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混账(黑道x警察,abo) by yiming

……

京都,白川之畔,五条旧邸。

晚樱尚未凋谢,对于纤细的枝条而言,累累堆积的繁花与累赘无异。有风吹过时,花瓣便如苍白的雨那般,堕入水中。午后庭院也是寂静无声。隔着花阴,只见水边上的凉亭内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位正垂着钓竿,鱼线尽头却没有钩饵,不过是形式一般的垂钓而已。

“老爷,夏油叫人传了信过来,说今日便会来访。”身着和服的女人恭谨地行礼,朝水榭中的人开口说道。

“知道了。食宿要为客人准备好,接待时也不要忘记,一言一行都要符合五条家的身份。”垂钓的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苍老,然而语速不紧不慢,显然是习惯了这样闲适的生活,

“……悟怎么样了?”

“他很好。”

“那就可以了。说实话,我对他近些年的表现很是失望……如今看来,那时修改遗嘱,也是正确的选择。”五条家主微微叹息,“玉置,你会觉得我太过无情么?”

“妾身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悟少爷终究是Ω,即便如此,他也需要为家族履行责任。”管家垂首答道。

“这确实是正确的回答。可惜年轻人总是听不进老人家的劝告,非得吃到苦头才行。”

“那并不是坏事。想必这次之后,少爷多少也能理解您的苦心了。”

“是吗?可我觉得,仅仅是这种警告还不足以让他屈服。”老者抚须微笑。

“当然,这也是我当初过于纵容的责任。只是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如今再好好教导他身为Ω 所应有的态度,也还来得及吧。”

管家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再应答了。水池中泛起了一阵骚动,波光潋滟,不知何时五条家主已经将钓竿揭起,而钓线尽头所系的是一枚小小的铅块,沉在水下,又随着丝线越出水面。这副宛如活物的动态吸引了池中所豢养的锦鲤注意,这些华丽而硕大的鱼类争先恐后地拥来,抢夺并不存在的吃食。

午后的日光之下,鱼群在水中就像流动的琉璃。水池中豢养的鳞类,每一条都是价值数十乃至数百万的名贵品种,却连钓饵、饲料和假货的存在都无法分辨。

“哎呀,你看。”五条家主忽然开口,“真是稀奇。”

管家略微抬起眼皮,只见在锦鲤涌动的喧嚣之中,唯有一道白影静静地往下游去,沉入池底。她略有些惊讶,由五条邸豢养的鲤鱼都经过层层遴选,不可能有白写这样廉价的品种。再仔细看时,发现那竟是一条通体纯白的锦鲤,鳞片即便在水下也皎洁如银。

“看来即便是鲤鱼,也有对这种戏法毫无兴趣的呢。”

水榭当中的老人慢声说道,眼神却一直随着那条白鲤,温度森寒。

……

如同死去鸟儿的笼子那般寂静。

这就是夏油傑对于这处有着数百年宅邸的最初印象。如今,这处禁制森严的院落仍然延续着堡垒一般的职能,早在山城国时代,此处便作为华族的基地所存在着,高高的筑地墙也将这些贵人与市井隔绝开来。

即便是如此陈旧的家族,如今在安保方面,也毫不犹豫地接受现代科技的武装。古老的围墙上安装了感应设备,密切地监视着四围。只要有入侵者来犯,报警器就会响起,而家中的守卫就会赶来将其驱逐——对于他们而言,即便是将盗贼直接击杀也无可厚非。法律永远是为了迎合这些贵人而存在的,就算存在杀人的嫌疑,最终将其被判为防卫失当、甚至是无罪,对于他们而言不过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也正是这样严密的防御手段,才让五条邸在数次的战火中都安然无恙,得以留存于世。

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外壳越是坚硬,那么内在就会因为这样的保护而退化得愈加软弱,就好像蚌的壳与肉一般。

“夏油大人,久疏问候。”

温顺的女声自身畔响起。身着和服的仆妇站在走廊边上,深深地朝他行礼,露出发髻后雪白的后颈。

“请往这边来。”

仆妇朝走廊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指引去路。夏油的记忆力很不错,尚且记得初次来到五条邸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他指路。那时她的面容与现在别无二致,时间仿佛在这个庭院里停滞了。

“好久没有来过了,这里就连风景也没有变化。”夏油微微地感慨,“想必五条家的当主也是如此吧。”

“老爷的寿命就如同庭中松柏那样,长青不衰。”仆妇假装没有听见他话语中的讽刺,柔和地答道。

“就算是常青的树木,也会被虫蚁朽蚀。”夏油笑了一笑,“你并没负责过园丁的活儿吧?越是年老的树木,就越容易被虫豸作为巢穴。即便外表看上去郁郁葱葱,但是树干中心早都是空洞了啊。”

“……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只懂得迎接客人罢了,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

其实明明就清楚得很吧,夏油在心中嗤笑。

从仆妇身上的气味就能察觉的到,她是一个Ω,甚至可能与悟有着血缘关系,但在家中也只能做一具美丽的人偶,用处不过是待人接物罢了。为难一个Ω对于自己而言毫无意义。在这种从根已经腐烂的家族当中,这种人不过是附生在虚有其表的朽木上一根藤蔓而已。

十几年前,在初次踏入这个庭院的时候,他还是一名警校的学生,并未想过这样的名门的背后也尽是阴影。实际上,黑白两道的界限从未分明。如今作为黑道的自己再次跨入门槛,受到的礼遇却是今非昔比,这样的现实也实在讽刺。夏油漫不经心地往廊外看去。樱树低垂的枝条上缀满了迟开的花,即便如此,到了春末,原本娇嫩的花瓣也已经泛白,像贫血的美人。

“这是御室樱哦。原本这是在仁和寺出家的天皇亲手栽种的樱花,特意迁移了几株来到这里,比北国的霞樱更为优雅吧。”那时接待他的仆妇是这样说的。

曾经的五条家还秉持着身为华族的高傲,悟的族人们也都沉浸在旧日的幻梦当中,不肯醒来。十六岁时他便明白,那些人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废物罢了。子孙不肖,偌大的家业也会被蛀蚀干净。固然身为黑道又怀着野心的自己一直在无所不尽其极地想来吞并这些世家的祖业,可是这些纨绔子弟,难道不就是让古木朽烂的害虫本身吗。

正出神时,他忽然听到五条家的仆妇轻声说:“已经到了,夏油大人。”

夏油收回目光,只见身着正装的五条家主正立在走廊尽头等他,笑着说:“真是好久不见”。

“过去很久了么?我总觉得,见到你的那天,就好像还在昨日那样。”夏油笑了笑。

“怎么说也有十年了啊。对于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像我这样的老人家,已经没有几个十年啦。”五条家主叹息一般说道。

据说五条家的人都以美貌著称。其实悟和五条家现任的当主并不相似,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便已经年过七旬,这位当主也堪称一声美男子,看上去就像一名儒雅的中年男人。夏油知道他目前在三津银行中仍然保留着职位,其实那只是个虚名,不过为这些家族享受分红提供方便而已。看着男人如同白玉那样细腻的脸,他就会觉得胃中泛起一丝恶心。正是因为蛀虫一般的生活方式,岁月才难以在五条家的人身上留下刻痕。

“站在玄关处说话,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五条家主稍微侧过身去,让出一条路来,“室内已经泡好了茶,不如进去叙旧吧。”

“好。”夏油点头。

和室的门对于他而言稍矮了一些,需要低头才能进去。仆妇跪坐在边上,无声地替他们收好了木屐。

这里是族长的待客室,也是五条邸最核心的房间之一。走廊与石子铺成的甬道就像蛛网那样交错,也看不到尽头。从前夏油从未来过这里,其实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悟的卧室,对于这个迷宫般的宅邸他没有任何兴趣,那时也没有哪个家仆愿意理会这个从北国乡下闯入的年轻人。

墙上挂着历代名家的和绘。一名束着高髻的中年女性跪坐在茶案旁,夏油认出她就是那个向自己致电的管家。“午安。”她朝夏油优雅地点头,又重新垂下眼。

“这是我贴身的侍女,你不用介意。”五条家主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随后便在案旁跪坐了下去。 “好。”夏油颔首,其实他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规则和枷锁无异,然而世界就是被这些规则禁锢着,但它们其实也都是强者制定的。

当人站在足够的高度时,便不会再理会这些规则。

“用茶吧。”五条家主拿起了茶杯,轻声说道。这跟夏油印象中那个倨傲的男人大相径庭。

在被标记以后,每逢假期,悟都会更加热衷于邀请他来到这里。现在想来其实悟大概是故意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跟本家作对,但是对于五条家来说这不过是孩子的玩闹罢了。

从事实来看,这种看法大概也是过来人的经验。

“相信你已经读过信了吧?又是如何作想的呢。”漫长的沉默过后,五条家主终于开口问道。

“如果是指与五条家合作的话,那我自然没有推拒的必要。”夏油说,“不过,究竟要合作到什么地步,想来也还需要商谈吧?无论市场上的局面如何变动,目前还没有动摇到你们的根本,我又凭什么得到五条家的支持呢。虽然说这对于磐星会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也想看到五条家的诚意。”

“这种问题,你完全不必顾虑。”

五条家主缓缓说道:“作为世袭了数百年的家族,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以自己的血缘而骄傲。但是现在看来,再不改变的话,也无法顺应于时代了。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银行业还是欣欣向荣,商店里每天人来人往,资金就像鸭川的河水那样流通,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即便是河流也有枯竭的那一天。我的儿子们都不堪大用,虽然在各处都有闲职,可是祖先的荫蔽终究有限。

“夏油,你原本是岩手一带的居民吧?警部的高层我多少有人认识一些,这么多年来能够进入警视厅直系的警校学生少之又少,而你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我曾经预测你会坐上课长之位,但是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你了,假以时日,你的资产会超过御三家中的任意一家吧。”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夏油,然而对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出有被打动的痕迹。

“你说的这些事情,悟都可以做到。那又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呢?”夏油淡淡地说。

“……如果是说那孩子的话,他已经没有支撑五条家的资格了。”

茶水的蒸气在空中慢慢消散,陶杯也无可奈何地冷却下来。夏油敏锐地察觉到,所谓的“失去资格”,大约跟御三家之间的争端,还有自己身上的案件不无关系。当初他已经料到世家内部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因此才准备不顾一切地把五条带走。然而悟拒绝了他。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胸口的闷窒也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无声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哎呀,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提这种令人不快的话题做什么。”五条家主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扭头问他的管家:“玉置,现在什么时候了?晚上的宴席也该准备好了吧。”

“回禀老爷,现在是午间四点一刻。”

“哦,那么还有一些时间啊。”五条家主从地上起身,展开衣袖,叫随从替他抚平衣角的褶皱。

“我的年纪已经大了,无法长久地陪同客人,也请你见谅。”他微笑着说道,“不过,这处宅邸到底是五条家几代人精心修筑的,四月正是最好的时候。就让我叫个家仆带你先逛一下吧?夏油。”

留下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后,五条家主便离开了。夏油在室内静坐了一会,从门外忽然传来衣服窸窣的声响。随后一个身着单薄和服的少年便出现在他面前,瑟缩地喊了一声“夏油大人”。

“你是?”

“啊,家主老爷让我来服侍您去歇息……”那孩子匍匐在地,轻声说道。

夏油立刻想到了五条家主刚才所说的内容。不过,他对于在这个鸟笼般的宅邸中闲晃不感兴趣,更何况在这种地方,所谓的“侍从”大多也扮演着眼线的角色。最要紧的是,当下悟不知道身在何处,这让他有一丝焦躁。

起身以后,那个少年就像影子那样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低眉顺目。“走在我身后的话,又如何带路呢?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夏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少年闻言迟疑了片刻,随后从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跟前。

“抱歉,夏油大人。按照规定,我原本不能走在您的身前。”少年微微抬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底下仿佛傍晚的雾那样潮湿。

“不必多言,把我带到应该去的地方就好了。这也是你们家主的意思吧?”

由于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夏油对待人情世故的眼光十分精明。五条家的当主在待客途中离开,如果不是因为什么意外,那就是原本就有情报想要对自己宣告,只是身为家主不方便这样直白,所以才需要一定的托辞。

袈裟的衣袖忽然一紧。夏油扫了一眼,只见自己的衣角被扯住,那孩子垂着头站在身后,嘴唇微微抿起。

“……其实不需要那么急的,”他轻声说道,“夏油大人,我一直都很在意您的事情,总觉得很仰慕。” 毫无疑问,五条家的成员都是难得的美人。虽然并不像悟那样几乎全身雪白,但此时凝神看去,这个少年的眉目与他也有五分相似。

“是吗?我倒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

夏油没有拒绝这份仰慕,默许了这种过份亲密的距离。在这种地方,地位卑下的家仆,甚至是妾室与客人发生关系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因为他们其实是被漠视的存在,必须附丽在靠山身上才能生存。

α是嗜好侵略的种类,就跟野外的雄兽那样,从来不会拒绝闯入领地的猎物,也不会拒绝更多可以交媾的雌类。当家主把自己指派给夏油傑时,他就已经明白大概会发生什么。

春夜来得并不迟,午后往傍晚推移的那段时间里天光也逐渐黯淡下来,庭院里寂静无人。在花丛的浓荫当中,少年无声地靠近了他,期待着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傲慢的客人向自己垂下爱怜。

“很久以前,您就来过这里吧?”他轻声说,“五条家的宅邸很少有外人进来的……您是一个例外。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您大概从未注意到我吧?”

“没有啊,我还记得你。”

“真的么?”

“因为你长得跟悟有几分相似。”夏油说。

少年的脸色有些变了,那种隐晦的媚色忽然从他身上消退殆尽,露出几分不甘。他无声地咬紧牙关,又垂下了眼睫:

“如果让您不悦的话,真是抱歉……但我怎么能跟悟大人相比呢,这实在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因为夏油不仅揽住了他的腰,还俯下身去,一双细而窄的眼睛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如果在情人之间,这个距离只会让人觉得亲密,但此刻少年只觉得危险。 α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可是首先袭上心头的不是情欲,而是深深的恐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使用信息素引诱这个人的选择是多么愚蠢,无异于兔子将颈动脉暴露在狼的利齿之下。

“说得也没错,光是这双眼睛,比起悟就差远了。”夏油赞同地点头。

接连来侍奉自己的两个仆人都是Ω,这里面的内涵是什么不言而喻,可夏油对这种隐晦的谄媚只感到恶心。少年的信息素与花香类似,在庭院当中这种气味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大概是以为自己不会发现这种小伎俩吧。

其实夏油对于这些事情都漠不关心,要说完全没有反应那也是谎言,毕竟α和Ω的关系就像磁铁的两极,生理上的构造就注定这两个性别之间必然只能建立起以交媾为基础的关系。 “那个,在院子里就要做么?”少年压下心中翻涌的不悦,这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原本遵从本能发软的身体,大概是连着骨髓都被信息素麻醉了。

话音未落,一阵剧痛毫无预兆地从下颌传来。他惊恐地抬起头,只见夏油忽然掐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α的手劲很大,指腹粗糙,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几乎以为自己的骨头就要断掉了,疼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面上还要维持笑容,因为有些客人就有这样施虐的癖好。

“不用了,我喜欢更加矜持的类型。”这样说着,夏油却扯住少年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在挣扎中他的和服也散开了,露出了纤细的锁骨,还有胸口大片的肌肤,从远处看就好像一场粗暴的艳情戏,“不过,既然五条家派来这样主动的侍宠,我不享用,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

“哈啊、请放开!好痛……”

少年痛苦地呻吟着,扬起脖颈,仿佛不堪承受。事实上他的举动都来自真实的恐惧,而不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冰冷而锋利的东西抵在了少年的脖颈上,那是一把开刃的小刀,仅仅是呼吸的幅度大了一些,刀刃便划破了皮肤,鲜红的血珠不断滚落。

……

玉置屈膝跪在家主的房间之前,等他开口。庭院中的状况已经有耳目汇报给了老爷,要如何处置那个擅作主张的家仆,以她的等级还无法做主。虽然那孩子名义上是负责招待宾客的佣人,可实际上还是有本家的血缘,只是表面要做些杂务而已。

喝过一碗茶以后,五条家主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

“老爷。”

玉置将额头抵在地板上,俯首谢罪。身为管家,却让这个古老的家族中出现了如此不知廉耻的下人,她应当担负起重大罪责。无论如何,在院子里就想要勾引外面的男人,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况且老爷的本意也是让他把夏油带到悟大人那里去,结果那个贱人却自作主张,与夏油在屋外野合,也实在是罪大莫及。

“起来吧,玉置。”家主却意外的和缓,“发生这些事情,其实原本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什么?”管家紧紧攥着和服下摆,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无论如何,阿晓也有我的血……他在想什么,我也很清楚。”五条家主说,“他跟悟的脸确实有几分相似,性格却要懂事得多。让他做侧室的话,也是不错的选择,而且更能够为五条家争取利益。”

“啊,可是……”

“没有关系,就让他自己去闹吧。”五条家主挥了挥手,“夏油是个傲慢的人,更重要的是性格坚韧,其实也不一定真的上套。既然来到这里,就说明他已经做好觉悟了,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妾身知道了。”管家直起身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既然你被派过来指路,就把我带过去吧。”

隔着袈裟宽大的袍袖,夏油将刀收回一寸,别过少年的脸,悄声说道:“……不要想着使诈,否则,我会先把你的手指砍下来。”

男人打量着他的眼睛,双眼却深不见底。少年从小在五条家靠着看人眼色生存,但这还是他第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知道这个真面目就像修罗一样的α真的会杀死自己。

“我知道了,这就带您过去。”

“好。”虽然这么说着,夏油却并未收回小刀,而是押着少年,两人一直往庭院深处走去。

“在我印象里,通往悟的房间的路似乎不是这一条。”

“悟大人如今不住在那里了。”

经过走廊的拐角,眼中的景象忽然荒芜起来。五条邸占地相当寥廓,宛如一处座落于山畔与林间的公园,即便在宅院内部,也有如同野外森林那般的荒地。这种林地往往只是作为景观存在的,鲜有人至,并不适宜居住。

“他是五条家的嫡子吧?那又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少年的脚步略顿:“你是说悟大人吗,他现在已经不是嫡子了哦。”他的嘴角忽然冒出一丝冷笑。

“这样啊。”夏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惊讶。

“如果现在去找他的话,说不定会后悔的哦。”少年的脖颈仍然被刀抵着,可是怨恨的话语却仍然从齿缝之间流露出来,“归根结底,高贵的悟大人也不过是一只母猫罢了。”

“这种事情,我比你们更清楚。”夏油无所谓地笑笑。少年闻言,心中感到一阵被虫蚁噬咬般的刺痛。他明白自己对于悟大人心怀的感情。其实他也是五条家的子嗣,然而母亲却是无足轻重的女佣,连累他也被家主忽视。分化成Ω之后,自己更是只能以家仆这样卑微的身份活下来。

原本在这样的家族当中,受到不公的对待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同为Ω,五条悟却能够到这个牢笼外面去,还与自己命定的番成结了。虽然夏油并非华族血脉,这种事情与私奔无异,可是对比之下,连五条邸都无法迈出的自己,处境也显得更加可悲。

“夏油大人,你还是不明白……在五条家这种地方,就算再有高贵的亲戚、出众的能力,都不足以保全自己。我们都是这棵树上生出来的东西,就算凋零,也要在这块地上腐朽,化为养分,然后被汲取殆尽。”

少年的身体还在颤抖,声音却凉如薄冰:“不过,等你亲眼看到悟大人的时候就懂了。”

夏油傑沉默不语。刚才他为自己注射了一针抑制剂,才将暴烈的信息素压制下去。他倒不至于为了这样一个Ω而失态,但是信息素并非完全由意志掌控的。一想到悟的处境,心脏里就像养了条剧毒的蛇那样绞痛。

当他们来到那栋仿佛被遗忘的小屋跟前时,那种愤怒终于达到了巅峰。

没有仆人,也没有护卫。在临近傍晚的时刻,阴翳自林间而生,慢慢地覆向了那间简陋的屋舍。有风吹过时,树叶簌簌作响,带来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味,混在空气里,原本应该极淡,却无端地让人想到饱熟到接近腐烂的果实。即便已经变质,他也不可能认错,那是悟的气味。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察觉到夏油散发的危险气息,少年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回过神时,冷汗已经把里衣湿透了。

“不行。”夏油直接拒绝了他,拽着少年的领子,抬腿踹向了屋舍的门。那扇已经有了些年代的木门原本上了锁,在此时却形同虚设,木板向两边断开。刚一踏进门槛,夏油就听到了暧昧的呻吟,那声音有点像哭泣,就像发情的猫儿那样。

发生了什么?上次见到的时候,悟不还是好好的么?心念电转间,夏油已经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每一种可能都指向了这座古老的宅邸。根本不需要声音,循着气味他就能够找过去,也怪不得五条家的人会把悟锁在这种地方,即便是如此微弱的信息素,也足够让一个刚分化的α失控。他又想到那时悟的身上是闻不到任何气味的,可如今它们又被激发了出来。五条家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恢复了悟的腺体功能?他思考了许多种方法,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愤怒到要发狂。

“……嗯、嗯……哈啊……”

越接近屋舍深处,传来的喘息就越是靡艳而潮热。然而只有Ω能够理解,这是一种假象,发情时无法得到抚慰的痛苦就好像刀那样切割在他们身上,而甜蜜的信息素与煽情的喘息,都不过是引诱α的手段而已,就好像花用艳丽的颜色与香气吸引蜂蝶那样。

夏油忽然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身侧。“你想干什么?!”少年见他眼角泛红,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想要离开这个像狼那样嗜血的男人。他的预感没有错,下一秒夏油就将他按在了墙上,脊骨都要被碾碎。“如果你在这里把我杀死了,那么我……”说到一半他忽然呆住,他又能干什么?五条家为了利益,就连五条悟都能拱手献出,更何况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

“不要把发生在这里的任何一件事情告诉别人,否则我会直接杀了你。”夏油慢慢地说道。他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底下都压着深不见底的感情。“你是五条家派来刺探我的吧?他们虽然也会有别的暗探,但肯定也会听取你的证词。”

“我知道了。”少年愣了一下。

夏油把他放了下来,拖着他又往深处走去。短短的这十几步路,简直就像走向地狱那样漫长。他忽然感到强烈的后悔,卷入这两个人之间的纠缠简直就是一场灾祸,从前他曾经躲在阴翳底下那样艳羡地看着悟大人和他的番,现在却只觉得恐惧,因为那个人根本就是疯子,爱上他的五条悟也是疯子。

据说黄昏是逢魔时刻。晚照穿过窗棂,信息素如同风暴般席卷,还有看似香艳实则痛苦的呻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仿佛群魔乱舞。

卧室的门根本没有锁。夏油推门而入,带着如血般的残阳一齐涌入这个房间。他的头痛得厉害,过量的信息素对于α而言也是一种负担,甚至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觉。一个白色的人形蜷缩在床上,未着寸缕,就像一只被雨淋过的流浪猫那样。夏油走过去,掰开他的身体,那个人想要抵抗却没有力气,像将死的牡蛎那样被打开,露出柔软而苍白的内里。所有的画面在夏油眼前都像被过度曝光的照片那样模糊,在这样模糊的线条里他只能困难地辨认出一些异样的蛛丝马迹,比如不知何时孕育的那枚珍珠。

“悟!”夏油的嗓音哑了,他也是一个强大的α,可这也意味着腺体更容易躁动,充沛的信息素往往更能激发α的力量。更何况五条悟是他的番,从生理上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Ω原本就该是承受欲望的容器。此时残存的理智不仅是与欲望作对,也是与本能、与自然所立下的法则作对。

床上的那个人没有回答。五条茫然地张着嘴,就像被抛在岸上的鱼那样喘息。发情所带来的高热已经让他的感知半缺失了,这其实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被失控的情欲折磨疯了。

夏油回过身,把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推倒在地上。“你干什么!”少年凄厉地大叫,他是真的畏惧这个α,此时夏油蹲在他面前的样子就像一头退无可退的狼,随时可能咬断自己的喉咙。

“我都说了,你会后悔的……”

他闭上眼睛,冷汗从发鬓深处流下。这不仅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痛楚。α肆虐的信息素不可能对他毫无影响,可是显然夏油傑并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五条家既然派你过来,也预料过这种可能性吧?再见到悟之前,我就会经不住你的引诱,先把你标记。”在这种时候,夏油竟然落拓地笑了,“不过,我对送上门的猎物硬不起来啊。

让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到时候就和你一起跟老爷子汇报吧。”

话音刚落,少年的颈侧便传来一阵刺痛。他惊恐地瞥向那处,发现一支针管已经扎进了自己的静脉,而夏油还在往里面推注药物。

“这是强效的抑制剂。”夏油淡淡地说,随手将空掉的针管扔到地下。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还有深深的挫败。他明白夏油此时也没有多少余裕,即便如此,作为α他也不可能对自己出手。被推入抑制剂以后所有被迫发情的症状立刻消退了,意识也变得清醒,他看着夏油充满血丝的双眼,不自觉地想后退,脚踝却被攥住,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鲜明的剧痛立刻覆上了神经。

“啊、啊啊啊啊——!”少年弓起身子,抱着腿不住地惨叫。

“很痛吧?不过,你还不能走。”夏油的呼吸也粗了起来,哑声说道,“好好看着……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站起身,向着床走去。悟大概是被五条家的人用了什么手段,才会被诱导发情。对于这些世家而言,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牺牲子嗣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不久以前五条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人联合起来暗算,导致他和他的家族都陷入了被动,那么作为弃子也是可以预料的。只是夏油原本也没想到五条家会那么绝,那些人就连悟最后的一丝价值都要榨取,Ω在这里没有任何地位,只能作为美丽的物件那样在他人手中辗转。

就算没有自己,想必五条家也会不吝于把悟献给任何一个有权势的α,或者是很多个……在世家当中,交换Ω,让他们与那些位高权重的α结合,也是一种增强联系的方式。可是作为贵子栽培长大的悟,绝不会像别的Ω那样容易控制。发情时还能够散发信息素,就说明悟的腺体还在,最大可能就是他被下了药,五条家的那些人想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这个桀骜不驯的逆子,即便他曾经是支撑家族的那个人。

想到这一点,夏油的心中便无可抑止地感到仇恨。

……

不知从何时何处席卷而来的信息素加重了五条的症状,他已经脱力了,就像一个瘫痪的人那样软倒在床上,洁白的被单被淫液打湿了一次又一次。夏油踢掉木屐,单膝跪到床前的时候,他甚至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失去焦距的苍蓝双眼盯向夏油的胯下。袈裟很宽大,完美地掩饰了α的欲望。夏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冷静,如果不是炽热的呼吸,和耳后泛起的潮红,看不出来他在忍受欲望的煎熬。

“悟。”他低声说道,伸手去抚摸五条的脸。在发情的时刻,悟的神情并不如清醒时那样冷酷,甚至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样,轻轻地回蹭他的掌心。在那一刻夏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感觉,他无法分辨那是悲哀还是讥嘲,但是他能确定此时悟一定没有认出自己——如果他还醒着,绝对会想办法杀了自己的。

“呜……嗯啊……”

五条一边发出母猫叫春般的呻吟,一边探出软舌,讨好地舔舐着这个α的手心。他已经没有余裕把知力分在认出来者身份上了,在这个幽禁的空间里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刚开始他还能通过分辨光影来推测过去了多久,但是发情症状越演越烈,后面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没有抑制剂,没有任何医生,甚至没有任何人来处理那些症状。五条家的人会派钝感的β来照顾他,更换被弄脏的衣物和被单,喂一些流质食物或打营养针,可也仅限于此而已。可他需要α,不仅是炙热而空虚的甬道需要被填满,更是因为小腹深处那个异常的存在——孕期的Ω原本是不会发情的,因为在发情时子宫会充血、肿胀,压迫胎儿生存的空间。但是谁也保不准有意外,在没有药品的情况下,找个α,得到信息素的抚慰是效率最高的方法。

即便已经无法维持理智,但作为孕夫的本能还是让五条下意识地做出对孩子最有利的选择。他艰难地支撑起上身,叼住袈裟下衣的绑带,试图将其扯开。然而夏油阻止了他,双手轻柔地捧起了五条的脸。

“没事吧,悟。你看上去不太清醒。”

与关切的言辞相反,五条这种浪荡的反应激怒了夏油,Ω在发情的时候都是被欲望掌控的雌兽,但原本悟不应该是这样。他将手指径直探入五条湿热的口腔,夹着舌头玩弄。这种过于粗暴的动作引起了咽喉的反应,五条忍不住干呕,但还是用湿润的眼神仰望着他。

这种反应让夏油更加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出现在这里的无论是谁,只要是随便一个α,悟都不会拒绝。与此同时,这个认知也让夏油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不可能接受悟被别的α占有,他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重新将他搂入怀中的时候,两个人的体温都是高热,夏油甚至想过就这样融化在一起。

“啊、啊……嗯……”

悟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不听话的猫那样轻轻扭动身体。刚开始夏油以为他想挣脱,结果却发现并非如此,隔着袈裟的衣料他能感觉到悟悄悄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磨蹭,这简直就是一种本能的自慰。

“没关系,不会让你被别人碰的。”拨开湿透的刘海,夏油将嘴唇印在他的双唇上,纠缠着说,

“总会有办法的……” 唾液的交换也能够传递信息素,在此时的效用与镇定剂无异。一吻过后,五条散乱的精神终于回收了一些,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此时的最强静静地倚在夏油的臂弯里,略微皱起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

“傑?”他念出这个名字,随后又颤抖起来,忽然身上爆发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夏油推开。对于处于情潮中的Ω而言,衣物只是徒增折磨的累赘,因此他身上一丝不挂,就那样赤裸地蜷缩在墙角,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曾经的番。

夏油不是没有见过他发情时的情态,可是五条向来游刃有余,他的精神比绝大多数Ω甚至α 都要坚韧,因为欲望失控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他也没有阻止悟的逃离,因为一个春情缠身的Ω不可能离开床榻,只是往前跨上一步的距离,他便轻松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现在能认得出我了吗?”夏油问道。

“……”

回答他的仍然是令人感到寂寞的沉默。多日监禁之中,悟的白发长长了一些,遮住了一半眼睛。夏油死死地盯着他,这个看不清面目的α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又试图躬起脊背。这是一种本能的保护,完美地掩护了微微隆起的小腹,这种姿态就好像一朵蒂珠已经开始膨胀,却还未凋谢的花。

可是α根本不会任由他行事,又硬生生地将他掰开,膝盖顶进了双腿之间,粗糙的布料毫不留情地蹂躏着脆弱的内里。射精对于解决男性Ω的情欲毫无作用,那东西也只是徒劳地硬着而已,因为充血时间太长,连薄皮也变得更加脆弱,只是稍微蹭了几下就破了。

“好痛、啊啊……”

五条难耐地扭动腰肢,想要用手去触碰一下破皮的地方,却被夏油将手腕反压在了背后。很快他的眼里就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因为在情动的时候,这种锐痛往往是致命的,Ω贪求情欲的本能会连同疼痛都转化成欲望。很快他就这样去了一回,晶亮透明的液体淅淅沥沥地从前端淌了出来,五条向后软倒,仰瘫在床上,腰间还在微微痉挛,回味着余韵。

不对、不对……他费力地思考着,在铺天盖地的信息素里,总有一种违和的存在。那个α好像一直在试图跟自己对话,可是五条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两个人明明相拥在一起,却好像间隔着海水。

无论如何,发情热的症状消退了,那就是好的迹象。但是五条不知道这个α会做到什么地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绝对不想被插入进去。

“好大啊,先让我给你口一下吧?”他勉强支起身体,趴在夏油腿上,拨开衣物,底下尺寸堪称雄伟的那一根便弹了出来,差点打在脸上。五条痴痴地笑了一下,被唾液和情欲浸润得丰泽的嘴唇在蕈头上轻轻一吻,舌尖挑逗着小孔,绕了一圈。据说孕期三月以后便可以行房,可是一想到自己被α压倒在身下的可能性,五条便感到脊背上有寒流窜过。他需要汲取α的信息素来恢复理智,只有这样才能想办法逃离这里,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被侵入,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虚与委蛇。

“全部交给我就好了~”他仰起脸,朝α笑了一笑,双眼弯起。那个人似乎没有反对,五条心中稍定,将碍事的碎发别到耳后,俯下身去,将硕大的前部含了进去,包裹在口腔里,再纵容它一点点地深入,卖力地吞咽。

没有哪个α能够拒绝Ω这样的献媚,那个人显然也不是例外,还没有在他口中发泄出来,对方就粗暴地攥住了他后脑的头发,强迫五条含得更深。

“唔……嗯啊……啊……”

从喉咙深处溢出了干呕的声音,然而五条的脸却仍然维持着堪称完美的媚意,简直就像一具性爱娃娃那样。夏油很清楚,这家伙其实没有那么能忍耐,口交的时候看上去积极,但技术也很青涩。现在这副样子不过是演技而已,从前跟自己上床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有露出过这样虚假的表情。

违和感。

这是夏油傑唯一的感想,跟悟那张完美的脸比起来,自己的东西只能算粗野,每次进入的时候都有一种在毁坏上等工艺品的错觉。可是比起这种视觉上的刺激,从心头滑过的不详预感,才更让人感到怪异。

“现在悟那么喜欢口交了吗?我都不知道。”夏油笑了笑,将手探入五条的臀缝之间。那里面毫不意外地已经是湿淋淋的一片,甬道的入口瑟缩着,但是当指节探入时,媚肉却立即黏腻地贴合了上来。

发情的Ω遍身都是敏感带,但是毕竟还有主次之分。无论是亲吻还是爱抚甚至深喉,都不如真正填满容纳欲望的那个地方更能安抚到他。

“那个……嗯,再深一点……”五条口中还含着α的东西,脑子里也是迷迷糊糊的,很轻易地就能陷入到欲望中去。如果可以,他还想让侵犯后孔的手指更深入一些,当然,还有更粗的东西……

夏油对于他的弱点十分清楚,他并不介意让悟在自己身下露出痴态,可那只能是在他还能认出自己的情况下。

原本是只属于自己的Ω,沦为了人尽可夫的容器,想必无论是谁都不能容忍的吧?

“悟,好歹看着我吧。”捏着Ω的脸颊,强迫他松口以后,夏油将被浸得水亮的分身握在手中,随意撸动了几下,最终全部射在五条脸上。五条茫然地望着自己,纤长上翘的睫毛都被糊住了,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能伸出舌尖,笨拙地想要将这些精液舔掉,但最终无济于事。好奇怪,这个人是谁呢,总觉得很熟悉……五条模糊地想。他的五感好像都被雾气所遮蔽,那个α捧着他的脸,话语根本听不清,但总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样的人原本应该不会再有了,因为那个人……

像是黑夜被闪电划开,五条的意识忽然真正清醒了过来。他错愕地看着夏油的脸,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会出现在这里。而就在这种时候,身下抵着的那种炽热而坚硬的触感也让他不禁战栗。

接触到那道目光时,五条就很清楚地认知到,傑不可能放过自己。可是这种事情也太过荒唐,胎儿还在自己的肚子里,作为父亲的傑却有可能再次侵入那个地方。

“你醒了?”夏油敏锐地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低声问道。

五条没有回答,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忽然挣开了夏油的钳制,踉踉跄跄地朝床脚爬去,随手抓起一件襦袢便拢在身上。随后他便跃下床去,想往门的方向跑,但是发情热已经浸润到了最深处,连骨髓都已经酥软,根本无以支撑。

“悟,为什么忽然要跑呢?”在失去平衡,摇摇欲坠的那一瞬间,一双粗大的手忽然把住了他,将他整个人又往床上拖去,按进层层堆叠的被褥里。五条绝望地用眼角余光看向窗外,最后一点残阳也要消失了,血色的光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更深的黑暗首先笼罩了他。“都已经到这个地步,跑已经没有意义了……明明我给过你机会。” 夏油的吻深深烙在他的后颈上,那更像一种残忍地噬咬,α发达的犬齿刺进皮肤里,丝丝血液渗了出来。

“你跑不了的。”他怀着一种连自己也未曾相识的感情宣告,看着碎星般的光再次从五条的眼中消失,心中竟然感到一丝魇足。

夜色渐深,气温逐渐低了下来,雾气结成露水,凝在叶梢,又无声坠下。

按理说在这种凉爽的环境下,情欲都会多少消退一些。如今看来却尽是枉然,发情带来的潮热根本不是降温能够解决的。衣物堆叠了一地,这些华贵的布料在此时已经失去了遮蔽身体的作用,五条身上只剩一件薄弱的襦袢,被推到腰间,露出下半截光裸的肢体,皮肤上隐约还残留着情欲的水光,在黑暗中就像白蛇那样淫荡而刺目。

“滚开。”他跪趴着被夏油按在身下,但还在试图挣扎。这种体位就像发情的雌兽等待交媾,实际却并非如此,因为只有这个动作能保护如今最为脆弱的小腹,那里面藏着花朵下的子房,孕育着幼小的胚珠。这也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到底是出于对夏油的感情,对于未出世的孩子的爱意,还是仅仅出于激素的影响,都不重要了,但此时因为发情早已打开渴望着α的穴口并未被真正侵入,这对于他而言才是关键。

其实不用他说,夏油也是明白的。悟出奇地在意自己的腹部,即便发情到了如此严重的境地,他仍然在逃避交合……这样想着,他毫不犹豫地迫使五条的双腿夹紧,将下体挤进了Ω大腿细嫩的内侧之中。那里已经湿得和内壁差不多了,在摩擦的时候就已经发出了“咕叽、咕叽”的水声,虽然触感还有很大差别,但好歹也对泄欲有点帮助。

这种腿交毫无疑问是羞耻的,亵渎的意味甚至超过了正常的插入式性爱,α这么做显然就是把Ω当成了一种物件,盛放欲望的容器,五条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成为任由他亵玩的零件,无论是口腔、甬道、胸部甚至是腿间,都柔顺地为这个再次标记了自己的α而存在着,等待着他在上面留下吻痕,或者是精液。

这样的认知毫无疑问刺激到了五条,即便沦落到这步境地,他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的贵子,与生俱来的傲慢比起Ω的本能先一步刻印在身体上。可是现在他需要保护胎儿,这样的本能比所有事情都要优先,因此他没有反抗,反而自觉将腿并得更拢了一些,甚至讨好地努力前后摇摆腰肢,模仿出被抽插的样子,嘴里却还是忍不住骂:“你这混账……”

“嗯,说得没错,但是谁叫能来到这里的只有我呢?”夏油按着他削瘦的肩膀,在耳垂处亲了亲,满意地感受到身下不住地颤抖,“……悟,难道你还在等你那些心爱的学生吗?很可惜,你只能够在我身下发情。”

“啧,这是因为药物才对吧?”五条将脸埋在被褥里,看不见表情,却还是发出了嘲讽。

“……说得也是。”夏油笑了笑,忽然加重了力道,将五条大腿内侧磨到发红。

“啊……咿、轻点……混账……”

Ω没那么经玩,其实腿缝没被压着磨那几下也都已经红了,就算借着淫液的润滑也没有作用,那部分仍然火辣辣的疼。可是更要命的是就连分身连同囊袋都也被磨蹭到了,没过几下五条就感觉酥软的感觉从尾椎向上流过,连同双臂的力量都不足以支撑了,腰只能继续往下塌,臀部顺带着抬高,略微有弧度的小腹倒是没事,但他仍然感觉到肚子要被顶得摇晃。

“真是淫乱了啊,悟。”

这种抚慰性质的性爱对于α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但与这种事比起来,看不到五条的表情反而更让夏油感到焦躁。在性事里Ω比α更容易沉沦,从事实而言,Ω只是盛放欲望是容器而已,而α才拥有着交媾的主动权。他知道悟大概已经到极限了,便掰开了五条的臀缝,指尖探进了几乎要化掉的穴口。

“不行、不行……嗯……”

与口头拒绝的态度截然相反,已经肿起来的穴嘴诚实地咬住了夏油的指节,留恋不舍。

“为什么要拒绝?这不是很享受吗。”

夏油嘲笑道。作为进犯的一方,α在发情的时候并不像Ω那样只能软作一摊水,反而显出不容拒绝的态势,顺五条的腿将分身插入臀缝之中,在会阴和肛口边上危险地戳刺着。

最敏感的部位被这样刺激,五条已经没有余力再回应什么了,只能迷乱地呻吟着,最后一点余力也用来小心翼翼地躲避。这种聊胜于无的安抚并不能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悟的反应实在过于可爱,竟让他的心有了一点柔软的错觉。

他暂时停下了玩弄五条的动作,把他报了起来,按在自己身上。五条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又被他扳住,吻上了嘴唇:“为什么那么害怕?悟,我已经回来了,就算……”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Ω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失声了。他其实想说悟被别的α标记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也会把自己的烙印再次覆盖上去。但是如今悟还怀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假死的那段时间里也许他和别人结合过了,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殖腔。

α为了保证能留下自己的种,在每一次交媾时基本上都会进入那里,成结,然后注入自己的东西。从前他和悟的性爱却是例外,那时他并不能确定计划能进行到哪一步,自然也不能与悟形成任何可以被确定的关系……也许一切都太迟了,即便现在他在悟的身上留下标记又有什么用呢,悟毫无疑问地在维护那个孩子,而孕期Ω的身上原本是不会有气味的,因此他也无法得知那个α的身份。

“不要进来……”

五条却已经被给玩得迷了,眼神也是水气氤氲,含混不清地乞求着,双腿却主动环了上来,交叉着搭在夏油的腰上。这种时候,单单是接吻里交换唾液的信息素都已经不足以让他镇静了,情潮就像灭顶的海水那样淹没了他,夏油却没有更近一步,只是轻轻将手搭在了白腻并且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悟。”α静静地问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他抬起头来,黏着的唇瓣终于分开,两人四目相对。话音刚落,五条的眼神逐渐清晰,眼中的雾气慢慢散开,这个Ω在此时也仍然显出了他强大的精神,即便情热已经烧灼到了这种地步,他仍然坚决地将理智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傑,当初你说过,你死了以后,我可以随便找哪个α标记自己吧?”

“是的。”

“我知道,就算有别的α,你也会重新标记我……因为你确信我只有你一个α,对吗?我们实在太了解对方了。”压制着情潮,他的声音微细得好像一根丝线,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断。

“……可是即便是你,也有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微笑着看向夏油,眼神里却没有嘲讽,只有微微的悲哀。在暗中其实他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能由肢体代替,互相像藤蔓一般纠缠。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直支撑着这个α的骄傲在这一瞬间被击溃了。夏油在自己面前垂下头来,黑发披散,自肩膀上落下,如同他一同落空的某种愿望。要理解五条的意图并不困难,夏油迟疑的时间甚至没有超过半秒,只是那种痛楚无限地拉长了时间,让他觉得这半秒格外漫长,再回过神时都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那样。

“抱歉,在告诉你之前就擅自执行了计划,出现了这样的意外,是我的责任。”他押着五条的双手,俯下身去吻他,“让悟这样寂寞,是我的错……不过没关系,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微笑着,将汗湿的长发抹到额头之后,就像十年前那样坦率。

“喂、傑,你……你要干什么?”见到夏油的反应,五条却突然慌张了起来,像濒死的鱼那样拼命挣扎,身体弹动起来。

可是已经太迟了,夏油将他的腿掰开,腰往前一挺,坚硬粗长的分身便顺势捅了进去。好在孕期Ω的生殖腔口是闭锁的,他并没有深入到最脆弱而隐秘的那个地方,但也足够让五条惊恐了。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停跳,情欲和疼痛在此时都已经是次要了,五条的第一反应是将重获自由的手搭在自己的腹部,确认孩子是否还存在。

夏油又蓦地将他的手拿开,盯着五条的脸:“不用怕,你宝贝的那个α的孩子还在,我有分寸。”

“……真的吗?”五条问道。

发情的Ω就算花样再多,最终只要不被α真正进入,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五条的脸色苍白,夏油摸摸他的侧颊,指腹搭在颈上,底下是脉搏有力地跳动。他放下心来,知道悟大概是真正被吓到了,身体并没有太大关系。其实夏油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按理来说他是失落的,悟之所以这样愿意雌伏在他的身下,是因为他需要庇护另一个的孩子。可实际上他就连落空都要感觉不到了,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诞,这些年来他一直执着于寻求意义,可是世上有很多事情总是不讲道理的。

如果还在十八岁,他现在大概只会觉得心里就像一团乱麻。可现在夏油不会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不越界,那么对悟做什么都可以……

“是这样的吗,悟?”于是他俯下身去,将Ω的腿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碰住五条的脸,“我不会进入生殖腔的。但是……”

他扫了一眼两人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下身:“今晚,你随便被我怎样对待都可以。”

“随你……哈啊、啊……”

五条强硬地回道,但话语声很快就变了调,舌尖都探了出来,从嗓子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母猫那样的呻吟。他实在是太舒服了,莫名地开始发情了以后就被扔到了这种地方,而且没有药物和α的处理,情潮根本无法消退,体力更不足以支撑他逃离这里。就这样子在虫蚁咬噬的欲望中度过了每一天,连时间的流逝都不知道,直到傑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切。

“嗯……嗯啊、啊……好舒服………啊啊……好喜欢……” 五条被他压在身下操干,眼中的光早就消失了,Ω直白地称赞着那根喂饱了他的粗长东西,张开的双唇早就被口水弄湿了,水光润泽,夏油吻上去的时候,也是顺从地接受。

如承诺的那样,夏油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堪称克制,只是在泛滥成灾的水穴里抽插而已,并没有特意进犯到深部。在发情时,α和Ω的交媾和兽类几乎没有差别,在这种生理促成的疯狂之下还能保持如此程度的理智,只能说夏油本人的意志坚定到了恐怖的程度。

“悟……”

夏油痴迷地吻他,虽然只是几个月没有见,可这些时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与其说夏油遵守承诺,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个骄傲的人,因此不允许自己主动撕毁承诺。其实在这场性事里悟并不能掌握多少主权,他甚至连家族和名誉都失去了,那个α却始终没有出现……夏油心想,就算他出现了,也无济于事。悟是自己的,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如今的情况,五条家还自作聪明地送了别的Ω来引诱他,那些人实在低估了他的自制力。

只有悟才是最了解自己的。悟知道他一定会遵守承诺,所以如今才这样依顺自己,无论是标记,射在体腔内部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还是在那之上的凌辱都没有关系,因为悟知道他不会真的伤到胎儿。

“哈啊、啊啊……嗯……要去了……”

警部最强的人如今就像一个玩偶那样,在床上被随意摆动,仅仅是靠后面被插入,前端便已经断断续续地射了几次,还有透明的液体一直往外流,就像在哭泣那样。

他发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这样下去迟早会体力透支。当然,那只是虚伪的借口而已,夏油很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看到五条哭泣的表情,单纯因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将双手穿过悟的腋下,夏油没有花什么力气就把已经软下去的Ω拎了起来,五条有气无力地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一只犯困的白猫。

“唔……”

其实夏油没有狠玩他,五条却是真的被操迷了,眼里都是潋滟的泪光,浓睫颤抖了几下,连上挑的眼角也微微耷拉下去,看着十分可怜。

这副神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夏油的东西正深深埋在他体内,前端正在里面缓缓地研磨,炽热的内壁都要化了,还有股不上不下的酥麻沿着尾椎往上钻。五条跪坐在他身上,知道这种骑乘的姿势,以夏油的腰力都不需要自己动,可他也不敢真的坐下去,那就实在进去得太深了。

“不要、不要那么多哦……”他扶着夏油的肩膀,扭动着臀部,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话语支离破碎,自己都快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五条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三个月大的孕肚其实不算夸张,衣物宽松些都能遮掩过去,可在性事中它真的突兀到有些可怕。

不会伤到吧……他脑子里混沌一片,但终究还是惧怕的,小心地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夏油的脸,看他没什么反应,心下稍定,开始收缩起自己的甬道,想要夹紧一些来讨好这个α。和自己不同,夏油的耐力强到可怕,玩了他那么久还只射过两次,一次是在嘴里,还有一次及时退出来,精液落在他的胸口和肚皮上。可是即便如此,Ω敏感的体质仍然感受到了一阵阵快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傑!傑……”五条还勉强挺着腰,可是话语已经先一步出卖了他。

下一刻,两瓣臀肉便被分开,原本反应冷淡的分身终于开始了动作,每一下都又狠又重地擦过腺体。五条的嗓子都哑了,他喊不出来,眼前白光刺目,只觉得自己就像欲海上的一支舟,随时都可能被吞没,敏感到极致的内壁甚至能感受到夏油分身上的青筋凸起,而肛口甚至还被手指扒着,像是要被扩张到极限。

夏油的打算原本是好的,他知道Ω的体力有限,更何况悟现在还有身孕,那么越多地达到高潮,就能越快解决发情的问题。他抱着五条的腰,用劲抽送,五条呻吟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胸口上的两枚乳珠也红肿得像梅果一般。夏油用犬齿叼住了其中一枚,只觉得怀中温热的身体一僵,又瑟瑟地颤抖起来。

“只是被玩弄胸部就要去了吗?这可不行啊。”夏油笑着说道,随手拉开了床边柜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环来。他的猜想没有错,夏油知道这个房间都是五条家为了今天而设计的,必然会准备一些助兴的道具。

五条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下体一紧,被什么冰凉坚硬的物件给牢牢箍住。那是个锁精环,在情动时可以扣住分身,避免让精液外泄太多。可夏油将时机把握得太准,就在他要泄身的前一刻,直接将这个纯金打造的小环扣在了阴茎底部,被悬在半空中的快感顿时转化成饱胀的痛苦,促使他尖叫出声。

“嘘,别那么大声,会吓到人家的。”夏油像哄孩子那样,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窗外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在黑暗的房间之中,月华就像霰雪那样落下。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五条泫然欲泣的脸,在这种时候五条仍然本能地搂住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身体一阵阵地抽搐,在疼痛的逼迫下,连湿软的肉道也绞得更紧,阳物仿佛被温热的水给裹住。

“……啊、啊……”

悟仰着脖子,形状不明显的喉结微微颤抖,声音已经沙哑下去。靠着后面的快感他又高潮了,连同腿根都在痉挛。

“有那么舒服吗?”

跟身下的动作不同,夏油还在微微笑着询问,指尖抚摩着五条的身体。Ω的眼神都涣散了,自然无法回答他,就连身上也是被α的手劲掐的都是印子,一片狼藉。在平时它是素白的,可在悟发情的时候,却会泛出霞樱般的艳色,并不那么优雅,却十足煽情。

……

也许是因为妊娠,汲取着母体的营养、寄生在胎内不断膨胀的胎儿撑开了皮肤,不期然地凸显了这具完美身体上的缺憾。那么多年过去,他终于再次触碰到了这些疤痕。

这是悟在被某个杀手偷袭时留下的刀疤。如今那个人的儿子被悟养在身旁,少年本人却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他沉默地将手指绕上悟被汗湿成一缕一缕的白发。五条紧闭双眼,睫毛都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夏油干脆当他是默认了,这种时候留给思考的余裕太少,反正只要不顶开生殖腔一切也都好说。他搂着五条,两个人在床上抵死缠绵,仿佛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也许这也是事实,等到明天五条如果醒来,说不定就会杀死他,夏油心想。可是即便果真如此,他也是情愿的。

“悟大人?悟大人,请问还好么?!”

门外突兀地响起了脚步声。那些声音听起来有些杂乱,来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这也不奇怪,毕竟这个院子原本就是没有看手和禁制的,也许五条家看报信的那个Ω联系不上,又迟迟不见自己出现,他们才终于开始着急。无论如何,悟的血缘都是没有问题的,即便身为Ω也是最高级的胎床五条家不可能真的抛弃他。这不,现在他们就慌慌张张地找过来了。

“悟,有人来了。”夏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收拾这片狼藉,甚至连掩饰的反应都没有,反而更加用力地扣住五条的手臂,咬着他的后颈,从各种意义上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十几岁时在普通高中上学,那个时候少年们刚开始分化,每年都会出现,他本人也亲眼见过因为意外发情所以交合在一起的α和Ω被强行分开。比起犯罪那更像一种事故,在发情期的α独占欲和侵犯性都飙升,像真正的野兽那样危险,信息素散开的领域都是他的地盘,而雄兽会毫不留情地袭击每一个进犯这里的人。

夏油确定他不会伤害五条,但他不确保自己会不会在疯狂之下伤到其他人。被激起的极度兴奋和妒意深深刺中了他的神经,在今晚长久的克制与压抑之下,他需要一种宣泄的出口。

“悟,悟……”他紧锁着眉头,搂住他的Ω,亲吻腺体丰富的脖颈,“……知道操你的人是谁吗?”

“……傑?”五条茫然应道。其实他没听清夏油的问题,只是本能地叫他。

“真是好孩子。”可是夏油已经很满意了,他暂时退出五条的体内,食髓知味的Ω受不了这突然的空虚,自慰一样不断绞着自己的腿。夏油干脆用膝盖顶住了他,低下头去,说:“我们被找到了,可能会被分开。你想让那些人死吗?”

“死……”

五条神情涣散地念着这个词,忽然捧住夏油的脸,用力摇摇头:“不,不要死。” “我知道了……我不会死的。”夏油愣了一下,叹息着说道。下一刻,他就将五条背对着自己抱在怀中,转向卧室大门的走廊,将悟的双腿像M字那样大开,分身就着湿滑的淫液深入到甬道里面。五条急促地喘息了一声,转过头去跟他索吻。

“……悟要乖一点,再把腿打开一些。”

夏油亲了亲他:“待会儿,就让五条家的那些人好好看着……看着你是怎么被我标记的。”

“嗯……太深了……”

五条被他操得神智都要散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背靠着禁锢着自己的α,半是蹲在他身上,像猫一样喘。他的鼻尖上都渗出汗来,咬着肿起来的下唇,后穴裹着分身的前端,不端地在入口处打磨,由于着是否继续坐下去。他太怕顶到腹中的胎儿了,夏油的分身形状粗野,真要齐根没入的话,小腹非得给顶到凸出来不可。

“都还没有进去呢,悟太紧张了吧?不会伤到孩子的,”夏油看似体贴地双手把住了他的臀部,十指深深陷入紧实的臀肉里,却凑到五条耳边轻轻吹气,“我只是想让那些人看看……让他们知道,你是属于谁的。”

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一列身着白衣的医护急匆匆地停在门口,手中还提着旧式的马灯。橘色的灯光照亮了室内,跟窗外的月亮一起,发生在这个卧室里的秽乱无处遁形。身材结实的α抱着苍白的Ω,从身后咬着他的后颈,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野兽般嗜血的光。在此之前他已经拿起了一件羽织遮住了Ω的下身,但也能想象两人是如何紧紧结合在一起,水光淫靡。

“请问,这……这位是,悟大人吗?”

家族医生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他是β,不会被干扰,而且经验十分丰富;在这些世家里面时常会发生这种事,寂寞的Ω会随便找一些α来解决欲望,或者是那些少爷将身为Ω的娼妇召到家中。如果发生信息素暴走的事件,就会由家族内部专门的医生来解决,因为他们的口风是最紧的,永远不会外泄。

即便如此,此时他也感觉受到了威胁。所有的压力来自面前的α,那个黑发披散的男人正紧紧搂着悟大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即便是在α这个群体内部,个体之间的差异也是天差地别的,在发情事故里最严重的一种便是危及生命。以夏油傑的程度完全可以达到,医生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用眼神暗示身边的护卫掩护自己。

“悟大概已经不能对答了,让我来吧。”

隔着纯黑的羽织,夏油肆无忌惮地将手探向Ω的下身,似乎是在上面捏了一把。Ω叫了一声,双腿曲起,看上去是反射性地想要弹动,但最终只是软弱地摇晃了几下。在仰起脸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满是春情的脸——白发蓝眼,长睫浓密,不是悟大人又是谁呢?

“……那个,夏油先生,家主老爷有话嘱托。”医生斟酌了一下语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条,清了清嗓子,“‘想要标记悟的话,请随意。只是请不要做得太过,否则善后会很麻烦,你也会后悔的。’以上。”

“还真是体贴啊……你们发现悟有身孕多久了?”夏油闷声笑笑,“即便家主知道这件事,还给他喂催情药……对客人真是体贴。”

“那也是出于家族的考量……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会提供药品,和其余的……”

说到一半医生忽然住嘴,他原本想说五条家会准备好别的Ω可以泄欲,这样就可以避免悟大人的身体出现什么意外。其实他隐约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家主派人把夏油隐晦地引入这里,都也是安排好的事情。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夏油会如此疯狂,刚才在走廊上他们发现那个被派来引路的家仆倒在地上,四肢关节都被卸下,显然夏油对他是憎恶的。虽然那个Ω因为提前注射针剂没有被发情,但是情状也让人触目惊心。

“悟大人身体有恙,虽然说需要α,但也不好过度。”最终他委婉地改口。

“呵呵,那我也会回应这份心意,不会把悟弄坏的。”夏油淡淡地说道。他将五条圈在怀里,控制着他反复套弄着自己的下身,有点将Ω当成自己专属淫具的意思。这样插的不深,不会伤到胚胎,却苦了五条,虽然每下都摩擦到了前列腺,但是这样的快感太过绵密,累积到一起,连气也又不过来,只能细细地哀叫。

“那悟是怎么想的呢?我只是个外人,不如问一下他的意见吧。”

夏油低下头去,亲吻五条嶙峋的锁骨,手指却捏着淡红的乳珠拨弄。仅仅是这么一下,五条的身体也像过电那样颤抖起来,又想呻吟,可是借着光他也隐约看到自己面前站着那一群人,忽然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转过头去,把脸埋在夏的怀里。

“怎么了?”夏油问,“……悟想要如何被对待呢?”

五条抬眼,茫然地看了看他:“孩子……孩子。”他嘟囔了一声,无意识地又去摸自己的小腹,

“除了孩子……什么都可以。”

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会,眼睛里又变得雾蒙蒙的,应是被操得有些迷了,忽然又凑到夏油耳边,小声地、有些羞涩地开口:

“是傑的话……把我弄坏、也可以的。”

房间寂静无声,那些交合的水声,还有不堪入耳的呻吟,在此时都成了背景。不止夏油,其实站得靠前些的家仆也听到了他的回答,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也不得不保持沉默。和别的Ω不同,悟大人毕竟是曾经的贵子,如今也还算是他们的主人,夏油说得没有错,最终他们要看的还是悟大人的脸色,才好回去禀报。只要五条悟显露出一丝不快,都可以作为夏油强迫他的证据,日后也是一个把柄……可是如今看来,悟大人不仅是因为身为Ω,注定地深陷情欲的泥沼之中,同时他对这个α的感情也是泥足深陷。他们甚至不敢看他和夏油交错的肢体,任何人见到这一幕都会有种碎裂般的冲击,在御三家中被珍重地供奉着的神明,如今就像白蛇那样淫靡地缠在男人精悍的身体上,比起花街的娼妇还要不堪。

“悟大人!”忠心的家仆终于看不下去了,纵声呼道,“请问您是自愿……自愿和夏油结合的吗?”

——曾经仰望数十年的贵子,终究却是个沉沦情欲、放任α玩弄自己的母猫。对于这个从小被五条家作为家臣培养,并以此为傲的β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加冲击的现实。然而五条悟并没有回答他,此时他仍然迷醉地享受着性爱,扭着自己的窄腰,贪婪而克制地想要吞下夏油的分身。原本象征母性的孕肚在马灯的光下,隐约映照出油画般的色泽,让人说不清到底是圣洁还是放荡。

“悟,还有人在问你呢?”夏油掐住了他的下颌,笑笑地问道。

“哎?嗯……”五条皱起眉,像是在困难地回忆着。夏油好心地提醒:“他问的是,你是不是自愿被我操的?”

话音未落,他又往深处顶了顶,蕈头卡在了一个危险的部位,只隔一道关卡便能突入进生殖腔内。这一回五条回答得很快:“是,我是自愿的……”他喘着气,语调里甚至还带有一丝泣音。

眼前Ω的淫乱身影,逐渐与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重叠在一起。被那种毫无家世可言的α抱着,悟大人却还痴迷地渴求着他的吻,下身也缺乏廉耻地接受侵犯。即便被羽织挡住,看不清具体的情形,但是光凭泛滥的水声、还有舒服到尾音都在颤抖的呻吟,都能想象到他有多么享受。

曾经被视为神子的男人,原本还想过就算是Ω也没有关系,他的才能仍然有追随的价值。然而就像月亮之后是深暗的阴影,当看到悟大人与那个α紧紧纠缠的情态,他仍然感到一阵目睹瓷器破碎般的失望。

“这样吗……在下知道了。”

听到这个答案,医生也叹息了一声,退到走廊之外,合上了门。即便如此,也能听到屋内欢爱的声响,隐约又有些像哭泣。当时家主身边的管家玉置还特意嘱托过,悟大人体内怀着的不知是谁的种。那个α一旦失控,说不定会把他逼至流产,最坏的状况是一尸两命……可是从他们请亲眼看到的情形来看,事实也并非如此。

“已经是万事皆休了吗?总不能就放任悟大人就被这样对待吧?实在不行的话,再找几个Ω 过来。”还有人提出异议。在这种大家族里他们也算是见得多了,可α和Ω在发情时这样不管不顾地结合,甚至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也是十分罕见。 “没有用的。”医生摇头,“你们没发现吗?夏油傑的个性执着,除了悟大人他不会选择其他Ω,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现在看来原本的担心也是多余,夏油本人大概比我们还要在意悟大人的身体,α在发情时成结是本能,可是如果那样做,胎儿绝对有危险,从悟大人的情况来看夏油甚至没有进入他的生殖腔。”

“那如果真的出事,又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夏油曾经是东京警校的优秀学生,擅长格斗。如果在这种时候激怒α,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另一厢,门刚落上,室内便再次陷入黑暗。夏油揽着五条,两个人双双倒在床上,十指扣住五条的手背,挺腰在Ω湿滑的内部抽送,在五条身上烙下深深浅浅的吻。那个扣住分身的锁精环也给他解开了,Ω没那么经玩,没多久五条涨得嫣红的下身便泄了些白而稀的精液出来,落在床单和孕肚上,很有亵渎的意味。

“悟。”夏油皱着眉叫他的名字,很难从表情上看出他到底享受了多少。然而没多久,五条便忽然在他怀里弓起腰,呻吟了一声,陆陆续续地从穴道里流出一些温热的水来,马眼也断断续续地还在吐露阳精,竟是前面和后边都高潮了。

已经没有任何忍耐的必要。刚才那些家仆进来的时候他简直想要杀死这些人,不仅因为他们看到悟的身体,也因为他们将悟当作器物来看待。之前拨给他的那个Ω大概也有这种意思,五条家的人丁太稀少了,家主迫切地需要子嗣。但他又要给夏油献媚,又不能让发情的α在激情之下把胎儿弄掉,最终才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毕竟妻妾共同服侍夫君在他们看来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可是他为什么要和那些人上床呢?夏油有些爱怜地亲吻五条的嘴唇,他确信自己能忍得住,悟也这样信任着他……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不会杀死那个胎儿,也不愿让悟变成只会发情、淫叫的母猫。悟就是悟,只是这样就够了。

“不用勉强,交给我就行了。”夏油把他翻过来,俯下身去,把软垂的那物含在嘴里,含混地安慰他:“没事的……”Ω勃起的阴茎没有什么意义,更多时候它们更像一种收获快感的器官。五条惊喘了一声,腿根都有些痉挛起来,后穴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又被挤进两跟手指,在里边抠挖着,粗暴地碾压那处最敏感的腺体。

“嗯啊……傑、还要……操我……”被手指精准玩弄的刺激终于让理智决堤,五条双手捧着下腹,一边淫乱地扭动身体。很快,应他所求,夏油把着他的腰再次深入进去,五条满足地叹了口气,像吃饱的孩子那样露出笑容。

“……傑,傑!”

他不安分地乱动着,急促地叫,动作像是想要回抱住夏油的脊背。然而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肢体没什么力气,又总是打滑,始终攥不住。他忽然着急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刚才之所以勉强还能应答,也是因为屋里来了群人,他习惯性地逼迫自己清醒。可是那群人一走,五条的精神便彻底涣散了,无知无觉,仅仅凭着凭本能在欲海中沉浮,快要溺死的时候,却先一步地想到了夏油,又间中顾念到胎儿,千头万绪交错在一起,连带着言语也变得零乱破碎,前后颠倒,最终说出来的还是呓语。

“我在这里。”夏油从言语的碎片中拾出了他的真意,坚硬如铁的性器暂时退了出来,两个人重新面对面地拥抱在一起。他察觉到自己也要发泄出来了,α要成结的时候前端都会异常膨大,对于孕期的Ω来说是无法承受的负担,因此也没有再进去,只是卡在腿间磨蹭,很快Ω 细嫩的腿根便红了。五条将脸埋在他怀里,听到一下又一下有力地心跳,连皮肉上的疼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无理由的安心。

“你……”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用上了仿佛要把人的骨头都按碎的力气,把五条搂住,两个人就那样契合在一起。其实夏油心中也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又全部咽了回去。

他也觉得那些话没有意义,就算说出来有什么用呢?覆水难收的事实终究无法改变。

高潮来得很迟,α往往是要在体内成结才能获得快感的,但夏油也习惯了反其道而行之。他在五条的股间射了出来,白浊的液体顺着臀沟往下淌,流到被单上面。

“呼……”夏油长出了口气,呼吸逐渐平复。忽然手中一沉,五条的脸靠在他的手臂上,双眼阖闭。他心脏蓦地停跳了一拍,去探悟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手指上。

悟就这样靠着他昏睡了过去。

夏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五条始终没有醒,也没有将醒的征兆。在这个深暗的真夜之中,他听着悟的呼吸,甚至产生了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的错觉。床上一片狼藉,分身其实也重新硬了起来,在真正完成标记这个任务之前,α的欲望几乎不能平息。

但这也已经够了。夏油微微挪动指尖,在黑暗中描摹悟的五官轮廓,想象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撸动分身。这一回夏油很快就在想象中射了,精液落在五条小心呵护的孕肚上,湿滑地流了几道。然而在夏油身边他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

09

不被期待的早晨仍然如期而至。

在第一缕天光落入室内之前,夏油就已经醒了。他总是睡得很浅,与其将那种夜间闭上眼睛的行动称作睡眠,不如说是为了随时等待着醒来。即便如此,在看到窗外的深夜逐渐褪色的时候,夏油也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在渐渐下沉。

由檀木搭成的屋顶十分严密,这处屋宅的空间并不大,可是细节却是尽善尽美,就像精美的鸟笼那样。窗外是新绿的山林,春天已经来了,可他还是觉得一阵阵的寒意袭来,不自觉地抱紧了悟。没有人过来。从醒来的那一刻夏油便将神经绷紧了,那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然而磨砺到极致的五感并没有向他传达有人接近这里的信息。

α和Ω的结合是有效的……昨晚悟失去意识以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发情的症状,只是沉睡。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太累了。

“悟。”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脸。五条没有醒,只是在他的怀里呼吸着,胸口起伏。

低下头,便能看到五条白色发顶的中心一个小小的发旋。悟的头发很柔软,长了以后便会把眼睛遮住一些。如果有剪刀的话,就好好地给他剪个头发吧,现在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在这处宅邸当中,四处都散布着眼线。昨晚的事情,那一群人大概也已经报给五条家主了吧。

那些人会如何处置这次事件,夏油无所谓,也并不关心。

“……醒了?”察觉到怀里的身躯动了动,他开口问道。

“嗯。”五条微微地应了一声。他全身酸困,骨头就像都要化掉了那样酥软,说不上疼,可也并不好受。

唯一称得上是好事的现实,就是小腹的坠痛消失了,大概是因为症状被夏油稳定下来,那个负责妊娠的器官也不再因为渴求着信息素而痉挛。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夏油朝他笑笑,手掌按在了五条凸出的小腹上面,“怎么说,这个孩子到现在总算是保住了,这里面总有我的一份功劳吧。”

“我只希望它不要被你影响到,变得一样变态。”五条冷哼。

夏油愣了一下,脸上笑容却也未变:“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他抬了抬腿,将膝盖顶入五条的腿间,在那处隐秘的地方摩挲着,“明明昨天还一直求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着‘想要、想要’的,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悟真的好无情啊。”

“Ω发情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五条说。

他知道昨天夏油来了,却不知道他因何而来,也不想去推测。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他在本家出了意外,那些族人大概早就对他得罪高层的事情不满了,顺理成章地将自己软禁起来。这条消息被有意地放出去,作为五条家求和的信号,只不过傑是第一个得讯后来到这里的人。

“总之,昨晚还真的谢谢了啊。无论如何,傑你来得真是很及时。”五条拖着嗓子,听起来懒懒的,“要不是你……说不定这个孩子就要没了呢。”

这种冷淡的语气,还有看着自己时微微上挑的眼角,都让夏油感到熟悉。以前他们也经常拌嘴,那时候悟总喜欢故意惹自己生气,可他其实并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感情,就连挑衅时的脸都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没关系,这种小事我也无所谓了。”夏油说。

α被激起的信息素退潮以后,他冷静下来,用剩余的理智思考了一夜。把悟从这个地方带走,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其余都可以往后推。如果让悟继续留在京都,说不定他真的会死在这里。

“跟我走吧,”他垂下眼,看着五条的眼睛,就像世间任何一对在晨间私语的情侣那样,轻声说道,“那些人对你不利,迟早会把你害死的……”

“欸?傑要把我带走吗?”

五条闻言,忽然坐直身体,瞪大了苍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夏油忽然觉得心里像被毒虫蛰了一下,只能停下来用尽全部心力去克制,才勉强将这种刺痛压下去。

“你的是说真的?”五条本人却似乎无知无觉,整个人松懈下来,“包括宝宝,你也要带走吗。”

“嗯,我说的都是真的。”夏油说。

“这样啊,那真不错。”五条低声说,“我也想摆脱这个垃圾堆啊,一直都想。如果昨天来的不是傑的话,我大概今后就会跟很多α发生关系吧?变成生育御三家下一代的容器什么的,可我只想要这个孩子。”

“悟也觉得很好吗?”夏油的声音也缓下来,心上的那种刺痛慢慢消失了,连带着那股躁动也平息下来,变得真正平和而温柔。

“嗯,很好,真的很好。”五条重新闭上眼,顺着床躺了下去,“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离开这里。”他理所应当地靠在了夏油的肩膀上,埋进他的怀里,低声说:“我跟你讲过吧?关于五条家的故事。”

“嗯,说过。你一直都很讨厌那些人吧,我也不喜欢他们。”夏油说,“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用担心了吧?我们是最强的。你不用做振兴家族的工具,悟只要是悟就好了。”

“虽然现在傑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渣,可是对我还是很好呢。”

“你……后悔和我这样的人渣纠缠了么?”

“不后悔啊。”五条随口说道,伸手够了一下他的刘海,“只是我不相信你了,你总是骗人。”

夏油苦笑:“……可是你那个时候明明说,是我的话就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啊,每一个Ω发情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差不多的。毕竟真的很难受,就连现在也是,很累的,又痛。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所以你又让别的α碰你了?”夏油问。

五条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对啊。你之前明明跟我说过吧,跟谁都没关系。其实你明明在意的不得了,只不过是又在骗人而已。”

“以后都不会这样了,”夏油说,“只要你跟我走,以后都不对你说谎了。”

“口头上的许诺根本没办法证明吧。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记得。”夏油沉默了一会,说:“只要见面,你就会杀了我,对吧。”

“如果用力一点的话,即便是铁丝也可以刺破心脏。”

五条静静地说道。从左胸传来了异样的触感,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已经抵在了肋间。原本用来束缚的道具,不知何时已经被悟拉直成了线状,顶端尖锐。以他的力道而言,把这样的金属丝刺进胸腔来说,并不算很难的事情。

要到此为止了吗。即便是夏油,在此时也产生了一点荒谬的感觉。

悟的神情漠然,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神像了,在云雾缭绕之中,叫人难以了解,也看不透。可他们贴得太近了,连心脏的搏动也能察觉,悟捏着那根金丝,面无表情,心跳却在无声地加快。夏油垂下眼,看着这个冷漠得像霜雪一样的Ω,忽然觉得一切烦恼都云消雾散。

如果悟在这里亲手杀死自己,大概也能真正成为神明那样的存在吧。直到现在,悟仍然为他感到痛苦……虽然说死在这里并非他的本意,可是如果这里就是终点也不坏。如果他死在这里,悟至少有足够的底气重回警部。

——而能够选择杀死自己的悟,也会有相应的魄力继承家业,摆脱高层的控制。

“那就动手吧。”

清晨幻觉一般的温存早已不在。五条闻言,紧紧地抿住嘴唇,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段金属丝其实很短,但它的前端仍然割开了表面,嵌入肌肉当中。

尖锐的疼痛传来。夏油没有闭上眼,只是看着他。五条披上了襦绊,顺着后颈却能看到他的脊背上都是不堪入目的青紫瘀痕,显示着昨夜他被如何占有。但是它们最终都会消失的,夏油知道。

然而更先一步消失的,是逐渐深入的锐痛。

“悟?”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五条将沾血的金属丝扔到地上,摇了摇头,望着自己的手,双眼睁到了眼角都要裂开的程度。深红色的血顺着流下,一滴滴落在床单上。而五条的手也沾到了血,他直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将指间含进嘴里,像是上面沾了他喜爱的蜜糖那样,可是那副模样还要更加失控。

“冷静一点,我没事的……我还活着,悟……”

夏油看他情况不太对,将他搂住。然而五条却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在此时他身上忽然爆发出了不属于Ω的力量,将夏油按到床上,被褥像地陷那样下塌,α坚实的后背几乎撞到了床板上。五条俯下脸,自上而下地用舌头将血迹弄干净,不厌其烦地将这个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就连嘴角也是鲜红一片,就好像涂得乱七八糟的口红那样。

“没事了,没事了。”夏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抚。α和Ω之间可以通过体液汲取信息素,包括血液也可以,一些癖好特殊的情侣会通过交换血液的方式来满足对方。可是他和悟并不属于这种类型。

真失败啊,他想。似乎又弄糟了,明明是想让两个人都能解脱,可是最终事与愿违。

一遍遍地走入死局,就好像在迷宫那样,兜兜转转也找不到方向。最初他其实也只是想让悟幸福而已,这个愿望难道有什么错吗?可是这种期望就像弹簧那样,越是用力,反弹的那天到来时,报应来得越是深刻。

“总会有办法的……”

夏油用不知道为谁而说的音量低语。

山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

加茂宪伦撑着一把黑伞,步入院内。深夜中的群山,即便在黑暗之中,也像重重的幕布那样围在身畔。这处别墅十分隐秘,从外表上只是一处随处可见的居所而已,实际上它的坚固不亚于一所堡垒。

“宪伦大人,有给您的来电。”身着西服的男人恭敬地朝他递上手机。

为了方便掩饰身份,他几乎不会给出任何一种直接联系方式,但也有例外。在这个暴雨之夜,加茂宪伦有种隐约的预感,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好像很久没有通过话了啊,夏油。”他接过手机,朝那头说道,“那个时候来不及说,现在容我祝贺你一句应该还不迟吧?”

“没有所谓,反正你的消息一向灵通。”夏油说。

“哈哈,毕竟情报也是我的立身之本了。”加茂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五条家把五条悟控制起来了。”

“没错。而且他的情况似乎有些异常,那些人好像给他喂了药。”

“你是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么,夏油。但我现在毕竟只是个商人啊,徒有这个姓氏,那些恪守着贵族陈规的老头子也不会给我好颜色看的。”加茂宪伦扭头看着窗外,从屋檐垂落如瀑的雨水。

“最近的黑市里在流行一种新型的诱导剂吧?我想你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夏油说。

“这门生意也没那么好做啊。”

加茂宪伦没有直接承认,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种可以无声无息地引诱Ω发情的新型药物在前不久忽然流行起来,在黑市被炒上了天价,在红灯区尤其受欢迎。虽然被搜查课打击过一段时间,但是近来风声倒也没那么紧了。

“当然,如果夏油你现在想来分一杯羹的话,应该也不会受到什么阻碍。”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夏油缓缓地说,“……我需要的是借用你的情报网,来调取一些东西。”

“哦!”加茂宪伦的瞳孔急缩,随即又像自嘲那般笑了,“不是药物生意的话,你又想做什么?我的能力有限,不一定能胜任所有的委托。”

“这件事也许别人不能胜任,但是你一定没有问题。如今御三家里边分歧不小,可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账目还需要人来处理。”电话那头,夏油微微挑眉,“对于和那些老人虚与委蛇你而言,不是反客为主的最好机会吗?”

“按理来说,盤星教与上层的联系如此紧密,应该更加方便才对……不过对于我这种早早就被家族驱逐出来的耻辱而言,选择哪边都一样,我只会站在对自己有利那边。确实,世俗的市场,尤其是黑市更加混乱,对我就更有利。”加茂叹了口气,“夏油,那你又想要什么呢?和高层作对没有那么简单,前车之鉴你应该已经亲眼见过了。”

“正因如此,我才要动手。”

“什么?”

加茂宪伦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对于五条家近来的动向他其实是了解的,在五条悟失势以后五条家迅速地衰落下去,为了挽回颓势,五条家决定将贵子作为求和的礼物,把他送到任何可以结盟的强援床上。据他所知,夏油是第一个赶赴京都的,并且在那里已经整整逗留了三日。在外人看来,这基本上就已经是五条家与盤星会达成合作协议的信号了,然而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比起他们这些习惯于权衡利弊的商人和世族,夏油傑其实并不如何重视利益,因此在这场博弈游戏里面成了一枚不受控制的棋子,甚至打乱了游戏规则。而五条家主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以为将整个家族的珍宝甚至是家业都拱手献上已经足以谄媚这个年轻人,可是夏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他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御三家的门阀也许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固,如果我答应和你联合,日后被报复又该怎么办?”

“没有关系,我现在手上还有别的底牌,足够毁掉这些家族。”夏油说。

漆黑的窗外忽然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满室通明。一阵蛇般的寒流却缓缓滑过加茂的背脊,他猜到了夏油的动机,却无法理解。

“你做了什么?你现在……不在京都吗?”加茂的嗓音陡然拔高,甚至有些颤抖。随即他又沉默了,迟来的雷声淹没了一切噪音,不仅是从天外,连同通话的那一头,他也听到了隆隆的声响。

简直就像从三途河畔驶过的马车啊,加茂宪伦心想。

“嗯。现在悟和我在一起,这件事也请你暂且保密。”

在东京都的另一侧,夏油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暴雨雷电,无声搂紧怀里温暖的身躯,就连声音也忽然变得低沉而温柔。

傍晚,千代田区。

连日的暴雨毫无疑问地影响了实体店的生意,即便是最高级的商场也不是例外。今年的梅雨季节来的格外早,暴烈的雨水已经从天而降,击打在窗面上,玻璃仿佛微微颤抖。不过是傍晚,天色已经宛如深夜一般昏暗。

真是让人困扰的天气啊,守在车库亭岗的门卫心想。这样大的雨,即便是那些闲极无聊的有钱人也不想出来受罪吧?

仿佛是为了嘲弄他的想法,隔着雨幕,雪亮的光束毫无预兆地刺破黑暗,闪得门卫双眼不住地发花。路面上的雨水像镜面那样反光,隐约映照出不速之客的身影。那是一辆幽灵般的纯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个晦暗的黄昏,车轮从水面上滑过时,只拖曳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这里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段,每天都有富豪在这栋大厦里进出,就像逛超市那样随意。可是在见到这辆车的时候,门卫仍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仿佛那不是一台豪车,而是沉默而凶险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咬断他的喉咙。

轿车从他面前驶过的时候,仅仅是那一瞥的工夫,隔着车窗与顺着雨刷流下的雨水,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的脸浮现出来。那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五官削瘦,头上缠着绷带,看上去有一丝阴鸷。

那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跟经理说一声,派个Ω导购下来。”车窗缓缓地降下,那个年轻的司机冷冷说道。

“什么?”这个暧昧的要求让门外一愣。车内没有开灯,他也不敢去看坐在后驾驶位上的人,隐约只能分辨出两道模糊的影子。跟这台车给人的印象迥异,从车窗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甜香。

门卫是个α,因此他很快意味着这香气意味着什么,立即镇定了一下,问道:“先生,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吗?”

“不用。该做的措施都做好了,找个Ω过来就行。”司机说完,朝他扔了个小盒子过去,门卫连忙接住。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驱车入库,消失在了弯道口。

是黑道吗?丢下的,不会是赃物之类的吧……门卫暗想。他总觉得那个小盒有些沉手,忍不住打开来看,发现里边是一根金条。

这样做,大概后驾驶的“那位”不想让他把今天的事情抖落出去。对于这种人来说,他们大概不会把一根金条看在眼里,却会用它来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那辆车最终停在离电梯近的地方,地下三层的停车场空旷得就像地上无人的广场那样。身着西装的经理已经等待在那里,身边跟着一位妆容精致的女性Ω导购。能够在公共场合里工作的Ω少之又少,能够在此处站稳脚跟,毫无疑问她也是这座商业堡垒里的佼佼者,此时却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台神秘的黑色轿车。

“夏油大人,我们已经到了。”司机跳下车来,拉开后座的门,随后低下头闪到一边。

“辛苦你了,利久。”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袈裟的男人,这样不合时宜的装束让导购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僧侣原来也会脱离寺庙,参与到俗世之中。但很快她就注意到不对,那个男人留着一头长发,在脑后随意梳了一个发髻,五官深刻,眼神阴沉而危险。而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白色的人,头发和皮肤都是苍白的,就像一张纸扎成的人偶。他的脸埋在男人怀里,身上披着一件深红羽织,像是蜷卧在血中,冶艳得让人感到不安。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在偷看自己,不经意地朝她扫了一眼,笑笑着说道:“先上去吧。”

视线撞上的那一刻导购心如擂鼓,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感情。被称为夏油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了,他是抱着那个白色的人下来的,就好像那人真的是纸,在他手中显得如此轻薄,毫无重量。

然而她很快嗅到几近于腐烂果实那样的香甜气味。导购有些脸红了,委婉地说:“……先生,商场里有性别救援团队,随时都可以为客人提供服务。” “不用,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做过处理了,不碍事的。”

男人朝她笑笑,随后抱着那个Ω往电梯口走去。导购和经理也跟了过去,他们背后都隐隐有些渗汗,明白这是一个不好相与的客人,他穿过暴雨之夜来到这里,狂流的雨水也无法冲刷掉他身上的煞气,而他还带着一个冶艳的Ω。

那个年轻人原本守在车边,看他们要走,脚步也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

“利久,你先等在这里吧。楼下还需要你守着。”夏油在电梯前站定,淡淡地说。年轻人立即停下,点头答道“明白”,随后便如他所说,忠诚地守在地下的车库里面。观光电梯往上升去。

那个司机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就像蚂蚁那般,很快见不到了。

“真是抱歉,选在这个时候叨扰。”夏油转向导购,微微一笑,目光却落在了怀中人的身上: “……这是我的内人,我们刚从老家回来,行程有些急,所以才没有提前知会。他受了点风寒,身体不太好。我想在这里为他买一些衣服回去,但是又不知道选哪些合适,所以需要你帮一下忙。”

“欸,好。”导购愣了一下,她其实早就注意到那个Ω的衣着有些异常,平日里鲜少有人还会穿着和服出街,而这种级别的工艺品也不是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

她忍不住瞟了那个Ω一眼,发现他的上半张脸被绷带缠着,白发散乱,可是从隐约的轮廓来看,也能辨认得出这是一个美人。他很高,即便这样像猫那样缩在夏油怀里,也能感觉到修长的双腿无处安放,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又有点可怜。

做她们这一行的眼睛都很尖,导购一眼就看出这个Ω是怀有身孕的,宽松的襦绊都无法遮住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了,怪不得那个男人要为他买衣服,这种仿佛从大奥里出逃的装束实在太显眼了,而且孕期的Ω身形有变,也穿不了平时的衣物。

客人说Ω是自己的内人。这更像一种托辞,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说不出来的怪异,可也不容第三者插足。好像一个密闭的生态箱,他人只能旁观,却不可能干扰。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交谈什么,夏油什么也没做,导购却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她不敢再去深思,可又总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藏着秘密的深水之旁,如果不小心沾湿一点,就已经等同于堕入深渊……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电梯平稳地停下了,电梯门打开,商场熟悉的灯光和气息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她像是初醒一般,朝夏油问道:“对了先生,请问需要轮椅吗?您的爱人似乎不良于行。”

这番话原本是好意,然而那个Ω忽然颤抖了一下,伸手攥紧了袈裟的袖口。刚才他一直很安静,蓦地有了动作,看起来就像人偶活过来一样。

“……不愿意吗,悟?”夏油低声问他。

被叫作“悟”的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里,胸口起伏,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夏油垂下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紧双臂,把他抱得更紧,压低声音,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要了。”

沉睡着的悟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头部,夏油却把这当作了回应,满意地微笑起来。

“先生,这一件上衣的质地很柔软,适合居家的时候穿。”导购微笑着说道。

在她背后,数不清的衣物陈列在架上,颜色各异,却都无一例外的柔软而舒展,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店里很安静,她就像独角戏的演员那样跟眼前的这个α推销着店里的东西,这个客人的话不怎么多,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但却大方得出奇。不用等她口干舌燥地讲完,他已经点头示意,让她把衣服拿上。

除此之外,夏油似乎对眼镜一类的饰品也很感兴趣。他买下了几对式样不一的墨镜,却并不试。那些被他挑中的织物和饰品都像流水那样被送到店员手里,被精心包装好,一样又一样地叠在盒子里。负责记账的文员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输入一个又一个数字,他们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几年,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人,在这个暴雨夜不速而至,买起东西并不像购物,却像是要将那些昂贵的商品席卷而去。

他揽着怀里的Ω,坐在沙发上,忽然说:“来到这里买衣服的情侣,大概不是这样吧?”

“啊。”导购微微一顿,才回应道:“如果有特别中意的,其实您可以让对方试一下。这样也能挑到最合适的码数。”

“这样啊。”

导购闻言,偷眼打量了面前那两个人,穿袈裟的客人脸上带着面具般一成不变的微笑,而他怀里的Ω已经醒了,正不安分地骚动,似乎很好奇一样把玩着α的刘海,而那个α也纵容着这样的举动。“那就让他试一下这件吧。”过了会,他指着一件月白色的睡袍说道。

店员闻言便从架上取下那件衣服,可那五条并没有看他,仍然待在原地,像是在出神。

“先生?”导购猜他的意识大概不太清楚,需要有人照顾,因此微笑着伸出手去引导。

白发的Ω像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偶,没有丝毫反应。

导购面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但是眼前的那个金主她也不愿意得罪,于是她俯下身去,试图去搀扶那个Ω的肩膀。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夏油忽然抬起前臂,将她的手挡开。

“不好意思,请问你想做什么?”夏油还是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

“抱歉,先生。”导购怔了一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心跳蓦地剧烈起来,“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 “没有关系,是我刚才没有提起。”夏油低头看了一下怀里的人,将手轻轻地搭在五条身上, “他不太喜欢被别人碰,说不定还要闹脾气,给你们添麻烦。如果是要换衣服的话,让我来就好了。”

夏油停了一拍,又低声说:“而且,我也不想再让别人碰他了。”

“那就让我将衣服替你们送到试衣间去吧?”导购托着那件袍子,不敢与夏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

“好。”夏油将五条扶起,两人慢慢地一起往试衣间移去。

试衣间的空间大到了有些多余的地步。空气里静静地浮沉着香水的气味,商厦替他们隔绝了天地间的雨声,在一门之隔以外,就连人的说话与呼吸声也都微弱得察觉不到。

五条安静地坐在试衣间的长凳上,披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袍,胸怀敞开,露出修长的锁骨。他这些天都不太理人,虽然夏油喂过去的食物也会好好咽下,但是还是一日瘦过一日,似乎所有的营养都流向了小腹深处。

夏油半跪在他面前,细心地帮他一颗一颗地将扣子扣好。这件睡袍很宽松,是专门为怀孕的 Ω设计的,穿脱方便,倒是没有什么难度。“肚子是不是又大了一点?”他将手掌贴在悟的小腹上,摩挲着问道。

话音未落,五条像是忽然醒了,重重地将他的手打开:“不要碰。”然后蜷起腿,试图往后缩。

可是后面就是坚硬的墙壁,他根本无处可退。

夏油的眼神沉了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对它做什么的。”将五条领口上最后一枚扣子系好以后,他的双手搭着五条的肩膀,仔细地端详。一层层缠绕的绷带阻断了五条的视线,怀孕以后他对光线似乎更加敏感了,墨镜已经不足以阻隔,最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把他的眼睛保护起来。半张脸被遮住的悟,只露出了尖尖的下颌,还有薄幸的嘴唇。然而夏油仍然满意地点头,笑着说道:“嗯,真不愧是悟啊。即便在这种时候,也是那么美丽。”

“……”在这个时候五条却又出神了,变得沉默起来。这也许是那种诱导剂的副作用,被夏油带离京都以后,他的身体越发每况愈下,越来越恍惚,到现在除非是腹中的孩子受到威胁,否则他都像人偶那样毫无反应。

“早就说了,要你和我走的。”夏油捧住他的脸,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这是个很亲密的动作,以前他们经常这样做,分开以后却各自都像避嫌那样,即便发生过更深的关系,却再也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在内心中夏油是直视自己的卑鄙的,可他不可能承认。即便是对着这样的悟做出自慰一般的行为,可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够打扰他们。

夏油从那件被换下来的冶艳的绯色羽织里摸出一把小刀,那把刀显然开了刃,刀身弹出时在灯光下闪着幽光。夏油苦笑了一下,抚摸着五条的脸说:“悟现在还想杀了我么?可是现在还太早了……”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再等一下,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以后,无论悟想怎样处置我,我都什么不会做。”

仍然没有任何回答。然而夏油还是半跪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许久以后,五条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茫然地问道:“傑……?”

“我在这里。”夏油攥着他的手,微微地笑。他知道五条并没有醒,自己的回答就像对着深谷说话,无论过去多久,最终只能听到回音。

“嗯,那就好啦。”

与此同时,五条却露出了一无所知的人才有的纯粹笑容。他像是没有发现自己看不见了,自然地伸出手去保住夏油,带着一点撒娇的语气说:“好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傑了。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到你杀了很多人,丢下我跑掉了。我在街上找你,怎么也找不到。”

“然后呢?”

“然后?”五条的嘴角撇了撇,透着一丝寂寞,又有点委屈的样子,“后来我终于在肯德基对面找到你了,可是你变得好凶,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还是要走。”

夏油只觉得胸中那个原本属于心脏的地方忽然空了,他迟疑了许久,终于也反抱住了五条。在这一刻他终于不能再隐藏了,在悟的那个虚幻的梦里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前半生,不得不承认它的荒谬,承认那是错误的……可是那又如何呢,最终过去的事情就像覆水一样无法改变,他不能回头,只有这样一直走下去。

“没关系,梦都是反的。”夏油低声说。

“嗯。”五条又笑了,他的头沉下去,自然而然地靠在夏油的肩膀上。在这个梦里他再一次选择了相信夏油。

“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啊,悟。”看着五条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夏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他仔细地把五条安置在长椅上,替五条掖好衣角,然后转过身去,忽然打开了更衣间的门。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正抱着纸盒站在门口,对着他目瞪口呆。他知道夏油来到这里,带着一个身份未明的Ω。按理说孤α寡Ω的,那两人应该还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缱绻,无瑕顾及其他。可是实际上这个α似乎早就发觉了他的存在,所以在此时才会准确无误地抓住时机,趁他还没有溜走的时候打开门,正好抓个现行。

“搜查课的年轻人?”穿袈裟的α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啊,是。”虽然夏油的表情看上去并不狰狞,可是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年轻的搜查官明白自己已经无处遁形。 “刚才就注意到你了,商场里帮人进货的杂工也不会步法那么稳啊。”夏油叹了口气,“要潜入搜查的话,还要多下功夫才行。”

“啊咧?”年轻人怎样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黑帮给挑毛病,不由得呆了一瞬。可他毕竟也是一个基本功扎实的搜查官,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撤退,脚步立刻往后撤去。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一股气流已经从他的后颈无声无息地袭来。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就连眼角的余光也不能及,那记手刀已经落在了他的后颈,意识也随之模糊。

“是七海培养的后辈吧?跟他说,这不是他能掺和的事。”夏油俯视着瘫倒在地下的年轻人,淡淡地说道。

窗外雨歇,满地都是被暴雨打落的枝叶,倒是铺了一地新鲜的绿意。昨夜的风雨没有将树上山雀筑的巢穴掀翻,然而雌鸟不知所踪,地上倒是掉了一团哀哀直叫的雏鸟,毛绒绒的身体被积水打湿,看上去十分可怜,又十分狼狈。就在不远处,加茂宪伦正仰在院中架起的玻璃钢躺椅上,闭目养神。

一个人影沿着庭院的小路走来。鸟儿的叫声陡然凄厉,随后便传来了不大明显的骨骼碎裂声,那人又用鞋尖在地上碾了几回,最终脚下流出一道血迹。

“七海建人……是搜查四课的课长吧?他去调查夏油,看来警部和那些世家还没有谈拢哪。” 真人悠然说道。

“倒不是因为这回事。四课的课长是个恪守规则的人,他不会倾向于哪一边,只是按照规则办事罢了。”加茂宪伦笑笑,“虽说五条之前还是一课长,不过现在他在警部眼里,也大概是和夏油同一阵营的了。”

“更何况,七海建人也不是傻瓜。与其说他将五条认定为共犯,不如说他对夏油还保有疑虑,大概是在为此忧心吧。毕竟那两个人都曾经是他的学长。”过了一会,他又淡淡地说。

“嘁,我还以为他会对夏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结果还是派了人去监视嘛。”真人哼了一声。

“像夏油的人,根本不会把这种手段看在眼里的。夏油有自己的情报网,对他人的动向一清二楚,却很少把自己的行动隐匿起来,反而像个残虐的暴君。上层和御三家里想要他的命的人有不少,可是谁也不敢直接要他的命,”加茂眯起双眼,望着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光斑,“因为他们很清楚,要动一个疯子,比动一个正常人要危险得多。”

“所以他把五条悟从京都带走,也没有人出来说话?”

“五条悟已经是五条家的弃子了,他最大的价值就是他本身。五条悟无论在东京还是京都,无论在警部还是世家之间,都是孤身一人。虽然他庇护了不少有才能的年轻人,但是很可惜,他们的羽翼还没有丰满,也成为不了他。一旦五条悟失势,就相当于他的势力崩坏了。上层大概就是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吧,毕竟他还在的话,大家生意都不好做……”

“不说别的,当初我放那对枷场的双胞胎去干扰他的视线,那两个女孩都能利用诱导剂在黑市里替我赚一笔钱呢。”加茂叹了口气,“但是夏油不一样,要想控制一个疯子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在他的势力里面,他是王。即便是一个疯王,磐星会的人都会死心塌地追随。”

“疯子吗?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因为在我知道的人类里面,他是很诚实的那一种。”真人撇了撇嘴,终于把脚从小鸟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移开,“真是的,老板你已经让我好奇起来了,简直就是难以忍受那样的心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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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真人歪起脑袋,用手指抵着下颌,像孩子那样天真地笑了,“我很好奇,如果当着夏油傑的面,把五条杀掉的话,他会怎么样。”

“那你大概会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吧。”加茂说,“你尽可以去试试,反正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的话,我也没办法阻拦你。不过我要提前警告你一句,如果这样做的话,那至少需要有死的准备。因为迎接你的,会是比死更恐怖的东西。”

“那可真是太糟了。”真人轻轻地笑。

“我也只是个生意人而已,不想为自己惹太多麻烦,只求钱财落袋为安。虽说当年被从家里赶出来也不是我的选择,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坏,留在那里的人都是迟早要烂掉的。”加茂宪伦往后仰躺,十指交错扣在胸前,眼角余光斜斜地落在真人身上,“我不阻止你也是这个原因,现在五条不能再影响局势了,那边的老头子唯恐他碍事,给他下了不少药。那种诱导剂是直接作用在大脑的,说不定现在五条悟真的变成白痴了吧?他们家的老头还真是心里没数啊。”

“嘛,那把药物卖给他们的你呢?”真人出神地望着雏鸟的尸体。

“……夏油并不重利,所以我们才能合作。可正因如此,很快我们的合作也要破裂了,以他的本事,大概没过多久就能摸清楚那些药物在黑市里的交易网了。”加茂宪伦沉思着,忽然笑了笑,“不过,我觉得他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呢?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药的话,五条根本不会愿意和他走吧。”

“说到底,感情也不过是灵魂的活动罢了,没什么稀奇的。”真人说。

“灵魂吗?这种论调还挺有趣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幽默感。”加茂宪伦悠悠地说道。

是日,晚间七点,警视厅大楼灯火通明。搜查四课的办公室里环绕着黑咖啡清苦的香气,面目严峻的搜查官正抱着资料进出。看过电脑上的监控录像,七海建人摘下护目镜,右手按揉着着双目之间的鼻梁,让疲惫的双眼暂时得到休息。在他的手肘底下,还有一大摊字迹密密麻麻的文件,上面书写着近来在东京有异常活动的组织。

一个黑衣黑帽的年轻人低着头,像罚站的学生那样立在他的工位旁边。

“也就是说,夏油先生直接识破了你的身份?”七海叹了口气。

“是……他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外面,可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店里扮演杂务的角色而已,就连那些店员也不知道我是谁。”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Ω身份确认了吗?猪野。”

“没、没有,”猪野琢真的声音更小了,“但是那个Ω是白色头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看清,他的脸被遮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看起来挺亲密的。在更衣室里,夏油对着那个人说了很久的话。”

“丸之内大厦的监控丢失了一部分,应该是有人对系统预先动了手脚,因此即便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商店里,豪爽地买走了那么多衣服,我们也没办法通过监控来确认那个Ω就是五条先生。”七海说。

“啊?七海先生,你是说那个人就是五条悟吗?”

猪野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己视为偶像的前辈与上司。他一直想成为七海这样可靠的搜查官,因此对他的推断也深信不疑。

“只是推测而已,”七海深深地叹息。以猪野的资格还不能知道,实际上所有可以寻觅的证据都已经被夏油抹消了。他自认是个拿着警部工资,做着与薪酬相当的工作的普通人,但也不希望愧对自己的良知。可是五条销声匿迹的这段时间以来,搜查课累积的工作开始成倍地暴增,多少与上层那些见不得光的秘辛有关吧……对于这样的现状,即便是已经成为一课之长的自己,也时常感到无力。

“说起来,我听到前台小姐在八卦,夏油最近不是和五条家走得很近吗?据说为了讨好他,这一代的家主还要屈尊离开本家,来东京和他谈生意呢。”

猪野却并不了解他的用心,积极地分享自己的见闻:“其实五条悟和他私通的可能性真的很大啊,两个人还是同期来着?”

“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七海猛地看向他,语气也变得严厉,“猪野,你要小心祸从口出。”

猪野琢真吓了一跳,连忙在原地立正站好,大声说:“啊,是!”

然而七海的思维已经飘远。五条悟不在的这段时间以来,地下黑市的交易比从前更加肆无忌惮,简直已经沦为了乱象丛生的魔窟。而警部对于夏油的处置方案,却迟迟搁置着不管,似乎已经被上层忘到脑后。“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由猪野替他传达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铁锤那样,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大概夏油先生也很清楚这样腐朽的现状吧。在食物链顶端悠游着的高层,和在黑市里的渣滓并没有区别。所有人都是这样心知肚明,但是只要装作看不见就没事。

毕竟……唯一不愿意装作看不见的那个人的下场,离他们并没有多远。

“啧,真是讨厌的天气。就算雨停了,也觉的身上很湿啊,关节都要锈掉了。”禅院真希从咖啡店里出来,在街上大声地抱怨着。这时还是上班族从公司离开的晚高峰,路过行人都用讶异的眼神悄悄打量这个女孩,而一些敏锐的α很快便认出她是同类,从她身边匆匆而过。

不远处,一辆警车停在街角,顶上的灯管一闪一闪。

每一天的东京都在比昨日变得更加混乱。街头的巡警在增多,可是犯罪仍然有增无减,连他们这些搜查一课出身的精英预备役也要过来帮忙。她没有穿制服,而是作为便衣在街区之中活动,都市夜间的霓虹灯照亮了真希漂亮到凌厉的脸。可是那些打量她的人都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武器,而她的身手就像那些刀一样锋利。

一个瘦弱的男人经过她身边,不经意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在人涌如潮的街头,这点摩擦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禅院真希却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问道:“你塞给我什么?”

她的力气很大,男人几乎以为自己的腕骨要碎了,痛得面目扭曲,却也不敢叫。

“请、请放开……是别人托我带给你的,我不知道,”他哆哆嗦嗦地说。

禅院真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男人的双手就被镣铐锁住了,瘫软在地上。真希没有理他,低头展开了那张被塞进自己外套里的纸条,借着闪烁的灯光,她看清了上面书写的那一行陈旧的小字:

“大家:保护好我家那个老橘子,不用勉强,别让他死了就行。”

10

来到睽违多年的东京,五条家主也感到一阵恍惚。年轻时他也时常远游,只是后来年纪渐长,心力与体力都逐渐不支,终于留在本家之中,不再与俗世接触。比起京都,这里的气候还要炎热一些。暴雨后的水气随着初夏的热潮翻涌而起,眼前的景物也仿佛微微扭曲。一路上经过的高楼大厦也像钢铁浇筑而成的森林一般,繁密得让他透不过气来。

搭乘着夏油派来的专车,他与几个下人一路往奥摩多而去。原本五条家也准备了专门的搭乘工具,然而夏油方却以会面的处所隐秘为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开车的司机,正是那种所谓的下流之徒。在途中毫无顾忌地谈论起自己曾经身处诈骗集团的过去,组织即将因为局面的控诉瓦解时却被磐星会收留了。无论如何,五条家主对于流氓的经历都毫无兴趣,何况回答这种人的搭话也是自降身份。

“啊呀,这里虽然是在深山,不过夏油大人的寺庙却是当地有名的哦!”男人爽朗地笑道,潮着与自己无关的资产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闻言,五条家主沉默地抬起头。在视野所及之处,深绿的山峦不断地连绵延伸。即便如此,重重叠嶂也无法遮蔽坐落在山腰上的寺院,这座山寺少说已经有上百年历史,本堂正殿的屋顶由桦木重层铺就,檐下雕刻着阿罗汉像。

从这里上山,唯有步行一途而已。只是贵为御三家的家主之一,又已接近古稀之年,还要屈尊步行去拜访一个后辈,种种事实都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也许是因为心有所感,五条家主躬下身,微微咳嗽起来,跟随在身后的家仆连忙将他扶住,

“老爷……”

“没有关系。”五条家的当主摇了摇手,不着痕迹地从搀扶中挣脱了出来。寺院的山门已经近在眼前,空气中漂浮着檀香燃烬的气味。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这里真的就是一幢山间古寺而已,山路两旁的栏杆与树上都系着朱红的御守,平日里大约也有不少附近的居民来祈福,可这实际上却是被黑道盘踞的窝点。

“真是好久不见。”夏油傑在宝殿巨大的佛像之前,朝他微笑。

殿里点着长明灯,光线却始终是昏暗的,披着庄严袈裟的男人站在天井之下。那里盘旋着一条硬木刻印而成的巨龙,栩栩如生,怒睁的双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生。午后倾斜的日光从窗棂中泄露进来,照亮了那张深邃的脸,看上去平静而不可撼动。直到这时五条家主才真正意识到,当年那个站在自己面前,明明一无所有却仍然挺直腰杆的少年已经不在了。那个倔强到执着的孩子终于长成了一个深具威胁的α,而他却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不得不仰视他。

“真是气派啊。”老人微微地感叹。

“不过都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功夫罢了,”夏油笑了笑,两人沿着走廊,慢慢地往茶室走去。

“我听说,之前五条家和加茂宪伦有些交易?”落座以后,夏油开门见山。

五条家主一噎,却没有否认:“但是那位……也不是一个好的交易对象啊。” “那是几个月以前了吧,当时我还在养伤,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就能活过明日,因此即便曾经掌握在手里的几条渠道出了乱子,也没有精力去管。”夏油没有接话,只是拿起面前被斟满的黑陶酒盏把玩,“其实我也是近日才了解到这条很赚的路子,底下的几条酒吧街都开始流行一种新型药物,无色无味,却能诱导Ω发情,让那些老板赚了不少额外的钱财。”

五条家主定定地看着他,却看不透这个α是否真的要和自己清算。

“悟从警部离开以后,东京就变得一天比一天乱。而加茂宪伦向来精明,只要是有利可图的生意,他都愿意去做。恐怕如今这种种乱象,都是他所乐意看到的吧?就在那段时间里,连我的两个养女还被他利用去。要不是她们,我也还没办法拿到那么多情报。”夏油说着,从袈裟的宽袖中取出了一支小小的密闭玻璃瓶,里面盛着无色透明的液体,就那样被他捏在手心里。

“这种药可以直接影响大脑,不是那么简单的催情或迷幻作用,因此价格在外面炒得奇贵,这么小的一支也要上万日元。不过掌握资源的世家应该不会这一点药水放在眼里吧?用在自己家人的身上,就更不需要心疼了。”夏油将食指抵在瓶口,往前一摁,玻璃应声而裂,清澈的药水滴进了酒里。

“关于悟的事情……你是在责怪我们么?”五条家主问。

“责怪吗?不,我想我还要感谢你们。”

“……这样么。”家主微微松了口气,慢声说道,“悟是在我们家族中被寄予厚望的孩子,可是最终他却分化成了Ω。这种药物也不过是替他还原自己的本性罢了,作为Ω却想要若无其事地在外面生活,作为御三家的子嗣却想要摧毁自己的家系,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不追究。”

他暗自打量着夏油磐石雕刻一般冷硬的脸,未有见到什么特别的反应,终于安下心来。

“这次来和你会面,也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五条家主抬头环顾四周,从窗后看到自己的随从。目光相接的时候,对方便悄无声息地会意离开。

“我的时日虽然不知道还有多久,但大致也是很有限的了。对于这种事,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人接手家族的话,也真的很难办啊。”

五条家主静静地说道。他在年轻时也是个相貌很值得称道的美男子,在风月场上也曾以高雅著称。可是到底过早被酒色腐蚀了身体,年纪大了以后精神便越发颓唐起来。

夏油沉默了一刻:“我以为,你们至少会选择悟。”

想也知道,在五条悟还能主事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亲族与黑帮相勾结的,五条家也远远不至于沦落到需要靠禁药生意才能支持开销的这种地步。

五条家主露出了一点无奈的表情:“原本五条家的人丁就十分稀少,不如禅院家那般繁盛,也不如加茂家那样是正统中的正统……我承认悟的能力,但那孩子实在是过于聪明又过于高洁了,迟早会殃及身边的人,因此我才不得不那样做……”

夏油笑笑:“我只是个出身在岩手的乡下人,世家里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懂。关于药物的事情,我也不是想向你们问罪。”

片刻之后,他又说:“不过,五条家贵为华族,跟禁药交易沾上关系也不太合适吧。”

五条家主低下头,看上去像在沉思,其实心中已经真正落了底。说出这句话的夏油,已经默认了他们的结盟……而那些棘手又见不得光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其实他也并不想跟加茂家的那个污点有太多来往,免得落人口实。

“那么,就拜托你了。”他轻抚着修整得体的胡髭。

……

佛堂之外,五条家总管低眉敛目,朝自己的主人行礼。

“辛苦你了,玉置。在这里等很久了吧?”五条家主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忽然压低了声音:

“交代你的事情,去办了吗。”

“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做仆人的分内之事,自然都办好了。”中年妇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就像精确的机器那样完美无缺。五条家内的高级家仆大多是一些跟本家沾亲带故的人,她这一生都鲜少踏出过大门。然而在山丘间跋涉之后,她的木屐却连尘土也没有沾上。

“悟……现在怎么样?听说他被夏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五条家主迟疑地问。

“悟大人的面色看上去还好,身体安然无恙。”管家说。

那看来别的就不太好了,譬如大脑。对于这样婉转的说法,五条家主自然是能够会意的,但他也没有觉得有多可惜。悟的聪明太过透彻,也过于尖锐了,在他们这种家族里面是不合适的。原本以为是宝物的东西,原来却是那样不祥……但是也没有关系,趁现在毁掉也还来得及。

他笑了笑,收拾好平静的神色,走向重重山门,准备离开这处寺院。可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出现的怪异声响让他停下了脚步。一个身上仅穿着白色襦绊的影子像幽灵那样出现在佛殿门后,悄无声息。五条家主陡然回头,睁大了双眼。就算那个人化成灰他大概也会认得,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肌肤,仿佛所有颜色都从他身上洗脱而去。

是悟。五条家主压抑住自己的声音,眼神冰冷,却没有惊呼出声。

他望着佛殿,悟就躲藏在门后,像某神智未开的精怪,似乎带着几分好奇,光斑在阴影中幽蓝的眼睛里明灭。至于他何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出现在这里,反而不重要了。就在不久前自己通过一场秘密的交易把他转交给了别的α的手上,可是本人却毫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了。

思及此处,五条家主微微有种解脱一般的轻松,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招呼了一声:“悟?”

那张完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对于自己的问候,悟没有丝毫反应,从前通透的眼神四处游移,甚至显得有些散乱。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家主,就那样发了会儿呆,随后便像一条白蛇那样,慢慢地缩回佛堂里。

五条家主冷冷地看着他,想到这个孩子从前就一向荒诞不经,即便被洗去了神智,也始终不是能够上得了台面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想要叫住五条悟,声音却在半道上被堵了回去。

“夏油……?”看到穿着袈裟的男人从佛堂的黑暗中浮现的那一刻,五条家主终于绷不住自己的表情。夏油却并不看他,只是从身后揽住了五条,襦绊雪白的衣裾立刻便被淹没在漆黑的僧衣当中。

五条家主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即便刚才夏油向他许诺过不会再追究,可是在此时此刻,他仍然有一种秘密被当场戳破的感觉。

“今日我还有些事务要办,就不能亲自恭送了。”夏油目光越过五条的背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的声音平淡,倒没有动怒的意思。五条家主谨慎地点头,正想转身,却看到悟缩在夏油的怀里,像淘气的孩子那样拉扯他额前垂落的刘海。

夏油的心思显然已经不放在他们身上了,他的目光收了回来,全都落在五条脸上:“不是叫你不要随便走动吗?不要总是这样不听话,我会担心的。”

五条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只顾着埋在他怀里,也不言语。半晌以后,才闷闷地穿出一声:“…… 嗯。”

“那就好,悟。”夏油笑了,捏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吻。

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垫着青竹叶,上面窝着几枚蕨饼,还有摆放在纯白骨瓷碟的夏柑糖,顶头已被削去,露出明黄澄澈的内里。夏油用调羹挖了一小勺,品尝过后才道:“今年夏季的和果子味道不错。”

亲自将点心送来的老板闻言,即刻赔笑:“能够得到夏油大人的赏识,小店今后也不愁在都内立足啦。”

“这样说也未免太鄙薄自己了,要论声名,你们也不比京都的鹤屋要差。”夏油笑了笑,又问: “听说你们家的西洋果子也很有名。比起和果子,我的‘那位’似乎更喜欢蛋糕一类的点心。”

果子屋的老板有些错愕,但也不敢怠慢,于是将带来的最后一个盒子打开。在那里面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老板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出,拆开了外层的包装。被安放在盒中的是一块乳白的奶酪蛋糕,质地敦实,外表朴素。 “这个是小店最得意的一道点心,原料是我在北海道的朋友家牧场生产的乳酪,在当地也是一流的货色,希望您能看得上。”

老板悄悄打量夏油的脸色,但也看不出什么来。在茶室中两人相对而坐,夏油背后是一扇六曲屏风,扇面为绢制,上面由水墨绘成的山水连绵不绝,与屋外绿意相映。光凭扇面而言,这扇屏风就已经到达了国宝的程度。

如此富有年代感的饰品在寺院中随处可见,即便和尚的收入与地位再高,也难以达到这样奢侈的地步。他知道夏油傑实际上的身份不止是寺院住持那么简单,在东京没有任何一个继承寺院的家系以夏油为姓,但是从很早以前黑道上就有了夏油傑的名声。这处古寺环绕着的某种黑暗气息让他有些窒闷,可在当下,要留在都内把生意做下去,讨好一个有黑帮背景的僧侣也比讨好官员有用。

“费心了,我想他会很喜欢的。”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夏油的表情有些变了,似乎连眉目的线条也变得柔软了一些。

果子屋的老板听到这句话,心里也安定下来,朝夏油行了一礼以后便离开了。等在堂外的秘书领着他往院中走去,出其不意地将一个信封塞给了他。信封出乎意料的薄,老板接过去时面色却微微变了,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支票。

“再过一段时间夏油大人也要请客,宴会上的点心还请你用心准备。”秘书扬眉说道。

“是,是。也请菅田小姐放心。”老板连连躬身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长廊,“……话说,如果夏油大人‘那边’需要的话,小店随时都可以将糕点奉上。”

“你说哪边?”秘书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地望向他。果子铺的老板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顿时噤口不言。

“刚才……在夏油大人那里,你看到了什么吗?”女人微微眯起眼睛。

“没有没有,刚才我什么也看到啊。”老板连忙摇手否认。此言非虚,刚才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和夏油交谈上,根本无暇去顾及其他。

“也是,你是个β罢了,因此夏油大人才允许你踏入。”秘书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果子屋的老板愕然。

“没什么。”秘书冷笑了一声,“我也是个β,所以什么都不会看见,你也是什么都别知道为好。

半个月以后的宴席,你们也要准备些好茶歇,万万不可怠慢。”

她顿了顿,又说:“至于‘那个人’,他喜欢什么,你就按夏油大人的指示来就好。”

茶室之中,夏油就着午后穿过窗棂的日光看书。来谈生意的人已经走了,案上精致得像工艺品的甜点却还没有被动过。忽然屏风后响起一阵异动,他抬起眼,发现是悟从山水图后探出头来。

夏油放下书,朝他伸出一只手:“悟是饿了吗?还是只想吃点心?”

五条没有回答,只是像猫那样安静地贴了过来,对着那块乳白色的蛋糕好奇地盯着看。夏油替他用勺子剜下来一块乳酪,递到五条嘴边:“我也觉得悟会喜欢洋果子多一些呢,好吃的话,叫那边的老板再送些过来就好了。”

话音未落,夏油忽然感到手上一沉,原来是悟将那柄小银勺子含住了,却不松口,眼睛上挑着瞧他。

“别总是含着餐具,不小心弄坏喉咙怎么办?”夏油轻声说道,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呵斥的意思。他其实也不太确定五条现在到底能理解多少,过了一会见他还没有松口,夏油叹了口气,两手穿过五条的双臂,把他抱了过来。

“张嘴。”他说。

五条在他怀里,仰着脸看他,嘴里叼着半截勺子。他的瞳仁很大,好像天空倒映在里面,还有云在里边微微飘荡。从前他就是这样,每当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像个半大孩子那样天真,也叫人没有办法。

夏油无声地叹了口气,右手捏住了五条的脸,强迫他张嘴,把餐具取了出来。乳酪蛋糕的残渣流了一些在五条的嘴角,夏油干脆别过他的下颌,在双唇交接时将蛋糕一点点舐去。

“唔……”五条不太舒服地哼了一声,脸却像醉酒那样变得酡红。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夏油身上乱挠,却挣脱不开。在他身上也确实有一股极为浅淡的酒气,他的酒量很浅,夏油却会时不时地给他滴上那么一点掺过药的清酒,不一定要用嘴服下,有时夏油也会将透明无色的酒抹其余部位,诱导剂会随着酒精一点点渗入皮肤里。

“不想吃的话,那不如来做吧。”夏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把更多深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

“嗯?”五条有些疑惑。

夏油安抚一般摸了摸他的后颈,手指毫无预兆地收拢,在这种时候他随时都可以折断手中脆弱的颈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悲伤的感觉始终环绕不去。按理说他想要的都得到了,悟或许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可是对他的依赖却奇迹般存留了下来,就像潮水从礁石上退去,留下来的刻印终究不会改变。夏油深知自己是个贪婪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欲望都不会得到满足,可是想要的太多,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终他扣住了五条的手,两个人相拥着倒在柔软的蒲垫上,夏油小心地避开了Ω隆起的腹部,去亲吻他的脸。

窗户没有关紧,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就像盖着一床轻柔的被子。不会有任何人再接近这里,他们孤独得就像天地间只有两个人。对了,夏天已经来了……直到此时,夏油才恍然想起。他直视着五条失焦的双眼,却没有在里面发现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明白了那种违和感是什么,恐惧就像冰冷的舌那样爬过他的心口,让他一阵战栗。为了把悟带走,这些天来他不惜一直在悟身上用了微量的诱导剂,这种药物有一种迷幻的效果,但是对于大脑的损伤也是显而易见的。

夏油并不是没有了解过这种药的详细情报,但是它的效果太好了,出人意料得好。药物给人带来的幻觉是双向的,在这个日光温柔的午后,就连夏油傑也不由产生了一种错觉,即便是他们,在这个世上也能得到如愿以偿的幸福。就好像酗酒的人会更加迷恋酒精,他被这样的幻觉蛊惑了。

“悟?悟……”

他叫着五条的名字,将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五条柔软的额发拂到他的脸上。那种淡淡的甜味又升起来了,夏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更加用力地拥紧了他。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欲望的动作,纯粹到了极点,仅仅是通过触觉感知对方的存在。他的力气很大,五条大概是被箍得难受,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呢?”夏油轻声说,“是悟的话,就不会执着于这样愚蠢的事情吧?”

话音刚落,怀里的身躯忽然安静。五条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婴儿那样柔软而纯粹。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抬起手,也搂住了夏油,然后安心地闭上眼睛,纯白的睫毛微微颤抖。

东京都内的夜间,比白天还要繁华而喧闹。街头亮起的灯光可以淹没天上的银河,人群熙熙攘攘,像沙丁鱼群那样穿梭。汹涌的人潮与车流都拥往一个方向,据说是因为某栋商厦在今日落成,喜欢热闹也是人类的共性。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却逆着人流,与他们擦身而过。他背着一个修长的黑布袋,五官俊美,面容却有些阴郁。偶然有人注意到这个格格不入的少年,都猜想他是个赶去上音乐课的学生。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认得,那不起眼的黑色布袋其实是一件刀袋,那里面装着的根本不是什么乐器,而是一柄长刀。

那个年轻人走进巷子里,拐弯,进入了某个不起眼的小公寓里。

“来了,憂太。”门被打开了,禅院真希单手握着门柄,微微侧开,让乙骨进到客厅里面。沙发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与他同辈的狗卷棘,还有作为学弟,警校在读的伏黑惠。见到乙骨进来,两人的视线都无声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真是不好意思……七海先生那边有事拜托我,所以迟到了。”他有些犹豫地说道。 “能者多劳罢了。”禅院真希将门关上,随后走近了他。

“既然人到齐了,就开始说正事吧。今天让大家在这里集合,是因为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张疑似悟亲笔的字条。递信给我的是一个混混,被我抓起来询问以后,他也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下手,只是被他的组长拜托了这件事。因此我也叫专门负责组织犯罪的七海先生去调查了一番,”她转过头去,隔着平光镜片扫了乙骨一眼,“现在结果也明朗了,那个社团的头头被悟教训过,后面也一直帮他做事,所以字条上的消息可以信任。”

“字条上的内容是什么?”伏黑问道。

“悟拜托我们保护他家的‘烂橘子’。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五条家的当主最近来东京了。”禅院真希说。

“我听说了这件事……”伏黑低声说道,“现在五条老师的下落,有消息了么?”

“不知道。按照明面上的消息,他回京都的本家去了,但是谁都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鲑鱼。”狗卷也在一旁点头应和。

“嗯,其实今天我也和七海先生讨论了一下。”乙骨终于努力插入了话题。在他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声地望向了他。“在老师离开警部以后,五条家的颓势日益显露,不要说在东京的分家,就连京都本家在三井银行的职务似乎都有被取代的趋势。但是最近这种迹象却消失了,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支援。”

他缓了缓,才继续说道:“……那个支援就是夏油傑。最近他在商界的声势很大,千代田区今天新开的那家商铺就是他的。从前那里只是五条家放置了好几年的一处大楼,被他接手以后却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

“前辈的意思是,整个五条家已经被夏油架空了?”伏黑皱了皱眉,“我记得他是手里有好几条人命的凶徒,在黑帮和警界的名声要比在普通人中还要大。”

“这不奇怪,”禅院真希冷哼了一声,“自从悟消失以后,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虽然谁都知道夏油是个罪人,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留下确切的案底,之前由他曝光出来的麻药案又牵连了太多高层,悟不在了,这件案子也没办法再进行下去,最终就是僵着,谁还能判他的罪?更何况如今夏油傑俨然有想要洗白的趋势,很多生意都不是由他亲自出手,磐星会原本就和好几个大商人挂钩,背后据说还有一些政客,那些人想赚黑钱,供着他都来不及。”

乙骨点了点头。虽然他被五条带在身边栽培了几个月,可是这些来龙去脉,还是本身就在世家中长大的真希说出来更加清楚。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伏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不关心五条家的当主怎样,如果老师再不回来,局势还会更乱。”

禅院真希双手环胸:“我也无所谓,不过既然是悟交代的任务,就有他的道理吧。现在我们应该想的是,怎样和五条家的老头接触。见到了那家伙,说不定就能从他嘴里得知悟的下落。”

“可是我们目前连正式的搜查官都不是,又以什么身份去接近他呢。据说夏油傑是个很棘手的人,他会让我们如愿打听到老师的消息吗?”伏黑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嘶哑。

屋内众人陷入了沉默。说到底,他们也是一群空有身手和热血的年轻人而已。在五条悟离开以后,每一天他们都在认识到自己曾经是待在怎样的庇护之下,而此前五条却从未让他们察觉过。

“听说几天以后,夏油要专门开一场会席,已经叫人将请帖发出去了,邀请的客人涵盖了御三家的几位家主、宗家成员和政商界的几位巨头。”乙骨深深叹了口气,从怀里抽出一份信封,朝众人展开。

“……这是什么?”禅院真希的视力在众人之中是最好的,看到信上的字以后,向来冷厉的声线也出现了一丝颤抖。

“这是夏油傑的邀约。今天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它被夹在了门缝里面。”乙骨说,“他邀请了我们……所有人。”

看清纸上内容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屋内的年轻人无声地交换着视线,都在对方的眼里发现了警惕、戒备,还有深深地惊疑。

对于搜查官而言,他们最明白住处暴露的危险在哪里。夏油的情报网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严密,不仅是乙骨,在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受到他的威胁。或许连这次集会他也预料到了,因此才选择在这个时间,将请帖发来。

一切都是那么恰好……恰好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背后掌控着这一切!

“他想干什么?”

许久,伏黑才开口发问。

禅院真希冷冷地挑眉:“我倒也想知道。不过,这个宴会,五条家的老橘子也会去吧?”

不起眼的地下商铺里,头顶吊灯明灭。几个人围桌而坐,只有真人翘着脚,半蹲在沙发靠背上,朝空旷的地方吹着泡泡。加茂宪伦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肥皂泡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辉。

“如果脖子想被拧断的话,就继续玩你那该死的泡沫水。”坐在他对面的侏儒冷哼了一声,“这个鬼地方实在太潮湿了。”他体型矮小,面目丑陋,看上去就像一只岩窟里爬出的怪物,硕大的独眼里闪着幽光,手中拿着一柄年代久远的拐杖。

“那就不玩了呗?”真人满不在乎地说。

“坐下来吧,真人。”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往身边的沙发座上拍了拍,下颌处蓄了一截整齐的胡须,微微带笑。跟他身边的那些一看就是游走在边缘的人不同,加茂宪伦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都会在上流社交场合里出入的中年人,而他本身就是从那里出身的叛逆。

“跟你们说一件事……就在昨天,夏油送了一份请柬到我这里。”加茂宪伦笑道,“六天以后会有一场聚会,邀请了各界名流。”

“哦哦!听起来很有意思。”只有真人像个孩子那样欢呼起来,其余的几个杀手反应都很漠然。

“我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最近的局势也不太平。在不久以前夏油还是通缉令上的人物吧?如今也能堂而皇之地在都内起家,看来他的野心真是不小。据我所知,受到邀请的客人里边就有御三家和几个有名的财阀。”加茂宪伦说,“当然,还有我们这样劣迹斑斑的黑道。”

“我倒是无所谓啦。不过,那些人看到你倒是会不开心吧。”

“呵呵,那倒不一定。现在就连夏油那样危险的人物都能在东京吃得开,高层也实在是眼馋那些的黑色生意很久了……这次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这种人重新站到明面上的机会。我也已经太久没有回家,没有与那些人见上一面了。”加茂宪伦轻轻叹息,“如果不去赴宴,我又怎样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呢?”

“看上去你跟家里关系不好欸。”

“其实我觉得还行,只是他们更想让我死掉罢了。”加茂笑了笑,“想必夏油也很清楚这一点吧,这次也算是他给我卖了一个人情。这些年来,其实我也一直被自己的家族追杀……但是在那天露面的话,即便是加茂本家的人也不好出手。”

“不过,至于夏油傑本人的真意是什么,我也不好推断。虽说我们一直算是互利的关系,可是双雄不能并立,我和他都很清楚这一点。更何况之前我用诱导剂去试探五条,如果夏油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我也无法预测啊。”

“对于夏油而言,五条悟就是这样逆鳞一般的存在吗?”真人撇了撇嘴,“可我也越来越好奇了,那个叫五条悟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你们其实挺像的。看上去像一张白纸那样轻薄,实际上却深不见底。”加茂宪伦说。

“哎呀……”真人闻言,吃吃地笑了。 “你是想煽动我们对五条悟下手吗?”侏儒咬牙问道。刚才他一直在专注地听着加茂和真人的交谈,但直到此时才介入话题。按理来说他应该警告的是想要以身犯险的真人,可实际上他却更多地将愤怒倾注在加茂宪伦身上。他的身体虽然畸形,却并不傻,知道被利用的后果是什么。

漏瑚从怀中抽出一支截短的霰弹枪,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只是警告你,不要拿我的同伴们的性命开玩笑!五条悟诡计多端,如果现在他是和夏油合谋,装作失去意思能力呢?”

他摇了摇头:“总之,关于他的单子,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们都不会接。”

“自从上次你被五条悟打残以后,锐气就消减了不少啊,漏瑚。”加茂宪伦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道。

“你!”漏瑚大怒。

“不要……争执……”在他身边,一个身材高大而魁梧的杀手终于开口。此前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花儿上,跟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她的嗓音很怪异,听起来像是从发生器里出来的那样。大概正因如此,所以十分寡言,但是如果不说话,别人大概也看不出她竟是个女人。

“不用担心,花御,这不是吵架。漏瑚只不过是嘴上说得难听罢了,我也明白的。”真人笑着说道。他舒服地在沙发上蜷起双腿,“其实我也挺想去那场宴会上见一见世面啊,来到东京那么久,我们整天都是在杀人、杀人,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如果能在那里大闹一番,也很有意思嘛。”

“所以说,你还是想杀人嘛。”漏瑚拄着拐杖,冷哼了一声。

“被看穿啦。”真人吐了吐舌。

“呵呵,各位也不必激动。这次的宴会,想必各方都在盯着。不仅是我们,御三家还有警部的高层,甚至那些富商和政客都会注意着那边的一举一动,想要恶作剧可没那么简单。”加茂宪伦拿起那瓶肥皂水,轻轻地搅动了一下,对着小孔吹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沫,在灯下,反光的色彩像颜料那样流动着。

“我也不是想要利用几位,”他淡淡地说,“不过,你们也想要走在阳光底下吧?”

“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花御问。

“我想要这个世道更加乱一些。”加茂宪伦说,“其实漏瑚讲得没错,在那些人里面我最忌惮的还是五条悟。哪怕是政客还是商人,我们都可以去贿赂,但是这些手段对于他而言是不管用的。虽然现在所有情报都说五条悟已经废掉了,可我还是不放心,所以今天才在这里召集各位。” “我懂你的意思。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的单子比从前翻了十倍不止,也不用像阴沟里的老鼠那样东躲西藏。”漏瑚沉声说道。他的性子很爆,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以后思考过加茂的协议,也觉得这不无道理。而在这个团体里其实真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只不过漏瑚资历最老,很多事情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注意到他的怒火消散,真人无声地弯起嘴角。

“真人,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如果五条悟真的被刺杀,后果会怎样……我想,至少夏油傑会愤怒得疯掉吧。他比我从前预料得还要爱五条,这注定会成为他的弱点,疯狂的人总是会更快地迎来毁灭。”加茂忽然转向他,微微一笑。

“爱?”真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也没想到加茂宪伦会突然在交谈中提到这样一个字眼,露骨到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那就是爱啊。很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他了,那个年轻人的傲慢、执着和强欲都很少见,后来那个正直的少年果然就像玉石那样碎掉了。而像夏油这样的人还会去爱,不知道对于他和对被爱上的人而言,到底幸还是不幸。”

“切,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在我的老家,这种感情也是稀有到见不到的东西。”加茂宪伦讪笑了一下。

真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看穿什么那样。然而过了一会,他的表情又变了,脸上重现了那副不知是天真还是残酷的笑容。

“什么爱不爱的,我都不感兴趣。不过这种感情能带来痛苦吧?这样想也真的很不错呢。”他笑嘻嘻地说,“……这样算是约好啦?六天以后的晚上十点,就是行动的时间。”

屋里挂着纱幔,看不清里边发生了什么。唯有室内弥漫着的丝丝缕缕的甜香,才让人隐约察觉到帐内的淫靡。

“悟,我回来了。”

门蓦地被打开,夏夜的熏风和虫声一齐涌入。室内寂静无声,似乎里边的人已经睡着了,可现在才晚间八点,天光甚至还未完全黯淡。夏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木屐在门边踢掉,走进柳杉铺就的地板,半跪到床沿边上。里边的人似乎瑟缩了一下,随后就被夏油捞了过来,抵在墙上亲吻。

被抓住双肩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五条体内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想要从这个沉默而凶狠的拥吻里挣脱出去。即便是普通的α,被他这样一挣,手臂大概也会脱臼。然而夏油傑死死地压制着他,很快五条就闻到了一阵醇厚而暴烈的酒味。他的酒力不胜,即便知道那是信息素的气味,而并非真正的酒精,还是感到了一丝醉意,在夏油怀里闭上眼睛。一个α和一个Ω,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会发生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似乎有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夏油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从他身上起来。

“……嗯?”五条没有醒,只能迷茫地睁开眼,绷带从他的脸上滑落。

夏油放开了他,从怀中拿出抑制剂,瓶口在手上轻轻一磕,一粒药片就落到他的手上,被他咽下。没有结番的α和Ω之间的吸引作用是没有那么强的,但是信息素的适配度甚至还有α和

Ω本身的情绪,都会成为影响发情的不稳定因素。

“没事。你现在显怀了,不适合做这些事情。”他低声说着,捏住五条的下颌,强迫他张嘴,把另一枚药片放了进去,又给他送了点温水。

吃过药以后,房里的甜味消散了一些。夏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很多事情他都有把握能够做好,但是比起照顾人,也许现在的他更擅长杀人。他的手掌也很粗糙,比起紧紧抱住对方,这样的力气更适合去握住刀柄和枪支,毕竟器械不像人体那样容易损坏。

室内的温度是预先调试好的,冷暖相宜,不会让人生病,也不至于热得出汗。即便如此,夏油仍然到浴室里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替五条擦洗身体。桶里冒着白茫茫的水汽,他半跪在地上,袈裟寄在腰间袒露上身,托起对方瘦长的脚,稍微触碰了一下水面。

“……会觉得烫吗?”夏油习惯性地问道。随后他意识到悟现在大概是无法理解语言的,无奈地笑了笑。五条还是和人偶那样什么反应,然而之前溅到水的苍白皮肤还是被烫红了。等水温凉下去一点以后,夏油才垂下眼去,引导五条将脚慢慢浸入桶中。

月光照进来,夏油不急不缓地揉搓着Ω的足心,其实这些都是多余的动作。五条的脸缺乏血色,双颊也微微凹陷下去,白化病人特有的头发在月下就像银丝一般,显示着异常的美丽。怀孕对于男性Ω的消耗尤其大,而他的生活确实一直都是动荡而且危险的,包括药物的刺激,不如说直到现在那个孽种还能活着就是一个奇迹。

可是悟自己却并未留下多少意识。有的时候夏油甚至会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徒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身躯而已。每当想到种可能性,夏油胸中就会一紧,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心脏…… 他最怕的,就是悟的身体出事。诱导剂对于脏器没有直接的毒性,可它在神经系统的作用是确切的,他不能确保悟能够百分之百的恢复。虽然他对悟一向有信心,可是新型药物的副作用风险是另一回事,这也并非关心则乱。

思及此处,夏油重新站起,用毛巾替五条擦干了脚,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五条的体温比之前升高了一些,颊侧泛上薄红,看上去比刚才有精神了。

“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怎么说也得看我一眼吧。”他将头靠在五条的腿上,隐约能够感受到血管的跳动。

过了一会儿,夏油察觉到一只手轻轻勾住了自己的刘海。抬起眼,果然是五条在全神贯注地用手指圈着那缕头发在玩。这种安宁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难得了,夏油不由得失笑,说:“算了,随便你怎样吧。” 五条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过了许久,他小声说:“那傑可以不要走吗?”

夏油微笑着抚摸他的脸:“不会的。现在我们就在一起。”他的语气很笃定,唯有夏油自己才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曾经的决断、残酷和痛苦都成百上千倍地折返回他的身上。

“你是不会成为那些人的牺牲品的。”夏油喃喃地说道,“那种事情,我不会允许……他们也不值得。”比起刚才那种誓约,现在向五条许诺的才是他的真心话。在他的心里实在压了太多心事,每一样都有千斤之重,可他也想不出更多的办法。

如今看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才是奢望。但是夏油也并不后悔,如果他从未走上这条绝路,说不定现在连跟高层抗衡的机会都没有。他也不会去后悔,因为那没有意义。

要走上绝路的人,也许能够绝处逢生,但更多人都是死在了半道上,并没有成为那个例外。夏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自己能够全身而退,或者说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这个。他希望五条能够活下来,最好能够从东京这个修罗场中离开,平平安安地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但要完成这个目标,自己至少不能……不能先他而死!

“过几天我会办一场宴会,有很多认识悟的人会过来。”夏油低声说,“那些人你都不喜欢。” 他温柔地笑了笑,“到时候悟要不要去别的地方避一下?免得那些猴子吵到你。”他的手指轻轻挠着五条的下巴,惹得五条不满地侧过脸去。

“不好……说了在一起的。”五条像猫那样趴在他胸口上,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原来都还记得啊。夏油知道他对刚才那些话还有印象,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收回手去。然而,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他的指尖却被悟轻轻咬住,五条柔嫩的舌头顺着手指一寸一寸往下,描摹着指节分明的轮廓。

“这是在干什么?”夏油感到小腹一阵紧绷,刚才的抑制剂大概也是白吃了。但他也没有办法跟五条生气,手指穿过他银白凌乱的头发,轻轻摩挲着,气息却有些粗了。

五条并不答话,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月光下他的五官就像由雪刻成的,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什么活气,就像传说中摄人心魂的魔物。

可是夏油并不恐惧,他知道,就算悟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是由他亲手养成的,从前往后,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窗外树影婆娑,月光也被枝叶切割成了细碎的无数片,在房中飘游,好像许多只静悄悄的眼睛在往里窥伺。五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断地往外看去,夏油揽过他,随手从床头捡起一枚小小的硬币,往窗口一弹。

只听“叮”的一声清响,系挂着窗帘的挂钩应声而脱,厚重的帘布娓娓而落,室内彻底陷入黑暗。

黑暗中,他扯过被单,两个人一起被衾被包裹,身体也紧贴在一起,而五条隆起的孕肚显得更为突兀。隔着薄薄的皮肉,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孩子在轻轻地踢着自己。

“别乱动。”夏油伸过手去按住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其实他想的这个孽种会闹得悟不舒服,但是在触碰到悟的小腹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万千种感情,难以言述。

理智上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感性的资格,可在这一刻,他甚至连嫉妒这种心情也缺如,只是怅然若失,又有一丝庆幸。

这个孩子还在,说不定是好事。

“我总觉得悟你还醒着,虽然没有证据。”他们就像少年时那样,在被子底下纠缠,即便室内比夜更暗。五条的气息中都带着浓而酽的乳香,体温也变得灼热,在黑暗里夏油只能凭借想象,想象苍白的皮肤染上胭脂般的痕迹,“……那你又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五条身上的睡袍从床边掉落到地上,但是没有关系,α的体温远比单薄的衣物要炽热。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能够看得清,夏油的长发垂落,缠绕在他的颊侧,漆黑与银白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那张俯视着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却又好像背负着千钧的重量,五条怔怔地望着夏油,可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痛苦。

他努力想了想,放软语气,说:“我醒着……也是喜欢你的。”

夏油蓦地睁大双眼,表情在那一瞬间变了,就像被一柄长刀从背后贯穿了心脏。可他不仅没有痛呼,就连一丝一毫的呻吟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

事后,五条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就算有药剂的作用,没有真的做到最后一步,但是这场消耗对于他而言还是太大了。

夏油从床上起身,身边人睡得很深,没有发觉他已经离开了床榻。这种时候也不能急着去清理了,体力不好又熟睡的人冒然碰过水,容易感受风寒。他在床边坐了一会,替五条掖好被角,随后便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往月光满地的院中走去。

古寺的地址原本就极隐秘,而他的属下也都值得信任,并不会、也不敢冒然靠近这里。有数百年寿命的松柏在夜风中簌簌响动,枝叶的影子就像水藻那样,仿佛在水银般的月华浮动。

内院的青石地板上,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孤寂地横在月光之下。

“再敢进入这里,就杀了你。”夏油淡淡地说。 “哎呀,果然被发现了~”轻浮带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随着“扑通”的一声轻响,身上裹着格纹短衣,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他身后。他是从四米高的树枝上跳下来的,普通人从这样的高度跃下大概已经摔死了,可是这个少年却毫发无伤。他的脸和关节都遍布这缝合过的痕迹,但还是能从这张脸辨认出来,他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人。

“是谁给你的情报?加茂宪伦么。”夏油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以他的身手,即便没有武器,他也可以空手绞死这个年轻的杀手。

“这个嘛,我要先保密。毕竟要是给对方知道了,我也是很麻烦的。”杀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咧开嘴笑了。

他这个答案和默认也差不多,夏油也懒得追究:“都无所谓,反正你是没有办法对悟下手的,也还不够资格。”他无声地笑笑,“如果让你的老板知道你出来接私活,确实是件麻烦的事情。”

“切。”杀手努了努嘴。

“到远一点的地方说吧,我不想吵到他睡觉。”

夏油走到内院口,在墙下驻足。这里是月亮也照不到的阴影,墙外就是茫茫的树海,这些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木聚起的浓荫比墨还要深,就像幢幢鬼影。

真人原本想跟过去,可是没走几步他忽然顿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夏油的眼睛。在黑夜中,这个男人的眼睛仍然有冰冷的光一闪而过,就像等待着咬断猎物喉咙的狼。

“过来。你在怕什么?”夏油轻声说。

杀手警惕地盯着他,终于向前挪动了几步:“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过几天你一定会凑热闹地来到这里。所以我要你做掉一个人。”

“什么人?”

“五条家的现任当主。他很谨慎,也很怕死,没有任何影像资料外传于世。”夏油顿了顿,“但是在那一天,他会被安排在会馆西楼的三层,走廊尽头的包厢里喝酒。”

夜幕降临,旧加茂别馆的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豪车。馆前树上缠绕着的彩灯,宛如夏花于枝头熠熠生辉。

“还是那么令人恶心啊,这种社交场合。”禅院真希冷冷地说道。她的声音偏低,但是在这种地方难保被人听到。

“真希同学……”在她身边,乙骨尴尬地笑笑,“惠,现在来的人都有哪些?”他回过头去问。今晚伏黑带来了从小开始驯养的警犬,对于寻人和追踪很有利。

“商界的人来了一些,大概是想着趁这个机会可以多谈些生意吧,”伏黑面无表情地看了不远处刻有碇纹的三菱汽车一眼,侧脸线条冷峻,“像园田这样的财阀已经过来了。这些人在东京拥有相当可观的不动产,不过在这里也只是一些小角色,实际上还是在为背后的高层出面捞金而已。”

不远处,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自伏黑面前经过,几个人自觉地往后退了一点。其实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今夜别馆临时招来帮手的仆役看上去都要比这几个年轻人光鲜一些。

跟周遭的衣香鬓影不同,这些年轻人赴宴时也穿着漆黑挺括的西服,就连真希这个女孩也是如此。他们来得很早,从白天就等待在这里,沉默地望着冠盖相属的车道。这里有一项好处,那就是从山底来到别馆的路只有一条,要想记住来客的身份很方便。

“这么多人过来,我们反而不知道夏油的目的是什么了……难道他是想要藏木于林吗?”真希喃喃自问。

“没关系,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五条老师的消息呢。”乙骨压低声音。

几辆黑色的跑车轰鸣着碾过山道,就像几匹矫健的纯黑骏马。车猛地在别馆门前刹住时,车前雪亮的灯光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禅院家的人也来了,”伏黑惠低声说道。真希在他身边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在原地并没有避让的意思,平光镜片在灯下折射出凌厉的光。

“鲣鱼干。”走在她身边的狗卷说。

“哎呀,是禅院家的大人来了吗。真是好久不见……”轿车刚刚停下,车门打开,那个姓园田的富商便凑了上去。在他身后,侍者周到地替客人拎着包和伞这类杂物。从半开的车门处,探出了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就像由铁打而成的,与园田伸出的手交握,却隐隐有一种倨傲。

“承让了,之后我们在船厂的投资,还请你多上心啊。”车中的老者回道。随后车门关上,径直驱入院内。只有最高规格的客人才能有这样的礼遇。而那是禅院家的家主,也是这一代御三家中少有的鹰派人物,也是与东京政商来往最勤的一个。虽然已经年过古稀,禅院家主仍然野心不减,始终在找机会广纳人脉,致力于让家族继续壮大。有传闻说禅院家的老爷子年轻时甚至和黑帮交情匪浅,因此在早年替家里攫取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为人也有种匪气,却和五条家一直有些不对付。

五条悟销声匿迹以后,由他一人支撑起来的五条家也逐渐走往下坡路,因此禅院家这位当主近来很是得意,风头颇盛。虽然说这场晚宴的主人跟五条悟似乎有着某种暧昧关系,不过那毕竟无伤大雅,对局面也没什么影响。

“夏油这几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么?就连七海先生那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情报了。”乙骨说。

“确实啊。夏油习惯于事必躬亲,基本上都会为磐星会出面,据说他的属下都很依赖他。但是这个人最近却低调了很多,时常闭门不出。”

乙骨愣了一下,“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伏黑说,“不过,最近都内跟‘鹤屋’齐名的那一家‘菓寮’最近接了不少大单,据说那家店的老板不久前才来过奥多摩。要知道他家的生意很好,如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老板也不会抽空上门出访。”

“你的意思是,老师果然在这里吗。”乙骨垂下眼,若有所思。眼前这栋别馆深居于山中,外表是纯和式的,带有江湖时代的风情。可实际上这里被改装过,宅邸的门只留下一侧,其余几面都垒起了坚实的高墙。前不久这里还是加茂家用来接待贵客的属地,易主之后的月余之内,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座监狱,”真希冷冷地说,“山林之中,原本就是易守难攻……夏油傑想做什么?”

“不知道啊,所以今天我们才来到这里。”

“其实夏油一直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可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之所以一直没有办法顺利调查,跟上层的阻碍也有关系。你们猜,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里面,有多少在私底下和盤星会有见不得光的交易?”

“就算没有,那些人大概也是怀着想要和夏油做生意的打算来的吧?”真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不过,我可不希望我的家族涉及这摊烂泥里面,虽然里面的垃圾够多了,但我还不想让那地方更脏。”

说话的时候,一辆颜色张扬的跑车从道上疾驰而来,直逼向她的方位。伏黑和她站得最近,见势不好,急拽住真希的手臂,想带她闪到一旁去。然而禅院真希的身形比他要稳得多,像磐石那样坚定不移,眼神不闪不避,直迎着刺向她的跑车大灯,面容如霜般冷峻。

跑车的动力很足,在她身前一米才堪堪刹住,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和服美妇,长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髻,随后垂下头来,推到一旁,恭迎她服侍的主子下车。

“咳、咳……这是谁?”乙骨被扬起的埃尘呛到,不由咳嗽了几下。今晚来往的豪车中,也没有这样张扬的。

“看车上的家徽,应该是禅院家的嫡子,禅院直哉。”伏黑淡淡地说,“之前五条老师带我去禅院家挑衅……不,走访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人。能力不错,为人很不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原本还想告诉乙骨这个人在私德方面的评价很不好……但是看着乙骨呆愣愣的侧脸,伏黑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性格认真的前辈大概是无法理解这些事情的吧! “哎呀,这不是小真希嘛,好久不见。”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金发挑染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眼角上挑,刚一落地就转向了直立在原地的真希,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忽然伸手扣住真希的下巴:“你也接了请帖?没有想到啊,在家里那样不懂规矩的妹妹来到东京也会攀附别人了,只可惜女α是没有办法怀孕的吧?”

“你……!”伏黑在原地停住,死死地看着禅院家的嫡子,他没有想到这个人如此放肆,会在众目睽睽下对前辈出言不逊乃至出手。可是这种时候和对方发生矛盾,会干扰到今晚的调查计划吗?他的怀里就藏着刀,跟禅院直哉对上不一定会输,可是对方并不是真正的废物,如果暴露他们带着武器来赴宴,那就全完了。

“惠,你别管。”禅院真希横了他一眼,冷声喝道。

怎么办?他的大脑飞速思考,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为什么会出事……最坏的一种情况,那就是禅院直哉是夏油派来打探他们虚实的斥候,虽然这种猜想很荒谬,但实际上他们进退两难了。

从身后传来“嗡”的一阵金属蜂鸣!

冷汗已经薄薄地浸湿了伏黑的背脊,他往后看去,然而乙骨的动作比目光还要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格开了直哉,把他按进灌木丛里,碎叶静静地在地上落下。这场宴会禅院直哉姗姗来迟,绝大多数客人已经进到别馆里面了,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矛盾。乙骨半跪在禅院直哉身上,膝盖抵着他的胸口,用一把长刀抵在了他的喉口,就是刚才他碰真希的位置。

“憂太?”禅院真希也有些愣住了,她原本想自己从直哉手里挣开,可是乙骨却先出手了。

“不要随便碰我的朋友。”乙骨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那把被他握在手里的刀甚至没有开刃,却莫名让人心中发寒。

“你……是什么人?”

禅院直哉也呆住了,面上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自己会因为挑衅家里一个不起眼的女孩而被人威胁,更没想到这个年纪比他小上至少十岁的少年出手这样快,准且狠,他甚至没有反击的机会。看他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多么好的货色,今晚的宴会能让这样的角色参加么?而且为什么他身上会带刀?就算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长刀,被这样一个人带来这里,也是十足危险。

“我是五条老师的学生。”

“悟君吗?呵呵,那还真是不奇怪了。”禅院直哉目光移到一旁,注意到了阴影中的伏黑,眼神闪了闪,“……这位想必是惠君吧。”

“嗯。”伏黑简单地应了一声。

“你跟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那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伏黑轻声说道,“当然,禅院家也是。”

禅院直哉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背着车灯,忽然出现在眼前。乙骨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收回长刀,闪到一边。

“哎呀,这里真是热闹呢~”那个人的声音极度粗哑,语气却很娇媚。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妇人,正是服侍自己的那一位,鬓发有些乱了,正畏缩地站在一旁。

看就知道,那个人并非是普通的仆役,大概是管事之流的人物。被一个没有来历背景的毛头小子打倒这件事,禅院直哉完全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眼下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却都是被拉下来了,他不由得暴怒,朝女仆大吼:“叫你多管闲事了吗?废物!”

“少爷……”女仆吓得跪倒,额头抵在地面上。

“你,又是什么人?”直哉问道。

“呵呵,人家是夏油大人身边的属下,叫我拉鲁就好。听说这里有人闹事,我就过来看看。” 那个不男不女的人妖看了他一眼,眸中有精光闪过。

禅院直哉从那种无声的压迫感就能明白这个人是个好手,不由心中收紧,语气也放缓了一些:

“那现在证据确凿了,我被人无故袭击,你们这边总归需要一个交待吧。难道出来赴宴,还要带刀吗?”他很精明,故意没有提到自己调戏真希的事情,倒是先把对方的要点强调了一遍。

“夏油大人说了,他亲自邀请的客人,带什么都可以哦。”拉鲁微笑着望向几个年轻人,柔声说道,“几位都是贵客,没想到真的都会过来,真是荣幸。”

“那还真是多谢了啊。”伏黑淡淡地说。

“哎呦,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以后说不定还能有别的联系,大家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拉鲁掩住嘴笑了起来,“小哥你那么俊,一看就讨人喜欢哪。”

“那这个人该怎么办?”伏黑扫了一眼重新站起来的禅院直哉,这个贵公子刚刚差点被殴,现在气焰也收敛了不少,华贵的羽织上也落上了碎叶,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空气里的温度似乎也低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伏黑惠和禅院家有着某种关系,实际上他是应该和直哉水火不容的。从前五条悟还在的时候,这个少年看上去冷漠而不理会世事,可是现在他竟然直接将矛头指向了禅院家的嫡子。

禅院直哉也有些不可置信,他舔了舔嘴唇,嘲讽地笑了:“怎么办……?这里有人够格做这个决定么?”

他其实没有把这个清瘦的少年放在眼里。五条悟被废掉以后,伏黑惠唯一的靠山没有了,对自己更是不值一提。就算是夏油傑在这里,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已经沦为胎床的人而驳了他的面子。

这样想着,禅院直哉不禁冷笑了起来。

“关系亲近的人才能够坐在一起吃饭,在下箸之前就挑起事端的人,我们是不欢迎的。”拉鲁说,“直哉先生,您今晚先破坏了这里的规矩,就先请回吧。”

庭园深深的回廊之中,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浮现。其中一个人身穿白衣,在夜中也要显眼一些,另一个则低垂着头,在他脚边有一黑一白两条狼犬在匍匐着行进。有风吹过,满园都是松柏簌簌的响动,仿佛骤雨落下。

“惠,能够确定夏油的方位吗?”乙骨问道。

“应该没问题。”伏黑说,“请柬是夏油亲自写的,玉犬能够通过上面留下的气味来找到人。”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其实夏油应该是懂得消除气味的方法的,但是他没有,别馆甚至没有禁止我将玉犬从厢房领走。我比对过,只有那封给我们的信笺是手写,也许他也在等我们。”

“这样……”乙骨沉吟。

“今晚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夏油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说他想要在今晚,在众多世族政商中挑选一头巨鳄做生意,可是为什么要将这处别馆修的像战争时的堡垒?可是如果他想要绑架那些人,又为什么要故意留信息,叫我们去跟他见面呢。”

“前辈,你的顾虑没有错。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而且五条老师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在黑暗中,伏黑的眉头深深锁起,“如果那个人真的想要锁定我们,说不定现在子弹已经穿过我们的太阳穴了。他是个可怕的对手,还记得那天他带着重狙突袭别馆吗?那时他只有一个人。”

“嗯。”乙骨点了点头。他想起那天忽然穿透了钢化玻璃的枪口,当时那个杀手想要狙击五条老师,却失手了。也许他原本是瞄准了的,但是有人抢先击中了他,最终是尸体扣下了失去准星的扳机。而乙骨是第一个目击那具尸体的,他还记得那个人被高高地悬挂在树上,就像被伯劳杀死的鸟。

“他太危险了,而且不可控制。那些门阀,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废物而已。可是夏油是真正具有威胁的那种人。”伏黑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也许今晚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失手,等待我们的就是死。”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惠你是否方便……”乙骨犹豫着说。

“什么?”伏黑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可以信任的前辈在这种时刻还会脱线。 “我其实想问,夏油和老师是什么关系?”乙骨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惠的话,你跟五条老师比较久吧,也许知道些什么。虽然只是我的直觉,但是五条老师对那个人似乎没多少敌意。”

“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笨蛋罢了。五条老师就是那样,会无条件地相信别人的笨蛋。”伏黑说。

果真如此吗?乙骨也有些无言,可也不好再问。两人在夜中跟着玉犬往前探进,心也不知道该安放在哪里。如果他们的老师还在的话,两个年轻人不至于背负这样沉重的压力,因为五条悟是他们最大的靠山,很多事情遇上他都不再算是什么事,都会迎刃而解,但他也是他们唯一的靠山。

现在那个人不在了,他们只能靠自己。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面积宽阔的和室,铜板屋顶,其余的结构都是实木的。在屋前守着一个高大的黑人,戴着顶夸张的白色帽子,像是在等待着谁。乙骨认出了这个人,他们曾经还算是共事过,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米格尔,是从国外来的,身手强悍。之前老师看中了他的能力,把他派来作为自己的陪练,兼任保镖之类的杂务,但在老师去京都以后那个人也离开了,原来是回到夏油这里。

天上的流云忽然遮蔽了月亮,庭园陷入暗昧。

“米格尔,好久不见。”乙骨疾步上前,在还没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逼近了那个黑人,将未出鞘的长刀抵在对方的心口上,低声问道:“夏油在哪里?”

“哈?”

米格尔惊得大叫,他刚刚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年轻人正在朝这边奔来,却没有想到只是乌云蔽月的功夫,他就已经被近身了。要挟他的是那个叫乙骨憂太的男孩,他的身手比之前更进了一步,简直形同鬼魅。

“停,停一下。”但他毕竟也是一员强手,镇定下来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更何况夏油派他守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和乙骨憂太刀兵相对。米格尔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我在这里不是为了和你们厮杀,夏油给我派的任务没有这一条。我只是守在这里,禁止你们两个以外的人通过罢了。”

他顿了顿,侧过身去让出一条道来:“夏油就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们。”

话音刚落,一黑一白两头玉犬已经急奔到他的脚下。随着呼吸,玉犬吐出了危险的低吼,口中利齿横生。它们的主人是个清瘦的少年,从回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面容冷漠:“几个月前夏油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下属理应也该被审查,是五条老师保下了你们。”

他往四处看了看:“玉犬刚才也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可是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夏油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米格尔的日语本来就有些蹩脚,逼问之下更是冷汗都渗了出来,

“这些问题,只有夏油才清楚。毕竟他是布置全局的人。”

“算了,惠。”乙骨忽然扬起手,隔在了伏黑和米格尔之间,“他也只是棋子而已。”

“……是。”伏黑应道,低下头去抚摩自己的那两条玉犬。

“米格尔,就请你为我们推开门吧。我不知道房间到底是哪一间。”乙骨看向了另一边。

米格尔顿了一顿,明白这番平淡的话里也有乙骨自己的考量。他大概是猜测到房间里设伏的可能性,所以仍然不让他离开,这样的话至少手头还有一个可以跟夏油谈判的筹码。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可以动摇夏油的决定,不过对于那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可以拿来谈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然而这也反应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自己有什么异动,随时就可能沦为这刀俎上的鱼肉!

好想赶紧离开啊……米格尔忍不住在心中哀号,如果只有一个伏黑惠他倒还没有那么忌惮,可他清楚乙骨憂太的实力,那是被五条认可过的强手。如果今晚他被殃及,可是做鬼都要去缠上夏油的啊!

无论如何,面上总该是不能露怯的。他转过身去敲了敲门,只觉得如芒在背,低声说:“夏油,他们过来了。”

“知道了。”从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房间内灯光昏暗。然而门被推开的瞬间,乙骨和伏黑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着袈裟的男人。乍看夏油细眉长目,耳廓低垂,宛如寺院殿中供奉着的佛像。然而定睛看去,他们才知道其实远不是那回事。在夏油身上背负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凶气,像是被陈列在案上的刀,即便刀身上刻满阿罗汉像,却不知道饮过多少人的血。

夏油也注意到了这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瞳仁大而深,眼眶有些青黑,看上去就像个憔悴而阴郁的学生;另一个五官漂亮到了锋利的地步,眼形狭长,嘴唇很薄。他看人总是喜欢打量他们的眼睛,因为双眼能够告诉他很多情报……这么多人里面也许只有悟是例外,因为那双空茫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在仰望晴朗而渺远的天空。而这两个年轻的男孩甚至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杀意,他们死死盯着自己,就像忍不住露出獠牙的年轻公狼。

夏油也知道乙骨身上带的武器只有那柄长刀,伏黑身上的武器不止一件,都是近身才能用的短兵器。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所谓让这些年轻人把“东西”带进来,因为实际上在他眼里这些手段也是藏不住的。

“喂,夏油,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米格尔在门边突然开口。凝滞的空气光靠五感都能察觉,他确实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

“去吧。让真奈美和利久他们有去休息一下。那些客人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他们时时看着。” 夏油笑着说,“至于拉鲁,应该是不用去管他的。”

“这样啊……”米格尔的脚步在门前停了一瞬,随后点点头,走了出去。

现在室内只剩下三个人了。夏油傑,乙骨憂太和伏黑惠。

“又见面了。”夏油微笑着朝他们举杯致意,在他面前立着一瓶烧酒,刚刚在他们来之前,原来这个人就在此处独酌。

“祈本小姐还好吗?”他问道。

“她很好。”乙骨说。

“有没有标记她?我指的是成结的那种。”

“还没有。而且,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确实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她很爱你……α不应该错过这样的机会,否则会后悔一辈子。”夏油不以为意地笑笑,“年轻人的成长还真快,只是月余没见,你们的眼神跟那时已经截然不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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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疏朗,听起来跟一个温和的前辈在关照后辈没有什么不同。乙骨本质上是个纯直的人,如果对方伤害到了他重视的同伴和师长,也许他会暴怒,可是眼下夏油似乎只是在跟他们叙旧。而伏黑同样在沉默,因为很久以前他确实听说过这个男人和老师的一些传闻,尽管五条从未跟他提起,可是有一些事情是掩饰不了的,不过看人是否选择直视那些痕迹而已。

此前他从来不让自己去看,去想那些事情,可是现在不得不面对了。

“你和五条老师是旧识吧?”伏黑说,“我想知道他的事情。”

“‘他’是指悟吗?我还以为你要问你父亲的事情。”夏油低笑。

“那个人抛弃了我,我对他不感兴趣。”

“真是无情啊,但是你想知道关于悟的事,那就和你的父亲脱不开干系。”夏油摇了摇头,继续为自己斟酒。

从瓶中的水声能够听出,这里面剩余的酒其实没有多少了,可是这个人竟然没有一丝醉意。伏黑警惕地望着他,心中忽然有些悔意,他察觉到夏油应该早就料到他会问什么,在这样急迫地时候,自己竟然因为私心问起了关于五条老师的过去……其实老师从来不和他提起这些事,在他面前总是笑嘻嘻的,却让人看不透。他原本也以为自己不会好奇,可在此时却终于面对了自己。

借着灯光,他有些不安地望了乙骨一眼,却看到前辈窘迫地笑了笑,对他露出安慰地表情。 “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在上小学吧?只是个孩子而言。”夏油说,“那些过去原本和你没有关系……可是最后还是让许多人的人生改变了。”

“那时我和悟也跟你们差不多大吧?但是警部的人手比现在要少的多,当年我们在警校是第一和第二名,就被派去执行任务了。那原本该是一个没什么难度的护卫任务,对方只是个孤女而已,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和盤星教有某些联系,被灭口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最后的证据就在那个女孩身上,因此夜蛾部长让我和悟把她带回来。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就在与警视厅大楼相隔一条马路的地方,我们遇到了伏击。那个孩子死了,悟也差点就死了。而动手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在许多个夜晚,我也曾经这样质问过,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要找谁去问这个问题,也得不到结果。”夏油低声说,“后来我成为了黑道,找到从前盤星教的法人,把他的头用枪轰掉以后取而代之,才逐渐摸出了线索。当年那个所谓的护卫案根本就是幌子,你的父亲不过也是被人家利用的一把刀罢了。盤星教与上层的来往密切,私底下有许多见不得光的生意……麻药的交易链只不过是其中冰山一角罢了。那些人知道悟日后会成为五条家的家主,但他是绝对不会和他们一派的,因此设了这个局,一石二鸟,不仅把那个可以作为证人的女孩抹消,也顺便可以拔除一个将来的威胁。”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双手摊开,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好像忽然又变回那个愤怒的少年了:“多么讽刺啊!要想知道这些的代价,就是让这双手上沾满罪恶和鲜血。如果我还在警部,是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这些情报的,也没办法对那些人做什么。”

“……五条老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伏黑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

“因为在他眼里,你们都还是孩子。你们有知道这些事情的权利,但是伏黑你从来没有问过他吧?在我走以后,他就收养了你,即便你的父亲曾经将他的腹腔刺穿了,那场手术做了六个小时,我一直在外面等着。”夏油低声说,“可是,这一切都是凭什么呢?因为悟是最强的,所以什么事情都要由他来承受么?直到现在,那些人仍然不肯放过他。其实我也相信他都能做到,可是……”

他忽然沉默下来,盯着不知何处的远方出身。袈裟下的身躯好像一具磐石那样坚忍,不知道压抑了多少心事,又经历过多少风霜。

许久以后,夏油终于用低得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可是,那个时候悟也还是孩子啊。”

茶室的陈设都是上世纪留存至今的古物。说话时,天花板角落的壁灯里钻进了一只飞蛾,不断绕着炽热白亮的灯管飞舞,屋里的光线也随之明灭。

“你叫我们过来,讲这样长的一段话,不是为了讲故事吧。”伏黑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确实,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夏油笑了笑,“把悟带走吧。” 一个可怕的想法逐渐从脑海中浮现,伏黑考虑过今晚的宾客里有夏油的目标,却没想到原来这个范围波及了所有人。而赴宴的人不仅不知情,还做着生意上的美梦,却没想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死局。

这个三面密不透风,只有一条出口可以通往外界的建筑根本不是什么别邸,而是一个架在火上烧煮的瓮,等那些人意识到的时候,水温已经沸腾,不可能再逃出去了!

伏黑的双眼蓦地睁大:“你疯了?别馆有这么多人!”

“那又怎样?每年日本死去的人,可以填满几十个这样的屋邸。像你这样冷酷的年轻人,应该会自己做出决断的。去选择你们想救的人吧!悟现在就在别馆之外,我让人将他安置在车上,有玉犬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

夏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乙骨走上前来,接近他的三步之内。三步在剑道之中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如果这是一场对峙,后一步拔刀的人就会死去。

“让计划终止。”乙骨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十年。这场棋局已经开始自己运转,不是靠你我的力量就能让它停下的。我对死也无所谓,可是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一切只会失控,就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那样崩溃。”

夏油放下酒杯,朝他们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快去吧,谈话也到此为止了。我还要见下一个客人,你们最好不要与他碰面。”

夏油坐在和室之中,独自饮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直朝胃里灌去。这种烧酒的酒精度很高,可是他并没有醉意,也不是为了买醉才在这里痛饮。

外面的宴会大概正酣吧?他无声地笑了,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尽。

“是十四代的龙泉啊!还真是大方。”厢房之中,白须鹤发的老人开怀畅饮,他的声音粗犷,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豪气,看上去就像老派的黑道组长。

三个美貌的Ω环绕着他,为这个滥饮的老人侍酒。他是禅院家的家主,已经年过七十,却比大多数年轻人还要精悍。喝到畅快的时候,他将上衣褪了下来,举起酒瓶豪饮。而身边的仆役也只能退到一旁,互相交换着眼神。禅院本家的人都知道老爷子嗜酒,而据说只有这一间包厢里上了这种最顶级的大吟酿,心想那个还未露面的夏油其实是个聪明的人,倒是会投其所好。

在这场宴会之前,很多人就已经在私底下猜测,夏油想要跻身上流,从黑道之中洗白,因此才邀请了那么多政客还有豪商来造势,而御三家的家主则是这些人之中最有价值的宾客,他们象征的不仅是财富,还有从古代沿袭而来的地位与权势,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上去夏油傑确实给了这些华族相应的待遇,当大多数客人留在楼下看热闹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安排在包厢里,清静地喝酒,品茶,确实并非一般的周到。

“即便是东京的新贵,也不得不倚仗老爷的地位与声势。”管家古馆说。他跟随家主多年,说这句话并非奉承,而他的主人也不需要被奉承。实际上在几十年前,战后经济刚开始腾飞、环境最为混乱的时候,禅院家就在走私生意里面捞到不少金。虽然现在他们早已洗白,可是直到现在仍然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是吗?只可惜我其实并不喜欢大吟酿,这种酒的价值更多来自世人加在其上的声名,而并非出于真正的口味。”禅院直毘人冷笑,“这样入喉寡淡的酒,和水又有什么区别?”

“您的意思是?”古馆沉吟。

“五条悟已经失去意识能力,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五条家能够就此衰落,我当然是会痛饮一番来庆祝的,只可惜现在这个局面似乎更麻烦了。”禅院家主低声说,“今夜似乎有不得了的人过来。一瓶酒不过是障眼法,我看夏油想要的可不止那么多。”

“那他想要什么?难道跟禅院家的合作还不够么。”

“我也不知道,这些只是预感而已,不过我的预感格外准。”禅院家主抚摩自己颌下的胡须,忽然压低声音:“……夏油来了。”

“我去看看。”管家立马应道。

“不用,我亲自去。”禅院家主将酒杯重重按到桌上,起身说,“我也很好奇,这个买下了旧加茂别馆的年轻人是什么样的。”

他甩开一屋子的仆役,大步往屋外走去,像个喜爱看热闹的巷边村夫。其实包厢的隔音很好,只是楼下陡然升温的气氛仍然吸引了老人的注意。按照那种不成文的规则,作为家主他是不必从房间里出来的,而是应该端坐在房间里等待主人问候。但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这样按部就班,最坏的结果或许就是……

死。

加茂旧馆虽说只是供休憩的别馆,实际上面积宽阔,宴厅里的设计东西参半,热闹得就像从前鹿鸣馆里的晚会。不知何时,黑袍袈裟的男人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像一把刀那样切入了锦衣华服的人群,在他经过的时候那些客人纷纷散开。所有来赴宴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和尚,寺院里的和尚不会大动干戈地邀请许多人来这种奢靡的饷宴,也不会那样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之间,对每一个人都像相识多年的老友那样周到而热情,也不会让与他眼神交汇过的异性脸红心跳。如果说不久前的场面只是繁华而热闹,在夏油出场以后局面简直就要陷入癫狂。

这就是磐星会的首领?比起一个僧侣,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在地下世界里翻云覆雨的帝王!

禅院家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此时夏油正在微笑着跟一个华服的β交谈,那个孩子禅院家主也认得,是齐藤家的长女,继承了家族在箱根的地产和酒店,在生意场上是一个干练的角色,此时耳根却有些泛红。夏油微笑着与她碰杯,眼神却不经意般往上扫了一眼。禅院家主知道他在注视着全局,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视线,就连自己也不是例外,夏油知道他在高处看。

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便视角是俯视的,可是禅院家主也明白,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无法达成这样的关系了。今夜掌控一切的是夏油,而不是他。

还真是高调啊……这个夏油傑,禅院家主在心中想到。如果自己还是那样年纪的年轻人,一定还会生出争高下的心吧?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也老了,老到再也没有那样桀骜的性子,甚至有些庆幸他不中用的嫡子最终没有出现在这里。

对了,今晚似乎真希,还有甚尔的儿子也来了。他将目光从夏油身上移开,在泱泱的人群里搜寻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两个孩子的身影。这些年来虽然他并没有怎样关心过他们,但是今夜在车里,疾驰过山道的时候,他似乎看到男孩和女孩的脸在窗前一闪而过,都是一样刀削般锋利而俊美的容貌。禅院家的人大多都生着这样一张脸,包括甚尔也是。

禅院家主漠无表情地望着别馆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茫茫黑夜,玻璃上倒影出他白须白眉、苍老而深刻的脸,忽然想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比如很多年前他的兄弟侧室产下了一个逆子,那个男孩从小在家族里就格格不入,有了可以离开家的能力以后就消失了,后来他也断断续续听过那个人的消息。比如他在黑市里接杀人的单子,做了见不得光的杀手。禅院家当然不能允许有这样的污点存在,就把他除名了。后来听说他也有了妻儿,消停过一段时间,可是最终已经陷入烂泥的人是无法回头的,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重创了五条家的贵子,差一点五条悟就死在重症监护室里。

多么讽刺啊。如果五条悟就死在那一天也不错,可是最后死掉的却是甚尔,那个叛逆作为败者死掉了,给所有人留下了一堆麻烦。在他死后禅院家主是没有打算叫人去收捡他的骨灰的,背离家族的人不值得那样的待遇。但有时在酩酊大醉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年禅院甚尔没有去掺和那件破事呢?

其实当年的事他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禅院家历来和五条家不对付,为了避嫌,作为家主他才没有做任何表示。他也曾经想把伏黑惠带回禅院家,可是那个孩子却被五条悟强行带走了。逢年过节时,五条家的小子还会故意把惠带过来,在他们面前晃几眼,也是十足可恶。但是最终他也没有跟惠君讲过甚尔的事情,因为看上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父了。

有些事情,晚了就是晚了……

回忆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但人在这个年纪,禅院家主也只把这当作是心脏方面的一点小毛病。

从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让人将今晚惠君和真希的行踪报告给我,古馆。”他没有回头,只是吩咐。

“是,老爷。”管家躬身应道,“可是现在,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与您知会。” “什么事?”

“加茂家的那个‘污点’,加茂宪伦,就在三分钟前已经到达别馆。”

夜色中,伏黑和乙骨静悄悄地从庭园中的小道,来到大门近侧的走廊上。玉犬走路不会发出声音,却很尽责地执行着寻人的任务,带领他们行进。

从这里可以看到门外,在别馆外徘徊的守卫大概有几十名,或许近百,比他们原先预计得还要多。但也不奇怪,这些人里面不仅有磐星会的成员,也多的是宾客的保镖。经受过五条老师的训练,伏黑和乙骨都看得出来,那些西装革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藏着匕首或枪支一类的武器,却没有亮出来。也许这些人所奉侍的主人和家族之间互相有些龃龉,那些像蛇一样潜伏着的武器却在无声地警告着对方。

屋内暖意融融,屋外的空气却在夏夜冷得将要冰凝。

“惠,你去找五条老师。我有些事情,”乙骨忽然拍了拍伏黑的肩膀。

“什么?”

伏黑有些愕然,扭过头去,却看见乙骨的面色却迅速沉郁下去,眼神也变了,就像生铁那样冷而坚硬。他知道这位学长平日里虽然是个优柔的人,但是在危急时刻总是格外敏锐而可靠,好像变了一个人。

“那我先过去。”他没有多问,点了点头说,“之后在‘那个地方’汇合?”

“好。”

乙骨应道,随后便往相反的方向离去,消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别馆出去的通道只有一个,伏黑也往门外奔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也很乱,光凭这种程度的奔跑其实是不足以让他的心如此失控的,可现在有许多事像丝线那样缠住了他。在得知往事以后,他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五条老师,此前他可以选择不去直面那些真相,老师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可是夏油傑当面就讲那层雾给消去了,过去就像海潮退去的礁石那样浮现出来,而上面的斑斑血迹却从未被海水带走。

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我的父亲,曾经杀死过我的恩人……

他面无表情地奔跑,甚至没有开口喘气,以免泄露行踪,可是紊乱的心跳仍然出卖了他。热血涌上的时候,他甚至想笑,放肆地大笑,尽管他这一生从未那样笑过。

面对那个黑衣广袖、身披袈裟的男人的笑脸时,无论如何伏黑都觉得违和。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反应过来,那种违和感来源于哪里。一直以来,夏油的心大概也在背负着这样的痛苦吧?原来深陷地狱的鬼,并不是在恸哭,而是用笑来讥讽嘲笑着世间,还有无常的命运……

他低下头,脚步也随之迟缓,在黑夜里奔驰的男孩终于停了下来,无声地仰望天空。有保镖想要拦住他,却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知道这个黑发清瘦的男孩曾是五条悟的养子,更是禅院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因此今晚也被邀请到这里。伏黑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知道那些人是用怎样恭敬又微妙的目光打量自己,可他并不在意。

现在他要想的就是,怎样把五条老师救出去。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偿还那样的恩惠,可是至少现在他需要找到老师,把那个人从泥泞中带走。夏油甚至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退路,他在港口上准备了一艘轮船,今晚他和几个前辈,或者只需要一个人带着老师离开别馆,去到船上,就能远离纷争,在异国安稳地度过余生。

上百辆豪车停满了别馆前的空地,有些赴宴的客人并不是独自前来的,他们的仆役和保镖也能组成一支车队。但这恰恰方便了夏油的计划,要想将一棵树藏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隐入林中。那辆车没有任何标志,看起来跟别的豪车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确认方法就是用训练有素的警犬循着气味找到它,而事实证明,这个方法确实管用。

在钢铁丛林一般的车群中,伏黑惠在一辆毫不起眼的轿车前停了下来。玉犬围绕着车门打转,不时抬起爪子敲打车门。

“好孩子,”伏黑摸了摸它们的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夏油给的钥匙打开车门,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后座上被裹在羽织里的人影。

在看清那个人的瞬间,伏黑感到全身的血液冷却,大脑也是空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巨大的落差与失望还有疑虑淹没了他,也许那百种情绪里还有恐惧,可他已经顾不上了,握在车门柄上的手上也在颤抖。

适应了黑暗的视野里,逐渐浮现出一张苍老的脸。伏黑认识这张脸,从前他们见过,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和五条悟也有那么一丝相似。

怎么回事?他不断强迫自己思考,却完全理不清头绪。

在车里的人不是五条老师,这个人是五条家的家主!

旧加茂别馆,大厅。

夏油跟宾客们交际,宴上觥筹交错。他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完美,即便厌恶人群,在这样的场合仍然面带微笑,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可以挑出错的地方,仿佛是一个从十二岁开始就出入宴会的公子,而不是出身于东北岩手乡下的庶民。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忽然走到他身侧,朝他低声说道:“夏油大人……来了。”

夏油面色未改,只是笑了一笑,说:“知道了。”他转向众多术师,举起手中的酒杯,颔首示意:“各位,我有一位朋友来迟,两人之间有些话要谈,但恕招待不周。”

赴宴的宾客看着他就那样离去,都有些惊讶,因为他们原本以为来到这里的人已经是全部了,却没想到还会有客人迟到,而夏油甚至会和他单独谈话。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怀着各种身份或头衔,他们也都怀着某些心思,想要跟这个有黑道背景的东道主建立起类似于盟友的关系,毕竟局势混乱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在浑水里捞金的时候。

那个神秘的客人是谁?心照不宣的眼神开始在厅堂之中蔓延,已经有人派仆役去打听情报,得到消息后却都沉默下来,缄口不言。

“真是好久不见了,”加茂宪伦微笑,“不对,好像也没有很久,毕竟也才过了几个月而已。”

“这些天的流逝总比过去十年间的都要快,稍不注意就到了今天。”夏油说,“原本我还以为要更长一些,没想到原来那么快。”

“跟自己的Ω在一起,时间当然会快一些的。”

和室当中,加茂宪伦笑着抿了一口酒。跟今晚所有前来的贵人不同,他是独身前往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供驱使的仆役,只是举着一把黑伞,伞檐垂下,遮住半张脸,就那样慢慢地走进了别馆之内。而夏油傑与他喝酒的和室是庭园最深处的那一间,在门外守着的保镖也无法听见里面谈话的声音。在走廊上有几个磐星会的人在巡视,禁止任何人接近。

“是吗,”夏油说。

“我没有Ω,倒是曾经有过一个感兴趣的对象,只是那个女人在很久以前也死掉了,只是妄自猜测你的心情而已。”加茂宪伦笑着说,“怎么样?这么多年来,终于如愿以偿的滋味,应该很甘美吧!”

“真是奢侈的说法,”夏油也笑,“为了这一个月,要花十年时间……不过,我也确实很久没有那样满足过了。”

“我也是。五条悟失势以后,局面真的对我们这些人要有利了很多。”

“也包括诱导剂在黑市上的生意吗?今天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甚至有人在都内的最高裁判所任职。你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说项,过不了多久,这种药物就能在市场上合法贩售了。”

诱导剂。听到这个词,加茂宪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夏油竟然就这样直白地把最尖锐的问题给点了出来。很多人都猜测夏油经手了这道生意,但他知道其实夏油并没有。也许那是因为用了诱导剂,五条悟才落到如今的境地……可这都是夏油自己选择的,不是么?他暗中思忖着,随后又笑了:“那么,承你吉言了。”

“不,”夏油淡淡地说,“我只是不希望今晚你来碍事,仅此而已。”

“碍事?你想做什么,在今晚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寻仇吗?那大可以放心,无论谁生谁死,我都不会在意。”加茂意味深长地说,“不过,御三家的几位当家,现在都在一层,每个房间都把守森严……这样的安排还真是有趣。”

“被你看穿的话,那也不奇怪……所以我才请你别碍事。”夏油细长的眉毛扬起,“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如果想要独身自好的话,就不要牵扯进来。”

“跟我没有利害关系的我当然不会管,但是夏油,你真让我吃惊。”加茂宪伦笑了笑,“为了一个Ω,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五条悟还是当初那个贵子,与他结合对于你而言也没有任何好处。五条家主是不会放过那样资质优异的Ω的,作为当家,他只会把任何有利的资源尽其所能地去利用。”

“当然,”他轻轻地,蛊惑一般地说道,“也可以把那些人做掉,不就万事大吉了。”

“你还真是很了解我。”夏油说。

“也许吧,毕竟我已经看了你们很多年。从那时起我就很好奇,你会疯狂到什么地步。”加茂竟然有一丝得意,“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你看上去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五条悟跟你在一起,竟然看上去也和个普通学生差不多。我也曾经看见过你们走在一起,就好像两个享受青春的年轻人,可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大概不知道你是以怎样的眼神看着五条悟的吧?在我看来,其实你比那些家族里的长老还要可怕,他们只是想着怎样利用悟君,可你……”

他低笑了一声,“可你看上去,简直就想把他吞吃入腹!”

室内的光线很暗,这原本是一种暧昧的氛围,但也可以足够压抑。夏油的眼神阴沉,在某些程度上他们是相似的,都可以为了目的不则手段,只是采取方法上的不同,一个更加阴险,而另一个更加残暴。就好像两头樊笼里的野兽,迟早会像对方亮出利齿。

“听起来这真像在指责,不过就当这是称赞吧。”夏油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也猜到你会应邀来到这里,就算我不邀请你,也会有别人会过来。警部上层在黑道里也收买了不少人,‘夏油傑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他们最好奇的事情吧?像夜蛾部长那样正直的人物,更是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其实我想要的也很简单,只是想和我的Ω一起生活,说不定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每天回到房屋里,有个人跟我说‘欢迎回来’。”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深不见底的眼神也柔和了,似乎真的陷入了那种假设的生活里面。

“你想要的真有那么简单?要知道,那些人最忌惮的不是整个磐星会,而是你的野心。”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啊,”夏油耸着肩笑了,“可这也不简单吧?我是从岩手那种穷地方来的,一步一步往上爬,如果不用尽全力,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我已经习惯了做什么都很用力,而有人觉得简单,只是因为你们原本就站在那样的高处而已。”

“这倒是不错。”

加茂点头:“……其实五条家主在他们眼里没什么价值,没有五条悟,五条家就什么都不是。

比起他,上层更重视你的答案,我想他们也会认可你的理由。”

别馆主楼的二层长廊很深,延伸到尽头是一扇深黑的窗户,偶尔有光线闪过,是有人在底下巡逻。从楼下不时传来人声,却比之前冷清了一些,夏油离开以后那些宾客纷纷耳语,很多人已经知道加茂宪伦来了,都在猜测他的来意。

真希和狗卷守在二楼,听着那些蚊蝇般的絮语,两个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找到了五条家主待的包厢,可是却不知道如何进去。跟别的房间相比,它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异常。

“进去吧。这些房间都有窗户,如果杀手从那些地方进来,我们守在门口是没用的。”真希环顾四周,喃喃道,“真奇怪……这里一个仆役也没有,五条家是怎么回事。”

“鲑鱼子。”狗卷说。

“进去看看。”真希握住门柄,一把拧开。她心中其实是有一丝不安的,半个小时过去,惠和憂太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去找夏油交涉了,可是那个人并不好相与,也不知道那两个笨蛋现在到底怎样。

“棘,等一下你来帮我。”她把一柄长形包裹塞到狗卷怀里,活动了一下关节,“也许屋内有埋伏……负重太多的话会妨碍速度,你最好也有把武器来傍身。”

狗卷棘安静地点了点头。

门开以后,从缝隙中漏出的光照入室内。果不其然,这间厢房里漆黑一片,寂静得诡异,没有任何人声。真希进屋时就打开了顶灯开关,而房间里一片空旷,不要说人,就连一具尸体也没有。家具倒是歪着的,真希跨过去,在案旁半跪下来,小心检查地板上的痕迹。她擅长武艺,对于现场侦查却反而不如作为后辈的惠细致,但是毕竟出于五条门下,这点技术也很够看了。

“五条家主可能是被转移出去了……”她低声说道。今晚的局面再一次超出了她的预料,原本他们的计划是按照悟留在纸条上的指示,保护五条家主,或许就能重新取得和老师的联系方式。

可是来到当场时,他们却落了空,另外两个同伴也下落不明。

中计了?难道夏油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提前把目标给带走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情况比落空还要麻烦,也许这一切都是个陷阱,他们都是飞入网中的蛾。

在她仔细检查现场痕迹的时候,狗卷棘一直站在身旁,帮她看着周边的动静。最内侧的包厢面积也是最大的,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暗门。

“那里面有什么吗?”真希悄声问道。狗卷沉默着做出了一个否认的手势。

“知道了,”真希点了点头,将一柄伸缩自如的匕首横在胸前,“那我们过去看看,如果没有人,我们就撤退。如果有人……”她的眼神冷了下来,“那就来看一下,藏在这里不敢露面的,到底是什么人。”

室内的乐声被几道墙隔绝起来,在馆外的空地上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还有寂寂的虫声。伏黑惠一手撑着车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后座上瑟缩着的老人,所谓的家主之名和古老血脉在此时都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即便曾经身居怎样的高位,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濒死的老人而已,面容枯干,仿佛随时就会朽化。

来不及多想,伏黑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为什么在这里的会是你?五条老师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家主衰弱地摇头,呼吸有些急促,“叫医生!救我……”

伏黑吃了一惊,立即松开了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压住五条家主的手腕。半封闭的车厢放大了老人紊乱的心跳,而在伏黑手下鼓动的脉搏却根本无法跟上那种节奏,微弱地跳动着。

他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五条家主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伏黑也听说过这个人和老师不和的传闻,其实他也无所谓对方的性命,可是五条老师要他们保护他。

“我会叫可靠的医生过来。”伏黑强行静下了自己的呼吸,说道,“但是你要回答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五条家主的神色扭曲,胸口一阵阵的悸痛已经让他没有余裕去维持从前的不动声色与高华了,死神的利爪即将捏碎他的心脏。然而面前那个年轻人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不愧是悟从外面捡回来养大的小鬼,真是冷血至极,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五条家主的脑海。他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出来的惨状是不能让这个孩子动摇的。他咬了咬牙,终于承认:“……我只是待在包厢里而已,可是有人把我眼睛蒙上,劫到了这里。”

“认得出对方身份么?气味、身形之类的特征。”

五条家主摇了摇头。

伏黑惠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其实他也无法从这些方面来搜寻痕迹,在来晚宴之前,为了行动方便,他们一行人都打了抑制剂,虽然让行动更加保险,但相应的,性别独赋的敏锐五感和攻击性都被削减了不少。在晚风中,他的耳朵隐约能听见从别馆传来的靡靡舞乐,还有放纵的笑声,但是这些声音恰恰消弭了杀机,让他们分辨不清敌人的方向!

前辈们现在还好吗?伏黑不敢再深地去想这个问题,原本他是准备在确认老师的下落以后,再让大家集合的,现在整个局面却被搅成一团散沙。他相信夏油在那间和室里所说出那些话语的份量,但是如果有别的势力介入了这场计划呢?更糟一些,如果他错误地相信了夏油,那个人根本不想放过五条老师呢?毕竟这辆车虽然可以载着人逃离这里,可是真正坐上它的五条家主看上去已经如风中残烛。他意识到今夜所有人都陷入了迷雾之中,每个人都是在雾里行进的猎手,悄悄用枪瞄准别人,却不知道另一个准心已经对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拿出手机,按下了一串号码。

工作已经结束了,真希心想。结束搜查的时候,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件包厢只是大而言,但空间终究是有限的,她和狗卷搜索了房间里所有的柜子和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但她始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旧加茂别馆的空气让她不舒服,仿佛总有针在刺她的后辈。

也许只是单纯讨厌这样虚伪而肤浅的社交场合吧,她想。

就在这时,贴身放着的手机振动起来。按下接通键时,伏黑惠的声音传了过来:“真希学姐?请快点离开别馆。”

“正有此意。”她转过身,招呼道:“棘,我们走……”

话音未落,禅院真希镜片后的眼睛忽然睁大,望向上方。一道灰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笑嘻嘻地问:

“你们想去哪儿呀?”

禅院真希持刀在包厢的中心处,双膝略沉,刀在身前横成一字,作出戒备的姿势。空气里隐约有血的味道,不远处,狗卷就跪在那里,小腿上流出的血在他身边聚成小小一摊,像深红的池面。只是简单的刀伤不可能让棘失去行动能力,一定是被动了什么手脚。可她不能分心去关注自己的同伴,只能看向前方,那个像孩子一样嬉笑着的人。对方身上没有什么性别的特征,可是那种可恶的笑脸却让真希想起了小时候在院子里欺负自己和妹妹的孩子,不禁握紧了刀柄。

“你是什么人?”她冷冷地问。

“我没有名字,不过别人都叫我‘真人’。”对方微笑着说。他的手藏在背后,像那种装乖的学生,可是真希却看到了金属冰冷的反光。

那是一把巨大的镰刀,刀身薄而弯,用起来应该很轻巧。刚刚就是这柄刀,在真人偷袭的时候割断了狗卷棘的跟腱,让他无法站立,失去了行动能力。真蠢啊!禅院真希在心里责骂自己:为什么在搜查的时候忽视了天花板?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在房间角落里的顶部多做了一层,看上去就是很简单的装饰设计,但也许那个人就藏在夹缝里,而他们刚刚没有想到要去查看那里。

不对,也许正好因为没有去检查,所以他们还有命在……她沉默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从他的身形就能看得出这是个极度柔软而灵活的人,即便在那样狭小的缝隙中,大概他也能自如行动吧?如果当时她或棘靠近了那个空隙,也许现在被割断的就不是小腿上的筋,而是脖颈上的动脉!

“真惊讶,看到同伴受伤你还能这样冷静,可真是冷漠的人哪。”真人笑着说。

“少废话!”真希暴喝,她蓦地侧过身去,迈出一步,抽出自己怀中的长刀,刀光如虹。

这是居合的一击,速度之快,与刀向之准,可以劈碎从空中坠下的水滴。禅院真希精通很多种武器,可是最初她练习的却还是最基本的刀术,在禅院家空寂的后院里,她在杂草丛生的角落,在雨后屋檐下不断挥舞竹刀,每一次都会击中下落的雨滴。

在她出刀的那一刻,真人也终于有了动作。那双被他藏在背后的手终于亮了出来,连同它们握住的镰刀。在他亮出镰刀的时候真希的目光闪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的判断有一个错误,那就是真人的镰刀并非只有一柄,而是两把。

他用的是双刀!

“当”的一声,刀锋与刀刃撞击在一起,金属蜂鸣在空气中荡开,就连真人也被震得倒退一步。光凭腕力,他其实比不过这个α。然而真希的额头上仍然隐隐渗出冷汗。她知道自己失策了,居合是决胜的一击,是决胜无匹的招数,需要将全身最核心的力量调动到一起。

而这一招的代价就是,如弦发箭,刀被挥出的那一刻就无法收回。用出最强刀术后的武士,全身都是空门,每一处都是弱点。

真希捕捉到了空中的风声,还有镰刀在灯光下闪过的残影。那是另一把她没有挡住的镰刀,在它的刀柄上系着锁链,可以被投掷出去,当成飞刀使用。这是刀身设计上的一个小小轨迹,很多人大概都被它所蒙骗,因此死在真人刀下。

我也要死了,禅院真希心想。她看得、听得都很清楚,可她已经无法再抬刀防御了。

“停!”

刀尖即将触到她额头的那一刻,跪在血泊里的狗卷出声大喊。真人似乎也被这道声音惊住了,镰刀迟滞的瞬间,刀风撩起真希的额发,她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一粒石子从侧旁飞来!它看起来就像孩子无聊的恶作剧,但它就那样精准地打中了镰刀,连着链锁都往一旁歪去,仿佛即将咬向人的蛇被掐住七寸,就那样无力地落到地上。

真人也没有想到他这一招竟然就被打落了,也顺着真希的目光,不可置信地忘了过去。

“你是哪来的野猫?还敢欺负我的学生,那可是不允许的哦~”

只见一个身披羽织的男人坐在窗前,朝他展颜一笑。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他的身上,那人银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扬起来,像是即将消失在这片水银般的光华里。

11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在刀索被石子打落的瞬间,真人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此时他愕然地站在房间里,看着坐在窗沿上的那个银发飞扬的男人,竟有些茫然。

他的刀有两柄,一把镰刀,一把飞刀,只不过为了迷惑敌人,那把飞刀时常伪装成镰刀的模样。在刀柄里藏着巧妙的机关,按下柄上某个开关以后,刀刃就会飞射而出,带着末端的刀索,比起普通的飞刀要可控得多,也是他最得意的武器之一。可是这样一把让他为之得意的武器,却被一块小石子打落了。

他斜眼看往身旁,发现石子是普通的石子,在击落飞刀以后,自己也落在地上,碎裂成几粒。

答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真人的脑海里。这一切不可思议也解释得通了。

因为五条悟就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抬起手,禅院真希以为这个人要攻击了,摆出戒备的架势。另一柄镰刀从真人手中旋转着飞出,在灯下残影就像个漆黑的圆盘。然而飞刀的目标并不是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对着天花板上高悬着的吊灯。

“趴下!”五条大喝。

玻璃破碎的声音迸响,真希矮身滑到狗卷身边,压着他的后背,两人一起匍匐在地。下一刻,尖锐透明的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在房间中心落下,在即将熄灭的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真人的脸上露出狞笑,朝窗口冲去。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他很快反应过来,五条悟实际上周围都是空隙,他的背后就是窗外,稍有不慎便会仰面摔倒下去,限制比自己多得多。比起逃跑,此时袭击五条留给自己的机会会更多。

那柄飞刀还在他的手上,锁链在他手中灵活如蛇,拖着刀刃也在地上疾行,抡起刀索的那一刻,他就可以让刀尖刺进五条的心口,那个人便会像被箭矢射中的白鸟那样,在黑夜中从高楼摔落。

五条悟的身影,在月下泛着一层霜般的银光。

他欢笑了起来,手腕一拧一翻,飞刀从地上跃起,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瞄准五条的身体刺去。跟预料得没有任何差别,五条悟没有闪避的机会,在他身旁是墙壁,身后就是虚空。

可是从刀索上并没有传来刺中的实感,从面前传来一声空响。那是锁链搭在窗台上,刀刃在外面摇晃,碰到了墙壁。

真的假的?真人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再次失手了,在五条悟面前,他的那些在地下世界里打磨出的那些阴毒的小伎俩没有任何用处。

“太慢了。”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评价自己。那个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好像这只是在评价一个事实而已。

可是对于真人来说,这就是死期!

与杀戮相伴的好奇心和乐趣此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其实五条悟的表现并不暴虐,也没有折磨敌人的爱好。可是由他带来的“死”,却是无机质的,就好像眼看着一把刀切入喉管,自己却无法阻止。

然而迎接他的,却不是锁喉的一刀。

“痛啊……”手腕被握住的时候,他惊慌地想要抽开自己的手,就好像要躲避一条蛇那样。真人的韧带很柔软,这使得他能够像杂技演员那样随意摆弄自己的身体,在杀人的时候,他也会像小鱼那样灵活地从天罗地网中钻走。

可是五条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逃脱的网眼。那只手捏着他的手腕一别,又往前上一折,剧痛传来,真人低呼了一声,却发现自己无法活动自己的手指。

他那双手上的关节,在五条毫无杀气的动作里几乎全部都被错开了,轻轻一动就是钻心地疼。

什么冰凉而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背上,皮肤隐约有些刺痛。真人彻底不敢动弹了,那是长刀开刃后的刀尖,只要用刀的人想,她随时可以将这柄刀送入他的胸膛。

“要杀了这家伙么?”禅院真希问。

“不,我留着他还有用。”五条悟说。 “好,”真希点了点头,也没有多问。平时她看上去对自己这位老师并不怎么尊敬,但在关键时刻,她知道悟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辛苦了,你和棘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应该撤退了。”五条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在清冷的月光下,禅院真希依稀分辨出了一点他的笑脸,“医生今晚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先跟惠取得联络,让他带你们去医疗点,把棘的伤势止住。”

任务完成了吗?真希有些茫然,她还记得字条上悟让他们保护家主的指令:“那你家那个老头呢?”

“他不会有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因为……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五条微笑着,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做出噤声的姿势。

十六叠的和室之中,原来的那瓶烧酒已经大致被饮尽了,又新开了一瓶。加茂宪伦和夏油傑相对而坐,都在默默地往自己杯中倒酒,坐姿随意。远处馆中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仍然没有止息,可是跟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的目的只有跟五条悟结合的话,那么上层那些人大概是不会去追究的。”加茂宪伦说, “真庆幸,他现在也终于被判定成没有威胁的存在了,高层倒不至于对一个只剩下本能的Ω 穷追不舍。当初五条家主用药物来控制他的这个决定,倒是歪打正着。”

“五条家主很擅长揣摩上层的心意,做这些也只是顺便而已。”夏油笑了笑,“当然,这确实不是坏事……不到最后,谁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加茂朝他举起酒杯:“那么,祝贺你如愿以偿。”

夏油也似乎有了一丝醉意,面上有了一丝笑意,眼角也弯了起来。他也遥遥地举起自己的酒杯,袈裟的袍袖高举,就像在古时城邦的君主结盟,缔结誓约的时候将酒浇在土地上。

“这个属于我们的乱世终于开幕了,就好像百年之前的江户那样。”加茂也微笑了,“夏油,在这种时候选择退隐,你也是很会挑选时机啊。恭喜你,之后就带着五条乘船出走吧,到哪里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只是个乡下出身的人而已,心愿达成,就想回到家乡了。”夏油说,“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还为时过早。”

“嗯?”加茂宪伦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看到夏油正在凝视着自己,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你还想做什么?”

“杀了你。”

和室内的灯光蓦地闪了一下。刚开始加茂宪伦还以为是室内的灯在明灭,或者是夏夜的飞蛾闯进了这件屋子,往白炽的灯管撞去。但随后他的手也震颤起来,像是中风的先兆,而屋内的灯明亮如昔,似乎刚才光线转暗只是他的错觉。

“是毒吗……你给我下了毒。”加茂宪伦低声说道,语气愈发肯定,“可是你也喝了酒。”

“有解药就没事。”夏油朝他亮出自己的手臂,在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针孔,“只是让你的肢体麻痹而已,也不是很厉害的毒药。”

“为什么?我以为你要五条家主的命就够了。”

“因为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死去的,”夏油摇了摇头,“只找他复仇当然是不够的,我也根本不用费那么多功夫。那个人不过是个傀儡,他的死只值得让我在复仇的名单上划去一个名字,而那份名单也很长。悟挡住太多人的路了。”

“原来我也在那份名单上吗?你怎么发现的?又是在多久以前?我们的合作也有快十年了吧。”

“是的。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刺杀天内理子并不是高层的目标,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悟。当然,这些信息光凭当时的我是完全无法得知的,但是有人告诉了我部分的真相。后来我替高层着手运作麻药的交易链,那原本是上一任盤星教法人负责的工作,却帮了我的大忙,顺着链条我找到了当年不少的幕后黑手。”

“但是这不合理。那条交易链是被上层垄断的,你的名单上本不该有我。”

“因为是你在暗网上雇佣的杀手。”

“有这回事吗?”加茂宪伦笑了笑,“我都忘了——在暗网上的消息都是匿名,又有什么办法查到呢?”

“暗网是匿名的,可是实际上还是需要中介联系。”夏油说,“很巧,那个中介原本就为磐星会干过活,当年我为了顺利拿到掌控权,当众杀死了磐星会原先的法人。做这件事的时候,中介本人也在场,所以后来他就跟我和盘托出了。”

加茂宪伦沉默许久,终于移开了视线:“你还真是一个天生的黑道。”

“也许吧。”夏油说。

磐星会的前身是邪教。当初为了故弄玄虚,他也选择了这样的装束,直到现在也仍然有愚夫愚妇把他看作佛祖一般的存在。但实际上自己已经是以杀戮傍身的存在,一朝选择了这条道路,就绝不可能有回头的可能性。

把当年参与了计划的人全部杀死。

听起来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可是他仍然竭尽所能地走到了今天。夏夜的熏风在微微吹动着窗叶,在悟差点死去的那时,也同样是这样一个夏天。他在手术室外长坐,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里,回想悟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身上的血迹干透了,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悟的。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要寻求祈祷,祈求神佛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在那一天,他想不到会有任何一种神明能够回应自己。

所以他只能走上这条路,化身复仇的神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从袍袖中缓缓抽出了一把短刀,样式粗犷,刀身黝黑,在灯下也没有反光。这把刀曾经贯穿过悟的身体,如今落到了他的手上。

“去年,帮我掩饰假死的事情,还真是多谢你了。”夏油低声说道。

“不用道谢,帮你也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而已。”加茂说,“上层一直与五条悟相互防备,那时我们没办法杀掉他,之后也很难再动手了……但是现在的结果是喜闻乐见的,五条不仅失势,还沦为了只剩下本能的Ω。”

加茂宪伦看着夏油傑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这都多亏了你,夏油。”

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夏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粗粝的刀柄。然而加茂却先将视线转开了,在那一瞬间,加茂狭长的双眼中,跳动的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深深的嘲讽!

这不是将死之人的眼神。为什么?

夏油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忽然发现和室的门被拉开了,清寒的月光倾泻进来,一道人影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一头白发在月下泛着耀眼的银光。在走廊上守着他的属下,原本不应该有人接近这里。可是五条悟不仅来了,他的手中还拖着另一个人。夏油认得那个人的身份,是他之前嘱托的杀手——真人,原本这时他应该已经得手了,用镰刀刺穿五条家主的喉咙。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我好找。”五条吐舌,做了个鬼脸,月光下的清冷立刻烟消云散,“都别动啊,你们被逮捕了!”

“看来你一心一意想要保护的人,并不需要你的庇护啊。”加茂的四肢已经没有感觉了,但他仍然勉强转过头来,朝夏油笑道:“真遗憾,五条悟并非和你同心。” “没关系,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而已。”夏油说。

“逮捕?”加茂宪伦笑道,“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应该被逮捕的事情。”

他为人极度谨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自己出面,都是借他人之手来完成,平日里都注意不会在任何一处留下自己的痕迹。

“加茂……!”真人大喊。

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有意识开始就和同伴们一起在东京的地下游荡,就像在丛林中生长的野兽一般,无拘无束,弱肉强食。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为猎物,在五条悟的手里他没有任何可以挣扎的可能。其实加茂宪伦也非他可以信任的同伴,可他现在就像一只被雪豹按在爪下的兔子,求生的本能逼迫他去求救,而加茂是在场唯一的人选。

加茂宪伦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手枪,回过头去,用颤动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真是的,我根本不认识这孩子啊。”

他瞄准的原本是真人的胸口,可是麻药延缓了他的动作。五条先一步反应过来,加茂宪伦想要灭口,于是立刻将真人的领子拎了起来,让他身上的要害避开弹道。然而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如今他肚子里面还揣了个小家伙,到底不比从前那样行动自如。

只听“扑”的一声轻响,随后是惨烈地痛呼,子弹贯穿了真人的大腿,很快便血流如注。残留的弹片会把肌肉搅碎,现在他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

一只残废的野兔,在丛林中是没有办法存活的。

“好过分哪,这是故意伤人吧?”五条笑了,血溅到雪白的纹付上,他却不以为意。

“不,只是正当防卫而已。”加茂宪伦也笑,眼里却尽是防备。

他其实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五条悟是极端危险的对手,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与五条直接相对。

他也没有想到直到最后,离成功只差一线的时刻,原本已经被铲除的壁垒重新又竖在眼前。

其实根本不缺真人这个人证……五条还是清醒的,他的头脑并没有被药物毁掉,这就说明他们的计划至少有一半已经暴露在他的眼下了。真正中了麻药的是自己,加茂无声地盯着自己握枪的手,手心里已经浸出一层薄而冷的汗。这么多年的经营,最终还是被识破了么?可是警部上层也有他的线人,他很确定那些档案里没有自己的资料。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五条松开了拎着真人的那只手,把他扔到地上,自己倚在门边,淡淡地说道:“你以为自己没有留下证据,对吧?上层也不会允许留下任何关于你的记录档案,任何蛛丝马迹都被销毁了。”

“但是很可惜,在去年的十二月,我得到了一份资料。那上面有这十年间麻药交易的所有情报,记录详实。”五条望着他,“毕竟那是出于傑的手笔。”

“什么?”

加茂宪伦回过头,撞上了夏油傑的目光。夏油其实并没有看他,在五条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集中到他身上了,也许他根本没有听见五条在讲什么,也不在乎他讲了什么,似乎只是那样看着他,这个α永无止尽的欲壑就已经被填满了。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一头永远饥饿的狼,它的獠牙永远锋利而凶狠,因为它需要确保当自己咬住猎物咽喉的时候,会有汩汩的血流出来,滋润它永远干涸的胃。当一头狼能够饱餐的时刻,也是它最困倦的时刻。

“这里面大概有什么误会吧?我只是一个商人而已,可不敢做那么可怕的事啊。”

加茂宪伦悄悄地旋动手枪的枪口,对准了五条。早年他还找不到门路雇佣杀手的时候,自己也曾亲手刺杀过几个搜查官和黑道。他几乎要感谢夏油了,当初他想要自己清醒着死去,所以自己现在还能清醒着将他的Ω灭口。

扣下扳机的瞬间,一只手忽然卡住了他的手腕,将枪往外侧一推,而另一只手已经把弹夹取了出来,扔在地上,顺着山柳木地板滑了很远。

冰冷的刀锋贴在了他的颈椎之后,正在一分一分地往里推进。这把匕首的刃很薄,加茂宪伦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死神在贴着自己的后颈呼吸。

他听到夏油冷冷的声音:“还敢对悟出手。”

“还没有结束,夏油……!”加茂猛地抬起头,望向头顶的灯。

屋内的白炽灯闪了几下,灯丝忽然亮得刺目,就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将自己烧至白炽。明治年间,自这间别馆大经修缮后起,内部的电力系统就在忠实地工作着,从未出现过异常。

今晚灯光一直明灭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入侵了电房!

“啪”的一声,灯丝爆出火光,终于燃断了。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从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漆黑的夜中,火光暴起,直冲天际,吞没了皎白的月光!

是炸药!但是爆炸在很远的地方,应该是在别馆,大火还来不及烧到这里。在黑暗中,夏油笑了起来。这是他后半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的大笑,尽管他的心中也称不上有多少喜悦。带着硝火与烟的熏风从门穿入室内,风力裹挟着人群惊恐的呼叫,还有哭泣与呻吟的声音,宛如地狱,无数生灵在硫磺中呻吟。

然而他的复仇场,就是这样的地狱!夏油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场大火,这也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也许这是加茂宪伦安排的底牌,如果这场和他的谈判失败了,要面临生命危险,加茂就会用爆炸来威胁自己。可是今夜的局势再次脱轨,炸药被提前引爆,天平无限倾斜向了夏油那一方。

在黑暗中,仅仅凭着手感他就可以取得加茂宪伦的性命。

“漏瑚!”真人趴在满是血的地面,惊喜地喊。

“为什么?我还没有下令!”加茂大惊。

“我的学生在那里,你失败了。”五条逼近了他,平静地宣布。

加茂冷静的神色终于变了,他握着手枪,还想射击,却先一步被匕首架在了脖颈上。

“你以为自己是窥伺着一切的黄雀?不过,蜘蛛也是会以鸟雀为食的。”夏油说。

在他手下,动脉的鼓动隔着皮肤传来,只差一点就会鲜血飞溅。其实所谓的解药根本不存在,今晚在酒里掺的麻药只会让人的神经更加敏锐,哪怕只有一点感觉都会被无限放大,因此许多人才会对其成瘾,甚至为此癫狂。而加茂本身是一个多疑的人,他不会信赖任何一个人,甚至不会相信自己主观的感受。麻药只是让他成为惊弓之鸟的幌子,而夏油傑只会在药与酒的作用下,将精神打磨得更加锐利,更方便他品尝这种快意。

加茂宪伦僵在了当场。他明白自己已经是网中雀了,只要动一步,刀尖继续深入,已经触到了动脉,而从脖颈流下的鲜血已经打湿了最里层的襦绊。

只要再往里推一分,在里面流动着的肮脏的血就会激射而出,他就会死去。

“不要杀他!”有人在喊。

夏油的手往前一推,刀刃已经切断了肌肉和筋膜,即便不死,在他手下的这个人也要半废了。

就在即将碰到最关键的血管时,黑暗中那人却扯住了他的衣袖,让他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要阻止我?悟。”夏油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因为加茂宪伦是真正的中间人,我还需要从他这里获取情报。”五条回答。

“这样啊。”夏油浑身的杀气忽然收敛了,“既然是悟的决定,那么就这样吧。” 他将刀缓缓地从加茂的脖颈中退了出来,收回到刀鞘里。刚刚是他一直架着加茂宪伦的上身,将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失去支撑,加茂宪伦就那样瘫软在地上,昏死了过去。在他伤口里的血即刻流了出来,温热而黏腻的液体四处流淌,顺着刀上的凹槽流过,血滴挂在夏油的手上。

这个曾经在阴暗处窥伺着他们的人,如今就算不死,也会沦为残废了。

屋外火光冲天,连最深处的和室地板都仿佛被涂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仿佛晚霞四处流淌。

“叫不醒啊……都怪你下手太重,说不定之后拷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五条悟摆弄了一会加茂宪伦,半是抱怨地说道。但是夏油猜想他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于是继续沉默。

悟果然将一切都做得很好……连伪装也是,自己和悟朝夕相对,却没有发觉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没什么想说的吗?再不讲的话,就来不及了哦。”

半晌以后,五条果然不耐烦了,抬头朝他努了努嘴,满脸“你快说些什么啊”的明示。

夏油愣了一下,但情势紧急,他也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对于悟,那些长篇大论的大义都没有意义,因为悟肯定知道他说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最后,他只能伸出了那只没沾上血的手,用指尖碰了一下五条的脸,又收了回去。

“你还好吗?”他的目光落到五条的小腹上,那里隆起得明显,连羽织都遮掩不住。

“我当然很好,但是那多亏了硝子的药。”五条白了他一眼,“她给我开的安胎药是她自己研发的,正好和你们搞的那玩意有拮抗作用,我每天都会吃,过了段时间就清醒了。”

“五条家的当主呢?你应该已经猜到了真人要去杀他吧。”

“嗯。其实刚开始我没有想到你会派那种级别的杀手去,所以还拜托了我的学生。但是他们目前应付真人还有点困难,所以我先把老头调走了。”

“就不怕我把你的学生先杀了吗?”

“不怕啊。”五条展颜一笑,“因为我相信你是不会杀那些孩子的。”

“亏你还敢相信我,悟是笨蛋吧。”夏油点了点头,将手伸到五条面前,“不是要逮捕我吗?动手吧。”

五条飞了他一眼,真的从身上拿出一截镣铐来,扣在夏油手上。

“还有一只呢?” 夏油的另一只手还空着,正乖乖等着被锁上。可是他等来的不是镣铐,而是腹部的重重一击。

“咝……”他低声痛呼,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因为没有防备,夏油差点摔倒在身后的案几上。

五条在他胸口上又推了一把,这会他真的彻底向后摔倒了,酒瓶碎得一地都是,大火灼烤的高温里,烧酒的辛气蒸腾扑鼻。

“你才是笨蛋!”五条向前跨坐在他的身上,猛地揪起袈裟的衣领,“为什么要杀人?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吗?”他的脸上漫起酡红,五条悟不擅长喝酒,即便是酒精的蒸汽都足够让他醉了,最初的发泄过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要去保护别人,不是你教我的吗……?”

“是啊。”夏油点了点头,“但是那些人对你不好,他们又想利用你,又希望你不存在。”

“那些人死了也无济于事,只是一些烂橘子,是生是死都没有任何价值,还不如培养年轻人。”

五条看着他的眼睛,夏油的眼中倒映着火光,也在微笑着看他,温柔得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他忽然掩饰不住自己的难过:“我不想你杀人,情报不从加茂那里得到也没有关系的……这样说也许太迟了,可是能够阻止你的我都在努力去阻止。用这种办法是没有意义的啊,这也是你跟我说的,可是你总是违背自己说的话。”

“可是我只想要一个悟能够幸福的世界。如果悟被他们害死了,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么你还是要继续走那条路吗?”借着火光,他看到五条脸上的酡红慢慢褪去,只剩下惨白,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把所有人杀死,我也不会允许的。”

“总对你说谎还真是抱歉……悟,你没有必要相信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我会说许许多多的谎,也会杀人。但是我想要悟幸福是真的。”夏油说,“跟我这种人在一起,你是没办法幸福的吧?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你束缚在我身边,可是那样得到满足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离开我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艘船,今夜你就可以坐船离开这里。”

他沉默下去,五条也不再开口。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些天以来他们有一半时间在京都,一半在东京,而每天晚上他们都睡在一起,靠得那么近,呼吸甚至会轻轻拂过另一个人的脸。

而在这些夜里,有多少次悟是醒着的呢?他以为悟已经听不见、听不懂了,所以悄悄对他说过许多话,而那些话原本他是永远不打算说出来的。

“可是我觉得很开心啊。”五条说。

“……这都是梦而已。现在你我的梦已经醒了。” 夏油看着他:“今晚的大火,不一定会算在加茂头上……我也确实想要雇凶杀死五条家主,但现在他们都还活着,今晚赴宴的宾客也不是蠢货,如果他们有人活了下来,也会怀疑到我头上。现在就很好,能和你说一会话,而且是清醒的你。”

“你是罪有应得,但我也有错。”五条说,“我包庇了你十年……十年前我就应该把你逮捕,把你关在监狱里。当然,现在也不晚。”

“太晚了,悟。我假死过一次,不会有人再放过我第二次。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在那些人心里,你我也是一伙的。”

“但是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从前我也不好透露太多,总觉得这样就是撕毁了‘番’的契约,我也还是不想放手。番的结合只有一方死去才能破灭,仅仅用手术将结摘除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其实很简单,只要我死在这里,你就能彻底解脱了。你很珍惜那个α留给你的孩子吧?”也许这些话终于触及到他的心事,夏油笑了起来。

“不,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五条悟说。

“什么?”

“……”

五条的嘴唇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动,实际上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夏油面对着他,看见五条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他无声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想要站立却无法站稳,冷汗慢慢地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心下一紧,立刻伸出手将五条环住,附在他耳边问:“悟,怎么了?”

没有回答。

和室里也泛起了烟雾,是被熏到了么?怀孕的Ω对气味总是特别敏感。夏油抚着五条的背脊,想要帮他顺气,却发现自己手中一片黏腻。他吃了一惊,急忙收回手,只看到上面满是漆一般的神色液体,在火光下发亮,泛着铁锈般的腥气。

一把弯刀插在悟的背上,刀刃上的反光随着屋外的火焰明灭。一条锁链连着刀刃,在地上拖拽出去,另一端被握在真人手里。在他的身后也是一道长长的血痕,谁也想不出这个杀手是以怎样的毅力和执念,在两只手和一条腿被废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爬过这么一段距离的。

“一起……下地狱!”真人匍匐在地上,长发散乱,面色狰狞。

他最擅长在黑暗中偷袭,玩弄性命,而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袭击。那一刀原本准备贯穿五条的心脏,可是他的手终究是脱臼了,因此飞刀失去了准星。

这一击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在飞舞缭乱的火光与烟尘之中,一柄短刀破空而来,准确地钉在了他的咽喉上。真人用力抓挠着被刺穿的伤口,指甲在喉咙上留下几道血痕,可是无济于事。夏油投来的这一刀不仅切断了他的动脉,也封住了气管,慢慢他便窒息了,就像被标本针穿透的飞蛾那样挣扎了几下,随后便蓦地倒了下去。

大火烧得更近了,似乎连天空都被烫得通红,那些古老而华美的屋宇在血红的天井下逐渐崩塌,大扇的玻璃和屏风也在高温下纷纷变形、碎裂,在火中化为灰烬。浓烟滚滚地灌入,刚才还算清明的视野如今变得像隔了几层纱帐那样模糊。如果再不离开,悟说不定不会失血死在这里,而是会先一步被浓烟呛到窒息。

这是真正的地狱。

“我们走,悟。”夏油小心翼翼地压迫伤口,取出刀刃,然后将五条抱了起来。案上还有冰酒的冰块,如今都化成了凉水,夏油将这些水泼湿了衣服,先盖在了五条脸上和身上,剩下一点水湿润了外面的袈裟,掩住口鼻以后便冲了出去。

五条悟身上盖着湿掉的外衣,怎样说他也是个高挑的Ω,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可是夏油却觉得手上轻得好像没有东西那样,悟随时就会像烟那样在熏风里消散而去。视野里到处都是废墟,还有坍塌的房梁。而火与烟更是冲天而起,在庭园中肆虐,让他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得就像他这一生……

但是如今悟还和他在一起。想到这点,夏油的心忽然柔软地跳了一下,他不可能让悟留在火场里。

他低下头,其实这时候已经看不见悟的脸了,湿润的布遮住了悟的脸,连辨认出五官也欠奉。可是他知道悟的眼睛是蓝色的,清澈见底,皮肤很白,五官也很美,虽然和自己一样快三十岁了,但还是有些孩子般的天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忆这张脸。因为据说人的执念太过深刻的话,即便轮回转世,灵魂也会带着记忆到下一世去。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枕着死亡呼吸,而跟悟过的每一个夜晚,是他离生最接近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要带着悟去求生,而不是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

多么讽刺,命运再一次嘲弄了他。他做了那么多准备,准备一个人走向绝路,可是如今他们的命运却被束缚在一起,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世上还有几对情人能够达到?

“傑……”他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没事的,先不要说话,这些烟有毒,对孩子不好。”夏油低声说。

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的紧张还是因为浓烟,他的嗓音极度沙哑。于是五条真的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在兵荒马乱中紧贴的胸膛让他们互相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其实只有他知道,自己扶住五条的背脊的右手掌心潮湿黏腻得异常,那并不是从衣服里挤出的水或者汗液,而是温热的血,只是在周围的高温下显得仿佛没有温度。

“悟会死在这里吗?”另一个声音却在内心在悄悄地问他。那个声音要干净得多,也要年轻得多,夏油知道那是十七岁的自己,这个问题在悟被送进手术室那一天,无数次地拷问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这个人生的迷宫里兜兜装转,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我会保护悟的,不会让他死掉。”夏油说。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那个声音有了一丝笑意,随后就消失不见了。

夏油仰望夜空,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夜空,如今已经被缭乱的火蛇搅乱。

旧加茂别邸的大门就在眼前!那扇古老的杉木大门曾经是那个世族的骄傲,如今却在大火中扭曲、变形,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坍塌,但这也是唯一能够求生的门。

“我也有一句话跟你说,悟。”夏油说,“可能现在太迟了,但是我怕没有机会。”

“嗯?”隔着湿布,五条问道。夏油叫他不要说话,就真的没有开口,只是这样模糊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

夏油低下头,隔着湿掉的衣服,两个人接吻,在吻中夏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尽管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如果是死,我们也是在一起。”

似乎沉默了许久,从湿衣服底下才传出五条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啦,混账。”

不久之后,支撑着门框的百年圆木终于倾塌,重重地倒了下去,在空气中无数火星与灰尘一齐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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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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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 太好了!!!一直看不全,又翻不过去!!!爱你

混账番外
番外
五条爱,今年五岁, 就读于离家两公里的幼稚园。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 而在这时阿悟还蜷在床上睡懒觉。因此爱觉得阿悟虽然个子比自己高得多, 但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她睁开眼睛,一边被窝已经空了, 那是属于夏油的位置。夏油是家里醒得最早的人,因为他要负责家务, 此时大概已经在准备早餐了吧。
爱转向另一旁, 看到了晚上和自己抢被子的阿悟。现在他正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双眼紧闭, 只有银白的睫毛一翘一翘的, 像是随时要飞走。睡着了的阿悟没有醒来以后那么讨人厌, 安安静静的, 就隔壁家那只大大的白猫。
”阿悟, 要起床了哟。早起也是修行的一部分。”爱伸出小手,轻轻地摇他。
“才不要……修行什么的, 又是学傑的正论吧! 我讨厌这一套。”五条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只露出一个发旋儿。
明明是大人,阿悟却总是这样任性地赖床。爱叹了一口气, 跳下床去, 将落地窗帘扯开。微凉的晨光就这样洒落进来, 将整个卧室照得明亮而通透。在她身后, 五条正蜷缩在被子里打滚, 嚷嚷着: “还要再睡一会儿! ”
爱的脚步顿了顿, 又折返回去, 在床边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要上学, 你也要上班的。太阳都升起来了。”
五条从被窝里探出头, 睡眼蒙胧地往外看了一眼, 反驳道:“今天阳光那么好, 就是要睡觉的。””可是你不去上班, 我和夏油就没有饭吃了。”
“谁说的?”
“伊地知先生。他说如果不劳动的话,就拿不到工资, 午饭也买不起好吃的面包了。”
”哼, 给我等着。看我回去不给他一记暴栗。”阿悟吸嘴。
欺负弱小是不对的。五条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可是刚抬起头, 她就看到了墙上的挂钟。分针指向了“2”这个数字, 已经七点分了, 她和阿悟为了是否需要赖床的问题扯了十分钟的皮。再这样拖延下去, 上学就要迟到了。上课迟到这种事情, 对于入学以来一直是优等生模范的爱而言,灾难程度大概跟天塌下来差不多。
她急匆匆地跑向盥洗室洗漱。那里有一张小巧却坚实的木凳子, 是夏油量好木材以后自制的, 小孩子踩上去刚好可以够得着洗手台。将自己修整干净以后, 爱把湿毛巾挂在架子上晾好,忽然闻到一阵温暖的麦香。
”起床了啊, 爱。”一个穿着小熊围裙的男人走进盥洗室。见到她, 男人蹲了下来, 仔细地看了看女儿的脸, 表扬道:“不错, 脸洗得很干净。”
爱笑了, 手指牵住嘴角, 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齿:“夏油, 我的牙也刷得很干净。”
”是的。”夏油真诚地赞同了她。虽然爱只有五岁, 却聪明得像个已经上了几年小学校的孩子,个性也很独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孩子的脸, 没有继承悟的白化基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事。但他也不希望爱长得太像自己, 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是在几年之前, 他绝对不会想到, 自己和悟可以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出生几经周折, 最终却还是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上。爱和悟长得很像, 五官精致, 眼睛很大,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然而爱的发色和瞳色却随他,连性格也是。无须多言, 当视线交汇的时候, 夏油都会格外明晰地感到血缘之间的联系。也许这就是家庭中需要孩子的意义所在,如今他感到自己和从前已经不同了, 爱的出生给他和悟的人生都划上了一道分水岭。以前他们的软肋也许只有一条,可现在却变成了两道。
“今天早上阿悟又赖床了。”爱瘪着嘴朝他投诉。
”……悟平时很忙, 让他多睡一下吧。”夏油无奈。
他伸出自己的手, 牵起五条爱的小手, 父女俩一起往客厅走去。
夏油做事有个特点, 就是干什么都很稳, 而且一丝不苟。因此他虽然说不上每件事都精通, 但是往往都能把它们完成得很好。比如现在, 餐桌上水果色拉、牛奶和烤面包片一应俱全, 边上还放着一个粉色的食盒。那是爱要带去幼稚园的便当, 里边搭配着煎鳕鱼还有海苔米饭, 苹果被雕刻成可爱的兔子形状。
还在上大班的孩子已经懂得了攀比。而在那背后的, 本质上是主妇们不动声色的较劲,一个食盒里的便当, 就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夏油深谙这一点, 因此每次都会特意往里面多放些点心, 让爱有所准备。
”这是今天新烤的小熊饼干,有巧克力味和香草味。”他把一个还是微微温热的袋子交到女儿手里, 砂糖、小麦粉、可可和黄油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夏油笑了笑:“肚子饿了就可以吃一点。只要你想, 分给同学也可以。”
”好。”爱点点头。
她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忍住诱惑, 终于偷偷拿了一块嚼了起来。小熊饼干被烤得香甜酥脆, 爱情不自禁地又吃了一个–每当这时她就会觉得夏油厉害极了。即便是烘焙这样的小事, 他也能做得很好。而且, 夏油还是一个a。据她所知, 别的小朋友的爸爸都不会做家务,平时他们都在公司里上班。然而夏油却从来不会去上班,他似乎没有工作,而是安心地在家里做一个家庭主夫, 每天都一丝不苟地给她和阿悟做饭,还负责打扫卫生,维修家具, 就连屋子外面那个郁郁葱葱的庭园也是由他亲自设计、打理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 他们不必到公园去,在家里就可以赏樱。
“在发什么呆呢? 要迟到了哦。”夏油说。
“嗯, 因为我在想问题。”
“爱在想什么?”
“我想……明明夏油什么都会, 为么不去外面上班呢? 别人的爸爸都会去上班。”五条爱很认真地说道。
夏油被噎了一下。
是因为自己平时显得太过无所事事了吗? 曾经在地下世界翻云覆雨的夏油傑心想。
”虽然不去上班,但是我会做家务啊。“他温和地开口, 朝女儿解释, “悟那么忙, 如果我也出去工作的话,家里就没有人做饭,也没有人去给庭园浇水、修剪枝叶了。到时候家里都没有人,爱就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明白了。原来夏油是在守护我们的家呢。”五条爱点了点头, 认为夏油讲得很有道理。
从耳边传来一声嗤笑。爱侧过脸去, 看见阿悟靠在墙上,双手捧腹, 一副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干嘛啦。”爱有一点小小的不满。
“没什么, 我只是想到好笑的事情……”
“早上好, 悟。”夏油倒是一脸波澜不惊。
爱出门的时候, 五条才踢拉着拖鞋, 手上捧着一杯夏油专门为其调制的枫糖拿铁, 站在玄关边上, 看着女儿把鞋换好, 戴上小帽子, 朝他挥了挥手。
“我去上学啦, 阿悟。”
五条拿着热饮,愣了一会儿, 竟然没有回答, 像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幼稚园的校车已经停到了门口。然而爱是那种个性很认真的孩子,讲究有来有往, 看他不说话, 便也站在原地, 等着五条跟自己说“路上小心”。
半晌, 五条抽了抽鼻子, 带有一丝犹豫地问:“忽然有种讨厌的预感……不然, 今天就不要去上学了吧?”
“那可不行。今天是星期三哦, 即便是幼稚园的孩子也要上课。”夏油在身后说道。
“切, 幼稚园有什么了不起啊。”五条撒嘴,“我就没有上过。“他想了想, 眼睛忽然一亮, 兴冲冲地说:“不然今天我们一起去迪士尼玩吧!”
”别胡闹, 御三家的子嗣又不需要去公立学校修学。”夏油揽住他, 一只手就把五条的腰环住。
a 和Ω之间, 天生就有一种无须明言的默契, 因而五条也没有什么动作。反倒是夏油又朝女儿招呼着说: “路上小心, 爱。”
五条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转身走了。
去游乐场的计划破灭, 五条捧着那杯加满枫糖的拿铁回到客厅, 闷闷地坐到了沙发上。夏油猜到他心情不大好, 便也坐了过去。再过不久, 早高峰就要来了。但是五条悟看上去迟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低下头,从居家服的空隙中看到了五条胸口的一片苍白肌肤, 像石膏那样细腻却缺乏温度, 心中还是不由得一紧。
“今天就在家休息吧。你的面色似乎不太好。”夏油说。
虽然已经退隐人后,可是他做决断的习惯却没有变。五条从前怀孕的时候被家人下药, 后来还受了伤, 这已经成了他一道深重的心病。现在家务里重一些的活儿都被他包揽了, 至于警部那边,他也跟人打过招呼, 不要什么事都让五条顶着–”让年轻人也多一些锻炼的机会”。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 夏油从来不会主动提起。有些事不足以道, 毕竟都是理所当然, 他是这样想的。
而且, 悟还那样聪明, 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发觉……只是没必要点破罢了。
“爱的年纪还小, 作为家长, 你应该做她的模范。”回到客厅, 夏油这才开始了说教。他的观念还是旧派的, 总觉得大人应该在孩子面前树立威信, 因此刚才女儿在场的时候他并没有说这些。
”这不还有你嘛。“五条倒是一副爱咋咋的、放任自流的态度。
夏油无声地笑了。也许五条悟这句话只是随口一答, 但他确实很吃这一套。
在当年的事故当中, 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受的伤也逐渐痊愈。那时他叫了几个学生来支援自己, 真正的目的其实只是锻炼这些孩子们,给他们一些历练, 没想到最终却吊上了加茂宪伦这条大鱼。当晚其实夏油和加茂两个人都存了互相绞杀的心,不约而同都布下了死局, 只不过加茂准备的“刀”是真人那一伙杀手, 夏油的“刀”却是他自己。
那场大火也是杀手放的, 原本他是待在原地待命,可是被乙骨憂太找了过来。虽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职业,可是那人的自尊心却出奇地高, 在争斗中落入下风以后, 他便引爆了炸药, 自己也葬身火场。
黑道的日常就是这样。死亡就像呼吸那样自如,日常里也带着血腥的气味。在那个地狱里, 原本没有人能够爬出来……可他却成了例外。
他在厨房把剩余的盘子收了, 摞成一叠:“看来搜查课的进度不错。”
如今盤星会已经彻底解散。当然,那也只是明面上的事, 实际上夏油也早已安排好了属下的归处。偌大的盤星会, 底下涉及的产业林林总总, 想也知道,不可能朝夕间就分崩离析。至于黑道上的事情, 他也置身事外, 但不可能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嗯……加茂死后, 还有些残余的组织没有清理, 到处流窜。不过, 都差不多被逮捕了。”五条说。
“不愧是悟。”夏油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走出来, 坐到五条旁边。言语在此时都是多余的, 五条自然而然地靠到他身上, 嘟囔道:“那是当然的啦。我们可是最强的。”
“是我们啊。”
夏油微微有些错愕。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 没有听到这样的说法了。
“还用说吗?”五条得意地笑了,“有傑在的话, 就不用担心。”
这是他们重归于好的第三年。
三年前, 夏油处理完盘星会的首尾以后, 就开始在海外四处奔波, 想要把五条接回来。他在文京区一个僻静的地方买了宅邸,就是准备安家置业。只是悟那边的人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 尤其是禅院家的那几个小孩,看到他时脸都难看得像晚娘一样。当然夏油也不在意, 他是个目标明确的人, 只要能够把人找到, 过程怎样都无所谓。夏油为了情报前后跑了几趟, 最终才大致定到了五条在国外的住址, 追了过去。然而原本他以为的五条宅邸却空无一人。
当时夏油以为自己再次扑空, 漫无目的地在街头上晃了整整一晚。他倒也不是觉得失落, 或者有多疲倦, 只是心中有些淡淡的茫然, 觉得自己这半生忙碌也像一个笑话。曾经那样执着地想要追寻的大义,在火场里他抱紧了悟的那一瞬间, 却轻薄得连重量都没有。那两年多来, 他一直在追寻着五条, 可是即便是在异国的夜晚, 却不会再有那样一个白发的Ω和他擦肩而过。这个世界就像一池色彩繁杂的水, 曾有月光掠过, 但是搅一搅就碎了。
我把悟弄丢了, 夏油心想。
天亮时,在街角处, 他看见了一家刚刚开门的洋点心店,在那个烟雾蒙蒙的早晨上亮起了橘色的灯。出于多年以来的惯性,夏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悟也会喜欢吃这个的”,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走了进去。
他们在这家点心店重逢了。
直到许久以后, 夏油仍然觉得, 那天巧合得就像一场盛大的奇迹。要说起来, 也不过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和另一个人相遇而已,其实也是很平淡无奇的事情。可他的心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悸动起来, 比他们面临生死时还要快。在那一刻夏油是愿意相信神明的, 如果冥冥之中不是有什么在调拨着命运,他不可能这样恰好地与自己最想见到的人们相见。
在这个小小的店里,五条似乎没有注意到从门外闯入的不速之客。他穿着一身看不出价格的宽松衣服,下颌比从前要尖削一些, 神情却十足温柔。在玻璃柜前, 他弯下腰去, 一样一样地挑选着刚出炉的蛋糕, 手和他们孩子的手牵着, 时不时地会问女儿想要什么。
纯白的碎发落到他的额头上, 堪堪遮住了睫毛,却还没掩住那双孩子般的蓝眼睛。点心店的灯光照得他的脸也柔软起来, 像是有了血色, 宛如十几年初见的模样。
在这样温馨的情境里,夏油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比起说些什么, 一直以来其实他更擅长去做。
“那边的点心, 由我买单了。”他去到柜台, 操着一口还不大熟练的当地语言, 朝店员说道。
偏僻的小城民风淳朴,店员从未见过这个高大的东方男人, 但也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只当他和五条本来就是熟人。虽然这也的确是事实,可是在这句话底下所压抑着的汹涌如深流般的感情,却也都是外人不曾知晓的。
“那是您的爱人吗? 他似乎很喜欢这些点心。”店员笑着说道。
爱人? 夏油顿住了, 如鲠在喉。这个简单的词对于他而言, 意义重如千钧, 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开口说出的事情。他向来果决,却在陌生人无意之中的一句问候下犹豫了, 承认还是不承认,竟是那样难以抉择。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您误会了。”他笑了笑。
”啊, 是吗……”店员愣了一下, 望向他的时候也有些茫然。每日在店里面忙忙碌碌,他也算是见过许多人,许多事。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在夏油进店的那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这个,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出了千言万语。
作为看客他读不出来, 可如果是当事人呢?
“别听他的, 这个家伙是个骗子。”五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带着一丝轻薄的笑意, 却又十足认真。
夏油回过头去, 看到穿着休闲服的五条牵着他们孩子的手, 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悟, 这个人是谁呀?”
小女孩不到三岁, 声音脆甜,口齿伶俐, 一张秀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却定定看着自己。与她目光相交时, 夏油觉得心里又被撞了一下, 无数回声在脑里轰响。他想不出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清醒的悟, 只能也盯着女儿看。悟把她照顾得很好, 小孩子的脸还是圆圆的, 瞳仁黑白分明,穿着干净的小裙子, 连裙角都是整整齐齐的。
“爱想知道吗?”五条蹲了下来, 平视着女儿的眼睛。
夏油也跪到她面前,想要伸手去碰那张花瓣似的小脸,在指尖即将触及时却收了回去, 只是在她头顶上轻轻摸了一下, 生怕把孩子弄坏了那样。也许血缘之间天生就有一种亲近的联系, 五条爱不闪不躲, 只是朝着五条悟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 “嗯! ”
五条看了夏油一眼,发现这个与他纠缠了半生的a 此时再也没有任何余裕, 去掩藏自己的心。
在点心店温暖的香气里面, 夏油的眼角泛起了一点光, 尽管那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点, 却是真的出现过的。
“这个人呀, 是你的爸爸。”五条悟说。
终于把爱人和女儿找了回来, 夏油的决断也回来了。他向来是当断则断, 盘星会解离以后, 那些起码有百亿的体量在明面上也不再属于他,两者反倒都落得清白。而过去和警部的一些不能显于人前的复杂关系, 虽然一时也理不清楚, 但是夏油放手的决心是人尽皆知的,也没有谁真的敢为难他们。
去年五条家主正式退位,把家主之位让给了五条悟。让一个Ω继任当主,在御三家的历史里还是头一遭, 更何况谁都知道他和夏油有个女儿, 里面层层要害便显得微妙起来。可是夏五两个毕竟都是实权派的人物,尤其夏油和黑道的关系非同一般, 反而让人忌惮, 世家里那些暗流涌动反而平息了不少。而且五条家本来也人丁稀少, 五条悟这个家主当得很轻松,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让他操心, 仍然一门心思地投入在搜查课的工作里, 顺道培养学生们。
–反正再不济, 也有夏油帮他看着五条家的动向嘛。对于夏油傑的能力, 他是很信任的。
看着悟喝完了那杯咖啡, 他把骨瓷杯也接了过去,拿到厨房去冲洗。忽然腰上一紧, 五条像块牛轧糖那样黏在他身上, 还在“哧哧”地笑。夏油也就由着他去, 心里也不是不满足的。他们都年过三十了, 可是悟还像从前那样黏着自己, 这让他感到有点得意。
“周五有空吗?”他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擦拭着杯子, 一边问道。
“怎么了, !!”要跟我约会吗?”五条懒懒地说。
”悟不是想去游乐园玩吗。幼稚园在周五会提早放学,我们一家去玩就好了。”夏油端了碟饼干上来。平时五条忙起来也还是日夜颠倒的, 消耗很大, 没空休息,就只能从食物里找补。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五条领子底下深深的锁骨, 心想果然悟又瘦了。
“我想玩过山车。”五条张开嘴。他是真的被惯养得饭来张口,但是夏油也乐得投喂他,拾了一枚小熊饼干放在他的齿间。
“可以。”
“那爱怎么办?”
事情, 一起吃个饭吧。”
夏油想了想:“我叫菜菜子和美美子过来。她们周末也没有什么
”好。”五条点了点头。他确实心大,从前就是不走寻常路的性格, 现在跟夏油一起更是变本加厉, 但是谁叫那些琐事有人替他打理呢。
周五的夜晚, 东京千叶。
枷场菜菜子在游乐园餐厅里一边给五条爱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 一边说:“没想到夏油大人……你爸爸有这样一面, 我们从来没见过呢。”随后又转向自己的妹妹:“对吧? 美美子。”
“没见过呢。”枷场美美子回答。
身为最强搜查官的条悟竟然这样痴迷游乐园, 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报, 虽然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是了, 菜菜子心想。从进园以后, 他就缠着夏油大人要买这个、买那个, 亏得夏油大人性格温柔, 才能这样忍受这样一个烦人的家伙。她深深叹了口气,想起之前自己和美美子被困在警部,也拜那个人所赐。虽然说她们因此也避过了加茂宪伦的算计, 但是之后的发展也是怎样也预料不到的。夏油大人不仅为了五条悟解散了盘星会,而且还在文京区隐居了起来, 每天都做些买菜做饭的活计, 完全成为了一个居家的a。虽然说只要是他的选择她们都能接受, 但是五条悟这样子独占夏油大人, 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啊?
想来想去, 菜菜子更不爽了。她本来就是心直口快的性格,物不平则鸣, 忍不住说:“夏油大人对五条悟也太纵容了吧? 我们还没有去玩呢, 结果他还先由着那个人的任性, 去坐海盗船了,真是的。”
“他们是这样的。”五条爱反而习以为常了, 她对游乐园的兴趣一般,更喜欢坐在这种安静的地方看夜景。她朝着菜菜子展开小手, 里边躺着一枚饼干:“夏油今天烤了点心, 你们要吃吗?”
“夏油大人还做了点心……”菜菜子和美美子都呆住了。”嗯。这都是他守护我们的家的方式。”爱慢声和她们讲道理,“因为我喜欢吃甜的, 阿悟也喜欢吃甜的, 所以爸爸做了很多点心。阿悟喜欢玩游戏, 所以他就和阿悟一起玩; 我喜欢看风景, 所以待在这里。”
孩子总是比大人想象得要通情达理。菜菜子和美美子一时间想不出要怎样辩驳, 只能说:“可是如果五条悟不在, 夏油大人就会陪着我们一起玩哦。”
五条爱想了想: “如果阿悟不在,今天我们就不会出来玩了。”“为什么?”
五条爱说:“因为他要接我下学, 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阿悟。”她的眼睛转了转,“爸爸妈妈说过,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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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贝贝我爱你……:sob::facepunch:

妈呀能在论坛看了 爽爽爽 速速n刷

谢谢贝贝!!!

再看一遍还是觉得真好,张力十足,这里的夏更加果断,五真的特别好,坚韧,强大,美丽,特别是他护住宝宝时候的样子,第一次r戏看的掉眼泪的心疼,还好去的人是夏,也还好夏真的没有食言,带着他走了,把他找回来了,而且我特别喜欢番外,最后爱说的话:我们那也不去,一起去找他,五会被好好的爱了,非常非常喜欢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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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g感谢搬运,非常喜欢这篇,波澜起伏九死一生,所幸最后在一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