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8年8月13日
现代社会的京都周边已经很少有这样广阔的森林了,更遑论眼前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还隶属于私人。
当然,若其是禅院家的私产那么一切都合情合理了起来,身为咒术“御三家”之一的禅院家自然具有雄厚的实力,这片树林便是一个月前被划归到当代禅院家主的独子禅院直哉的名下,此前由一个投靠禅院家的新晋咒术师所持有,一个半月前的主人是一个附庸于五条家的小家族,两个半月前的主人是总监部的一位长老,八个月前这片森林的主人是……
算了不提了,再之前的事情还有谁会去记呢?
没有一片云的天空一碧如洗,笼罩在静谧的深林上方的天空散发着一些黑,灿烈的太阳光穿不透茂密的树盖,林间传来刻意压低的喘息声,有脚步踩过膝盖高的草丛。
我不建议你靠近了观察这些影子,盖因这喘息的主人的外表实在是不够赏心悦目——佝偻的后背,长过膝盖的上肢,向前突出的嘴和下颚,看不出峰度的鼻子,分明是一副无毛猴子的容貌,却可笑地学着人类的模样穿着衣裳,更拢拉着眉毛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学着人类的模样做出可以被称之为“恐惧”的表情来。
猴子拉着一只矮小许多的猴子在林间奔逃,一边奔跑一边不断回头张望着,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些嚎叫声,猴子见状更加地加快脚步,嘴里不断发出尖细的吱吱叫来,大约是只母猴子才能叫得这么尖利吧。
母猴子奔跑的步伐最终还是停住了,它撞在了空气中一道无形的墙壁上,再也不能向前一步,母猴子躁动起来,举起上肢对着空气墙不断地又捶又砸,那阻碍纹丝不动,母猴子捂住了头贴着空气墙缓缓地滑坐下来,小猴子靠近了母猴子,母猴子一把将小猴子搂进了怀里再一次吱吱叫了起来,那叫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人类的哭泣。
——嘘,别说这种话,被别人听到了可是会被笑成疯子的。
上方那让天空失真的颜色伴随着清脆的“噼啪”响声陡然裂开,无声地碎成无数块消失在空气之中,仰头去看就知道天空又恢复了本真的苍蓝模样。
母猴子闻声仰头去看,入眼的却是一个有着雪色的短发,双眼被黑布蒙起的男人正低头看着自己,母猴子连滚带爬地爬起来,不断地对白发男人躬着身子,一边拉上小猴子拼了命地逃开。
“五条!”一声大喝之后,射向母猴子方向的缀着黑色羽毛的箭矢在白发男人身前被无形的壁障挡下落在地上,从丛林间走出来另一个年轻男子,正是这片森林的现任主人禅院直哉。
他漂染了金发、耳骨上也打了耳钉,一副新潮叛逆的造型却配上了一身传统的羽织,手上拿着一副弓,背上也背着箭袋,箭袋里的每一支箭都使用了黑色的尾羽,毫无疑问,刚才的箭正是由他发射出来的。
但刚刚才用箭袭击了白发男人的禅院直哉此刻毫不愧疚或者心虚,反而对着被他称为“五条”的白发男子大呼小叫,“你怎么又来捣乱?这可是我禅院家的狩猎场!”
白发男子对他不予理会,只是双手插进衣兜里扭头准备离开,留下禅院直哉在他身后更加嚣张地叫着:“我告诉你五条,你放走一个我抓两个,满大街的猴子随便我抓,五条家主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哦抱歉,我都忘了,你现在还算得上五条家的家主么?那么最强的委员长大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正说着,身边的参天大树突然纷纷从根断开,粗壮的树干轰然向着禅院直哉的方向倒塌。
禅院直哉连忙发动术式,接连后翻加上连续跳跃终于避免了被成片树木压倒的危险,白发男人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露出了一双和天空如出一辙的苍蓝色眼睛,此刻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禅院直哉,那双眼睛散发着危险的寒芒:
“那我们可以试试看‘意外死亡’是否包括在‘被术师杀死’的范畴内。”
说完,他再也不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禅院直哉,丢下他离开了这里,禅院直哉满脸的惊恐,等到被叫作“五条”的人的身影消失才愤愤地把弓丢到地上。
夏日的蝉一如既往地鸣叫着,不因五条的出现而欢欣鼓舞又或者偃旗息鼓,禅院直哉咬牙切齿地想,这些低贱的虫子也在发出刺耳的嘲笑声吗?
(1)
『2017年12月7日,星期四,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和美国海军举办了 76 周年国家珍珠港纪念日纪念仪式,以纪念和纪念在1941 年 12 月 7 日发生的日本袭击珍珠港和瓦胡岛事件中丧生的2390名美国人。
On Thursday, December 7, 2017, the National Park Servi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Navy hosted the 76th Anniversary National Pearl Harbor Remembrance Day Commemoration Ceremony to honor and remember the 2390 American casualties lost during the Japanese attack on Pearl Harbor and on the island of Oahu, December 7, 1941.』
东京的雪期比其他地区稍晚,长野县都开始飘雪了,这里才开始降温,硝子在一旁搓着手,说今年这样冷,一定会下雪。
她说完看向夏油杰十年如一日的袈裟,感叹假和尚身体就是好,这样的天气都不必穿外衣。
夏油杰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打扮惹眼,低下头只是笑,又给她点了两串竹轮,希望对方能嘴下留情。
两个人就这样配着热酒,在十米见方的小居酒屋里坐了很久。
聒噪的电视很不看眼色地嚷嚷起关于珍珠港纪念日的新闻,硝子皱起眉,熟练地从操作台下方找出了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每年都纪念啊……”
也不知道硝子说的是具体哪件事。
每到12月7日,他们两个就会一起到这里喝上一杯,这个传统自2005年开始。
当年他们是三个人一同到这里的。
夏油杰,家入硝子,五条悟。
他们在2005的12月7日第一次到这里来,那天他们刚刚解决了一个危险性不高却过于难缠的任务,等往东京折返,天早都黑了。
五条悟按着地址走到心心念念的烤肉店,看着熄灯落锁的店面,失望地把“啊”字拉了个九转十八弯。
夜深到连星星都合了眼,硝子看五条悟垂头丧气的脸,侧身问夏油杰:“这个时间街机厅还开着吧?”
“KTV和夜店之类的都开着。”
夏油杰打开手机,比时间更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电量告急的提示——明明整天都黏在一起,但他们仍是打了太多通电话,发了太多条彩信,五条悟恨不得连云变下形状都拍下照片发给他。
“看来是没少去?”
硝子用手肘碰了碰夏油杰的胳膊,接着从自己校服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
“如果说是KTV的话,是的。”
夏油杰心领神会拿出打火机,这把硝子点烟兼五条悟点烟花专用的打火机饱经风霜,嘶哑着嗓子吐出最后一点火星,提醒自己的主人快点去找接班人。而夏油杰则走神地想,早晚要抓一只会吐火的咒灵来,小恐龙模样优先。
“KTV还是夜店怎样都好……老子好饿……悟悟子马上就要枯萎了……”
一旁的五条悟掐着嗓子发怪声,他整个肩膀都塌了下来,摇摇晃晃的样子仿佛要变成一滩液体流进下水道。
为了拯救危在旦夕的悟悟子,为了马上吃到热乎乎的食物,夏油杰和家入硝子默契地转身左拐,拖着五条悟进了通宵营业的居酒屋。
虽然通常是酒过三巡之后才会点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及用来下酒,但是鉴于五条悟矫揉造作的碎碎念,夏油杰进门时第一件事就是向老板论碗点起了关东煮和炸串。
“老板,一杯小麦精酿啤酒。”
家入硝子轻车熟路,看起来简直能连着续上七摊。
“我也一样。悟呢?”
夏油杰对着老板说着,一边转头将关东煮递给五条悟。
“啤酒好喝吗?有甜口的吗?我想喝甜的诶。”五条悟三两口解决一块鱼饼,托着下巴对夏油杰道。
“那就酒里兑一点草莓牛奶怎么样?老板,你家可以兑酒水吗?”
夏油杰寻思了一下,提出了相当……独特的酒水搭配。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家目前没有草莓牛奶……而且,你们没满二十岁吧?”
那居酒屋的老板本来都要把满杯的啤酒递到家入硝子手里了,可看到五条悟的脸,又将手收了回来。
“老板,你不要看这家伙的脸,你看这位小哥,你仔细瞧瞧,我们都工作三年多了。”
家入硝子身子前倾,挡住了五条悟嫩到出水的面孔,双手抬起,示意店老板把目光转向夏油杰。
“嘶……”
老板端详许久,连驾驶证都没要求查看,就把啤酒递给了硝子:“年纪大了,有的时候也会看走眼……实在是这个白头发的小哥长得太像高中生了,保养的可真好啊。”
夏油杰微微一笑——想杀人的目光是藏不住的,所以夏油同学闭上了眼——在五条悟的狂笑声中,真诚邀请对方“出去聊聊”。
夏油杰拉着五条悟吵吵闹闹地走,又吵吵闹闹地回,回来的时候还从买草莓牛奶的24h便利店里弄了好几块小蛋糕,把它们拼成了一块大蛋糕,又拿喜久福堆了座城堡。
草莓牛奶兑的酒带着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格外少女心,几个人干杯后一饮而尽,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奇怪的搭配还挺好喝。”
家入硝子叹喟道。
“之前见我们班的女生这样喝过。”
对方还会精心切几颗草莓做装饰,夏油杰对此难免记忆深刻。
“果然是惯犯哦?不会保养的夏油小哥。”
家入硝子摸着啤酒的杯沿暗示,边说边忍不住笑了,
“你也是同伙了,已经工作三年了的家入小姐。”
夏油杰用自己的空杯与对方的酒杯轻轻碰撞,接着拿出蜡烛给五条悟辛苦拼圆的蛋糕插上。
“要许愿了哦,悟。”
他把蜡烛点燃,硝子拍着手同他一起长期生日歌,可五条悟只是傻愣愣地坐着,抬头看夏油杰。
“悟?你还好吗?”
“杰。”
五条悟迟缓地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蝴蝶栖息花蕊缓缓扇动翅膀,但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不符合这个唯美的氛围:
“杰,老子帅气吗?”
夏油杰和家人硝子对视一眼,心下叫糟:
“不会是醉了吧?”
“不可能吧?只是一杯草莓牛奶酒?”
“你说他是醉奶还是醉酒?”
“两个都?”
五条悟脸色未曾染上微醺的红,说话吐字也依旧清晰,让人一时难以把握他是醉了还是日常发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油杰,只是依旧执着地问:
“杰,老子帅气吗?”
很好,这人完全就是醉了。
夏油杰眼前一黑,对五条悟的酒量有了叹为观止的认识,只好哄着说:“很帅气很帅气,人见人爱的那种帅气,快许愿吧大万人迷。”
“诶?也迷倒杰了吗?”
醉酒后的五条悟眼睛像一汪未化开的春水,居酒屋瓦数不大的灯光原模原样地被映在了眼底,配得上一句熠熠生辉。夏油杰和他对视着,似要被一双白皙却温热的手拉往一片旷野,他怔怔出神,索性下一刻就被硝子的声音拽回了现实:“啊!完蛋了,蜡烛油滴进蛋糕里了。”
“悟,快吹!”
“五条,别愣着了,吹气”
“不要!老板,没有起火,别拿灭火器!”
五条悟在高专的第一个生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2006年的12月7日,夏油杰和硝子又一次来到这里。
五条悟和他们在中午了次聚餐,他们难得进了那家烤肉店,饭刚吃了一半,五条悟就接到了紧急任务。他略有些恼火,最近的任务直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可再如何总不至于生日当天连吃个饭也不得消停,他把手机丢开,夏油杰默契地接住,又抛还给他。
虹龙在星浆体任务中被破坏了,夏油杰没法送五条悟到任务现场,索性辅助监督的车已经开到店外。
夏油杰看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趴在那辆黑色的小破车上戏精附体地作泪汪汪态,千叮咛万嘱咐让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吃慢点,大喊自己一定要在饭局结束前回来。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的样子,突然急迫地想要重新调伏一只飞行类的咒灵,五条悟祓除是极快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被消耗在了往返的路途上,如果虹龙还在的话,他们搞不好甚至能在天黑前回到东京。
他和家入硝子从艳阳高照吃到夜幕低垂,烤肉店关门了就到上次那家居酒屋等,这次他们可以敞开了喝,等两个人都喝到酩酊大醉后,家入硝子就揽住他的脖子,她问:“夏油,你是不是不开心?”
夏油杰摇摇头,家入硝子就笑,用没开封的草莓牛奶砸他,那包装出乎意料的劣质,砸在夏油杰身上就爆开,滴滴答答地从衣襟袖摆流下来,把这个郁沉的男人也泡出来半丝甜味。
家入硝子没道歉,她定定地注视夏油杰的眼睛,好半晌才挪开:“我知道你不开心,可你不跟我们说,你们不跟我说。”
“抱歉。”
夏油杰把头埋得低低的,比落水狗还狼狈一点。
(2)
2007年的12月7日,那年的东京雪落的很早,可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充假和尚穿袈裟了。
以前提起东京多用繁华形容,而现在一提起市区,夏油杰只会说那有成山成海的猴子。
但即使如此,家入硝子也仍在那间小小的居酒屋里等到了夏油杰。
“哟,罪犯小哥。”
硝子晃晃指间那根尚未点燃的烟,朝夏油杰打招呼。
就像夏油杰知道在哪里能遇到家入硝子,家入硝子也知道在哪能遇到夏油杰。
夏油杰照旧给她点燃,但嘴上开始劝她戒烟,转而又问:
“你在这里,他怎么办?”
“既然舍不得,还断这么干净。”
家入硝子侧头看他,周围的人们交谈欢笑,灯光暖融融,像松饼上的枫糖,像封存骸骨的树浆。
夏油杰错过视线,去跟老板点酒,家入硝子先他一步,把旁边一杯兑了草莓牛奶的酒推给他,说:“请你。”
那杯淡粉色的酒水散发着草莓的甜香,再满一分就要腻口,咽下喉咙又觉得辛辣,不知道家入硝子到底选了那些酒作底。
“你知道的,他不能喝酒,刚刚和学生们一起去街机厅了,于是我过来续摊。”
他俩谈起不在场的那一位,不吐露名字,却又心照不宣。
“学生们?”
“他留校任教了。”
“如果我没记错,东京咒高是四年制来着?”
“就算我们念全四年,你也不会回来拍毕业照。”
到这里,这个话题就算是夭折了。
自此,这个不约而成的传统就这样落定。
家入硝子先和五条悟以及五条悟的学生们出去吃烤肉聚餐,然后在夜半时分和夏油杰续摊。
“这一届的学生还不错吧?”
2017年的12月7日,夏油杰把兑好草莓牛奶的酒递给家入硝子,道。
他们其实都不是爱喝甜口的人,除了第一次品尝的惊艳,后面重复性的让它登堂亮相,更多的像是一种习惯,两只酒杯会在被一饮而尽后放置在一旁的空位上。他们每次来都要占全三个座位,夏油杰甚至会为此多付一些钱,就好像那里将要迎来一个人,而他要为此预留座位。
但实际上,那里只有夏油杰本人不愿言说的情绪在滋养泛滥。
“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他可是实地转了一圈,就认出了那是你的咒力残香。”
家入硝子边说还边无语,对“残香”这个用词感到肉麻,并强烈支持夜蛾正道重新编撰高专课本,把名词规范为咒力残秽的决定。
“你是要搞什么大动作了吧。”
夏油杰笑了,他说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家入硝子不再深入询问,她太懂什么叫点到为止,只是长长叹气,说:“如果让我被迫加班的话,我饶不了你。”
夏油杰沉默不语,于是家入硝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这一次结束的很早,早到夏油杰自备的那盒草莓牛奶都没派上用场,早到一旁的烤肉店才将将打烊。
也许是因为五条悟之前两次都没成功在这家店吃得圆满,后来的他带学生吃饭时总喜欢往这里钻。
夏油杰走过时远远向店里望去。
他没在寻找谁,夏油杰坚称这是一个与出神等同的下意识动作。
以往这里是黑黝黝的一片,是摞好的座椅和上锁的门,而今天,目光划过店面时,他在里面看到了五条悟。
五条悟板板正正坐在位子里,在店铺打烊后被店员请出去,又思索着凹了个姿势靠在电线杆下。
夏油杰太熟悉他这个状态了——他喝醉了。
跟旧友重逢应该在什么情况下比较好?
如果是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的旧友呢?
夏油杰大步上前。
他本就不是过分犹豫的性格,更何况五条悟醉酒后虽然体征正常,但思维主打一个不省人事,记忆从沾到酒精那一刻就会全部断片。
“杰。”
五条悟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木屐的脚,接着是带着暗纹的五条袈裟,最后是张扬翘起的乌黑发尾。
而他的身体比他被酒精腐锈的大脑更先一步作出反应,嘴角已然勾起,扯出一个笑来。
他把眼睛上的绷带解下来,那双眼睛像是某颗尚未坠落的流星,肆无忌惮地在夜色里燃烧。
“杰。”
五条悟又喊了一遍,一个字也能透出无需多言的喜悦。
夏油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对他伸出手。
后者乖乖地握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夏油杰想起自己幼时看着一根香肠诱拐来的猫咪,它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会在放课后绕着他的脚踝蹭个不停。
“杰,我帅气吗?”
五条悟期期艾艾的问,这个说不清是自恋到幼稚还是幼稚到自恋的问题,跨越了十年,仍有幼稚鬼坚持着不放弃。
“很帅气。”
“也迷倒你了吗?”
“迷倒了。”
接着五条悟就不再说话了,也不询问夏油杰要把他带到哪里。他每一步都与平时无异,夏油杰走在前面,听他平静的呼吸声,总也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清醒过来。
反而是夏油杰,一脚深一脚浅,觉得自己每一秒都踩在棉花上,又或者踩在自己吞下蝴蝶的胃里。天上的月亮像一只凝视着他的巨大眼晴,拥有诡异的苍白瞳孔。夏油杰突然感觉像在做梦,五光十色的虚影出现在这条不见光的小路上,可他似乎又见了光,白惨惨又炽热的光,看见他自己的皮肤一寸寸瓦解,在一片盲白中蒸腾。
他感觉手里突然一空,猛地用力,直到五条悟吃痛地吸了口气,疑惑地喊他的名字,他才冷汗淋漓地回过神来。
夏油杰复又抬头看天上那轮月亮,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月亮。
也许是新世界即将实现,所以太过紧张?
夏油杰细细思索。
他前些日子得到了名为真人的特殊咒灵,改变灵魂的力量太过强悍,只需要足够的咒力作为支撑,他完全能够一举改写咒术师的现状。
他把五条悟送进一家自己熟悉的不需要身份证明的酒店,五条悟被哄上床还傻乎乎地笑,从兜里掏出巧克力请夏油杰吃。
“是奖品,请你吃。”
他这样说。
“什么奖品?”
“烤肉店抽奖。”
夏油杰在他的注视下撕开包装,在品尝到里面的酒味夹心时豁然开朗,同时陷入更深的沉默。
只是酒味夹心也能醉倒吗?
夏油杰叹息,夏油杰思索,夏油杰无话可说。
夏油杰长叹一口气起身离开的时候发现袖子被扯住了。
“礼物。”五条悟半睁着眼睛似乎是醒着,但夏油杰最清楚此刻对方恐怕是糊涂得连银行卡密码都能被问出来。
夏油杰掏出那盒幸存的草莓牛奶。
“这是什么?”
“奖品。”
“什么奖品。”
“气跑硝子的奖品,请你喝。”
五条悟咕哝着,发出吃吃的笑声,手上用了些力,拉着夏油杰过来。
两个人离得极近,五条悟带着巧克力甜味的呼吸几乎烫伤他的脸颊,五条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嘴唇嗫嚅着,看起来就好像嘟起嘴等待着被吻唤醒。
在距离五条悟还有几公分的时候,夏油杰的手支撑住了自己想要俯下的身体。
他们在高专的时候远比现在肆意的多,尽情地在课堂和任务间隙亲密地接触彼此,高中生特有的青涩又躁动青春期让这对小鸳鸯一有机会便腻在一起,共同探索着彼此的一切。
但现在,夏油杰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嘴唇,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直到五条悟陷入梦乡,袈裟袖子仍旧被五条悟仅仅攥在手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们从五条悟手里扯出来。
袖子都给扯坏了啊,悟真会给人制造难题,这下连去向高专宣战都得再等几天。他把草莓牛奶的包装盒扔进垃圾桶,又把五条悟的被角掖好,临走前连窗帘都好好放下,隔绝了那道爬上床沿偷窥许久的月光。
(3)
『当地时间2017年12月24日18时,检测到东京方向传来强震,日本除却冲绳县都出现通信中断,从卫星地图可以看到全日本出现了大规模的停电,目前日本政府尚未做出任何回应。
Local time 18:00 on December 24, 2017, a strong earthquake was detected from the direction of Tokyo, Japan. Communications were interrupted in all parts of Japan except the Okinawa Island. A large-scale power outage across Japan can be observed from the satellite map. So far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has not yet made any response.』
“既然如此……我就是大义!”
刺眼的粉色光芒在咒术高专是上方爆裂开来,剧烈的爆炸震天撼地,被称为“诅咒女王”的里香果然不让人失望,解除了限制的无限咒力的庞大力量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呼啸着将夏油杰淹没。
了不起!不愧是诅咒女王!即将被咒力的洪流彻底吞噬,夏油杰却反而亢奋起来,他将原本站在身边的真人挡在了两道咒力的冲击之间,那闪耀着蓝色光芒名为真人的咒灵在两股巨大的冲击下发出尖锐的惨嚎,仿佛被缝合起来的躯体在重压下扭动挣扎,几乎要突破咒灵操术的束缚,却被天敌死死压制动弹不得,即将化为尘埃的最后时刻,夏油杰最后对真人命令道:
“抹除掉世界上所有会产生咒力的猴子,创造一个咒术师乐园的新世界吧!”
“轰!”
蓝色被粉色淹没随即碎成了光点,瞬间升上天空,笼罩了整个高专,乙骨忧太也在剧烈的冲击甩飞出去昏倒在地上,剧烈爆炸的地面只剩下重伤的夏油杰看着天空。
——不,夏油杰在心中纠正道,是整个日本的上空。
昏暗的高专小巷中,夏油杰捂着断臂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走着,明明是身负重伤,双眼疯狂地溢出眼泪来,他的脸上却带着病态的狂热神采:“真是了不起……了不起!这正是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就是这样……哈哈哈……这就是、咒术师的乐园,我理想的世界啊!”
他蹒跚走了几步又停下,顺着墙坐了下来,轻笑出声:“来得真慢啊,悟。”
摘去了蒙眼的绷带,以最真实的面貌面对夏油杰的五条悟站在那里,这就是他的终点处。
“你所散发出去的术式笼罩了整个日本,杰,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哈哈,是吗,笼罩了全日本吗?那就好,那就好……”
“用百鬼夜行掩盖抢夺里香的计划,一旦抢夺失败,就借由你和乙骨全力输出的咒力将术式发散出去作为备选方案,你做了什么?”
“……欢迎来到没有猴子的世界,悟。”
五条悟沉默了下来,长长的睫羽覆盖在苍蓝色的瞳孔上,不知名的酸楚在静默中蔓延。
自己成功了吗?
五条悟在赶到这里的路上看到了猴子们的模样了吗?
他会怎么想?
夏油杰突然想说些什么,他该说什么呢?
他该抱有怎样的立场说什么呢?
“你还记得歌姬和冥冥被困在的那个缝合结界中吗?”
突然的转移话题让五条悟一愣,但他还是点头:“啊,我忘了放帐……”
“一起向着终点前进的话,永远都不能走到走廊的尽头,但若是两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全力奔跑,至少会有一个人抵达终点。”
“你觉得这就是你抵达的终点。”
“我已经走完了我的这一半,剩下的就要交给你了。”
他听到五条悟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东京出现了大规模停电,你的同伴也都成功撤走了,看来的确是你的大获全胜。”
五条悟将这个好消息带来做他的临终安慰吗?真是顾念同级情啊。
“嘛,抱歉,你精心培育出来的学生,好像最后是便宜了我,甚至你不惜把那两个人送死来做乙骨的引燃剂……”
“你不会毫无理由地伤害年轻咒术师的,这一点我信任你。”
夏油杰艰难地睁开了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去看五条悟,他站在昏黄的夕阳阳光下,可能是散射的光线,也可能是受到冲击过后的脑震荡,五条悟的面容被笼罩在暧昧的模糊之中。
死在完成大义的时刻,死在五条悟的手中,这就是他汲汲营营跌跌撞撞轰轰烈烈走过十年来到的终点吗?
五条悟依然站在那里,夏油杰试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只可惜,五条悟自始至终都是那副他们前几天在高专门口重逢时的淡漠表情,只有脖子中间喉结投下的小片阴影在颤动。
信任吗?原来你还对我抱有这样的感情?
这样的终点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最后,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五条悟缓慢地说着,不知道是不是被冲击得脑震荡的夏油杰的错觉,五条悟的语速比平时放慢了许多,中间还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停顿,他的肩膀和胸廓都在过度地舒张着,像是在竭力地调整呼吸。
夏油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时刻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猴子们,”
他这是申辩自己的罪行吗?可从猴子的手中保护自己的同类又怎么算是犯罪呢?
“但我并没有连高专的人也一起憎恨,”
这是对五条悟的安慰吗?自作多情地认为五条悟会需要一个“我不讨厌你”的安慰?
“只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无法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瞧瞧你啊,夏油杰,你自己也很清楚,什么猴子不猴子的,只是一个懦夫不敢面对现实而选了一个群体去灌输恶意而已。
“杰,”五条悟来到他的身边蹲下,前所未有地、认真地平视着他,“——,——。”
夏油杰瞪大了眼睛,断了的胳膊在此刻都丧失了感知,只余下心脏被无形的手捏紧的窒息和疼痛,疼痛褪去,酸得他几乎落泪。
“哈!”他大概是真的落泪了,“都最后了,好歹说些诅咒的话啊……”
致命的紫色光线在五条悟的指尖凝聚,夏油杰最后一次望进那双阔别已久的苍蓝色眼睛,专注地与他对视,无视那紫光危险地抵在自己的心脏上,五条悟的脸色惨白着,这让夏油杰想要露出一个不是那么难看的笑容与他告别。
“!”突然,紫色的光芒再也无法维持地从五条悟的手指尖被掐灭,五条悟颤抖地倒了下去,左手死死地掐着心脏处,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