不见,做一枚听话的棋子;最次不过是坐山观虎斗,看两人反目成仇,最好两败俱伤。

那些老家伙算盘打得可响,然而夏油傑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屋外夜色深重,已近临晨。夏油起身,顺势将那个剥坏的橘子扔进垃圾桶里,又重新拿了一个完好的,对着灯光,一点点地将橘络也连带着剔除干净。只剩下晶莹的果肉,明晃晃地码在手心里,像新鲜的小月牙儿。

五条还是仰着头,紧闭双眼,不看他送出的小小贿赂,态度坚决。墨镜被他挂在毛衣领子上。那还是夏油送的,尺码偏大。

夏油也不管,淡淡说道:“至于那个叫祈本里香的女孩……她替我处理掉不少手脚不干净的下线。大概是因为精神障碍和一些先天病让她的阈值跟常人有些不一样吧,在我教她怎么处理现场时,她学得比那些在道上混了几年的黑帮还要快。当然,这些工不是白做的,我会给她一些相应的报偿,比如对她给那些恋童癖私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心脏手术,也是在我出面请人做的。毕竟她的α还是个学生,就算贷款,也没办法偿付。”

“那你为什么选中了她?”

一个答案在五条心中盘旋不去,他想去抓住,却迟迟下不了手。

“毕竟这样适合免罪的棋子实在太少了。”夏油笑了,“那些下线私自交易药品,通过我的名字,某些高层的子女会从他们那里买致幻剂。所以当初他们宁愿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要给乙骨定罪,也不敢去搜捕她。只可惜,有你我从中作梗。”

他将完好的橘子放到五条手里,低下头,虔诚地亲了亲Ω苍白的指尖,将上面残留的甜蜜舔舐殆尽。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逮捕我吧,悟。”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五条毫不犹豫地将手抽离,站起身来,伸手松了松领口,活动肢体。

“怎么?”夏油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五条说道。声音冷彻,宛如冰原上积年不化的雪。

到了这种时候,两个人之间也再没什么争执的必要。夏油垂下眼笑了一笑,依言起身。他猜到五条大概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但比起那个决定,这些都是小事。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一记重击便落在他的左脸上,Ω的肌肉密度不高,招式却极富技巧,用的是截拳道的寸劲,至简至灵。就算是擅长体术的夏油,在这种瞬间的爆发力之前,也有那么几秒无法维持住身形,重心差点不稳。

“就那样让你这种坏人称心如意的话,实在太不公平了。”五条说着,一边重新摆好架势。

比起训练学生时那种闹着玩一般的对练,跟傑对峙时,他不可能有半点松懈。不等夏油摆好架势,他直接按在地板上,借着弹跳的力量翻身而起,将腿如扬起的长鞭一般甩了出去,动作快如闪电。

夏油只感到一道劲风便直袭面门,来不及闪避,他只能单手肘挡护住头面,用另一只手去抓住五条的脚踝。在警校的时候,他们也会学习到各种格斗技的理论。这种踢击的特点是动量极高,因此杀伤力强,然而留给对手的空档也大,是一种效能与风险同兼的武术。

肢体碰撞的瞬间,从夏油的关节处发出“咔嚓”一声闷响,手臂朝旁侧倾斜下去,显然是因为外伤暴力所导致的畸形。

“这个样子,至少是脱臼了啊。”他捏了一下变形瘀青的肘部,漫不经心,“悟的体术倒是比从前有进步了呢。”

“是你太缺乏锻炼了,笨蛋。”

“是吗。”从左臂传来的疼痛提示他自己伤得不轻。夏油心里有数,硬接下着一踢已是不易,首当其冲的肘部更不可能毫发无损——不过,只要不会伤及要害,这点伤痛便无关紧要。在侧翻之后,使用踢击的五条也会短暂陷入失衡的状态。料到这一点,夏油便用牺牲一条前臂的代价,换来了反击的机会。

握住脚踝只是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打乱五条的判断。

夏油俯下身去,忽然用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横扫向五条支撑在地的那只手!

就算是接受过特警训练的人,在这一招下大概已经被击倒在地上,失掉反击的能力。然而五条悟毕竟是五条悟,在这样局限的空间当中,竟仍然找到了那么一点回转的余地。

只见刹那之间,五条腰如拱桥般后倾弯曲,双脚着地,借着核心力量上身弹起,堪堪避开了夏油的攻击。

他下定决心,今晚定要夏油吃痛。Ω的耐性和力量不如常人,却是三种性别之中最柔韧的一种。这种优势被五条利用到淋漓尽致,无论是修长的双腿,还是精瘦的腰肢,都足够灵活、足够随心所欲,在发挥力量的时候,比起格斗,更像在跳一种凌厉的舞蹈。

比如现在,足尖甫一落地,他便如同芭蕾舞者一般屈腿、躬身,从夏油的角度只能看到垂落而下的银白睫毛,宛如一曲终了,落幕时的致意。

然而五条毕竟不是舞者。

在格斗技中,就算是再具有观赏价值的姿态,在袭向命门的时候,也同样可怕。弹起的足弓,同样是利用了肢体的柔软和爆发力,蓦地朝夏油面前袭来。

没有人比夏油更清楚五条的实力。与他对决时,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死因——因此,即便在惊鸿一瞥中窥见了那般如刀锋般的艳光,他也未曾分心。在袭击来临的前一秒,夏油偏过身形,躲过了这迎面一击,膝盖顺势顶入五条的双腿之间,手肘朝肩膀上猛击,彻底破坏他的平衡。

“喂,你这家伙还是那么卑鄙——!”

五条气得大叫。可是为时已晚,两个人肢体纠缠在一起,随着重力齐齐往沙发上倒去,想要挣脱也变得极度困难。夏油对他用了擒拿的办法,不仅双手在背后被反制住,连腿也被牢牢抵着,他试图挣扎了几下,周身关节却警告一般危险地响了起来。

“别乱动,这样你会受伤的。”一番搏斗之后,夏油的气息仍然平稳。

“松开手就杀了你。”五条的瞳孔急剧缩小,如果有实质,估计已经能将他刮至成千上百片。

夏油却对这句威胁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下眼。发丝从额际滑落下来。

五条是以俯卧的姿态被压制的,自然看不见他的眼神。他确实想过在这里就将夏油了结,只可惜没有做到。

言而无信的骗子、混账。没有比你更差劲的家伙了。十年之间,这样的话语在他心中盘亘了无数次,可是没有一次能够对着夏油说出来。

他也明白,不用说死亡威胁,就算是真正的死,对于夏油也无关紧要。

只听“咔”的一声,从上方传来响声。肩颈上的力道暂时消失,五条错愕地回过头,发现是夏油单手给自己完成了复位。

“只有一只来压制你,还是不太放心。”到了此时,他竟然还有闲心解释。

五条无声地咬紧牙关。没错,就算傑明知道他的心情,也仍然不会改变。他痛,就不会相信夏油傑能够安然无恙。可是连骨骼脱位的痛楚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心中的那点疼痛又有什么影响?

不如就在今晚了结吧。五条冷静地盘算着,像在思考明天早上吃什么。

只要在此时反击,就能破解傑的制约……

身上好痛啊。以前对练的时候有那么痛过吗?感觉像是软组织挫伤了。

看。多么恰好,身上的挫伤刚好足以收集证据,使得正当防卫的条件成立。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五条的眼前就模糊开来,视野像是被浸泡在水里。胸口上也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一呼一吸像是有针在扎,肺泡里像浸了水那样沉重。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却发现连夏油的面孔都变得不甚清晰,有无数重影在眼前摇晃,密集得让他甚至有些反胃。

是酒的味道。五条滴酒不沾,在察觉到酒精的气息时,胃部已经开始一阵阵抽搐,腰腹部位原本蓄势待发的核心力量消失殆净,他干呕了一身,攥紧的五指松开,手顺着沙发边沿垂落下来。

“可恶……啊……”

察觉到自身的失控时,已经为时太晚。五条咬紧嘴唇,直到唇瓣渗出一丝鲜血,才唤回一点清醒的空间——他回望夏油,尽管下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反应,然而那双细长的眼睛仍然幽深,叫人捉摸不透;看不出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到底是因为机缘巧合还是因为他早已设好了陷阱,请君入瓮。

能够确认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α生来是好斗的物种,战斗本能和欲望并行不悖,在刚才的交手之中,高度绷紧的神经更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说得更加直白一些,这个封闭的环境里相当于一只充满了可燃气体的气球,随便一星火花便能引爆。

被置于此地的Ω,对于他来说就是摆在野兽面前的一块新鲜香甜的血肉。

……那根本不是酒,而是夏油的信息素。在淹没一切的醉意之中,五条得到了这样一点绝望的领悟。理智要他挣扎着想离夏油远一些,本能却拉扯住身体,不得不泥足深陷。五条只觉得身上发烫,头晕目眩得越发严重,无法动弹,倒在沙发上只觉得仿佛与血液交换的氧气都被灌入了酒精,从体表到深处,没有一处不是灼热的。

“傑。”在用意志三缄其口之前,他已经喊出了这个名字。用药物和意志完美规避的本能原来是如此可怕,就算夏油留给他的结已经被摘除了将近十年,然而身体仍然没有一处不曾记住过他。

“混账。”

五条将脸调转过去。平日里他说话轻佻,看起来像个不着调的成年人,其实教养比大多数人想象得要乖得多。因为骂人的词汇量有限,此时因为夏油放出的信息素被强制发情,再如何不甘,所有情绪在心中酝酿一圈,也只能想出这么个词来。

夏油给他的回答是落在脸上的轻柔触摸,以及,捏住下颌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发情了的Ω仍然拥有一些残余的理智,并不肯任他摆布,然而眼角已经像抹过胭脂那样泛红,带着丝丝水意。这并非完全由欲望引起——Ω被强迫发情的时候,症状会比平时更加严重,全身上下不但酸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疼痛的,像害着高烧。

这些年来五条向来通过吃药把信息素控制得很好,或者说控制得太好了,让他几乎忘了作为一个Ω发情时该是怎么样的。就算不久前,夏油将他的抑制剂扔掉,之后发生的一切也是顺理成章,两个信息素过于合拍的成年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不做些什么反倒是不正常的。

“没事,很快就过去了。”

“哈啊……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你满意了吗?”

被发情激起的神经极度敏感兴奋,就算是平日里习惯的衣物,摩擦在皮肤上也能引出一阵暧昧的颤抖。五条焦躁地拉扯着衬衣领口,原本肉软的织物现在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像纤细的钢针一样,在身上细细密密地扎,带来的如果只是疼痛还好,然而随之诱发的快感像电流一样在身上到处乱窜。

更难堪的是,他现在根本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最痛痒的地方在于胸前肿起的两点,Ω发情的时候乳头都会充血、红肿,隔着毛衣都能看到两点明显地凸起。他想把衣服拉得离那两处远一些,骨头却软成了泥,根本用不上力气。

心理上难堪,到了生理上就是另一回事。夏油当然不会放过他,手毫不留情地隔着毛衣捏住了小小的激凸,灵活地挑逗着。

“啊啊……!”

仅仅是如此而已,五条却觉得那上边的薄皮都要被擦破了,像受惊的雌猫一样蓦地弓起脊背,尖叫出声。于此同时,从下面也明确地传来被打湿的感觉。光是靠被触碰乳头,他就短暂地高潮了。

“杀了你。”

欲望稍微疏解后,理智终于回笼了一些。悟厌恶现在自己的模样,就算再表现得如果轻佻,骨子里他和夏油一样,是个自持的人,对于不能被自己掌控的局面,都十分抗拒。

然而那只玩弄他身体的大手仍然没有停下。一边揉捏着他的敏感部位,夏油用一只手便熟练地替他解下长裤的拉链,隔着已经濡湿的内裤挑逗入口:“……这种结局,我们都很清楚,不是么。”

与下流的行径不同,他格外珍惜似的,亲了亲五条的下颌。

夏油作为α的意志力向来强悍,就算Ω在他面前发情,他也不会听之任之,将理智全部托付给欲望。可是,眼前在他面前痛苦、焦灼的Ω是五条,他曾拥有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Ω,情况又大不一样了。

不可否认,信息素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手段,但他也不想看五条悟吃苦。驯化有许多种手段,终究不离蜜糖与鞭子两种。不过既然悟爱吃甜的,就让他单纯享受也未尝不可。

五条悟这辈子任性惯了,确实不是能够吃苦的性格。光是被隔着衣物玩弄,他都不能接受,三两下精神就几乎被逼到要崩溃的临界。夏油真的像玩猫那样玩他,带着薄茧的手一旦触碰到身体,更是不得了,沿着胸口一直往下到小腹,爱抚不疾不徐,然而却把五条快要逼疯了。

要说舒服,他确实也是舒服,发情的Ω自然地需要α的抚慰。可夏油四处引火,隔靴搔痒那样,力道放得很轻,却始终落不到实处,像在投饵,却不彻底喂饱他,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反而更叫人没法忍耐——可是只要还有一分理智在,五条悟就不可能松口求饶。为了抵抗这种折磨,他挣扎着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怎么这副样子,难道悟不舒服吗?”

注意到他的拒绝,夏油停手问道。这一句问得实在刻意,无论是他还是五条,两个人都清楚,这哪里是因为不适,恰恰是因为太舒服了,五条悟才会这个样子。

他太清楚夏油到底是什么居心。拿快感做饵,一步步引诱,让人沦陷。这其实是一种两全的办法。因为就算是什么都不做,Ω也会在发情的痛苦之中,像熬鹰那样,一点点被挫掉意志,为了性爱的甜头彻底堕入深渊。

实际上,对于发情的Ω,这种深渊被称为天堂也不为过。和α发生关系,每一个举措都能被身体自行解读为快感,那种甘美甚至能被形容为吸食致幻剂。就像个讽刺的悖论,只要不做圣女,那么自然有无穷无尽的享乐在等着你。

五条的选择很简单。他不要快乐,负隅顽抗,所需的仅仅是保全自我。

他需要醒着去跟夏油傑对话。或者说,他需要在还能代表自己的意志,而非被欲望和信息素掌控的淫兽的时候,跟夏油说些什么。

他也没指望着能打动夏油——如果能做到,十年前就能傑就不会走,也不必等到现在。但是什么都不做,任由傑掌控局势,又非他的本意。

夏油慢慢地将他身上的衣服掀起,像拆开礼物的包装纸那样,专注,眼神低垂,落到他身上。跟他不同,夏油眼睛细长,瞳仁很小,却深不见底,望着人的时候仿佛能将对方吞噬。连同散开的长发也是,投下阴影,像幕帐一般将人笼住。

在五条的印象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控制,也习惯于控制的人。从前两个人孟不离焦的时候,夏油倒也不是没有让出过主导权,但那更像是一种情趣,而非权力的让渡。

这倒也无所谓。关系解除以后,五条做过手术,按时吃药,日子过的倒也肆意畅快。

只要他不想起夏油,不去触碰跟他相关的人和事,自然过得轻松愉快。搜查课长事务繁忙,也没那么多功夫去演戏。平心而论,这几年五条认为自己过得是不错的。

可夏油并不让他如意。当初走的利落是他,然而两个人狭路相逢,像没事人那样偏不装作视若无睹,还要笑着打招呼的也是他。连五条都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时候做下来的,反正夏油这个人意志坚决得过头,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光脚的不怕穿鞋,他堂而皇之地把五条引入这个房间,交代后事,又强迫他发情,做的无比直接,就差挑明他不仅要掌控全局,还要五条悟这个人。

“是傑太贪婪了……”望着眼前垂落的、墨一般的黑发,五条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为什么你什么都想要?”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夏油沿着脊椎摩挲他暴露的后颈,感受着手下的战栗。

没有人能在信息素中全身而退。他底下也硬得发疼,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能够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来。五条说得其实没错,这或许是最后一夜了,但夏油自认这不是末日来临。正因如此,他需要悟永远记住自己。

“太过分了。”五条的眼神彻底放空,里边茫然一片。

“嗯,你说得都对。”夏油将他掰回来,俯下身去仔细地亲他,从颈部到锁骨,一路都留下了痕迹,“……诅咒我吧,悟。”

“我为什么要诅咒你?”

五条的身体彻底丢盔弃甲,任他随意摆弄,代价就是保留最后一点清明。他明白,今晚不在这里发生些什么那是痴心妄想,情欲的需求可以说是压倒一切,更不用说夏油原本就是他的α。两个人经过结合,被切切实实打下过印记的身体,就算身体上的结可以被人为抹掉,再次遇上时还是会被点燃。

夏油的信息素铺天盖地,而且越发浓烈,就像一瓶酒,被放得久了,水分慢慢被蒸干净,却被毫不可惜地释放出来,原本就带着彻底放纵的意味。可是酒量浅薄的五条却觉得自己要被淹死了——被欲望淹死的,平时不见天日而苍白的皮肤都泛起醉酒一般的酡红。下身更是不敢看,湿意泛滥一片,不仅能被手指牵出银亮的丝,顺带着连同股缝和腿根都是,底下那张原本紧缩的肉嘴也不断开合着,带着两条长腿也相互绞着磨蹭,望梅止渴那样,企图从中获取一点慰藉。

能够撑到现在还能讲话,全靠五条悟非同常人的自尊和那点消极抵抗。

“……等你死了,我就去找别人快活。别想着叫我在盂兰盆节去给你扫墓。”

彻底醉倒之前,他强撑着说了这么句话。然而夏油听了,也只是笑笑:“没关系,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无所谓。”三言两语,便将言语里的刺拂开了。

房间里的气氛紧绷得像一根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绳,僵持不下。这场拉锯延时越久,造成的后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必然的崩溃到来时,决堤也会越发彻底。

在此时,用意志拉扯着喉咙,能够说出几句话已是极限。那口气一散,五条悟仿佛连骨头也酸软了,整个人瘫倒下去。

“别太勉强自己。”

夏油两手穿过他腋下,像抱一只大猫那样将人托起来。他俩身高相仿,指不定五条还高些,本来这样做是有些违和的。然而被迫发情的Ω正难受得紧,身上像高烧那样的发烫,差不多就是挂在了夏油身上,还有些想要蜷在他怀里的趋势,从喉咙深处漏出一些细微的呻吟。

此番情景竟让夏油生出一些留恋。从前五条发情了就是这样,不管不顾,想要往自己怀里钻。他性格里是有些天真的,认定夏油是他的α,身上有些不舒服就会赖过去,把人当成万金油来用——倒不一定是真的病了,归根结底还是想找个由头来撒娇。

“很快就好了……好了……”夏油揽着他,将人压倒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不断抚摩着Ω雪一般柔腻的后颈。五条说不出话,额头抵在他身上,像捶死的小动物那样呜咽着。

“啊!”

当夏油的膝盖卡进他的双腿之间时,五条已经敏感到极致的下体只是堪堪被蹭到,就已经开始谄媚地分泌蜜汁。他有些错愕地想握住那个挺立的地方,至少是由自己而不是被人掌控,夏油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把两只不安分的手交叠在一起按住。

这个姿势让五条别无选择。要想脱身,就会牵扯到身上关节,疼痛倒是其次,可现下的状态已经不足以让他再具有那样的核心力量摆脱这个局面。更何况夏油还衣冠楚楚地用膝盖在顶他,那片最脆弱的皮肤已经被欲望晕染上颜色,平日里这样的刺激不足挂齿,可是对于正在发情的Ω来说就是赤裸裸地挑逗。

要想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平衡,唯一选择就是将腿缠在夏油的腰上。但眼下他并不想那么快就投降,做出那种亲密的态度。夏油习惯于掌控,那他偏偏就也不让他如意。就算这种抵抗迟早会失败,全无意义,那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陷入欲望的α和Ω与野兽无异。五条悟知道,现在他自己空虚得要发疯,傑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此之前,他们之所以还能对答,不过是因为还有决意撑着:有些话,必然要讲清楚,不一定非要托付什么、把后事交代齐全。只是都到最后了,不再说几句,总觉得浪费。

对于五条而言,这些年来缠绕在他心中的疑问,跟夏油出走、堕落的缘由其实都毫无干系。

那些谜底是交予给公安看的,所以夏油痛快地回答了。但他真正想问的、想要的,夏油却拒绝交付。

都说一报还一报,可是夏油傑的报应到底在哪里?五条想不明白,他本来对夏油也没有任何报复的心理。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人相忘于世间,形同陌路。然而夏油想要的不是这个。这些年来他不断积攒自己的势力,聚沙成塔,只是为了与那些上层一搏,要警部改天换日。至于他自己,事成以后也就是只对着沙塔轻轻一弹指,看多年成业灰飞烟灭。

夏油无辜吗?一点都不无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早在十年前他就打好主意要殉他的道,判死根本不是一种惩罚。

“我说……”五条伸出手,穿过长发玩弄他的耳垂,气音轻得像丝线,“你这算是自首吗?从轻判个缓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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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不为所动:“我主动落网,那些老头子肯定害怕得要命,绝对等不到缓刑。”

他不太想听五条悟跑题,把Ω压在身下长裤全脱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肿起来的穴口。五条扭动身体想要逃避这种玩弄,却被牢牢控着,别说能够避开,连翻下沙发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他底下那条亵裤早已被几番玩弄下浸湿了大半,黏黏腻腻的,被人牵住就能拧成一股绳,卡在股缝里,一动起来反而更加不堪。

五条干脆也不躲了——反正躲了也没用,傑还是一样的会玩他。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真的要插入,他也并非对性全无了解的雏儿,干脆自己将腿屈起,抬高了臀部,用湿滑的股缝和大腿根去蹭夏油的分身。尺寸可观的一根不受衣物的束缚,探出半截来。就算是被五条这样失了力气,滥竽充数地随便一蹭,也能再硬上几分。

“那还是……干脆……让我杀了你……”

五条腰身软得像水,完全看不出刚才能用踢技杀人的凌厉劲儿。他的皮肤比一般人白得多,简直到了半透明的地步,因此底下的血管也清晰可见。上身那件衬衫穿了跟没穿那样,早就朝上拧成块抹布那样,袒露出雪白的胸膛。原本浅淡的乳粒肿得像枣,也给汗水打湿了,颜色鲜亮。

为了占据主场,五条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更别说五条这种本身就不讲道理的人,就算Ω到了床上只有挨操的份,他也要反客为主,不是α来搞他,是他先来引诱的。

如果是个青涩的处男,别说分身给腿根的软肉磨蹭着,光是看到这副煽情的景象都会一泄如注。然而夏油却表现得很平淡,只是垂着眼睛,看向玩着他,却让人怀疑是否他让自己也陷了进去的五条,像是在纵容着发情时会来用尾巴缠上小腿的雌猫。

五条自顾自地玩了半天,才抽空似的抬起眼。纯白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着,水光淋漓,有些像湿透的鸟羽。

夏油顿了一下,终于很小心、很珍惜似的吻了上去。

手下的动作却与他的表现截然相反,毫不留情地拧住了肿起的乳头,还用指甲剐蹭。五条自己下不了狠手,就算刚才玩的那一套,多少也有虚以委蛇的意思在里面。结果刚被夏油一碰,他就露了馅,连呻吟里都带了点哭腔,胸膛却很诚实地往前顶,似乎是还在期待着夏油的临幸。

“你……”五条爽得牙齿都在打战,字不成句。夏油知己知彼,把玩他的敏感带毫不留情,舌尖仔细舔过耳廓,还有往下深探的趋势。五条两只手才解放,为了防止自己真的从沙发上滑下去,不得不攀在夏油身上,却反而又被按住一边小腿,夏油将其往上举了一点,深藏在谷丘中的后庭就暴露在眼前。

这下子要害可算是完全被拿捏住了,五条不敢乱动,他前面颜色浅淡的阴茎现在早就充血成了嫣红,铃口处又酸又痒,一直往外淌水,却始终未得到照拂;会阴和后穴更是不堪,早就给晶亮的淫液给打湿了,滑不溜手,很轻易就能将指节全部探入,里边的皱襞还能依依不舍地依附上来,一副生怕被丢下的模样。

夏油不爱吃甜食,可五条的信息素太浓了,甜得像整个人都是糖做的,轻易就被情热给融化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五条身上已经不能说是衣衫不整了,基本上整个人都不能看,上边衬衫卷到胸口以上,下边长裤也早就给褪了下来,随便扔到地板上的什么地方。只有湿淋淋的内裤挂在一边腿上,摇摇欲坠。而夏油的衣服还是整齐的——似乎只要整一整被五条弄乱的领口,就能衣冠楚楚地出去开会。

只有底下硬挺的分身在提示,他也在受欲火煎灼。五条却还嫌不够,火上浇油似的晃了晃腿:“傑……你是不是不行啊?……拖拖拉拉的……啊!”

话音未落,五条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夏油根本不和他废话,低下头便将渗着蜜汁的阴茎含了进去,舌尖刚扫过柱身,五条便撑不住了,发着抖在他嘴里发泄,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软下来。

五条高潮过一回,一时是没法在气势上张牙舞爪了,瘫在沙发上,失神着微微喘息。夏油把他提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接吻。开始五条是想拒绝的,他对自己精液的味道实在没什么兴趣,然而夏油有的是办法让他张口。在Ω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还没等五条反应过来,他便将舌头抵了进去,纠缠到一起。

刚才五条企图用素股让他射出来,现在报应到了,他整个人被夏油箍在怀里,看上去是跨坐,其实根本没力气支撑身体,只能伏在α的身上。更不用说夏油的东西极具威胁地被夹在臀瓣间滑动,随时都可能进入,更让他提心吊胆。

“怎么样?这样悟会觉得舒服吗?”夏油揽着他,将汗湿的长发往脑后拂去,高挺的鼻梁抵在五条的脸侧。这副模样性感到要命,如果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性爱,那五条悟绝对会承认,他被摆弄得很舒服。

然而堆在他心中的事实在太多了。就算Ω天生就被信息素摆布,身不由己,在欲火当中,五条仍然感受到别样的一份锥心刺骨。

就算肉体再怎样沉沦,他的精神都始终是醒着的。睁开眼时,里边满是水色潋滟,瞳仁却是干净透明的,一眼便能望到底。

“我很舒服。”他靠在夏油身上,喃喃说道。

夏油用拇指擦过他微微肿起来的嘴唇,那上边还挂着点白浆。甜的。

五条是个Ω,同时也是一个特例。他会被欲望挑动、操纵,情迷意乱的时候也会被引诱着说出许多放荡到不堪入耳的话,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真正臣服。肉体上的枷锁限制不了他,吃药不行,大不了就跟α过上一夜,等到天亮了,衣服穿好,他又能悠然回到那个遥不可及的高处。

后穴被抵上了什么东西——还没等五条反应过来,空虚已久的内里已经被填满了,而且直接进到了底部,密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在抽送时还带起了水声。

骑乘位原本是让另一方占具主动权的一个体位,可早就被玩软了的Ω哪里还有余裕去顶腰摆臀,只能被夏油把着腰上上下下地动,两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自己缠上来,呈着观音坐莲的姿势。夏油毫不留情,每一下都进得又狠又深,里边的皱襞差不多都被撑开了,还在讨好地往侵犯它们的肉棒上面缠。光是靠腺体受到顶撞的刺激,他没被碰过的前边就已经又去了一回,白浊液体沾在小腹上边,说不出的暧昧。

这样下去,迟早会失控的。五条模模糊糊地想到。他有些慌,原本扶在夏油肩膀上的十指收拢,指甲深陷进去,叫他停下。可是夏油比他能忍得多,这点痛觉根本动摇不了他,反而变本加厉地往深处去,把五条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腹硬生生顶出了弧度。

“傑、傑……”

被搞成这个样子,五条悟根本不敢往下看,只能本能地一声声叫。这其实也是他在十几岁时养出来的习惯,那个时候发情了,他就会理所当然地去找夏油解决需求,只不过少年时会恃爱而骄,稍微做得过火一些他就会一叠声叫对方的名字,意思是我不舒服了,你收着些。

往日里他这个样子,夏油都会温柔下来,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分手以后的夏油却不再那么君子,动作是慢下来了,看似可意,但进得反而更深,危险地顶着里头的花心反复研磨。

其实那儿并没有多疼或多爽,但是一旦进去,那就是别一回事了——α要标记,总得突入生殖腔的。从肠道深处传来的酸麻让他神经绷紧,生怕夏油真的发狠给捅进去,小腹那么胀,他是真的有些害怕自己给弄坏了。可是Ω的体质摆在那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非但这具身体比他想象得还要耐操,玩不坏,而且淫水还在往外流,被搅出了泡沫。

“哈啊……!”腔口被顶开的时候,快感像过电一样袭来,五条头脑一阵空白,给送上了顶端。夏油将他放倒在沙发上,趴跪着,掰开臀瓣挺身将肉棒再次送进去,他整个脊背颤抖了一下,看不出是拒绝还是邀约,五条把脸都埋在抱枕里,咬着枕头一角努力不让呻吟泄露出来。

这种努力实际上没什么意义,毕竟生殖腔都已经打开了,面上再作什么贞洁姿态,都抵不过身体全线朝α崩溃投降的事实。后庭连着腔道里的软肉都给夏油操熟了,不仅痴缠,还像张嘴那样会吸,确实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可是再深一些,就真的是快要到子宫里去了。五条被他定在那里,身体随着深捣猛插一阵乱晃,还试图扭头过去:

“傑,标记我吧……”

这句话并非出自意乱情迷。五条的眼神还是亮的,这也确实是他的真意,在激情之中也没有再遮掩或者是逞强的必要。身体与心同步,两人下体紧贴在一起,就连五条的内部也绞紧了,不愿让肉棒离开。

夏油就算再坚定,见到他这番难得柔软的情态也不由心中一滞,就连身下传来的快感都暂且慢了一拍。

没有α会吝惜标记的机会,这是刻在遗传子上的本能。成结后的Ω实际上就是归属于自己的牝兽,只会对自己的α发情、为他妊娠。可是夏油不会这样做,并非因为在这时成结是不道德、不负责任的。不像醉酒或迷奸,夏油傑知道,悟的请求是出于他的意志。但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个标记。

他要的只是五条记住自己,在心里给他留个位置。无论是身体上打下的烙印,性事中的习惯,被一手开发出来的敏感点,都是夏油亲自教给他的。光是舒服还不够,夏油总结他这一生的经验,得出一个残酷的结论:与其遂了别人的愿望,不如永远留下个遗憾,无法填补,更能叫人耿耿于怀。他无所谓之后悟会跟哪个人上床,甚至无所谓他是否会来给自己拜山。

他不需要用结把五条的人生跟自己绑在一起。只要在一个人的时候,悟偶尔会想起他来,想起这个夜晚,是怎样乞求被他填满,又是怎样落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夏油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强欲的人。具体的表现在于,当有更加重大的目标在眼前时,他便能做出相应的牺牲。他叼着五条的后颈,犬齿深陷,都是又甜又腥的铁锈味,下身却不越雷池一步,明明已经打开了生殖腔,可他不进去,罔顾五条的请求,只是停留在肠道内膨大、成结,把悟撑得崩溃,昏过去一次又醒来一次,最终眼睁睁看他退到自己的穴口处射了出来。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两个人乱来到凌晨,还是五条的体力先一步到达极限,在一地狼藉中睡了过去。他累坏了,身上基本上没有一处能看的,α和Ω的结合本质上接近去一种暴力。

夏油把他抱在怀中,默不作声地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可以遥控,也被他熄了,在黑暗中只能听到时钟的指针嘀嗒嘀嗒在走。

沙发太小,他判断悟睡在上面肯定不会舒服。凭着感觉夏油把他横抱起来,进了卧室,拿毯子往身上盖了,再去浴室拧热毛巾来给他擦身。五条睡得太死,他动作又轻,除非碰到伤处会哼两声,别的时候都乖巧到不行。

靠近的时候,他听见五条在小声讲梦话,又在叫自己的名字。

“我在呢。”夏油说。于是床上那个人终于安生了一些,趴在枕头上,像婴儿那样蜷起身体沉睡过去。

他忙着收拾残局,一宿没闭眼。终于把五条安顿好以后,夏油独自走到露台,关好门,给自己点了支烟。

04

新年前夕,浅草。

因为是东京都的老城区,街边的建筑仍然保留着旧时代的风情。在闪烁的霓虹灯之外,店家纷纷在门前悬以灯笼,招徕顾客。夜间在路上穿行的上班族也时常因此停下脚步,走进屋内选择小酌一杯。

五条悟从地铁口出来,整个人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边,像一道被淹没在夜色中的影子,随时都会消散。

平时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十年前,这附近有家门面很小的蛋糕店,由一对老夫妻经营。店里卖的点心外形说不上精致,但是用的原料却很足,砂糖加到了一般人都会觉得齁甜的地步,五条却很喜欢。夏油熟知他的口味,有时出差经过浅草,也会专门来这家店,替他带一盒香草蛋糕回来。

如今这家蛋糕店早就歇业了。店主夫妇年纪大了以后准备回老家定居,临走前将铺面转让给了别人。因为商区人流量高,后来租下这里的小店生意不错,有不少学生放课后都会过来光顾,只是店主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任了,卖的东西也从口味过时的粗点心换成了风行的珍珠奶茶,放课后总会吸引来许多高中生情侣,叽叽喳喳地聚在店里喝东西聊天。

五条也喜欢奶茶,点单的时候他总会要全糖,配料加上双倍的布丁和蜜红豆,浓稠如粥。不过,也没有谁再会那么有心,会在路过这些小店时专门为他带一份了。

他在记忆的旧址边上站了一会,年轻人在他身边来去如梭。终于,五条穿过马路,进到居酒屋里面。

约定的地点大概就是街边最寻常的小店,座位有些拥挤。晚间八点往后,正是居酒屋生意最热闹的时候。从工作中暂且脱身的上班族聚在一起,举着啤酒杯,互相聊天。

据说酒能乱性,因此来这种地方的基本都是一些成年的α。不过也有将孩子带来聚餐的父母,虽然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你过来了啊,难得没有迟到。”

和他打招呼的是家入硝子。独自光顾居酒屋的女性少之又少,更何况她还是没有什么力量的β。奇妙的是,在角落包厢中独酌的家入,跟周围的气氛倒是十分相配,并没有任何违和感。就算是跟五条打招呼,也是随性的。

五条自然地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要点些什么吗?”家入拿着一本陈旧的菜单,熟练地翻阅着。

“我要喝果汁汽水,加冰块那种。”五条回答。

“天气这么冷,还喝冰饮。”

“就是因为天气冷,所以才要吃冰啊。这种就是所谓的耐寒修行吧。”五条振振有词。

“哪里有这种说法啊。”

虽然这么吐槽,硝子倒也没有真的阻止,而是替他点好了葡萄味的冰镇苏打。这些日子,他们都忙于办理案件,身上的担子都不轻松。在法医室的家入还稍微好些,常居一线又肩负指挥工作的五条所承受的压力更大。不过,他本人还是面色如常,翘着腿为自己点好了一堆小吃,只有搭在菜单上的指尖被冷空气冻的微微发白。

“你看上去状态一般,”家入客观地评价,“无论是为了工作……还是别的什么事情,既然出来喝酒了,那就放松一点比较好吧。”

“我很放松哦?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轻松过了。”五条满面笑容,双手伸向背后延展,尽情伸了一个懒腰。

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家入硝子无言以对,摇了摇头。

从学生时代起,五条悟就是个公认的怪人。就像许多天才那样,他任性妄为,因为有足够的资本。然而在心智方面,他偶尔又会流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比起恃才傲物,五条更像是更高次元来的一种生物,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可又不像油与水那样互不相容,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与那里。

直到现在家入也不曾真正了解他,更没有打算过在这件事上花多余的精力。只是他们认识的时间够久,日积月累,她还是会从五条的表现中读懂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他用墨镜遮住了眼神,若无其事地跟她约在下班后喝酒,从指节上的一点苍白,还有不走心的点单品味上已经可以察觉到问题。

五条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无懈可击。

夏油傑。就算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这个名字,然而那个人的存在如同阴影,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看不见却能确实感受到的幽灵。

——而现在他真的成为一缕亡魂了。大约在26个小时之前,夏油于拘留所服毒自尽,被狱警发现时,所有生命特征已然消失。事发当日,家入罕见地被派到某家医院对受害人进行调查鉴定,并未参与尸检。

根据传言,五条在得知他的死讯以后,没有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只是按照流程走过一遍,将昔日同窗送入监狱以后,便开始调查遗产以便为受害者家属提供赔偿,俨然是公事公办。再怀疑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的人,凡事见识过这番行事的,也说不出别的闲话来。

对于家入而言,她当然知道夏油和五条的关系没那么简单。但她充其量只是个旁观者,并不打算介入到他们之间的破事里去。只是身为熟人,在这种时候稍微照顾一下五条的情绪,也是她仅仅能做到、也是唯独愿意去做的事情。

当下,五条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干他们这一行的,生死见惯,更何况夏油死得也不冤——论理,这样的结局比起他犯下的人命,已经算理想;论情,他标记五条也是十年前的意外,早就翻篇了。就算两个人真有什么藕断丝连,α和Ω间没有结,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边的热焖不错,只可惜你不能喝酒。”

居酒屋给熟客上菜总是很快。没多久,他们这一桌的酒水和小菜就都到齐了。尤其是家入,装在陶器中的清酒简直要满到溢出来。她熟练地为自己斟上,朝对面享用果汁汽水的五条举杯示意。

“没办法,酒量有限嘛。再说了,我对没有甜味的东西兴趣也不大。”五条说道,“对于我而言,极限就是酒酿圆子了。别的酒水,简直就是对于舌头的刑具嘛。”

和家入一样,他显然也是下班以后便不再谈论公事的那一派。酒桌上气氛倒也和谐,虽然硝子并非健谈的类型,不过要是跟五条相安无事的话,能做到容忍这个人的无理就好。

“话虽这么说,你也能喝一些了吧。前些天,还有人说在你身上闻到酒气了。”

家入是个对信息素钝感的β。但她毕竟干的是法医,工作多年积累下来的敏锐直觉足以让她察觉到一些不对。

“我最近有碰酒精饮料吗?”五条想了想,随后出人意料地朝她坦白,“那应该不是酒,是夏油傑的信息素。”

“原来你们还见过啊……难道你又被他标记了?如果是这样,报告方面我可以帮忙。”

“不用,傑没有同意。”

“这样。”家入忽然有些惆怅。她知道,夏油投案是有备而来,连案底和证据都整理得一清二楚,很有当年优等生做笔记的那种一丝不苟的风格。那么对于他和五条的关系,以他的习惯,绝对会把五条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叫有心人也抓不到把柄。

而既然五条能够漫不经心地说出来,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在他的五脏六腑中滚过一遭,消化完了,才吐露给别人看。

“很讽刺吧。明明都知道真相,却什么都无法留下。”

家入看着他低垂下来的睫毛,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离去了。那是从十年前便笼罩在五条身上的阴影,若隐若现,如今终于消失,却说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像一扇紧闭十年的门终于朝她打开,就算从来无意窥伺,也不想看到如此倾颓的景象。家入感到无言的烦闷,很想抽一支烟,然而居酒屋内并没有吸烟区。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夏油不在了,以后你不可能都靠着抑制剂来解决问题。”

“也没有什么差别,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五条确实若无其事——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他平静地接受,实事求是,只朝前展望。这个样子,叫人看不出他的世界曾经塌陷过,只剩下断瓦残垣。

或者说,夏油给他的时限太久,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从抗拒到不得不接受,并不需要一场地震。等到人迈到这一步,自然而然地就变了。

包括失去,也不会再感到那样新鲜的疼痛。反而像悬而未决的一刀,真正落下时,也完全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家入一时沉默,也是因为到了这种时候,讲什么都是苍白的。家入对他和夏油之间发生了什么并不感兴趣,那简直就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面的事情。任何人,只要站在那两个人旁边,都会明白自己是多余的。

而现在,他们之间已经缺失了一块。

酒过三巡,家入终于有了一点醉意。她原本就是海量,今晚放开了喝,反倒醉得比平时要快些。桌上的小菜基本上没动过,家入这才意识到,自己基本上是空着肚子在滥饮。

五条仍然坚持不碰任何含酒精的饮料,却也蔫蔫地,像是被周围弥漫的酒气感染了。

再这样待下去迟早得出事。家入的直觉告诉她,今晚不醉不归的时限大概已经到了。跟老板结过账以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居酒屋。

夜色渐深,外边仍旧热闹。从居酒屋到车站,有一条立交桥可以直通过去。这道桥是今年新建的,五条并不知道,还要靠家入领他过去。夜间,都市中的汽车川流不息,在桥上远看过去,像是银河落到地上。

“硝子,有烟吗?”她听到五条在问。

“你不是不抽烟吗。”

“想试一试啊。”

真是反常。然而家入也没有多问,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径直递给他。五条并未道谢,接过去,不甚熟练地敲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用手拢着打火机为自己点火。

他从不抽烟,打火机又是从哪来的。家入心中立刻有了答案,却并不戳穿,就像五条不会问她为什么戒烟期间还随身带着焦油含量高达10的万宝路一样。桥上的扶手冰凉,她轻轻将手撑在上面,身后传来五条剧烈咳嗽的声音。

他咳得撕心裂肺,就像刚才像个孩子那样在居酒屋里喝苏打水的几个小时是一场幻梦,如今跟着气管一起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不会抽就别勉强。”家入对他说,“看看你这样子,肺叶都快咳出来了”。

五条被烟呛得鼻尖泛红,有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仍显干涩。像停水之后的龙头,就算就开关打到底部,也再也不会有一滴自来水流出来。

“你们平时就抽这种东西啊?”他忍不住咋舌,“味道实在是太差劲了。”

“习惯了就会上瘾的,建议你不要把自己陷得太深。”

“才不会呢。”五条将烟头按到桥边的石墩上,只听“哧”的一声,那一点橙色的火星熄灭了。

关于夏油傑的一切,来龙去脉看似简单,实则仍旧扑朔迷离。他将所有的证据整理好,从十年前开始,一直到自首前一天,所有书面资料都准备得整整齐齐,按照警部通用的格式书写,收纳在某处公寓的书架上。

讽刺的是,因为这些资料的发现,这些年发生的数起无头公案终于得以了结。在警校做学生时,夏油就是以思路严谨而在师长之中闻名。而这些文书,在为案件提供证据之外,也无声地证明了一件事:他一直在准备着自己的死期。

调查组的组员之一,七海建人事后提交报告:“夏油先生自行总结的书证,完全可以拿来当教学范本……他原本应该成为最杰出的刑事之一。假如他没有堕入黑道,现在大概已经是课长以上的职位了吧。”

提起夏油,就不免摆出另一个人。虽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十年中警部也更替了几届,但是每年警校的学生名单摆在那里,有些年资的都知道他和如今搜查一课长的关系。

关于夏油和五条的事情,旁人看来多少都是有几分不清不楚。这一回将夏油引出面的案子还是五条亲自办的,过程公开,就算中间也多的是像扣押证人、自行审问这样乱来的操作,但也称得上是坦坦荡荡,经得起周围的审视。

警校毕业的学生大部分也还是留在本部工作,五条和他们从同窗到共事,性格十年如一日的不讨喜,反而是早早叛离的夏油得到了多数熟人的尊敬。如今夏油归案之后,又在狱中自尽,警部里的旧人也并非毫无感触。说白了,如果他不投案,无人追究,也没什么人能够抓住他的把柄。然而夏油却还是这么做了,将所有细节梳理的井然有序,安然等待。

他被捕时早已准备周全,神情平静。当时五条在京都临时出差,得知消息,据说也未有什么反应。有人怀疑过夏油私下里和他说过什么。不过,那大概也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隐私,不好打听。

反正最后结果也不会变。夏油罪行累累,无可救药。一旦归案,等他的只有一个死刑。

十年前,五条悟阻止不了他的朋友堕落;十年后,那人寻死,他同样无计可施,爱莫能助。饶是这样有能力的人,终究能做的也是有限。

不管别人怎么看,落在五条身上的担子也没有少半分。那天跟家入小聚之后,他继续回到警视厅工作。夏油提供的情报确实帮了大忙。这些年来,作为黑道上的龙头之一,他对于地下世界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很多案件的实质不过是利益之争,尤其是麻药交易这一块,利益蛋糕太大,不仅是许多争端的导火索,甚至牵涉到了别的势力。

警部上层。

在交易链尽头,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之后,五条便知晓了这是怎么回事。不少麻药是以进口药品的名义从海外流入,采买的公司法人倒是背景干净,其实不过是被一些蝇头小利诱惑而来的素人。真正盘踞在幕后的高层在交易中并不会轻易露面,为了方便谈生意,他们会跟不少黑道发展关系,让下部的混混作为代理。说白了,最大的得益者还是这些头部人物,以为有夏油替他们操盘,吃准了他既有掌控全局的能力,又能将五条家那个麻烦的小子绊住,自然是万无一失。

这些人习惯了执棋,自然也将人视作棋子,不过是能用和能弃的差别。在他们眼里,夏油无疑是一枚好棋,能杀,最关键是能牵制,就算正面对上五条不一定能赢,但也不至于不死不休。

他们没想到的是,夏油傑竟会在多年以后选择投案,相当于是跳反,将棋局整个翻盘。

资料里最关键的一部分提到的人有都内望族,也有如日中天的议员;有在电视新闻上才可一件的人物,也有深居内院的大佬。五条提前过去,将这些文件保留起来,不给任何人看到。

一方面,是这件事情的水太深,信任的同事根基不足,学生羽翼未丰,目前他还不能公开,免得把他们牵扯进去。

至于另一方面。虽然夏油不曾承认过,但五条明白,那是留给自己的东西。

夏油没有亲族在世,这对于他来说甚至几乎成为一种安慰。五条去看过一眼,像是睡着那样,倒是了无遗憾的模样。停尸房的空调太冷,生人不可久留,他最终也是远远看一眼就离开。反正人死如灯灭,躯壳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五条怀念他,有的是曾经欢乐的时光,而不是在冰柜里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一件大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就要落幕了。某些人看他没有什么动作,暂且也放下心来,继续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光鲜亮丽地上电视,接受采访,面带微笑着为自己获得的某项荣誉发表感言。

在此期间发生过一件小小插曲。某日深夜,警卫报告称,有两个中学生年纪女孩时常在大楼门口晃。当时五条刚开完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照片先在办公室被递了一轮,报告上的那两个女孩所有人都认识,是夏油收养的两个女儿,明面上没犯过什么事,但跟在这样的养父身边,底细到底也难说。

“如果她们想见夏油傑,就直接拒绝。”五条说,“但是这里有一份纸质的遗嘱,可以叫她们领走。”

他的神色淡淡的,脸颊因为连续工作带来的消耗而轻微凹陷下去,别的一切如常。七海抬起眼,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就算平日里再怎样不正经,到了关键时刻,这位学长到底是可以信赖的人。

五条表现得平静,心中实际上也是没什么波澜。他并不是擅长掩饰的人,既然夏油没有什么遗憾,那也没有必要替人遗憾,他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么想,但他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极少回自己的公寓过夜。人往往有一种不自知的本能,就算那个地方不是家,也没有第二个人和自己一起居住,然而住习惯以后却总会期待有人会替自己打开家门,笑着说一声“欢迎回来”。

现在这个愿望永远落空了。被硝子的烟呛到的那一刻,他好像忽然醒了过来,意识到身体里有什么空缺了,而且永远不能愈合。

“如果傑还活着,我可能还有机会学会抽烟。”五条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车流和夜色,心想:“但现在看来,大概是学不会了。”

一周以后,五条悟独自来到夏油的公寓中。这栋楼的所有权都属于他,里边的住客每日来来去去,却不知道房东跟他们一样,也曾住在普通的套房之中。

阳台上的绿植已然枯萎。也许对于前任主人的浇灌太过习惯,仅仅是缺少了几天的水分,原本茂密的枝叶便泛黄颓败了。

就在一周前,他才初次来到这里。知晓夏油原来栖身此处,就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然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一天来得太迟了。他们曾经在狭窄的空间里做尽激情之下能做的事情,如今一切却都归于沉寂。

草木犹如此啊。这个念头刚浮上,五条就摇了摇头。长吁短叹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这样也对现状无济于事。

临走之前,他又往花盆里浇了点水。

此后不久便是新年。五条家再怎样人丁稀少,呈现出式微之姿,到底有五条悟支撑,在一众世家里也算是冒尖的。名门之间惯于互通有无,都听闻五条家实际上掌权的那位的“番”近来逝世,只是因为对方身份敏感,无法公开。关于这件秘事,在圈子里很快便悄悄传开了。

端坐在客堂之上,接见各方心思各异的来客,已经成了五条悟每年此刻的定番。为了度过这段无聊日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学会抽离自己,只剩下一个躯壳留在原地。像佛龛里的泥偶木雕一般,在云绕的白檀线香中,接受众人供奉。

他这一生中能体会到普通人生活的时光极其有限,但也不是没有。很久以前,在新年来到的时候,他偷偷跑出家里,夏油就在墙外接着他。两个人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到浅草的庙会上去游逛。经过寺庙时,夏油牵着他,两个人一起去参加初诣。那时五条对于这些仪式总很厌烦,但是拧不过夏油的要求,只好不情不愿地一起来到寺里。

他不信神佛,所以只当是过家家的儿戏。许愿的时候,还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想知道他许的是什么愿。然而少年的傑十分虔诚,对着佛像缄口不言,只在心中默想,因此五条根本无从得知他的心愿。

于是他也只好匆忙把眼睛闭上,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在心里嘟囔:“要是佛祖真的存在,那就给我听好了:保佑我跟傑一直在一起,一生一世,拜托拜托。”

从远处传来的寺庙钟声合共敲响一百零八次,恍如隔世。

夏油的死,则像一柄锋利的小刀,直插进那层外壳里。刚开始没什么感觉,疼痛却历久弥新,连带着神经也逐渐苏醒。到了最后,就算魂游天外,到底也是有知觉的。像被系上了风筝线,无论飘得多高,也有一丝知觉把他和身体联系在一起。

正日刚过,五条悟便召集族内几位长老,开了一场会议。

他的家族观念淡漠,平日很少和本家联系。这次回来,除了坐镇祭礼,还有一桩要事,那便是让乙骨憂太入籍。

对于他的我行我素,五条家的老人们也有了心理准备。即便如此,听到这条消息以后,也仍然感到震惊。毕竟,五条悟要收养的不是什么普通的年轻人,而是个前嫌疑犯。

“凡事也要有个限度。乙骨憂太已经有了前科,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让五条家的名誉蒙尘,要谁来负责?”毫不意外地,众人质疑顿起。

——看来里香的事情,上层那群人倒是好好保密了。听到这帮老头子们的疑虑,五条悟反而放下心来。这群老头担忧的只是曾被诬为嫌疑犯的乙骨,却并不知道里香的事情,对于案件全貌那就更是雾里看花。这也不奇怪,五条家从上代开始,家族经营便有了走下坡路的趋势。家中这些亲族,虽说在世家里按辈分排下来,也算位高权重,其实手中并没有多少实权,不过是一些只懂留恋着家族往日荣光的遗老而已,早已被摒弃在核心的圈子之外。

看来这重关是过了,五条将手笼在羽织之中,轻轻叩击膝盖,目光绕桌一周,将与会众人各异神色收入眼底。既然家中没有人参与到麻药生意里去,他之后就能免了内斗这一关,暂且将心力放到对外上去。

“别激动。”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经过我的调查,乙骨算是菅公的后裔,要论血统,说不定比作为分家的我们还要纯正。”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座的老者闻言,已经微微愠怒。

“还用多说吗?目前家族内部有多么颓败,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五条嗤笑,“一味固守陈旧的血液,迟早会被时代淘汰。如今我收纳有潜质的新人进来,你们还得感谢我呢。”

语毕,他起身离座,只道:“这是通知,并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注意你的措辞!”有人在他身后怒道,“现在的年轻人,连敬老尊贤都不懂了吗?”

“……”

五条脚步稍顿,刚拾起的木屐“啪嗒”一声,掉落到地上。室内空气顿时胶着,无人吭声,凝重得能叫人窒息。

五条并未回望。静室之中,哪怕是用平常语气说话,音量也已然足够。

“敬老尊贤?”他淡淡地说,“在场的诸位,除了虚长几岁,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跟我拿乔?”

所谓世家,条条框框的陈规虽多,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拿来压人的手段,一切还是谁掌权谁说了算。论辈分和年纪,五条悟当然比不过这些叔伯。但他如今在警部身居要职,虽然资历不深,到底也培养了一批自己的班底,调遣起来十分顺手,没用多少时间,在世家中的声望便超过了这帮尸位素餐的老人,单靠自己就撑起了家族门面。因此他也懒得虚与委蛇,直接单刀直入,直中要害。

他这话是说得难听,却字字都是实话,一时间也竟没有人能反驳。五条趿着木履,便悠然沿着廊庭走去,脚步声渐远,留下室内一众面面相觑的人。

外边下起了小雪,倒也是应景。五条在家中不喜欢有侍从跟随,独行惯了,自己来到客房之前。敷衍地在门上扣过三下,便拉开门扉,径直入室。

“五条先生?”

老实地端坐在几案旁的,正是刚才争论的中心人物,乙骨憂太。跟坊间传闻的命案疑犯不同,本人不过是一名温柔的青年而已。

“不必这么见外,憂太。以后叫我老师就行。”五条笑了笑,“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关于五条家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他随手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了下去。乙骨疑惑地抬起头。对于这个人的事情,乙骨所知甚少,跟里香闲聊时提起,她也语焉不详。跟年前不同,坐在自己跟前的五条,罕见地穿上正式的纹付羽织袴,一身纯黑,倒衬得整个人色素浅薄得过分,神色倒没什么改变,里边有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我不清楚。”

他身上解不开的谜团太多。乙骨有一种直觉,如果深究下去,迟早自己也要被卷入旋涡之中。

看到他这副样子,五条狡黠一笑:“坦白说吧,这个家族如今已经是空壳了哦。”

“嗯……”这种直白让乙骨有些窘迫,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在五条并不强求有人跟他接茬,兴致勃勃地继续讲了下去:“虽说曾负华族之名,但那也不过是旧日的荣光,到了现代,所谓的门第和血统,已经没有意义。不过,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你跟祈本小姐现在陷入了一个比较复杂的境地里面,指望跟从前那样生活是不可能的。五条家再怎样衰落,也能为你们提供一些庇护。”

夏油已死,由他亲手建起的组织也成为了一盘散沙。为了彻底封住知情人的嘴,上层很可能会开始对这些相关人进行围猎。祈本里香作为其中一员,也会是众矢之的。当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概过不了多久,他要求让乙骨入籍的强硬态度就会传到那些人耳朵里,想要动手,也要先掂量掂量。

“五条先……老师,您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就尽管跟我说好了。我一定会为您做到的。”

“行啊。以后憂太就以我的门徒的身份活动吧。”五条并不和他客气,直接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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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五条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虽说夏油的事情,跟乙骨多少也有些联系。但私情上的伤痛再深,也不影响他运筹决策。早在调查案件的时候,他已经叫人把乙骨的背景摸了个透彻,意外发现这个α三代往上,竟然跟本家有着不浅的联系。里香的事情爆出来以后,他的家人便他断绝来往。反正帮人一把,对五条来说也是顺手的事情——更何况,从乙骨这些时日的表现来看,在他优柔的外表底下也有狠绝的一面,倒是个可塑之才。

更何况,关于傑的事情,也许里香还知道什么。五条是这么想的。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窗外的雪景,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在五条邸待得还习惯吗?”

“啊,还好。”乙骨低下头,老实承认,“不过,还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空气啊……”

他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显出了几丝窘迫。从仙台地方来的年轻人,终究无法适应世家里的繁文缛节。虽然没有明说,但五条大致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乙骨的肩膀。

“那就没有必要去适应。”五条说,“在这种地方待着,是不会快乐的。”

“老师不快乐吗?”

“在这种地方就会心情不好。这里的新年总是很无聊,总觉得人会变得像木偶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才再次开口:“——不过,从前我像憂太那么大的时候,也有朋友带我体会过民间的新年祭呢。庙会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是祈福什么的吗?不过以后如果不那么忙的话,应该有机会再一起去的吧。”

说者无心。然而人终究有极限,在长久回忆的积压之下,就算只是一句话,也足以将木石雕成的外壳撬开。五条没说话,甚至表情也没用变,眼神却不可遏制地落寞下去,就连不知情的人看了也会为之心悸。等到乙骨回过神时,他早已恢复成了平日里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冬汛时的河面,冰盖上的裂隙复又合上,再看不见底下惊鸿一瞥的流水。

祈本里香被保释以后身体状况不佳,一直在住院。因此五条只是叫乙骨出来会面,简单交代完事宜以后便让他回去了。

乙骨踌躇了一会。细雪便落到了他的肩上,化为微不可见的水痕。

“怎么,憂太还有什么事吗?”五条问他。

“嗯。”乙骨说,“其实……来到这里之前,里香让我把东西要交给您。”一封信笺从他的怀里被抽出来,递到五条悟的跟前。

这个孩子在对我撒谎啊,五条悟心想。

尽管乙骨努力在掩饰,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不擅长撒谎的人,在说谎时表情总是别扭的,就算怎样想装作若无其事,但低下头时,下撇的嘴角还是流露了他的愧疚。

“是什么东西啊。”五条将信笺接了过去,不出意外的,这里没有什么重量。虽然不明白乙骨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坏心,因此五条也决定不予追究。

“我没有拆开过,但她说是信件。”

“这样。”五条朝他俏皮地眨眨眼睛,“该不会是对我的感谢信吧。把她弄出来,对我就是小事一桩,以后你老老实实来搜查课干活就可以还人情啦。”

乙骨有些困窘。实际上,这东西虽然是里香给他的,但并没有要“交给五条”这样的嘱托,反而是让他随身带着,如果只身在五条家受到威胁,那么这封信可以成为他保全自己的一个筹码。

里香的原话是,五条悟现在应该像需要氧气那样需要它。如果他叫你过去,是想要挟憂太做什么,就跟他说“这是夏油先生留给你的东西”。

在她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大概发生了很多事,但是里香并不跟他提起,他也就不会多问。“夏油”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姓氏,被带到搜查课协助作证时,他也无意间听到有人提起,倒有些知名不具的意思。

难道是和五条先生的旧识吗?他在心中想到。

乙骨说:“这是夏油先生给您的东西。”

五条拿着信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后才抬起头来,坐实了刚才的微微一怔。薄薄一封信被他捏着,举轻若重,像是无法承受那样。

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私底下,他翻来覆去看过,终究没有发现任何字迹。

大多数人对五条的印象,都可以用“轻狂”二字概括。但其实只是因为他太聪明,懂得如何处在底线边沿上行事,过分,但不越界。因此就算夏油投案,他们也没有太过慌张。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就算有证据在手,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也不过是做梦而已。

替罪羊能推出去多少个都行。就算夏油自杀之前告知了五条真相,按照程序也追不到他们头上。知情者都是心照不宣,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曝光,掀起的动荡将会非同小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凡是聪明些的人,知道此路难通,稍有不慎就会赔上整个人生,甚至连累亲友,都会选择独善其身。

因此当五条毫无预兆地朝他们发难时,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

加茂家的本宅在京都,但在东京也有多处别馆,历史也可追溯到百年以前。这回上层聚首的地方就选在文京区的一处宅邸之内,也有闹中取静的意思。

冬季,庭院中几乎都为薄雪覆盖,只余松柏绿意尚存。房中生着地暖,将雪后的寒冷隔绝在门外。来宾多已在应接室中端坐,侍从们捧着茶在廊庭之中穿行,悄然无声。

在一众身着和服的世家代表之间,穿着板正西服的夜蛾正道多少显得格格不入。他并非有什么家世背景,完全是从地方打拼上来的,脸戴墨镜,满脸横肉,身材结实得像铁塔一般,跟那些从出生起便是养尊处优,追求风雅的华族并不一样。

“呼……”将新泡的茶水一饮而尽,夜蛾批评道,“你又迟到了,悟。”

“哎呀呀,只是七八分钟而已,也没多迟吧?”

纸门被人蓦地拉开,寒风随着姗姗来迟的五条一并而入。他身披一件宽大的素色提花羽织,整个人倒是可与满园落雪融为一体。不用主人指引,他径自大步向前,在席间落座。

正主一到,顷刻之间,原本凝重的气氛变得更加暗流涌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条悟完全就是促成这次会谈的始作俑者——就在不久之前,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一个证人,起诉了几个家族掌控的医药公司,将其采买麻药的丑闻爆了出来。一时间人心惶惶,开盘之后,几个公司的股价大跌,痛失金额无数。

他这样做,伤到了几家的皮肉,还没到筋骨,已经隐隐有了不死不休的架势。只是谁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一步,还有多少底牌没翻。趁早和谈,及时止损,无论对谁都好。

除了夜蛾,其余人面前的茶杯都是满的,澄澈茶汤中倒映出各人阴晴不定的面孔。当初五条答应和谈,他们都觉得事情有所转机。没想到聚会当天,本人竟然公然迟到,全然没有把这件事情、把在座的人放在眼里。

他们看得没错。五条跪坐在席间,神情懒散,像一堆随时就会倾塌的雪。他来得迟,因此家仆才匆忙将茶水奉上。五条扫了一眼,道过谢,便没有再理会。

名门五条家养出来的贵子就是这副做派,让初次见到他的一些人暗自讶异。但随后也不奇怪了——氏族之间一直有传言,说五条家的那位甘愿做外姓平民的Ω,因此许多年都不问婚配,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五条悟给人的感觉总是轻浮,但细究下来,实质是因为他所处的地方太高,旁人无法触及,因此有了这种错觉。就算见到了真人,也不会对他生出什么实感,就好像看画报上印出来的美人,更接近于一种概念上的东西。尤其当他出神的时候,一双蓝眼珠宛如孩童的那般清透,根本无法将其与那个一夜之间逼得几家公司跌破红线的疯子联系在一起。

但他毕竟有这个背景和本事,能做,而且敢做。被吃亏的事实还历历在目,在场没人敢把五条家的这位不放眼里。

五条家虽然有个御三家的名号,但其实能成事的只有五条悟一个,要算势力,勉强只能把他栽培的几个后辈学生算进去。到底没有血缘,如果他出了事,这些人要想把自己摘出去也还容易。但别家都是家大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五条悟可以由着性子胡来,他们当然还是求稳为上。

只不过这次事件特殊,丑闻已经曝光,想要捂在内部解决并不现实。他们需要有人来主持调解,一个有声望、最关键是能压得住五条的“外人”。

夜蛾正道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并非世家中人,能坐到警视总监这个位置上,已经算是走到了升迁之路的尽点——换句话来说,他所经历过的波折,要比五条多得多。虽然这名总监是以个性刚正出名,但也并非像外表那样是个脑子里都是肌肉的莽汉。作为五条的直系上司,他所要考虑的因素极多,作为警视厅之长,不可能坐视直系门生这样妄为。更何况五条对他很有几分情面,就算态度再怎样大不经,对着夜蛾,他还是会给自己这位老师面子。

这层考虑当然是不错。夜蛾正道就算心向着学生,正因如此,明面上他更不好为五条偏袒。

他也知道夏油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夏油自杀以后,有一部分关于他的材料呈递上来,多少应证了当年的猜测,然而光是那份资料里面提到的人物,能量已经大到足够让至少半个政界地震。五条这次突然发难,看上去声势猛烈,其实根本还不足以让他们伤筋动骨。跌下去的股票还可以再涨,这些上层积累深厚,钱给到位了,叫人出去顶罪消灾都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悟一意孤行,以他过硬的手腕能力,也不是没可能将那几家扳倒。但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人都需要圈子,就算他胜了,也只能做个孤臣——而这正是夜蛾不想看到的。

傑离开以后,那个家伙已经足够寂寞了。夜蛾心想。当年学生出事,他表面上反应不大,其实直到现在都感到后悔。他能做的有限,如今只能尽力弥补。

来谈判的人基本都是各怀鬼胎,每一位都已经提前在心中拿出一杆秤,开始预演待会应该怎么谈,要谈的话,又该如何取舍,才能让重量倾向自己这边。

偏偏这种内心活动是最不能示人的,就好像处在一台巨大的牌桌旁,所有人在上面对赌,按着自己的牌和筹码,要出千炸胡百无禁忌,泄底才是最大的忌讳。

这样一来,虽然所有人面上都未显露,空气反而愈发凝重,简直要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只有一人例外。

“加茂家的老爷子也真是的,叫人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结果就只有茶水吗?”五条抿了一口茶,撇了撇嘴,四处张望,“连点心都没有,这种待客之道,也太小气了吧。”

“悟!”夜蛾喝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五条笑嘻嘻的。

五条悟捧着热茶,跪坐在案前,像孩子那样歪着脑袋。看上去他是在质难牵头的加茂家,实则也挑衅了所有人。素色云纹提花的羽织披在他肩上,尺寸都显得偏大,袖口滑落,露出半截苍白而嶙峋的手腕。多日的劳心劳力给他造成的损耗极为可观,整个人的精神却简直好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显出一种难喻的艳色,宛如长剑出虹,雪后反光。

在座众人的见识也都算颇广,可当看到他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要被这种艳光所慑,不由心中一悸。

加茂家作为东道主,不计前嫌地又让家仆专为五条端了一碟羊羹上来。由赤小豆与砂糖炼制而成的点心,底下垫着一枚竹叶,盛放在黑釉瓷碟上,比起点心,也许更偏向于艺术品。

不过,再如何精美的茶点,眼下也无法引起满座宾客的注意。就五条悟真有品尝的雅兴,他们也毫无食欲。

室内鸦雀无声。也许都是因为摸不着头脑,间或有人跟相识交换眼色,空气终于松动了一些。

“……今天各位在此处聚首,正是有一些误会要解开。”终于有的年轻人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他是如今加茂当主的嫡子,却并非正室所出,正悬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此时出头,乍看是有些突兀。其实这也是出于长者的授意。那些资历太重的人,不好开他的尊口,便会让小辈来做他的喉舌。

“关于会社下面的人造假发票,私自交易麻药的事,确实有我们监管不力的一份责任。只是,要是您以指使者的罪名去起诉我家的家臣,那就有些偏颇了。”

加茂宪纪的语气极为恭谨,符合世家的风格——要按身份和血统来算,在座的宾客大概也没有几个地位能越过五条家的贵子。因此,这番试探来得和婉,看起来是在对五条悟解释,为两边端平了水。但其真意终究还是在指摘他行事太过,伤了两家和气。

这个开场不错,此言一出,加茂家主以手抚须,微不可查地颌首。

五条还在慢悠悠地含着小半块羊羹:“你们还挺有自觉。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没有去调查呢?那上面的药品数和真实入库的数目明显不一样吧?难道员工也都是连这种失误都发现不了的笨蛋吗?烂成这样的公司,还不如倒闭算了。”

来试探的人嘴角微微抽搐,过了一会才终于恢复常态:“五条先生,您应该也知道,归属于家族底下的公司数目众多,不可能一一清点……”

这话倒是没错,出事的那几家公司其实只算是旁系中的旁系,其体量在这些家族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抬起头,快速地看了五条一眼。只见那人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从事实到态度都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又是一哽,只好转向夜蛾说道:“夜蛾部长,这次事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说实话,我们对于警视厅的工作,都是非常配合的。在此时被找上门来调查取证,也毫无怨言。”

宪纪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五条先生非要指认我们是主谋的话,也是让人很难办啊。”

跟五条悟这样的贵子不同,侧室所出的庶流在家族中的处境更加艰难,不得不早早学会左右逢源。这番话讲得无隙可乘,加茂宪纪首先退让一步,将公司涉及贩卖麻药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显出十成的负责态度。实质上是划了一道线,表露态度——我们的失误,最多就是在管理上的过失。再往下追究,那就是你在不依不饶了。

五条悟不接茬,没有关系,毕竟他也不是在这间屋子里真正话事的主。几位老人之所以费尽心力请来夜蛾,就是为了找有一个能镇住他的人。有恩师的这重关系在,五条不可能不卖他面子。

“相关的资料我前天也看过了,报告并没有什么问题。”夜蛾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并不准备理会,“悟,身为搜查课长,将功课做足是必须的要求。目前并没有证据指向公司的持股人与麻药交易有着直接联系,为什么你还要穷追不舍呢?我需要听到你的理由。”

“还用说吗?”未等他有所回应,席间便有人嗤笑,“五条家的小子,是在对我们复仇啊。”

世家之间的渊源往往极深,其中的恩仇纠葛外人是捉摸不透的。席间众人也许没有见过禅院家主和五条悟本人,却无人不知这两家的关系差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这回谈判选在了加茂别邸,也是考虑到这两家积怨太深,调解不成,反而可能再生事端。

据说五条十几岁时便买下了一个有着禅院宗家血脉的男孩充作养子。几年以后,他又干涉禅院直毘人为其庶女安排的婚约,让她来到自己手下做事,可以说是接二连三地下尽了禅院家主的面子。就在年前,禅院家从夏油手里接过的重工项目又被截胡,积怨太深,简直就像雪球那样越滚越大。

“禅院先生!”夜蛾的脸顿时有些发青。

“哈哈,我说得有哪里不对吗?”禅院家主大笑,“五条悟,如果当初你听从家里的安排,早点找一个α的话,如今也不会为了给夏油报仇,沦落到跟高层、御三家作对的地步。”他伸出指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各位,也不必假惺惺地争论什么证据!反正销赃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我是懒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禅院直毘人今年正好满七十岁,面目已然苍老,精神却比年轻人还要强些。他平时爱喝酒,而且是狂喝滥饮,总是将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只见他颧上又涌起潮红,满身酒气,而且竟然当众口吐狂言,就知道他又喝了不少。直到看见他的眼睛,里边精光逼人——这才让人反应过来,这个老人大概是佯醉,确实比谁都清醒。

醉鬼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包括将人逼至风口浪尖。

处在风口浪尖的五条反而没什么表情,仍是一副不合时宜的散漫姿态。既然禅院直毘人可以不合时宜地当众醉酒,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将多余的感情浪费在应付对方上面。

别人想要剑拔弩张,他却全没有放在眼里,只是专注地吸吮指尖残留的羊羹,稍有不慎,嘴角上也沾染了一些。

“真遗憾,你弄错了。”半晌以后,五条终于开口,不带任何温度,“夏油傑并不是我的α。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在座的客人里不乏有年轻一代的小辈,今天过来议事,也不一定都明白事件全貌,只不过是充当历练而已,并没有想过真的会遇到这样针锋相对的状况。他们当然都听说过夏油傑的名字。据说夏油的出身没有什么特别,却是那种少见的可以打破世阀封锁的人才。原本他可以一帆风顺入职警部,最终却堕落成黑道,完全是一个负面的传奇人物。

这样一个人,却跟五条悟有着暧昧以上的关系,完全超出了这些后辈的想象。

话题深入到这个地步,有眼色的人已经明白这个场合不适宜自己再待下去,便找借口先离开了。

人都有从众心理,看到跟自己地位、辈分差不多的先走,自己便跟着走了。还有一些,不想掺和得太深,就也借机事遁。一来二去,最后留在屋内的,不过是几家当主,倒是变相地清了场。

夜蛾干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各位,今日我来此处作证,目的只是主持公道,并不会有所偏倚。我的学生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跟夏油傑虽是同学,两人之间并无私情。凡事应该以证据为先。悟,你又该如何证明他们这些人确实参与了交易?”

这席发言掷地有声,里边却藏着一丝含有人能够体会的沉痛。曾经最为看好的学生无故背叛,想要追查,路上却艰险万分,连遗憾与后悔都无法容身。隔着墨镜,夜蛾的目光绕着长桌扫视一圈,终于落到了五条悟身上。

今天,他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处处为学生留了回旋余地。这也并非难事,夜蛾明白,如果今天能将矛盾调停,是几家都能喜闻乐见的结果。除了一心想要搅混水的禅院家主,即便是御三家之内,也没有谁会傲慢到直接与五条宣战。

同样,他也把底线给划好,凡事以证据为先。就算是事实,没有人证物证,那也只能一笔揭过,当作没有发生过。无论悟还是禅院直毘人,都不是会按常理出牌的那种角色。但是既然他们将他请来当裁判,那就得按照他定下的规矩来。

上层算准了他为了平衡两端,顾全大局,自然不会放着学生胡来,却没想到夜蛾也反过来利用世族对于规矩的固守,不知不觉也压了他们一头。

歇在桌面上的茶汤早凉了,侍者进来换茶时,倾身朝加茂宪纪耳语了几句。

加茂是子世代中唯一代替家主留在当场的,随即心领神会,微笑着说道:“夜蛾部长,我们也认可您的判断。这件事,从头到那就尾到底也是误会,我们随时欢迎搜查课的各位来企业中进行监督——至于赔偿的事情,就悉听尊便了。”

他这一表态,实际上也是整个家族的表态。世家的阶层里边,实际上还是以御三家是瞻。既然三家之一的加茂家都这么说了,若是禅院和五条家再继续争斗,也只会让人渔翁得利。再极端些,真要斗起来,无论是哪家的能量都极为可观,势必掀起风浪,说不定整个圈子都要因此重新洗牌。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仇怨归仇怨,禅院家主倒也会审时度势。

这就是所谓的共识。当下要谈和,看来形势一片大好,已经有两家流露出想要谈拢的意愿。就算五条悟再执着,也要顾虑到自家人丁单薄,不可能四处树敌。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出于视线汇聚的中心,五条悟竟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好像只是嘴角无意一翘,不带任何声响,平静之下暗涌着无数难以言喻的感情。唯一能确定的是它脆薄如冰,尖锐、透明,而且彻骨的寒冷。赤豆熬制的细沙在两片没有颜色的薄唇上抹开,像残存的胭脂,更像血滴于雪上。

看到这个笑容,夜蛾心中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想开口说些什么,阻止自己的学生,然而喉咙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发不出声音。

“我从来没有想要证明什么。”五条说,“——只要能改变这一切,那就够了。”

伏黑惠端坐在加茂别邸的前厅当中,等着五条出来。一条黑色的大狗蜷伏在他脚下,背脊随着呼吸起伏。陆续有人从廊间走来,他不时会抬头看了一眼,却始终没有见到五条的身影。

“惠。”有人叫他。

伏黑抬起头,前来的却不是五条,而是加茂宪纪。他和这位前辈有过几面之缘,关系算不上熟络,因此伏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朝他寒暄:“你好。”

“你还是跟着五条悟吗?”跟伏黑的疏离不同,对方却显然有着亲近的心思,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去。

“同为将要支撑御三家的人,就请让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吧:尽早与五条保持距离。”

加茂自认是好意,但也有一点私心,五条率先起事断了几家的财路,而且看样子并不准备和谈,态度坚决,大有撕破脸的趋势。而他相信伏黑惠有择木而栖的聪明,庶子之间结盟,总比当家主的棋子任人摆布要强。

“多谢,加茂前辈。”伏黑说,“我只是来接送老师而已。”

据说伏黑是禅院分家的儿子。因为出身相似,加茂向来把他引为知己,完全没想到伏黑会拒绝。他愣了一下,张口还想说什么,就看到伏黑忽然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走廊。

“老师。”

五条从议事的内厅里出来了。

“怎么怎么,惠等得不耐烦了吗?我也很辛苦的呀,要应付那群老头,校长也在呢。而且点心也特别难吃,现在还有点反胃呢。”不等再伏黑开口,他就抢白了一大段。五条家的贵子在私底下似乎相当孩子气,但性格仍然十分让人头疼,当着主人家的面就能随意说他们的不是。

加茂有些尴尬,但他擅长收敛情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仍然收礼地朝五条致意,也有提醒自己存在的意思在里面。五条却毫无愧疚之心地朝他笑了一笑,蹲下去摸黑犬的脑袋。

伏黑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些,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应该回去了。”

“那就走呗。”五条沉迷于将手埋在蓬松暖和的狗毛里边,头也不抬。

于是伏黑朝加茂点了点头,算是替他老师打了一个双人份的招呼,随后便领着一人一狗往外走。

新年,伊地知被五条良心发现地批了几天假,于是司机之类的杂务便落到了伏黑头上。他早已将车开到门口的路沿上泊好了,刚出院落门口,转过拐角,黑色轿车便静静停在那里,车顶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按理来说,伏黑作为学生和小辈,应该为他开门。然而五条向来不管这些,自己将车门拉开,便钻了进去。

伏黑是个寡言的人,不问不代表不关心,刚才一路上他都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每年五条都会带他参与一些应酬,所以从小他就跟那些世家的孩子认识,多少也知道些这里边的秘辛。今天陪着五条过来的时候,他也有所预感,这一次会面大概与往年不同。因此,加茂前辈企图拉拢他的时候,莫名之外,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担忧。

然而五条的态度,很明显是在蒙混过关,而对他想知道的事情缄口不言。

既然他不说,那么伏黑也就无法去问。

天气寒冷,街上很少有人出来。街道两畔的风景像流水一样在眼前匆匆而过,伏黑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关于麻药交易的事情,”他的薄唇动了动,很不容易的样子,“那些证人已经被处理掉了一批,现在调查已经陷入了僵局。”

伏黑还没有正式入职,对于多数资料只能在上级允许下阅览。有些关键的部分应该是被五条藏起来了,凭借猜测,他也能明白这件事与几个家族有脱不开的联系,可惜苦于缺失证据。

他不好明着打听,今天你到底和他们谈了些什么。看加茂那边的态度,大致也知道是谈崩了。

更何况以五条悟的性格,如果他不想透露的,就算你直接去问,他也只会装作没听见。

“惠,停车。”

五条果然没有回答他。从后视镜里,伏黑看到他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双眉微微皱起。乍一看像是有情绪,但五条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而动怒。伏黑很快就明白了,他是不舒服,于是将车拐进一条冷清的道上,停了下来。

“晕车了吗?”伏黑问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语气顿时收紧了,“……他们给你的茶点?”

“不会。”五条睁开眼。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目光却是清明的,“下毒不是这种反应。最近几天都是这样,可能是喜久福吃多了。”

“真稀奇,惠在关心我吗?”车停下以后,胃里翻腾的那股恶心感终于下去了一点。五条立刻有闲心开玩笑了。

“……”伏黑转过脸去,不想理他。

他平时大多还是待在警校,偶尔会回埼玉,那里是他和家姐一起长大的家。即便这样,他也知道老师最近忙得天昏地暗,尤其在夏油傑死后,牵出来一系列陈年旧案,五条忙着处理,基本上除了出差以外,连警视厅大楼都不出。

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本来就很糟。看这表现,大概是胃病,还是请家入小姐来处理比较好。

伏黑惠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被五条收养。说是如此,其实五条也并没有怎样干涉他的人生,除了每个月为他和姐姐汇一笔生活费,露面的次数并不算多。然而到底还是认识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这人活得随性,轻飘飘的,就像风筝那样一不留神就会飞走。

为他留一份心已经成为伏黑的习惯,尽管伏黑自认,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他重新踩动油门,车轮在滴水成冰的露面上滑了出去。

“那些上层是不可能让证人活下来的,”五条笑笑,毫无预兆地将被被他打断的话题续上,“想要告倒他们,这条路子原本就是行不通的。”

“你是想……?”

他难得有个正经的时候,说明是有要事要办。伏黑惠一边开车,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才慢慢了解事件全貌。

夏油自杀以后,留下的遗书详细记录了关于麻药走私的交易链条。五条顺着这些资料,将上面提到的几家医药公司进行彻查,顺便将背后掌权的股东揪了出来,利用信息差对外营造出了几家巨头也亲自参与贩毒的假象,导致股价暴跌。

“近期我会从账户中转一笔资金给你。惠需要做的,就是趁乱以散户的名义将这些股票购入,不过记得要多过一道身份,先不要让他们发现是我或你在背后操纵。”五条说了几句,像是累了,又倒回椅背上,重新闭上眼睛。

“明白了。”

五条笑笑,倒影映在车窗玻璃上,像一层苍白的雾气:“……是吧。现在才刚开始呢。”

这些天来他总是犯困,有时在办公椅上睡过去,但也无法梦见过去的事情。五条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他倒不至于那么快就忘了傑的脸,只是醒来后仍然有一点微末的惆怅。

其实他和夏油傑之间,现在是真的没有什么了。所以,当那点过往被拿出来当众揭示时,五条悟也心平气和,并未有什么触动。

他并不擅长说谎。能说出口的,往往都是发自内心的实话。旁人总爱替他问心有愧,其实五条真的没有什么所谓,他和夏油之间,并非有什么如山一般的恩情,也未曾有过利益上的纠葛。虽然之前他确实想要夏油标记自己,作为两人最后一点连系,只是夏油并未让他如愿。

除了一张白纸,夏油傑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是绝情,可五条对此也没有什么恨怨。失之我命,五条性格通透,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事实。

至于遗憾,那也是没有的。从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未知世事,意气风发,轻狂得让人发笑。那三年的快乐对于五条悟而言也已足够。少年时的爱,原本就是轻薄得像那张白纸那样,未曾有墨点落下。许多年后,旁人来看,只觉得上面未着一字;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上面早已将一生一世写尽了。

五条悟这回出手,并不是像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是为了给他的α复仇。

高层的腐朽,并非出于一日之寒。要想将其摧毁,同样也没有那么容易。只是既然夏油已经将局埋下,那么他也就顺势而为,将线头牵起,最终一举收网。

还没到时候,五条心想。

胃里那股恶心感将要消失了,但还是终究留了点尾,停驻在原地,顶着胸口微微抽痛。

那天,当他到停尸房去的时候,傑的身体已经冷透了。面目被白布遮挡,只有隐约起伏的轮廓。

直到心愿达成的那一天之前,五条不会对他再看一眼。

所谓藏木于林。比起偏僻的郊外,室内处在繁华与冷清之间的街区,才是最理想的藏身之处。

夏油慢慢睁开眼,顿时被从窗缝中倾泄而下的天光刺痛。外边已经放晴了,就算躺在阴冷空旷的房间里,也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的天气。

“竟然还活着啊?”一个男女莫辨的少年凑上来,笑嘻嘻地,朝他伸出手,“初次见面,我叫真人。”

夏油转过头去看他,那少年一头灰色长发,身上到处是针线在皮肤上缝合出来的痕迹。最先醒过来的还是意识,等到少年开口之前,思维已经转了一圈,最终在心里落了底。

他不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淡淡问道:“你们的老板呢?”

真人愣了一下,随即又轻快地笑起来:“那个人很神秘,不肯告诉我们他的身份。”他趴到床榻边上,凑到夏油跟前,说:“没想到你真的还会醒呀。被送过来的时候,漏瑚都以为你要死了,差点和我们老板大吵一架。不过那个人说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们就会得到很大很大一大笔钱,还有别的好东西。”

“这样啊。”

夏油的回应仍然很平静,就好像策划这一切的人是他那样。

自称真人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走了,大概是去找同伴通风报信。夏油挣扎着起身,服用过量镇定药物假死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肢体痿废得厉害,并不完全受他使唤。

可他最终还是以惊人的毅力强坐起来,望向窗外。

因为从这个角度才能看清楚。雪后放晴的天空过分干净。风吹着窗叶颤动,从缝隙中露出的苍蓝色时隐时现,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05

一月四日,东京都证交所。

年假结束以后,股市重新开盘。所内上市股票对于各类消息都极度敏感,毕竟股盘如棋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年初几家财阀巨头被爆出疑似涉及麻药交易的丑闻,在圈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尽管几大家族立即动用了公关,并且联合警部澄清此事,然而还是来迟一步。消息已经放出,所内股价变动剧烈,短短几天内跌幅已经极为可观。

伏黑惠当天便戴着口罩,以散户身份进入证交所参与交易。按照五条的嘱咐,大头买卖由他出面,交付给某位指定人去执行。现在他负责的主要任务还是看盘,等到价格合适的时候,再通知对方买入。

“……欸,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到交易里面了吗?”五条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想分这一杯羹的人不少呀。”

计划被打乱,这个人竟然还如此漫不经心,让伏黑不由得有些烦躁:“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买走我指定那几家百分之三十的证券,可不许回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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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通话就被挂断了。五条一边没个正形地靠在公寓的躺椅上,一边思考。当初他也没有料到股票会跌得那么快,毕竟对手都是根基深厚的财团,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传出去的消息所影响——之所以会有现在这个局面,一定有其他看不见的推手在操纵。只不过对方藏得深,不喜欢显山露水。

目前来看,他们的目的暂时一致。何况五条要来压这些股价,并非是为了投机,而是为了打压其他家族本身。特意让伏黑多找一个人来经手买卖,也是避免给别人抓住把柄。

五条其实并不在意买多和买少。现在有另一个人在背后恶意操盘,替他落实了这个名声,还真不是坏事。所以伏黑打电话来汇报的时候,他并不着急,反而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对方和他现在站在同一条线内,相安无事,但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的局势还能如此顺遂。买入的百分之三十,是他揣摩出来的一个度,不会张扬到叫人记恨,但也足够撬起一小块墙角。

在这个范围之内去跟对方竞争,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五条悟是这样打算的。

“夏油!”

刚从楼道里出来,真人便朝着走廊大声呼喊,毫无被他人听见的顾虑。这栋不起眼的写字楼作为藏身处极为理想,几个月前,此处还是某个皮包公司的实体据点,真正用处是避人耳目。事务所原先的几个员工被清理掉了,随后他们一伙便顺利地鸠占鹊巢。

“有什么事吗。”男人果然从空出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随意披散长发,趿着一对拖鞋,穿了一身纯黑的长衣长裤,闲散得不像个在逃的罪犯,更不像一个前不久才死里逃生的病人。

“老板叫我来看看你,如果状态好些了,到时他就来跟你见面。”真人打量着他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哟。”

“呵呵,辛苦你跑这一趟。”

夏油转过身,领着他往走廊深处走去。真人跟着他,进到了一个像是原办公室的地方。“坐吧。”刚进房间,夏油便开了灯,随手指了一下沙发让他坐下。其实这里还是他们抢过来的地盘,但夏油没待几天,俨然已有了主人的从容。

真人对这些事情倒不在意,只是像个孩子那样四处打量。他注意到办公桌上很干净,堆着一沓厚厚的书本,其中一本还被翻开摊在桌面上。大概是在自己到来之前,夏油一直在读书吧。

虽然明面上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但他显然仍对生活有一定的讲究,平时睡的房间和工作的地方是分开的。这让从小跟同伴一起在废弃工厂和下水道里流浪的真人感到很新奇。

“在路上有被人跟踪吗?”夏油问道。

“没有~”

真人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长伸了一个懒腰:“你教的办法真的很方便,行踪都被完美地掩盖了呢。”

“那就行,我一直不建议你们杀太多的人。毁灭口供只是暂时的,以后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夏油坐到办公桌后,朝他笑了一笑。虽然相处过一些时日,但直到今天真人也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夏油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个好相与的人。

夏油醒来以后,尽管不能公开露面,但他并不缺替自己感知外界风向的斥候。真人这帮人虽然与其没有直接从属关系,不过因为两边正在合作,所以也替他呈递了不少情报——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要他们开口,夏油只是看过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包括刚才的提问,也并非随口而来。此前真人才跑了一趟腿,他口中的那个“老板”十分低调,比起夏油更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踪迹。只不过那人所处的环境更加复杂些,耳目众多,所以他特意向真人交代了一些藏匿行踪的办法。

真人随手将鞋脱去,蹲踞在沙发上:“不愧是前警视,我在书上看到,这些也是你们的专业呢。现在看来,这就是书上所谓的‘反其道而行之’吧?”

“你很聪明。一切手段都是双刃剑,只不过是看要怎么用。所有为了救助别人的技巧,其实都可以用来杀人,反之亦然。”

真人说:“救了你的命,我也有一份功劳呢。”

夏油愣了一下,摇头笑道:“是的。那几天我需要换血,都是由你来操作的。不得不说你的手法确实不错,封管以后创口都恢复得很好。”

半个月前,他为了制造出畏罪自杀的假象,服用了过量镇定剂。虽然抢救回来,全身血液却也换过几轮,确实就是将自己的命押到牌桌上赌。只是夏油赌运确实不错,身体到今日竟然已经好了有八成,讲话语调虽然偏低,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虚弱的迹象。

真人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六七岁,也没有上过学,按照年龄和心智来算,还完全是个孩子。一手穿刺的技术用来杀人可以,拿来救人还不够。是谁教他这些操作的?如果对方是位医生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被灭口了吧。

他仰起头,慢慢合上眼睛。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张色素浅淡的脸,像黑暗中的一点白光,即便努力去看,仍然看不清细节:“其实当时我也想过,我就要死了。呼吸一点点被抑制的感觉就像沉溺在水里,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死对于我来说也不完全是失败,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你知道吗,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夏油忽然说。

“他也杀人吗?”

“不……他只会去救别人。”

夏油平静地说完,便不再开口了,望向窗外。

有很多话,他是不准备说出来的。在提到五条的那一刻,他的心口某个地方就收紧了,想要刹住,但是言语首先从嘴边逃了出来。他并不打算再跟这个孩子透露更多,这些事情无关大义,不过是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他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死去,安排好的线人来不及替换尸体,那么等到悟回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冷掉的尸体。

夏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该安排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悟能够接过自己留下来的东西,最终改天换日。可能大脑被药物麻痹以后就由不得自己了,尽管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可他仍然无可抑制地怀念起十几岁的青春。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意气风发,总觉得世界上没有两个人在一起不能解决的事情。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让悟一个人留在了警视厅。其实每当他那些人交涉、在书面上留下证据以后,他也会短暂地幻想过,如果自己还跟悟是搭档,他们会不会已经成立调查组,让这些高层落网。

人贵于慎独,即便是对着自己,他也不能承认曾经后悔过。再提起五条悟时,也只能轻描淡写地用“曾经的一个朋友”作为代称。好像只要这样做,那些夜中的幻想便像露水一样,天明时便蒸发了。

他也不能坦白,在这十年里,每一次与悟相逢,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其实他不说,五条悟一定也是明白的,就算两个人都保持沉默,但是当四目相对时,悟的眼睛里总会诚实地倒映出他的倒影。当他从床上起身的时候,看着悟沉睡在一侧的背影,心中总会像有一团火那样在烧。夏油考虑过是否要将计划透露给他,或者只告诉他一部分。然而当他低下头,看到五条雪雕一般的脸时,又觉得自己忽然无话可说,只能任由心中的火焰燃烧……直到最后沉默地化为灰烬。

很多年前,他们也会这样度过夜晚。夏油有起早的习惯,然而两个人毕竟睡在一起,醒来时偶尔会被察觉到。这时悟便会像只白猫那样赖到他身上,哼哼唧唧地说:“最喜欢你了。”

那时他会微笑着说:“我也是。”

可是如今的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呢?

冬季清晨的冷气钻进来,顺着鼻腔钻进肺里,胸口都是一阵刺痛。

真人抱着膝盖看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的身影沉默地倾颓了,像是山岩猝然崩塌了一部分,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天堑。很久以前他听别人说过关于躯体和灵魂的关系,灵魂原本是看不见的,却是人最真实的东西。真人一直信奉这种说法。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感到眼前这个无懈可击的男人出现了破绽,即便只是及其微末的一点,但那毕竟也是他真实的灵魂。

“再过两天,我的身体应该就能完全康复。”夏油的声音有些干涩,随后逐渐平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只是幻觉。

他说:“……让你老板挑个时间和我见面吧。最近那几家的股价暴跌,他应该能够如愿收网了。”

“那个人不喜欢露面。就算我按你说的,在他面前打了招呼,他也不一定会应约哪。”真人像个孩子那样蜷着,大声抱怨。

“这倒不会。我们两个人,总是要见一面的。”夏油笑笑,“近来我不便于行,平时也多亏有你帮忙跑腿。”

“那夏油把钱给我们一些嘛。”

夏油摇了摇头:“我的账户现在应该都被封锁了,动用不了多少金额。不过,跟着我的话,得到的好处并不止于金钱方面的报酬……年前漏瑚被五条悟抓住,之所以能够顺利脱身,除了你们这些同伴的忠义,行动前后也是需要别人安排的。”

“也是哦。”真人将双手垫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其实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余裕,虽然已经相处过几天,但他谈不上有了解夏油,对方的一切都是谜团,夏油傑却似乎对于他和他同伴的事情了如指掌。这个男人如今还在养病,可是他并不像一个抱病的人,病人的眼神不可能有那样冷峻。

夏油傑给他的感觉,更像一头在雪原上独行的黑狼。就算表现得再温和,与他对视的时候,真人心中都会生出一种细微的恐惧。

“话说起来,真人应该没有正式接受过教育吧。”夏油从座椅上站起,转过身来面对书架,随手抽了一本出来,“你很聪明,也很擅长学习。如果想要看书的话,可以来这边借阅。”

“这些书也不是你的吧?”真人故意开口刺他。

其实对于夏油说出的话,他不是没有心动过的。只是直觉让他克制,不让那个男人发现他在动摇。

夏油看了他一眼,低声笑笑:“估计它们的上一任主人已经在某片海域里面漂流了吧。书籍只不过是身外之物,但知识不是。”

“你好喜欢说教啊。”

“是吗。”夏油的表情僵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但是他随后就放弃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像是停止思考,而是终于跟自己达成和解。

他把书往桌面上一推,说道:“这本书很适合你,拿去看吧。”

真人明白,这大概就是在提醒他,该走的时候到了。

他的性格其实总有些孩子般的顽劣,但不知道为何,每次在夏油面前总会收敛一些。走出去几步以后,真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人又坐了回去,低头看着一本书,像一具沉默的山石。

……

轿车驶入街区,在灰暗的写字楼附近停了下来。这附近也有过风行一时的商业街,只不过随着城市的变迁,这一带的商业也逐渐没落,倒是因为房租便宜,所以有不少人选择在这里当个暂时的落脚点,就像候鸟一样。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庸碌终日,很少去关心他人的生活。

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沿着冷清的小道走了一段,来到门口。

写字楼内外都呈现出一种烂尾建筑的迹象,楼下入口贴过密密麻麻的广告,不过从纸张新旧来看,少说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空旷的办公室里,天光穿过玻璃落下,照亮一片,像舞台的投影灯那样。

夏油站在窗前,察觉到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下,转过身去:“加茂先生。”他朝来人致意。

“不用称呼我为加茂,叫我宪伦就好。”那人微微一笑,“真人已经跟我汇报过了。多亏有你这回的助力,五条悟在御三家内大闹了一番,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我才有办法趁虚而入。”

夏油看了他一眼。加茂宪伦是个身形瘦长的男人,年纪约莫四十来岁,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下巴蓄有一点胡须。来这里时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是最正规的形制,却莫名得像是要去赴丧。

这种直觉并没有错。因他而死的冤魂如果累积起来,即便是浅草寺的住持,也要念经三天三夜才能超度。

加茂宪伦此人虽然出身在加茂宗家,却在世家内部声名狼藉。他年轻时犯过一些事,败露以后便被逐出家门。此后他却仿佛如鱼得水,很快便通过走私在港口积累了第一桶金,并将生意越做越大,赌场,暗娼,甚至买凶杀人,什么赚做什么。夏油早年间便和他认识,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还算点头之交。讽刺的是,他们初次达成合作还是因为加茂觊觎那条麻药交易的路子,只是上层封锁得太严,这一杯羹并不好分。所以当夏油提出通过假死来将消息渡出去时,加茂很乐意去打点了一些关系,替他瞒天过海。

夏油说:“谬赞了。我只是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而已。”

“中间人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么?”加茂自然地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扬起下巴,和他隔着长桌对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五条家的那位是怎样和你扯上关系的?很多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那真是个宛如白雪般的孩子。五条家几乎将他视作真正的神明一般供奉起来,相信着如果将他纯洁地抚养长大,就能为衰落的家族取回繁荣。”

“我们从前是同窗。”夏油的神色未变。

“这个回答可真冷淡。五条家的那位对你似乎很有情意呢。”加茂叹息着说道。

这一次夏油没有开口。加茂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男人脸上那层面具一般的笑容无声地收敛起来,目光也是黑沉沉的,幽深得像北方的山谷。

这样的反应,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加茂宪伦在心中暗忖。在他看来,就算当年夏油傑真的标记了五条悟,那也没有什么。毕竟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婚姻的关系,至于标记也有的是方法抹消。唯一的麻烦是感情,从夏油的表现来看,他们也许不止暧昧那么简单。

感情是一把双刃剑,永远有人甘愿受它牵制,但是也容易踩入禁区。

“不过,”加茂选择换一个话题,话锋一转,“作为合作伙伴,我更欣赏你这样的人。只有心足够硬,才能在地下世界里生存下去啊。”

“目前为止,我们的合作都很愉快。”夏油淡淡地说,“但是正如你所说,我们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比起警部那一边,我们有更多种办法解决矛盾。即便如此,我也有自己的一些底线。如果你执意要跨过去,那么合作也只能宣告结束了。”

“即便你这条命现在还悬在我手上?”

“是的,即便我这条命现在还悬在你手上。”夏油颌首,“宪伦先生,你应该知道直到如今加茂家对你的悬赏仍然作效吧。尽管谁都清楚那张悬赏令不过是一张白纸,如今你也在黑道中也有相当的地位,就算我想办法用自己的人将消息递出去,也不一定能真正将你铲除掉。”

他停了一下,缓缓说道:“只是……如果我在这里动手呢?”

夏油盯住了他的眼睛,两只手斜插在宽松的衣物中,看不出他的手里是否藏有武器。地下世界里流通的消息比明面上的那些要多上几倍,尤其是加茂宪伦这样长期盘踞在顶端的头部人物,对很多事情都是通透的。他很清楚夏油傑是怎样的人,他从警部叛变过来,道路只会比别人崎岖得多,充斥着血腥和暴戾。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惜命。一般人死里逃生以后只会修生养息,不会像他这样,随身按着一把刀跟人谈判。

加茂宪伦自认是个惜命的人。就算现在门外还有他的三个保镖在候着,他也不准备再谈下去——只有一人支撑又受众邻环伺的五条家是个很不错的入手点,但那里大概埋着夏油的地雷。

加茂刚才是想试出他的底线,却没想过要触犯。夏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干脆地将牌亮了出来,算是挑明:如果他真的敢越界,那么所将承受的后果,不会只是一时的暴怒,而是真正不死不休地报复。

惜命的人一般都很精明。只是无论如何精明的人,遇上亡命徒总是要吃亏的。

“呵呵,我明白了。”试探已经得出了结果,加茂宪伦抬起一只手,做出投降姿态,“接下来,我会将精力集中在搞垮御三家上,不会动五条悟本人。”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尽管对方已经许下了条件,夏油的语气仍然不见缓和,目光沉沉的,所有情绪都被压了下去。

“据说现在五条悟一心要发动变革。但御三家根基何其深厚,他作为从小被扶植的嫡流,即便有好的初衷,估计除了那些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可肯站在他那边吧。目前我也不准备再有多的动作,继续操作股票,把那几家的价格压的再低些就好。明面上有他出手,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加茂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现在我们是一条线上的同伴,你的下属还在我手下做事呢。他们都很顾念你,看来以后合作的机会有的是哪。”

平心而论,他看重夏油傑的能力,毕竟对付御三家乃至整个上层这样的庞然大物,光靠自己单打独斗当然不行,必须拉拢可靠的同伴。身居警部要职的五条悟显然不会跟他合作,更何况比起个性张扬的五条,显然内敛深沉又同样深谙地下世界规则的夏油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夏油的野心同样也让他心生防备。过程顺利是一方面,但这种合作是否能延续下去,将会成为更加严峻的问题。所以他答应来到这里,不断试探间或敲打,就是为了定夺出夏油的“度”来。

“我也希望加茂先生能够遵守约定。”夏油傑说,“话虽如此,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今后会怎样。假若今后我与你不得不刀刃相见,现在合作得到的这点利益能有那样的价值,让你保证不去伤害他们吗?”

“他们?”加茂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夏油先生,同时要保几个人,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日影西移,室内由窗帘落下的阴影也改变位置,笼罩在加茂宪伦瘦削的脸上。夏油傑背光而立,同样看不清楚表情。

空气一时凝滞,仿佛时间静止在此刻,房间里的一切都被胶水定住。

“夏油,我一直都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啊。”加茂宪伦忽然叹了口气,打破僵局,“看到你,有时我也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被从家里赶出来,一无所有。只凭一股拼劲和狠劲,拼命往上爬。不过,也不要忘了,你现在是个罪人,更是个……死人。”

他盯着夏油的眼睛,透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意思出来。这算是个隐晦的警告,一个在明面上被抹消了存在的人,是不适宜去出头的,尤其是在风口浪尖。

夏油自然明白其中的深意,仰头望向窗外,刀凿般深刻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加茂看着他颌首,满意地笑笑,明白这都是听进去了——局势就是如此,现在夏油连一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就算资产在他布局之时就已经被转移出去,但是要全收复回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可以说,现在除了有这条命在,他算是一无所有。

以命相博,这条命就是唯一的棋子,也是底牌。那么就算再执着的人,也得顺势而行。

室内没有开空调,又缺乏光照,待久了只会让人慢慢感觉到冷。带着湿度的冷意是浸入骨髓的,好像沿着毛孔往里蔓延,连脉搏都被定住,逐渐沉下去。

“也许吧,因为我就是这种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住。”夏油连声音都带着一股寒意,“失去的感觉很不好,即便只是想到会有失去的可能,我都你应该明白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把什么都攥在手里,是不会安心的。”

“真是直白啊。”

“毕竟我现在就是一个死人,手里能掌握的东西或许比十年前还要少。所以……现在的我会更加用力地攥紧它们。”

“是吗。”加茂沉默了。他预料到夏油对于条件会很坚持,并没有那么好谈下来,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贪欲,根本就是连一丝退让的打算都没有。

合作的对象过于贪婪,这本来是一个极大的缺陷。但是如果这种贪婪是为感情所驱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他已经观察了夏油很长时间,远不止他在黑帮中崛起的这几年。早在夏油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警校生时,加茂就注意到了他。那时大部分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同期的五条悟身上,毕竟早有流传,五条家诞下的嫡子有天人之姿,而在入学之前据说五条家都将其秘藏在深闺之中,不会轻易露面。

许多人都想看看那个被寄托重望的孩子是怎样的,就连加茂宪伦也不是这些人中的例外。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端坐在和室接见来宾的孩子,就像是被雪堆成的,皮肤和毛发都是雪白,简直不像是活物。他十分好奇那个人偶一样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于是在五条悟入学以后不久,加茂在警部内应那里得到了他的行踪,隔着街道远远地等着,准备看上一眼。

他先见到一个白发的少年从角落里转了出来。嘴里咬着一枚鲜红的苹果糖,脸上还带点婴儿肥,下颌却已经是尖尖的。记忆里的影子随即鲜活起来,加茂一看便知,那就是五条家的少爷了。

五条悟没注意到他,眼睛只顾着看向身后。过了一会,他的笑容忽然放大,招着手说:“傑!这里这里。”

随后,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五条笑嘻嘻地把咬过的苹果糖递到他面前:“你看,我咬了一只小火龙出来。”

在那一瞬间,加茂心中那堆白雪忽然消融了。跟在本家里不同,十六岁的五条悟轻快得像只鸟儿,像是随时都可以扑扇着翅膀飞起来,站在地上的人只能拾到从空中落下的白羽。但是他却落了下来,对着另一个少年面前叽叽喳喳的,从前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笑意,看起来不太像神子,甚至显得有些傻气。

而那个少年也就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眼神专注,是真的在用心听他在讲什么。看着他,加茂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也许他能够成为牵制五条悟的栓绳,反过来也是一样。能够被五条家的坊看在眼里的,大概也不是凡类吧?

站在街道另一端,他遥遥地想到:五条家的人如果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十分惊恐。精心养育的贵子竟然与平民混在一起,不仅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五条家大概没有将那个孩子当成人类来抚养,就是希望他今后不受到感情之类的琐事困扰……如若是真事,那么这样的方法大概是失败了。

现在看来,他猜得确实很准。无论夏油傑还是五条悟,他们对于彼此的在意总是超乎想象,将两个人牢牢地绑缚在一起。

墙上指针转向十二点整,加茂看了看表,说:“已经到中午了,我还要事情,要早些回去。”他站起来,朝夏油颌首示意,说道:“多谢你费时招待。”

夏油将他送至门口,就好像一位主人送走一位客人。风将街上还未来得及灰尘扬了起来,复又沉降,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对了。”加茂却在门边上停了下来,不经意似地说道,“现在麻药这条路子断了,今后世家之间的争斗大概会愈发激烈吧……你猜哪一家会首当其冲呢?”

“我不知道。”夏油答道。

“你应该知道的。就算五条悟在御三家中地位崇高,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其余几家,就算内部再如何腐朽,总有废物通过世袭制度坐上顶点,到底还有些积累,总比一具空壳要强些。”

对于这一席话,夏油并未回答,然而在他身侧垂落的手却悄悄握紧了。

加茂宪伦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吧?这些家族,虽然满口的礼节、荣誉什么的,但是利益受到威胁时,可是一点情面也不会留的……很多年前,五条悟就差点被雇佣杀手给杀了吧?”

“那只是个意外。护卫对象是个无辜的女孩,并不是他。”

“这句话说来你信么?”加茂眯起眼睛,尖锐地反问。

“我当然是不信的……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夏油以极低的声音说着,忽然笑了一笑:“透露这么多,加茂先生你是想挑拨我去对付御三家么?这些都不重要。如果有那么一天,争斗全面爆发,那我会先把那几位家主铲除掉。”

不去逼他是对的,加茂在心中想。他记性一直不错,还记得十年前初次见到夏油傑的时候,印象里当时的他还是个沉静的少年,看着朋友的时候眼睛很亮,却专注得过头。假若目光有实质,大概五条悟已经被完全笼罩进去。如今在这栋灰暗的废楼里,那些光芒全都沉降下来,曾经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就像一匹受伤后潜伏的狼,选择隐匿只是为了更多血肉。

“真是可怕啊……不过也是,毕竟我看人一向很准。”

加茂自言自语着,撑开一把黑伞,将脸严严实实地遮住,随后缓步离开。没过一会,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际。

伏黑惠与家姐一同居住在埼玉县的某处旧式小区里。没有电梯,人只能顺着昏暗的楼道爬上去。将要迈上离家最后一段阶梯时,楼上的感应灯忽然亮了起来。

“哟,惠终于买完东西回来了啊。”

伏黑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老师正空着手,悠闲地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五条悟原本身材就相当高挑,橘黄的电灯为他投下一道极度修长的影子,顺着台阶流泻而下,像画一样。连带他那身黑衣的装扮也是,只有露出的脸和手是白的,就像在白纸上用寥寥地勾勒出一个轮廓。

“既然见到了,好歹过来搭把手啊。”伏黑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要不是因为你,我和津美纪才不会买这些小孩吃的东西。”

他的语气似乎不大客气,却仍然使用了敬语。生父和养母相继失踪以后,伏黑一直和姐姐相依为命。大人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存款,生活难以为继,实际上那时他每天晚上都在思考,等到家里那点少得可怜的余钱被花光以后,自己和津美纪应该何去何从。他们住的那片地方不算很高档,不远处就是红灯区,晚上会有女人靠在暧昧的粉色灯柱旁边招徕客人。光顾生意的总是那些肩膀上刺有大片文身的混混,伏黑惠亲眼见过,他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自己会像他的人渣父亲那样,迟早成为这两类人中的一种。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五条悟出现了,并且收养了他们。于是惠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堕落成牛郎或者混混,反而普通地升学,还考上了警校。

“正是因为你们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才要买那么多零食的嘛。”五条脚上还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下来,打开购物袋翻看,惊喜地叫了一声:“竟然买到了北海道产的牛奶冰淇淋吗!不愧是惠,真的太能干啦。”

“那你还是克制一点吧。虽然说假期已经结束了,也不要在正月给家入小姐添麻烦。”伏黑轻声说道,又把袋子拎开一点。

“真是的,这种时候就不要那么认真了。”五条嘟着嘴抱怨。

搜查一课长在私底下任性得像个孩子,这大概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事实。从前五条偶尔也会来看他们一下,不过经常都是突发奇想地要拉两个人陪自己去游乐园罢了。

在家里聚餐,一起去遥远的游乐园旅行……这些事情做起来简直就像家人一样。虽然伏黑不准备把这种心情写在脸上,但在言行上总是瞒不过去的。别人总是喜欢把他算进五条一派甚至是五条家的成员,他也不会去反驳。

“话说,就在昨天晚上,禅院分家的长老去世了。”一起上楼的时候,五条经过惠的身侧,不经意地说道。

“……是吗。”

在与五条相遇后不久,伏黑惠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出身于京都名门,只是很早就被驱逐了出去。禅院家原本有将流落在外的骨血回收的打算,却被外人先一步得手了,因此又跟五条结下了一桩梁子。

伏黑对于本家毫无感情。而五条同样不是会遵循世家繁文缛节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暗示他去出席葬礼的意思。

那么五条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他低下头沉思。

“之前我听真希学姐提到过,那位长老身体尚算硬朗。只不过今年冬天格外冷一些,老人感染了肺炎才入院治疗,倒没想到那么快就离世了。”入门以后,伏黑转身落了锁,才压低声音说道。

“所以说,这件事情疑点很多嘛。”五条一屁股坐到布沙发上。伏黑家的客厅很小,同样家私也尺寸有限,让他的长手长脚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几乎都要搭面前的小茶几上。伏黑看不惯他这种散漫的样子,目光扫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坐具能装得下他,结果一无所获。

“津美纪呢?”伏黑忽然问。

“哦哦,因为佐料用的渍梅没有了,所以她刚才也出门去买了。”五条对答如流。

果然还是不想让她听到吧,一边想着,伏黑迟疑着说:“禅院分家的事情……是还有什么内情吗。”

“那个人的底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跟禅院老头在年轻时交情匪浅,让宗家的家业扩大了不少,倒也不算是世家里盛产的那种草包。虽然后来退居幕后了,不过禅院家主倒是给他分了不少股份呢,甚至让他做了一家公司的实际控股人。”

五条讽刺地笑了一声:“只可惜,他的两个孩子都似乎没有指定成为继承人。长女虽然能干,但是几年以前已经嫁到别家去了,按照那帮老古董的规定是无法继承家业的。小儿子则是个纨绔子弟,就是草包里边普通的一只罢了,就在前阵子还在赌场把一张地契给输了出去,气得他老爸扬言要断绝关系,不久后就病倒了。”

“怪不得他们将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大概是怕人心不稳,有什么动荡吧。”伏黑说道。

“就算只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家,因为呼吸道感染也不会那么快死掉。最有可能的是被人动了手脚,不过那边也拒绝了尸检,所以一切也不得而知了。”

“这样吗……”伏黑将十指交叉在面前,陷入沉默。

多年以来,世家之间都维系着表面的和平。尤其是御三家中,过往的恩怨纠葛已经数不清,但是为了大多数的利益着想,还是会选择将往事揭过不谈。即便是关系最僵的禅院家与五条家,或许私下里多有龃龉,明面上在节日甚至还会互相造访,并为对方带来礼物。

然而,这种礼尚往来也不过是表象而已,就像一张盖在朽木上的白纸,勉强起到些遮掩的作用,其实脆弱得一戳就破。

“没有想到吗?暗杀的手段,在御三家中并不少见。”五条淡淡地说,“我是最早得知消息的那批人之一。现在,其余几位家主应该也知道了吧。”

“……无论对于我们之间的谁而言,这都是一个不太好的讯号。”

伏黑惠这才发现房间里的窗帘和门锁都落上了,封闭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他扭过头去,看见五条蜷起双腿,倚靠在沙发背上。

“老师?”他叫了一声,却发现这个人睡过去了。

伏黑察觉到最近他似乎总是偏于疲惫。其实记忆里他的老师总是散漫,在办公室里通宵工作以后也会仰在转椅上,慢悠悠地喝一杯将糖加到无法融化的咖啡,手脚长长地伸出去。

这种散漫来自绝对强大的自信,因此就算平时五条再怎样漫不经心,给人的感觉也是可靠的,而不是像现在,好像一只收拢翅膀的倦鸟,停在电线上摇摇欲坠,随时就会从深蓝的夜空中坠下,如同夜里枝头落下的白花,“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伏黑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鼻息,发现呼吸还是温热的,心下稍定。没过一会,五条的眼睑忽然抖动了一下,醒了过来,嘴唇颤动:“你在干什么?惠。”

“你忽然睡过去了。”

“是吗?”五条皱了皱眉头,“可能最近天气冷了嘛,人总是容易犯困。”话虽这么说,他也有些起疑,最近确实瞌睡太多了一点,五条心想。或许有时间他还是得找硝子去看看。

作为五条家的嫡子,在这二十多年来,他很清楚在这些世家高贵的表象底下,到底掩埋了多少不堪。幼时家族内部对他的保护不是没有道理,有印象的几次针对自己的刺杀就是当面发生的,他与杀手的距离最近不过是擦肩而过。有传言说,五条悟的母亲身体孱弱,也是被人下毒的缘故。

作为被指定的继承者,除了明面上的工作,其实五条也要负责家族内部各个渠道的资金流入。他的头脑聪明,靠着家里的几项传统生意也能赚得风生水起,又早早就抓住了产业转行的机会,竟让原本式微的五条家在资金上成为了最占优势的一家,也不用靠那些旁门左道来挣钱。平时为了维系关系,他也会放一些钱给管家,让他们替自己去跟别的家族联络,通过利益来维持各方的均衡。甚至包括一部分情报也是从这里流传过来的,也算是互通有无的一种方式。

然而这种平衡即将被打破了。如果只是商业上的纷争还好,这回禅院分家的长老死的蹊跷,虽然那边消息还在封锁着,但迟早这个风声要被放出来。如此一来,到时御三家必然互相群疑满腹,难免还会产生别的报复。

“刚才说到哪儿了……”五条出神地想了想,打了一个响指,“对,是说禅院分家的长老可能是给人害死啦。虽然但是,关于凶手的头绪还是一点都没有呢。”

“拜托你认真一点。”伏黑说。

“没办法,疑罪从无嘛,估计过不了多久禅院那边就要举办葬礼了。不过接下来的关头可没那么好过了,对方在暗,我们在明,简直就像被草丛里的狙枪瞄上的动物一样。我大概也是被瞄准的一个吧。”

“……老师也会被盯上吗?”

“我也会被盯上啊。”

伏黑认真想了想:“那我跟在你身边吧。”

五条玩味地勾起嘴角:“其实我是想让惠走的哦,津美纪已经提前被我送走了,现在她大概已经在去往北海道的车上了吧。惠可以和姐姐一起走的,两个人都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没用的,他们都知道我是五条家的人。如果你死了,我和津美纪也活不下去。”

五条终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忽然发现这个男孩已经长大了。他心中感慨,可又无法流露。刚才在忽然昏睡过去的时候,惠靠近了他,如果那是夏油傑,他甚至期待自己可以继续沉入梦里。从前就算他睡着了,也能察觉到傑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只欲言又止的手。可是现在即便在梦中,他也明白那不是自己期待的人。

所以他醒来了。

“别这么说,”他对着惠微笑,“没有人会因为另一个人死去而无法存活。就算我死了,惠和津美纪也会平安顺遂地生活下去的。”

客厅的顶灯微微闪烁,墙壁上脱落的坑洼巨细靡遗地在苍白色灯光下显形。由于年代久远,这一带的楼房租金都十分便宜,是穷人偏爱选择的栖身之处。为了贪便宜,当年选择买下这间房屋的男人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消失那么久都没有出现,也许就像街坊议论的那样,早就死在外头了吧。

讽刺的是,即便是那样的人渣,也多少让他的孩子承蒙了自己的一点恩惠。即便不想承受这种恩情,也无从去偿还。

伏黑惠绝不想让这种事情出现第二次。

“不要随便讲这种话啊,混账。”他说。

五条悟仰起头来,朝他咧嘴一笑,那种漫不经心的气质立刻在他身上回笼:“没关系,只是跟你这样说一句罢了。我要是死了,那可真是剩下一堆烂摊子啊,所以惠也要认真一点哦。那群老狐狸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忽悠过去的。”

“那还是先注意一下你自己比较好。”伏黑有些恼火地看向沙发上的闲散男人。在世人印象中,Ω大多是温柔文静的,然而五条悟是个例外。

“我是很认真的哦,毕竟把我弄死难度还是相当大的,你们这些人就不一定了。”五条抱着自己的双膝,“但是惠既然选择留下,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吧。我一直很看好你,所谓认真的意思,也只是不想让惠浪费才能而已。”

他的语气仍然轻佻,内容却已经算得上严厉。伏黑几经思考,也没想出这番训诫的来由。

“才能这种东西,谁都有吧。我只是做好份内的事情罢了。”

话音未落,伏黑的额头上就遭到了重重一记暴栗,五条冷不防地袭击敲得他眼前一花。他惊愕地抬起头,只见隔着墨镜,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毫无温度地看向自己:“如果只是这样想的话,就永远不会将潜力发挥出来。”

“什么?”

“其实惠再大胆一些也没有关系。”五条说,“是因为不想暴露我这边的身份吗?当时我确实给你指定了数额,就是担心你放不开手脚。但是你在买入指定数额的筹码以后,却没有继续大的动作了。虽然说这样做是要低调些,不过实际上已经有别的主力进场,没有拿够足够筹码,最终还会陷入被动。”

伏黑回忆了一下近来所观望的风向,正如他所说,对手一直存在。只不过对方隐藏得很深,大概也是找人替自己坐庄。联系到最近从御三家传来的异动,也着实让人不敢松懈。

他思量着,脑海里冒出一个猜测:“你……知道对手是谁了吗?”

“有一个大致范围吧。”五条回答得模棱两可。

话音未落,一阵振动忽然打断了谈话。只见五条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简单地与对面应答了几句以后就挂断了电话。

“又有工作了,原本还想至少今天能在这里吃个饭的。”他抱怨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今晚想说的也基本上都传达到了。之前不告诉你津美纪要被送走的事情,是怕泄露消息,毕竟高层的眼线比你想象中得还要多。”

“至于还有一件事……”五条朝他眨了眨眼睛,“在这之后,我还需要惠帮我盯盘,有什么动静就汇报给我。”

“知道了。”

伏黑惠低头应是,胸口却微微收紧。无论他的老师表现得怎样漫不经心,这实际上世家之间的争战已经打响,甚至在今日已经笼罩上了人命的阴影,这原本应该是禁忌……五条悟豢养的门生绝对不止他一人,介入这件事的除了自己之外大概还有别人,替他传递消息。

他悄悄掐按自己,指甲陷进肉里,新鲜的痛感让意识清醒了一点,伏黑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我先走啦。”五条站在门边上,朝他道别。

伏黑将双手攒得更紧。对于这个人而言,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多余的。为此愤怒的自己,简直就像对着月亮吠叫的狗一样。

五条来到旧公寓楼下的门口,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而灯还没有亮。他来到这里时才到傍晚,但是天黑得太早,附近一带已经陷入沉寂。再晚上些,在东京都的上班族就会乘着电车回来,而街道又会变得人潮汹涌。

他将时间把握得很好。五条悟并不希望自己的行踪被太多人注意,就算他们并不能真正影响到什么,也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

“来得很准时嘛。”打开车门时,他说。

开车的是一个头戴白帽的外国男人,身材高大,在车内的空间甚至有些局促。五条上车以后,他便脚踩油门,调动方向车,将轿车往不引人注目的小道上开去。

“五条先生,你倒是迟到了几分钟啊。”那人的口音浓重,态度说得上圆滑,但也不是毕恭毕敬。

“这是我的习惯。”五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禅院分家掌握的那几个公司已经快成为空壳了吧,董事忽然去世,还没有继承人来顶上。对于这群习惯了世袭制度的老家伙来说,也够他们烦的了。”米格尔向他主动提起了最近的动向,口气里很有几分幸灾乐祸。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能够上得了台面的背景,但也有的是渠道来获取情报,甚至还要灵通一些。

虽说从前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他现在姑且还跟五条算作一路,甚至可以说命门都被拿捏着。跟黑道中人不同,五条悟不怎么喜欢动用残虐的手段。但当他悄无声息地盯着人看时,总有一种自己被视线洞穿的错觉。

“既然你也知道,说明不久以后这条消息就要传开了。”五条淡淡地说道,看起来不以为奇。

“呵呵……”米格尔尴尬地笑了两声,下意识地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个男人。比起内敛的东方人,他的作风自然是要我行我素得多,在五条悟面前却莫名得张扬不起来。他把着方向盘,轿车在夜色中无声行驶。五条悟坐在后座上,微微低下头,墨镜遮住半张脸。只有镜片底下露出的下颌,还有薄而冷峭的嘴角。

车上的广播响起,女声温柔地播报了当下的新闻,时值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八时整。

新的一年已然步入正轨,之后不久,道路两畔的樱树将要萌发嫩芽。据说日本人会在这种树底下埋藏尸体。然而上一个受他追随的男人,米格尔尚未知道他的埋骨之处。

从前米格尔在夏油手下做事,明面上并没有留什么案底,都是以副手的身份在活动。夏油被拘留又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出以后,原本跟随他的人也四分五裂。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连遗体的下落也尚未打听到,警部就已经将其匆匆火化了。

夏油生前立于东京各个帮派的顶端,可以说是一个及其引人注目的人物。死后却沦落到连尸骨也找不回来的地步,怎样想也都是不合情理的。作为夏油一派的成员,米格尔和其余磐星会的组员也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人力与物力去搜索,甚至想办法贿赂了警视厅的内线,这些人对于夏油傑的遗体下落都讳莫如深。

到了这种程度都一无所获,想也知道,这并非完全是因为时运不佳,更多的还是因为人事。也有想过是因为有别的组织在背后操纵,或者夏油本人的投案就有所蹊跷。然而即便是彻查了曾经有过节的帮派,甚至是将对方的头领进行拷问,也完全无法得到有价值的信息。

最终,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一种可能。夏油生前掌握着整个磐星会,掌握的情报众多,而与他相关的利益也与机密成正比。在他死后,原本的资产也被吞并掉了一些。

以此为线索,他们这些残党开始关注市场上是否有所波动,一路追寻过去,结果却让仍然云山雾罩。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夏油的死,引发了上层财阀乃至于地下世界的一系列地震。最开始仅仅是麻药贩售的链条忽然断裂,紧跟其后的便是新年的几番风波飘摇。

想到这一遭,米格尔的心情又舒畅了起来:“……这回的骚动对我们有利啊。不用多久,就能将被那些家伙拿走的遗产夺回来了。”

“不仅是禅院家,那些所谓的名门里边,多的是这样头脑混沌的家伙,都被惯坏了。不过,现在入场的不止一家。要想夺回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好好配合我。”五条说。

米格尔愣了一下,才恍然觉察到自己的私心被看穿了。这回禅院分家的长老忽然去世,看上去有的是可乘之机。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跃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既然五条悟隐晦地警告了他,那么米格尔还是选择不与他作对。实践已经证明,无论是谋划还是体术,他都越不过这个Ω。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下便讪笑着答应道:

“是,是。”

“敢违约的话就吃我一记剑指吧。”

后视镜里,五条双腿交叉,在座位上长长地伸了出去,脸却转向窗外。他的视力其实很好,在黑夜中,似乎也能被疾驰而过的风景所吸引。

“……还有四十七天,樱前线就要来到东京了啊。”他忽然说。

国道上光线昏昧,不需要用外物遮挡。五条顺手将墨镜摘下,往外看去时,竟然真的流露出不知是怀念还是期待的表情。他的瞳仁很大,里边隐约浮现着一层倒影,时明时暗的,倒映的是从路边飞掠而过的灯火。平时五条总是以无理到让人无奈的面目示人,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在私下里,他其实安静得像一尊神像。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会和夏油是旧识,米格尔在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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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一轮下弦月自云后探出,照亮了松枝上垂挂的霜雪。

五条悟此行的终点在一家老字号的酒舍,位置隐秘,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黑暗之中,米格尔驾驶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里,隐匿不见。

在他来到的几分钟之前,其余几家的宾客都已经在包厢中到齐了。在都是一些真正能够话事的人物,正在推杯换盏,互相微笑着客套。后悔没在惠那里拿点东西来垫肚子了,五条无所事事地想。

这次来的不乏别家的家主或是政府要员。在这个节骨眼上决定集会,想来赴宴的人都是别有用心。一直以来他都厌烦着这些人面上所戴着的虚伪面具,跟桌面上昂贵却无味的怀石料理一般,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

“是悟君吗?许久不见,竟然已经长成这样的大人了呢。”面目和蔼的中年人微笑着凑近,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膝盖上,“面容还是和十几年前的一样啊,不愧是五条家的血脉。”

他的眼神就像一条蛞蝓,潮湿黏腻,目光在五条脸上爬过的时候仿佛能带出冰冷的黏液。五条悟知道这个人,他所在的政党近些年来很得势,还入驻了某家财团的经理会。虽说是通过裙带关系才爬到上层,可也没有人会在当下提这件事。

“在场的五条只有你一人吧,要撑起家族还真是了不起。如果时机合适的话,我也会来照顾五条家银行的生意的。”那人有些醉了,在他耳边说话时,吐出的都是浓重的酒气:

“五条家还真是没落了。让一个Ω出来会谈,嗯?”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座的人除了五条以外都喝了点酒,醉意却只是上头不上脑,个个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言一出,原本那些虚与委蛇的喧闹立即沉寂了,众人的注意力也全落到了那边去。

五条家实际上的掌权人是个Ω,这条消息早就在上层传开了。归根结底,在场的一群人里还是世袭制度的受益者,基本上都只是将Ω视为生育工具而已,因此他们对五条的看法是复杂的,更何况如今御三家这种暗流涌动的局面也是出自他手。在场不少人都持有几家的股份,关系错综复杂,然而利益终归是交互的。年初股票的跌破算是一损俱损,对于这件事情,基本上所有人对五条悟都颇具微词。

拿Ω的身份做文章,当然不够风雅。但这也是他们的真实心声,既然有人趁着酒意要来让五条悟下不来台,那么他们也就乐见其成。

在一群衣冠楚楚的宾客当中,五条穿得十分随便。房间里生着地暖,将大衣随手交给侍者以后,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领口高过喉结。对于那些侮辱的话,五条悟像是没听见。垂着眼捧起陶杯的时候,从茶水里荡起氤氲的热气,碰到他那两排雪白的睫毛,立刻凝结成了细小如霜的水珠,又挥发而去。

他没说话的时候,嘴唇抿着,很有些疏离的意味。像一具落了地的神像,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触手可及。

所有人却都在等他开口,想看他如何应对。

“你是谁啊?我可不想跟没见过的人谈生意。”

五条悟开口了,嘴角勾起,说出的话却十足嘲讽:“年纪太大的话,就别喝那么多酒啊。喝少一点或许只是脑袋不灵光,喝多了,就要给您的医生添麻烦啦。”

包厢内彻底陷入死寂。在场所有人都是久经世故,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在矛盾全面爆发之前,及早把争斗的苗头摁死在摇篮里。毕竟真的发生了争端,谁家也讨不了好。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维持表面和平,就算在私底下争得头破血流,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五条悟根本不在乎这些,也懒得去虚与委蛇。最近他是从其余几家不断吸筹,但禅院和加茂两家也没有坐以待毙,直接从五条合作的几个项目撤资,也逼得对家损失了一笔,实际结局就是两败俱伤。

而首先挑起事端的五条悟当然成为众而矢之的。他是五条家实际上的一家之主,但不可能所有产业都被他握在手上,有的是族人掌握股权。平日里五条悟作为一家之主挑起大梁,那是本分;可是现在他一意孤行要跟别的世家作对,让他们的利益受损,那就决不能坐视不管。

按理来说,就算五条家再怎样没落,也不至于让五条悟一个人只身赴宴。现在这种情势,也是五条一族无言地表态:这场集会上,只要不越界,针对五条悟做什么都行。

五条家的表态,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这都是一种退屈。宗家这样软弱,就算有五条悟一人来只手遮天,说到底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他才有恃无恐。

“你……”被五条挑衅的人脸涨得血红,酒精与被羞辱后的恨意一起上头,让他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保镖听到动静,立刻站了出来,扶着他的主人看向五条,面色不善。

谁想到五条悟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地暖生得有些过热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跟所有人一样,五条对这次集会的用意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想让这群老狐称心如意,才表现得格外尖锐。

对于现场沉寂的效果,他是满意的。五条随意扯了扯领口,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被一道结实如铁的手臂拦住了。

那个议员的保镖拦住了他。从身形来看,就知道对方是难得的好手,毕竟那些上位者都十分惜命,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随意。五条越过保镖瞥了一眼,那人盯着他的眼神有一半恼火,一半阴沉。

“我要走了,你也吃点降压药再回去吧,大叔。”五条悟却不以为意地对他笑笑,“这样就气到中风的话,你的妻子要是和你离婚就麻烦了。”

“五条先生,您还不能走。”保镖也仍然站在原地。

“欸,这是想要拦住我么?”五条悟歪着头,有些新奇地笑了。

保镖判定他出言挑衅自己的主人,言语中还有些危及到性命的内容。虽然看样子他只是在开一些刻薄的玩笑,但是出于谨慎考虑,也不好直接把人放走。

“不要让他离开这里。”那人在他背后说道。

“今天各位聚在一起,也不仅是为了联络吧。”他环顾四周,敲了敲桌子,说,“五条悟,你为了一己私情,让几个家族都承蒙损失,又要割裂和上层的联系,在这里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吗?”

在场的客人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应和,但是显然都默认了他的做法。

“我没什么好说的啊。”五条站定了,手指点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凡事皆有因,比起叫我反省,不如各位好好自省一下吧?”

他的语气轻佻,说话时的眼神却凌厉得如同冰面上的映光,让人不敢用眼去接。

“喂,还站着干什么哪?别在这里挡着我了。”五条抬起手肘,点了点保镖的肋骨。

他的动作看上去没有用什么劲,那个保镖的面容却扭曲了一瞬,往后倒退了几步。屋外的随从听到喧嚣声也赶了过来,却看到五条悟旁若无人地从包厢的屏风后面抄手走出,眨着一只眼睛朝他们打了个俏皮的招呼。

庭院一侧的隔间中,夏油傑和加茂宪伦正在对坐着喝酒。身着和服的琴伎在一旁优雅地调弄着三弦琴,加茂看了她一眼,女人就垂下头,朝他们鞠了一躬,退出房间之外。

“五条悟的身手确实强悍,那个保镖曾经获得过国际散打的名次,身体素质非同一般,竟然就这样给他轻松地拨开了。”加茂宪伦笑了一笑,“大概那些蠢货都没有看出来吧?园田议员还想让他下不来台,却不了解他本来就是个不可能吃亏的人啊。”

他把着酒杯,月光照进来,在液面上摇晃:“如果五条悟想的话,杀光那群人也不在话下。”

“五条悟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那些人并没有触犯到他的禁区。”夏油傑说。

这间酒舍里有不少加茂的眼线,在包厢中发生的一切,实时便通过监听器传递了过来。“看来有不少人都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大概知情的家伙会更加紧张吧。”加茂有些幸灾乐祸。

他打量着夏油的脸。那张轮廓深刻的脸上也带着笑,双眼深处却是无动于衷的。

“我觉得这也不坏,”夏油忽然说。

“你是指?”

“现在御三家和上层都有人按耐不住了。如果这些人做了先手,我们不就有杀了他们的理由了么?”夏油笑着,狭长的眼中却闪过狼一般的狠戾。

隔间临水。从庭院荡漾的池水之中,酒舍最大的厢房倒影在其间微微摇晃。对面的长廊上喧闹稍止,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从房中出来,接过了侍者朝他递来的大衣。

“五条离开了啊。”加茂宪伦遥遥地看着,“即便是专业的保镖也不是他的对手……看他的样子,还轻松得很呢。”

四周之中,仅有几盏小灯放出微光。与其说是为了照明,更像是一种装点而已。反而是天上的明月流泻光华,宛如水银般覆在地上,而五条的一头白发在月华之下,也有如银丝般耀眼。

“真是绮丽的人。”加茂低声说。

对于他的感慨,夏油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看向走廊那段,平日总是宛如面具一般的笑容也消失了,留下一张没有表情的、刀凿斧刻般的脸,倒是看不出前些时候还曾经性命垂危。

寂静的院落之中,唯有风掠过松梢的沙沙响声。

平心而论,世家里的人虽然陈腐,品味却很不错。此处虽然低调隐秘,实则是东京都内最为昂贵的夜场之一。五条离开以后,这场针对他的谈判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破裂,与此同时,另一重意义上的夜宴拉开帷幕——远处的人声沉寂之后,艺伎的三弦琴以及舞步的声音便丝丝缕缕地随风潜了过来,还带着他们身上所敷的脂粉气味,与酒水混在一起,泛出连骨髓都能被麻醉的熟烂香气。

而这一厢的夏油和加茂两人也是各怀心事,默默饮酒,彼此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比起醇酒美人,名利场才是一个最大的无底洞,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甚至连尸骸都无法剩下。而欲望本身更是最强效的麻药,在里边浸泡久了,心性再坚定的人,大概也会被腐蚀得面目全非。

那像夏油傑这样执着的人呢?加茂忽然有些好奇。他不动声色投去一瞥,却发现夏油那双细长的眼睛,也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现在上层安插在五条悟身边的眼线,大概有多少人?”夏油瞬间便收敛了目光,随意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大概三到五个吧。”加茂沉吟了一会,“但是五条非常聪明,说不定其实也知道这件事。”

“并不奇怪,五条悟出身在御三家之中,从小就被刺杀悬赏,因此他对周围总是很敏锐,自然是瞒不过的所以他才对那群人那么反感吧。”夏油默默地望着杯中浮动的月影,忽然问:“其实我也好奇很久了……加茂先生,在这些探子里面,被你派过去的有几个呢。”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毕竟我也是靠情报起家的,这种底细不能透露。更何况我也发过誓,不会对五条悟下手,调查情报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计划,跟他利益关系并不大。最近这一番风波里,五条悟可是大出风头呢。与他家有世仇的禅院反而市值跌落的厉害,更不用说最近家主又痛失了一员好用的副手。”加茂说。

“这都只是表象罢了。五条家的实业在御三家当中是最为薄弱的,如今就算流言里也散落着‘禅院家近来的丧事与五条有关’的说法。今晚的聚会已经说明他是众矢之的,要被围攻是迟早的事情,而目前你用的这些手段只是加快进程而已。”夏油淡淡地说。

月光之下,他安放在跪坐的膝盖之上的手已攥紧,隐约浮现出青色的血管。

“后悔了?还是感到心疼了?”加茂宪伦有些玩味,“当初把五条的反应算计进来的,不也是你吗。”

“你误会了。对于现在的局面,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夏油淡淡地说,“我的底线就是——不能让他真的受伤,至少不可以死。别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推。”

“包括他今后将世家集团里的人得罪光了,一朝失势以后被人圈禁吗?御三家都有各自的家庙或神社。一般而言,御三家会驱逐甚至杀死犯下大罪的族人。但是如果处罚禁忌的是Ω,就会将他们关押在那些地方,跟古时候的‘巫女’做的是同样的行当,因为这些家族极其看中血脉。对于名门里的Ω来说,大概没有更凄惨的结局了。”加茂说。

“那也没有关系,办法一直都有。”夏油摇了摇头,“这些家族,本质上跟你我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为了子嗣延续而把Ω当作工具,为了利益而不惜买通杀手去暗杀对方,其实跟黑道做的事情也没有区别。”

“只不过……我所求的更多,即便是出于私心,我也想让我的朋友得以保全。”他说。

朋友?加茂无声地笑了一下,α和Ω抛开信息素的影响去谈友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也许人终究是难以自知,夏油并未察觉。今晚,隔着那么宽的池水,他听到别人碰到了五条,都阴沉得要发疯。

加茂宪伦多年以来又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情报像流水一样从他手中经过,只用一眼他便能看穿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怀着怎样的心事。可唯独夏油傑是个例外。即便他们同样骄傲,善笑的外表也无法改变冷酷的实质,可他仍然无法完全看透这个男人。夏油永远比他想得还要极端,就比如说他为了这点所谓的“私心”可以抛下一切假死,却又可以这样目视着那个人身陷险境。有时加茂也会觉得他在跟一个疯子对谈,他其实并不觉得夏油会像他说得那样,对于五条日后被软禁的可能性无动于衷。不如说,夏油之所以能这样冷静,最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做觉悟,会把每一个碰过他的Ω的人杀死。

即使如此,五条悟现在的处境确实不容乐观。看上去他是撬动了几家的利益蛋糕,其实也并未动及根骨,反而让自己先一步陷入了众矢之的的地步。当年五条家因为人丁凋零,在上几辈的手里很是损失了一些产业,所幸经过五条这些年的经营,也通过一些新兴的营生来充实家底,看上去利润是高,但同时承担的风险也与其相应。而御三家终究是守旧的,不能否认的是从数百年前让他们发家的船业、盐业、银行甚至军火至今仍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产生财富,深厚的积累也许会腐败,但也不像年轻的企业那样容易被釜底抽薪。

据说禅院和加茂都已经聘请了顾问,准备对五条悟发起反击。而实际上,五条家内部支持他的人也并不多,因此也默认了别家隐晦的非难。今晚原本就是这些老人留给他的最后机会,可惜五条的态度仍然强硬,根本没有留下回转的余地。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今晚之后,都内就要变天了。

“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加茂说,“根据目前的情报,其实御三家内部的关系已经激化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估计,如果五条悟因为事故而失去行动能力,甚至死亡,很可能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结果。五条悟最近招了几个人,说是需要有人帮他的秘书处理杂务,其实是需要保镖,大概也发觉了这种危险吧。”

“这件事我大概也知道。不过,我对他有信心,要击溃五条的安保系统没有那么容易。”夏油说。

“毕竟五条悟本人也是不世出的强手。”

“呵呵,是这样的啊。”夏油意味不明地说着,仍然看向窗外。夜色渐深,月亮逐渐沉落下去。今晚他们讨论的人早已在几个小时前离去,带着一身银辉,消失在黑暗之中。

真人蹲踞在下水道的桥洞里,不时舒展脊背,长叹一口气。在他脚下,从管道而出的干净水流一直奔向河中,连带着空气也潮湿起来,带着一丝霉味。

伴随着拐杖触地的声响,漏瑚拖曳着步伐来到他的身后,重重地“啧”了一声,嗓音沙哑。

“实在是太阴湿了,令人不快。”他说。

“是吗?我倒觉得,这种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和我们挺相配的。”真人笑了笑,“漏瑚不喜欢这里,是因为一来到阴湿的地方身上就会痛吧。”

“怎么可能。”漏瑚长吁了口气,“……只不过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烟袋容易受潮,很难点着罢了。”

话虽如此,事实远没有他所说得那样轻松。在数月前与五条的遭遇之中,漏瑚身上多处关节被其卸下。即便后来做了复位,身体也无法同从前那样灵便。尤其是在阴雨来临之前,这些曾经负伤的地方都会像天气预报那样准时作痛,让他想起的不仅是愤恨和耻辱,更有那个晚上直面天堑一般的实力差距时所产生的绝望。

“其实是因为之前受伤吧?我记得当时正好你和五条悟对上,所以才被重创得那么惨。”真人笑嘻嘻地揭了他的底,“看来那个人真的很厉害,如果是一般的条子,早就被你杀了。”

“他确实很强。”漏瑚阴沉着脸,哼了一声。

“能听到你承认别人,还真是少见。”真人说,“说起来,五条悟似乎很出名啊。五条家也是都内华族的御三家之一,据说和老板出身的那个家族是同一等级的。想要刺杀这样一个人,大概很不容易吧?”

漏瑚猛地抽了一口烟,被倒呛得连连咳嗽:“咳……如果是以五条悟为对象,那么这一单我不会接。”他犹豫了一会,又说:“除非雇主有什么手段,能让我们有百分之一百得手的把握。在身手之外,他最棘手的地方就是异于常人的敏锐。那次我藏身在酒店房间里,并没有泄露任何气息,可还是在出手之前就被发现了。”

“没事。”真人咧起嘴角,“反正,今晚要找上他的,也不是我们。”

夜中的都市也许比白天更为繁华。可当路人瞥见街角里蹲着的两个女孩时,还是会有刹那间的失神。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她们还穿着单薄的制服,裙裾未过膝盖,露出一双修长而有弹性的腿。如果说是相伴放学的中学女生,两人身上却没有带着书包或文具。要说是为了援交,在她们的脸上也并没有多少流莺的媚态。

“很冷吧?不如进店里喝些热饮料如何,由我请客。”即便如此,仍然有不怀好意的人来搭话。

“当然好呀!人家可是又冷又饿呢。”烫卷了头发,扎着丸子头的少女抢先搂上了男人的手臂,不露声色地把沉默的妹妹护在身后。

看来今晚有得玩了呢,男人心想。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里离新宿二町目很近,想要赚些零花,又不敢与真正的嫖客和风俗女混在一起的女学生,总喜欢在这附近招揽一些客人。少女的发丝中带着蜂蜜与水果的香气,虽然甜得过分,不过和十几岁的年龄倒很合衬。他天生就是钝感的β,无法像α和Ω那样,被信息素的气味唤起。此时的香水气味,反而让他对了这次有了更多的期待,因此也就听之任之地被少女搀着,往深巷中走去。

——一刻钟以后。

菜菜子将沾血的小刀收回手上。她的手上戴着一层极薄的手套,在黑暗中看上去和没有戴差不多。这种手套的作用是防止留下痕迹,非常实用,至今没有人能跟据现场来追查到她们。她低下头,仔细端详自己的手,上面连血迹都没有留下。

格斗技这双手套,还有反侦察的方法……这些都是夏油大人留给她们的东西。

“真恶心。”她踢了那个男人一脚,对方就像尸体那样毫无反应,重重摔落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在霓虹灯下四散。美美子跪在他身边,探了一下鼻息,朝她摇了摇头。双胞胎之间总有出奇的默契,不用开口,菜菜子就知道,妹妹在告诉她,那个人还活着。

要不要干脆把这家伙杀掉呢……?她一边玩转着手里的小刀,一边想到。这个男人看着体格不错,其实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刚才还用打量猎物的眼神,肆意在两个女孩身上舔舐的家伙,轮到自己沦为饵食的时候,那副丑态更加令人作呕。仅仅是被持刀威胁以后,他立刻畏惧地乞求她不要对自己动手,还拿出了自己的钱包,试图贿赂她们。不过,菜菜子很讨厌那只被自己搂过的手,因此准备把它切下来。她没有想到,仅仅是让小刀划过他的羽绒服,男人就吓得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我们拿钱去买些饮料喝吧。”菜菜子说。在她身边,美美子抱着布偶,沉默地点点头。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走出暗巷。寒风与汽笛声呼啸而来,让她们忽然打了个哆嗦。通过相连的手心,震颤清晰地传递到对方身上。尽管刚刚才差点杀死一个人,可是外面的世界对于她们来说,还是陌生得像钢铁筑成的丛林一样。美美子和菜菜子忍不住想起夏油大人还在的时候,总会答应她们的任性,来到都市的中心吃甜点。其实他对那些蜜饯和砂糖、奶油混合在一起烤制的糕点并不感兴趣,所以自己并不品尝,只是笑着望着她们。

一想到他,美美子和菜菜子的鼻子就酸了起来。夏油大人自杀以后,留给她们的遗产里包括了曾经一起生活的小房子,以及足够她们两个用一辈子的钱。但是她们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想再见他一面,因此这些天来两个人一直在东京流浪。当有心怀不轨的男人靠近时,她们就故意装作出来援交的少女,把他们带到没有摄像头监视的角落里。其实那些男人也不想暴露行踪,毕竟和未成年人发生关系是很严重的罪行,正好合称了她们的意。当这些人以为自己可以得手时,就会被她们打个半死,然后拿走他们的钱包。她们很清楚,这些人就算醒过来也不敢报警。

可她们毕竟是被娇养大的女孩子。就算小的时候,在老家的山村被虐待过,但夏油大人却对她们很好。得知他死讯的时候,美美子和菜菜子不管不顾地冲到警视厅前,却被拦下了。来跟她们交涉的是一个杂糅着北欧特质的男人,身材高大,用冷淡的语气告诉她们:“因为涉及机密,夏油先生的遗体还不能让亲属领回。”

就算大声质问为什么,那个搜查官也只会冷冰冰地回复:“那是机密,不宜告知两位。”到最后,可能是被问的烦了,他终于低下头,摘下脸上的眼镜,揉了揉眼眶说:“……这是五条先生的意思,请不要做无用功了。”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五条悟。美美子和菜菜子听过这个名字,从前与夏油大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曾经不经意地提起,那个人是他的朋友。可是夏油大人的死,始作俑者也是他。就算夏油大人的遗体,他也要留下来。

想到此处,她们就不由地感到强烈的悲伤,和无处可抒发的愤怒。既然五条悟是夏油大人唯一的朋友,她们就不能杀了他。

“美美子,我们去那家可丽饼店吧。夏油大人带我们去过的。”菜菜子攥紧了妹妹冰凉的手。

“……好。”

两个女孩在繁华的夜里穿行,机敏得就像两只初入丛林的小兽。其实她们已经很冷很累了,但肚子却还算不上饿,或者说已经失去了这种感觉。比起找些食物填满自己的胃,一种更加充沛的感情已经率先充盈了她们。

好想、好想……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到底是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呢,她们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段路好长,从前跟着夏油大人来的时候,要那么久吗?对了,他们是一起坐车过来的呀。路上走过的人真讨厌,醉醺醺的大叔,还有吹头丧气的上班族,以及倚着门笑着的轻浮女人,都很讨厌。也许去到那家店就好了,大家那个时候明明都很开心,夏油大人还在,那里就是安全的地方。

“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菜菜子笑了一下,“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口味呢。”

“是。”美美子小声说。

那个地方并不远,但仿佛走了很长时间,她们才终于抵达终点。记忆中挂着可爱灯饰的门牌已经黯淡下来,附近也很安静。街边的士多店倒还开着,卖香烟的老爷爷靠在窗口,顶上挂着毫无品味的灯管,放出苍白色的灯光。

……对噢,点心店是白天开业,早早就关门了。好像梦醒了一样,两人呆呆地想到。

“哟。这不是罪犯小姐们吗?”有人朝她们打招呼,语气轻佻,“晚上好啊。”

美美子和菜菜子瞳孔一缩,心头巨震,急劇地转过身去,就像遇到了有绝对实力差距天敌的猫那样。除开夏油大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逼近她们,气息却无法被察觉。那人其实就站在士多店旁,街角的阴影里。月亮从云中一点一点地弹出来,他的面孔也在黑暗中渐渐浮现,一头纯白的头发如同刚从水中被分离出来的银,叫人移不开目光。

“……是你!”美美子和菜菜子尖叫,异口同声。

06

三小时之前。

迷乱的灯光深处忽然喧嚣,尖叫声和怒吼不绝于耳,隐隐还会传来一声抽泣。几乎每过一段时日,这种戏码都会在歌舞伎町的风俗店上演。骚乱的源头来自几个年轻人,似乎是有潜入夜场的年轻搜查官暴露,被保镖揪了出来。但是很快他的同伴就带人赶到现场,瞬间逆转了局势。

“是条子吗!”沉迷在温柔乡中的客人纷纷惊醒,在这里面有不少人是黑道上的混混,十个里有九个都有案底,听到风声就像见了猫的老鼠那样要躲藏起来。其实妈妈桑也觉得晦气,但她并不想被这些是非影响生意,明面上不好发作,只能一边赔着笑脸说着“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给您们添麻烦啦”,一边驱赶着好奇张望的公关回到客人身边去,让他们到包厢里回避。

原本热闹的店里因为这场械斗而冷清下来,酒吧的厅堂处弥漫着令人微醺的酒气,破碎的玻璃像水晶那样在地上闪闪发光。

“混账、你……你这家伙是谁……呃啊!”刚才还在威胁着要剁掉线人手指的保镖被打倒在地上,怒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话音未落,男人忽然又惨叫了一声。刚才他试图把枪拿出来,却被对方识破了,将他藏在身后踢到了很远的地方,还顺势踩中了他的手。

“自我介绍就免了,我可不想让品味那么差的家伙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人笑了一下,脚下却忽然加重了力道,空气中立刻响起骨骼碎裂的爆响。

“五条先生!”有人在他身后大喊。

来者便是作为援军到来的五条。在正式拘捕之前,警事可以“防卫”的名义对犯人进行审讯,这在搜查课中是各自心照不宣的通用手段。然而五条悟的手段向来是超出常规的。从对方的表现来看,他们甚至无法判断是否下一秒这个人就会因为剧痛而休克。

闻言,五条转过身来,朝他们摇手:“没关系,我拿捏好度了,并不会死。待会做好急救就行。”

倒在地上的保镖已经顾不得答话,小臂上的骨头一齐被踩裂的疼痛远超过简单的骨折,剧痛之下,这个肌肉虬结如看门犬的男人已经不复从前的狡诈凶悍。他扶着肿胀起来的侧臂,在地上凄厉地号叫。

“是。”几个负责协助的搜查官心中发寒,即刻收声。

一个晶亮的玻璃小瓶无声地从保镖身上掉落下来,往五条的方向滚去,被他俯身拾起。

“刚才就是想用这种东西来暗算我吗,了不得啊。”

“没、我没有这样想过……”

将瓶身对着风俗店不断变幻的灯光,五条微微眯起眼睛:“这就是最新的催情剂吗?拿这个对付人家,真的好下流哦~”

“你……”

保镖一时失语。就在不远处公关与客人们的欢笑隔着巷子的高墙传来,还有殷勤劝酒甚至是怂恿客人下注的声音,而眼前这个人似乎也入乡随俗,学着熟练的娼妇语气来挑逗自己。但事实远非如此,就在不久以前,五条悟只凭一击就将他击倒在地,而他甚至还没有看清五条是如何出手的。

五条居高临下地看了在地下翻滚的自己一眼,目光平平淡淡的,像是不经意地从垃圾堆上扫过。直到这时,他那被墨镜遮挡的眼睛才从这个刁钻的角落中露了出来。

这双眼睛意外地很大,就像从前在乡下见到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与糜乱的歌舞伎町完全在两个世界。

“是谁卖给你这种东西的?”五条问道。

“我也忘了……”保镖目光游移。他也明白,谎言是逃不过这双眼睛的,“就是最近世面上流行的货色,随便找个小贩都能弄到。”

“憂太,先把他控制住吧,待会再送回去审问。”五条淡淡地说。

一个年轻人应声上前,将保镖制住。他是搜查一课的新面孔,跟对方的体型相比,他似乎要瘦弱得多,却拥有与这副身躯不相称的力量,仅仅是单膝跪在保镖身上,便能将其压倒在地,毫无反击的机会,身躯倾颓。

“老师。”他朝五条点了点头。

五条移开了目光,朝几个下属说道:“那其余人就进去搜查好了。记得提前服用抑制剂,这种新型的违禁药物极其容易挥发,如果有人中招了,可不许顺便解决喔。”

在“顺便”这个词上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严肃的空气忽然变得过分轻佻。在场的搜查官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α,听到他这么说,反而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面面相觑着,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在这群人里面有不少还是良家的孩子,在任务之前并未踏入过风俗店一步,更不用说会想要和这里的公关发生些什么。

“不用那么紧张嘛!”五条悟忽然咧嘴一笑,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别担心。如果出事了,我会捞你们出来的。”

讲这种话,更让人担心了啊……众人腹诽。

不知从何时开始,从红灯区流行开来了一种催瘾特效的气雾剂,来源不详,只能通过报告得知这种药物应该属于违禁品行列,在让α和Ω对于信息素更加易感的作用之外,这种禁药被吸入以后,还会让人肌肉松弛,产生剧烈的欣快感,成瘾性极强。由于兼具多种特性,所以这种药物在风俗业中格外受欢迎。五条在歌舞伎町也安插了几个线人,在店里已经潜伏了很久,只不过今天才故意露出破绽,方便收网。

虽说政府许可风俗业的经营,然而皮肉生意所涉及的利益,永远处于暧昧的灰色地带。大部分夜场的妈妈桑都会与黑帮勾结,而像非法博彩,甚至是禁药贩售这一类的营生,在这些店里更是屡禁不止——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现象。实际上,多数在厅内任职的公务员离任之后,都会投身于这些行业,做起幕后老板,这才是歌舞伎町繁荣的根本。

对于这种事情,五条悟也心知肚明。上层对于这些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的利益触角早已延伸到了红灯区。但是这回,禁药似乎来源蹊跷,并不是从任何一个大家族中流出的,才让那些人的紧张起来。

搜查结果跟预料得差不多。这家店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因为客流量格外大,保镖又和黑帮有些关系,才拿到一些“货”在店里兜售。

追查到这层,线索就像汇入了大海的河流,再次杳无踪迹。

“今天多亏了五条先生帮忙啊。不然就麻烦了。”事件解决以后,得救的线人没有忘记道谢。他并不属于一课,而是四课的一个警事补,负责摸清集团作案的脉络,自然并没有那么擅长格斗。

“那是当然的。毕竟我是最强嘛。”五条倒是没有想过要谦虚。

“让最强的五条先生来帮四课调查禁药的事情,也是让我们沾光了啊。”

“啊哈哈,其实是今天有事要办,就顺便而已。”

原来一招击倒壮汉,把那家伙踩成骨折,就只是顺便吗……不过发生在这个人身上好像也不奇怪。众人心想。关于他的离谱传言到处都是,比今晚发生的事情还要夸张许多。只不过眼见为实,亲眼目睹的心情还是要比听到故事一般的传言要震撼许多的。

“五条先生不会是今晚有约吧。如果是打扰了您的行程,那真的十分抱歉……”

“啊哈哈,约会是没有的。”五条笑着说,“不过,确实是要和什么人见上一面。”

“老师,需要我与您同去吗。”一直沉默着的乙骨忽然问道。

“不用了。那地方很近,憂太自己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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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

菜菜子从大腿根处抽出匕首,横在自己前胸。这是格斗最基础的起势,攻防兼备。

在这附近都是居民区,五条悟出现在这里很可能不是偶然。据说警视厅中有一部分的搜查官受他的指挥,如果今夜这是一场针对她们的围攻,那就全完了。

美美子。她用眼神无声地与自己的妹妹交流。

没有人了,美美子朝她做只有双胞胎才能看懂的口型。

“初次见面。”五条散漫地说,“——这应该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吧?虽然你们猜对了,但还是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五条悟,是本人哦,本人。”

“果然是你……快点把夏油大人还给我们!”

“啊,七海不是和你们解释过了吗。原来还没有放弃啊?不过,那个人实在是太坏了。”五条还是笑着,声音却认真起来,“给你们一句忠告吧:不要去追查他的事情比较好。”

“那些事情,我们才不管。”菜菜子咬牙切齿,“快点让我们去见夏油大人!”

“不行啊。那个家伙,大概已经在哪片海域里漂流了。”

“什么?”难以置信的声音从两个女孩的嗓子里挤了出来。她们的瞳孔蓦地收缩,就像嗅到了血味的母豺,可是那种血味是从最敬慕的亲长身上传来的。

“即便是警视厅的停尸房,也不能让遗体停留太久,确认过没有调查价值以后就要送去火化了。”五条说,“那个家伙在故乡已经没有亲族了,交给你们也很麻烦。所以我全部丢进大海里了。”

“混账!”菜菜子怒喝,她猛地躬起身体,蓄势待发。锋利的匕首被持在手上,就像野兽初露的獠牙,在惨白的弦月下闪闪发光。美美子披散着黑发,紧抱着她的人偶,也在死死地盯着他。

五条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平淡地望着她们。两个女孩的愤怒和杀意没有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只让他觉得悲哀。

菜菜子足尖点地,如同箭矢般激射而出。难以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会有那么快的速度,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的目的就是刺穿五条的身体。但是五条的动作比她更快,到了视觉难以捕捉的程度。他仅仅是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在被逼近的前一个瞬间,便闪电般地出手,格住了菜菜子持刀一侧的小臂,手指夹住刀刃,就这样拿走了她的匕首。

“还给我们!你这个混账!”失去了武器的女孩并没有停止攻击,而是试图用自己的牙齿和指甲撕咬,就像一头落网的小兽,“就算是骨灰也好,把他还给我们!”

“不要。”五条干脆地拒绝了她。

他的四肢修长,轻易便挡开了菜菜子的攻击。就在同一刻,街上刮起了寒风,干枯的枝叶在风中颤抖,声响正好掩护了从身后袭击的脚步。一直沉默的美美子才是这场对决中的杀手锏,比起张扬的姐姐,她的气息更加安静,难以察觉。

然而就当她朝五条的后心突刺时,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却像在背后长了眼睛,将从菜菜子手中夺来的匕首往身后一横,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锋利如纸的刀刃正好挡住了鬼魅般的刀尖。

“可恶。”美美子失望地叹气。

这一招失手,她只能再次撤退,准备着伺机而动。然而五条没有留给她和菜菜子任何机会,无论远近,任何袭击的企图都会被发觉,并且格挡回去。她们毫不怀疑,只要五条悟想,她们随时都可能变成两具尸体。

可恶,怎么办……双子在心中苦苦思索。

平心而论,她们是畏惧的,这个白发男人身上没有杀意,坦然得就像一张白纸,内在却深不见底。可是一想到夏油大人因他而死,连遗体也被他私自处理,就算那番话无法分辨真假,也仍然让她们无法原谅。

“既然都知道没办法杀我了,那么谈一谈吧?”五条悟忽然说。

“你想谈什么?”

“能谈什么呢,不如猜一猜。”

“谁要跟你玩猜谜啊。”菜菜子还被押着,使劲也无法挣脱,只能对他怒目而视。

五条笑了笑:“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嘛。其实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十年之前,夏油傑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去搜查麻药生产的事情。你们的父母可能是当地唯一的一对受过普通教育的夫妻,想要匿名告发那些药物贩子,结果却被害死了,只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侥幸活了下来,却也被囚禁。后来夏油傑把那些人全杀了,然后收养了你们——我说得对吗?”

“你懂什么!”菜菜子和美美子咬着牙反驳。噩梦一般不想回忆的过去就这样被提起,还是用这样态度。假如五条悟对夏油大人还有一丝感情可言,在说起他的名字时也不会这样平静吧。

“夏油傑虽然是个毋庸置疑的混蛋,但他倒是教给你们不少东西,只是没有用在正道上。”五条说,“之前就很在意了,那个家伙应该给你们留下不少存款,可是你们完全没有用,而是留在东京流浪……还仙人跳了不少色狼吧?虽说这些人渣一般也不会报警,但数量多了,总会引起注意的。既然不缺钱,你们又为什么要不断犯案呢?”

“所以我就想,你们这么做,大概是在吸引谁的注意吧。从目的出发,也不难推理,想来也就是想从我身上得到夏油傑的情报。继续放任你们游荡的话迟早会出事,所以我决定早点见面比较好。今晚就跟我回去吧,公寓可比那些几百日元一个晚上的民宿好多了。是不是很体贴呀?”

被看穿了。菜菜子和美美子感觉冷汗从背后慢慢地浸了出来。她们不知道五条到底了解多少事,但是每一步都被他看穿了,就像打斗时的那些招式一样。

“才不要。”她们断然拒绝。

真是两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啊,果然傑就会给人添麻烦。五条漫无目的地想着,试图忽略从小腹不断翻涌的疼痛。这段时间他一直有些不舒服,但还从未如此尖锐地疼痛过。他这一辈子少病少灾,唯一一次这样难受还是在十年前,刚手术取掉标记的时候。

对了,标记……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五条脸上微微变色,从女孩发丝上飘来的香水味道并不难闻,是水果糖的气味,不知为何现在闻起来却让他的嗓子隐隐泛酸。

“你,在身上喷了什么?”他一把按住了菜菜子的肩膀。

法医办公室里难得开了暖气空调,一贯在空气中漂浮着的药水气味似乎弱了几分。四肢温度逐渐回升,五条手指能动了,便揭开了按压在颈侧的棉签,打量四周。

“好些了没有?”硝子正坐在临时搭起的折叠床旁边,正在翘着腿,对着她的办公电脑转笔。

“嗯,已经不痛了……”五条讪讪,“哎呀,没想到在小水沟里翻船。话说那两个丫头呢?”

“还绑着。那两个孩子实在太吵了,我给她们打了一点安定,就扔给伊地知去看守了。”

她指了指电脑。监控另一端,美美子和菜菜子正警惕地望着摄像头,两个人背对背地被拷在椅子上,嘴上缠了一圈医用胶布。

“哈哈,真有你的。”五条笑了起来。

“别想着岔开话题。”家入硝子戳破了他的企图,放下笔,径直来到折叠床旁边,“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很清楚,这并不是普通的药物诱导发情。就算当时你从颈部注射了抑制剂,强行阻断了信息素的分泌,但是腹痛并没有消失。”

“那不是被药物应激出来痉挛么?”五条说,“发情会肚子痛,也不奇怪吧!”

硝子愣了一下,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你是真的没常识,还是装傻……当时你拖着两个小孩来找我时,差一点就要休克了。如果只是因为发情才出现,腹痛在你把信息素压下去以后就该消失了。我给你抽了点血,送去化验了,刚刚才出结果。”

“结果怎么样?”

五条很冷静,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答案早已知晓,只等她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出于工作上的习惯,他向来很敏锐,却从未想到在自己身上却先出现了差错。正如硝子所说,在吸入了混有禁药的香水气息以后,他便中招了。Ω的身体对于这些分子自然是易感的,因此他才对那个企图用药物扰乱自己的保镖格外不留情。

其实就算中招,本来也不是大事。他给自己用的向来是最强效的抑制剂,防止信息素失控是一方面,消除诱导发情的症状才是最根本的目的。菜菜子和美美子继续滞留在东京,两个经验不足的女孩必然会出事。不是被他人利用,就是惹上别的麻烦,因此他决定要趁着今晚把她们带回去。医院是不可能去的,为了避免徒生事端,他才特意遣开学生,独自行动。然而当时下腹深处传来的阵痛,也让难得地让他有些忐忑:这种腹痛似乎跟发情期剧烈的激素波动关系不大,而是真的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推理并不排斥直觉。就算五条没什么Ω的自觉,也没什么人会在他身上得出“这是一个Ω”的印象,这也不代表他真的毫无察觉。

他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但那实在太过荒谬,也就不愿去想。

这些天来出现在他身上的种种异象,聚沙成塔般在身体里堆积起来。起初他还可以忽略,那些症状也轻微。五条平日里要费心与几个家族周旋,又要兼顾搜查课的工作,自然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

——改天再说吧,他总是这么想着。无论如何,五条也不觉得自己有怀孕的可能性。他确实不止和夏油傑发生过一次关系,但两个人都很清醒,他们之间没有种下孩子的可能,连彻底标记的机会都不会有。在他摘除了结以后,夏油便再也没有在他的生殖腔留下任何东西。

因此他很冷静。所能想到最不济的情况,也就是在体内长了一枚肿瘤而已——如果真是那样,再治就是了,也并不是什么问题。

他在等着硝子说出那个答案。只要讲开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五条向来有这样的自信。

“……简而言之,就是你怀孕了。”

五条悟这个事主一派淡定从容。反而宣布消息的家入,对着报告单,表情里难得地有了一丝复杂。

“啊?”

从老同学这里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五条的反应完全不止愕然,像一只受惊的猫那样睁大了眼睛。

“这么惊讶干什么,”硝子吓了一跳,“我看你游刃有余的,还以为早就知道了。”她看了一下验单,“从激素水平来看,怀了至少有一个月,腹痛估计也是被禁药里面的促信息素成分诱发的。至于这孩子怎么来的我就不问了,你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清楚啊。”

已经怀了一个多月?五条悟花了几秒去消化这个事实,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在这个消息的重击之下,就像春日河上的坚冰一样破碎了。

“你,在说什么啊?”

“还需要我重复么。那就再说一次吧,你怀孕了,至少有一个月。”

“啥……”

脑子里各路情报就像浮冰那样相互碰撞,发出让人想要捂上耳朵的声音。现在想来,五条只觉得也许一切都是巧合。时间正好,人事也正好,那天晚上可以说是他们在这十年间最失控的一次。然而即便在最意乱情迷时,他就像沙漠里渴水的旅人那样期待着成结,夏油仍然拒绝了这个愿望。

那次会面,夏油目的是交代后事,顺便恩断义绝,自然不可能给他留下任何有关私情的念想——讽刺的是,原来远比结还要麻烦的东西,在那时却罔顾他的意愿,落在了五条的肚子里,无可置疑地坐实了两人的关系。

“想好怎么办了吗?”

硝子打量着这个昔日同窗。他们也认识十几年了,将近人生中的一半。可是时至今日,她也不能说自己懂他,更谈不上了解已经死去的另一个人。

听说自己怀孕以后,五条怔怔地,把半截身体裹在折叠床上的一堆被子里,脸色已经变了几变。仅凭那一点有限的了解,即便五条不承认,硝子也能猜到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只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多是一团乱麻,都说旁观者清,其实倘若自己没有陷入,也就没有资格去说什么。

硝子倒也不在意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事情都过去了,无可挽回,人死不能复生。她是医生,考虑的也只能是活人的事情。

但要平心而论,她对夏油傑也不是毫无微词。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还在上学的时候,那个家伙看上去倒是一本正经的优等生做派,背地里却和她是在天台上一起抽烟的烟友。当时她还问过夏油,五条知不知道你抽烟啊,他不是最讨厌焦油味吗。

——悟知不知道没有关系,只要不让他闻到就好了,夏油是这样回答的。

是么。硝子趴在栏杆上,幽幽地吐出一个烟圈。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夏油傑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单纯为了别人,不如说本质就是掌控欲过强的体现。他认定一条路,那就不会改变,因为那是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只要目的达到就好。至于那个人真正会怎样想,会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可以放到其次。

这就是她作为旁观者,对他留下的最深印象。

就算再怎样事不关己,目睹过这些,硝子也难免会为之心惊。如今她最拿不准的是夏油的心态,五条怀孕的这件事是否由他有意为之。她当然没办法去质问死人,只能猜测,以夏油的性格,如果下了决定,那肯定也把接下来的后路给安排好了。

要是扰乱了他的计划,夏油说不定会从地狱爬上来找她吧?

“……孩子是否留下,你来做个决定吧。”硝子说。

归根结底,现在真正能决定这个孩子去留的,只有五条悟一个人。选择的权利如今全握在他的手上。

“欸。”

五条愣了一下,把手放在小腹上,像是无意识地构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早先那阵挛缩的疼痛已经消散了,像是从未出现过那样,难以想象此刻,就在他的掌心之下,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安睡。在硝子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从未考虑过把孩子打掉的这个可能。

“那还是留着啊,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虽然事发突然,但他并没有觉得胎儿会成为一个累赘,只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在身体内部孕育出来的一部分而已。他甚至有些怀念,这些日子习惯了去周旋、盘算,早已无暇再去多想傑的事情。无论表现得再如何淡然,回想起那个人时,他的心里总是微微一悸,因此不愿意主动提起,总觉得再提起夏油傑这个名字时,都会不自已地停顿片刻。

就在前两年,五条还会觉得和夏油认识是在十年之前挺不可思议的,仿佛那时的好时光就在昨天。如今他的心态却悄悄变了,好梦如旧,但终究是过往,已经离得自己很远。

他也没有考虑很多,就是觉得,既然是傑和自己的孩子,那就留着呗。走一步且看一步,不论身体还会有什么变化,或者今后显怀了,要面临来自各方的探究甚至刁难,那也就见招拆招好了,五条是这么打算的。

五条悟也不觉得自己下这个决定时,怀有多少柔情。他更不是为了夏油傑才下的这个决定,只是既然要留下孩子,他就会把这个胚胎保护好,怎么说也得要保证平安长大吧。

“不就是怀孕嘛。如果没了这一回,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提醒你一句,怀孕可是很麻烦的事情。”硝子朝他泼冷水。

“哎呀,这种小事完全不用担心,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五条悟哦。”

“那就是要生下来咯?”硝子道,“说老实话,听到你这样选择,我还挺意外的。”

五条坐直身体,充满好奇地又揉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那有什么奇怪的?反正老头子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而且,这孩子体内有一半流的是我的血啊……”

他顿了顿,又说:“哎,硝子你说,一个月大的胎儿应该还很小吧?我听说,这时候差不多只有种子那么大呢。”

“是啊。”硝子说,“不过,小孩长得很快的。”

长得很快吗……五条垂下眼,手仍然轻轻地搭在小腹上,都不敢用力按下去。那里还很平坦,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征象,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他的指尖隔着腹壁去摩挲,仿佛那底下藏着一颗脆弱的珍珠。

“这么说的话,之后不久就会显怀了吧,反正我也觉得瞒不住。”五条说,“不过,这段时间里,就先拜托你先不要将报告给上面看到。”

“你不说,这种事我也知道。”硝子看了他一眼,“毕竟当年的同期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吧?”

五条没有回答。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言语,狭小的办公室里很快沉默下来。屋外有风吹过,掀起一阵簌簌的、落雪般的声音,其实是风带着落叶飞舞。初春,树木将最后一波枯叶代谢掉,很快就有新芽代替而生。

“关于禁药的事情,近期我会将那里边的成分分析出来。”硝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连你都会中招,那东西真是不简单……现在它的来源有眉目了吗?”

“目前还没有。”五条说,“不过,我也有怀疑的对象。”

“我可以问吗。”硝子有些好奇,“那个人是谁?”

“现在还不能说。”五条摇了摇头,“对方非常狡猾,这些年来我们都没办法抓住他的把柄……不过,最近他的动作也开始大了起来。”

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今晚那个药的事情,你也先别报上去。等成分报告出来以后,再和之前收缴上来的几份样品对比一下。我倒要看看,那两个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知道了,就交给我吧。”硝子答应得很干脆。

“多谢啊,家入。”

“有什么好谢的?”硝子低下头整理资料,说,“今晚你还真是少有的客气。这些本来也就是法医该做的事情罢了。”

“那些人又没你做得那么优秀。”

“讲了这么多恭维话,无非就是想拜托人多做些事情罢了。我可没有七海那么好,事后别忘了给我几盒好烟。”

“没问题,没问题。”五条笑了起来。

硝子看着他,忽然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其实,我也有事想和你说很久了……要去祭拜吗?那个人。如果他做了父亲,也该知道吧。”

“啊?祭拜那家伙吗。”

五条露出了如梦初醒般的神色。他像是恍惚了一下,低下头,双眉微微蹙起,好像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硝子望着他秋日天空般的眼睛,此时也被碎发的阴影笼着,连瞳仁也不甚清晰。她猜五条大概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即便在夏油死了几十天后,忽然发现了腹中怀上了他的生命,五条也没有像别的Ω那样,考虑跟孩子的父亲知会一声,哪怕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仪式。

硝子罕有地后悔起来,发觉自己似乎讲了多余的话。但她在面上也不好表现,只是坐回到电脑前面,拿起报告看了又看。

五条倒没有什么,把手搭在小腹上面,轻轻地弹了一下:“宝宝啊,你爸是个笨蛋,在你出生前就把自己算计死了。不过,他对自己人倒是不坏,肯定会保护你的。”

“夏油也得知道啊。”

“哦哦。”五条点头,忽然对着空气说,“那你听到没有啊,傑?即便没有成佛,也要保佑我们哦。”随后他转过头,对硝子说:“我听到他在三途河回复:‘已经知道了。’”

“那也行吧。”硝子说,“另外,给个建议吧。虽说这也跟常识差不多,不过现在的你最好暂时退出一线。你这个位置太显眼,很容易被人针对。但是身体里还有一个胎儿的话,最好避免过于激烈的活动。至少也考虑一下自身的安保问题吧,你身边跟的都是些孩子,最后谁保护谁还不一定。”

“这个啊,我也有合适的人选了……虽然说当初不是为了护卫找上那家伙的,不如说是意外的收获吧。”

“又是哪个因为你的任性而被保下来的人吗。”硝子说。

“是啊。那家伙虽然没有伊地知那么好使唤,不过身手倒是很不错,是个做保镖的人选。”五条微笑着说道,望向窗外。

丸之内街头的电话亭。因为年月久远,如今电话上的那层金属壳子已经有了轻微的锈迹。路上行人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走了进去。

手机的铃声响起了几分钟,来电的号码并不熟悉。在这个国家存在许多电话诈骗的犯罪,刚开始米格尔并不想接。但是随后,那个号码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于是他只好拿起手机:“你是谁?”

“是我,夏油。”

“啥?!”

已故的前老板忽然打来电话,米格尔大惊失色,以为这是地狱来电,手机差点就要掉到地板上。

“不要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夏油的声线仍然低沉,语气也十分冷静,确实和从前无异,也不像恐怖片里的那样鬼气森森。米格尔小心地握住手机,至少从对话来看,他也觉得那头的人是真货。

自从被五条悟半胁迫式地带过来以后,他便一直寄居在五条邸的客房之中。在这一所数百年历史的宅院中,鲜少有现代科技的踪影,有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生活在一群幽灵当中。

不过这也有好处,那就是房间里没有监听和监视的装置。在确定周围没有人的情况下,倒是很方便通话。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该说不愧是你吧。”

“是啊。抱歉,之前为了保密没办法告诉你们。”夏油笑了一下,“……当然,也不要把这条消息传出去。长话短说吧,现在我唯一能确定通话不会被监听的,只有被五条悟带走的你。”他靠在废弃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稍微仰起头,“那边的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悟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各种情报在米格尔的大脑里混作一团,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去回答这个模糊的问题。

“……五条家这边的资金运作看起来还算顺利。不过,实际上御三家大部分长老都不站他,拖久了以后不知道会怎样。”

“那不奇怪,世家里的老人大多是守旧派,就算和五条合作能够获益,他们也不会选择站在年轻的那一边。不过,最近这样,那么多的局势变化也有够让这些安稳惯了的老家伙们头疼了。”夏油顿了顿,“情况越乱,对我们就越有利。”

米格尔跟着他有些年了,虽然云里雾里,但多少还是能猜到一点内情。夏油假死之前,一直都有经手灰黑色地带的生意,虽然利润奇高,但也站在风口浪尖上。在这个关头假死,又默默蛰伏,看起来并不像是激流勇退,更像在伺机而动,东山再起。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米格尔夹着电话,背脊抵在墙上,望着窗外。五条家的院邸一如既往的寂静,庭院中的树影横在窗前,门廊无人走动,比起人的居所,这里给他的感觉更像一支巨大的鸟笼。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夏油说:“你看好五条悟就行。高层被逼急了,肯定会出售……他们不用在暗网雇人,这些世家自己就有专门负责刺杀的内部。”

“如果要护卫五条,我的风险不是很高?”米格尔咋舌,“家养的刺客可不是想要混口饭吃的那种泛泛之辈。”

“你的话,对付那些人的实力还是有的。如果我没有预计错,最近那些人就会采取行动,也许一个杀手不能成功,但是终究防不胜防。现在我还不能出面,所以帮忙盯梢和护卫任务就交给你了……事成之后,会有一笔酬劳,定金已经转入你在海外的账户上了。”

“哇哦,”米格尔低下头,在智能手机上看到了确切的数字,感慨道,“还是那么大方啊,夏油。”

“都是小事罢了。”

“这样啊。所以说你是打算先让五条跟那些高层相争,最后再来收拾残局吗?那还不如让他们听天由命,比起老头们,五条还要棘手一些吧。”

“不行。五条悟必须活着。”夏油说。

“为什么?”

“五条悟其实不是那么强势的人。”夏油沉默了一会,“……那些高层也许昏庸,但是远比他更加狡诈而且重利,并不是能够合作的人选。”

“说得也是。”米格尔被说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知道,也许五条悟看上去性格没那么讨喜,有时甚至任性得像个孩子,但其实也有淡漠的一面。有时他也会奇怪,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去费那么多心思跟他出身的世家作对,但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是说不清理由的。之所以同意夏油的说法,也是因为他觉得,到了那样极端的境地,如果两方必须不死不休的话,那他还是希望五条悟活着。

毕竟只有五条在的话,也许只是生意口要被收紧些,日子难过。跟高层合作,也许一时风光,但也要冒着随时被背刺的风险。

“那就拜托你了?”夏油笑笑,“为了今后着想。”

“OK。”米格尔点头答应。

阳光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照了进来。夏油抬手挡在额前,微微眯起了眼睛。

米格尔能够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对于他已经足够了。至于别的那点私心,都不足以为外人道。

夏油只觉得心中平静如水,然而那也是一轮照不见底的深潭。十几岁时那些简单而明媚的日子已经离他远去,从他手上沾到了第一滴血时开始,就注定要生活在黑暗中。现在他要保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从前的那些下属。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的性命,是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

那是在水中还有更深处的地方,一些在阴影中暗暗潜游着的东西。外人看不到,有时连夏油本人也察觉不到,但他知道就在那里。

“如果是你订的计划,那我都会考虑执行的。”电话那头,米格尔说道。

“那还真是多谢啊。”

“不过事先说好,要是有了超出我处理范围的情况,那该怎么办?”

“这个放心。其实你只是一道出于谨慎考虑而多上的保险丝,我这边也会亲自监控着两边的动向的。如果有人想要暗杀五条,那么我会提前处理掉,你负责漏网之鱼就好。”

夏油的语气在温和中,还带着一丝玩世不恭。

“……我明白了。”米格尔的手颤抖了一下。

在更早之前,米格尔见过夏油亲自杀人,那是个想要向别组出卖消息的叛徒,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就被他折断了颈椎。随后他教人去处理尸体,也是微微笑着,平静得像刚刚只是踩死一只蚂蚁。有时他也会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某种程度上他的果决和残暴已经超过了α的范畴。虽然平时总是笑着,但那只会加深这种反差的印象——但正因如此,当初米格尔才选择追随他。一头公狼,只会心悦诚服地臣服于绝对强大的头狼之下。

说要听从他的计划,并非随口而出的虚言。就算夏油有什么不愿道出的私心,那也都是些不足一提的小事而已。那天隔着后视镜,他看过五条的眼神,当然不会相信两个人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也许还有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他不曾理解过的动机就被五条藏在那里。

但这些事情,和他也没什么关系。米格尔无所谓属于私情的那一面,这些并不会影响到计划。不如说,夏油正是信任着五条的为人,能力,甚至是对他的感情,将这些因素都算了进去,一切才那么顺利。

“对了。”米格尔说,“下周六的傍晚,加茂家会请五条在松涛赴宴。”

他想了想:“最近五条逼得越来越紧,据说长老们很不高兴。”

“是这样么?”夏油曲起指节,若有所思地敲打着电话亭的玻璃,“那也正好。太久没有出现,是时候透一口气了。”

07

夜中的庭园仍然美丽。在廊下挂起的灯笼,宛如圆满的明月一般,静静地垂在屋檐之下,也照亮了掩映的一片树海。天气转暖,薄纱般的雾气也悄然降临。其间穿行的侍者,仍然身着和服,手中捧着温好的茶与酒,随时等候着客人的传唤。

身着的乙骨对此十分不自在。他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看着纸绢后闪动的烛光发呆,一只手放在了背上长刀的系带上。

“乙骨前辈,你在紧张吗?”与他站在一起的伏黑低声问道。虽然跟随五条的时间更久,但他仍然恭谨地将年长自己一岁的乙骨称为前辈。

“嗯。”乙骨惭愧地笑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

“没有关系,这里并不是真正的主场。”伏黑目视前方,“那些人集会都在包厢里面……我们的角色,是侍奉老师的人。”

“啊,这个我知道。”乙骨连忙应道。事先他已经被老师通知过,今晚要随他参加加茂家一派的宴会。只是没想到是在如此有年代感的地方,让人仿佛身处江户时代的屋敷当中。

这是他跟随在五条悟身边的不知道第几天,在这些日子里乙骨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社交礼仪、格斗术、要人护卫,甚至还有各种武器的使用方法。这些都是从前他没有接触过的知识,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掌握,但是根据别人的说法,他似乎上手得很快。老师平时很忙,大部分时间见不到他的人影,但是乙骨一直记得他对自己和里香的恩情,所以很愿意做这些事情。

当初既然老师把他留下,那就一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次聚会,他和伏黑惠也是以保镖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但其实身上所携带的长刀也只是摆设而已。他有一种直觉,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其实一直都在盯着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可是这些客人全都神色如常,并没有出现可疑的目标。

“惠,这里穿着葵纹衣服的人好多啊。” 他忽然说。

陆续有宾客从他们站着的廊道角落走过,从障子门进入房间当中。这里面有绝大部分人都披着印有家纹的黑色羽织,虽说当今世代,已经没有什么人将家族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在高层的这种私密聚会当中,象征着名门的纹章仍然如同烙印一般,被这些人形影不离地携带在身上。这种家纹同时也是入场的认证券,只有持有它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这里。

“因为那是加茂家的纹章。”伏黑说,“今晚赴宴的,大部分都是加茂家的人。”

乙骨愣了一下:“那五条老师呢?”

“五条老师家里没有什么人了。而且那些人……”

伏黑皱了一下眉,没有将话题接下去:“反正,他们不会参加宴会。来到这里的我们既是保镖,也是被算作五条家的人的。”

“这样。”乙骨似懂非懂。

他低垂着头,继续搜寻着可能的目标。渐渐地,夜色深了,雾气白了起来,环在山间仿佛缓慢流淌的河,山林间传来挲挲的枝叶拂动的声响。远处绕山公路上的车灯都被淹没,使得整座院落就像浮在云中,远离人世的孤岛。

“不愧是数百年名门的产业,坐落于山腰之上的林间,就像浮在空中那样。”有客人赞叹。

“哪里,哪里。要说的话,这里还是不如您在浅间的别馆啊。”身着葵纹羽织的年轻人也在客气着。

“呵呵……”

客人们聪明地将行馆的所有人信息给模糊掉了。因为就在不久前,这处地产本应被出让到了五条悟的名下。可是在最后关头,加茂家主却临时反悔,让局面陷入了胶着。

——而今日这场宴会,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的。

从年初开始,加茂旗下企业股价便罕有地开始出现波动,谣言四起,关于加茂地产要被别家吞并的风声不胫而走,让家主很是头疼。就在半个月以前,在网络上甚至传出了资金链断裂的消息,还有所谓的“知情人士”在匿名论坛上声称自己在北美赌场工作,加茂家的长子在嫡位之争失意以后,到当地豪赌,一夜输掉了上亿美金。

当然,所谓的破产论是子虚乌有,但是加茂一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实际上,他们所面临的最大麻烦也确实是资金周转。如果让事态这样滚雪球般地发展下去,那么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出现亏损的终局。

当天深夜,加茂家族便派出了公关团队出来辟谣。可惜效果不显,这些天来股价的颓势有目共睹,众人也并不买账。

然而第二天清晨,五条悟便以个人名义,若无其事地收购了一套加茂家刚刚开盘的楼盘。对于已经焦头烂额了两三个月的加茂家主来说,即便再看不惯这个年轻人,这时他的行径对于自己而言也是雪中送炭。其后不久,五条家久违地与加茂家进行了企业联姻,而五条悟更是仅仅用了几亿日元现金的代价,便成功入主加茂地产,取得了将近一半的控股权。尽管如此,上亿现金对于任何家族而言也不是小数目,更何况个人。谁知此后五条悟并未收手,仍然在东京、大阪,甚至是两家名义上的本部京都收割宅地,直到将这处行馆买下,才惊动了加茂家族的上层。

这家行馆与附近的山林,所有权原本都归属于加茂一族所有。这处远离闹市,环境幽静,虽说似乎冷清了些,但实际上,除了一些高层人物将其作为聚居之地,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接近这里。加茂家十分重视这处,不惜雇了大批的佣人在此停留,等待伺候着那些不知何日前来的客人,甚至他们还会派一些本家的人过来监守。

图穷匕见,加茂家对五条悟恨得咬牙,在交易前夕不惜临时毁约,拒绝交割地块。

五条悟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所谓。他就像当初购入第一套房产时的那样若无其事,加茂一方毁约,没有关系。只要能出超过这段地产价值数倍的违约金就行。

他这番作为,摆明了就是要将对手逼入死角。要不就要在钱财上付出惨重代价,要不就声名狼藉。加茂家当然哪一种都不想选,也打定主意,至少不能让五条继续收割,宁愿将这处宅地转让给别家,作为敲门砖另寻援手。

所谓无利不往,加茂氏愿意割肉,那么诸多巨头也就欣然来凑这个热闹了。

“话说起来,到现在似乎都没有看到五条家的那位呢。”有人说道,目光却看向了站在角落里的两名少年。

“老师有事务在身,很快就会到来。”伏黑不卑不亢地答道。

客人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不会吧,你们作为他的侍从,却先到了这里。”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话说回来,不愧是五条家的贵子,连收养的男孩都如此清秀。”

他的措辞很含蓄,却莫名的黏腻,让人感到不舒服。就在乙骨茫然的时候,伏黑再一次答话了。

“先生,五条老师是以教师的身份携领我们的。”他垂着眼睛,说出的话语却如小刀般冷峻,“虽说您也可以将我视作五条家的一员,但是因为老师,如今我已有幸跟世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也请不要以世族的眼光来揣测老师。”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场众人却都能听到。原本拂动在空气里的那种心照不宣忽然消失了,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显然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安静的年轻人会反击,而且是以这样坚决的形式。

“啊啊,也是我失言了。”那个人反应很快,已经摆出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只是看你和禅院家的少爷有些相似,所以忍不住来问一下。”

他转向四周盘坐的宾客,笑着说:“只是个玩笑而已,各位也不要当真啊。日后如果给五条家的那位追究起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闻言,原本静默的众人也都笑起来,显然是认同这样的说法。这些人跟御三家都有些来往,知道许多年前五条悟与某个出身普通的α的恋情无果以后,立刻从禅院家领养了一个男孩。原本五条悟的性别就十分敏感,而在世家当中招收养子更有特别的含义。因此即便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没有分化完全,他们也会拿这个来开所谓的玩笑。法不责众,更不要说五条悟现在并不在现场,就算他的养子为他的声誉鸣不平,可这都只是玩笑,如果当了真,反而就是对方的不是了。

伏黑惠显然也明白这点,在喧嚣声中,他默默攥紧了拳头,却也无法再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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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在说老师的坏话吗?”一直处在乙骨忽然说道,“如果是的话,你们应该道歉,因为他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伏黑没有想到学长会在这种时候开口。和自己不同,乙骨前辈是因为老师的任性才被牵扯进这些世家的纷争里面的,他连这底下汹涌的暗流都不懂。五条老师被针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虽然出身名门,却在里面格格不入,还想要削弱这些世家的垄断权,早就被老人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些华族当中,一直流传着五条被标记过他的Ω抛弃的传言,而他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与任何α甚至是β缔结婚约。正因如此,每一个被他收容的门客都会被传为入幕之宾,这是一种世家里特有的羞辱,不着形迹,却像埋在棉花里的针,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刺人。今晚的宴会其实是一场竞标,来到这里的客人想要以更低的价格从加茂家手上拿走原本应该被五条买下的地块,肯定是要向东道主示好的。因此才会有人以玩笑的名义来诋毁老师,而其他人也都沉默地纵容这一切。

“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五条家对待养子似乎也太纵容了。”果然有人在席间窃窃私语,隐晦地指出了乙骨的不识抬举。

乙骨没有说话,只是调整系带,将手按在刀柄上,沉沉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眼神和姿势已经表明,这是个十足危险的信号。不等伏黑阻止,已经从走廊冲来了两个身着西服的保镖,解开保险栓的声响随风而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放下武器!”

那是加茂家雇佣的保镖。伏黑迟疑了一下,他身上只带了一把匕首,随手扔到地上。然而乙骨却仍然无动于衷。

“哎呀,聚会这不还没有开始嘛,怎么就这样吵闹。”有人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含笑说道。

保镖们忽然全身一颤,寒意沿着脊背窜上。他们都是这些从退役的军队中被这些家族遴选出来的,警惕性远超常人,可在被这个人近身的时候自己却毫无察觉。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的人影站在夜晚飘渺的乳白色山雾当中,面容隐约不清,就像雾气化作的天人。

加茂宪伦的居所极为隐秘。在山麓中筑造豪宅,所需花费的精力与钱财,大概是平常的几倍。虽然夜色已深,但是室内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除此之外,仅存的光源只有客厅那占据了整面枪毙的巨大鱼缸。灯管在水底幽幽地散发光线,几条利齿嶙峋的观赏鱼在水草之中逡巡。

“加茂家原本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他幽幽地说道,“原本他们以为拿出地产里一半的股权,就足以收买人心了吧?更何况老头子要的还是现金,五条悟看上去是占了便宜,其实也差不多要给抽空了。只是没想到五条还要一意孤行,继续紧逼,反而被他拿下了更多身家。”

“世界里的老人多半如此,总觉得割舍一些利益,就能将对方绊住。当然,这种方法对于别人可能会起效,但那毕竟是五条悟。”夏油说。

“呵呵,你真的很了解他。”加茂笑着说道。

合作的最终目的,当然还是从御三家之间的争斗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虽然加茂宪伦出身于此,但作为被放逐的叛徒,被家族封锁起来的资源他当然无缘享受,也尽量避免跟那些人正面交锋。五条悟的出现恰好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五条家的贵子身位特殊,身价不斐,正好能跟其余几个财阀站在同一水平上,也确实撬动了对家资产,让董事会的人方寸大乱。而这正是他所想看到的结果。商人都是以利益为先,这场争斗的缘由他们不需要清楚,落袋为安才是最终目的。上头之所以能斗得如火如荼,是因为有足够雄厚的资本傍身。底下那些小股东本钱瘠薄,经受不了几次震荡,于是纷纷弃船,让他们趁机捡了不少便宜。

“当然……计划能够进行的如此顺利,还是多亏了你,夏油。”加茂说,“看来你的赌运不错。不仅瞒天过海,磐星会的资产也及时转移了。今后分红,我们各分一份。”

“是么?”夏油淡淡地说,“但在我看来,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在交易中,有些人想要金钱,有些人想要地位……都是在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那我该庆幸,我们是合作而不是交易吗?”

“在你看来,都差不多吧。”夏油眯起眼,望向前方。话音未落,从通讯那头忽然传来了躁动的水声。

水族缸内,一条锯齿鲤咬下了同类的头颅,将雪白的脊椎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衔在嘴中游走。原本清澈的水质陡然变得混浊,血液在水中晕开,就像粉色的烟雾。

“是我的失误,最近都忙着营生,忘了分些肉给这些长鳞片的畜牲吃了。”虽然这么说着,加茂宪伦言语中的笑意却仍未散去,“……虽说当初允诺了不对他动手。但是让你的Ω深入到那种境地去,现在才后悔了吗,夏油?”

“……没有。”在距离别馆数百米处的岩石上,夏油找到了一处制高点,轻松地翻了上去。

几点灯火在雾中若隐若现。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被他放在心里唯一席位上的那个人正在宴会之中,围绕着他,叵测的人心在席间暗流涌动。

“对了,虽然这时候说很突兀,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加茂忽然开口。

夏油没有说话。他攀附在岩石上,仿佛自己也成为了石头的部分,在夜色中融为一体,风吹晃头顶的枝桠,新叶簌簌作响。

加茂继续说道:“这个消息,也说不上好还是坏。我在警部买通了一些线人,情报上说,五条似乎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你是假死……而且,他跟几个养子忽然变得很是亲近。就在年关的时候,他态度强硬地收养了一个已经分化为α的男孩,之后又把从禅院家买过来的孩子养在身边,似乎还会一起过夜。”

“你没有标记他吧?这个决定还真是伟大,但没有被标记的Ω该面临何种地狱般的欲望,你应该不会不清楚吧……”在簌簌的风中,加茂宪伦的声音就像藏在森林里诱人的魔鬼那样,被吹了过来,“据说,被他收养的其中一个孩子是叫‘惠’……那孩子的生父,就是你们曾经遭遇的那一位,五条差点死在他的手下。”

“……”

从无线电的那头,传来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即便用特制的望远镜去看,也不可能找到夏油的身影,因为他早已潜伏起来了。加茂走到鱼缸之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还有被蚕食殆净的鱼的遗体,无声地笑了笑。他不奇怪夏油会有这样的反应。即便他从一些传闻中知晓,夏油是很受欢迎的α,而在黑道之中流连于欢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在这种人心里,都会有不可触碰的雷区,就好像龙的逆鳞。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小心地去保护那块地方?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够拥有东西……所谓的感情,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就好像从茫茫刀丛中开出的一朵白花,就算不去摘下,只是转眼的功夫,也就在视野无法触及的地方,忽然枯萎了。

“哎,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开口。不过年纪大了,叫人厌恶的感慨就会这样多起来。”刚刚才目睹了同类相食的惨剧,加茂宪伦心情很好。别墅里的哑仆提着一桶切碎的血肉进来,加茂夹着手机,自行戴上了手套,接过饵食,将切成细条的生肉丢入水中。

“原来是五条家的少爷来了。”东道主笑了一笑,将凝固的空气拂开,“哎,我们这边的佣人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请你不要见怪。”

“所以说,你家的保镖不仅水准不行,连眼力也欠缺哪。”

五条穿过长廊,悠然迈步走来,不经意地扫了乙骨和伏黑一眼:“……这两个孩子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连刀都只是装饰品。非要和他们较真的话,那就太缺幽默感了哦。”

此言一出,很多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他们不确定五条是否听到了刚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谈笑,更不知道五条是否正是为了听完这些议论,才选择在这时出场。这群客人也是精明惯了,他们是想要讨好加茂家、方便竞标地块不假,但如果当面得罪了五条悟,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五条看着这群人神色各异的脸色,已将他们的心思摸了个透彻。他来的时间确实还要早些,那些人说过的话也早就被听进去了——拿性别来开玩笑当然上不了台面,但在古板的世家之中,原本Ω就是不配站在起跑线上的。

他要帮两个学生出头,就得找准了证据确凿的时候出场,顺带着旁敲侧击一下,叫那群老家伙心疑不定才好。

“五条君,初诣后我们已经见过几面,然而你每一次都要更加光彩夺目,真是叫我们这些老人家自愧不如。”加茂家主收敛姿态,感慨道,“现在年纪大了,确实跟不上当下的风尚啦。”

“嘛,也是哦。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耳目都要昏聩些,回家多喝点牛奶比较好。”五条悟笑嘻嘻地说。

成年以来,五条家便不再拘着他露面。五条悟的眼睛不便见光,平日里时常有墨镜或眼罩遮着,但在一些正式场合里他也会把这些东西摘下来。在这种时候,他的容光就会宛如乍泻的月华那般流露,就算垂睫看人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和他隔着千万里的距离。

“五条君,您的言行似乎有失妥当。”有人干咳了一声,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会上报给警视厅的监察会的……”

“随便,反正客套寒暄的话在我这儿可以免了。”五条悟说。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顿时有些冷了下来。世家之中,就算有着明争暗斗,至少面上的规矩是不能不遵守的。按照原本的设想,对于破坏了家族间利益的五条悟,其实加茂家是有权从他手上剥夺购地的权利的,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更何况席间次第端坐的,有不少是在股市震荡中受牵连的投资人,对于五条悟不是没有心存芥蒂的。

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已经被空气中盘旋、凝滞的无形压力逼退了。然而五条悟直接把这些暗中的弯弯绕绕给了跨过去,并且表示:这种东西算什么?我也可以不遵守。

“说得也是,”加茂家主的脸色在阴晴之间转变几回,终于开口,“这次我们聚在这里,也是为了叙旧赏园罢了。”他朝众人举杯,“诸位也不必过于拘泥,与其执着于循规蹈矩,不如来看看这片庭园……砾石是初春新换的,正如雪般洁白,可以让人生起静虑之思。世间俗物都不过是身外之事,不如多喝几杯大吟酿吧。”

东道主发话,有求于他的客人们自然纷纷应和。能够买下这座园子,盈利倒是其次。

“随意吗?我倒是觉得太麻烦了。反正这个园子我也不要了,不如大家来投骰子决定归属吧?”五条拍手道,“正好今天人多,就看看谁能摇出‘双四’吧!”

他笑起来的时候,歪着脑袋,竟然有点俏皮的意思在里面,不像来谈判的,倒像个瞧新奇的小朋友,好像月亮忽然落到地上。可是这副姿态不应该是御三家之后所应当有的。明明应该是名门之中精心培育出的花,最终却长成了离经叛道的典范,让人不得不感叹天意难测。

可这种天真,也颇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里面,实质上是目空一切。原本预想中的紧逼感落空了,看上去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年轻的男孩还要对这件事要上心些。

“五条老师。”就连伏黑惠也忍不住开口。

他转过头,凑到站在一旁的乙骨和伏黑耳边说:“没事的,别理这群老橘子。他们就喜欢在背后讲人坏话,很无聊的。”说完,还吐了吐舌头。

伏黑惠知道老师是为他们出头,表情松解了一些,但也没笑出来。

“憂太是好孩子哦。惠,你要跟前辈学着点,别总老是被牵着走。有的时候,自己先打破对方的节奏更重要。”五条忽然静静地说着,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是。”伏黑愣了一下,沉默地扶住了自己大约会肿起来的额头。

这场宴会对于他们而言确实很辛苦,如果按照一般的人生轨迹,伏黑和乙骨大概还在上高中,或者刚升上大学,其实并没有像五条悟那样时常需要流连在这样的地方。别馆位于轻井沢的一个隐秘的地方,要来这里需要通过许多道关卡。这也是为什么当加茂不得不让出这块地时,那么多人试图抢夺的原因,因为这里是接待高层的地方,拥有它就相当于拥有了更加便于往上攀爬的途径,而也正因如此,加茂家拒绝将它交予给五条悟。

而五条悟对此也似乎没有什么表示。

这顿饭伏黑吃得食不知味,就算是最精美的怀石也无法打动他的味蕾。侍女为他们温好了酒,许多人都在推杯换盏,他和乙骨前辈也被灌了几杯,不至于醉,可从胃里翻涌起来的恶心感却不曾平息。从大约六岁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明白他和渣滓一般的生父也来自这样的世族,可伏黑并不觉得可惜。五条会带着他去参加一些初诣之类的活动,可这些人给他的感觉并不高华,而是像淤泥那样腐臭,黏腻,让人窒息。到后来他有一点醉了,头昏沉起来,眼角余光瞟向老师的侧脸。五条滴酒未沾,在这个群魔乱舞般的世界里,只有他沉静到不真实的地步。

宴会将近结束,眼看气氛已经酝酿到位了。此处管家便把别馆的地契拿出来,献到众人面前,直到此时重头戏才真正上演。席上的那些人看似喝醉了,此刻才露出清醒的本质,也忽然坐得端正起来。

从始至终,五条悟的脸色都没有半分变化。反而是客人们生出了一点疑虑,他们其实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在两家的缠斗中取得好处。

“各位,请恕我冒昧。”加茂家主轻咳了一声,作为开场白,“今日在此聚会,还是有一宗要事需与诸位相商。”他环顾四周,慢慢地说道:“这块庭园,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修缮完毕,拥有很好的声誉。而今我们也准备发展一些别的生意,祖产徒留无用,因此在商议之后,准备将其转让出去。”

世家注重声誉,即便在资金链上确实出现了些征兆,也是不会开诚布公的。众人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此言一出,两侧客人纷纷应和。

“五条君,我们之间也算是旧相识了。”家主转过脸来,面上笑意收敛了,朝他说道:“虽然当初就这处别馆的所有权交给您只是沟通一下,并没有真正做出决定,也没有出正式通告,但我毕竟还是很珍惜这段情谊的,因此今日也请你在场过目。”

这番话说得客气,但里边该打的机锋却半点没少。感情牌对于五条而言当然是空气,但至少不会让场面太难看。

五条悟低下头,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够付得起赔款就行——我相信偌大的加茂家族,应该不会将这点小钱放在眼里吧。”

虽然之前他就已经扬言过无所谓这一所别馆的产权,但这里毕竟也是接待贵人的要地,其实也没有谁会真的去相信这种话。

最初的愕然过后,加茂家的当主看向五条,郑重说道:“五条君,我向来信奉着这样的原则,那就是待人以诚。”

五条没有回答他,用闲着的那只手去随意拨弄着面前满上的陶瓷杯子,倒影浮在在烛光与清酒之中轻轻摇晃。等到加茂将话说完以后,他才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五条家与加茂家确实认识了很久,我也知道您是遵守承诺的人,凡是落实在书面上的许约都会兑现。好歹是御三家之一,您与您的家族的家底也十分丰厚,就我这个外人所知,过去十年间光靠药厂就赚了不少吧?就在前不久,您的长子还在国外一掷千金。有这样的底气,又怎会对我无可奈何呢?”

“你……”五条的语气很柔和,甚至还带着几丝俏皮,然而加茂家主的神色却真正地阴沉下去。

他其实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按理说应该比这个年轻的Ω经历要多得多,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咄咄逼人。从一开始五条就讽刺了他的虚伪,临时毁约确实是家主下的决定。他之前当众讲的话也是客套的过场,就算所有人心知肚明,可这到底和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露的那种屈辱不同。另外,五条悟作为检察官,手上掌握的资料应或许已经让他发现了加茂家私下里有走私麻药的渠道,假如再次被人曝光出来,对于股价将会是再一次极为可观的打击。

然而真正触动加茂家主的,却是看似被五条一笔带过的最后一条。虽然说早在几年前,就由他做主,摘去了正妻诞下的长子的嫡位,然而加茂家的内部要比外界所想的更要看重血缘关系,即便那只是个被遗弃的、不中用的儿子,他也不会让那个家伙落到外人手上。

“年轻人说话果然还是直白,反而显得我们这些老头子有些不是了。”加茂家主叹了口气,感慨道,“那我也不妨直言,愚子确实上不了台面,只是如若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情,我作为一家之长,还是希望能按家法处置。”他沉吟了一会,“加茂与五条两家也并非针锋相对的关系,就算真让出这块地,又有什么呢?您应该也明白,就算在这种小事里分个上下,也只是意气之争,并不会动摇对方的根本。”

五条抿起了嘴,这个动作其实有点少女的意思,在他的脸上却莫名和谐。就算什么都不说,席间几乎所有的视线仍然都落在他身上。其实五条本身并不算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很多时候他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可是别人仍然很难看懂他,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像真夜之月,是没有心的。

加茂家主更是在认真打量他。这席话是他专门说给五条悟听的。五条悟之所以在御三家的众人中有着这样特殊的地位,除开五条家极端重视这个稀有的子嗣,也跟他本人在警部拥有实职有关。五条家是真正遗留的华族,里面暗藏的腌臜比起别的家族只多不少。像五条悟这样真正出身在世家核心的贵子,远比常人更加了解这里面的游戏规则,因为他就是汲取着这污泥一般的养分长大的。和所有受地位所惠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沉默半晌以后,五条终于抬起头来,用那双苍天一般渺茫的眼睛望着他,反问道:“……毫无影响,真的会如此么?”

直到这时,阁间中的气氛才真正变了。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明白,这处别馆本质上只是两个家族派系之间争斗的幌子而已,甚至还有些更加谨慎的人已经找借口先走了。这里面的水要比他们原先预计的还要深得多,即便得到了这里的地产,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去克化。

这场由五条挑起的谈话彻底撕开了宴席的掩饰,四围鸦雀无声,仿佛彻底陷入了深山之中的死寂。对于初次来到这种场合的年轻人而言,这种环境是难以忍受的,原本已经半醉的乙骨被窗隙间的风一吹,忽然清醒了过来。从心底里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往窗外望去,在山岚中,夜色茫茫一片,很难看清楚。

“老师,我有些渴了。”他小声对老师说道。

“憂太不能喝酒哦?还真是纯情呢。”对着自己的学生,五条仍然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

乙骨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身,贴着墙往外走。这个举措看上去有些怪异,但是他向来低调羞涩,并没有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也许只有五条是个例外,但他是这场谈判漩涡的中心,已经分心乏术了。在怀上那个孩子以后,他的精力就要比以前差了很多,以至于连那一丝混在风中的尖锐杂音都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带着老师趴下!”

从门口忽然传来了乙骨的大吼。难以想象这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少年会忽然发出这样震慑人心的音量,在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伏黑已经拉着五条以演习的标准姿势匍匐在地上,而乙骨已经按着刀往外冲了出去。屋外乱成一片,有人在哭泣、也有嘶吼和钢铁碰撞的声音。五条低声念了一句“来了”,伸出手按低了伏黑的后脑,制止他继续乱动。而就在这一切发生的0.03秒以后,别馆的连窗上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孔隙,而与之相对是五条身后的墙壁,那里忽然有了一个圆形的小洞,乌黑的子弹镶嵌在里面。

“先不要管杂鱼,憂太。8点方位,大约500米处,狙击手在那里伏击我们。”五条抓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朝对面说道。

廊下的灯笼在夜中闪烁着月华一般的白光,侍女俯首立在门前,随时等待着传唤。乙骨出来的时候,刚开始这些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因为他在这里的身份是随从,本质上和她们是差不多的。当他看向外面时,先注意到的是在走廊上徘着的几个男人。其实乙骨的侦查课学的并不好,只是直觉这他们不简单,不像是一般的保镖,而是真正刀口舔吮过血液的人。

“不对劲。”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太阳穴便跳了一下。

乙骨将目光转向黑暗的山林,可是在茫茫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什么。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尖锐,刺得他的神经隐隐作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可是说不出来为什么。可是重新审视这个环境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这处庭院实际上修造在林间的广场上,四周有的是有树木掩护起来的高地。而由玻璃替代和纸的屏风一般连绵的落地窗,既可以方便里面的人观赏风景,而外边同样也可以隔窗窥伺。

没有比这更好的视野。而在别馆之中,亮起灯光的,除了他们所处的包厢,再没有其他房间开放。在缺少人工光源的山中,这简直就像暗夜中亮起的萤火虫那样引人注目。

无须真正捕捉到危险的证据,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乙骨立刻转头让惠去保护老师。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很准,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以五条悟为目标的狙击手就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了玻璃,甚至差点打穿墙壁。

狙击一旦失败,那么狙击手就会暴露位置,暂时不会采取下一击。击倒了在走廊上徘徊的几个可疑分子以后,从他们身上都可以搜寻到枪支。然而乙骨仍然出于一种全身绷紧的状态,事实已经证明这是一个针对五条悟的杀局。因此在察觉到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时,他差点将长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但是很快他还是冷静下来,辨认出这个声音很熟悉,那是经常充当老师司机的一个黑人的脚步声。

“是我,是我,米格尔。”对方很惜命,立刻举起双手表明身份,“我是来清理杂鱼的。”

乙骨想起刚才老师的指示,目光沉了下来,低声说了一句“那拜托了”,便深入到山林里去。

乙骨憂太是五条被当作护卫来培养的后辈,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不错,虽然平时乙骨表现得有些优柔,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反应在所有学生里是最为迅速的。他很快就判断出来这个暗杀计划的底牌还是那个狙击手,那些在走廊上带枪的人只是烟雾弹,真正要破局那就得把这张底牌击落,因此首要任务是把对方搜查出来,才能以绝后患。

在崎岖的山林间乙骨全力奔跑,他必须在狙击手转移之前逮捕对方,而五条仅仅根据两个弹孔就判断出了弹道的角度和间隔距离,朝他指明了方向。再好的狙枪射程也不过几百米,即便是野外,这个路程对于他来说就是几分钟的时间。

乙骨很快就在视野中找到了一颗高大的树,那是最符合五条提供坐标的位置。这样想着,他找到了一处隐蔽些的位置,准备抬头往上看去,鼻尖却先一步捕捉到了未曾预想过的气息。

那是鲜血和硝烟的味道。

刚才由于奔袭而沸腾起来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乙骨怔怔地抬起头。真夜中的月亮自树梢之后探出,云消雾散,在林间洒落一地清辉。借着光,他也看清了那个被挂在树上的人,或者称之为尸体更加合适。眉心上的弹孔则成为了他的死因,在那之前他还紧紧抱着自己的枪,血液顺着枪管垂落,气味浓腥,显然刚死不久。这其实是一个相当优秀的枪手,从他寻找的狙点和时机来看都无可挑剔,作风冷硬,显然受过专门的训练。然而就在这一枪之后,在乙骨赶来的仅仅几分钟以内,他的位置就暴露了,一个更加狠辣的狙击手只费了一颗子弹,便贯穿了他的大脑。

“糟了,五条老师……”乙骨喃喃自语,拨出了一个电话。然而在通话的另一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

另一端,加茂别馆。

“这是怎么回事?保镖都去哪里了?!”没来得及走的客人乱成一锅粥,在阁间之中吵吵嚷嚷。加茂家主面色阴沉如水,生死威胁下这些人立刻失去了之前的风度,就像群聚在一起的待宰鹌鹑。其实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也许这次狙击的目标是五条悟,那么下次可能就是房间内的所有人,毕竟杀人灭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稳妥的方式。

其实他们带来的保镖都在,但是在有狙击手的情况下贴身保护的效率并不高,还会增大目标,因此许多人选择留在门外。

而五条悟这边实际上也不好受。自骚乱开始以后,他的下腹便隐隐作痛——听说胎儿其实也能感知到外界环境,大概是受到了惊吓。但目前它的存在还是个秘密,而五条也不会跟别人透露自己的真实处境。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作为各种意义上的绝对上位者,他习惯了担下一切,别人不用、也没有必要去替他担心,因为那实际上也没用。

连最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别人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没办法了,谁叫你是我的崽哪?”五条在心里和这个孩子说着悄悄话,“投胎在这种地方,就是没办法一帆风顺的啊。”

“那个狙击手大概不是转移,就是撤退了。”他低声朝伏黑说道,“保险起见,先找东西把窗口遮起来。”

“是。”伏黑应道。他猫下腰,贴着墙将身形隐在死角之中,从榻榻米后推出一扇屏风,遮住窗面。

“喂,喂,老爷爷们,别趴在原地了,快点爬过来。”五条拍手说道。在有这么大视障的情况下狙击手一般也无法定位目标,这个招数确实要比紧急避难时趴伏在地的举措还要安全一些,只是由五条悟轻浮的语气来指挥,就像在训宠物那般。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些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也都遵从指令藏在屏风之后。

“你是什么人?!”门口忽然有个保镖大吼,“这里不是和尚能进来的地方!邀请的函书呢?”

伏黑惠心中一凛,他就在窗边,只不过是个偏僻的死角,可以避开子弹但是离门很近。“和尚”这个词比不速之客本身更加引起了他的警觉,跟在五条身边他的消息甚至比一般的警员还要灵通些,知道有一些黑帮还会以宗教的形式集会的,比如不久前投案后又在狱中自尽的夏油傑。

他下意识地首先瞥了五条一眼,目光所及只有屏风后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他在保护那些人,虽然五条很明显不喜欢他们,但是仍然选择在此时维护这些人的安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呼喊,只是略垂着头,像一杆风中的白竹。

从屋外又传出一声含糊的惨叫。伏黑感到自己有责任去减少伤亡也好,就算是为了落实心中那个悬而未决的猜测也好,于是迈步走了出去。

走廊上巡逻的人已经倒了一地。而就在角落处,一个高大的保镖慢慢后退,他的目眦欲裂,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深重的恐惧:一道长而直的、钢棍般的枪管抵在他嘴里,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迎来饮弹而死的结局。伏黑惠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持着重狙的僧侣从转角的阴影中一步一步走出,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伏黑未曾见过的脸,五官深刻,眉目细长。男人身着袈裟,披着一头乱发,像野狼的鬃毛那样粗硬。

以伏黑的级别,他还没有办法翻阅本部的一些机密档案,因此并未见过那个人的照片。即便那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伏黑还是谨慎地问道:

“你是谁?”

“看来你就是被悟收养的那个孩子吧……呵呵,和你的野猴子父亲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男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后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是夏油傑。”伏黑惠笃定地得到了结论,“为什么你还活着?明明连五条老师都认定你死了。”

“大概是因为悟没有舍得动我的‘尸体’?”夏油漫不经心地应道,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在了自己的颈侧。随后他便移开目光,迈步准备穿过门障,进入室内。

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

“你没有资格进去见他。”伏黑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是吗?其实我觉得,你更没有资格一些。”

夏油只留下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闪身从他的身边穿了过去,而伏黑甚至还没来得及捕捉他的身形。他回过身去想要去阻拦,然而下一刻,一记手刀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伏黑眼前立即暗了下去,随后周遭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倒映在他眼中的最后画面,是那个男人逐渐走向门的背影。

室内一片死寂。

正因如此,夏油才轻松地从这一片寂静中分辨出了人类呼吸的声音。他顺着声源走过去,只见视野旁侧的窗前挡着一扇屏风,能够遮挡外界的视线,然而内部可供遮蔽的物件其实很少,因此他直接便从桌底、座椅后方找到了试图把自己藏起老的客人。

对于夏油而言这些面孔并不陌生,在这里面也有部分人曾经跟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夏油傑在交易时往往看上去像个好说话的人,尽管谁都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个黑帮,可在谈判的时候是几乎不需要出动武装的,因此很多人从未见过这个男人面具底下的修罗之相。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各位。”他扬起手,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与爽朗的表情相反,在夏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细细的铁锈味随风而来。世家精心挑选的清净之地,在顷刻之间,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是你?”加茂家主的脸色惊疑不定,万千种可能性自他的脑海中如闪电般转过,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无论是作为已死之人,还是凭借出身的血缘和背景,这个男人——这个α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夏油,你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才对。”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到底也是在家族中掌了几十年权的老人,面上堆砌出来的镇定再怎样摇摇欲坠,好歹维持了最后一丝体面。

“那很可惜,我又从地狱底层爬上来了。”夏油笑了笑。

包厢内,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目光幽明难辨。被夏油随意背在身后的狙击枪大约有五十英寸长,在灯下闪着幽暗不祥的光,与这身袈裟风格迥异。由他掌握的磐星会——前身是非法宗教的盤星教,教义声称继承了某种佛教密宗的真传,因此夏油也沿袭了历任“教祖”的装束。

这已经是事实上的挟持。从刚才开始,外面就没有了动静。刚刚出去的两个少年也再没有回来,行踪不明,他们似乎与外界已经完全隔断了联系。

有人将手伸进怀中,试图按下手机上的几个号码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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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遗憾,这附近的基站已经被毁掉了。”这样细微的动作立刻就被发现了,夏油说:“想要用电子通信来寻求援助是不现实的。大概只有外边的人醒了,去通风送信,才会等到救兵吧。”

他垂下眼睛,微微地笑着,左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颌。

与夏油的态度相反,屋里大部分的人都感觉呼吸将要停止了。被他背在背后的枪是一把重型的狙击枪,枪型修长,原本是被应用在战争中的兵器,伤害能力堪称恐怖,能将人体组织轻易撕碎。而在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贵的,就算有这个能力去通知安保公司进行护卫,可这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像这个疯子宣战。他们不可能愿意将自己暴露在战场上的大口径子弹底下。

“……还真是一场噩梦。”加茂家主在心中暗想。

这种私底下的集会,随从不会很多,但人数也绝对不会少。御三家里有一部分贴身守卫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甚至他们的家族也随着主家一起迁延了数百年,忠诚度远比在现代公司里雇佣的保镖要高,素质也更为拔尖。

然而现在走廊一片死寂。加茂家主不确定这些人是否还活着,夏油是以怎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们。

他感到自己身体一寸寸地变得僵硬,血液也从指端开始冷却。这不能说他不经事,年少时,他也多次代表家族奔走于一线。年纪大了以后,隐居幕后则成为当下身份的更好选择,而他也有多年没有面临过如此极端而直白的威胁。

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做到在性命面前举重若轻。

就算在几大家族中,加茂家也算是格外重视血统的。而加茂家主也毫不例外地是血统论的拥趸,要论根基,同为华族的五条悟尚且不能动摇他和他的家族根本,更不用说出身于平民之中,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夏油傑,光从血缘的角度来看,就已经不配被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能够作为世家大族的刀,代替他们处理一些不方便公开的事务,对于没有背景的普通人而言,已经是毕生难以企及的成就。

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此种论调才是常识。然而此刻,这些高贵的血脉,却被一个三下奴挟持在手中。

“夏油,你应该很清楚,逃狱是死罪。”加茂家主深吸了口气,尽力压制住了自己的颤音,“那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在座各位不去告密,你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迟早也会被捉拿归案!”

“那我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出现在这里,必然也是事出有因。”夏油笑着说道,“不必这样紧绷,我们还没有开始谈条件呢。”

“有人会带着枪坐上谈判桌么?”

“有的。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是复仇的话,既然你还活着,也没有用命来抵付仇怨的必要吧?”

“你猜错了。这场假死本来就是我策划的,现在任何人的性命对于我而言都毫无价值。”夏油耸了耸肩,切实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来收取的,是两样东西。”

“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加茂家主的心底升起,他听到从自己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的质问。对于普通人而言,大约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对于背负着家族的他来说,却不是如此。

夏油既然敢押着他们的命来对谈,就说明他要换取的事物,保底的价格也能和性命挂钩。

要谈吗?他在心中苦苦思索,面上也不能显露出分毫。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感觉,就像将一个轮胎沉入深海,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强碾爆,却不得不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形状。

“加茂先生。”有人在背后默默地说道。

不用看,他都能察觉到有数道眼光落在自己身上。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加茂家主也承认,此时不仅是自己,在失去背景、地位的护持之下,仅论力量,他们都是弱势。

——就连五条悟可能也不是例外。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个存在。御三家之间的情报时常是互通的,他也很清楚五条和夏油曾经是同学的关系,也考虑过夏油此行是来寻仇的可能。然而事实似乎与他想象得有所差别,刚才只差一点五条就被狙中,从夏油的表现来看,他却并不为此高兴,连敷衍的表示都欠奉。

而五条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得出奇,连呼吸都隐匿了。加茂家主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是察颜观色的高手,不用看都知道,这起袭击,和五条悟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的爱恨情仇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知道,夏油傑处心积虑,不惜假死,策划了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最关键的是,他要从自己这里换取的是什么。

经过一番考量以后,加茂家主觉得自己平静了不少。或者说,是逐渐冰凉的血液将心中不安的躁动冷却下来了:“——那好,你究竟要跟我们谈什么?”

“太好了,不愧是加茂家的大家长,果然很懂得时务。”夏油说道。据说他原本是东北岩手一带的居民,身材高大,举止却意外地遵循礼节,可终究与真正崇尚优雅绮丽的都内人迥异。

“这次前来,是有几份文件需要你们的签字。”他从袈裟的袖口中拿出几张纸,在众人面前摊开。

文件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收购股权的细节内容。

加茂家主亲自拿起文件,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内心也如沉深海,越坠越重。从年关时开始的震荡在字里行间终于得到了解释,骚乱之中,夏油一伙趁机买入了不少股票,蚕食鲸吞,最终达成了一个可观的数字。而他的诉求也很简单,那就是要求进驻董事会。

这个要求,在一般的市场交易里倒也不算过分。然而受家族操持的企业却与这些普通公司不同,这是他们的一扇由钢水铜液浇筑出来的壁垒,垄断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利益,更是一种特权的象征。

如果说五条悟的那些动作,还可以强行理解成是为了争夺世族之间的绝对话权,那么夏油的所作所为,则是真正地在他们脸上扇了一耳光。

或许还不够,他这一招,是往华族脸面上实打实地狠揍了一拳。

“无论如何,我都很佩服你们这些年轻人。”加茂家主慢声说道。从嘴角处逐渐弥散开了一阵铁锈味,刚才他将牙关咬得太紧,不慎咬破了口内的薄皮:“不惜使出这样的招数,都要从我们这些老家伙碗里分一杯羹出去。”

“碗里的肉如果不及时吃掉,也会腐烂发臭。”夏油笑着说。

“五条君,看来这些时日,你与我的家族周旋所费的苦心都要付诸东流了。”加茂家主叹了口气,斜眼看向身侧之畔,“从一开始,夏油就已经端坐在渔翁的位置上了啊。无论是你,还是老夫,都是他眼中的饵食罢了。”

他在语意中蕴含的讽刺,已经溢于言表。御三家之间,长达数月的对峙风云陡变,在场众人也没料到事实会是如此,基本都呆立在当场。由五条悟独身揭起的变动,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而最终除了夏油,谁也做不了赢家。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件事一旦公开,那么今后基本上,大大小小的世家当中,都不会有人再站在五条这边。

加茂家主话音未落,在场数道目光便黏到了五条悟身上。他们原本就说不上喜欢这个高贵却离经叛道的Ω,如今彻底将他从可以攀附的名单上剔除出去,所有人都带着一丝别有意味的探究,下意识地想窥视他的反应。

五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夏油走进这道门中开始,五条家年轻的贵子便沉默得像一尊神像,披着用银线织成梅花的纯黑羽织,修长的脖颈自华服中探出一截,苍白得就像一枝冬日雪后的白梅,而血管正在雪下隐秘地鼓动。

五条悟仰着头,视野所及之处,都是实木构成的横梁,往尽头长长地伸展。小时候他也是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即便从窗看过去、从门里走出去,也都是无尽的走廊与壁沿,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御三家的宅邸仿佛一个巨大的鸟笼。许多人出生在这里,到死也没有走出去。这些由硬木构筑成的屋舍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即便梅雨天气时已经会泛出淡淡的霉味,可是它们仍然坚固如堡垒,外人终其一生都不得攻破,而家族内部的人也无法离开。

但是现在那道屏障被人冲破了,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夏油跨过门槛,朝他们走来的时候,他还恍惚地以为自己在做梦。脑海中的记忆不可自控地漫卷而来,五条想起来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在教室里初遇的样子;一起在道场里练习体术,挥舞竹刀的样子;第一次分化以后,他蜷缩在地板上,夏油打开房间,跟他说自己带了药过来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从没有怀疑过,两个人终有一天会分开。夏油怎么可能会离开他呢?无论是上课还是体训,他们都黏在一起。就算后来有被分开出任务的时候,每次回来,夏油都会给他带当地的手信。那些甜食说不上有多好吃,但是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都再也没有人给他带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了。

其实就算是分开了,也没有什么。在十年间,五条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也许傑只是出任务了呢?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吧。然而每当他们相遇一次,这种幻想就像泡沫那样破裂一次。可是没有关系,只要傑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那些期待就仍然会像肥皂泡那样,不断地被吹出来。远远望过去,青春就好像还停留在彼岸,只要能走过那道泡沫编成的桥,就能重新回到从前的好时光。

直到夏油自杀的消息传到了他这里。

坐在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对于高层有多少门道,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夏油知道得太多,拘留以后会受到有心人的“处理”,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被交代过后事以后,从某种程度而言,连五条也成为了共同正犯、当事人之一,被主谋事先剧透了结局。因此,他对夏油的死没有任何异议。

他没有想到,就连生死这种事情,夏油也会对自己有所欺瞒。

夏油傑还活着。

在意识到这点之前,五条经历了时长一秒的思考空白。不用靠推理,或者用任何理由去推断死者复生的可能性,从看到夏油傑的第一眼起,视觉,温度,气味……这些跟理智没什么关系的知觉,就已向他抢先布告了这条情报。

他想说什么,然而手脚却都冷了下去,从皮肤上的一寸都蔓延至骨髓,无可挽回。心脏在胸腔里的跳动沉涩而缓慢,五条将目光移开,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玻璃碎片,里边都是身着袈裟的夏油傑的倒影。

向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夏油打碎了所有的可能。如今,他就这样重新站在五条悟的面前,可是那道寄托着青春的泡沫之桥,却再也没有搭建起来的可能了。

加茂家主的讽刺对他而言其实不痛不痒,但他也无话可说。

“好了,还真是辛苦各位。”夏油也像是没听见他的挑拨,将盖有印章的文件收入怀中,落拓地笑了一笑,似乎是毫无持枪以令众人的自觉:“那么,今后也请合作愉快吧。一潭死水,至少得流动起来,才不会枯竭啊。”

“你为什么没有死?”加茂家主的语气很冷。

被一个从底层出身的年轻人用暴力威胁,这几重打击下来,已经完全折去了他身为华族所自恃的骄傲。此时他已经无法再维持风雅,愤怒像一根尖锐的刺,挑去了所有宛转的表象。

“没有按照你们的计划走的棋子,最终都会被剔除出局。”夏油淡淡地说,“好用而听话的棋子也许会好些,但是如果被怀疑威胁到王将,也会被处死——当然,这些都只是谁都知道的常识。对于我来说,只有我自己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即便是死,也不可能让你们动手。”

“什么?”

“在被拘留的时候,你们想趁机干掉我吧?只可惜没有成功。”他抬起眼,笔直地看向了加茂家主的眼睛:“这一局,是我赢了。”

“这种话别说得太早。”加茂家主笑了笑,语气却逐渐怨毒:“你这种年轻人,归根结底,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些家族里的规则。就算今天我死在这里,也会有嫡子去继承家位。夏油,你确实够狠,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光靠这种手段来立足,只会被别人以成千上万倍的报复反扑!”

“你们觉得,我会在意这种事情么?”夏油摊手。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来说,可信度还没那么高,毕竟没有谁不会惜命。但是说话的人是夏油傑,他手上有别人的命,他也不吝于自己去拼命,这句话的分量就完全不同了,每个字都像铅块那样砸在众人心上。一片寂静中,宾客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恐慌——他们还没有心大到舍命陪家主,要在这场争斗中被捆上长绳,陪着夏油这个疯子玩蹦极的地步。

夏油也对捆绑这群徒有其表的贵人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在场的证人越多,对他也越有利。他也没天真到以为签署几份文件就能让这些门阀世族就可以真的给自己放手割肉,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要抵赖起来也难。

从事实而言,这就是一场死斗。

“……”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加茂家主的脸色由阴郁,转为震惊,最终尘埃落定,归为沉寂。刚才那番话里算是揭了底牌,也是最后通牒:他在警告夏油,不要小看这些世族,就算再如何腐朽,他们的根基也扎得更深,虽死不僵。就算斩掉了主枝,很快也会扶起别的干系上位。如果正式宣战,夏油面对的不是几个家主那么简单,而是他们背后成百上千的族人。

正因为有这样的底牌,所以他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签下了文件,并且警示了夏油。原本以为这样多少会让他生出一些忌惮,没想到夏油直接将这份通牒打了回去。

加茂家主想不出这个独狼一般的年轻人会留有什么样的后手。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世上有人就是这样的亡命之徒,不需要任何后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想通了这一道关节,加茂家主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再和夏油傑周旋下去了。夏油不为自己留退路,也不让他走旁路。今晚,除了答应他的要求,根本没有别的道路可言。

“一次性说清楚吧。你还要干什么?”

对于他的直言不讳,夏油也没有客气,伸出了两根手指:“那么第二点……”他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笑着说道:“我要把五条悟带走。相信各位不会阻拦吧?”

“……你要带谁走?”即便是加茂家主,此时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丝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五条。

“悟这里并不安全。”夏油看了一眼窗面上的弹孔,笑了笑说,“作为旧识,把他带走也不奇怪吧。”

“并不安全?”加茂家主冷道,“夏油,恐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吧。假死避过风头,暗中为我们这些家族之间的争斗推波助澜,持械逼宫……”他话锋一转,稍稍抬高了声调,“还是说,五条君本来就和你是一伙的?那真是怪不得了,无论你还是他,今晚看上去都是稳操胜券。”

真是一条老狸,夏油暗嘲。他有些想笑,加茂家主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就是要把暗杀五条的嫌疑从自己头上撇开,顺便再倒打一耙。

不过,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罢了。

“真不愧是家主,还真是明察秋毫啊。只是不巧,在来的路上我见到了那个狙击手的尸体,枪型和子弹都能与现场留下的线索匹配,我想幕后的雇主才是始作俑者吧。至于悟,”他转过脸去,没看满面阴云密布的家主一眼,只是凝视着站在一旁的五条。破碎的玻璃镜面上倒映出两人被割裂开来的身影,夏油不以为意,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在场大概没有比他更想杀了我的人了。”

此言一出,看似是将两人的关系撇了个干净,但真要细究起来,这底下暗涌着的恩怨却还要深重。

更何况,五条悟本人也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几分钟过去,他也早已接受了夏油死而复生的事实。其实被暗杀在他看来不算什么,连同针对自己的那些指责和构陷,也都是不足以挂在心上的小事。毕竟在御三家之中,真心才是最奢侈的东西……昨天还在替你细心地抚平衣褶的侍女,也许今天就会被别人告密,她正是把你的行程泄露给杀手的细作。

五条悟从未期待过,在这个地方有谁会对他真心以待。即便如此,在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也只有夏油成为了能够交付的那个人。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就连夏油也会欺骗自己,在所有的计划中,将他的动向也算了进去,环环相扣。自始至终,原来被锁住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五条淡淡地说。

夏油面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像是早就料准了五条有这样的反应,但他也不躲不避,全盘接下。“抱歉,悟。我知道你现在大概想杀了我——毕竟在你这一生中,还没出现过这样的纰漏吧?”他苦笑了一下,忽然抬起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捏住了五条的下颌,迎着冰碴般的目光,拇指轻轻地拂过五条的侧颊,像在赏玩一件绝世的白瓷。

“当初,假死计划的关键就是,你不能看到我的尸体。”夏油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我确实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服毒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跳的心脏,就只有赌你的态度,你对我的感情。”

“看来我的赌运不错。最终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那具被替换的尸体。虽然提前做过处理,但是想必这种伪装瞒不过最强的你吧?可是你竟然没有怀疑。”

在所有杂音都如同灰尘一样沉降的室内,所有人都无法开口,只能安静地听他诉说。

“……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傑。”小腹深处的疼痛时休时止,五条无声地将手按在上面,声音也听不出起伏。

这种冷静正无声地给人传达出一种信号,那就是他还有余裕,去应对这场惊变。但是显然,这种应对并不完全是向着世家这一方的——事到如今,五条仍然保留着期待,而他的这种信任正直指向夏油。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在场的所有人看在眼里,而且旁观者清。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开口,在这种空气沉郁到了极点的时刻,哪怕只是插入一句话,恐怕都会被视作多余。

“这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夏油失笑,“这场金蝉脱壳的计划完成得很完美,还真是多亏了你,悟。你是很好的搜查官,也许此后也不会有能够超越你的后辈了……之所以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利用了你仅有的私情。”

“你利用我?”

“没有办法,这是在那时候我所能想出来的最好对策。况且你——五条家也没有吃亏,加茂还有禅院家都有不少企业被划分到你手里了吧?只要你提出要求,我也很乐意再分你一些羹,作为回礼的附赠。”

他坦荡地直视着五条的双眼。五条的眼睛和瞳仁都很大,看上去就像猫,或者小孩子那样,狡黠又天真。从前夏油很喜欢看这双眼睛,只是羞于直视,因为与这样诚实的眼睛四目相对时,他总觉得自己许多深埋在心底的感情都会藏不住,像冻土消融后的种子一样,纷纷从地下冒出尖来,枝叶舒展。

那个时候的心情多可笑啊。其实感情被看穿了又怎样呢?难道它能够拨动哪怕一寸命运的轨迹吗,能够让他把悟带走吗?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到,这颗真实的心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因为十几岁的时候他除了这点东西一无所有,才会这样敝帚自珍。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夏油笑了笑,那只停留在他脸上的手慢慢垂落下去,轻松地说:

“跟我一起走吧,悟。”

……

五条悟无言以对。他倒不至于身心被逼至极限,只是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夏油的袈裟很宽大,而且厚重,连颜色也是深不见底的黑。但他仍然注意到衣角的几点深痕,还有细微的铁腥味。也许这些血迹可以解释成是刚才夏油与那些保镖近身搏击时被蹭上的,但他很清楚,傑所做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被圈养笼中,每天按照严谨的规划来进食的狼,与在原野之中厮杀,咬断猎物颈动脉的狼,从气质上就大不相同。

据说野兽天生就会对血肉成瘾。只要是吃过人的狼,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都要被处死。要不然,关于人类鲜血的记忆,就会永远刻印在它们身上,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为止都不会消失。

这是被他亲手放过的野兽。

泡沫已经全部破碎了,那三年的青春永远不会再回来。即便他曾经那样殷切地希望它重现,在无人知晓的梦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绎三年中的每一天,可是醒来时,梦终究都会落空的。

是时候该清醒了。

……

乙骨憂太是在三分钟之前赶回来的。

走廊静得可怕,米格尔已经不知所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人,所幸都还有气息存在。确认过他们的死活以后,乙骨直奔向包厢,他原本是想护卫老师的,可是这里面的空气太过凝重,就像胶水那样,刚迈进来,就不得不被定格在当场。

五条老师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话。

与其说是对话,其实也许用上“对峙”这个词更为准确。难以想象,仅仅是话语的交谈就能够如此锋芒毕露,甚至不用将刀剑亮出来,只要两个人望着彼此,他们就能明白对方。其实所有人在这里都是多余的,他们就像剧场舞台暗下来后隐于阴影中的演员,而镁光灯下只剩下两个人,所有人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乙骨朝他的老师那一侧望去。五条悟本人看上去倒没什么,一身高华的纹付羽织袴,只是神情如同霜雪般冷漠。

他从来没见过老师这副样子。本能比理智先一步到位,仅仅是靠直觉,从脑海中就冒出来了一个名字。

夏油傑。

乙骨其实对于这个人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从未婚妻口中听说过。在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本来就纷乱错杂,因此当他听说作为黑道的夏油和五条老师似乎是旧交时,也没有太过惊讶。至于那两个人之间的纠葛,他也不太好意思去打听。

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好,乙骨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这些日子里面,关于五条家和别家的纷争,还有暗流涌动的形势,他都不关心。只有会伤害到五条悟本人的风险,才会引起他的注意。

同为α,夏油同样拥有捕猎者所必需的敏锐。顺着乙骨看过来的目光,他也扫了一眼过去,算是敷衍的致意;随后又重新将重心放回五条身上,笑着说道:“这个也是你新收的学生吗?天赋看上去不错啊。”

他说得漫不经心,还有几分玩笑的意味,眼神深处却危险地沉了下去,藏在笑意之下,倒像某种漆黑之下的闪光。

五条那点少有的迟疑,也在观测到这不祥的闪光以后消散了,推动着他进行下一步动作。

“离这些孩子远点。”五条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两人可能交汇的视线。

“放心,我不会对这些孩子做什么的,毕竟是你心爱的学生。”夏油垂下眼,他在心中的情绪起伏远比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要惊涛骇浪得多,也许被毒蛇噬咬都没有这样的灼热和痛苦。可他已经习惯于忍耐,要将这些东西压制到心底,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只要你……跟我一起走。”

他伸出手,想要够到五条的指尖。这个动作做起来轻易,只需要几秒的时间,可在此时却比一个世纪要漫长。

从前五条还未分化的那时候,自己的宿舍不睡,晚上就总喜欢到他的寝室去,赖在床上打游戏。有时悟直接抱着游戏机睡过去了,他去帮忙盖被子,收拾残局,仓促之间两个人的手就会碰到一起。其实悟也睡得不深,有时还会醒过来,看着他嘻嘻地笑。

这种记忆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的,根本不受理智所控。尽管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五条没有温度的眼神,还有双唇颤动的幅度,可是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地流露出微笑。

他并不后悔。当初他就有这样的觉悟,走上这条路不可能有退路,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可他从不后悔。为了这一刻,他付出了十年,比年少时更加深沉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心,这双手也溅满血腥,瞒天过海,但这一切都是愿赌服输。

从他把仅有的一条命、一颗心当成筹码,推上赌桌开始,无论涨跌,夏油傑都准备好了迎接结局。

射击,憂太。

五条无声地扫了乙骨一眼,扬起手又劈下,夏油的指尖与他在空中交错而过。

夏油反应很快。他没有躲闪,而是朝着乙骨的方向冲去,宽大的僧袍在风中鼓动,遮挡了视线,就连五条也没有看清。只听见一声破风的轻响,消音后的枪响悄无声息,随之而来的是刀刃相接的蜂鸣。

怎么回事?在座众人惊疑不定,视线也都朝身边倾斜。甚至有人在心中埋怨,到底是五条养出来的护卫,连把危险从他们身上引开都不懂,毫无规矩可言。

——现在夏油就站在离他们不过三尺远的地方。男人略低着头,黑发披散,死亡一般的压迫感却往周围漫开。

在逼仄的室内,要跟在空地那样施展身手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夏油做到了。他的动作也许比机器还要精准,在乙骨第二次扣下扳机之前先打掉了被他握住的手枪。

“什么?”

乙骨一惊,这只手枪其实是在屋外倒下的保镖身上捡的,精度很高,而且装有消音器。他确定这一枪打中了夏油,不旦没有杀死他,甚至没有降低他的速度。

“憂太,拔刀!”五条喊道。

夏油身上原本就没有带刀,但是他用那把原本用于远程射杀对手的重狙作为武器,劈向乙骨的眉心。这也是他的目的,在被瞄准的情况下,所有躲避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只能选择直迎上去,在这个时候对方同样难以行动。

乙骨的反应同样很快,他的背后就是墙,无可退避,只能抽出长刀来格挡,以居合的速度来与夏油对峙。但是在这样如山倾倒的攻势面前,他的刀还是太脆弱了。接下这一击之后,这柄长刀如同镜面一般雪亮的刀身上,竟然一寸一寸地出现了裂纹,就像坚冰在春日消融。

“竟然挡住了啊。”夏油漫不经心地说道。

然而他所施加的力道还在加深,狙枪在他手中就像一柄重刀那样往下压,它没有刃,但是使用它的人本身就有致命的危险。

立场调转,被狩猎的狼回到了捕食者的身份,朝年轻的狼亮出自己的獠牙!

“当啷、当啷”,连续数声,刀尖坠地,竖直地插入木质地板之中。枪管本身并不比钢刃坚硬锋利,可是他接得太快,夏油用纯粹的重量叠加力道,把刀硬生生地压断了。

乙骨身上的长刀和枪都没有了,他只能空着手与这个α对峙。

然而夏油的攻势忽然停下来了。他收回枪,随意背到身后,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是他的学生里面,最强的那一个?”他笑着问道。

“我不知道,”乙骨轻声说道。

“悟会看好强大的后辈。”夏油说,“如果今天我杀了你,大概他会很生气吧。而且,有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跟在他身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夏油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以前我听人说,做什么事情,都要竭尽全力才行……我一生都是如此,可惜世上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十有八九。”他伸出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左肩。袈裟纯黑,因此被血打湿了也看不清楚,其实那颗子弹打中了他,撕裂了皮肉,深深地固定在这个α的身体里。只是因为他的面上毫无波澜,连呼吸也未曾紊乱一分,才让人根本看不出伤势。

他转过身,朝前走去。

鲜血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每走一步,地上都滴落下一串鲜红的痕迹。他往人群中走,好像摩西分开红海,实际上是贵客们对这尊瘟神避之不及,纷纷躲开一条道路。

五条悟正站在道路尽头,冷冷地望着他,这种目光即使对于夏油而言也是陌生的,他猜想悟应该是生气了,否则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双眼睛向来清澈见底,其实悟也并不是一个擅长掩藏自己的人,此时他的愤怒和悲伤都埋在眼底,夏油看着他,就好像在看冬天高寒冷冽的天空。

……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对吗?”他站定在五条面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有关系。托你的福,我弄到手的股票、地契,甚至是企业,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割让。”

“滚。”五条说道。

“哎呀,悟生气了吗?不要随便发脾气啊,你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会吓到老人和小孩子的。”

“我没有生气,现在只是想杀了你。”五条说着,双眉深深地蹙了起来:“……反正跟你这种人发火也只是浪费吧?我已经不想做无用功了。无论过了多少次,只要再让我看到你,我都不可能再放过你。”

“是吗,那也挺好的啊。”夏油低声说道。他单手将五条的手拿起,按在自己前胸的左侧:“只是记得,要杀我,就不要让别人动手。”

五条沉默了,因为这其实也是他的想法。比起夏油会死这件事,也许在某一天,他杳无音信地再次失踪,对于他来说才是更加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盯着夏油,坚冰一样冷漠的眼神慢慢软化、碎裂,最后融成一摊雪水般的悲哀。夏油将自己的命放在最轻的那个位置上,那原本是他压箱底的本钱,却偏偏被他当作随时可以舍弃的筹码。可是最让五条无奈的也是这一点,他有能力去拯救别人,但前提是对方真的需要他的援手。无论十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今夜的不期而至,夏油都从来不会向他提任何要求,只是把他的那条命,甚至还有那颗心都可以推上谈判桌去,拿这些东西来跟人交易——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自己追求的大义,什么都能当成筹码推出去,为这种事情竭尽全力,连最疯狂的赌徒也望尘莫及。

其实被欺瞒、被利用这种事情,还不足以让五条悟感到刺痛。只是这十年来,兜兜转转,他仍然没有找到拯救夏油的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人从悬崖落下,直至落到更深处,除了悲哀也别无他想。

夏油的心脏就在他的手底,一下又一下地,低沉地跳动。

最终能终结它的,也是自己。

说来可笑,这些思考在客观时间内耗费了不过三秒钟的时间,可是在五条看来,大概已经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长。他仿佛在这三秒钟之间已经先随着夏油死了一回,然后复生,重新回到现世。

夏油的目光与他相接,从前他在密会的时候总会偷偷地想在这里面找到一点青春残留下来的光亮,可眼前α的目光深不见底,他不可能在里面找到任何东西。

“……就算是你,也有无法掌控的事情。”他轻声说。

夏油仍然沉默,握住他手腕的指节却无声地收紧,隐约能够听到骨骼被压迫时的声响。

这种无声无息的疼痛却唤醒了五条的知觉,与他身体另一部分的疼痛衔接在一起,让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五条眼中的悲哀消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肆意的畅快。“你一直都在说着’为我着想’这种话一边寻死吧?但现在就算你死了,也会得不偿失的。”他快乐地说道,“这是个你不会知道的秘密……只要我不说,你就不会知道,至少现在不会。”

“那是什么?”

“我才不会告诉你。但是如果今晚你死去,一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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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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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之间的张力简直了!
话说,我还有机会看到后续嘛 :smiling_face_with_t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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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有后续:ho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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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个后续呜呜好喜欢这篇

蹲蹲后续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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