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吸烟室里只有空气净化器在尽职尽责地工作。
然而夏油并没有抽烟，因此它只是在做无用功。
五条按着夏油的手背，那些凸起的关节顶在他柔软的掌心，像埋在心底的沙砾，每当回忆涌起，便轻松地硌痛他。
他本以为这不算什么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他人动摇。那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并没有许下什么承诺，最多不过是没见过面的朋友。新宿疗养院和五条本家之间天然的距离，迂回小巷的深处藏着不见光的GS，五条从繁忙的日程里拧出时间去见他，漫长的跋涉后是少得可怜的相聚。
他们在八重樱下所说过的话，像凋落的花瓣被泥土掩埋。
他以为他会忘记。
就像到了冬天，人们就会遗忘灼热的夏季，忘掉日晒，忘掉蝉鸣，忘掉突如其来的暴雨，只记得眼前铺满天地的寒冷的雪花，和刺痛鼻腔的空气。
他已经干净地忘掉了。
毕竟，他早将那个无名的人藏进记忆里永恒的夏季。
但他……竟然是活的，有名字有呼吸、会说话会笑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五条突然间就怒不可遏。
“GS？呵……”
他掌心的力道缓缓施加，攥紧夏油的拳头。
想把指甲嵌入皮肤，撕开那层冷静的表皮，想触到温热的血，和鲜活的肉。
想握住他滚烫的心。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杰？”
他把夏油的名字喊得咬牙切齿。
GS生气的时候就会开始吃东西。
夏油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一点。
GS是个任性的孩子，稍微不顺着他的意思，他就会像充起来的气球一样，变得气鼓鼓的。
这时候他就不高兴跟夏油说话，一心一意地在点心盒里挑选自己喜欢的甜食。
不一会儿，夏油耳边就传来非常用力的咀嚼声。
牙齿灵敏地开合，糯米皮在齿间软化成黏性的一团，像是故意要引起他注意似的，GS咀嚼得很大声。
我吃得很开心，根本不想理你。
似乎是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如果是普通的男高中生，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不过是校园生活里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只可惜，在这个弃置的疗养院里，无法看透彼此面目的两人，始终隔着一层夜色的帷帐。无论是喜是怒，兴趣、无聊还是冷场，都只能从对方的语气里去分辨。有时夏油会觉得他和GS之间有一扇紧闭的门，也许锁上了，也许没有，又或者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只是在等一只手去推开。但他们谁都没有那样做，仅仅满足于声音的交流。
夏油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想，GS会不会也是一个怪胎。夏油对人类过敏，而他明知这一事实却还要向夏油靠近，毫无身为人类的自觉。或许GS并不是人类，而是某种传说般的存在。
天使、恶魔，或者神。
像天使一样为夏油带来砂糖的，像恶魔一样引诱夏油品尝的，像神一样高深莫测、行踪飘忽的。
仅为夏油所知的GS君。
正献宝似的将点心盒捧到他面前。
刚刚尝过了，这个不是很甜哦。GS说道。
夏油抬起手，捏起一个糯叽叽的团子。
接受外人的食物，这半年来还是第一次。
GS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的每次见面，GS都会带点心来，西洋的、东洋的，琳琅满目，偶而也有家庭自制的，往往甜度更淡一点。夏油吃过他带来的抹茶煎饼，口感轻盈，又有茶香的回甘，是少数夏油可以接受的甜食。
而GS的喜好则与夏油大相径庭。他喜欢粘稠而有嚼劲的点心，对甜度也有相当的要求。按GS的话来说，甜点应该根据种类的不同，做出甜度的区分。草莓冰激凌的甜和抹茶巧克力的甜，完全是两种概念，不能混为一谈。
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往嘴里塞入喜久福。他吃得那么急，像是之前没时间吃饭的样子。
在等待他吞咽的空隙里，夏油忍不住去想，GS会不会把糯米粉沾到脸上。
现在他知道了。
悟心不在焉的时候，总是容易把糖粉沾到嘴角上的。
“原来你就是GS。”夏油说道。
他语调平淡，毫无意外之情。
他抬眸看了五条一眼，又低下头，流海柔顺地滑落到鬓边，遮盖住他此刻的表情。
黑发下的薄唇仍是一道不变的平线。
五条的愤怒像温火，迟缓地燃烧。他白皙的手背上泵起一根一根的青筋，指节上的压力厚重到疼痛的地步。
似乎是到了不把他碾碎就不甘心的程度。
“就这么在意吗？”
夏油的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
“悟。”
仿佛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五条的大脑为这个简单的名字陷入爆破的震波。
在四散的硝烟中，他看到夏油放大的面孔，他看到自己的手揪住夏油的衣领，以一种过分虬结的手势抓出道道褶痕。夏油被他拎近了，领带抵在喉结，像一把钝口的刃。夏油垂眸望了望那无力的刀锋，终于抬起脸，望向他。
平静得像是死水的脸庞，毫无波动的目光，瞳孔里化不开的墨色，浓郁近紫。
原来他一直想要了解的GS，在那些晦暗的夜晚，投向他的，是这样一道目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条又一次发问。
夏油依然回答：“一开始。”
五条用指甲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刮，泄愤似的抓挠。他小声嘀咕道：“都搞不清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夏油微笑：“悟也没资格说我吧。”
“哈？”
五条十分不解。
夏油杰娓娓道来：“悟是五条家主，想要弄清楚我的身份，对你来说根本轻而易举。”
“该不会……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玩弄我吧。”
恶人竟然还先告状了！五条不由瞪大双眼，湛蓝的眼珠像宝石一样镶嵌在银白的基座上。
“到底是谁在玩弄谁啊？”
夏油挑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五条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紧抓着夏油领口不放的手指也松开了。
“虽然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该说是熟悉感吗……”
不过他很快就强硬起来。
“不然呢？你以为我对谁都这么随和好说话吗！”
“GS君！”
夏油笑了笑：“啊啊……我这边也是和悟一样的情况呢。”
“嗯？”
五条有些反应不过来。
夏油以目光向下示意，五条刚刚太过激动，逼近的攻势几乎不考虑距离，他的左膝跪在沙发上，右腿则卡在夏油膝盖外侧，几乎是快要跨坐在夏油身上的姿势。
五条脸上有些发热，却没有退开，反而更加仰高了下巴，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
夏油完全不必要地虚扶着他的腰，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距离。
“我一般不会容忍别人离我这么近的。”
“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五条反问道，“只能是GS？”
夏油点了点头：“只有GS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