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六孤
(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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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但这镇子并不萧条,甚至由于常年有商人来往的关系,算得上是个繁荣的小镇。随意选了间还算整洁的宿屋定下房间,诅咒师便带着五条到外面的店去吃饭,宿屋也可以为客人准备餐点,不过煮婆的手艺大多很普通,还是专门经营料理的店铺更值得信赖一点。
咒术师和诅咒师其实都不是对食物格外挑剔的类型,可惜作为被现代社会丰富物产惯坏的年轻人,古老时代的食物对他们而言基本跟黑暗料理没太多差别,没油没盐不说,再加上谷物的糟糕去壳状况和饭碗里的石子,除了能吃之外,甚至连没毒和不死人都无法保证。
毕竟把发芽的块茎或者略微发霉的,长虫子的谷粒放进锅里一起烹饪,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寻常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连高门大院里的侍女,都能面不改色地把米饭里的小虫拨掉。
之前和商队一起赶路的时候,他们家伙夫煮出来的饭菜就让诅咒师眉头直皱,二话不说选择借用了商队的锅子自己做。而商队主人和他们格外亲近的原因,除开夏油杰治疗了一位脚夫之外,也有他经常厚着脸皮跑来蹭饭的缘故。所幸城主家的厨房总算比较给力,让诅咒师稍稍解脱了一阵。
这种商人经常来往的镇子,为了招揽客人,料亭里的饭菜还是能够入口的。
趁着用餐的功夫,假装成路过云游僧的夏油杰和店里的帮佣打听了一下关于镇子上的事情,比如最近有没有值得一听的奇闻异事之类。
僧人会打听这种事情十分正常,因为若是有被不可言说的事物困扰的人家,他们就会被邀请过去念点经文,哪怕不是修验者,也总能让人稍稍安个心,也算是修行人们赖以为生的日常工作。
帮佣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有些歉意地笑笑,“哎呀,虽然可能会让法师大人失望,不过最近镇上确实没什么需要您出面的地方呢。”
诅咒师一副无甚所谓的表情,甚至露出安然祥和的神色来,“那倒是一件好事。”
“唉?”
“哪怕没有诵经祈福,也能够无病无灾,喜乐安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他微笑着这样说道。
“是的,法师大人您所言极是。”听懂了他意思的年轻帮佣连连点头,并认真且恭敬地向面前这位样貌过于年轻的云游僧行佛礼,“哎呀,这才是一位有修为的人该说的话呢!”
趁着帮佣变了态度,更容易套话的时候,诅咒师才故作不经意地,向他谈起了曾经同行的商人们,向自己推荐来这镇上采买佛珠的事情。
仿佛他到这镇子来只是出于偶然,而非抱有什么目的。
“哦哦,佛珠啊!我们镇上的匠屋确实很有名,商人们也常来订货的。”帮佣完全没有起疑,“法师大人你是买现成的东西吗?不如干脆定做?大师傅们时不时会来店里吃饭,到时候我替您介绍就好!价格上也不必担心,虽然说起来不太恭敬,但是佛珠不比佛像,留下的边角,做多少珠子都够啦!京里的贵人们很喜欢胜弥师傅的佛像,但胜弥师傅又不肯出远门,所以只好年年运送贵重的木料到这镇上,商人好多不止是为了木雕,也有为了那些木料而来的。”
诅咒师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这位胜弥师傅,为何不愿上京呢?难道是因为过于淡泊名利,只想着精进自己的木雕技艺?”
帮佣哈哈笑了起来,“哎呀,法师大人的想法真有趣,我们乡下人哪有这么麻烦,胜弥师傅才不是那种脾气古怪的大匠师,他只是单纯性格孝顺,不放心年迈的母亲罢了!”
“把老夫人一起接去京里,也不妨什么事吧?”
“嘿呀,寻常的老人家,身体硬朗一点的,多半也就直接租艘船上京去了,可是胜弥师傅家的老婆婆都已经快到百岁的年纪,连平时晒太阳,都是胜弥师傅背着她到院子里,哪里能出远门啊。”
夏油杰还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百岁……那可真是位长寿的老婆婆,想必上天也为儿子的孝顺感动了吧。”
“嘿呀,法师大人您这就没怎么见过了吧!”帮佣露出些许得意和骄傲的神色来,“虽然阿鹤婆婆确实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家,不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那么年长的哟?”
“咦?”
“法师大人,您好好看看街上吧?”
在帮佣的指点下,诅咒师转身望去,果然,短短的街道上来往的镇民里,有不少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的面孔上的沟渠深邃如树木的裂纹,双目浑浊无光,全靠身边家人们的指引才能慢吞吞地前进,但脸上的表情却大部分都很平和温柔,看向家人们的表情也是老人特有的那种慈爱。
“我们的镇子啊,还有个别名喔,被附近的人们,叫做长寿之乡呢!”
和未来那种年轻人全都进都市打工,只剩下老年人的村落不同,这个镇子上更多的还是年轻人,但在外行走的老人的数量,确实远远超过诅咒师以往经过的乡镇。
而且。
“大家都非常精神呢。”咒灵操使看着除了少部分需要家人搀扶的老人,其他都还能好好自己行走,只是步伐并不快罢了。
“没错!都说是这儿的水土好啊!”帮佣呵呵一笑,“甚至还有人专门带着年老的家人,来这儿定居的呢!”说完,他开始利索地收拾桌上用完的餐盘。帮佣并未留意,那位神色温和的法师若有所思地看向街上的老人们,然后对着自己的弟子小声询问起来。
“如何?”
少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要是说老人有问题,狐狸会把他们都干掉吗?”
诅咒师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直到把五条送回未来之前,他都不会再轻易动手杀人。“在悟看来,我是个如此不守约定的家伙吗?”
少年静静叹了口气。
“但是,狐狸也不会救吧?即便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是被咒灵缠身的话,倒也能够勉强动个手?”
雪发的少年别过脸,从绷带之后长久地凝视那些和家人们携手离去的老人,“确实是诅咒。”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困扰,“但是,和人混合在一起了,我不确定狐狸你能不能成功把它抽出来,而且……”
诅咒师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连悟你都觉得麻烦的类型吗?”
“怎么说呢……”五条微微皱起眉头,“混合黏连到这个地步,感觉已经完全无法分开来了……不,连那些老人到底还有没有活着,都很难确认了。”
“不会波及到家人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年幼的咒术师皱了皱鼻子,“明明是寄生型,却根本没有主动扩大寄生数量的意图,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攻击性……那可是诅咒啊!”
从料亭门口经过的一对祖孙,老人正笑呵呵地牵着孩子的手,毫无恶意地,温柔又慈爱地,抚摸着孙子的头颅,甚至还在小孩子的央求下,向料亭买了串丸子,让孙子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不管外人怎么看,他都是个正常的,普通的,慈爱温柔的老人而已。
若非在六眼之中,这个老人完全是另外一幅可怖的样子的话,大概夏油杰也会相信他只是个寻常的老人家吧。
“其他的术师可没有悟你的眼睛,所以,他们多半没有发现这件事。”诅咒师突然这样说道。
“嗯?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们是为什么,会消失在这个镇子里的呢?”
必然是咒术师们,看到了正常人不会看到的景色——比如说,泛滥的诅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白天应该是试探不出什么东西了,不如等到晚上,我们再看一看?”咒灵操使如此建议,夜晚是非人者的领域,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诅咒们,都会在夜色的掩盖下变得活跃起来,说不定镇上的‘老人’们,也有差不多的习性,毕竟他们现在身上人类的部分,可能都没有诅咒的部分多。
然而叫人失望的是,小镇的夜晚非常平静,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一处街坊家里的吵架,这样家长里短的小事。
作为一座哪怕丁点小事也很新鲜的乡下小镇,第二天前往料亭的时候,帮佣和诅咒师说完已经成功找到愿意给他雕刻佛珠的工匠之后,便在闲聊里谈起了那户在半夜吵架的人家。
“到底是为什么,争吵到了这个程度呢?”夏油杰装作稍稍有些好奇的样子,打听起来,他对猴子们的悲喜其实没太大兴趣,但是大半夜吵人睡觉就令人很不愉快了,尤其五条就在旁边,他还不能放咒灵出去吓猴的时候。
帮佣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阿棘,毕竟他母亲和妻子的关系一直不好,最近天气渐渐热起来,老人家一热脾气就坏,妻子挨了骂,不能冲老人发火,最后可不就跟丈夫吵起来了嘛。”
咒灵操使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他们家总是如此?”
“嗯?那倒也没有,偶尔才这样啦。”帮佣笑了笑,“阿棘的母亲枫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温柔委婉的美人,不过随着年纪渐渐变大,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就变得坏起来,会对人说些难听的话,原本和媳妇相处的还算和睦,最近也开始有口角了。”
“老人会这样也是常事,因为和年轻人不同,他们的身体日渐衰败,以往能轻易做到的事情,最后都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才能达成,脾气会古怪也很正常。”诅咒师一副通情达理的摸样,“说起来,难道枫婆婆是身体有恙?”
“唉?没有没有,那个老婆婆可精神着呢,法师您看。”帮佣笑着指向街上。
一位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踩着木屐,手里提着一根竹仗,健步如飞地追着一个孩童在街道上奔跑。
“给我回来!小兔崽子!”老太婆的喝骂声中气十足,显然,就和帮佣说的一样,她精神极了。
“才——不!”对面跑得飞快的小鬼回头给她一个鬼脸,然后极为利索地一头扎进狭小阴暗的巷道里,只留下不敢轻易钻进去的老太太在入口处破口大骂。
言辞之中,大概是孩子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瓷盘之类的事情。
幼童淘气也是常有的,并没有谁为此在意。
只有料亭里原本好好吃着饭的雪发少年,先是从老婆婆出现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等她停在巷口之后,直接从桌旁跳起来,也顾不上诅咒师诧异的眼神,便轻盈地越过那位婆婆,直接钻进巷道深处去了。
从头看到尾的帮佣目瞪口呆。
“这个,那个,您的弟子他……”少年脸上蒙着的布巾,丝毫都没有滑落的迹象,这点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哎呀,我家的孩子也十分淘气呢。”面前的云游僧这样说道,“饭食请替我留一下,我去找他。”
“自然,自然……”帮佣说话都开始结巴了起来。
狭小歪曲的巷道深处,雪发的少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蜷缩在一处破窝棚里的小小孩童。
“找到了。”他若无其事地蹲下来,用被布巾缠绕的面孔对着孩子满是雀斑的脸孔,“你为什么要跑啊?”
“——呜哇!白头发妖怪!”小鬼吱吱喳喳叫起来。
五条毫不留情地冲他脑袋上来了一拳。
挨揍之后的男孩子捂住脑袋上热腾腾的包,顿时就老实了很多,“干嘛啦,我只是叫一下而已。”
“我也只是觉得你很吵,所以揍一下而已。”少年冷淡地说道,“好啦,快说,为什么要跑?”
“哈?不跑我就要被打了啊?老太婆的竹仗很疼的!比你打我的拳头疼多了好不好!”窝棚里的男孩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难道你是会乖乖挨打的笨蛋吗?”
然后他就挨了第二下。
“呜噎,好痛。你是替老太婆来打我的吗……”他泪汪汪地说道。
“不,只是向你证明一下,谁才是只会挨打的笨蛋而已。”
“根本是一句话不说就打人的你太过分了!!”
雪发的少年只是冷漠地站直身,从上方俯视下来,这么说有点奇怪,毕竟对方并没有睁着眼睛,但那种压迫感是不会有错的。
“那你倒是揍回来啊?”
小男孩嘟嘟嘴,光看身高也知道,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力气应该也比自己大,他对自己能不能赢这点很有数,真凑过去就是直接找揍了。
“真的就只是因为害怕被揍吗?”面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的少年,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
“当然了,不然还能为什么啊!可恶。”男孩委屈地蜷回窝棚里,仿佛那样能给他更多安全感似的,“为什么她还那么精神啦!要是生病的话,爹爹就会去胜弥师傅那里求鹤符了!”
“……鹤符?”
“是阿鹤婆婆的头发做的平安符啦,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大家希望能把她的长寿分享给家里的爷爷奶奶,所以请她把头发剪下一点,做成平安符,给老人带。”
“……带了之后,就会变得长寿吗?”
“确实会哦,不过那个不重要。”男孩子咕哝起来,“因为戴上之后,大家都会和鹤婆婆一样,变得温和又好说话啦!我也想要婆婆她变得跟小岁的爷爷一样,会牵着他出门玩,还会给他买丸子啊!”
“然后,就算你砸碎了盘子,也不会生气?”
“对呀,也不会骂母亲做事不利索,更不会嫌弃饭不好吃,还会像以前一样,陪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诉说,对面的少年,面孔就越是冰冷。
“这样的东西,很重要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唉?”
“比你的婆婆本人,还要重要吗?”
“你,你在说什么……”
“她虽然会温柔的摸的你头,会好好跟你说话,会给你买丸子,其实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婆婆了,里面完全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甚至都不能再算人,那样也没有关系吗?”
孩子迷茫地看着少年。
“可是,可是,会这样对我的……除了是婆婆,还能是什么呢?别的东西,没必要对我好呀?”
“所以,那当然,就是婆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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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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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少年没有说话,但他身后突然升起一片庞大的阴影。
从暗处缓缓步出的苍白面孔,让即将惊呼的孩子捂住了嘴巴,竟是个极为高大的僧人。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对方没有像常见的法师那样剃掉头发吧。鸦羽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明明有着好像菩萨般细眉狭目的,合适微笑的面孔,表情却冷淡得叫人害怕。
“怎么了,悟?这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僧人询问的声音听上去温和又有礼,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却没有哪怕一丝暖意。
“如果过度愚蠢算问题的话。”少年这样说道。
虽然很想反驳他,但那个法师看上去太过吓人,因此孩子选择捂紧嘴,一声不吭地装死。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没能躲过法师伸过来的手掌。
直接抓住小鬼的衣领将他提起,一路走到巷口的夏油杰,把这个死小孩丢给了他那看上去比先前更加恼怒的祖母。僧人冲老妇人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杂物很多的地方,小孩子乱跑很容易受伤呢,下次可务必看好。”
“啊啊,麻烦法师大人了!”老妇有些慌张地收拢了一下发髻,甚至还忍不住整了整衣服,按着孩童的头,十分恭敬地向诅咒师行礼道谢。随后她牢牢地攥住孙子的衣领,把挣扎不休的他一路拖回了家,小巷深处隐约传来的哇哇哭声和竹仗打肉的声音,大家习以为常地当做没有听到。
而日行一善的法师大人,从容自若地领着年幼的弟子回到料亭里,把饭吃完后便向帮佣询问了匠屋的位置,打算亲自去拜访一下即将为自己制作佛珠的匠人。
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大概只有菩萨知道了。
一跨出料亭的门,咒灵操使低头看向正百无聊赖地牵住他的衣袖,假装被自己引路的五条,“现在才想起来要抓着袖子走路,是不是太晚了?”
“还不是因为里面那家伙问这问那的,烦死了。”
夏油杰努力忍住了打算笑出来的念头,“之前那个婆婆,和其他的老人差别很大吗?”以至于少年盯着她看了很久。
“嗯,是少数尚未被沾染的老人。”少年点点头,“从刚才那个笨蛋那儿,问到了有意思的事情——这里的人,会给年纪过于衰老的人,赠送一种叫做鹤符的东西。据说,可以让老人长寿和健康,以及,暴躁的脾气也能够得到改善。”
效用听上去亲切美好到了完全不像是诅咒的地步。
“那个鹤符……”
“是用那位胜弥师傅的母亲的头发制作的,”五条微微笑起来,“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啊。”
诅咒的源头在何处,显然不必再问。
前往匠屋的道路没什么曲折,毕竟镇子很小,而作为工匠们聚居以及工作的地点,匠屋的占地显然不会小到哪里去。
咒灵操使正大光明地带着五条从大门走了进去,宽敞的木门坦然地敞开着,既没有人阻拦他们,也没有人询问他们。这儿毕竟只是间匠屋,空旷的场地上存放的都是难以移动的木料和各种半成品的家具,雕刻之类,还有堆叠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日常用具。不会有什么小贼无聊到光顾此地,没做好的东西压根不值钱,而小块的昂贵木料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主。
学徒们抱着东西忙碌地走来走去,工匠们大多呆在屋子里尽心雕刻或者制作物品,晴天是最合适工作的日子,没人有空搭理一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黑袍法师和他的童子。
僧人在匠屋里并不出奇,起码五条就在几间正雕刻着佛像的屋子里,看到了正和工匠们一同工作,并未穿着袍衣,而是匠人们的那种短打衣服的和尚,正为佛像描绘眉眼的僧人们,神色看上去严肃到堪称虔诚。
既不向人问路,也不跟人搭话,高大的黑袍野僧自由自在地行走着,略过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偶尔才低头询问身边的弟子,“如何?”
若孩子摇头,他便继续前进,而从他进了匠屋到现在,那孩子一直都在摇头。
等到僧人漫步到匠屋深处,原本以为他可能是来拜访友人或者相熟工匠的学徒和匠人们,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的地方。
“喂喂!别乱走,那可是胜弥师傅的院子!”
终于有人想要拦住他,然而在他触碰到野僧的衣袖之前,不知为何,对方就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若无其事地带着那个小童继续前行。
仿佛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主动向着那僧人的身后走去似的。
“什,什么!你这野僧!用得是什么妖法!”
不过,在僧人擅闯之前,前方的院门却自顾自地打开了,一位身高中等,样貌朴实诚厚的中年人,背负着一位头发雪白,慈眉善目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娇小老婆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胜,胜弥师傅!”有些慌乱的匠人和学徒们看到了他,神色便安定很多。
“哦,发生什么事了?我就是回家背母亲出来晒晒太阳……”中年人茫然地看着弟子和学徒们,一副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直到他看到了正笔直地向自己走来的,高大的黑衣僧人。
“这位法师……?呃,是来定制佛像的吗?但我最近的日程,都已经排满了……”
僧人站在几步之外,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以及他背上的老妇人。
“……阿弥?”被称为鹤婆婆的老人眯着眼睛,困惑地拍了拍儿子的头,“怎么啦?不走吗?”
“啊,母亲,稍等一会儿,有客人在。”胜弥笑着安抚她,然后继续转头看向那位态度奇妙的僧人,“法师大人,请让我先把母亲安顿一下……”
“在我看来完全是个人呢……真厉害啊。”那个僧人如是说道,然后同样笑着低头,询问他身边的小童,“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他的话语的人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向那个发色雪白,却用布巾将双眼牢牢缠绕的少年。
盲童怎能视物?莫非这位法师是个疯子?
然而,那少年竟真的开了口。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把木雕叫做母亲的。”他说,“难道你是像辉夜姬那样,被父亲从木头里刨出来的?”
先前还姿态从容平和的胜弥大匠,听完少年的话语之后勃然大怒起来。
“你们,竟然敢污蔑我的母亲!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突然跑来污蔑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我的母亲也不放过吗!!”
激动起来的不止是胜弥,还有周围的匠人和学徒们。
“什么!和之前那些怪人竟然是一伙的!你们这些妖术师!别想对胜弥师傅和鹤夫人不利!”他们纷纷拿起斧头,凿子和锤子,最不济的也从地上提起一根草叉来。
之前咒术师失踪的谜题,似乎已经没有破解的必要。
匠人们迅速地纷纷护卫在胜弥身前,而他也动作利索地把一脸茫然,语气温和地说着‘咦?发生了什么?不要和客人吵架……’的老妇人背回院子,然后独自一人从院门里出来,啪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门扉。
黑袍的僧人只是站在那儿,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们的举动,既不逃走,也没有要攻击谁的意思,任由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最后,他笔直地望向重新出现的胜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冰冷下去,“污蔑?他们污蔑了什么,说你背上有一个诅咒吗?”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胜弥恼怒地大喝。
“那么,他们有说过吗?那个诅咒,长得和鹤夫人特别相似的事情?”
“又想污蔑我母亲了吗!你这妖僧!区区一个字都不认识的老婆婆,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要用这样恶毒的言语来羞辱她!为什么一位母亲要诅咒自己的孩子啊。”
那位高大的僧人却只是张开了手。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少年看着他。
“喂,狐狸,搞这么显眼没问题吗?”
“没办法,他们全都是参与了狙杀咒术师的犯人,再加上镇子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诅咒感染,这个镇子都得临时封闭起来才行。”
“也是,万一诅咒跑出去,会很麻烦。”考虑到对方不能杀人,少年因此还算放心地点点头,“我来通知阴阳寮吧。”简单的式神术他还是能用一点的,五条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条巾帕,丢向空中,它便化作一只雀鸟,在半空中的夜色笼罩下来之前,灵巧地飞出了罩子。
本以为万无一失,成功包围了妖术师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将整个镇子都笼罩了起来的怪异天幕,太阳完全消失,连月光和星光也都被遮蔽殆尽,宛如无光的朔月之夜降临的世界。
布完了帐,诅咒师才有空闲将注意力转给那些猴子。
“哎呀,看着我干什么,看看你们自己啊……”他这样说道。
“什……呜哇!!为什么有血!”心里已经察觉不对,但还想通过大声喝骂增加一点士气的男人,在视线略过自己手臂的时候忍不住叫嚷起来。
那里布满了飞溅的血迹。
不止他一人,围绕着黑袍僧人的匠人们,学徒们,都纷纷捂住自己的手,脚,叫喊起来,“为什么会有血!”“啊啊!怎么有一截肠子啊啊啊!”“头,头,我明明拿去埋掉了!!不要看我!!”“我,我们的鞋子上全是血啊!!脚印也全是血!!!”
“为什么害怕呢?”僧人这样说道,“明明是你们自己亲自犯下的罪过,再看一遍,竟然会觉得可怕?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啊!”
站在他身侧,以往总是会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过重的少年,这次并没有开口。
不能杀人是底限。
但反击却没有问题——这些普通人,已经杀死了不止一位咒术师,仅仅是因为对方想要拯救被诅咒缠身的镇民,五条还没有亲切到会对这样的家伙手下留情的地步。
只是用咒灵惊吓他们,已经算是十分温柔的惩罚了。
匠屋的广场上,有几处地方本该是平整的青石地面,而此刻,石砖中却渐渐渗出粘稠温热的血来,鲜血的小溪不断延伸,几乎布满了目所能及的地面,从那流淌的液体里,探出无数只血肉模糊,骨折肉烂的手掌,把惊叫慌乱的众人都牢牢抓捕在了原地。
“救命!救命!!胜弥师傅!救命啊!”
一时间,整个匠屋里只剩下匠人们崩溃的哭叫声。
“……真是吵死人的猴子们。”黑袍的僧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露出嫌弃的表情。
从血泊里,浮现出一张充满怨恨的面孔,它看了一眼被手掌抓捕的,哭喊不休的人们,让脸皮渐渐飘向黑衣法师和少年的位置。
【跑……跑吧……这里的,人,都,疯了……】死去的咒术师所化身的诅咒,如此劝说自己的同胞,【我,我抓着……他们,之前,之前,只有我一个……力量……不够,没,没能救到……没能,提醒……】
那张巫女的面孔,流出血泪来。
血泊里,再度浮出了两张面孔,整整三位死去的术师,所成形的诅咒,在今日终于孵化成功。
一位老僧,一位武士,一位巫女。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是诅咒啊……我,没有……骗人】
【老朽,老朽不曾骗人……】
诅咒师垂下眼帘,静静地注视着那三张面孔。
“没关系,是阴阳寮让我们来解决的,不会再有同伴为此受害了。”
闻言,它们原本扭曲的面孔渐渐变得安详,甚至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旁边抱着袖子的少年看了他一眼,“要吃吗?”由三个死去的咒术师的怨恨而生成的诅咒,看这个架势,妥妥是个特级诅咒了。
诅咒师点了点头,但却第一次地,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伸手用咒力覆盖面前的诅咒。
“要一起来吗?或者,你们想先干掉这群猴子解气……”
“喂喂喂!狐狸!”少年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但不准用这种方式诱骗!给我交给阴阳寮和官差,死罪就到刑场上去砍头,不许用咒灵上私刑。”
“悟真是严厉啊。”
夏油杰叹了口气,但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咒灵伸出了手。
那三张面孔没有任何的抵抗。
轻而易举地,或者说简直像是主动投向咒灵操使一样,布满大地的血河化为丝丝缕缕的液体流淌入他的手掌中,变成了一颗与其他咒灵无异的漆黑魂玉。
静静咽下魂玉的诅咒师看着面前的人们,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过度惊骇而失去了意识,但仍有许多人还醒着。不过他们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阻拦在法师面前,而是面露恐惧之色,推搡着挤在两旁,为黑衣法师和那位童子让出路来。
“真是的,明明只有一个和尚,为什么名字叫‘三人法师’啊……”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大概只要满足有和尚,以及是三个人的条件就行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是他们哪里抓替身了,只有叫人快跑吧?”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的话,那说不定还真是下一个呢……”
这两者旁若无人地说着叫人听不懂的闲话,一步步地,慢悠悠地走到了正瘫坐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或者说,被不知何时现身的,老妇人外形的咒灵扼住脖子,死死压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救,救命……”刚才还怒发冲冠,一副要率领弟子们做出大事样子的匠师,此刻只能仰躺在地上,面孔憋得紫红,徒劳地使劲蹬腿,“母亲……”
身后的院门被打开了。
那位鹤夫人,颤颤巍巍举着一根木杖,哆嗦着向和她有极为相似外形的咒灵身上打去。
“放,放开我的孩子……”
可惜她的力道就像任何一个百岁老人那样虚弱得不止一提,因此咒灵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样子,甚至因为屡次被打而烦躁地踹了她一脚。
鹤婆婆咽呜一声,咕噜噜地被踹倒在旁边。
五条皱起了眉头。
“这剧目也太糟糕了,快点停下吧。”他冲身边的诅咒师说道,“搞得好像我们在欺负人似的。”
咒灵操使看了他一眼,伸手就将老妇人形态的咒灵抓捕起来,吞下肚子,而匠师胜弥也终于在被扼死之前喘过了气,成功逃过一劫。
他涕泪横流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第一时间既不是破口大骂,也不是逃走,而是去搀扶还跌倒在另一边的老妇人。将咽呜不已的鹤夫人好好扶到台阶上坐下,一阵小声安抚,让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之后,才有余裕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所以,所以那不是污蔑……我,我真的被诅咒缠身?可,可是那个诅咒,为何会有母亲的面孔……到底是谁要这样害我……”
诅咒师看看他,再看看五条。
“他认真的?”夏油杰一脸不敢置信。
“……认真的。”少年表情复杂地说道,“真心实意地觉得那块木雕是母亲呢——明明是自己亲自雕刻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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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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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师胜弥搀扶着鹤夫人,用困惑的目光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您,您的弟子到底是在说什么……”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对于过分自欺欺人的猴子,夏油杰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要是这个男人不愿意承认事实,他们也确实有些难办。
毕竟,阴阳寮的任务要求,是回收‘大概解除了封印的咒物’。
能在这长寿之乡里搞出这么大阵仗的,显然只会是那块不明原因被解除了封印的咒物,而能够符合这个标准的,除开胜弥的‘母亲’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她’此刻看上去确实与人类无异,就算把人交给阴阳寮,咒术师们也不会认同,搞不好还要怀疑诅咒师是不是故意耍弄他们,咒灵操使又不能解释说是‘六眼’亲自认证的。
少年抓住了蒙眼的布巾。
“悟?”
“……其实我也很好奇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让木雕能够像人一样活动说话的,应该是术式吧?”从布条的缝隙里,露出一对极为澄净的空色眼瞳来,那份靛蓝的色调在无尽的夜色天幕下,甚至让人觉得有种正散发着光芒的错觉,“但是,这家伙明明不是术师。”
无论是背上的诅咒,还是匠屋广场底下的咒胎,乃至于缠绕在匠人和弟子们身上的那些怨念,他都和普通人一样毫无所觉。
少年那双囊括了天空般的眼瞳太过美丽,令胜弥一时间看得失了神,来不及阻止他擅自靠近怀中的老妇人,于是五条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凑过去,盯着还有些颤抖的鹤婆婆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核心确实是咒物没错了。”少年说道,“但外面的术式不解除,就无法把它取出来,和木雕完美地封印在一起呢,是双重术式啊,难怪会变成这个样子。”
“双重?”
“嗯,把咒物封进木头里的,应该是阴阳寮的术师,而把木头变成了雕刻的,却是胜弥匠师……”少年困惑地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大匠,“但他确实是个普通人,身上也没什么咒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
“不具备咒力,却拥有术式的人,是存在的。”
“咦?”少年迅速地转头看他。
“无为转生可以让他们拥有咒力,但我不会对这家伙用的,就算再怎么想要增加同伴,这样的蠢货还是别了吧?”夏油杰皱起眉头,“感觉整体咒术师的水平都会被他拉低。”
虽然这样说了,但诅咒师还是看了眼少年盯着老婆婆目不转睛的样子,“悟很好奇吗?关于他如何用出术式的缘由?”
“我可不觉得他会老老实实说出来。”五条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问话的工作就交给阴阳寮吧,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但这样任务可就得打折扣了。”咒灵操使说道,“刚好,附在他身上的咒灵,有着非常有趣的术式呢……”
一个容貌与鹤婆婆有七八分相似,但外表消瘦憔悴,而且表情阴郁极了的老妇从诅咒师的影子里走出来,抬手抓向表情惊恐的胜弥师匠,而男人只来得及护卫住怀里的鹤婆婆,任由她从自己身上夺走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老妇的另一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只破旧的瓷碗,里面满盈着漆黑的液体。
她将那些墨汁一样的液体,倾倒在众人面前的泥地上。
说来也怪,那些黑水并没有立刻渗入泥土,反而迅速地扩散开来,直到流淌出池塘大小的一片,水泽的表面平静无波,宛如镜面。
在这片池塘上,渐渐浮现出人的影子。
“咒灵的名字叫做‘忘婆’,拥有着能够掠夺人记忆的术式。”宛如什么开场白一样,诅咒师如此对少年说道。
然后,他们一同低头去看那片水泽。
男人的名字叫做胜弥。
是个雕刻师。
他的才能精湛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运送来的木头,只看一眼,就知道能雕刻出什么东西,甚至无需在表面绘出线条,他能够窥探到木料之内,仿佛被封存住的人与物,那一瞬间的形与貌。使用凿子和刻刀的方式自然到了如同手掌上多长的指头,从他的手下诞生的所有雕刻,全都栩栩如生,含苞的花朵仿佛下一瞬就要绽开,垂目的佛像慈爱得似乎即将伸手抚摸参拜的信众。
胜弥就是杰出到了这个程度的雕刻师。
于他而言,雕琢就是和吃饭跟喝水一样简单的,也极为重要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人生大部分都献给了雕刻。
唯有一样,是他少数和普通人一样,无法免俗的事情——胜弥依赖着自己的母亲。倒不是说他需要母亲照顾自己,以他的技艺,早就能够获得足够的金钱,雇佣仆从并不是难事。他只是太听母亲的话,也太爱戴自己的母亲了,只要鹤夫人开口,不管老婆婆说了什么,胜弥就会遵从。
幸而,鹤婆婆并不是那种迂腐和难相处的女性,正相反,那是一位温柔典雅,特别和蔼可亲的老婆婆,良善大方的程度,全镇闻名。
她从未介意儿子专注雕刻,甚至连妻子也不娶的事情,觉得有弟子或者仆人照顾他也可以,自己闲的无聊,便出门散步找人攀谈,或者和老人们一起晒晒太阳。
无论如何,只要儿子觉得人生过得充实满足就好,鹤婆婆对所有的事情都很满意,每天给胜弥煮个早饭和宵夜,就是她最重要的工作了。
这本是一对幸福的母子,他们本来过着堪称无暇的人生。
直到这美好的时光不断积累,积累到鹤婆婆老迈不堪为止。
她并没有生病,只是渐渐变得难以行走,老人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衰弱是很正常的。煮饭和宵夜自然变成了困难的事情,直到后来,老婆婆到了只能看仆人干活的程度。胜弥师傅心痛母亲的疲惫,对此毫无怨言,甚至消减了雕刻的时间,就为了每日背着鹤婆婆出门散心,晒晒太阳,免得她独自在家寂寞无聊。
然而衰老带来的不止是身躯的无力。
她的记性也变差了。
最初是忘记了时辰,接着是忘记了正要做的事情,然后开始忘记仆人的名字,佣人的长相,甚至是经常来往的友人和弟子们的面孔和声音。
吃了三口饭,就会忘记自己还在吃饭的事情,然后坐到旁边发呆。
虽然仍然会笑,那笑容里却全是茫然,连为什么微笑也忘记了。
身体的控制也变得糟糕起来,像是没有满周岁的孩子那样,随时随地开始便溺,有时候,胜弥师傅正背着她走在路上,脊背上便会传来温热的湿润感。
为了不至于再陷入那种狼狈不堪的境地,胜弥不再带母亲去街道上漫步,而只在家门附近,匠屋的边际,那些没有人群,只有美好景色的地方散心。
鹤夫人是幸运的,她那么的衰弱,但始终也没有生过病,大约是儿子的孝心确实感动了菩萨吧。
然而,再庞大的幸运,也无法躲避老迈带给她的一切变化。
终于,某一天,在胜弥背着她出门的时候,鹤婆婆看着儿子的面孔,询问他,“年轻人,你是谁呀?要带我去哪里?”
被无比重视的母亲竟然遗忘了自己的事实震惊的胜弥,失手将鹤婆婆摔到了地上。
如果她不是一个老人的话,如果她不是那么老迈的话。
仅仅摔倒是不至于死去的。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胜弥看着倒在地上,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气息的尸骸,顿时然无措起来,那是谁?是他的母亲吗?可他的母亲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如老树,四肢细瘦如柴禾的东西呢?
那真的还能算个人吗?
他的母亲明明是个慈爱的,温柔的,会笑着叫他名字,抚摸他头颅的老婆婆呀!
胜弥转动的视线,落到了路边一株高大的树木上,大树上环绕着老旧的注连绳,是一株已经没有人在祭拜的神木。
他在木头的深处,看到了光芒。
就像他窥看木料之中,无数被封存的那些线条与形貌那样——胜弥看到了正拄着木杖,在神木之内打盹休息的母亲。
“啊啊……您怎么到这里去了!母亲!!”
他毫不犹豫地,奔跑到家中,取出了斧头来,将这棵不知为何,囚禁了母亲的树木砍倒,取出母亲栖身的木胎,带回家中。至于躺倒在山林之中,无人角落里的那具老妇的遗骸,完全被雕刻师忘记在了身后。
就像他的母亲忘记了他一样。
为了拯救母亲而发了疯的雕刻师,用并不擅长砍伐的手掌,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砍下了树木,又花了一个时辰,用凿子取出木胎,崩裂无数伤口的手掌上流淌出血来,沾满了凿子和刻刀。
他本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
但这份燃烧生命的狂热里,生出了极为微薄的那么一丝咒力,如果是用来对敌的话,恐怕只能对付一个最低等的四级吧。
然而胜弥生来具备术式。
他把对母亲的担忧,思念,爱意与呼喊,全数投入到雕琢木胎的凿与刀上,将那本不过是封存着咒物的木头,化为拥有生命与意识的咒骸。
他的术式,正是咒骸操术。
仅有一次的奇迹,让胜弥成功做出了唯一的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名为‘母亲’的咒骸,而它行动的咒力,却是由内部封存着的咒物来提供的。
活人吃下咒物能够拥有咒力,那么咒骸呢?
‘鹤婆婆’对此一无所知,她是应着胜弥的愿望所诞生的奇迹,但也正是因为胜弥的愿望,本该拥有能轻易撕裂肉体,祓除诅咒力量的咒骸,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连好好走路都做不到,视力很差,记性还不怎么好的老婆婆。
除了人们因为想要分享她的长寿,因此向她求取的头发之外。
咒骸,本质上不过是诅咒的具现化罢了。
‘鹤婆婆’的头发,当然也只是一片小小的诅咒碎片,她所能够分享的长寿,不过是让所有的老人都变成和她类似的东西。
变成一具能够活动,能够呼吸,能够吃饭喝水的木雕。
变成另一个,虽然外表不同,但内在与‘鹤婆婆’极为相似的,温柔和蔼的‘母亲’。
而那具被遗弃在山林深处的,无人理睬,无人收殓的尸骸,终于生出了名为‘忘婆’的诅咒,遗忘了孩子的痛苦,也被孩子遗忘的怨恨,让它诞生,让它来追寻自己的源头。
忘婆就这样伫立在池水边,冷漠地看着虽然仍抱着鹤婆婆,却渐渐面孔扭曲,神色枯槁的胜弥,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人能够有这样的变化。
在片刻之前,他还是个神貌丰满,双目有神的中年人,但看完池水中的记忆之后,胜弥的样貌便像漏了气的袋子那样,渐渐萎靡下去,最终变得头发花白,眼神浑浊。
“怎么,怎么可能如此呢?母亲,母亲一直在我身边呀……明明已经把母亲从木头里救出来了……”已然变成了一个痴愚老人的胜弥,仍旧牢牢抱着‘鹤婆婆’这样喃喃自语着。
诅咒师与咒术师,静静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是咒骸操术啊……”五条点点头,向那位不住地抚摸着胜弥头颅的老婆婆伸出手,鹤夫人茫然地看着他,没有明白少年的意思,但向来性格温和的她,仍是毫无防备地把手掌伸给了他。
一小节小指,无声无息地断裂开来,露出了木质的纹理。
老婆婆惊叫了一声,捂住手掌,但半天之后,却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她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仅仅片刻,那根手指便已经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但那截断指,又毫无虚假地,正被少年捏在指间。
“把这个交给阴阳寮,应该就足够当做证明了。”五条这样说道,“哪怕他们没有六眼,总不至于连块木头都无法分辨。”尤其木指里充盈着失踪了的咒物的咒力气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错。
“这家伙怎么办?”他指了指仍然抱着头,蜷缩在鹤婆婆怀里喃喃自语的胜弥。
“那就不是我们的工作了。”
诅咒师如此说道。
“希望阴阳寮能来的快一点吧。否则的话,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镇民们,搞不好就要拾起地上的斧头和草叉,就像他们杀死那些咒术师一样,来杀死这位将自己的亲人变成木雕的胜弥大匠了。”
他笑起来,神色冷漠又讥嘲。
“毕竟,猴子们就是这样愚蠢的东西呢。”
而这一次,五条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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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放置了封存的咒物,但这个小镇很偏僻依然是事实,并不是每个术师都像咒灵操使那样能借着白龙的能力飞行。因此等阴阳寮的人手赶到,能够正式接管此地,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诅咒师和五条没有特别关心镇民们的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理,不会再有咒术师失踪于此,任务也成功达成,他们和这个地方的因缘已然结束了。因此两人将事件的内情完整交接给前来的咒术师后,便毫无掩饰地当着对方的面直乘白龙拔地而起,飞往京都的方向。
少年还以为诅咒师从阴阳寮储藏的卷宗里找到想要的记录之后,他们当日就会离开京都,但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告知自己可能需要多停留一些时间。
“是因为阿菊和犬千代吗?”五条好奇地询问。
“不,只是没料到阴阳寮的卷宗竟然比高专要齐全……我竟然把未来的京都大火给忘记了,真是失策,很多日后遗失的资料,现在不记下来的话,下次再想要看到可不容易。”
大部分时间,诅咒师在他面前不是随性之至地用花言巧语诱骗普通人,就是冷漠地嘲弄些什么,和诅咒战斗的时候,除开借用咒灵的能力之外竟然更习惯使用格斗技,所以在五条的意识里,咒灵操使始终是个体术派的咒术师。
直到这家伙当着他的面读了三天的卷轴和书册,露出一副要一辈子住在书库里的架势之后,少年才察觉到诅咒师搞不好也很擅长术式方面的东西。
“……阴阳寮不允许你带走手抄本吗?”作为五条家的家主,见过的藏书绝不比阴阳寮少的少年撇撇嘴,“你现在每天都只睡三个时辰耶,会不会太辛苦?”
“嗯?看书可比赶路轻松多了,睡少一点后面还能补回来。”咒灵操使不以为意地说道,“也没必要特地抄下来吧?记住不就好了吗。”
五条看看他身后快要和自己等高的一叠书册,只是一天的份量而已,这样的书堆,诅咒师已经看了差不多五六叠。
“全部都能记住吗?”
“能,悟好奇吗?赶路的时候我可以念给你听。”
“还是免了,这种安眠曲也太糟糕了吧?会让我睡不好的。”
“啊哈哈哈,悟真的从小就讨厌看书呢。”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明明想做的话,能看得比我还快,记忆力也比我更好。”
“能做和想做本来就是两回事,觉得别人擅长就一定会喜欢才很奇怪。总之,今天不许再熬夜看书了!过来陪我睡觉啦,狐狸!”连续三天都被迫一个人睡在陌生房间的五条,极为不爽地强行阖上诅咒师手里的书卷。
“但是只差这最后一部分了……”
“多留一阵嘛!反正也不是很赶,这样我还能再去找犬千代和阿菊玩两天。”
“不要打搅他们修行啊,悟。”
“……明明小孩子就应该玩的。”少年有些低落地说道,“等我们走了之后,他们更不会有什么空闲了吧?那当然是趁现在多玩几天。”
“你是这样想的吗?”诅咒师终于放开了手里的书,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不可以吗?”五条不大高兴地鼓起脸颊瞪回去,“我又不能像你那样留些东西下来,咒术之类的东西,就算我想教,以他们连基础都才刚刚认识的程度,压根没法教吧?”
“当然可以。”咒灵操使这样说道,“悟是真的很喜欢他们呢,让我有点欣慰……”
“哈?”为什么是欣慰啊?
“因为以为你都没什么朋友,所以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跟同年纪的孩子相处……”
“你刚才说了很失礼的话吧!臭狐狸!”少年气到立刻跳起来踹他,“同年纪的人我怎么也是认识几个的啊!”虽然那些家伙确实不能算朋友。
一想到京都那群御三家的同龄人,五条就更不爽了。
幸而,诅咒师总算开始着手收拾四周散乱的书卷,做出准备去休息的样子。打算早点拖走他的少年难得愿意伸手帮个忙,卷宗和书册上诸多和佛经相关的文字让五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再看看诅咒师手里的那些,外加前几日他偶然翻阅的几本书名,少年忍不住开了口,“我说狐狸,难道你是在恶补佛教的典籍吗?虽然我确实一直骂你假和尚,但随便记点常用的经卷就好了,也没必要把所有的典籍全看过啊?你又不是真的打算当和尚。”
咒灵操使几乎为之失笑。
“只是碰巧而已,因为我要找的东西和一个和尚有关,未来他留下的书卷虽然很多,但大多是后人抄录的摹本了。有没有额外的记载或者被删改的文字,完全不知道。说实话,其实他到底有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我也无法确定,但既然刚好阴阳寮的书库里有,那肯定得趁机查找一番的。”
“这样啊,是在找什么?”
“一个咒具的记录而已。”
“哦。”一听是咒具,而非术式,更不是什么法术,五条瞬间就没了兴趣,跟着咒灵操使一起把书卷还回书库里后便悠哉地跑回他们暂居的寝间,扑进已经被仆人们铺好的舒适薄被上打滚。
等到夏油杰沐浴完毕,换上入睡的衣服回房间的时候,团在床铺上的少年已经轻轻打起了呼。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之后,诅咒师也没把五条弄醒,以前他就习惯了咒术师在自己身边随时能入睡的奇怪特技,现在也只是复习一下学生时代的日常罢了。
不过等他打算把少年塞进棉被的时候,五条却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拽住了他的脖子不肯放手,一副打定主意要陪睡的模样。
咒灵操使只好抱着他一起躺进被子里。
“确定要这样睡吗?现在可是夏天哦?”阴阳寮建在半山上,林间的徐徐凉风让这儿比山下凉快很多,薄被也是用比较舒适透气的布料缝制,但靠在一起的话,还是会觉得闷热。虽然夏油杰自己能够忍耐这点热度,但他很不想入睡之后被踹被子的少年弄醒。
这几乎都是能够预见的事情了。
“啰嗦,我会忍着不翻被子的啦。”靠在他胸口的少年这样嘀咕到。
诅咒师挑了挑眉毛。
“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悟竟然少见的认床了?”以前不管在什么鬼地方都能睡着,睡眠时间比谁都短,只睡几个小时还能精力超充沛的五条悟,总不可能真的失眠了吧?
“小孩子会想要跟人一起睡很奇怪吗?”被咒灵操使的怪话弄到完全睁开了眼睛的少年,气呼呼地抬起头瞪着对方。
“……那倒没有……”大概思索了一下的诅咒师,了然的笑起来,“是这样啊,悟想家了吗?”
怀中的少年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
“大概,是有一点吧。”他说,“毕竟好久没见到母亲了。”
想到前几天遇到的事件,咒灵操使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放心吧,会尽快送你回去的。”
“不是要催促狐狸你的意思啦。”
“是是。”
五条睁开了眼睛,用一种遥远的眼神望着他,“不过,狐狸和母亲日后,也都会比我老得快吧……但是放心吧,就算你变成了头发全白,牙齿掉光,话都说不出来的老爷爷,我也不会嫌弃狐狸的。”
咒灵操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说得好像自己不会老似的,真到那时候,你根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不过,要是狐狸把我给忘记了的话,大概我还是会有点伤心的吧……但不会生你气的!会宽大地原谅你哦?毕竟衰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少年以为诅咒师仍会刚才那样言不由衷地嘴上感谢,实际上可能会捏自己的脸,或者干脆拉扯自己的嘴角。
但对方却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按着自己的脊背,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
“不会忘记的。”
诅咒师这样说道。
“唯独悟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的。”
简直不像是在反驳,宛如述说什么誓约那样的语气,让五条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甚至耳朵都有点发红,幸好诅咒师正将他的脑袋搁在肩头,并没有看到这些。
虽然少年多少有点猜到,但他还是没忍住在肚子里一阵咒骂。
这是大人该跟小孩子说的话吗??谁会对朋友会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啦!臭狐狸你之前规矩到连手都不肯牵一下的态度呢??这就干脆地丢给咒灵吃掉了吗??明明见面之后两人相处起来一直正经得堪称狐妖之耻耶!!
但除开拥抱之外,咒灵操使又确实都什么都没做。
于是五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抱上他的脖子。
“……是你自己说的哦?要说到做到,不许违约。”
“啊。”男人这样说道,“安心吧,唯独记性好这一点,我非常的,非常的有自信。”
真会吹牛啊。
少年本来想这么取笑他的,但不知为何却无法开口。也许是由于诅咒师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仿佛他已经成功做到过一次似的。
然后,五条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终于想起来。
两人相遇的时候,诅咒师既没有心脏,也没有大脑。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脸,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没有忘记自己的气息。如果连死亡也不能令诅咒师忘记自己的话,那么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还能叫他遗忘了吧?哪怕是衰老。
少年十分安然地闭上了眼睛,甚至没有试图抱紧对方,舒适无比的彻底放松了身体。没有防备的必要,也没有担忧的必要。
虽然不知是何时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但狐狸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唯有这一点,五条悟无比确信。
第二天早晨,咒灵操使是被胸口沉重的份量给压醒的,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向正蜷缩在自己胸口,香甜地呼出鼾声的少年。
说起来以前高专第三年的时候,也经常被留宿在自己房间里的悟给压醒……
“明明醒了就不要继续赖床。”他拍了拍五条的背,“每天都比我醒的早,为什么不能早点起来?”
“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吃早饭。”仍然赖在诅咒师身上懒得动弹的少年,理直气壮地开口。“反正又没什么事情,多躺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尤其身下的床铺还温热舒适,非常合他心意的时候。
“是吗?那你随意。”从不跟五条在这种小事上争执的咒灵操使兀自拎起少年的衣领,把他塞给棉被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被窝。
“狐狸你好无聊哦。”
“……为什么?”走到角落开始洗漱的诅咒师茫然地问道。
就因为他不喜欢赖床吗?
“正常来说,狐妖不是应该以不让人起床为己任的吗??”少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什么狐狸你每天都这么早起,甚至都不让我赖床?”
五条似乎仍然以为他是真的狐妖。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咒灵操使只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因为品种不一样。”
“因为你喜欢的是小孩子?”
少年用一副天真无邪地语气开了口。
正在用柳枝漱口的夏油杰险些呛死在那碗淡盐水里。
“……说得什么鬼话!”好不容易收拾完的诅咒师,不得不带着难看的脸色,正式端坐在五条面前,“悟,你刚才……”
“狐狸,你不会以为自己有成功瞒过去吧?”自顾自结束了洗漱的五条一脸清爽地啃着手里的杂粮团子,“一开始我确实以为我们是朋友……不过,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之后就很明显了呢。”
“虽然还是小孩,但没人会用那种眼神看朋友的事情我还是能懂的哦?”
“……什么……眼神……”被五条用那双眼睛盯着,其实压根没什么底气的诅咒师,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格外心虚起来。
“我老爸看我老妈那种眼神。”
诅咒师用手掌按住了面孔,试图搓揉掉自己脸上过于懊恼的神情。
他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极为虚弱地开口辩解,“……我不喜欢小孩子……不,当然也不是说讨厌,总之,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事情有点复杂……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只是误会而已。”
“……不能说吗?”
“不能。”夏油杰实在不敢保证,五条要是知道了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会是什么心情。更何况,随意干扰既定的过去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因此他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行吧,不过我会想办法找答案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
诅咒师只能苦笑。
事实证明,嘴快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五条隔着布条,瞪着咒灵操使跟自己之间足足快有两步远的距离,整个人都不爽极了。如果说之前对方始终保持着虽然亲近,却不算特别亲昵程度的接触的话,现在这两天诅咒师已经离谱到连袖子都不肯给他牵的地步。
晚上虽然还在一个房间里,床铺之间却隔得特别遥远,让他想假装睡相不好凑过去都办不到。早知道狐狸的脸皮这么薄,他真的不该那么早把对方露陷的事情说破的,可恶!!
虽然自己确实年纪还小,但恋爱对象这种东西,提前准备起来也很正常嘛!他既没有说要拒绝,也没说过不喜欢男朋友想要女朋友啊?身为狐妖,为什么要跟和尚比谁更正经啦!!!
这只失格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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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时间紊乱乃大敌
终于把想要的资料全部搞到手,因为还顺便帮阴阳寮治疗了几位受伤的术师,作为诊费,从他们那里拿到了珍贵手抄本的咒灵操使回到寝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半躺在床铺上,正背对着自己,在拨弄一只巴掌大的石猫的少年。
司南这种东西在外界使用还好,但万一不小心误入诅咒展开的特殊空间的话,磁石制作的指南针便失去了意义,必须要一些特殊的工具才能指引道路,五条手上的石猫便是这样的东西。
最初它被制造的时候是为了充当信使,古代的术师们总有这样那样的信使,漂亮的和纸叠出的纸鹤,巾帕化作的蝴蝶,精心剪裁的人胜变成的童子和侍女,不过这样的式神虽然便利,却因为载体过于脆弱而极为弱小,哪怕是不小心遭遇了一场大雨都有可能半途化掉。
因此干脆就有术师做出了比较坚固的咒具,比如说陶土的狛犬,木刻的狸猫,还有石头的猫类。至于狐狸的使者,由于与稻荷神同名的缘故,术师们为了避讳,几乎没有被做成那种形态的信使。所以五条在那间专门放信使咒具的房间里挑挑拣拣,发现确实没有半只狐狸之后,只好沮丧地选了只做工粗糙的石猫。虽然看上去做工拙劣,但这东西大概是整间屋子里最好用的咒具,既能送信又能找人,甚至会在迷宫之中为主人寻觅出口,唯一的弱点唯有身体沉重,所以不擅长战斗和躲避,渡河也不太拿手。
“还在介意吗?”诅咒师笑了起来,“你要是实在想要狐狸形态的信使,等找到合适的材料之后,我来给你做吧?”
“算了吧。”少年没有回头,“不管是人皮的狐狸,还是人骨的狐狸,感觉都很糟糕。”
没办法,毕竟无为转生能干涉的材料,只有具备灵魂的生命。动物因为天生情绪简单,很少会出现像人类中的咒术师一样的存在,而诅咒这种东西,要具备实体就必须受肉,合适它们的受肉对象也基本是人,因此最后兜兜转转下来,夏油杰所能制造的咒具,几乎全是人体制品。
少年又不是组屋鞣造一类的变态,会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
“不可能做那种东西给你吧。”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委托其他人就好了,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
“……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阴阳寮了吧?”
“倒也是。”夏油杰想了想,“那么,明天我去拜托一下看看吧,阴阳寮里受过重伤的术者还挺多的,这几天想要来拜访我的家伙简直络绎不绝呢。”
“哦。”五条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照理说,以往的少年会高高兴兴地冲过来感谢他,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沉迷玩耍……不过思及五条前几天说的那个‘喜欢小孩子’的评价,诅咒师决定还是不要多事。
他可不想让未来的悟的脑袋里突然多出什么关于自己的奇怪记忆。
可惜的是,第二天的阴阳寮因为要祓除突然出现在京都结界内的怨灵而变得十分忙碌,虽然找到了合适的术师,但咒具的制作也需要时间,而诅咒师和五条却马上就要离开了。
“结果还是没拿到呢。”少年坐在白龙的角边,托腮凝望云层下方影影绰绰的庞大都城。
“我倒是有拜托他,制作结束之后放进盒子里,然后找棵大树埋下去,日后有空就会来取。”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你以为是时空胶囊吗?”五条目瞪口呆地说道。
“反正阴阳寮的位置又不会变。”咒灵操使耸耸肩,“等回到正确的时间,你去挖掘的话,说不定还在那里。”寻找咒具对少年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六眼能够看到咒力的流淌。
听上去竟然很有可行性。
少年终于愿意回头看一眼诅咒师,而对方也正挂着熟悉的微笑等着他。
“不生气了?”
“什么生气?”五条撇撇嘴,继续扭头。
“悟只有闹别扭的时候,才会故意不用眼睛看人。”
“你猜对了哦。”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但是猜中了未必会有奖励……这也是狐狸你说的吧?”
咒灵操使忘记了一件事,他的挚友现在是彻底的小孩子,无论是耍无赖还是闹别扭都能非常光明正大,完全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然后五条就重新将脸转了过去,继续背对着诅咒师。
一副‘我就是故意,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夏油杰还是第一次被五条噎到这个程度,张口结舌到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先试图拉开距离的是他自己,这会儿就算遭受报复,诅咒师也没法真的跟少年吵架。而他也不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跟好友打起来的年纪了,因此,诅咒师最后只得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虽然背对着人,但五条只要想看,周围的景色依然能映入到他的眼中。看着两人一起旅行之后,咒灵操使第一次没有挂出讨厌的日常假笑,而是面无表情,神色阴郁地看着白龙周围浮云的样子,刚刚还成功说赢对方的好心情顿时就从少年身上飞走了。
“……很讨厌吧?”他不大高兴地开了口,“明明很近却碰不到,明明很近却不能见面的感觉?”
“悟?”诅咒师有些惊讶地看着五条。
“我可是忍耐了整整三天喔?结果狐狸你才两天就受不了了嘛。”
“……那个……”
“还要继续坐那边吗?”
咒灵操使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龙首的最后方无声地挪到少年身边,伸手将人拢进怀里,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直到这时,五条才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反正我就是小孩子,不讨你喜欢真是抱歉啊。”
“都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夏油杰脸上的苦笑勉强极了,看上去更像在赔笑。
“哼。”五条才没那么快原谅他,“下回还那么干的话,我一定跟狐狸你绝交一星期,连话都不说的那种。”
听上去可真是吓人。
“因为家里那个笨蛋很高,所以我多半也会很高……母亲一直说我长个子比别人都要快很多,衣服年年都要换新的。”少年突然这样说道。
“只要再过几年,我肯定就不是小孩子的样子了。”他看着咒灵操使,表情慎重极了,“所以狐狸你稍稍耐心一点,等我一下。”
听完这话,夏油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五条看着面前的诅咒师盯着自己发愣的摸样,不爽地伸手去扯对方的头发,“你倒是给我说点什么啊!笨狐狸!”失格就算了,竟然连点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平时骗人的那张嘴巴呢?送给咒灵了吗??
然而对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抱住他了事。
“还能听到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悟,事情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哈?”
为什么是这种听上去既不像拒绝又不像接受的说法?所以他到底误会什么了??
好好准备了几乎算是表白的说辞,结果没得到回应不说,还被塞了这种诡异的说法,感到恼怒的五条正打算开口的时候,诅咒师松开手臂,抚摸着少年的脸颊,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看着他。
然后咒灵操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的额头。
“……你当是晚安吻吗……”认为自己被敷衍了的五条鼓起脸颊,不过刚才的气恼却仿佛被诅咒师的亲吻给全部扫光了,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一点气不起来。忍不住在心底哀叹自己太过容易满足的少年,心情就跟喝饱了汽水的肚子一样,上上下下翻腾着。
“再过头就是犯罪了。”咒灵操使认真地说道。
少年用力翻了个白眼给他看。
飞往记载在书卷上的,‘蛇蜕’的所在地十分遥远,即便有白龙代步,他们也在天空滞留了足足一天一夜,等到终于能够落到地上的时候,五条的脚都有些发麻了。
看着少年边走边跳脚的样子,诅咒师摇摇头,熟练地伸手将他抱到臂弯里。
“我能走路的啦。”话是这么说,但少年却高高兴兴地趁机环上了咒灵操使的脖子,笑嘻嘻地赖在那儿摇晃自己的小脚,半点没有要主动下地的意思。
因此诅咒师只是撇了他一眼,揉乱了少年的头发后,才慢吞吞地步入山林之中,开始寻觅封存着蛇蜕的结界所在。
一颗环绕着老旧注连绳的石柱在森林中还算显眼,他们并未花费太久的时间,拿着阴阳寮的信物穿过那层薄薄的帐幕之后,熟悉的一层薄膜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如同肥皂泡沫那般不断浮动着斑斓光芒的‘蛇蜕静静地存在于那里。
“就是它了。”夏油杰说道,“悟,能够看到里面的路吗?”
少年点点头,“有点勉强……不过来时候的路,应该能找到,那时候狐狸很用心地保护着我吧?所以我才有余裕能心无旁骛地专心记路。”
“那么,我们进去吧。”诅咒师这样说完,毫不犹豫地跨出了步伐。
失重感只是瞬间的事情,为了预防万一,在生得领域里,夏油杰并没有呼唤出白龙,而是让几只最低等的咒灵托着自己和五条轻盈落下。
“走这边。”少年毫不犹豫地指出方向。
因为担心中途生变,两人丝毫没有耽搁时间的念头,甚至连多观察周围的空闲都没有,专心致志地沿着五条指出的方向快速赶路,但即便如此,没多久之后,脚下无法观察到实体的地面和周围的空间依然开始了无情的翻卷。
依靠咒灵们的帮助,诅咒师最初勉强还能抱着少年跌跌撞撞的前进,但等到整个空间的晃动变得跟滚筒洗衣机一样夸张的时候,就算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先护住五条,然后朝着最近处的发光点跳去。
那里是出口,虽然时间可能依然对不上。
但继续留在‘时空虫’的生得领域里,搞不好他们就得被这巨物甩成肉泥了。
从一阵天旋地转里冲出来的时候,诅咒师第一次为自己被摔到了硬实的,不会移动的地面上而感到了心满意足。
他缓了好一阵才多少恢复到了能够开口的程度。
“……悟?”
“……等会儿在说话,头晕。”
少年的回答同样有气无力。
然后,他们对着灰白色的阴郁天空,一片宽广无比的枯黄荒野,和冷飕飕的寒风齐声叹了声气,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回到了现代社会。
可是,一直等到冷风都把刚才跑出来的汗水给吹干了,五条依然没有想要从诅咒师身上起来的意思。
“悟?还是很难受吗?”
“不,只是刚刚想起来。”他一脸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我掉进去的时候,狐狸你早就在里面了……”
“啊。”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因此诅咒师点了点头。
“所以,你其实不是我那个时间的人,对吧?”
“……只要悟愿意想的话,迟早都能猜出来的。”咒灵操使爽快地点了点头,“就是那样……我从未来掉落到了悟的时间,在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拉到了你……”
“所以,狐狸你确实不喜欢小孩子。”
“呃……”怎么还提这个!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男朋友吧。”少年撇了撇嘴,“只要这么一想,就完全说得通了呢。”
刚才还承认得很干脆的诅咒师,这会儿却可疑地沉默起来。
“我们吵架了吗?”
有个诅咒师的朋友和有个诅咒师的男朋友,这可不是能相提评论的事情,五条不觉得自己能跟诅咒师交往,所以,狐狸变成诅咒师必然是在那之后。
夏油杰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很好,看来吵架了……”还是吵得很厉害的那种,五条继续大声叹气,“那么,分手了吗?”
身下的家伙跟具尸体一样一声不吭。
“算了,既然我昨天才说过那种话,就算之前分手,现在也是复合了。”
“……悟……”
不能这么算吧?
“闭嘴啦,想装死的话请有始有终一点。”
五条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毕竟,狐狸跟自己其实不在同一个时间上的事情又不能怪他,而且他也很努力地试图送自己回去了。
“我还一直在想,到底谁能动我的脑袋又不被我察觉呢,家里的老橘子们明明根本没有这个本事。”结果有问题的压根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自己的时间。
“连名字也不肯告诉我,臭狐狸。”能想起来才有鬼!八岁的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有认识!!
“过去是不能轻易更改的,悟。”
“哼,我猜得那么离谱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笑?”
“没有。”
虽然诅咒师答得很快,但少年还是抓起他的手臂,在上面用力啃了一口,不过因为某人的肌肉过于结实,五条咬到嘴巴发酸才啃出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感觉更加心塞的少年,默默拎起僧袍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盖起来,缩进衣服里头开始自闭。
咒灵操使是很想让他躺到消气的。
可惜少年的肚子很快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们去找能吃东西,能烤火睡觉的地方吧?悟?”
“不想走路,狐狸你带我过去。”
现在,五条指使起诅咒师的时候底气十足,已经连半点不好意思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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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苍白之影遮蔽天空
从京都离开的时候还是夏天,而这处陌生的地方,季节却是冬天,五条身上原本轻薄舒适的小袖便很不合宜起来。而夏油杰身上宽大的僧衣在炎热的时节虽然会很辛苦,此刻用来御寒却刚刚好。白龙的鬃毛于两人身侧飘荡着,多少也能增加些许温度,即便如此,也再没有比冬日阴天在半空赶路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还好吗,悟?”咒灵操使的体质本就强悍,在死后身体又被无名咒术师的术式侵蚀,如今能够维持的,尚属于人类的部分已经变得十分稀薄,因此寒冷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而五条的术式既不能防御寒冷,他现在又尚未取得反转术式,年纪也出于比较稚弱的时期,因此诅咒师难免地担忧起来。
在古老的时代,疾病是相当可怕的,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都有可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要是太冷的话,我们先下去吧?”
因为温度过低,忍不住整个都缩在诅咒师怀里,连脚都藏进对方衣襟的少年哆哆嗦嗦地点头,甚至不肯开口说话浪费体温。
落到地上之后,虽然并没有特别暖和,但和先前冰窟一样的体验相比总算又回到了人间,五条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再也不要在冬天的时候坐龙了。”他小声地抱怨着。
“一时之间忘记了,以前冬天的时候带美……带养女们出门的时候,一般都是乘坐送子鹈鹕的,我们会躲在它嘴里,所以感受不到寒风。”
“……以前的咒灵都没了吗?”
“啊,都丢失了,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咒灵操使表情平静,言语从容地将大概是场巨变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略过,少年知道,只要他装出这种态度的时候,不管自己再怎么追问,都只会被敷衍过去而已。因此五条也轻轻绕了过这个话题,只把疑点压进心底,等待将来的某一日,把答案从某只特别喜欢学鸭子的狐狸的嘴巴里亲手掏出来。
挥散白龙之前,诅咒师便看好了落点,他们掉落的野原是处极为荒僻的地方,哪怕在半空飞行了快一个时辰,也堪堪才能在天上看到一点稀疏的,属于村庄的轮廓。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没有立刻靠近村庄,而是在远处的山间落地。
不过,向着村落的方向前进了一阵之后,诅咒师和少年看着仅有的一条道路上被不知什么人刻意放置的,用来阻隔通行的大树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山匪抢劫都那么高调了吗?”五条好奇地询问。
但诅咒师摇了摇头。
“恐怕不是山匪。”他有点困扰地皱起眉头,“这种道路上连个车轴印都没有的小地方,直接抢村子比抢路人更有价值,但那样的话没必要拦住村人进出……有问题的可能是村庄本身。”
“我们换个方向吧。”
对于诅咒师的判断,五条并没什么异议,不牵扯到外人的时候,狐狸一直是相当靠谱的。
但他的肚子十分老实地叫了起来。
毕竟进入生得领域之前,他们就在天上飞了整整一日,为了赶路,少年将就着用了点行李里的干粮和水,到了这个时间,肚子里那点存货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而他们的行李也全数失落在了时空虫的生得领域里,如今只剩下诅咒师随身安放的钱袋勉强幸免于难。
“没关系啦,我再等一会儿也可以。”平时五条经常任性,但遇上正事的时候,年幼的咒术师反而会变得异常体贴和可靠,这个特点往后也一直也没有变过。咒灵操使温和地摸摸他的头,“算了,还是进村看看吧,一般的麻烦我还是能挡得住的。”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弄到衣服和住处,以及食物。
于是诅咒师抱着少年,轻而易举地跃过那株倒地的大树,通往村落的道路意外地安静,偶尔才能听到两旁传来的,属于雀鸟的鸣叫声和风吹过树梢的响动。
因为正直阴天,又是意外掉落此地,很难判断现在到底处于哪个时段,所以到达村落附近却没看到人们升火炊烟的夏油杰并未因此起疑,只是随手给五条缠上了遮挡眼睛的布条便跨步向村内走去。
即便如此,村口附近高高堆叠的,被烧完的漆黑柴烬还是让他感到了某种不祥。
不少屋子都关着门,但屋里却是有人的,并不像寻常村落一样都全数外出务农,本该在屋舍间跑来跑去的孩童,如今一个也不见,没有看家的犬只,没有在树下翻找虫豸的鸡鸭,整个村落似乎只剩下门板之后徒劳喘息,看不到面孔,也听不见声音的人们。
诅咒师越是进到村落深处,便越是皱紧眉头,而他们总算遇到了一个正在外头行走的村民。
正背着一叠木柴,行色匆匆地向着某个方向行走的男人直到夏油杰靠近才发现了他的存在,被吓了一大跳,“……什……唉?是,是活人吗?”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哎呀,这位檀越真会说笑,贫僧难道看起来很像死人吗?”身材高大异常的黑衣僧人笑容和蔼地说道,“我和弟子在山里迷了路,好不容才找到一个村子能来问问路,借个宿呢。”
听到了在山里迷路这两个字,村人的面孔稍稍放松了一点,“您不是住在附近的法师?是云游僧吗?”
“唉,正是如此,这几天一直都在走山路,好不容易才遇到人呢。”
大大呼出一口气的村民看了看他,“这位法师,倒不是我对您心怀戒备,实在是……您最近没有靠近凡俗之地,反而是好事呢!”
“……咦?”诅咒师看着村民一脸忧愁的摸样,忍不住猜测起来,要说能让一个村子都惶惶不安,甚至到了在入口拒人程度的灾厄,“难道是附近正在打仗?”
那个村民的表情看上更加苦涩。
“打仗是秋天的事情了。”
地里的收成结束之后,不太和睦的大名之间打一场烂仗,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色,谁赢了就能去对方的领地掠夺一番,也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那又是……”
“就因为打了仗,死了太多的人,所以才闹起了瘟疫啊!”
村民这话一出,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夏油杰也依然变了脸色,毕竟无为转生只能治好外伤,对疾病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他毫不避讳地当着村民的面,用衣袖将怀中的小童牢牢遮盖起来,甚至极为失礼地退开了几步,不再去靠近对方。
“这个村子正在闹瘟疫?”
面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甚至一脸戒备的黑衣僧人,村民反而放下心来,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摸样,“要不然,中午时分,哪能连去地里送饭的人都没有呢?生了病的被扔到没人的空屋等死,没生病的都躲在家里……若不是柴火用完了,我都不想出门去。”
毕竟天气越来越冷,外出未必会生病,但没有柴火取暖却肯定会在半夜被冻死。
“法师您也别在村里停留了,要是没地方落脚,后山上倒有间神社能暂时收留您,只是……”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那儿有位药师,所以收留了一些病人……”
光听到有病人居住,就已经让诅咒师心生去意,“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子吗?”
“哪怕是最近的村子,也得走上足足三天才能到,况且,那边和这儿也没什么区别,据说,瘟疫已经蔓延到全国了。”村人苦笑,“不过,若是您擅长驱邪,倒能去村长家看看,村里想办祛除疫鬼的法事,因为不方便去城里请法师,正在头疼呢。”说完这些,村人便向他道别,又继续形色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夏油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
“就过去村长家吧,狐狸。”缩在衣袖下躲冷的少年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诅咒师厚实的胸口。
“但是……”
“没关系,不是自夸,但我从小到大就超健康喔?连感冒都没有过。”少年毫无说服力地吸了吸鼻子,“而且会全程打开术式的。”
无下限倒确实能挡住空气中的尘埃或者飞沫,至于病人的体液就更不用说。
“对了,等下不要放我下来喔?”五条这样说道,“因为现在范围里也包括你,随便移动我不好控制术式。”
诅咒师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少年与自己之间应该出现的微薄隔阂。
“没有必要,太浪费咒力了,疫病不一定会对我起作用……”毕竟他本质属于依靠术式复活的死人,连饥饿感都十分淡薄,平时如果刻意忍耐的话甚至能够完全不吃正常食物,自然也不会得病。
然后咒灵操使怀里的未来小男友就一点不客气的抬手捏住了他的脸颊,用力拉扯起来。
“狐狸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能再给我重复一遍吗?”他笑眯眯地问道。
“不,辛苦你了,悟。”
某人十分识相地改了口。
正如村人所说的那样,假装成云游僧的诅咒师和少年受到了村长家的一致欢迎,因为办法事无论如何总得有位负责念经的法师,哪怕只是位野僧,也比根本大字不识一个村人要强很多。本来,村落的晚上是基本不会用饭的,但为了招待来访的僧人,村长办了个简陋的宴会,甚至让仆人们为客人端上白米饭,即便配菜只有腌萝卜和一点山菜,对荒僻的山村而言也是非常丰盛的餐饭了。
至于这位法师坚持让随侍的弟子与自己一同用餐的事情,村长一家体贴的当做没有看到。
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当然也得好好为人家办事,尤其他们还热情地送出厚实干净的冬衣作为酬劳,在村长家的屋舍里度过了温暖的夜晚之后,诅咒师便态度温和地同意了为村落在河边举行祭祀的工作,为这个村庄送走肆虐的疫鬼。
虽然村落里唯一的一只疫鬼早在夜间无人时分,就被他祓除吃掉,变成了众多使役的咒灵之一。
夏油杰好歹也是当过教主的人,即便只是个不入流的奇怪宗教,但论如何指挥一群对神事一窍不通的猴子顺利举办祭祀,他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当看着象征疫鬼的稻草人偶被送上木板,然后随波漂流而去之后,愿意走出家门观看祭典的人们都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虽然不明白为何法师要求他们不许聚在一起,但据说疫鬼喜欢停留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所以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的话,更容易让它提前离开。因此除开家人之外,本也不打算靠近别人的村民们都十分听话。除开这个要求之外,还有病人身上沾了污秽的衣物必须烧掉或者掩埋,便溺之物也得埋掉,不许随手倒入河水,饮水必须煮开,家人要照顾病人至少也得隔着一层布,等等十分麻烦的规矩。
据说都是祛除疫鬼的法子。
虽然村人们将信将疑,但是照做之后,生病的人确实没有继续增加了。
人们顿时对这位法师非常信服,直到他那位心爱的弟子突然在某日发热,和普通的村人们一样染上了疫病为止。
村长一家蜷缩在屋舍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原本和蔼可亲的法师抱着脸颊通红,昏迷不醒的少年,露出恶鬼一样的表情步步逼近,异常可怖地瞪视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过家里没有病人的。”
疫病这种事情怎么能怪我们呢!
村长和仆人们瑟瑟发抖地想着,但只有村长的妻子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的法师挥挥手,从他背后的影子里便出现了苍白的消瘦的老人,冷笑着冲她伸出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指。
即便从未真正看见过,但人们还是理解了那东西就是疫鬼。
村长的妻子立刻尖叫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件衣服明明清洗过了!好好在河水里清洗过了!!”
事情的真相意外地简单。
被赠送给他们的簇新冬衣,来自已经死去的病人,因为觉得新衣服就这么埋掉太过可惜,所以她便擅自做主,将一些较好的衣服留了下来,清洗之后打算给仆人们穿。
古老的荒僻山村里,衣服也是贵重的财产,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直到法师告诫他们病人的衣物必须烧掉,因为疫鬼会追着死人的味道去袭击下一个穿衣服的人为止,女人烧掉了箱子里所有的衣服,但已经送给法师的东西却没有办法。
她甚至不敢告诉这位似乎很有法力的法师真正的事实,暗自觉得既然对方一直出入各种病人屋舍都没有生病,那么他的弟子肯定有师傅的法力庇佑。
“……最好的医师在哪里?”
法师再没有再看那个女人,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村长瞧也不瞧试图逃到家人身后的妻子,一边冷酷地将她推开,一边哆嗦着开口,“山,山上的神社里就有位药师,我们也送了一些病人去那里……不过,不过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找神社里的巫女……她不擅长治外伤,但疫病却十分灵验。”
“……既然灵验,那你们为什么不治?”
“因,因为治疗的法子太过不祥了,村里人觉得与其用那种治法,还不如不用……”村长满脸冷汗地赔笑,“您还是赶紧去吧,这样还能趁天黑之前赶到神社……”
法师冷漠地转头带着弟子离开。
第二天,村人们就发现村长全家,包括仆人们,统统被吊在了屋檐下,每个人都腐烂发臭,浑身流脓,仿佛被无数的疫病侵袭过。
惊骇不已的村人们自发地封锁了这件事,堆起柴火将那间屋舍和所有的尸骸烧了个干净。
法师和弟子消失了踪影的事情并不难发现。
于是,附近一带的乡村里便开始暗自流传,有位黑衣法师被某地村长请来抓走疫鬼,对方法力高强,确实做成了这样的壮举,但村长家办完了事情,却开始心疼要付的报酬,就试图赖账,结果惹怒了法师,将这些背信之人丢给疫鬼的可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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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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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冬日山间的寒风总是十分刺骨,火塘里的柴烧得旺旺的,让陶罐里药汁的苦涩气味充分地飘散开来,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舍得离开靠近火堆的位置。
“蒿叶,过来烤烤火吧?”负责看守陶罐的婆婆小声呼唤正在角落里用石器一下下研磨药草的年轻人,“碾药草的活,叫他们几个闲人来做。”
“……哎,咳咳,但我们还病着呢。”同样围在火塘边,缩着肩膀烤火的几个老头哼哼唧唧地抗议。
“因为是病人,所以就什么都不做,像个老爷一样等着医生给你们煮药喂饭吗?蒿叶是药师,可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老婆婆生气地骂到,于是那些老头子只好低着头,轮流过去帮年轻的药师处理草药。
手上戴着黑色的厚麻护手,身上穿着不太常见的黑衣与褐色围裙的年轻人用衣袖擦擦汗,“椿婆婆……既然药有人准备了,那我再去劈点柴。”
年迈的婆婆叹了口气,“怎么尽想着干活!好歹也休息一下,你要是病倒了,我们这一屋子老弱病人可怎么办!而且还有阿葵呢!”
年轻人只是笑着呼了口气,“我是不会病倒的,安心吧。”
“那也会累倒的!”老婆婆凶巴巴地说道,“之前去搬柴的平太呢?不会又偷懒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吧?”
“所以就让我去找找顺便搬一点……”蒿叶这样说道,但还未等话音落下,小屋的木门便被一把推开,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喂,快来看看!村子那边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烟大得都飘到这里来了!”先前去搬柴的矮个子男人冲屋里的同伴们嚷嚷起来。
药师和几个老人纷纷跑到神社最外面的阶梯上,果然,如平太所说,远处村子的方向正冒出滚滚浓烟。
“着火了?”
“……也可能是在烧什么东西吧。”
“……尸体吗?”
“疫病真的那么严重的话,为什么不上山呢?好好拜托阿葵,活总还是能活下去的。”
老人们边看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只有药师蒿叶露出忧虑的神色,“平太叔叔,神社里暂时拜托一下你,我去山下看看。”
“还是别了吧,蒿叶,山下的人讨厌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你一去,说不定又要说是你带来的灾祸了……”
“我不去,他们也没有少骂我跟阿葵。何况,要是山下真的死了很多人,就没人上山来求药了,吃的东西会不够的。”
年轻药师的话语过于诚实,于是矮小的男子只好换个法子劝说。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我走开的话,神社里能干活的就只剩下平太叔叔一个人了,总不能让椿婆婆去砍柴背柴火吧?她还要照顾阿葵和病人们呢。”
他们俩正说着话,站在台阶上的老人们很快向两人挥起手来。
“喂,阿蒿,有人上山了耶。”
“不过看着不像村里人……”
于是药师便和平太一起走到台阶边,顺着老人们的手指往山路上张望,正在不断攀爬上来的人影,确实十分陌生,不像是村落里熟悉的村民。
“看来今日是没法下山了。”平太松了口气,“到时候问问他吧,既然是山下来的,肯定会知道村子的情况吧?”
蒿叶只得犹豫着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她是一位药师,近在眼前的病人显然比山下村民们的情况更重要一些,即便山下也尽是病人,但没有药师能治疗拒绝向自己求医的人,哪怕是法力高强的巫女,也同样做不到这种事。
不过,当求医者踏着台阶一点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原本还想从他那里打听村庄消息的老人们一个个都害怕地躲去了旁边,连平太都战战兢兢地缩到蒿叶身后。
“喂,阿蒿,那,那个真的是人吧……”
一点点沿着木阶跨上来的男子高大极了,披着漆黑宽大的僧袍,挂在身上的袈裟老旧黯淡,却又没有剃发,鸦羽一样的头发只扎了个小髻便随意披散在肩头。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让老人们想要躲避他,重点是僧人脸上那可怖的表情和周身仿佛围绕着厚重不祥的气息。
明明已经是苍白的阴云遍布头顶的天气,但当这位僧人出现之后,众人都产生了一种天光瞬间越发黯淡的错觉,仿佛从正午一步跨入逢魔的时刻。
本该先行出声询问的阿蒿,被陌生僧人的气势压制住,虽然护卫在平太和老人们身前,但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药师在哪里?”粗粝又沙哑的声音从僧人身上传出。
听上去,有些像是疾奔了整整一日,始终没空喝水之后才会有的嗓音,见过诸多类似求医者的蒿叶恍惚地想到,原本害怕的心情顿时就消散了一些。
“我就是,病人…在山下吗?”僧人既没又用力喘气,也没有咳嗽,虽然表情可怖,但无论是额头还是脸颊都没有发热而生出的血晕,因此药师熟练地判断他只是来求医的。
诅咒师静静看了一眼面前唯一一个没有露出畏惧之色的青年。
干练的黑布袍衣和枯叶色的厚厚麻围裙都是药师常见的打扮,晒成褐色的粗糙面孔,整整齐齐包入头巾的头发,要不是喉间确实没有喉结的话,哪怕是夏油杰也会将对方误会成男子。
“你吗?”他缓缓皱起眉头。
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的蒿叶面无表情的看了对方一眼,“对,有什么问题吗?”若是这个僧人敢说什么哪有女人当药师之类的话,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下山去。
“……太年轻了。”然而对方仅仅是这样说道,“算了,诊屋在哪里?”
年轻确实是蒿叶无法反驳的问题,一般像她这样二十来岁的药师,很多都还是刚刚出师医学生,只能充当老师的助手,有些人甚至没有独自治疗病人的经历,但在偏僻乡村长大的阿蒿,从十五岁便不得不独自一人承担治疗的压力了。
蒿叶看了一眼僧人,这才注意到对方用衣袖护住胸口,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人。
“这边。”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引路,带人来到平日充当诊屋的小屋子,在干净的席子上铺上一层厚厚的麻布。
但当僧人打开衣襟,从怀里抱出一个蒙着双眼,发色雪白,面孔烧得通红的孩子之后,蒿叶还是愤怒地冲他叫骂起来,“在冬天让侍童穿夏日的葛纱衣服,没有疫病也会生病的!”
僧人沉默着一声不吭。
思及对方愿意将生病的孩子直接贴身抱着来寻医,药师觉得他可能并非故意,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骂完之后也只是哼了一声,从柜子里取了件陈旧的棉袍想要给少年盖上。
然而看到她取出棉袍的僧人却瞬间捏住了蒿叶的手腕,那双看着并不特别宽大的手掌冰冷又坚硬,把少女的手骨捏得咯咯作响,力气大到几乎让药师怀疑皮肤之下到底是与自己的一样的血肉,还是黑铁与黄铜浇筑的非人之物。
“……这是谁的衣服?”他的询问里夹杂着牙齿厮磨的声响,若是恶鬼也会低语的话,多半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的旧衣。”虽然蒿叶努力忍耐着疼痛,但还是免不了扭曲了面孔,“……那孩子,难道是穿了……”
僧人没有回答,但他瞪着药师的冷厉目光显然说明了一切。
不过半晌之后,对方还是缓缓松开了那只铁钳一样的手掌,“……今天早上开始烧起来的,开始还能说话,后面就一直很难醒。”
蒿叶只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青紫,便当它不存在一样,先给少年盖上棉袍,再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
“烧得太厉害了。”她皱起眉头,“我先去煮些退热的草药让他喝下,如果能在两天里退烧,不,只要热度退到人能醒的程度,就还有救。”
她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这孩子,此时的年代,十个病人里能治好五个,就是相当了不得的名医了,女药师显然没有那么出色。
黑袍的僧人犹豫了一会儿。
“……山下的人说,神社里的巫女很擅长治疫病?”
正用干净的棉布替少年擦拭汗水的蒿叶,忧虑的表情一点点消散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变得冷漠而生硬,“是这样,但是巫女治病的方法很……古怪,您确定要去见她吗?”
然而,黑衣的法师只是冷哼一声。
“有多古怪?”他柔声询问,“比疫病更可怕吗?”
“……需要从这孩子身上取下一片血肉。”女药师冷冰冰地说道,“巫女会吃掉它,然后,巫女的肉身里就会生出能治病的血,让他吃下巫女的血肉,就能病愈。”
“食脱?”法师吐出了叫蒿叶惊讶的词句,“倒确实是罕见的密术,也对,反转术式对疾病无效,是我想岔了。”
这个字眼,她只在当初收留了自己的老巫女口中听过。
无知的山民们总把阿葵骂成食尸鬼,说她是贪吃人肉才故意提出那种要求,但却把病人同样要吃了阿葵的血肉才能痊愈的事情隐瞒不提,甚至还把愿意说出真相的人骂做‘食尸鬼的同党’,把他们都送上山等死,不许那些人们回村子里去。
第一次知道阿葵治病的方法,却没有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和阿葵的,只有当年的老巫女和面前这位法师,哪怕是被她们收留的那些病人,提起巫女的时候也都躲躲闪闪的,除开胆子很大的椿婆婆之外,没有半个人敢靠近阿葵居住的屋舍。
女药师的面孔变得和蔼起来,“就是这样,若您愿意,我就带您去见巫女大人。”
“带路吧。”
法师毫不犹豫地抱起了裹在棉被的少年。
让人意外地,女药师并没有带着两人前往神社的正殿,“巫女的身体不好,所以平日都在最里面的屋子休息。”她这样解释。
身为能治愈百疾的食脱术师,竟然会身体不好,这多少让诅咒师脸上带了些怀疑的色彩。
药师蒿叶并没有做更多的说明,只是沉默地带着他们穿过卵石铺就的小路,来到一间相对外面简陋的小屋而言要像样许多的屋舍。
推开厚重的门扉之后,里面是一片漆黑,完全没有点灯,却燃着浓厚香料味道的内室。
“……阿葵,我带病人进来了。”女药师点起一盏昏暗的烛火,诅咒师这才看到屋内被一片宽大的竹帘一分为二,从竹帘的缝隙里,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跪坐的矮小身影。
“进来吧,我醒着。”极为微弱的稚嫩女声在片刻后响起。
蒿叶独自走到竹帘后方,正要向巫女介绍这次的病人,但向来安静内敛,因为体弱而从不做什么夸张举动的阿葵却第一次发出了能被称为喝骂的叫声。
“你,带了什么进来!无礼之人!”
用一片细密的黑棉遮挡住面孔的巫女在身侧艰难地摸索,好不容易才寻出一只布满尘埃的小罐子,将里面的灰盐哆嗦着洒出。
黑衣的法师沉默了一会儿。
“……只是叫它们代为挡风而已,病人不能吹风。”
他挥了挥手,蒿叶愕然地看着烛火一瞬间亮了很多,原本缠绕在僧人周围,那种叫人无法透过气来的可怕氛围顿时消散了。
“那,那也不能,让恶鬼踏入妾身的居所!”
“已经叫它们回去了。”
虽然对方说得十分平淡,但女药师看着阿葵仍在发抖的身体,就知道刚才屋子里的景象多半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的可怕。
阿葵能够看到自己无法见到的光景,这一点蒿叶是非常清楚的,正由于如此,她平日里从不会轻易去往病人们所在的地方,就因为病人们身边总会有疫鬼徘徊。
她恼怒地跪到巫女旁边,小心地搂住阿葵仍在颤抖的瘦弱身躯。
“这位法师!我带您过来是为了医治病人,而不是让您惊吓巫女!!”
“……抱歉,并非有意让巫女受惊。”
叫蒿叶意外的是,黑衣僧人说话的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和他在诊室里对着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态度,因为隔着竹帘,女药师一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怀中的巫女似乎多少有被对方安抚到。
毕竟,除了自己,椿婆婆和曾经的老巫女之外,从没人这么好声好气地对阿葵说过话。
“能,能如此轻易指使,便,不是恶鬼了,是您的,式神吗?”巫女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不过话语里依然能听出好奇的音色。
“……差不多。”可惜黑衣的僧人并没有多少闲聊的兴致,“贫僧的失礼之处,您要如何责怪都可以,但请务必先看一看病人。”他将少年小心地放置到竹帘附近的垫子上。
“还请赐予宝血。”
当那位僧人恭敬行礼的时候,从未受到过这种礼遇的蒿叶和阿葵都楞住了,半晌无法答话,第一次的,更胆小内向的巫女反而首先反应过来。
“也,也没有那么……”她慌乱地摸索着,总算寻到了平日常用的陶盘和一把小小的怀刀,将手指细心地全部藏入衣袖之下,才把它们从竹帘下方颤抖着递出去,“那个,请,请将病人,沾了疫气的不洁血肉……放在这盘中。”
法师沉默着接过了东西,去往少年的身边,但过了好一阵子,蒿叶也没有看到他将陶盘送回来。和阿葵隔着黑棉布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她打起手势让好友呆在原地,自己起身绕过竹帘去看看情况。
然后就看到那位先前还气势迫人的法师,拿着小刀在少年雪白纤细的手臂上挪动了半天,一脸纠结地选了一个又一个位置,就是切不下手。
“请把刀给我。”她忍耐着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地说道。
男人这种东西,没用起来总是格外相似,看法师之前的架势,还以为他能免俗呢。割片皮肉到底有什么可难的,就算是自己身上的肉,眼睛闭一下不就好了吗?时常遇到没胆下手的病人的蒿叶十分冷漠地想,连阿葵都能做到的事情,只需要做一次的家伙有什么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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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28
黑衣的法师抬起头,神色阴郁地看了女药师伸出的手掌一眼。
“……不,我自己来。”
他将匕首握得很紧,丝毫没有要交出的意思。蒿叶平静地收回手掌,也不催促,只是表情安详地在旁边坐下,等待对方继续犹豫下去。
她甚至看到阿葵从竹帘后好奇地探出了一点头的样子,女药师赶紧打手势让巫女好好坐回原地。谁知道这位脾气很大的法师会不会因为被两个女子盯着看个没完而恼羞成怒,再召几个恶鬼进来呢?阿葵又得吓得够呛,而自己还看不见。
蒿叶以为对方仍会迟疑很久,甚至做好了会跪上好几柱香的准备。
但她只看到了匕首略过的淡淡毫光和少年小臂上滑落的一小片皮肉,肉色的肌理暴露了瞬间之后,珊瑚般鲜润的赤色才堪堪涌出,从雪白的肌肤上滴下,哪怕是蒿叶自己,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好了。意识到法师已经切完的女药师楞了一会儿才赶紧从身上取出常备着的,能够止血的外创膏药,但那位黑衣僧人的手指远比她的动作更快捷。
就像抹掉多余的颜料一样,他的手指从少年的手臂上划过,将鲜血抹尽,露出完好无损的肌肤来。
甚至看不到皮肉有任何的缺损。
若非法师手下陶盘里正装着那块沾满血迹的肉块,蒿叶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啊……是反转术式吗…真厉害呀。”她听到阿葵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本该好好端坐回去的巫女,不仅没有听女药师的话,还更过分地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隔着一块朦胧的黑棉布张望外室的一切。
“效果相似而已,只能治愈些许外伤。”僧人这样说道,“对疫病毫无办法。”
但阿葵却轻轻笑起来,“世上,哪有,万能的术式呢……吾等术师,虽然胜过凡人,其实,也不过略窥世界奥妙的一二而已…依然,依然如同稚子……”
法师沉默了一阵。
“巫女所言甚是……”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了女药师一眼之后,安静地闭上了嘴巴,只将那只陶盘和怀刀一并,轻轻推至竹帘之后。
蒿叶没再管他,即刻回到了阿葵的身边。
她没有去看巫女如何用指尖捏起肉块的样子,也没有去看阿葵掀起黑纱后的面孔,只是垂下脸,用旁边一直放在小炭炉上的茶壶给好友倒了一杯温热苦涩的茶水。
甜水不行,因为甜味和血腥气混在一起,会更加令人反胃呕吐,倒是苦涩的茶能稍稍盖住那糟糕的铁锈味道与生肉的腥气。
这是蒿叶亲自试出来的。
过于漫长的细小咀嚼声刚刚停下,女药师便极为熟练地将茶碗递给阿葵,好让她能借着茶水将已经糜烂的血肉咽下。
蒿叶看着巫女仰起头喝完了一整碗茶,安详地吐出气,端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对面的法师全程都十分安静,无论是听到咀嚼血肉的声音,还是饮下茶水的声音,都毫无反应,连阿葵开始休息之后,也没有说出半句催促或者询问的话语。
这就是术师们和凡人不同的地方吗?女药师有些酸涩地想着,法师明明是第一次来到神社,初次与阿葵相见,却仿佛清楚一切般从容自若。
她自己能够如此镇定,全然是因为与阿葵相伴多年,始终相依为命的缘故。即便如此,第一次被巫女用食脱之法救治的时候,蒿叶也仍是与其他的村人一样,躺在竹帘之外瑟瑟发抖,以为巫女是在尝自己肉的味道,若是好吃,说不定会要走更多。
直到她吃掉了巫女回赠的血肉,痊愈之后因为过于好奇,忍不住偷偷掀起帘子偷看为止。
而在那里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瘦小的稚弱女童。
如今长大了很多的巫女依然瘦弱不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日只肯吃素的阿葵能够丰腴起来才是怪事,但她实在是恨极了荤食。无论蒿叶如何料理,些许鱼肉和一点黏米丸子已经是她能够好好进食的极限了。
似乎休息足够的巫女娴熟地拿起了匕首,不过她在掀起裤脚打量一阵之后,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换成手臂。
“……阿葵?”手上的伤口要比腿脚更难痊愈,蒿叶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巫女这次仍没有听她的,执着地掀起衣袖,露出苍白瘦弱的手腕,那上面只有些许陈旧的疤痕,阿葵甚至特地选了一处光洁的位置。
她的手腕明明在颤抖,但下刀的动作却利落又干净,全然不输给方才的法师。只是疼痛终究无法避免,因此削完之后匕首便叮当落地,而蒿叶立刻迅速地替她贴上止血的药膏。
可惜,今日这药膏似乎注定无法完成生来的使命。
“巫女大人,请将手递给我。”
帘外的法师如是说道。
蒿叶和阿葵都楞住了,明白了对方意图的巫女正要羞涩的拒绝,手臂却已经被女药师毫不犹豫地掀起竹帘递了出去。
一想到难看的手臂将要暴露在人前,哪怕脸上蒙着黑纱,根本看不到表情和面容,阿葵仍羞愧到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地步,蒿叶以往总是特别体贴她,从未如此蛮横粗暴过。
“阿蒿!放,放开……”巫女又羞又急地小声叫嚷,但捏着手腕的女药师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用另一只环住她,安抚孩童似地拍她的脊背,“别任性,马上就好,法师大人不会失礼的。”
有什么人隔着布料轻轻触碰了片刻阿葵颤抖的手背。
“可以了。”
僧人这样说完,便自行取走了两人还未来得及递出去的陶盘,去往那位仍躺在垫子上的少年旁边,背对着巫女与女药师,专心地试图让他吃下那片血肉,连看都不再看两个少女一眼。
并不觉得意外的蒿叶毫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兀自低头打量一下仍捏在掌中的,阿葵的手腕。方才敷上药膏的伤处已然消失,甚至连往日的旧痕也完全散去,光洁细嫩得仿佛初生孩童的手臂。
女药师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光凭这个,别说收诊费,让她把这位法师当贵客一样供起来都没有问题!
而巫女也惊讶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重新让它缩回衣袖之中,甚至隔一会儿还要再掀起布料看几眼,好确定那不是自己的梦境。
当她正想要与阿蒿分享一下喜悦的时候,帘外却响起了法师的声音。
“……劳烦,请借我一盏茶水。”他似乎有些困扰地说道。
蒿叶几乎是跳起来给这位法师倒茶的,送过去的时候还冲阿葵瞪了一眼,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帘后,别又好奇地胡乱张望。
但阿葵觉得就算自己看看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法师大约只是要喂那孩子吃她的肉片而已,又不是在施展什么秘术。不过巫女还是小瞧了僧人,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令那片血肉变成了比指甲盖还细小许多的药丸,轻而易举地塞进了少年的口中,又拍打着孩子的脸颊,让他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巴吞咽茶水。除开因为苦味而皱起的面孔之外,吃下肉片的过程轻松无比,全然不似其他病人那样百般为难,仿佛他们吃的不是一点生肉,而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法师将茶碗还给女药师,小声地向她道谢之后,便询问神社里是否还有空余的房间能够让他们休息,毕竟就算是巫女那堪称万病之药的血肉,也并不是马上就能见效的仙药,少年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来消化,然后在数日内慢慢褪去病痛,能让他好好休养的房间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蒿叶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因为接收了不少病人的缘故,神社的空屋早就都住上了人,她倒是不介意让大伙儿空出一点地方来,但恐怕这位法师大人未必愿意让心爱的侍童和其他的病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就,就留在我这里好啦……”又探出头来的阿葵这样说道,“最近反正也,也,没有病人来。其他的屋子,很冷,没有这里,暖和……”
黑衣的僧人迟疑了片刻。
“即便我召唤式神,也无妨吗?”
听到法师还要招来恶鬼,巫女立刻从帘子旁缩了回去。
女药师只来得及用力瞪她一眼,随即重新换回端庄的神色,“您召唤式神,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屋子十分暖和,并不怕孩子会吹到风啊?”
黑衣的僧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等阿悟醒过来,会饿,所以得先去找些吃的东西。”病人需要充足的食物来让身体恢复,这在哪里都是说得通的。
他召唤式神,显然是为了代替自己看护少年。
虽然法师表露出不信任的态度,蒿叶却无法责备他,毕竟对方才因为轻信外人而令自己的侍童陷入到感染疫病的境地。
女药师只得苦笑着询问法师,“您的式神只有之前那些吗?”
僧人一脸古怪的表情,“倒也确实有其他的,但无论它们的样貌如何,你都不可能看见吧?”
蒿叶咳嗽了一声,“巫女能看见,所以,可否请选一些得体的式神……”
僧人更惊讶了。
“区区风鬼而已,与荒郊骷髅无异,有什么可怕的?”
骷髅确实没什么可怕,见多识广的女药师心想,哪怕连水里肿胀成球的尸骸她都能面不改色地拖上岸烧掉,但阿葵可没见过那些东西。
蒿叶面无表情地开口,“难道您的侍童也不害怕它们?”
僧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平日不踹着它们的脑袋当球玩都算是乖巧了。”
什么样的僧人当有什么样的侍童,这才想起来那孩子双眼上蒙着布条的蒿叶抽了抽嘴角,“神社能挡住不洁之物,而阿葵几乎没有出过门……”
法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是。”他说,“巫女们确实时常停留在洁净之地。”
他伸手招了招,便有无形之风从窗户的缝隙,门的缝隙中不断挤入,明明屋舍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可蒿叶就是感到原本宽敞的小屋已经变得狭窄无比,挤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地的,只有阿葵和法师,而巫女这一次没有害怕,还开心地拍起了手,“是,是龙!白龙!好漂亮啊……能……”
那位法师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小触碰,不要拉扯鬃毛,‘白’的脾气可不小,除开我和悟之外,它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得到了允许,阿葵开开心心地伸出指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抚摸,甚至冲蒿叶不断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
并不像巫女那般天真无邪的女药师看向黑衣僧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但对方却已经起身打开了门,兀自跨出屋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寒风里。
才觉得他谨慎过头,转瞬又如此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蒿叶无奈地转身,想替对方照料一下沉睡的少年,但刚刚还在垫子上的孩子却于片刻间踪影全无。女药师几乎吓到呆住,而旁边笑嘻嘻摸着什么的巫女却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极为从容地开了口,“还,还在呢,龙含着他,所以,阿蒿看不见……”
蒿叶这才安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术师可真是……”
“真,真是?”
“稍稍顾虑一下凡人的心情啦!”明知道法师已经外出远去,但女药师还是放轻了嘀咕的声音,能够听到的,大约只有与她同处内室的阿葵。
巫女细细地笑了起来。
“阿蒿,来,来摸摸……这,这可是龙呀……”
女药师叹了口气,但又舍不得责备她,最终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真是龙?摸起来什么样?像蛇吗?”
直到日暮时分,黑衣的僧人才缓缓从神社外的山林里,带着所谓的猎物回来。
到屋外取柴火准备煮饭的蒿叶和正在井边冲洗锅子的平太,被法师身后那只过于醒目的雄鹿惊到目瞪口呆,尤其对方还捧着一竹箩的野菜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法师有所谓的‘式神’,还不止一只的时候,女药师便放弃思考他到底如何单手将雄鹿带回来的问题,“我带您去处理猎物的地方。”为了照料山上的这些病人,蒿叶曾委托村里的猎户在神社附近设了些简单的陷阱,就为了抓些兔子和雉鸡之类的东西来改善伙食,因此对野味的处置还算有些心得。
女药师完全没问为何法师要杀生之类的傻话。
“需要把锅借给您吗?”
法师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能用多余的鹿肉换些麦子吗?”
“肉太贵重了,鹿血就可以。”
“没有关系,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坏掉了也只是浪费。”
“那我叫平太叔叔去山下去换,如果加上角和皮,能有整整一俵。”蒿叶这样说道,“若是今晚就要,神社里还有一些,算是送给您的。我们正要煮饭,麦子要顺便一起舂掉吗?”
大概是女药师足够周到的态度打动了法师,“那种杂活,交给式神就好了,石臼在哪里?”
于是,当僧人独自去院子角落里处理猎物的时候,病人们和蒿叶一起饶有兴致地围观了石臼里的木桩自己一上一下舂米舂麦的奇景,甚至连应该在看药罐火候的椿婆婆都偷偷跑出来看了好几眼才肯回屋子里去。
托那位病弱侍童的福,今晚的大伙罕见地吃上了传说中的红叶锅,虽然鹿肉因为放血的时间不太够,腥味还很重,但只是肉汤便足够鲜美,连阿葵都很有食欲地要了几碗喝,虽然她只愿意吃些山菜和竹笋,但总比平时不沾丝毫油腥的食谱要好很多。
至于那个孩子,据巫女说,在法师还没回来之前,便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却并没有叫谁的名字,而是喊着狐狸之类的。
“……难,难道被狐妖吓到过吗?”诊疗的小屋并不合适煮饭,所以平时都是出来和大家一起吃的阿葵好奇地跟蒿叶咬着耳朵。
“但他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是狐妖呢……”女药师也十分不解,“就算是被狐狸追了,最多只能知道有野兽袭击自己吧?”而且,蒿叶想,有胆子踢骷髅的脑袋当球玩的孩子,实在没法想象他被狐狸吓到的样子啊。
不过等她们回到小屋,听到已经退烧醒来的少年软绵绵的抱怨声,才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跑到哪里去了。”
“去打猎,醒过来的时候饿肚子,悟不是最讨厌了吗?”
“好腥。”
“这已经是用石板煎过再煮的鹿肉汤……”法师的声音听上去无奈极了,“才放血一两个时辰的话,就是会这样。”
“算了,那么蛋糕要吃吗?虽然因为没有牛奶,面粉磨得也很粗糙,口感应该很糟糕就是了。”
“……甜的?”少年的声音明显地雀跃了起来。
“对,放了蜂蜜。”
“狐狸你之前明明没有做过……”
“准备材料太麻烦了,而且做出来难吃的话只是浪费吧?”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墙角的蒿叶和阿葵面面相觑,虽然因为巫女不受欢迎的缘故,她们早就习惯了不去询问病人的姓名,但也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僧侣的名字能叫做‘狐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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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29
因为无意打搅而稍稍停留一会儿还好,再继续听下去就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蒿叶轻轻咳嗽了一声,借此提醒里面的法师和侍童,然后脸色平静地推开了屋舍的滑门。
“法师大人。”想来想去,真叫那个名字还是很奇怪,因此女药师照旧用了原本的称呼,“晚上要给您准备一些擦身的热水和更换的衣服吗?”既然侍童已经醒来,这会儿清理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因为发热流了很多汗,肯定十分不舒服,注意一下保暖即可。
“……那就有劳了。”可能是意识到被外人听去了和侍童的私语的关系,黑衣法师原本肃穆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太自在。大概是想要转换一下注意力,他从旁边取出另一只木碗,里面放着颜色焦黄的快状物,但甜香的气息十分浓郁。
多半就是之前用来哄孩子的,名字奇怪的,叫做‘蛋糕’的点心?
法师将碗递给了女药师和巫女。
“不小心做多了。”
对方这样说道。
简直就像是邻里关系很好的主妇才会说的客套说辞,蒿叶忍着笑意接过木碗,“哎呀,那就让我们继续沾点……阿悟的光吧。”幸好,她还记得侍童的名字。
法师一脸端庄地坐回到少年身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他揽着少年哄他吃饭只是女药师和巫女一时看花了眼。
被蒿叶背在背上的阿葵抬起袖子,极小声地嘻嘻笑起来,吓得女药师赶紧把木碗塞给她,好用点心堵住笨巫女的嘴巴,然后逃跑似地往竹帘后面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蒿叶总觉得感到了若有若无的视线,但感觉又不像是法师在看自己。
难道又叫了式神出来?女药师疑神疑鬼地环视了一圈,但周围什么也没有,而被她缓缓放到棉垫上的阿葵也没有看向任何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而是捧着木碗,一脸幸福的嗅闻着。
“阿蒿,好香啊。”她小声地对蒿叶说道。
“是是,要好好感谢法师大人哦。”
“嗯,谢谢法师大人!闻上去就非常好吃!”性格单纯如稚子的巫女立刻大声地向僧人道了谢,让帘子对面传来小小的噗嗤声。
是侍童在笑。
“……只是一点不像样的回礼罢了。”法师的应答听上有些窘迫,然后小声地责备起他的侍童起来,“悟。”
“哎,受欢迎不是很好吗?我不介意的哦?”少年打趣主人的语气坦然极了,甚至都没有对法师用敬语,虽然这也能说明他被宠爱的程度,但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悟。”
“好啦好啦,不笑你就是了。”哪怕这样说着,侍童的语气依然十分欢快,光听声音,女药师都能想象出雪发少年嘴角弯弯的坏心眼表情。
看来这位法师大人和侍童的关系相当奥妙。
蒿叶和阿葵各自抓起一块蛋糕,一边啃点心,一边透过竹帘欣赏两人言语争锋的摸样用来下饭,感觉入睡前的时间都不无聊了。
冬日的夜晚总是漫长,虽然巫女居住的屋舍比外面简陋的小屋要严实很多,但为了取暖,蒿叶还是升起了火,并顺便架起炉子。本来女药师打算去对面帮忙,但法师似乎并不介意替自己的侍童做清洁的工作,擦完身体换上衣服之后甚至开始给少年梳头。
“……张长了。”
“唔。”
“要剪短吗?”
“唉?没必要吧?”五条打了个哈欠,隔着布条看了一眼诅咒师肩头散落的鸦色的长发,“现在是小孩子还好说,等我年纪再大一点,短发就很奇怪了。”
“……不会耽搁那么久的。”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突然想留长发,所以就暂时不剪吧。”细细的篦梳划过头皮的触感并不叫人讨厌,或者说,诅咒师的手指足够灵巧到没有拉扯到任何一根头发,也没有按得过重,一下下梳得让五条浑身放松,昏昏欲睡。
“因为讨厌水弄到眼睛,所以一直剪短发的家伙到底是谁呢?”
“但现在有人帮我洗了嘛。”顾忌到不太熟悉的旁人,少年姑且还是省掉了称呼,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暧昧的说法可能比直呼名字还严重。
法师被他给哽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叹气,“那就束起来吧。”
同样在给阿葵梳头的蒿叶已经听到呆住,而原本乖巧地坐在棉垫上的巫女则忍不住支起身体往帘子的方向凑过去,显然是由于僧人和少年的声音放得太轻,而她又偷听得过于入神的缘故。
觉得好友过于丢脸的女药师用梳子敲了一下她的头。
理亏地抱住脑袋的阿葵老老实实缩回原位,甚至不敢呼痛。
哪怕是寺院里有名的僧人们,和自己的侍童关系过于亲密也是件十分常见的事情,还有在外面偷偷豢养侍女的,因此蒿叶最初并没有为黑袍法师和少年之间的氛围感到奇怪,但今天侍童醒来之后,女药师却觉得哪里都很违和。
和衣躺入充当被铺的棉袍下的时候,看着身旁入睡也依然盖着黑面纱的巫女阿葵,蒿叶终于明白了那两人不合时宜的地方。
无论聊天还是相处,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像她和阿葵这样的密友。
不过,偶然留宿的法师与他的侍童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身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乡下药师的蒿叶并没有追究的兴趣。反正,再停留几日,等少年的身体痊愈之后,他们就会像其他的病人那样离开,也许一生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或者说,不要再见到她和阿葵,才是件好事。
棉被下,巫女冰凉的指尖悄悄缩进蒿叶的掌中,哪怕是常年干着粗活而遍生厚茧的手掌上,依然能摸到阿葵手掌上诸多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是没有被法师所触碰过的,巫女的另一只手臂。
成年之后,阿葵就很少再与外人见面,哪怕是治愈病人,也必须隔着帘子,和神社里收留的那些老人与病人们说话的时候,也绝不会露出一丝肌肤,将身体尽数隐藏在巫女服和黑色的棉布之下。
还能够触碰到她,与她说话的人,只剩下了蒿叶。
然而即便是女药师,也已经有数年的时间,没能看过阿葵面纱之下的脸孔了。
回想着今天用餐的时候,巫女伸出无伤的手掌向自己要求加饭的样子,蒿叶思考着,该如何拜托法师,请他为阿葵治疗另一只手臂。
所谓的术式……真是意外便利的东西啊。
阿葵的‘食脱’便是如此。
什么样的草药和汉方都无法治愈的绝症,只要一片小小的血肉,就能够轻易痊愈,简直如同神明的仙药一般奇异。无论她如何钻研医术,寻觅草药,在阿葵的‘血肉’面前,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微末技艺。
而那位法师的‘术式’也是。
蒿叶研究医术,最初是想要减轻阿葵的负担,很多疾病,如果从轻症就开始治疗的话,其实还是能够依靠草药和针剂痊愈的,根本无需巫女割下血肉。毕竟,‘食脱’之术对巫女而言也不是什么轻松术法,消耗过大也可能出现死亡。
然而,最后,她的工作却渐渐变成了替阿葵治疗伤口,替阿葵治疗吞食血肉的时候感染上的疫病——巫女并非不会得病,她只是因为术式的缘故,即便病了也能够痊愈罢了,但有药草帮助的话,能好得更快一些。
但是,疾病总会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天花的瘢痕,水痘的红肿,陌生疫病的溃烂,怪病的脓块,皮肤上堆叠起来的怪斑,无数的,重重叠叠的痕迹,一点点的,占据了阿葵的手臂,胸膛,脊背,腿脚,最终是面孔。
然后,是削切血肉留下的无数割痕。
细密地,一层又一层地。
将那双本就纤细的双腿削切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哪怕蒿叶无比小心地避开了经络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用处,没有足够血肉的腿脚,如何能承担人的身体呢?
年幼时因为害羞而总是隐藏在头发下的面容,自从罩上黑纱之后,便一日日更加的模糊起来,如今,即便是蒿叶,也几乎不再记得阿葵的脸了。
她最后唯一还能想起来的,是巫女被天花占据了半边的脸之后,依然清澈美丽的双眼。
所以,蒿叶一次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医术拙劣而羡慕过阿葵的‘食脱’,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到底是何等可怕的东西,与其说是天赋,倒不如说是诅咒。
而蒙受了巫女的恩惠,被她的血肉所治愈的人们,却并没有因此感谢她。
必须吃下人的血肉才能痊愈,且必须是生食。
能够来到神社求医的人们,起码拥有雇佣轿子将病人抬上山的财力,或者亲自将病人搬上山的诚挚之心,这样的病人们,大多娇贵又脆弱,生食人肉的打击之大,有时候似乎要超越疫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因此即便获得了治疗,也没有谁会真心感谢巫女。
礼貌一些的,留下诊金便离开,甚至不会告知名字,仿佛从未来访过。无礼一些的,连钱也不想给,一边骂她们是食人的祸女,一边背着病人下山。
于是,山下便有了巫女是食尸鬼的可怕传闻,而她治愈人的法子,就是把人变成鬼。
村民们渐渐不再送来供奉,虽然仍会偷偷过来求药,但只有病到奄奄一息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地向阿葵寻求帮助,因为被巫女治愈的人,会被村民们视作食尸鬼而直接打死。
无论那个人说出什么样的辩解,都不会有谁相信他。
毕竟,吃了人肉的就是鬼。
这样,村人们才能光明正大的夺走死者贫瘠的财产——驱逐了鬼的人,得到鬼的遗产,难道不是故事中的惯例么?
所以,蒿叶不得不收留了平太,收留了椿婆婆,还有一些因为上山替家人求药被看见,而陆续被驱赶到村外去的轻症病人。等他们痊愈之后,女药师会带他们走一条只有她知道的山路到别的村子去,只要隐瞒得好的话,多少还能找个新的家乡,继续生活。病人们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最后只有年纪太大的椿婆婆,和已经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平太,始终坚持留在神社里。
唯独阿葵,由于身躯的稚弱,无法轻易离开神社,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寻找到新生活。
因为人们只要一看到巫女的身体,就会知道她是‘食尸鬼’。
她注定只能被困在这座神社里,一点点地被暗中渴望着血肉的人们啃食致死。
蒿叶伸出手去,将阿葵纤弱如薄纸的身体拥抱在自己并不柔软的怀里,巫女在冬夜总是格外怕冷,若是一人独眠的话,躺上整宿也未必能让棉袍沾上一点点温度。因此,除非出诊的时候,否则女药师都会陪着她一起入睡。
如果世上的疾病都能消失就好了。
年幼的时候,蒿叶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因为那样的话,阿葵就再也不用吃难吃的腐肉,不用割裂自己的身体,为了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口缩在房间里偷偷哭泣。蒿叶甚至愿意为此剪掉头发,换下漂亮的衣衫,活得像个男子那般地努力钻研医术,但最终,她只是理解到了,医术做不到这种事情。
虽然咒术也做不到,但阿葵的‘食脱’,起码能治愈眼前的病人。
而蒿叶很多时候,连眼前的病人,都无法救治。
整整数十年的努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耗,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女药师没有去触碰巫女另一只已经变得完好的手臂,因为那不过是个让她更加清楚地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的证明。
第二日的天气好了很多,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让山顶的神社久违地暖和起来。
除开椿婆婆要看守药罐的火候之外,病人们都从小屋里走出来,帮忙清扫地上的落叶,或者去附近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蒿叶则跟平太一起背上了鹿首和鹿肉,还有草药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山下换麦子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
年幼的侍童在早晨醒来过一次,吃了些粥饭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但神色安详,气息也平稳绵长,显然只是由于之前的急病正在恢复中,所以才有些嗜睡罢了。
依旧亲自照料着他的诅咒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等他转过身,看到的便是竹帘后悄悄探出来的一方黑纱。
“……巫女大人。”
“是!”
黑纱立刻缩了回去。
咒灵操使僵硬的面孔上,多多少少浮出了些许微笑。他看了眼仍在安睡的五条,轻轻移步到竹帘前,“虽然是个唐突的请求,”他说道,“但是,希望您能再将手递给我一次。”
“……是?”阿葵困惑了一会儿,不过想想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请求,而且,上一次法师也只是隔着衣物轻轻触碰而已。
所以她还算从容地,让已经痊愈的那只手掌从竹帘下方伸出,虽然只有指尖的部分。
僧人只是隔着衣袖覆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只是如此,另一只手臂,甚至双脚,乃至于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细细的瘙痒。
然而并不叫人难受,阿葵想,更像是要脱去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似的。
等到僧人的手掌挪开,巫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她看向了另一只藏入衣袖的手臂,此刻,它又重新变得雪白无暇了,而脚下虚软无力的双腿,第一次有了‘能够动弹’的实感。
她甚至颤抖着,让手掌钻入黑纱之下。
指尖的触感再也不是凹凸不平的奇怪弧度和软硬不同的斑驳区块,而是光滑细腻的,属于肌肤特有的那种柔软触感。
“……法,法师大人……”
“我名伯藏。”帘子对面的僧人这样说道,“巫女……不,术者的同胞啊,这是感谢你治愈了阿悟而奉上的诊金,还请好好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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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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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竹帘之后不断传出细小的摩擦声,模糊的人影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腿脚,一遍又一遍地,最后她捏住自己的脸颊,小小地呼了声痛。
而诅咒师始终平静地端坐在竹帘外,甚至没有怎么去试图窥看巫女的动作,任由她在里面团团转地摆弄,直到阿葵试图凭借自己的双腿站立起来,却因为生疏和笨拙差点跌倒为止。
有什么东西温柔地缠绕住她。
巫女低下头,看到了仿佛丝绦一样环绕在身体上的雪白毛发,毛发的主人看上去像个驼背的瘦弱老头,却只有一只脚,双手细小稚弱得好像幼童,宛如野兽鬃毛般的头发散落在地板上,像游蛇似地动来动去,其中一股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这,这个……”阿葵知道这是法师的式神,因为对方的样貌还算正常的缘故,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好奇地抚摸腰间和手臂上的鬃毛。
“它叫做发鬼,搬东西很灵巧。”
“好厉害哦!多谢您,发鬼爷爷!”稳稳地踩到地面之后,巫女一点不怕生,笑嘻嘻地向式神道谢起来。
“……诅咒没有年龄,它一诞生,就是这幅摸样了。”
“是这样吗?”阿葵睁大了眼睛。
“就是如此。”
“还是,得多谢你啊。”巫女笑着摸了摸诅咒的脑袋,然后试着在对方的帮助下,缓慢而坚定地在棉垫上练习行走,因为就算滑倒也会被轻盈提起,所以完全不担心受伤的阿葵相当投入。后来,似乎是觉得失重的感觉很好玩,她甚至好几次故意摔倒,然后咯咯笑着让咒灵把自己提到半空晃悠,仿佛把这当成一种类似秋千的游戏。
意识到巫女开始玩起来的时候,诅咒师便重新回到少年身边去了,幸而阿葵的动静并不大,所以五条依然睡得很熟。
可惜这般平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
尚未到中午用餐的时候,椿婆婆便过来敲了敲门,轻轻推开滑门坐到帘子前,“葵大人,有病人来求医了。”
“唉?但是,阿蒿,出去了……”
巫女不会在药师外出的时候独自见客这种事情,无论是椿婆婆还是平太都非常清楚,“虽然已经那样告诉他们了,不过病人的情况似乎挺严重的,并不是草药能治的病。”
“这,这样……”阿葵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治疗的,方法,告诉,他们了吗?”
在带领病人面见巫女之前,一定要把‘食脱’到底是如何治病的过程告诉对方,这是女药师对椿婆婆和平太耳提面命多次的事情。
这样,一旦病人露出难以接受的样子,就不必再带他们去见阿葵。
总比到了面前,又临时反悔要好。
“是的,已经仔细告诉他们了。”
“那,那就带人过来吧。”巫女如此说道。
“可是……阿蒿不在的话……”
“没有,关系,只是看个病而已……”阿葵还想说点什么,正在旁边的诅咒师便开了口,“我来暂代蒿叶小姐的工作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椿婆婆一脸为难地说道,“您明明是客人……”自从这位法师带回一堆丰盛的肉食之后,大家已经完全把他当做了难得的贵客尊敬起来。
“正因为备受蒿叶小姐和巫女大人的关照,才想回报一二,只是一点不止一提的小事。”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来,“倒是阿悟……我的侍童他,是否得另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
“啊,阿悟……”阿葵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总不好叫尚未痊愈的侍童占了诊疗的位置,但外面的小屋又确实没了地方,她想想,干脆冲帘子外面的法师拍了拍身下的棉垫,“让阿悟,睡里面吧?还很,宽敞呢!”
虽然是巫女休息的地方,不过少年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并不犯什么忌讳。
这个提议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但不知为何,阿葵总觉得法师似乎并不是很乐意那么做,只是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冲椿婆婆低了低头。
“……那就有劳您。”
作为成年男子,即便是出家的修行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帘内,所以只得让椿婆婆帮忙将裹着棉袍的少年抱进内室去。这也不算难事,只是老妇人抱着孩子的时候稍稍困惑了一下,为何看上去已有十来岁的侍童如此之轻。
而巫女隔着黑纱,饶有趣味地注视同样被发鬼的毛发稳稳托住的五条。
求医的病人很快被椿婆婆带进这间小屋,夏油杰看着被背进来的,始终将面孔靠在侍女肩头的女人,以及陪伴在她们身边的男子,面色平静无波。
“巫,巫女大人,还请务必挽救我的妻子……”
虽然做出一副诚心伏拜的样子,然而却始终和侍女,以及虚弱的妻子保持距离的男人,露出了混合着哀求与忧愁的表情。
“无论您事后要求怎么样的奉纳都……”
“诊金照规矩来就可以。”黑衣的僧人温声说道,“您知道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唉,那,那个……”
诅咒师无视了他的窘迫和慌张,只是微笑着将陶碟,匕首和止血的膏药缓缓推向男子的方向。
“请将沾染了疫气的血肉交给巫女,些许即可。”
男人吞了吞口水,盯着雪亮的匕首眼睛发直,脸色难看得仿佛那柄小小的刀具能够自己跳起来割掉他的喉咙一样。
他拿着东西勉强凑近妻子身边,拿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最后还是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走了男主人手里的匕首,翻开女主人的衣袖,面色冷硬地削下一片皮肉丢进陶盘里,然后动作利索地为伤处敷上药膏。
男人用衣袖小心地包住手掌,才哆嗦着端起盘子将它递回到僧人手上。诅咒师无甚所谓地伸手拨弄了一下肉片,让它变成一小颗肉粒后,慢条斯理地塞入帘子内侧。
不必咀嚼生肉似乎让巫女十分开心,几乎是立刻的,夏油杰便听到了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地的声响,他看不清内侧,所以也没法指挥发鬼替阿葵敷药。
对身后的猴子们已经失去了耐心的诅咒师随手将陶盘塞给男子。
“服下之后,病症即刻就会减轻,数日之内便能痊愈,最好还是辅以汉方汤药,那样会更方便一些。神社里的药师今日去村里出诊了,若你们想要等她回来的话,我带诸位去病人休息的小屋如何?”
“不必不必,山下停着马车,也带了家里的药师……”男人连声说道,然后看着侍女正努力让妻子吃下肉片的样子,“呃,这个,阿桃,也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放进汤药里送服也……”
“宝血必须生服,且越快越好。”黑衣的僧人笑盈盈地说道,“否则会影响疗效。”
侍女冷哼一声,塞得更起劲了。
男人擦擦汗,冲法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那个,法师大人,关于供给巫女大人的奉纳之事……”
“嗯?”
“可否,等明日,我的妻子确实好转之后……”
笑容从黑衣僧人的面孔上消失了。
“哎呀,这位檀越,可不曾听说过,神佛的供奉还能够打欠条呢。”
“但,但是到底能否奏效,现在也看不出来啊?”男人又转头看了一眼扶着妻子的侍女冰冷的面孔,“之前求助的诸多神官和法师,也都向我们夸下海口……”
显然,最后一个都没有成功。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哦哦,法师大人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他说道。
“只是?”
“今日是今日的价钱。”诅咒师勾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略显冰冷的浅笑来,“明日,就是明日的价钱了……您能够明白吗?”
“明白,明白。”男人连连点头,“若是明日我的妻子能够好转,别说一份诊金,十倍也可以!”
“……檀越,神佛面前的誓言,可是不能擅改的啊。”
“菩萨肯定知晓,我一直是位虔诚守信的人!”
“那么,明日,会有来收诊金的去找您。”
男人带着侍女和妻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椿婆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飞奔下山。
“法师大人?”老妇犹豫地说道,“是要等平太回来,明日再去问他们要诊金吗?”
黑衣的僧人摇摇头,“多半今夜就会连夜逃跑了。”
“那,那可怎么办?”
诅咒师耸耸肩,“我确实说过有去找他们要诊金的,但没有说那一定是人。之前给你们舂米的小鬼已经跟上去了,要是不给钱,就拆掉车轮,比起一路被鬼追着回城,想必他们还是愿意付出一点微薄的诊金的吧?”
老婆婆和屋子里的巫女都抬起袖子,噗嗤笑出了声。
直到黄昏时分,蒿叶和平太才背着麦子跟一整架的杂物,步履沉重地踏上通往神社的木阶。当女药师擦着额头沁出的汗水仰望木阶上方的天空的时候,那里却出现了她预料之外的迎接者。
披散在肩头与身后的长发透出檀木一样漂亮的色泽,发尾稍稍有些卷曲,肤色白净,眉眼细致而美丽的少女站在木阶的尽头,冲着他们露出欢欣的笑容。
“咦,那,那是谁啊?”病人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平太还是能够确信这一点的。“新来的病人吗?”
蒿叶看着对方面孔上,一双她最为熟悉的,清澈美丽的眼睛,以及少女身上眼熟的赤袴白衣,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阿葵?”
“阿蒿!”巫女耳熟的笑声让旁边的平太瞪大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少女从上方轻快地跑下来,最后因为脚步不稳而险些摔倒。她当然没有真的倒下,因为女药师早在发现巫女的脚步相当绵软之后立刻就迎了上去,分毫不差地将阿葵接在怀里。
“为什么要在木阶上跑!”怀中的份量与往日全然不同,不是那种轻盈到仿佛下一刻即将消失的瘦弱触感,而是沉甸甸地,温暖又柔软的,能叫人安心的重量。属于即便如此,蒿叶还是有些生气,“如果我没接住要怎么办啊!会受伤的!”
“哎嘿嘿~”然而巫女只是小声地笑着,她看看腰上并未消失的,属于发鬼的毛发,什么也没有辩解,乖巧地挨着来自挚友的训斥。
牢牢牵着牵着阿葵的手,女药师的唠叨一直持续到了回到巫女休息的小屋为止,但屋子里并没有昨日那对奇怪的主仆的身影。
“法师大人和阿悟呢?”
“伯藏大人去煮饭啦,阿悟醒了,睡不着觉,嫌屋子里无聊,硬要跟着一起去。”
“……伯藏?”
“是法师大人的名字啦。”
两个女孩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捂住嘴巴笑起来,“难怪被叫做‘狐狸’呢!为什么会起这种名号啦!”“大概是因为,法师大人的老师,过于风趣了?”实在很难想象这会是自己起的。
可能是由于没有旁人在的关系,蒿叶的态度也放松了一些,她拉着巫女的手,带阿葵回到帘子内侧休息的棉垫上。
“怎么散着头发就出来了?”女药师叹了口气,拿起木梳替巫女梳理被风吹得蓬松飘散的长发,“平太都看傻了呢。”
“哎嘿嘿……因为,想要让阿蒿,第一个看到嘛!”
“……全部都是法师大人做的?”
“嗯,捏着手腕,一下子就,全部好了,反转术式,真是厉害啊。”
“是嘛……确实非常神奇,一点不输给阿葵的‘食脱’呢。”蒿叶叹息地说道,“哎呀,没想到会有我们头疼诊金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议。”
“不用哦?法师大人说,算是治好阿悟的,感谢。”
“这样啊。”
蒿叶温柔地看着侧坐在软垫上,一脸天真无邪地享受着被人梳理头发的阿葵的脸庞。在遥远的过去,当被治愈的她询问对方,该如何感谢的时候,巫女也是这么回答的。
【不用哦?因为,你陪我玩,想,谢谢你。】
所谓的术者,都是这样温柔的,又不可思议地宛如奇迹一样的存在吗?虽然令人欣喜不已,但始终只能无奈地仰望。
偶尔。
只是偶尔,蒿叶会觉得遗憾,为何自己只是一个凡人,不能真正走到阿葵的身边去。她所看到的世界,她所聆听的声音,自己都无法触及哪怕一丝一毫。
“……阿蒿?”软垫上的巫女微微转过头来,看向突然发愣的友人。
“不,没什么。”女药师若无其事地微笑,然后从手腕上抽下染得很漂亮的红绳,将巫女的头发仔细地束成一束,“这样就好啦。”
但阿葵却突然拉着她的袖子扑了上来,像只动物似地凑在蒿叶的肩膀上,在她的发间仔细嗅闻,“疫病的味道,你去山下,不是换东西的,吗?”
“毕竟是多年邻居,总不能看着大家生病难受的样子,什么都不做啊?”
“是新的疫病哦?”阿葵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高兴。
“这样啊…”蒿叶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我的身体挺强健的,一点疫气的话,不至于会生病……”
巫女听完之后立刻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阿蒿,讨厌吗?果然,我的肉……”
“不是这样,那个,连发病的症状都没出现呢,你要从哪里吞吃疫气?而且,阿葵不是最讨厌疼的吗?好不容易才让法师大人帮忙治好了……不是因为你的肉难吃,根本没有难吃!你的血肉很珍贵的,所以才不能轻易浪费啊!连法师大人都说是‘宝血’不是吗?”女药师绞尽脑汁地辩解起来。
“真的?不讨厌?”
“真的。完全没有讨厌。”蒿叶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任由巫女再度扑上来缠在自己脖子上。
“虽然,虽然还没有发病,但疫气,已经在身体里了,发病是,变严重之后,才会有的表征啦……”
“是这样?”听着巫女的讲解,女药师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对哦,只要和病人接触,就一定会有,疫气,有些人,不会发病,只是因为,疫气积累得,还不够多,若是不再接触,就会好起来,他多半,自己也不会知道。可是,阿蒿不一样,疫气,已经很多了…今天一天,都和病人们,在一起吧?”
“……我毕竟,是个药师啊。”蒿叶无奈地苦笑起来,“若是药师也抛弃病人的话,谁还能治愈他们呢?拥有食脱这样的秘术的,世上只有一个阿葵而已。”
“所以,阿蒿治病人,我治阿蒿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阿葵格外高兴地笑起来,“这样,大家都就都能,被治好了!”
“啊,是呢。”虽然这样说着,但蒿叶的笑容,却变得勉强起来。
因为,她并不能做到像巫女那样,百分百的治愈一切的疾病,在她的手中能够得以痊愈的病人,十个人中连五个都未必会有。
任何一个普通的药师都做不到这种事情,凡人的局限正是如此。
“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在想些什么麻烦的东西,兀自认为对方已经同意的巫女,果断地凑了上去。
“呃,等等,阿葵,唔!”蒿叶是有心挣扎的,但又怕弄伤体弱的巫女,最后只好僵着身体卡在原地,任由阿葵在嘴巴上又亲又咬,好不容易等她舔够了离开, 女药师才一脸憔悴地看向天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不吃肉的,又能吞疫气的方法,只有从嘴巴了啊?我讨厌喝血,比吃肉还要恶心。”巫女咂咂嘴,然后闭上眼睛,“等一下喔?马上好。”虽然她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但蒿叶知道,很快,巫女的血肉就会拥有治愈自己身上疫气的药效。
“……那,阿葵,为什么不对其他的病人也……”她明明那么地讨厌吞食血肉。
“才,不要呢。”巫女鼓起脸颊,罕见地瞪了一眼蒿叶,“别人的话,宁愿,吃肉。”
“阿葵……”
“阿蒿,是,不一样的。”她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这次倒是毫不犹豫地掀起裤脚,露出纤细的脚裸与线条美丽的小腿。
那只漂亮的脚上,很快浮出一道丑陋的血痕。
女药师愣愣地看着涌流而出的血色,甚至差点忘记替巫女敷药。而不止是小腿,她很快从阿葵伸出衣袖的手臂上,看到了绷带的痕迹。简直像是第一次替巫女包扎一样,蒿叶笨手笨脚地处理着伤口,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手腕上的纱布痕迹。
“手怎么了?”她这样问道。
“嗯?下午有病人,过来哦,法师大人替我看着,就,给他们治了。”巫女冲着蒿叶笑起来,“我很厉害,吧?一个人哦!第一次呢!”满脸写着,快夸奖我的表情。
女药师向她伸出了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阿葵的头发,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夸奖。
“……阿葵,不是很讨厌治病吗?”
她是知道的,巫女从来也没有,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能治愈他人而高兴过,更不喜欢给人治病。无论是吞下腐烂病变的血肉也好,或者是切开自己的身体也好。阿葵其实,打从心底里讨厌。
谁会喜欢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现在也,没有喜欢啦。”巫女这样说道。“但是,阿蒿想,治好大家,不是吗?虽然,治好全部的人,大概不行……不过,我们一起的话,总能,治好很多,很多人的?”
阿葵笑了起来,那张洁白无瑕的脸庞笑起来的样子多么好看。
而看着她这个样子的蒿叶,能够回想起的,只有少女无论何时都不愿意摘下黑纱,仅从丝线的缝隙里才能窥看到些许眼瞳轮廓的,叫人无比悲伤的姿态。
明明,是为了想要让阿葵不再那么辛苦,才拼命当上药师。
明明,是为了想要不再有病人上山,才发誓说要驱除所有的疾病。
巫女端起小小的陶盘,里面是被赤色的鲜血所沾染的细小肉片,“阿蒿,快吃吧?”她高高兴兴地说道,坦然无比地向着女药师奉上自己身躯的碎片。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伤害阿葵最多的,难道不正是这样愚蠢又傲慢的自己吗??
“阿蒿?”
巫女歪过头,茫然地看向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女药师。
“嗯,好。”察觉到阿葵视线的蒿叶,慢慢地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将那片碎肉轻轻放入口中,说来奇怪,这次,她没有品尝到任何味道,无论是血的气息,皮肤和肌肉的腥味,都消失无踪,仿佛嘴里的事物不过是一片枯草,一缕毫无意义的毛发,但蒿叶仍是尽力做出了‘好吃’的表情。
那并不难,因为她已经练习了很多,很多次,熟练到阿葵会认为自己的血肉其实很美味的程度。
等女药师离开去准备晚餐,巫女靠在帘子旁边目送她的背影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咕哝声,“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吓了一条的阿葵转过身去,发现本该外出了的侍童正披着棉袍端坐在自己身后。
“你偷看!”巫女气鼓鼓地指责到。
少年明明在双眼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但她还是非常果断地如此指责,似乎十分确信对方能够看到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方才的事情。
“不是故意的啦。”阿悟撇撇嘴,“我只是回来睡觉而已。”
“那也是偷看!”
“难道半途出声打搅你会比较高兴吗?”
这说法实在过于合理,导致阿葵一点都没法反驳,只好安静地焉了回去。
“不过,那样好吗?”少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
“嗯?”
“她是一般人哦?”阿悟这样说道,“你知道的吧?”
“……但是,我就是,喜欢阿蒿啊。”巫女眨了眨眼睛,“只有阿蒿,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因为她假装你的肉很好吃?”
“啊,那个不算啦。”阿葵嘻嘻笑了起来,“虽然,很可爱就是了。肉是什么味道,没人比我,更清楚哦?怎么样,都不会,好吃的啦。”
“所以呢?”
“其实,很久以前,大家,不叫我,食尸鬼哦?”巫女看着空旷的天顶上,依稀还能辨认出来的华丽彩绘,“说我是,菩萨的,化身,所以,吃了我的血肉,是好事,会朝拜我,会给我金子,和布料,会夸奖我。”
“可是啊,大家以前对我,做的事情,和现在,对我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只是,想要吃我,而已。”
“只有阿蒿,不那么想哦?”她温柔地笑起来,“会陪我玩,给我梳头发,会怕我疼,会怕我冷,会觉得我辛苦,会拥抱我,就算我变成那个样子,也从来没有嫌弃我。”
“明明是凡人,却想要帮我的阿蒿,踮起脚尖,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不觉得狼狈哦?那非常的,非常的可爱。”
“所以不准笑话阿蒿。”
“切。”少年撇撇嘴,“女孩子真是麻烦。”
巫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竟然,好意思这么说!明明和法师在一起的时候,比我和阿蒿还羞人!”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了一会,随即彼此相看两相厌地别过脸去。
结束了热闹的晚餐之后,由于在附近发现了疫鬼的气息而独自离开屋子,随意将那个还不成气候的诅咒祓除掉的诅咒师在走回神社的时候,听到了角落里传来的微弱响动。
他看到了捧着木盆,在那儿呕吐的女药师。
大概是因为对方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蒿叶很快察觉到了身后的人影,“……抱歉,让您看到难看的样子了,法师大人。”
“巫女的血肉,有这么难吃吗?”僧人温和的询问声,不知何为听上有些冰冷。
女药师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并不是那样。”她说,“阿葵的血肉是很好的,非常宝贵的东西……”真正叫人恶心的,是只会依赖着巫女血肉的自己。
但这份话语她无法吐露给不过萍水相逢的法师,因此,蒿叶只是勉强整理了一下仪容,“本来就想去找您的……法师大人能否在中庭等待片刻?我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
黑衣的僧人没有回答她,但很快就无声地离去了。
这应该是,多少会听一听的意思吧?
女药师苦笑着想。
对方其实并没有答应自己的理由,多半,还是看在阿葵的份上吧。
从井里打出水来,匆忙整理一番后,蒿叶带着必要的东西来到中庭,看到了正一脸无聊地倚靠在廊柱上的僧侣。
“法师大人。”
“……那么,特地在那种时候请求我,是想要拜托什么呢?”黑衣的僧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甚至可以说依然十分和蔼可亲。
但那双眼瞳里没有半点温度。
蒿叶终于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侍童不在的缘故,僧人身上原本坚固的伪装,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缝隙。
她突然不太确定是否要拜托对方了。
“是,是关于阿葵。”
“巫女大人?是想要治愈新的伤口吗?那样的事情,无需特地拜托,只要我和阿悟还留在神社,总会尽力帮忙的。”僧人这样说道。
……起码,对阿葵似乎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吧?
“但您和阿悟总会离开的。”女药师这样说道,“我是想要询问,术者们都是像阿葵这样随意地隐居在山间的吗?还是说,也有什么地方,是诸多术者聚集居住的呢?”
僧人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确实有那样的地方,京都的阴阳寮就是。”
蒿叶露出安心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拜托您,将阿葵带到京都去,以阿葵的能力……”
“她必然会得到重视,过上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僧人点了点头,“但是这种搞事情,你自己应该也能做到,随意拜托萍水相逢的生人,真的好吗?”
“可是,您是术者……”女药师露出苦涩的笑容来,“您不会像凡人那样,对阿葵的术式怀抱恐惧与厌恶。”
“……虽然是凡人,但起码在照顾巫女一事上,你做得还算值得称赞。”僧人这样说道,“并没有像其他的凡人那样做蠢事,不是吗?”
“不,我已经做了蠢事啦。”蒿叶如此回答,“所以,我已经无法再留在阿葵身边了。”
“她本来,只是拥有着那样的能力,被人们簇拥着困在这座神社里而已……若是离开这里,隐瞒所谓的术式,单纯地结婚生子的话,想必会过上平静幸福的人生吧……”
“明明才能平庸,却天真地说着想要救治众人,驱逐疫病的人,只是我自己罢了。”
“但阿葵一定会因为看不下去我面对无数次失败的凄惨样子,为了我而使用术式吧?她就是那样温柔的孩子。”
“您知道吗?法师大人,这世上,吞食了最多的,阿葵的血肉的人,并不是前来求医的人们,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想要救治疾病,而染上了疫病的我啊……”
“身为祛除万疾的巫女,阿葵唯一无法驱逐的,始终在蚕食着她的一切的疾病,也正是这个愚蠢的我……”
“虽然也有不去做药师,和阿葵一起躲在山里生活那样的选择。”
“闭上眼睛,塞住耳朵,捂住口鼻,一无所知地活下去的话,大概也是可以的……起码那样的生活,阿葵不会讨厌。”
“……但我做不到。”
女药师笑着说道,明明是笑容,却宛如哭泣一般。
“因为那就等于,把我数十年来的人生,那些在灯下阅读医书,在山中寻觅草药,即便被人无数次轻视驱赶,也还是坚持着当一个药师的那些日子,全数背弃。”
“我无法放弃当一个药师。”蒿叶这样说道,“但身为药师的我,亦不能再留在阿葵身边。”
“她本可以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我曾许下的愚蠢誓言,耗费不必要的能力,明明应该作为巫女受人尊敬,最后却反而变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食尸鬼……”
“让阿葵变成那样的,正是我的无能与自以为是。”
“所以,请您带她去京都吧。而我已经告诉她,我应了城里的征召,和其他的药师们一起去替人治病了,等全国的疫情褪去,我就去京都找她。”蒿叶从怀里拿出包着金判的纸包,“这些是神社里剩下的积蓄,充当路费的话,无论如何也应当足够……”
“病人们呢?”
“…大家的身体都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会各自离开,我也给了他们一些钱。至于椿婆婆和平太,干脆就拜托他们看守神社,这样,也不用回村里去受气……”
僧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纸包。
蒿叶安心地舒出一口气,对着他深深弯下腰,“阿葵就,拜托您了。”
顺利安排了一切的女药师并没有看到,当她转身离开,站在身后的法师的面孔,无可抑制地扭曲起来,变得如鬼一般可怖。
3 个赞
步六孤
(砂)
31
世界沉浸在永无止尽的落雨之中,人们对一切习以为常,毫无所觉,任由自己被雨水浇灌,不知何时就会被涌起的积水吞没。
那雨水的名字叫做诅咒。
仅有少数天赋之才的人,才能够看到雨滴与水流,才能意识到需要撑起伞来保护自己。
曾有,曾有一个少年,因为能够看到,因为能够举起雨伞,所以生出了想要庇护所有人的可笑念头,自然,那种事情是办不到的。
即便很痛苦,但他还是承认了这件事,承认自己的力量如此稚弱,只能支撑起那么小小的一顶伞,勉强地遮蔽着重要的人们。
但他并没有为此沮丧,因为支撑雨伞握柄的并非仅有自己一人,友人与师长,后辈与前辈,那么多,那么多天赋之人聚集在一起,虽然前路漫漫,虽然甚至不知终点在何处,但绝非毫无希望。
大家合力支撑着,轮流举握着,那柄名为咒术界的小小雨伞。
少年有个重要的挚友,有着从未出现过在世上的,晴空一般眼瞳的挚友。他的天赋如此强大,哪怕不依靠雨伞,也能随意地在雨水中行走,即便是整个世界的浪涛都翻卷起来,也未必能淹没他。
但友人还是握住了那只让他觉得十分麻烦的伞柄,因为少年也在那里,而他想要与少年一同行走。
重要的挚友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能独自支撑起那顶雨伞许久,这让少年多少有了点失落,因为他能做到的事情变得更少了,从以前的轮流,变成了只能在对方疲惫的时候替他分担片刻。
不过,哪怕是片刻,也是可以的。
只要仍能共同行走,只要仍能和大家在一起的话。
直到他抬起头,发现被所有人坚定地举起的这柄雨伞,其实根本没有伞面,雨水均匀地透过空荡荡的伞骨,落在所有人身上。
美好的雨伞不过是甜蜜的谎言,因为花费力气来支撑伞柄,本不该被雨水卷走的同胞们,反而由于体力的流失,一一消失在了水流之中。
少年松开了伞柄。
【你要去哪里??】挚友茫然地握着伞,想要追问,但身后的人那么多,他并不能随意抛开握柄。
【……去让雨水停下。】少年这样回答。
【那怎么可能呢?】
【只要大海干涸的话,就不会有雨了吧?】
然后,他跳下了临海的悬崖,用自己去填埋那片包裹世界的海。
只留下孤独的友人,握着他曾握过的握柄,庇护着他放弃了的人们,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前行,但是那双象征着希望的,宛如晴空的眼睛,永远望着一座遥远的悬崖。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友人这样说道,【但我不会让大海干涸的,因为世界会为此停转,我要试着驱散雨云……这样,即便在海底,你也能看到天空的颜色了。】
似乎是不太想面对告别的缘故,蒿叶在凌晨的时分便悄悄起身,她甚至为熟睡的巫女盖紧了棉袍,换上外出的衣服,带上行李,便在无月无星的黎明中踏上下山的道路。
女药师没有料到,会在通往村落的小路上遇到熟悉的人影。
黑袍僧人静默无声地伫立在道路旁边,仿佛一座过于高大的地藏王像,他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一阵子,衣衫上甚至能见到薄薄的白霜。
“……法师大人?您是来送行吗?”蒿叶有些困惑地问道,这确实是很奇怪的,而且她觉得彼此之间并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即便她曾拜托对方关照阿葵。
僧人似乎是在发呆,又似乎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蒿叶的话音落下很久之后,他才缓慢地转过脸来,用一种近乎空虚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女药师。
“法师……大人?”
“送行?”对方终于开了口,只是语气轻飘飘地,不像在和人对话,反而更像自言自语,“不,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蒿叶越发地茫然。
“是啊。”僧人露出了笑容,温柔而慈爱的,女药师从未见过的柔软微笑。
但是,看上去有些悲伤。
“因为,单纯地转身离开是不够的。”他说道,“一定会被追上来,毕竟他们都是很执着的类型……不彻底斩断的话不行。”
女药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但又无法停下聆听对方的话语。
她好像能够理解法师在说的东西。
因为阿葵确实是那样的人。
哪怕说着日后会去找她,巫女也不会听,搞不好发现她离开之后立刻就拔腿追上来,蒿叶之所以悄悄离开也正是为了这个。
“如果真心想要她不再治疗人的话……”法师叹息般地开口,“那么,让她厌弃人不就好了吗?”
对,确实,这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吧。
但是要如何……
黑衣的僧人向着女药师一步步走来。
“你是只猴子,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毕竟如果是同胞的话,我会非常为难的。”
他脚下起伏的阴影,他周身浮动的风之中,他那无风扬起的发丝里,诸多无形之物飘然而出,蒿叶知道,那些应该都是法师的式神。
“安心吧,很快就能结束。”僧人轻声说道,“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好,不会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就像跌入无垠的大海一样,在被温柔包裹的错觉里沉入永眠。
女药师觉得很奇怪,照理说她应该逃跑的,或者丢出背上的药箱,或者拿出怀里的匕首反抗也好,但她一样也没有做。
甚至听话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将要来临的梦境。
这里是通往村子的道路。
若是她死去了的话,肯定会被认为,是死在村人们的手里吧?毕竟他们已经那么做了好多次了。那样的话,阿葵也许确实会憎恨所有的人吧。
再也不会想要去治愈什么人,但也终于,不必继续割裂自己的身体。
虽然可能会长久地,长久地怀抱着悲伤。
然而,当她确实地要跌入那片式神们的獠牙之海的时候,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因为太生气失约一次的话,我勉强还能假装不知道,但是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吧?狐狸?竟然还要当着我的面那么做。”
蒿叶睁开了眼睛,愕然无比地看着雪发的侍童披着件单薄的外袍,轻盈无比地从天而降,然后一脚将她踹到远离法师的草丛里。
翻滚了足足两三圈才艰难地停下,忍耐着浑身的疼痛支撑起身体的女药师,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涡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瞬间闪现出奇妙的生物被涡流撕裂成碎片的景象。
“……所以呢?悟要逃跑了吗?”法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想什么呢,当然是先揍你一顿了。”
蒿叶看着少年扯下脸上的绷带,露出一双宛如晴空般瑰丽的眼瞳,只是那本该象征着宁静的美丽颜色正因为侍童的怒火而灼灼燃烧。
下一秒,大地和空气都开始震颤起来。
虽然法师身后源源不断地冒出影子,却没有任何一只异形能靠近少年身侧,最终不过徒劳地碎散在虚空之中。而侍童却轻而易举地跃至法师面前,小小的拳头极为利落地砸了过去,可惜因为身形的缘故,每次都轻而易举地被僧人用手掌与小臂格挡挥开,甚至是一个侧身闪过。
蒿叶一开始还想着小孩子的拳头能有什么用,直到有一次少年的拳头砸下时法师步履轻巧地退开,在坚硬的路面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为止。
女药师这才回想起来,方才少年一脚就将自己踹出数米之外的力道。
“还楞在哪里干嘛!”侍童冲着她叫到,“我才没空管你!不想被余波变成肉酱就赶紧给我跑远点!”
虽然话很不中听,但蒿叶看了眼已经到处是坑洞与凹陷,草木都被肆虐蹂躏得一塌糊涂的地面,非常识相地抓起药箱,跌跌撞撞地向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去。
不过即便看到她跑掉,咒灵操使也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五条对诅咒师的体术还是有点数的,毕竟拥有特级咒灵之前,对方就是依靠体术跟白龙和巨蛇战斗的,但是打了快半天连一根狐狸毛都没碰到,少年多少还是有些恼怒。
他直接在极近的地方同时释放了两份‘苍’。
爆炸的轰鸣声让五条自己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冲击波也差点将他吹飞,但随即少年就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只是为了揍我的话,也用不着上苦肉计吧……”
话还没有说完,猛地从他怀里跳起来的五条一脚踹翻了夏油杰,然后用脚掌碾住他的咽喉。
雪发的少年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生气,那是一张盛怒的脸庞。
“你竟然敢不躲!”他咬牙切齿的说道,“而且那些杂鱼算是什么意思!倒是把白放出来啊!”因为他现在是小孩子所以看不起人吗!臭狐狸!明明在未来是他的手下败将!
躺在地上喘息的诅咒师一声不吭,半边的身体上全是爆炸余波造成的累累伤痕。
“就那么想让我再杀你一次吗?”五条冷笑起来,“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时空虫的洞穴入口,未来搞不好会全部错乱哦?还是说狐狸的你特地复活就是为了换个地方死?”
“……不是那样。”诅咒师口舌干涩地试图辩解。“我……”
“既然不想告诉我以后的事情,就老实闭嘴,我才懒得听你那些糊弄人的鬼话。”少年直接踩上了诅咒师的嘴巴,“但是……再干这种自找死路的事,下次我就直接打断四肢把你关起来。”
他蹲下身去,用那双空色的眼瞳直视着咒灵操使虚弱的双眼。
“谁允许你随便去死了。”
你可是我的狐狸。
无法开口的男人露出了无奈而苦涩的表情。
然而,只有一句话,即便是此刻仍在盛怒的少年也无法问出口。
【——你刚才,是想杀死谁?】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欺骗五条的眼睛,所以他看得远比当事人的女药师更加清楚,咒灵操使的视线,根本一次也没有落在蒿叶身上。
他看着女药师的眼瞳里,倒映着更为混沌的影子。
虽然对未来的事情完全不清楚,但少年似乎有所预感,那个影子,多半有着跟狐狸一模一样的面孔……
养宠物真是麻烦死了,五条忿忿不平地想。
少年从诅咒师身上跳下来,“不管怎么说,违约就是违约,而且还差点给我来第二次,没这么容易原谅你。”
“……我不会去救猴子的。”地上的家伙这样回答。
怎么说呢,一点也不出五条的意外。
“没让你去。”少年撇了撇嘴,“要是你能点头我才奇怪呢,你的工作是另外一个,这次可没有随便挑食的余裕了。”
“把这个国家里的疫鬼吃光吧,狐狸。”
诅咒师慢慢爬了起来,皱着眉头看向把手掌揣进衣袖的少年,他像是在看着年幼的咒术师,又像是在看着某个一身黑衣的孤独背影。
【一直都相当不耐烦弱小之人的你,为什么会想要去当老师?】
【说什么要改变咒术界……明明最为厌恶那些腐烂老人,却不得不整日向他们妥协周旋。】
【……那到底是谁的愿望?】
“你想干什么,悟?”
“当然是赔礼补偿了。”五条理所当然地说道,“毕竟你杀了人啊,既然是因为瘟疫的缘故,那么,把这个国家的瘟疫祛除,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宠物干了坏事的话,饲主负责善后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吗?虽然这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好吧。”
“在那之前,我不会离开这个国家喔?狐狸你不想干也可以,反正我会留下来就是了。”
“……你根本就不会治病。”诅咒师艰难地说道。
“谁说我要自己去治了,医生的话,刚才跑掉的那个不就是吗?山上还有一个巫女呢!”少年十分轻松地说道,“她们肯定很乐意帮忙的,虽然可能会花很久的时间,但也不算毫无希望嘛。”
无法再反驳的诅咒师沉默了很久。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麻烦事……”
“确实麻烦死了,想想就觉得头大,救助天灾这种事情,压根不是我们咒术师的工作。”少年冷冰冰地说道,“所以,希望狐狸你下回乱来之前能稍稍忍耐一下,不然肯定还有下一次。”
“因为你杀掉多少,我就得十倍,百倍地救回来多少。”
“毕竟,不做到那个程度话,就不能算是补偿了吧?”
【我会让它诞生的,没有诅咒的世界。】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即便它听上去如此的天真可笑。
转过身来的少年看向诅咒师,那双空色的眼瞳已经不再燃烧,柔和而宁静地望着他,宛如雨后的晴空一般。
些微的曦光,照在少年的面孔上。
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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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32
将药箱里的药材整理完毕,蒿叶便将它重新背了起来,仍是一身药师打扮地走出了宿屋的房间。
“蒿叶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正端着空药碗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的侍女惊讶地看着她,“是要出门看诊吗?”
在向着城镇的方向逃走的时候,女药师在半途中偶遇了一家据说被鬼怪纠缠的可怜人,重病的妻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有名的药师治疗,病情终于有了起色,结果却在归途中被野鬼缠上,随身的钱财在逃走的时候丢失了大半,而男主人也因为过于害怕妖魔,竟然抛下妻子独自逃走,只留下忠心的侍女和一些侍奉的武士和仆从守护在饱受惊吓的女主人身边。
当时狼狈奔逃的女药师也是一副惊魂未定,被什么东西追赶的样子,这家人便误以为她也是同样不幸被野鬼纠缠的人,好心收留了她。
为了感激他们的援手,蒿叶便尽自己所能地,为那位重病方缓又吓得不轻的女主人治疗,总算让她的情况稳定下来,不至于又加重病情。
“我要回一趟家。”由于附近的人们都对神社的存在相当避讳,所以和外人介绍的时候,蒿叶通常只会含糊地说自己家住在山上,“夫人的情况已经很安稳,只要继续吃药,很快就能痊愈的。”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简直是救命之恩……”
“药师治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然可能比不上先前给夫人看病的那一位,但总算我也派上了点用处,无须特地感谢,而且,你们也救了我。”蒿叶十分谦逊地说道。
侍女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但她很快掩饰过去,“您既然要回家,那么请让仆人驾马车送您如何?最好让武士也同行吧?毕竟得经过那座山吧……万一又遇到野鬼……”说着说着,她又露出了害怕惶恐的神色。
野鬼自然是没有的,女药师苦笑着想,就是不知道法师和他的侍童——不,现在蒿叶对阿悟到底是不是侍童这点也开始怀疑起来——就是不知道法师和阿悟最后到底如何了。
虽然他们因为意见相左而打了起来,不过光看先前那个亲厚的样子,也知道决不可能真的至彼此于死地,多半是吵完打完就能和好。
但蒿叶已经无法安心地把阿葵托付给这位法师了。
那毕竟是个一时心血来潮,就能将有救命之恩的药师随手杀死的凶恶术师,他能为了那种奇怪的理由来杀自己,也可能会有一天,想要杀死阿葵。
所以就算心里十分害怕,蒿叶也还是决定回去。
不过,马车应该还是不用了,免得让他们发现自己要回的地方竟然是传说中食尸鬼的巫女居住的神社,所以女药师笑着推辞,“没有必要,都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又是天光大亮的正午,有什么样的鬼怪能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呢?”
这话十分在理,侍女被很好地说服了,最终只能付给蒿叶一份格外丰厚的诊金充当谢礼。
然而,即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女药师也没料到自己能在镇中央的大街上听到再耳熟不过的声音,“阿蒿!”
她甚至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从身后扑上。
“……阿葵?”
无论是重量,体温,还是气息,蒿叶都不会轻易认错,她可以算是愕然地看着正牢牢抱住自己的腰,却不再是巫女打扮,而是头戴市女笠,穿着一身极为漂亮的袿衣,打扮得像是有钱人家出游小姐那样华丽的阿葵。
不得不说,这样子非常合适她,即便隔着模糊的虫垂纱,隐约能被窥见的纤丽容貌还是叫沿途的路人都纷纷回首,悄悄打量着,似乎正在议论这到底是哪家鲜少出门的美丽女儿。
惊讶归惊讶,能够看到巫女平安无事,蒿叶原本忐忑的心情总算安定了下来。
“……怎么突然跑下山?幸好没有错过,我正要回去找你。”女药师吐出一口气,似乎把心底积存的仿徨与忧心也一并吐出那样露出了放松的神色,“说起来,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打扮成这样,好看到我差点认不出来呢。”
“真的吗?”巫女高兴地笑了起来,“是伯藏大人带我下山的哦,因为我想来找阿蒿嘛!不过法师大人说山下不能穿旧衣服,就带我去店子里买了新的衣服,阿蒿也觉得好看吗?”
女药师瞪着正从旁边走来的黑袍僧人,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难看。她一把将巫女拉去身后,做出护卫的姿态来,还不忘转过头去叮咛过于天真的好友,“……阿葵,女孩子不能随便穿别人送的衣服……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这个变态法师!
“噗,谁让你把重要的人随随便便托付给别人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法师身后传来。
蒿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眼缠布条的侍童,慢吞吞地从僧人身后走出来。
“刚刚是开玩笑啦,我跟狐狸只负责护送,店子是椿婆婆陪着进去的,衣服也是她自己选的,用的也是你留下的钱……虽然真要送的话,狐狸这家伙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养女儿养习惯了。”
“悟。”僧人皱起眉头,“葵已经成年了。”
所以他没可能像照顾阿菊那样随便给巫女挑选衣物的。
“看吧。”少年耸耸肩,“这家伙就是正经到了让人吃不消的程度。”
知道自己误会了的蒿叶这才一脸尴尬地转过头去看巫女,而把脸藏在虫垂纱后面的少女顽皮地冲着她吐了吐舌头。
“谁让阿蒿突然跑掉,我生气了。”所以小小的捉弄一下嘛。
“……你啊……”
虽然这样叹息着,但蒿叶还是很没辙地在巫女的撒娇下宽大地原谅了她。
“唔,我和狐狸是不介意啦,不过你们确定要继续这样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吗?”少年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话,让女药师瞬间清醒过来。“大家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了呢。”
“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啦!”蒿叶几乎是脸颊发烧地拉着阿葵往宿屋的方向跑,“可恶!这几天都不能好好上街了啊!!”
看着两个少女精力十足地跑远的影子,少年不由得咂咂舌。
“……怎么了?”
五条看了一眼低头询问自己的诅咒师,忿忿不平地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指望这只正经过头的狐狸在大街上干点什么是没可能的。
“什——么——也——没——有。”
他懒洋洋地说道,羡慕别人感情好很亲密这种话,就算是五条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等到两人慢悠悠地走进宿屋,还留在外厅的蒿叶冲他们招招手,带着法师和少年一同拐进一间偏僻的屋舍,而阿葵已经悠闲地坐在了垫子上,还就着茶水吃起了点心。
“椿婆婆呢?”女药师终于想起问询正事。
“和平太一起去市集里买东西了,买完就会回神社去。”少年打了个哈欠,脱下草鞋也坐上垫子,“本来还以为你会当天就回来呢,结果等到中午也没见到人,这家伙就坐不住了。”他满不在乎地指了指正在啃点心的阿葵,换来巫女孩子气的吐舌。
正打算打劫点心作为还击的五条,在出手之前就被塞了个纸包在手上,里面是鼓鼓囊囊的圆形黑糖,虽然味道比不过蜂蜜和砂糖,在这时候也已经算是相当昂贵的点心。
“不要吵架。”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原以为会是法师回答自己的蒿叶看看少年,再看看僧人,这样明显的态度,她要是还看不出来就真的是笨蛋了。
“那个……阿悟,你,应该根本不是伯藏大人的侍童吧?”
谁家的侍童能跟自己的主人打架的啊!
“伪装啦。”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女药师该看的早就看过了,“毕竟我现在确实才八岁,没人会跟小孩子谈正事吧?”他从脸上扯下绷带,“平时一般都是狐狸负责跟外人交涉,不过你这会儿算例外。”
“……因为法师大人想要杀我吗?”蒿叶表情冷淡地说完,旁边的巫女便差点噎到自己,连喝水都顾不上,一把抓住女药师缩去角落,离少年和法师足足八丈远。“……阿葵,快松手,太失礼了!”本来还想装出一点气势来的蒿叶只剩下无可奈何的苦笑。
“啊,安心,这家伙已经被我教训过了,不会再想要杀掉你家阿蒿啦。”雪发的少年捏起一颗黑糖塞进嘴巴,让脸颊明显地鼓出一个小球的形状,说话的声音也含糊起来,但他硬是那么拍着坐在旁边的法师的衣摆,一副自己才是主人的姿态。
而旁边的僧人虽然脸色难看,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始终保持着沉默。
也不管女药师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巫女兀自向着少年的方向侧过身去,“……真的?”
“嗯,真的。”
阿葵这才慢吞吞地挪回原位,“……你的护卫好凶,怎么可以杀阿蒿呢!”她鼓起脸颊抱怨,似乎介意的仅仅是对象,而不是杀人这件事情。
女药师茫然地看着巫女应对自如的样子,脑袋一时之间仍然无法回神。
“嘛,原因有点复杂……反正他不会再犯就是了,需要我定束缚吗?”五条耸耸肩,“不过狐狸不是我的护卫哦?一定要说的话……嗯,你们是怎么说来着,婚约对象?”
“悟!你在说什么鬼话!!”法师看上去也十分震惊的样子,女药师呼出一口气,幸好,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她的耳朵。
“嗯?未来的男朋友不就跟婚约对象是一个意思吗?”
“别开玩笑了!根本不一样!五,你家里也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总之别再胡扯了,你不是想要让她们帮忙驱除瘟疫吗?好好谈重点,别把话题歪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家里的话无所谓啊,反正家主是我。”少年眨眨眼,“而且你又那么强……话说狐狸你是一级吧?老头子们要是知道我拐回家一个一级术师只会高兴哦?毕竟我家那个笨蛋也才一级而已,说起来感觉狐狸你比他强啊?那笨蛋连我都打不过……”
熟知五条一切的夏油杰自然知道他所说的‘笨蛋’应该是指自己的父亲,但这会儿他只有一股子以头抢地的冲动。
“……我是特级……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了……”
咒灵操使捂住脸孔,感觉女药师和巫女大概都开始用‘竟然连八岁小孩子都不放过’的,看变态的眼光在看着他了。
实际上,阿葵只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羡慕地凝视五条,顺带冲他比了个拇指。
少年也志满意得地摸了摸下巴,未来的我真不是盖的,竟然能拐回家一个特级术师!
不愧是我。
目睹了一切的蒿叶,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对旁边被阿悟整得窘迫不已的黑袍法师都心生同情起来,浑然忘记了前天晚上到底是谁差点杀死自己。
“嘛,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好了,具体就跟狐狸说的一样啦,我打算祛除这个国家的瘟疫。”五条咔哒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球,“所以需要你和蒿叶小姐的帮忙。”
而巫女则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可以,没有病人,阿蒿就不用出门了,反正我的伤口,法师大人,能帮忙治好……但是就算那样,我也只有一个人,不够吃……而且,一个人一片肉……”她苦恼地低头去看自己瘦小的肚腹,“我也吃不了,太多啊……”
“等一下!治病的话我来想办法,让阿葵出面太危险了!而且病人们怎么可能愿意随便割伤自己……”
五条看看她们两一个兀自苦恼,一个生怕对方真的跑去捐躯的紧张摸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笨蛋,都说了让你们帮忙,我当然是有了方法啊!谁说过要把你做成生鱼片了。”
“……咦?”
“我看上去像是那种毫无计划的笨蛋吗!”少年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定制计划一般是我的工作。”黑衣的僧侣这样说道。
“怎么连狐狸你也这样!!我偶尔也会想点办法的!”五条恼怒地说道,“之前你在看佛经的时候,我跑去和阿菊玩,把她上课用的医书都翻过了!”
“啊,阴阳寮的医书吗?那应该确实记载了不少针对疫病的汉方……”诅咒师点点头,“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那个?”
“我有术式啊,所以一般的毛病没可能沾到我,但狐狸你又不好说,所以想顺便看看……”少年悻悻地说道,“哪想到反而是我自己生病了……”
睡觉的时候无法张开无下限术式,披着那件沾染病菌的棉袍入睡的五条正是因此不幸翻船,结果记得药方的人昏睡得不省人事,而偏偏法师的无为转生对疾病又毫无效果。
咒灵操使瞪着他,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别处,“光有医书可不够,毕竟我们只有一个医生。”
“啊,药剂也是很重要的。”少年点点头,“幸好家里藏书很丰富,我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记录……喂,阿葵,你吃过疫鬼吗?”
巫女睁大了眼睛。
“食脱是个很有意思的术哦?要治人的话,必须得吃下人的血或者肉,最低也得是体液,然后把自己的血肉变成痊愈万病的仙药……但是,如果直接吃掉源头的话,似乎就可以不用摄取患者的血肉了。”
“虽然也有风险啦,毕竟疫鬼身上毒比人身上的要猛烈得多……”
“可以喔!前代,婆婆,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太弱了……打不过……”她双眼发亮地看着法师和少年。
“哎,这时候就轮到狐狸出场啦。”五条笑嘻嘻地说道,“他可是答应了我,要把全国的疫鬼都抓成式神哦?”
“看,并不做不到嘛。所以,我们来定束缚吧?”
“一起祛除这个国家的瘟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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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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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那之后整整一个月的经历,对蒿叶而言都仿佛在做梦一般,而那个在她看来如同玩笑一样的约定,不管是阿悟还是阿葵,似乎都十分认真。
即便她曾亲眼看到巫女和少年吐出的话语变成能够看到的文字,宛如绳索那样缠绕住他们两人的手腕,一切都仍是格外地不真实。无论是雪发的少年随意地拿来纸笔,用随手涂鸦的态度将厚厚的典籍默写出来,亦或者黑衣的僧人冷着脸独自在夜里外出,经过整整一夜之后带回许多她无法看到的疫鬼式神,砍下它们的血肉交给巫女啃食,对蒿叶而言,比起现实,实在更像一场不切实际的长梦。
只除了一件事。
“呜呜呜……阿蒿,好难吃!太难吃啦!疫鬼……真的好难吃……呜呜呜……”抱着女药师的腰嚎啕大哭的阿葵,实在是真实到不行。
“好啦,好啦,不是买了点心给你吗?是你最喜欢的蜜渍杏子哦?”
每次吃过疫鬼起码得哄人哄上一个早晨的蒿叶深感头秃,她叹了口气用柔软的布巾细心擦拭掉巫女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再让她喝一点调整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药汤,最后塞完堵嘴的点心,这才算完事。
“好了吗?”阿悟的脑袋从门外冒出来。
“嗯,已经可以了。”女药师苦笑着点头,把身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液体递给他,深红的赤色在陶碗中晃动,这碗鲜血会被倒入成缸的净水中,稀释到几乎尝不出血味后再渗入已经煮好的药汤里,能对疫病格外有效的奇药就是如此制成。
真正有效的仅仅只是阿葵的血罢了,成功克服了疫鬼之毒的巫女,血肉的药效变得极为强大,直接让病人吞下纯粹的血肉,反而可能因为药效太强而出现致死,掺水变成了必要的手段,若不是有阿悟的眼睛的话,他们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比例。
现在的药量虽然无法一下子治好,但重症多喝两剂便能慢慢好转,后面只喝普通的药即可,轻症的话,半剂便已经足够,而食脱的特性,又是治愈一次之后,就会对这种疫病免疫,所以并不会重复染病,蒿叶当初有自信说自己不怕感染瘟疫,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个镇上居民的疫病已经被治愈了大半,现在仍来找药师的,已经全部都是附近村落里的病人了。
考虑到阿葵的身体,他们每个月只放血两次,再加上疫鬼已经被扫空,所以疫情的扩散几乎停滞,由于药剂的定价极为便宜的关系,前来求药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也有其他药师买了汤剂回去想要复刻药方,结果虽然成功猜出了全部的药品,却并没有像他们那样的神效,因此时常有偷偷跑进他们临时租下的院落,想要窥看奥秘的。
然后全部被黑衣法师客气地请了出去。
蒿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因为他们竟然真的是全须全尾地走出门去的……毕竟次数多了之后伯藏法师的脸色日益可见地恐怖起来。
不过他确实像阿悟说的那样,始终没有真的动手干掉谁。
虽然女药师听说了跑来偷看的人,回去之后会格外倒霉的事,但想来区区这种程度的报复,大概还在阿悟许可的范围之内吧。
就在蒿叶觉得,之前闲谈中婚约之说只是玩笑,其实法师多半就是阿悟的护卫的时候,却又意外看到了凌晨在门口等待法师外出归来的少年。
“慢死了,现在外面应该早就没多少疫鬼了啊?”
“郊外晃荡着不少。”伯藏法师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大概又有哪里办了请神祭吧,沿着河川和主干道一直不停跑过来,真是烦死人了……”他很快闭上了嘴巴。
因为少年将一颗黑糖塞了进去。
“……这是干什么。”法师很是哭笑不得地说道,由于含着糖的缘故,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阿悟撇撇嘴,“不是说疫鬼很难吃吗?”
“我没有说过。”
但是阿葵天天在说,蒿叶了然地想。
“狐狸的味觉和人不一样吗?莫非那些东西还挺好吃的?”少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倒也没有。”法师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确实很难吃。”
“那不就行了,分你一点糖又没什么,反正也是你买的。”阿悟很是满意地点头,旋即向法师伸手,“带我回去,脚好麻哦,不想走路。”
看着黑衣的法师皱着眉头将少年抱起来,甚至还用额头去抵触的女药师安详地别过眼睛,所以还真的是婚约者啊……术师们的婚约都这么乱来的吗??
“你在门口站多久了?”
“……也没有很久啦……”
“脸都是冷的。”
“毕竟是冬天嘛。”
他们两人这样低语着回了房间,偶然路过蒿叶也就把这件小事抛在脑后,光是每日接待的病人数量就足够她手忙脚乱,并没有多余的空闲去关心同伴之间的感情问题。
因为有着不可思议的药剂的缘故,女药师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蒿叶对此其实并不是很在意,甚至还有些困扰,毕竟前来求医的人有时候未必是为了疫病,很多少见的疾病也都慕名而来,巫女的血能够治愈其中的一部分,但有些天生的恶疾就很难有办法,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钻研少年默写出来的医书,但仍然不得不让许多病人抱憾离开。
名望大了之后,除开病人增加之外,很快也有别的麻烦,比如人手。
院落里的诸多杂务在一开始就完全被法师一人包揽,严格地说,法师的式神们。蒿叶和阿葵平日只负责看病,而阿悟只有在她们俩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来搭把手。
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用,女药师不得不将椿婆婆和平太从山上叫了下来,她倒也不是没有思考过在镇上雇佣仆从的事情,但只要考虑到院落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无形仆从,自己扫地的扫把,自己从井里打水还自己倒进水缸的木桶,炉灶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偶尔会自己跳起来舂米的石臼,不知道被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药材……
看着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适应良好的阿葵和阿悟,蒿叶确信决不能随便从镇上招揽仆从,不然,这个家里其实一直在闹鬼的传闻马上就会传得满镇都是了。
说起来也奇怪,那些时不时跑来偷看的人,似乎也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惊讶,或者说,搞不好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毕竟走出去时候个个都神情恍惚。
蒿叶完全不想知道法师对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反正人没有死,事后也能过上正常生活,只是运气倒霉一点的话……也算不上太大的麻烦。
直到终于有以前被治过病的人,认出了蒿叶。
他们倒是没有认出阿葵,毕竟巫女现在完全是一身普通寻常的少女打扮,还因为容貌出色而让不少好事的妇女前来询问她是否有了婚约,让女药师一边忍不住满头青筋,一边还得好声好气送她们离开。真正当事人的阿葵只会在旁边一脸天真无邪的摇头,而阿悟则悠闲地看着笑话。
那些人去请来了官差和阴阳道的神官,声称蒿叶在用邪术治病。
第一次见到官差的女药师确实有些紧张,直到阿葵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对着那位神官询用术式治病是不是真的违法。
神官十分客气地让巫女出示了一张奇怪的纸契,然后就宣布她们的诊屋完全合法,甚至第二天让官府送来一枚证明隶属阴阳寮的木匾。
“这是怎么回事……”蒿叶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原来阿葵是正式登记在册的术师啊,也对,毕竟她住在神社里。”阿悟似乎完全不奇怪的样子,“本来还以为需要狐狸去跟阴阳寮交涉呢,现在这样更方便。”少年啃了口点心,“大概很快会有其他的术师来帮忙了,瘟疫闹得太厉害的话,阴阳寮也会很为难的,虽然京都有结界,但粮食之类的东西又不能靠他们造出来,只有大臣和天皇的国家跟笑话没什么两样呢。”
“只有三级啦,婆婆本来想送我去京都的,结果因为太弱了,人家看不上……”巫女一脸沮丧地说道,“说出来都不好意思。”
“那你倒是认真一点变强啊。”阿悟一点不留情地说道。
“但是真的打不过嘛!我又不是体力类型!”
“脑袋也是笨蛋。”
“才不是,结界术我学会了啊!法师大人都夸我学很快了!”
“为什么不说我已经教了你快十遍啊!!狐狸那家伙就是太宠小孩子了!”
每日固定的幼稚争吵的发起人之一,巫女阿葵用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看向少年,“阿悟,认真的吗?你比我小很多唉,而且,法师大人平时最宠的不就是你吗……”
另一个发起人非常不害臊地哼了一声。
“他对我好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也没嫌弃你跟蒿叶黏糊的时候碍眼啊。”
“……哦,知道了,因为法师大人不肯跟你黏糊?”
“你闭嘴啦!”
身为当事人的女药师,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就赶紧抓起木牌从休息的房间里跑了出去,假装自己完全没听到任何东西。
“阿蒿怎么了?”阿葵莫名其妙地看着蒿叶狼狈离去的背影。
“害羞吧?她跟狐狸是很像的类型呢。”
“没有耶?不管我做什么阿蒿都没有脸红过的,当然也不会躲。”
“……你烦死了。”
“年纪小真是不方便。”难得胜过一次的阿葵嘿嘿嘿笑起来,“不过,放心啦,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哦?再过几年,阿悟就会长得比我高了吧。”
“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阿悟气闷地抱住了枕垫,“但那只臭狐狸还是很叫人生气。”
“要不然,去试试夜袭?”反正也女药师也不在,没了顾忌的巫女兴致勃勃地开始出馊主意。
“狐狸的体术比我好啦,到时候搞不好会直接敲晕我然后睡到天亮。”
“……哇,试试假哭?”
“你以为他是蒿叶吗?没用,百分百能看出来。”
“那真哭?”
“喂,你越说越过分了。”少年撇撇嘴,“虽然搞不好会有用,但从一开始就打算骗人这点来说就不能算是真哭了吧?”
巫女眨眨眼,这种很有经验的口吻,显然已经发生了什么。
“阿悟哭过吗?有点难以想象。”
“干嘛,我会哭很奇怪吗?”
“因为,阿悟既不怕痛,也不怕东西难吃,更不怕谁死掉吧……哦,法师大人的话也许不行。”阿葵这样掰着手指说道,“我经常哭哦,因为哭过会比较舒服,痛了会哭,东西难吃会哭,认识的人死掉了也会哭……”
“但是,要是蒿叶死掉的话,我可能会哭不出来呢,毕竟,光是想一下就感觉好可怕。”
“阿悟虽然跟我相反,可是不哭只是因为觉得没意思又没用吧?”
“能让你掉眼泪的话,怎么想也只有法师大人的事情了,不过他又好好的。”
雪发的少年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埋进枕垫里的的面孔才小小地哼了一声。
“你知道什么呀,那只笨狐狸可比你的阿蒿要麻烦多了。”
“……会吗?法师大人看上去很可靠啊?”
“啊,就是表面上看上去很安定,实际上里面变成什么样子你根本不知道,搞不好一个转头他就跑没了,就是这种程度的麻烦喔?”
“……那个真的很讨厌。”想起自己也差点被丢下的经历,巫女顿时同仇敌忾地鼓起脸颊。
“对吧?”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阿悟才每次都要去门口等法师吗?”
“唔,只要让他知道我在等的话,就算想跑他也会先回来见我一面。”五条这样说道,“毕竟狐狸就是这么变扭。”
“什么嘛,”巫女小声笑起来,“结果法师大人还是最在意你了嘛。”
少年并没有用笑容回应,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不过他现在应该暂时不会跑。”
“唉?”那为什么还要等?
“因为他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到……在那之前,应该无论如何不会跑掉吧。”
“想做的事情?”
“嗯。”少年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何,巫女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忧郁,因此,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什么?”
“……不知道。”
“咦?”阿葵愣愣地看着阿悟,“……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没问。”
这一次,阿葵没有继续追问了,她多少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外人能随便触碰的,稍稍收拾了一下吃完点心的桌面,她端着空茶壶离开了小屋,将房间留给大概需要独处一会儿的少年。
五条小声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颗糖球,放到小桌上,把它当做弹珠一样玩弄起来,木桌和糖球敲打的声响,在房间里不断响起。
送自己回到正确的时间,只是单纯为了不让历史产生紊乱而已,诅咒师显然有着另外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是自认为世上根本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害怕的,名为五条悟的少年,都不敢问出口的话语。
狐狸,你是了为什么,才从死亡的另一头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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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
34
像是要印证阿悟说的话那样,当他们停留在镇上的时间超过了三个月,将附近村落的疫病都救治得差不多之后,官府派出的人便上了门,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数位阴阳师。
女药师没能加入到术者们的聚会里去,巫女阿葵虽然很不高兴,但也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只跟法师和阿悟一起,去和那些阴阳师商量如何治退疫病的事情,食脱术式的公开,吞食疫鬼的方法也进行了正式上报,唯二隐瞒了的,似乎只有伯藏法师那能够将诅咒变成式神的奇妙术式,以及阿悟的眼睛。
阴阳师们并没有询问少年的术式,只将他当做了诅咒师的弟子,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术者,一般也很少有能想象到八岁的小孩子会具备了一级术师实力,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们取了一些巫女的血,作为还礼,赠送给她一些能够保护自己的咒具。咒灵操使并未对此表示异议,葵和蒿叶能够得到阴阳寮的庇护其实是件好事,毕竟他和悟不会长久地停留在这里,巫女的自保能力又十分堪忧,还是找个正经的地方倚靠更合适。
至于四人自发驱除疫病的举动,很快就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派遣了一些药师和仆从与他们一同行动。药师们似乎早就得到了嘱咐,就算看到少年和巫女阿葵往煮好的药剂里掺水也能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甚至还有来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的。至于仆役,光看他们熟练地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符叫出细小的式神来帮忙干活的样子,蒿叶就失去了攀谈的兴趣。
阿悟表示他们要么是阴阳寮的仆役,要么是哪个术师家族里被叫出来帮忙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正经仆从,可能都是些能力低微,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驱邪的术者,就像阿葵那样。其中应该有些比较有趣的术式,让他们出门行动,大概也存着锻炼的想法。
“像是经验丰富的药师带着弟子出诊吗,倒也常见,但这次并没有阴阳师跟来啊?”女药师有些奇怪地说道。
少年指了指终于有了空闲,能在白天悠闲地坐一会儿,休息喝茶的黑衣法师。
“喏,经验丰富的前辈不就在这里吗?”
“咦?可是……”他们跟法师大人压根不熟吧!蒿叶愣愣地想。
“术者就是这样啦。”巫女靠在她身上,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之前也是阿悟在教我结界术啊,谁厉害谁就是前辈,跟年纪啦,岁数啦,性别啦没有关系,而且除疫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肯定能熟起来的嘛。”
“这样啊……等一下,阿悟不教他们吗?”终于发现了盲点的女药师看向少年,“你比伯藏大人空闲多了吧?”
蒿叶一说完,不止是阿葵笑了起来,连时常对她视若无睹的法师都嗤笑出声。
“……悟其实还挺忙的。”法师这样说道。
“阿悟才不肯呢。”巫女摇摇头,“他们太弱啦,阿悟看不上的,有这个空闲还不如去缠着……帮着法师大人驱除疫鬼。”
一直以为会主动救治他人的少年虽然说话不好听,其实应该是个心地柔软的孩子的蒿叶,终于露出了目瞪口的表情。
阿悟咯吱咯吱地咬着竹签上的糯米丸子,“如果,只是弱一点也就算了,结果那些家伙不仅比阿葵还笨,脑袋差还看不起小孩子,我才懒得教呢。”
与身为普通人的女药师不同,大部分术者,即便能力低维,也还是能够分辨出少年与巫女的强弱差异,毕竟五条的咒力规模和巫女葵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但他们似乎仍然维持着来自京都的微妙自尊,仅有的敬意都给了被阴阳寮正式认证的巫女。至于一副野法师打扮的诅咒师和蒙着眼睛的少年,大部分时候这些仆役们都选择敬而远之,甚至还有生出些许防备之心的,大概是担忧他们会对看似单纯的巫女不利,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坏心。
诅咒师对此不予置评,只要这些家伙做好本职工作,他对自己是否受人尊敬倒也不是很在意,毕竟他们多少也算是同胞,夏油杰面对咒术师们的时候,心胸总是意外宽大。
唯一格外不爽的只有五条,毕竟他是作为御三家的家主长大的,明明是弱小到跟灰尘没两样的家伙,竟然也敢对他摆出轻视的态度,会让少年因此恼火也很正常。只是五条从小的教养让他没法因为这种理由就随意迁怒,毕竟严格的说仆役们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杂务还是一些比较麻烦的吩咐,都完成得很好。
所以他也只是单纯地搁置了应该由‘前辈’来完成的指点工作,顺便要求诅咒师,除非这些‘仆役’低头恳求,否则不准教他们任何东西,哪怕是结界术。
而少年所提出的要求,咒灵操使几乎就没有不同意过,于是这些仆役们虽然老老实实地侍奉了巫女她们几乎整整一年,连续经历了好几个乡镇,也很努力地一起祛除疫鬼,但得到的指点却稀少得可怜。
毕竟阿葵压根没去过京都,会的东西可能还没这些仆役自己学的多。
直到将最后一个乡镇上的疫鬼祛除干净,再没有理由停留的‘仆役们’只好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回归京都的道路。
“阿悟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淡呢,还以为你最多生他们半年的气。”目送他们离开的巫女,语气里听不到半点伤感地说道。
“嗯?我已经很宽大了啊?每次他们去和咒灵战斗都有盯着看喔?”少年这样说道,“不然光凭他们的水平,早就该反被疫鬼吃掉不知道几个了,哪里能够一个不少,还都全手全脚的回去。你不会以为那些术者世家真有这么好心,把家里的没用鬼们派出来历练吧?”
“唉?不是吗?”阿葵眨眨眼。
“嘛,因为不想让阿蒿对京都失望,所以她在的时候我很少讲那边的事情……”五条撇撇嘴,“那些家伙是被派来送死的啦,能变强当然很好,回去也会受欢迎,不过主要是为了减少人数吧。”
“正常历练的话,怎么也应该派个指导者的。那些有点传承的术者家族总是如此,没有咒力的孩子不算人,没有实力的术者只配当仆从。阴阳寮因为有不少从普通人家里出生的术师,所以环境稍稍好一些,但术师家族就……总之很烂就是了。”
“听起来真讨厌啊。”巫女点点头。
“是啊。”
“所以阿悟才跟着法师大人跑掉的?”
“哈?”少年这次总算稍稍有了点不自在的摸样,“不是,我跟狐狸不是那么回事,总之说起来蛮复杂的……但真的不是私奔,你的脑袋里能不能塞点有用的东西啊?”
“唉……还以为阿悟是因为家里人反对,才跟法师大人跑出来的呢,毕竟,阿悟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嘛。”
“我以前就说过了我是家主吧??为什么要私奔?直接让狐狸入赘不就好了,家里的老头子们虽然会啰嗦几句,不过看在狐狸是特级的份上,说不定心里还会很高兴呢。”
“咦,那不是开玩笑的吗?”阿葵第一次瞪圆了眼睛。
“我干嘛要开这种玩笑?”少年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直都是说真的啊?不过回去之后肯定管头管脚烦死人,所以才想晚点回去也好,就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阿悟,男孩子和男孩子是不能结婚的哦?”巫女难得正经地说道,“除非你是女孩子,但你确实是男孩子吧?”
如今快十岁的五条已经从巫女腰际的位置拔高到了她的胸口,头发也能在后颈上扎出一个小小的尾巴来,松松散散的刘海落在脸颊两侧,外加那张漂亮得有些难以分辨性别的面孔,就算穿着男装,也时常有人把他当成乔装的少女看待。
不过阿葵和蒿叶并不至于生出这种误会,毕竟闲下来之后,少年经常会找法师练习体术,她们可是亲眼看着两个人是如何将平整的院子打得坑坑洼洼的——只用拳脚,就算是术者之中,应该也很少有那么离谱的家伙,证据就是那些仆役们经常挤在角落里看得目不转睛。
而锻炼完之后很容易满身汗水和尘土,外表像是少女的少年一旦热起来,总是满不在乎地直接扯开衣襟扇风,露出虽然十分白皙却明显平坦得不行的胸膛,每次都让法师眉头跳得厉害,最后一把将人拖走去洗澡。
听完阿葵话语的少年却只是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只是现在不能啦。”他耸耸肩说道,“以后就可以了。”
虽然是好几百年之后的事情。
巫女摆出一脸不信的表情,显然以为少年就是在说笑。他们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全国上下的疫鬼虽然已经祛除得差不多了,但疫情却还没有被彻底扑灭,起码这个镇子仍有不少病人,而且因为官府派来治病的药师到得晚的缘故,镇民们已经自发将病人们隔离了起来。
在镇边的一处空地上新建了不少棚屋,用以安置这些病人,并且严禁他们回到镇上,若是有家人愿意进入棚屋去照顾亲友的,也不会受到阻拦,只是除非已经痊愈,否则同样不准出来。
饮食和用水,则每日由专人定时放在入口,免得这些病人饥渴死去。
为了方便进行救治,四人和跟随着的药师们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镇上租个院落,而是在棚屋附近的一座寺庙里落了脚。
这座寺庙虽然屋舍整洁,占地也宽敞,但位置意外地偏僻,平时也很少有镇上的民众来谒拜,因为寺主乃是一位女尼。
被镇上的人们称为妙心法师的庵主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是位还算有些薄名的善心人士,收留了许多因为疫情而失去父母的孩子,甚至也经常向棚户区里的病人们送去药物。听闻免费救治病人们的药师们来了之后,立刻就大方地出借了寺中的空屋,好让他们能够妥善地休息。
考虑到寺庙是尼庵的缘故,黑衣法师这次就没和蒿叶她们住在一起,免得惹人非议,毕竟他并不是药师。诅咒师随意地在镇上的宿屋定了间屋子,本来说好让阿悟看着巫女和女药师,但少年坚持不肯跟法师分开住,最后只好派了只式神给阿葵了事。毕竟离得很近,真有什么问题的话,要赶过去也只是片刻的事情,而少年也观察过那间庵庙,里面就像大部分被护持的寺院那样洁净,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东西出没。
所以直到将整个棚户区的病人都救治得差不多了,药师们纷纷结束工作离开的时候,上门替巫女治疗伤口,顺便带些点心给她们的诅咒师才第一次见到那位被巫女和女药师交口称赞妙心法师。
那时候,穿着朴素的僧衣,即便夏日也严严实实用白布裹住头发的女法师,正在孩子们的包围里,安慰一位伏在她膝盖上哭泣的少女。
“唉,所以,那之后怎么样了?”声音沙哑而柔软的女尼温和地询问着。
“我,我照着妙心大人说的那样,去跟他说了!只要愿意等着我,不一起走也可以的,我们还这么年轻,身体又健康,肯定能活得很久,总能比父母长辈活得长,到时候,等他们都去世了,便再也没有谁能阻拦我们在一起……”少女这样说着,最后却呜呜大哭起来,“那个王八蛋!竟然说他才等不了这么久!明明前几天还说要跟我一起去死呢!!却连十年二十年都不肯等我!”
“哎呀呀……这真的是。”女法师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之前看你都愿意为他绝食跳河,也听闻了他在绝食的消息,还以为会是跟你一样的坚贞之人……结果竟然这样的辜负你……”
听完女法师的叙说,少女更是气恼非常,“他倒确实是三天没有吃东西,所以我过去的时候,因为知道了我被人从河里救出来,就跟镇上人一起说我被人看到了身体,不再是他能够携手共赴黄泉的人,开始吃饭了!米饭还黏在嘴边呢!!”
周围的孩子们一点没感染到少女的悲恸之情,纷纷噗嗤嗤地笑出了声,而巫女阿葵也混在其中,很是无良地抬起袖子捂着嘴。
“小春,你看男孩子的眼光可实在不行。”
被笑声包围的少女实在哭不下去,再听到阿葵这样的打趣,顿时就气呼呼地抬起手要去打她。
“都是老姑娘还没有相好的家伙,凭什么说我啊!”
“我不嫁人也没关系啊,到时候就跟阿蒿一起当药师,反正光靠医术也够养活自己了。”阿葵没心没肺地说道,其实她就算不当药师,作为食脱秘术的持有者,阴阳寮也非常愿意供养她一辈子,只是这个部分没必要告诉普通人,所以巫女平时只会说自己要当药师。
“…想要嫁人很奇怪吗。”被她这样一说,名为小春的少女终于焉了回去,重新抽抽搭搭起来,“明明大家都嫁人了,我只是不想,不想被一个人留下来嘛。”
“不,不奇怪哦。”刚才笑看着她们打闹的女法师温柔地抱住她,就像拥抱自己的孩子,“人会思慕他人,是常有之事,无论是男子思慕女子,还是少女思慕男子,都很寻常,并不是怪事。”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都说她这样追求男子的女人,是不检点的。
女法师笑了起来。
“唉,照小春的说法,那我也是不检点的女人了,毕竟我经常要跟外男见面,还得向那些良善的檀越们请求捐助,能从家里拿出钱来的,大多都是男子哦?女性是很少的。”
“嗯嗯,那我和阿蒿就更不检点了,毕竟我们是药师嘛,看男人们赤身裸体都是家常便饭呢。”
“才,才不是那样。”少女着急起来,“妙心法师和阿葵,还有阿蒿都不一样啦……”
“是哪里不一样呢?”女尼浑不在意地摸摸她的头,用肩头的白布温柔地擦拭少女的泪水,“同为女人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哦?世人苛待我们的地方呀,永远都是一样的。”
“喜欢谁绝对不是什么过错,我觉得能够勇敢地说出来的小春很厉害呢。”女尼笑起来,明明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细纹,但依然肌肤白皙,目光柔软的她的笑容,仍能够让人联想到春日开放的花朵,是一位如同拂面春风般优雅的女子。“起码若是我的话,就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只是,下一次,还是选一个比起跟你一起死去,更愿意跟你一起变老的人吧?”
“……怎么妙心法师也取笑我……”
“不是取笑哦?我很认真呢。”
“咦?妙心师傅也有过喜欢的人吗?”因为无聊而坐到旁边的阿葵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哎呀……你这孩子。”用衣袖掩住面孔的女尼小声笑了起来,“也算有过吧?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现在的我只是个尼姑庵里的老太婆而已。”
“要是妙心法师算老太婆的话,那我就是街口的黄脸煮饭婆了。”还依偎在她怀里的少女撇撇嘴,一副您真会说笑的表情。
“我觉得是扫地婆耶……”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插话,“不,是虎姑婆,因为小春好凶。”
“你们是不是欠揍啊!”
少女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
之前为了施药的缘故,庵庙的门干脆一直保持了敞开,所以蒿叶带着法师进来的时候,也没料到大家竟然都聚集在院子里。
“阿葵,法师大人送你喜欢的点心过来了哦?”她只来得及敲敲门板,提示一下院子里闹得有些不可开交的少女与孩子们。
“法师?啊,伯藏大人!”巫女立刻丢开还在捉弄的同伴,高高兴兴地冲着诅咒师跑了过来。“阿悟没一起来吗?”
“他嫌你太吵,懒得上山。”
“什么啊那家伙。”阿葵不大高兴地鼓起脸颊,但是看在零食份量很足的份上,巫女最后还是笑眯眯地抓着法师的衣袖道谢,顺便招呼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来吃点心。
为了避嫌,咒灵操使并未停留太久,只让蒿叶和阿葵一起进屋子,用假装说话的方式替巫女施了术之后便面色如常地离开了。
等他和蒿叶一走,院子里就跟滴了水的油锅一样炸了起来。
“阿葵阿葵,那是谁!!”方才才跟女尼哭诉过负心人的小春,已经双眼亮闪闪地抓住了巫女的衣袖,“个子好高啊!!长相也比镇上的笨蛋们好看多啦!!”
“对喔,真的好高!感觉比门口的地藏像还要高。”
“我看到了喔?他进屋子的时候得低头才能进耶!”
“呜哇————!!”
一群好奇小鬼们的叽叽喳喳差点没把巫女的脑袋吵爆,直到她气呼呼地抓回包裹点心的纸袋,宣布要是再吵就没得吃,大家才安静下来。
“那个是伯藏法师啦。”她撇撇嘴,“怎么说呢,算是照顾我和阿蒿的人吧?”阿葵和蒿叶另有一位家人在镇上居住,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庵里的人们都知道,否则两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子独自出门在外,就算互相结伴也还是件足够叫人侧目的事情。
只是直到今日,她们才终于见识到这位家人的真面目而已。
“是收养你和阿蒿的人?”
有些善心的僧侣会收养无人照看的孩子,也算是很常见的事情,比如妙心法师的庵庙里,就有十几个没有家人的男孩和女孩。
“呃,怎么说呢,也不算耶……硬要说的话,大概有点像是邻居家的哥哥吧?”阿葵实在很难找到合适的说法,毕竟对方是咒术师的前辈这种话是肯定没法说的。
“所以不是你和阿蒿的婚约对象吧!!那我是不是有点机会!!”小春的真实目的立刻就暴露无遗。
巫女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干嘛啦!看到帅哥想追求一下有什么问题,反正我现在单身了!!”
“……怎么说呢。”阿葵耸耸肩,“虽然没有婚约者,但有个更麻烦的家伙在。”男生和男生的婚约这种事情,阿葵自然是听过算过,压根没有当真的,不过阿悟对此很认真这一点,她倒是并不怀疑。
“什么意思?”
“反正后天我跟阿蒿就搬到山下去了,到时候你要是还没改主意,可以过来看喔?”巫女这样说道,“我觉得你大概是没有什么指望的,毕竟,论好看的话,就连妙心师傅都未必有阿悟那么好看呢。”
“那又是谁啊!”
“大概类似于烦人的臭屁弟弟那样的存在,不过因为很厉害,所以拿他完全没有办法,法师大人很宠阿悟哦?”
“光听你的形容就感到了不妙。”小春直接皱起脸。
“也很难说你见到人之后还会不会选择继续追求法师。”
“……哈?”
“不过,阿悟年纪太小了,虽然脸好看。”
“是好看到这个程度的孩子吗???”少女直接捧住了脸。
“喂,小春。”巫女受不了地斜眼看她。
“干嘛啦。”
“……稍微矜持一点吧,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做坏事,但还是有点……”
“矜持就会变成你跟阿蒿那样喔?一起睡了这么久也只有亲嘴。”
“……你,你这个人啊……”
“我也不觉得喜欢女生有什么,但你根本只是没胆嘛!”
被戳到痛脚的巫女气急败坏地扬起了小拳头,追着阿春满院子跑,直到被看不下去的妙心法师出声喝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要和睦相处哦?毕竟小春你过几日就要回家去了吧?阿葵也很快就要下山,大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啦,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都是无法可知的事情呢,所以,还是不要争执比较好啊。”
“是——”女尼不笑的时候,意外地会生出一点威严感来,不敢再闹两人只好老老实实地齐声点头。
直到阿葵和小春,还有孩子们都陆续回到屋舍里去了,妙心法师才转过头,朝着方才那位黑衣法师远去的方向凝视许久。
“……是叫做伯藏法师吗……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明日就要出远门,并没有机会再见面呢。”
她伸出手,将庵门轻轻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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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山下的棚户区中最后的病人也痊愈回家,这片本来被用来圈禁病人的临时住所里开始陆陆续续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囊中羞涩的旅人,甚至一些浪人住了进去。官府本来打算拆除此处,不过看着许多麻烦的人物没有继续停留在城里,而是跑去了棚户,干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蒿叶看了一眼拿着简陋的药剂,千恩万谢地离开的病人,以及远处林子里隐隐约约能窥见的人影,皱着眉头将临时诊屋的门关上了。
“外面是不是多了很多陌生人?”正路过的妙心法师打量着女药师阴沉的脸色,便这样问道。
蒿叶点点头。
“妙心师傅,最近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我和阿葵也暂时不搬下山,干脆让伯藏法师和阿悟直接上山来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这样的麻烦你们……”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庵庙里全是一些体弱的女人和小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很危险。”
“虽然我很感激阿蒿的帮忙,但是明日的话,无论如何,我也得出一次远门才行。”妙心法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能推迟吗?”蒿叶惊讶地问道。
“这个……因为是要去见常年为庵庙捐助的善心人士……那位先生住处离镇子很远,即便运气好,能有商队愿意载我一程,也是七八天的路程呢……”
那样的对象,确实完全无法推辞,毕竟整个庵庙都是靠善心人士的香油钱养活的。
不过女药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因此离开之前,妙心法师打算下山采购些食物和必需品,囤积在庵庙里,这样就算她暂时外出,孩子们一段时间里的吃穿用度也不成问题,只要把寺里的大门关好,宵小之徒便无法随意闯入。
这种只有女尼和孩子的寺庙大多没什么财货,为了两口饭特地翻墙进来伤人的傻子还是很少的,万一被困在寺里出不去就更傻了,毕竟旁边就是镇子,官府的差役经常会路过。
蒿叶让阿葵留在庵庙里陪伴孩子们跟几位年轻一些的女尼,和她作伴的还有尚未归家的小春,因为是个经历充沛的女孩子,所以两人也不至于觉得无聊,而她则陪着妙心法师一同下山。虽然这位庵主年纪大了,也并不怕独自出行,但一看就是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女药师借口买了东西总需要人搬回来,态度坚定地跟着她。
到了镇上,当妙心法师有些尴尬地说要先去取钱的时候,蒿叶便了然地说也该去通知一声家人,和她约定了正午时分在市集旁边相见。
看着女庵主走向典当行方向的时候,女药师并不觉得意外,其实愿意拿钱供养毫无名气的小寺庙,尤其还是庵庙的善心人士是非常稀少的,当中的大部分,要么是女尼的家人,要么,干脆是女尼的情人。
僧人都能娶妻生子,女尼又何妨有个情人呢?
不过看妙心法师的样子,多半是前者,她所谓的出远门,大概也只是打算回家一趟而已。
女药师到达宿屋,把她和巫女葵的打算的告诉黑衣僧人与阿悟之后,伯藏一脸与他无关的态度,显然并不感兴趣,相处了一年多,蒿叶多少也弄清了这位法师的本性,和凡人有关的事情,他大多都是兴致缺缺的,只有牵涉到鬼怪传闻的时候, 才能够让他多看一眼。
于是女药师很干脆地看向了在这件事上更好说话的雪发少年。
“搬到山上去啊……”五条只考虑了一会儿,“也行吧,其实宿屋意外挺不方便呢。”除开在房间里的时候,不然就得一直带着布巾,少年也觉得有点烦。
“但我们也不会再住很久,等阿葵的咒术再修行一阵子,就要带她去京都了。”
“京都啊……”蒿叶并不意外,这本来就是预定好的事情。
“阿蒿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办?”五条安静地看向女药师。
“……还能怎么办,只能希望京都人不要嫌弃一个乡下女药师的医术了。”蒿叶苦笑着说道。
“不走了吗?”
“……要是阿葵又哭哭啼啼地追上来的话,那不管离开还是留下,都没什么差别吧?”
“这句话你别对我说,对着阿葵说如何?”
“阿悟你是不是跟着阿葵学坏了……”
少年淘气地吐了吐舌头,于是这事情就那么定了下来,他们会在明日上山,到庵庙里留宿一阵,直到巫女葵的咒术足够出师为止。
蒿叶又去相熟的店里买了些给山上的大伙的点心和零食,才到市集旁和妙心法师汇合,虽然她有说自己要帮忙搬东西,但庵主显然不会让一位借住在庵寺里的客人真的去干活,早早就雇佣好了负责背东西的脚夫。
注意到妙心法师的手腕上空空如也的女药师没有说话,那里本该有一串漂亮的珊瑚串珠。她开始思考着自己和阿葵的积蓄数量,是否能够均出一些来给寺庙里的那些孩子们。毕竟当年的她和阿葵,也是这样被神社里的前代巫女收留的,即便当时的前代是看在阿葵和蒿叶的天赋上。
顺利回到庵庙的女尼,看着孩子们追逐着女药师讨要点心的样子,露出了十分温柔的表情。
等蒿叶和阿葵知道妙心法师出门的消息,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也太匆忙了?”巫女叼着一片腌萝卜,“明天早上也好啊?这样还能让伯藏大人和阿悟跟妙心师傅见一见。”
“大概是担心失约吧。”庵庙里最年长的女尼这样说道,“毕竟那些善信都是看在妙心师傅的份上才愿意供养寺庙的。”
“像这样匆匆忙忙出门,很经常吗?也不让人陪着去?”女药师担心的是别的地方。
“并不多,上一回这样还是好几年前。”女尼摇摇头,“因为会和经常来往的商队一起上路,倒也不必担心路途遥远或者遇险。”
既然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全,蒿叶也就放下心来。
第二日,黑衣法师便和照旧乔装成弟子的五条一起上山,敲响了庵庙的大门,已经知道他们来意的女尼们很快就打开了门。虽然已经从孩子们和阿葵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伯藏法师’的传闻,但见到本人的时候,大伙儿还是没忍住盯着看了好一阵稀罕。哪怕那位法师带着弟子进入了专门为他们打扫出来的院落里没再出来,庵庙的各处角落还是不停回荡着关于这两位陌生男子的窃窃私语。
最为起劲的便是小春。
巫女很是无奈地听她说了一箩筐遗憾自己为何没早点见到这对师徒的话,不然绝对不会为了先前那个傻瓜去绝食跳河。
“你能想开我是很高兴啦,不过他们两个你都没戏,死心吧。”
“阿葵好过分!正常作为朋友,不是应该鼓励我吗??”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我才跟你说实话啊。”
“阿悟年纪太小我是懂啦,为什么伯藏法师也不行啊!”
“他喜欢男孩子。”阿葵揭底揭得非常干脆,因为小春意外是个嘴巴非常严实的家伙,“他跟阿悟就跟我和阿蒿差不多。”
“怎么这样!!!”小春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
“所以说你没戏。”
“一口气没了两个好男人,身为女人我好失望啊!!”
“伯藏大人还好说,阿悟他只有脸吧。”
“这么过分吗?”
“等他跟你说话就懂了。”
原本还想着虽然没机会追求,但只是见见面也好的小春很快失望了,黑袍僧人几乎不会离开院落,平日用餐似乎也是自己准备,明明住进了庵庙,却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让女尼们忍不住啧啧称奇,认为对方确实是位很有德行的僧人。
身为他弟子的蒙眼少年倒是很喜欢出来散步,长相漂亮得雌雄莫辨的五条很快就获得了庙里女性们的一致欢迎,不过仅仅是作为可爱的邻居弟弟看待。
见识到少年损人起来毫不留情的嘴巴的小春,也明白了为何阿葵说阿悟只有脸能看。
本来日子该会很普通的过去,但新来的拜访者,很快打破了庵庙里平静的日常。
“来求见法师大人?”蒿叶一脸茫然,“但是妙心法师外出去了啊?”
“不。”来找女药师的女尼也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访客说,是来求见伯藏法师,似乎是花了点功夫,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身为一介默默无名的云游僧,虽然黑衣僧人的外形很显眼,但他的行踪并没有多少人会特地留意,更不用说他在镇上又没什么熟人,连相处了几个月的宿屋老板,也未必知道他上山隐居的事情。
“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啊……好像是隔壁镇上的地主家,家里的次子被恶鬼缠上了,想邀请法师去驱邪。”
“唉?”
听到这个消息的夏油杰也稍稍惊讶了片刻,在这个时代,有人特地邀请他去驱邪倒确实是第一次,不过他也没有十分在意,只是了一眼正躺在自己膝盖上,用一颗通草球练习术式的少年。
操控着微弱的吸引和弹射的力量,让通草球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但既不能弄坏它,也不能让它落地,五条借此来锻炼自己的控制力,虽然看上去很像在无聊地抛着球玩。
“看我干嘛,能撑到跑来找你,多半也只是个小诅咒,狐狸你自己去就好了嘛。”少年懒洋洋地说道。
“还以为你会想出门散散心。”
“附近也没什么好玩的吧,而且隔壁镇子离这里又挺远的,不坐白的话,一天之内没法来回。”
“……似乎有听什么人说过我太宠葵了。”立刻就知晓了少年是在担忧巫女和女药师的诅咒师轻声笑了起来,“嗯,到底是谁呢?”
“你好烦啦!”五条恼怒地鼓起脸颊,“回来要给我带点心,听说那边镇子上的糕点很好吃。”
“是是。”咒灵操使了然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明早我就回来,所以悟,好好睡觉,不要等门。”
“我还没无聊到等你一晚上。”
谁也没把那只据说很可怕的恶鬼放在心上。
直到诅咒师来到那户人家,若无其事地坐到外廊上,一边赏月,一边等着所谓的恶鬼上门的时候,也还是那样的想的。
至于缩在他身后的屋子里,披着棉被瑟瑟发抖的男人,夏油杰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兴趣多问一句关于恶鬼的事情。
待到月上中天,围墙外终于传来了恶鬼的声音。
【……………………五郎,我来找你了哦?】
那是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的,柔软又温和,与其说是恶鬼,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呼唤情人的,美丽女子的声音。
而身后的房间里,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甚至传出了牙齿互相敲击的咯咯作响声。
诅咒师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了不起的恶鬼呢。”他这样说道,“和人家春风夜渡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对方是恶鬼,而不是人呢?”
“法,法师大人,请祛除恶鬼吧!!”连纸门都不敢打开的男人,在房间里用堪称痛哭流涕的声音这样哭喊,“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啊!”
【五郎,你为什么不开门啊?】
【明明约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死的……五郎,再不出门,就赶不上月光最好的时候啦。】
“呜呜呜……我,我已经不想死了啊!阿秋你就原谅我吧!!放过我啊!!”看着门外的法师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男人只好自己大声哀求起来,想要像前几日那样,让女鬼就此退走。
【……为什么呢?是你自己说了,世间叫你了无生趣……所以才想着要走进黄泉。】
“可,可是,我不知道跳崖是这么痛的啊!!骨头都折断了也没有死,这不是我的过错啊!我没有半途反悔,只是没有死成而已!!”
【所以,我来接你不好吗?这一次,保证不会再痛了哦?我们从更高地方跳下去就好啦……】
“……但,但我已经不想死了……父母其实没有那么不在乎我,兄长也还是重视我这个愚蠢的弟弟的……”
【那么,我要怎么办呢?】
“阿,阿秋,你就好好安息吧?不要再眷恋人世了……我,我会出钱给你修个墓的,庵庙也会继续供养……”
【所以,你就是变了心吧?唉,负心的男人。】
本该是异常坚实的,石头与黏土铸造的高墙,突然变得稀软糜烂,仿佛在湖水中浸泡了数十年那样坍塌下去,月光所照耀的巨大的缺口中,出现了身着白衣,披散着及肩乌发的女人。
虽然对方没有带上白头巾,但诅咒师还是认出了对方的面孔,稍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妙心法师?”
“哎呀,哎呀,被叫来驱邪的法师,竟然是您……”不再穿着僧衣,只是一身雪白小袖的女尼在月色下亭亭而立,“让您看到这幅丢人摸样,实在是叫人羞愧。”
“但是,负心的男人,不杀掉可不行,还望法师大人能够谅解。”
咒灵操使的惊讶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又变回一脸无趣的表情,“还以为真是咒灵呢,结果竟然是诅咒师……那就算了,我可没理由站在凡人这一边。”
妙心就站在那儿,用一种似乎是惊讶,又似乎十分欣喜的表情看着黑衣法师,“您不阻碍我吗?不救这个男人吗?”
“相比无趣的猴子,自然是同胞的心灵安宁更为重要。”他笑着站起身,甚至仪态优雅地为女尼拉开了纸门,将先前布置的微弱结界付之一炬,把那个背叛者的面孔暴露在妙心面前,“某种意义上,还真是个运气差劲的家伙呢,背叛了的情人是个诅咒师,特地请来驱邪的,仍然是个诅咒师。”
男人惊恐万分地张大了嘴巴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从月夜里一步步走上前来的情人,和本该来保护自己的法师,一起露出了愉悦而充满恶意的,同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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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36
当邻镇传出地主家的次子被恶鬼掳走的消息,并且官差们还一大早就来寺院里稽查是否有骗子法师的同党的时候,巫女和蒿叶立刻提前跑去诅咒师和少年暂居的院子通知他们,但女孩子们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院落,以及一张【不要乱跑,我去找人】的字条。
五条出发的很早,在属于诅咒师的咒灵半夜带着要给他的点心回到院子里,并且还送上一张【暂时有事,晚几天回来】的字条的时候,少年二话不说就踹开咒灵,独自一人踏上了去邻镇的道路。
在官府的地牢里看到少年面无表情地出现,并且还没带布条,一脸不善地瞪着自己的时候,咒灵操使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他甚至觉得少年来得晚了些。
“呀,悟。”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又被锁在木牢里,诅咒师却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用熟悉的轻浮笑容向少年打起招呼,“今天起晚了?”
“……给我解释一下,那个叫你去驱鬼的白痴跑去哪里了?”少年冷冰冰地问道。
“嗯?区区一只猴子,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理由你不会随便打破约定的,尤其是‘跟我的约定’,都说了别对我撒谎,既没用又碍眼,你要我重复几遍?”少年脸上的表情越发不善起来,“我亲自去·看·过·了,没有血,没有死人的臭味,虽然有很淡的咒力残秽,但并不是你的……”
“到底怎么回事?再我生气之前老实说出来。”
“啧啧,果然,悟才是最麻烦的呢……”诅咒师脸上轻浮的表情渐渐变得无奈起来,他耸耸肩,“想要骗过悟确实太为难我了。”
“算啦,我放弃。”咒灵操使叹了口气,“简单地说,那家伙运气不好,不管是挑选女人的眼光,还是找驱邪的修验者的眼光,都差劲到叫人心生同情的程度呢。”
“不小心背叛了的女人,却偏偏是个诅咒师啊哈哈哈——”
少年的脸瞬间就黑了下去。
“所以你就爽快地决定帮忙了是吗……”
“哎呀,因为我讨厌骗女人的家伙嘛。”诅咒师极为坦然地,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了。
“可恶,你这只臭狐狸……快给我出来,那个诅咒师去了哪里,你肯定知道一点的吧!”五条火大地踹了几脚厚重的木牢,“想在里面装傻到什么时候?味道难闻死了!回去之后给我好好洗澡啊!”
“区区一只欺骗别人感情的无能猴子而已,不像是悟你会特地在乎的对象啊?”如果说是莫名被牵连的无辜之人,少年为此恼火也很正常,但五条并不是心胸宽广到什么样受害者都会救的类型,如果让他不爽的话,看着受害人被咒灵揍个半死也是常事,美其名曰因果报应。
尤其这次牵扯到的还不是咒灵,而是诅咒师与普通人,应该说更接近一般人的感情纠纷,不像是五条会想去插手的类型。
“我才不管那个笨蛋怎么得罪诅咒师的!但是他们家不仅说你是骗子,还说你和绑架了那个白痴的强盗根本就是同伙,把我们两个画像全挂到通缉令上去了!”
本来蒿叶和巫女葵也会并列,但女药师和巫女几乎算是无偿救助民众的事迹在全国上下都传遍了,更何况她们本来就有官府和阴阳寮的背书,就算想污蔑她们也根本没人信,哪怕塞了钱,官府也未必愿意点头,所以那户地主只能将怒火一股脑儿倾泻在依然默默无闻的云游僧及其弟子身上。
“唉——”如果世界上有倒霉列表的话,显然,那个男人应该能名列第一。诅咒师无言地想,人都被绑走了,家里人还能为他引来咒术界最强之人的怒火,这大概也是一种天赋?“猴子们厚颜无耻起来的时候,真叫人为他们的胆量惊讶啊……”
“悟想要怎么做呢?”
“当然是将那个白痴绑到官府的大门口,把他干的好事全部公之于众啊!”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莫名其妙上了通缉榜,连去店子里买点心都要被人报官的少年磨着牙说道,“至于之后他要怎么被诅咒师报复,我才不管呢!”
其实夏油杰并不是很在意通缉令之类的东西,毕竟他们很快会离开这个国度,甚至直接会离开这个时代,他会老老实实地被送进牢房,单纯只是因为答应了妙心法师,在今天月亮升上天空之前,稍稍吸引一下众人的注意力而已。
对咒灵操使来说,这座关押凡人的重刑犯牢房跟纸糊的假屋也没什么区别,想出去不过是动一下念头的功夫。
但既然五条看上去十分恼火的样子,那也只好对不起临时交好的诅咒师同胞了。
“人应该还活着吧。”他摸了摸下巴,“现在连天都还没黑,月亮也都没有升起来。”
“……和时间有什么关系?”少年一脸莫名。
“唉,毕竟是女人嘛,跟中意的对象殉情,肯定会想要一个漂亮的死法吧?”咒灵操使如无其事地这般说道,“虽然我是觉得直接砍死方便多了。”
也不容易出现有谁来救场的问题。
少年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以她的能力,跟人私奔很难吗……”又不是无能为力的凡人,除了一起去死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既然是诅咒师,把碍事的家伙偷偷咒死也不是难事吧?虽然以立场而言他不该说这种话,但五条确实觉得想要殉情的女诅咒师有点傻。
“这就不知道了,感情问题的话,外人很难随便插嘴的。”咒灵操使无甚所谓地耸耸肩,然后站起身,只是抖抖双手便轻易地让沉重的手镣和脚镣掉落在地,金属敲打的声响在死寂的牢房里传出了很远,却并没有任何人前来查看,仿佛他们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地方。
挂在木门上的大锁自动打开了横杠,在门柱上缠绕了数圈的铁链哗啦啦地滑动,宛如活物一般游走到地面盘绕起来,而沉重的木门更是吱嘎一声后便彻底敞开。
只是在朽烂的稻草堆里坐了半天的诅咒师极为从容地自牢房里走了出来,“她说过要去跳崖,我们坐上白,把附近的海岸都逛一圈,应该就能找到人了。”
“既然不算生死战,那我们先回寺里一趟,把阿葵带上。”少年打了个哈欠,“她应该还没见过诅咒师吧?难得见识一次,让她看看比较好。”
咒术师的敌人不止是诅咒而已。
人与人之间,也是会互相咒杀的,虽然这并不是件好事,但她依然需要知道。
但说完之后,不知为何,诅咒师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答应下来,感到有些奇怪的五条一脸困倦地抬头,却只看到咒灵操使正垂着眼帘,望向自己的目光十分奇异。
“……干嘛?别说你觉得实战太吓人之类的鬼话。”毕竟当初这家伙差点成功唆使阿菊用言咒去屠村,若非小姑娘心性温柔,也许真能出现一个不到十岁的诅咒师。
“不,怎么说呢……悟,你说不定,非常有当老师的天赋哦?”
“哈?别做梦了,我才不要再教人,葵已经非常烦了好不好!没有下一次,没有!再遇上你自己教啦!”
“哈哈哈,要记得你这么说过哦?悟。”
察觉到了咒灵操使多半是在用自己不知道的某些未来在开玩笑,忍不住又生气起来的五条火大地冲他比了一发中指。
回庵庙并不费事,夏油杰甚至有空闲去换了身衣服,但在带巫女出门这一点上,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药师蒿叶。
“去和绑架了人的凶犯对持什么的,实在太危险了!怎么能让阿葵去那种地方!”
女药师觉得自己的发言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可无论是向来脾气古怪的黑衣法师,还是一直笑嘻嘻没什么架子容易沟通的阿悟,甚至连挚友的葵都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雪发的少年眨眨眼,考虑了三秒。
“……再加一个吧。”他说。
跟一个特级的诅咒师和一群三四级的术者相处了一年多,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被干掉,仍然只觉得咒术师们只是会些叫小鬼推石磨和舂石臼的小法术,始终觉得他们跟普通人没太大差别的人,大概也只有女药师了,某种意义上她的脑袋也挺厉害的。
虽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咒灵操使对她的态度比其他人无咒力者要稍稍温和一些。
“说起来,那个诅咒师你们还认识呢。”像是嫌弃之后可能会见到的场景对两个少女的打击还不够大那样,咒灵操使开了口,“要是我没认错的话,就是那位妙心法师哦?”
不止是葵和蒿叶震惊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连五条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竟然没看出来吗?”
“可能用了什么特别方法吧,咒力隐藏得非常好哦?昨晚直到使用咒术之前,我都以为她只是普通的猴子呢。”
而拥有六眼的少年咒术师,却又恰好因为种种巧合,没机会见到这位妙心法师。
“我现在相信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了。”
五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临时带上蒿叶的决定非常有必要。起码当少年正大光明地窝在诅咒师怀里犯困打盹,而巫女在旁边因为乘龙飞行的风压和高度而各种大呼小叫的时候,就十分感谢有女药师去哄她。
“……昨晚没有睡吗?我明明有说过不要等门。”虽然正笼着衣袖给某人挡风,但咒灵操使不仅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里也都写满了不赞同。
“那是狐狸的错吧。”大半夜的谁看到一张【临时有事晚点回来】的纸条还能睡得下去啊!“我又不能把白叫出来,从邻镇跑个来回,用掉一整天不是很正常。”这还是因为少年身为咒术师,身体素质远比普通人强悍的缘故。
没法回答的诅咒师闭上了嘴巴,只是把衣袖遮盖得更严实了一些。
距离镇子一日路程之内的海岸并不算宽泛,白龙只在海上盘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了某处空旷无人的悬崖上,一个正在挣扎的男子,和单手拖着他缓步前行的女人。
全程只顾着安慰巫女,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坐在龙背上飞行的蒿叶忍不住紧张起来,思考该怎么才能好端端地将阿葵带到地面上去。
然而,阿悟却只是转头吩咐了她一句,“抓好葵,别摔下去。”
接着,女药师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衣法师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从狂风席卷的高空向着悬崖的位置跳下,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摆和宽袖,让他看上去仿佛化身为报丧之鸟那般。而说完话之后的雪发少年,同样地跳了下去,那细小的身影轻盈地不可思议,甚至能在半空中长久停滞,悠悠然地飘落,如果呼啸而去的法师像是猛禽的话,阿悟更像是变成了一缕清风,一片浅葱色的流云。
这绝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哪怕看到两人都平安落地,蒿叶也还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把面孔转向身旁的阿葵。
“……这个我不会哦?”巫女十分无辜地望着她,“起码现在绝对不行,如果以后咒力长进的话也许能做到吧。”阿葵说得相当不确定的样子。
看来,即便持有食脱,阿葵也仍然属于普通人这一边。女药师莫名地感到了些许安心。
虽然天色已经渐渐昏黄,但作为耳聪目明的术师,妙心仍然注意到了高处奇妙的动静,抬起头来的女尼惊讶地看着盘旋于云层中的白龙,以及从天而降的诅咒师和陌生的少年。
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但她也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安的神色,仍是从容地微笑着,迎接正向自己走来的黑衣法师,“这是怎么了呢,伯藏大人?”
而被她捆住双手,堵住了嘴,像是牵着奴隶那般拖行的男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法师之后,立刻两眼放光,满脸喜色地挣扎起来。
“您改变主意,要救这个男人了吗?”
“当然不是了。”黑衣的僧人完全无视了来自男子的各种挣扎和示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只是需要借这个家伙一用。”
“……借用?”哪怕是妙心也没料到法师的要求是这个。
“嗯,因为我的同伴对莫名背上通缉一事十分恼火,打算把这家伙绑上告示处的旗杆来出气。”诅咒师微笑着说道,“只要证明根本没有人绑架他谋求赎金,通缉自然就只能撤销了嘛。”
“到时候,您还要对他做任何事,都请便哦?”
看着男人刚才还大喜过望,听完法师的发言之后立刻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的样子,即便是沉稳如妙心也忍不住被逗笑了片刻。
“哎呀,哎呀,伯藏大人您可真是……”但她笑完之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答应您的,但是不行。”
“因为这个人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等他跑掉,想要再抓回来就比之前要麻烦多啦,若是再有其他的术者介入,就更加的麻烦。”
“而且,我也不想让山上的孩子们被波及到。”
“……真奇怪,要是那么介意他们的话,为什么要跟这种家伙纠缠不清啊?直接甩掉,和大家一起好好生活不是更好吗?更不用说为了他去死了。你也清楚这就是个垃圾吧?根本没有让你为他搭上性命的价值。”
雪发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女尼用惊讶地眼神看向五条,然而冲他露出一个莞尔的微笑。
“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呢,所以讨厌人的伯藏大人才会让你留在身边吗?”
“只是稍稍说几句好话而已,别给我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少年冷冰冰地瞪她,“该揍你的时候又不会客气。”
“然后,也不要摆出一副跟狐狸很熟的样子,明明压根就不认识。”
看到黑衣法师小声叹气的样子,妙心终于笑出了声。
“哎呀,要是让你生气了的话,那我就道歉吧……虽是无心之语,但确实容易招致误解呢。”女尼呵呵地说道,“以及,他的认知好像让你们产生了错觉,我对这个人呀……其实并没有抱有什么爱恋之情啦。”
“因果,弄反了哦?”
“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要和他一起去死。”
“而是因为他很想死,所以我才让他喜欢上我的……唉,若他是个出色的人,也许我还不会选中他呢,垃圾也有垃圾的好处嘛。”
“因为,不会有谁对他们选择死亡的事情感到意外,只是这样而已。”
“但他已经不想死了。”黑衣的法师皱起眉头,这样说道。
“我知道哦?但是,他对我的执着已经足够了,想要追逐死亡只是必要的条件之一,毕竟,我不想勉强别人嘛。”女尼无奈地摇摇头,“要是再换一个,又还得等上不知道十年,还是二十年。”
“虽然我确实能够等待那么久……”妙心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妾身已经厌倦了等待。”
“所以抱歉啦,并不能把五郎交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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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37
妙心拒绝的瞬间,她的手和脚,被雪白的布料包裹的肢体,便在瞬间歪曲起来。血肉碎裂横飞而溅出的鲜血,涂抹在岩石和男人的面孔和身体上。
即便如此,女尼也没有发出任何能够成为惨叫的声音,她甚至来得及伸出尚未被波及的那只手臂——仅仅因为它离男人足够的近,容易出现误伤,所以少年才放过了它——一把抓住呆若木鸡的五郎的衣襟。但瞬息而至的手刀毫不留情地劈斩而下,黑衣的僧人已然近在咫尺,折臂,以拳冲身,没有半点留情地将女尼一击打上半空,远远越过悬崖那狭窄的地面,然后掉了下去。
整个过程只有四五次呼吸那么短暂,在半空观望的蒿叶甚至来不及发出多余的声音,妙心已然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啊,阿悟和伯藏大人果然都好强。”巫女葵发出了没有任何意外的感叹,一副对结局早就有所预料的样子,“……哎呀,妙心师傅好像也没有那么弱呢。”
不知所措地再度转动视线的女药师,这才看到本该平静祥和的海面,突兀无比地掀起一道高耸数十米的巨浪,向着悬崖的方向拍去。
站在浪尖上的,便是方才掉落下去的女尼妙心,而她被扭曲成怪异肉条的半边手臂和腿脚,以及被折断的另一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
“会反转术式的术者这么常见的吗?”明明未能成功击败敌人,但诅咒师反而笑了起来,他看向浪潮中央那个显眼的水泡,里面包裹着只差一点就要被自己的咒灵带回来的人质,奈何水流的行动显然比咒灵更迅捷一些。“看来你是真的很执着这个家伙呢。”
夏油杰转头看向少年,“就非要活的不可吗,悟?尸体也行的吧。”
“不要,那样还是会有借口的,而且现在我看她很不爽哦。”少年用略有些危险的眼神轻轻撇了一眼咒灵操使,“狐狸,到底要站谁那一边,你能不能在开头就选好?”
五条说话的语气虽然还是轻飘飘的,但熟知他性格的诅咒师心里却深感不妙地咂舌。
……生气了。
“在根本没有选项的地方,让我做选择也太奇怪了吧……”他那么说着,动作迅猛地返身挥袖,一把捞起少年后,握住了白龙伸出的尖爪,在巨浪将细长的岩石悬崖拍碎之前翻身跳上鬃毛飞舞的龙背。
轰鸣声中,龙神悠然地游走于天空,而那段原本延伸在海面上方的悬崖则寸寸碎裂坠入了海中,沿岸只剩下一块凹陷的丑陋险坡。
被无数海浪簇拥的女尼仰起头,赞叹地看向从云层里落下,完全展露了身形的白龙。
“竟然能够操纵如此美妙强大的式神,不愧是伯藏大人。”
“能被这样夸赞,白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十分遗憾,我们变成敌人的事实不可能有所改变了。”诅咒师笑着回答,“能够不依靠天赋,而是自行习得反转术式的,在我的所知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您也相当了不得呢。”
虽然满面笑容,但他却并无迟疑地伸出手,身后溢出的异形被无形的手掌扭曲了躯壳,在半空中强行歪斜成盘旋的形态。
宛如佛陀的光轮一般,漂浮在诅咒师头颅后方。
“极之番,旋涡。”
异形融化消散的瞬间,无色无形的波动冲向海面,那些像活物一样蜂拥着涌动的浪潮与暗流在瞬间碎裂崩散,海水中颜色与周围迥异的部分几乎是刹那间便被蒸发,在水体中徒留一道深不见底的孔洞,而孔洞中央,只留下妙心支离破碎的身体和些许细小的水珠,以及仍然被好端端地保护在水泡中的人质。
“反转术式虽然能治好伤势,但疼痛还是会留下的,既然根本不在意的话,为什么要保护那家伙到这个地步?”
若非女尼及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漩涡的冲击波,搞不好人质真的会被诅咒师一个不小心打死。
利用无下限术式如履平地般行走在水面上的雪发少年,毫不在乎地走向此刻看似虚弱不堪的妙心,似乎完全不担心她的临死反击。
“只是因为,他必须要死在恰当的而已。”
即便已经狼狈至此,但妙心仍是对着靠近自己的少年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短暂凝固了的水墙终于坍塌下来,承载着人质的水泡和女尼也被一并吞没,在水泽中,她的恢复速度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又恢复到完整的人型,只是衣衫已然碎裂不堪。
任由自己也被海浪吞没,但轻易就破水而出的五条安稳无比地站在水上,连衣袖都没有印上哪怕一个水点。
“……并不是有趣到能让人笑出来的战斗吧?”少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妙心一直努力挣扎到了现在,但她完全不是两人对手的事实,早就在一开始就已经被证明了。
被当做玩具一样戏弄,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确实有些奇怪,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吗?
“啊?我笑了吗?”然而,女尼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话语,她甚至露出了些许惊愕与茫然的神色,最后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绽放了笑容,“哎呀,抱歉…只是我的坏习惯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因为,他很喜欢我的笑……所以已经习惯做出那样的表情了。”
少年在她的面前停下,安静地注视着妙心,并未像之前那样动手。
“你说的,应该不是脚下那个家伙吧?”
女尼坦诚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毕竟……他呀,大概连人都算不上吧?虽然是被沿海的渔民们叫做龙神,海神什么的……不过,咒术师们只会把他叫做诅咒………和怪物无异的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渔民们屈服在暴风和巨浪的恐怖之中,认为那是来自海神的怒火,为了平息这可怕的灾难,从海中得到食物,他们献上了人祭。
少女就是为此而被养大的孤儿。
但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觉得绝望,甚至也并不憎恶把自己当做家畜看待的村民们。在她被打扮一新,当做海神的新娘抛入大海的那一天,天空无比晴朗,日光如此和熙。
即将被海水吞没的少女,看到了从水中探出头来的异形,虽然有着犄角,虽然有着鱼鳞和伞鳍,却也长着与人类格外相似的脸孔。
难道是传说中的人鱼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她冲着面目冰冷的异形微笑起来。
有如春日的花朵绽放一般,柔软而美好的笑容,与死亡毫不相称的微笑。
于是,异形伸手托住了那朵飘落的花。
“在术师们看来,会喜欢上怪物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毕竟是完全的敌人呢……尤其,他也不是从人之暗中诞生的诅咒。”
“不过恋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哦?”
少年没有反驳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虽然想说别跟十岁的小孩子倾诉恋爱烦恼什么的,不过,看你的样子,那家伙应该是被祓除了吧。”
“真是不留情的孩子……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已经不在我身边很多年了。”
诅咒总是会被咒术师祓除,不管是什么样的诅咒。即便被当做海神崇拜着,但他又不会真的庇护人类,即便恋人是个生活在海边的渔女,也不意味着咒灵会对其他人手下留情。
“那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第一次浑身是伤,身体也残破不堪,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不想把遗骸留给咒术师之类的话,要求我把他吃掉……”
“亲手杀死恋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我是宁愿和他一起死去的。”
“但是那个家伙呀,竟然说着,自己百年之后又会出生在海里,并不会真正死去那样的话,硬是把他的血肉和心脏塞进了我的嘴里。”
“然后他就在我面前化为了灰烬……虽然他那么说了,但人怎么能活上百年呢?”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相信的,直到几十年过去,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变老为止。”
不知何时,从靠近的白龙上跃下的诅咒师也走上前来,“……八百比丘尼吗,没料到能见到真人啊,确实,记录中吃了人鱼肉的女人,似乎确实是名叫【秋】的一个渔女。”
“阴阳寮的书册吗?他们倒确实有来看过我,因为不会老又不会死的女人很少见吧。”妙心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但是发现我只是不会老和死,其他仍然和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差别之后,就很轻易地把我丢开了。”
“普通的女人会操纵大海吗?”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操纵海的本事,和‘他’完全不能比哦?只是异常拙劣的模仿罢了,那个人啊,可是能在无水的地上瞬间招来泽国,在风暴中掀起海啸的龙神,而我不过是借着曾经吞下的血肉,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摆弄一个小池塘的笨女人罢了。”
夏油杰和五条一并望向妙心的脚下,包裹住男人的水泡,已然落到了凡人无力可及的极幽暗处,连针尖大小的影子都没法再看到了。
在一个咒术师的主场中和对方战斗,最为讨厌的地方就是这里,哪怕比对方强大很多倍,依然会陷入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
“那么,这些过去跟你想要那个男人的性命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确信除非女尼主动投降交出人质,否则没可能在海中跟她比试移动能力的诅咒师只得垂下眼帘,开口搭话,起码还能套点情报。
“……因为,重要的恋人欺骗了我啊?”妙心若无其事地这般说道,“如他所愿的,我等待着,几十年,几百年,一直等待着。”
“但是,从海里重新诞生的怪物,并不是他——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虽然和他一样能够操纵大海,只是技艺有些生疏……但根本一点也不记得我。”
“当然,我也试图与它相处过,很遗憾,那只是让我更加确定,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仅此而已。”
她的恋人在被自己吃掉的那一天,就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徒留她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徘徊。
“没有尽头的漫长生命并不有趣……应该说,非常地,令人疲惫吧?我很累了,所以想要休息,这并不是件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妙心这样说道。
“但是呢……却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我试了很多方法,从高处跳下,放干血液,吞服毒物,坐进柴堆里,甚至试过在饥荒的年代里叫人们吃掉我,但十分遗憾,没有一个方法对我有用。”
这具身体,不管被怎么破坏,始终会恢复到没被伤害的样子。
“最后,我只好去找了诅咒师……她告诉我,之所以我不能死去,只是因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全部都被那个‘诅咒’抓在手里,他对我的执着之深,到了连一丝一毫都不肯让给其他人,甚至连黄泉的女神也不行的程度。”
“其实在身体被彻底破坏的瞬间,我还是会稍稍失去片刻的意识的,那是因为我确实短暂的死去了那么一会儿……然而在我的灵魂落到奈落之底前,就会被他再度抓在手中,塞回强行缝合起来的身体里。”
“所以,我想要死去的话,必须要有另外一个诅咒,来和他抢夺所有权。”
“不需要多么强大,不需要赢过他,只要能稍稍阻碍他那么一会儿……”
“在他有余力来找回我之前,让我顺利地落入黄泉就行了。”
所以必须是对妙心有足够执念的男子,也必须是和妙心一同死去,是否爱恋倒并无所谓,哪怕是憎恶也可以,只要死亡的瞬间能够诞生出诅咒,拖住缠绕在她身上的怨灵的脚步,叫她得以安眠即可。
“这样,你们也能够理解了吧?为何我不愿意把他交出来的理由。”
虽然完全不是两位术者的对手,但依然立于不败之地的女尼平和地看着他们,“即便我不逃走,你们也根本杀不了我哦?不如说,如果能杀的话,我倒是很欢迎。”
“……但是,你也没法在海里死去,必须得去岸上吧?”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精准地戳穿了妙心唯一的弱点,“海中的恢复力太强了,你根本连‘片刻的死亡’都不会有呢。”
“要比持久吗?我们和你大概都能不眠不休地支撑上好几天,但是那个男人……多半三天就会死吧?”
再也笑不下去的妙心无奈地看向诅咒师,“您的同伴,真是个可怕的孩子呢,已经不在乎他的性命了吗?”
“虽然可以把他藏在海里,但只要把你带出海面的话……”诅咒师满不在乎地看着女尼,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应该连三天都不用,马上就会被海水压成肉酱吧?”
面对着一个比一个更心狠手辣的提议,妙心终于张口结舌了。
“……您二位,真是来救他的吗?”
怎么感觉比她还过分的样子。
“都说了只是来借他一用,是你自己不愿意啊?”雪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先说好,再出手的话,就不会停了哦?死了就当他运气不好吧。”
女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么想要带他走的话……来交换如何?”
“哈?”
她笑着看向愣住了的诅咒师和少年。
“如果是伯藏法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如若是您的话,应该不至于像那个男人一般反悔的吧?”
在黑衣僧人的表情古怪起来之前,五条的面孔率先扭曲了。
“因为刚才的态度稍稍温柔了一点,所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说些疯话吗?真遗憾啊,我并没有不打女人的坏习惯。”
连同周围的海水一起,再度被看不见的涡流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妙心,只停顿了片刻,那颗被抛在半空中的,涂满鲜血的头颅便欢笑出声,“哎呀……哎呀呀,是这么回事……”
“妾身并没有夺人所好的意思哦?”瞬息间恢复原状的她被水流簇拥着,宛如舞蹈一般躲避起追击自己的少年的周身的可怕旋涡,两人在仿佛沸腾的海面上跳跃,潜入,又浮出,仿佛是两条人形的游鱼一般巡游着,而女尼即便时不时会被扭曲身体,但仍勉力维持,甚至还有余裕开口说话。
“只是出于同样追寻着死亡之人的情谊而已……妾身还从未见过像伯藏大人那般,双眼始终凝视着虚空,周身的气息如此死寂,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已经身在黄泉般的人……”
“哪怕是妾身,也没有那么强烈地沉浸在‘死亡’之中。”
“而他竟还是活着的这一点,多么叫人吃惊啊……”
她张开嘴巴,似乎还想要对已然气恼非常的少年再说些什么。
但从胸口伸出的手掌阻碍了这一切。
从背后探出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按在妙心的肩头,头顶则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真是的,只是想死这种微小的愿望,您实在应该早点说出来。”
“也不至于叫我们弄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贫僧对‘诅咒’这种东西,其实还算挺擅长处理的哦?”
随着贯穿胸口的手掌的抽离,淡淡的影子浮现女尼的身周,那是一个鱼尾人身,头生犄角的,男人的影子,他紧紧地拥抱着妙心,头颅垂落在她的肩头,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松手的摸样。
然而随着那只手掌的动作,影子终究被从妙心的身躯中缓缓抽离了出来,化为一颗漆黑圆润的魂玉,被诅咒师一口吞下。
分离崩析的身躯再也没有重新愈合的迹象,鲜血汹涌地从女尼的血肉中奔涌而出,染红了她脚下已经不再涌动的碧蓝海水。
“……咦?……什,什么……”愿望实现得过于猝不及防,妙心的面孔上并没有安详或者解脱的神色,她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尚未理解事态变化的错愕。
“如何?很痛吧?”单手托着女尼残躯的诅咒师笑容温和地问道,“眼睛发黑了吗?再过一会儿,你大概就真的死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治疗的术式我还是会一个的。”
但妙心只是微弱地摇摇头。
“啊……妾…妾身似乎是弄错了……您,您并不是……”她艰难地开着口。
“唉,地狱有什么好呢?明明什么都没有嘛……虽然确实是足够安静没错。”诅咒师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只是想要休息的话,应该是个好地方。”
“那……您,您又是为何……”她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显然是从黄泉的彼方归来的男人。
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充满怨愤,也不像是死得心有不甘的样子。
“嘛,因为我有个很麻烦的……嗯……毕竟是百年难得一见嘛,说好绝对不要诅咒我的家伙,竟然叫我了。”
“对咒术师而言,亡者的名字可不是能随便呼唤的东西……不醒过来他肯定要发脾气。”
咒灵操使这样轻声说道。
妙心看着他,淡淡的笑容显得既无奈又赞同。
“…唉…尽是些……只会说麻烦事的…家伙们…”
“还好,起码他倒一次也没有对我撒过谎。”
女尼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张沾满了鲜血,却依然美丽动人的面孔上仍残留浅浅的微笑,仿佛这不过只是春日樱花下,片刻甘美的浅眠。
然而瞬息之间,乌发变得雪白,无数苍老的痕迹攀爬上那张面孔,腐败,化灰,连雪白的骨头也一点点枯黄朽烂,最终只余下飞雪一样的残渣,洒落在鲜红的海水里,被赤与碧交错的水泽吞吃得干干净净。
诅咒师拍拍手,将最后的残片也尽数从衣襟上抖落,便若无其事地起了身,仿佛刚才和妙心亲密交流遗言的根本是另一个人那样。
当他伸出手去,已经换了主人的海流灵巧地将海底深处的一颗水泡送了上来。
“你点的倒霉鬼到货了哦,悟。”
简直像是快递到货了口气,面对再度用熟悉的假笑跟自己说话的诅咒师,停留在几步之外的少年表情微妙极了,怒气的痕迹似乎尚未完全从五条的脸上褪去,但他看上去又似乎有些奇怪的高兴,眼底还残留着喜悦的光。
“真是的,你都在跟外人说些什么啊。”
他小声地咕哝着。
“只是普通地拒绝搭讪而已。”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我的男朋友还挺容易闹别扭的。”不管是几岁的那个。
“……别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消气。”
“是是,您说得是。”
安心地松了口气的咒灵操使,笑着摆出了投降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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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38
第三天早晨的太阳升起的时候,邻镇上的人们都看到了,据说被恶鬼掳走的地主家次子独自一人,哭哭啼啼地行走在街道上,光着脚,头发散乱,一副悲伤极了的模样。
于是便有人上去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秋子放我回来了……”他这样说道,“本来她是要将我带走的,因为我们明明约好了要去殉情,然而我却在跳下悬崖之后未能死去,被人救了回来,让她独自去了黄泉。”
“所以她来接我走……我一开始确实畏惧于看到她的面容,若是和传说中的黄泉女神那样,腐烂败坏的话,我一定也会害怕到逃走吧!”
“但月下的她看上去和生者无异,多么美丽啊!于是,我不顾法师的劝阻,自己跟着她走了……但和阿秋在三途河边行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却始终无法渡过去,所以她便知道了,我已经是个没有了死志的人。”
“若是其他的女子,多半要破口大骂,顺带强行将人丢进河中吧!但阿秋只是叹了口气,料到我多半会如此,原谅了我,独自离去了,叫我好好回家来……呜呜呜……再也见不到阿秋了啊!!今世与来生,都不能再相见了啊!”
说完,次子五郎便继续哭哭啼啼地往家的方向走,但没什么人再同情他了。
人们唏嘘于那个女子的死亡与温婉大度,偶尔也有笑着骂男人没用的,因为事情的结局也不算坏事,很快变成了一桩有趣的逸闻在乡间传播起来。
而地主家所谓的‘法师伙同强盗绑架了次子’的状告,自然在五郎回家之后就灰溜溜地撤了回来,还被官府责骂为无事诬告,罚了一笔钱。
被好好请出牢房的黑衣法师并没有谁来迎接,若无其事地独自走回了山上,谁也没发现他脚下几乎看不到影子的事情。看着与法师长相一模一样的式神在跨入寺庙的范围后就化为一张薄薄的人形剪纸,无论是蒿叶还是几个聚过来看热闹的孩子都稀奇地睁大了眼睛。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术法真是厉害啊……”女药师感叹着说道。
“只是最简单的障眼法啦,学过一点咒术的术师都能看出来,其实意外地没用哦?碰到一点点水就会消失,雨天,早上起雾的时候,晚上落露水的时候,全部都没法用……”作为熟知内情的人,巫女葵毫不留情地吐槽到,“通常也就用来哄骗一下普通人,一般主要用来在帘子后面假装自己,而不是外出。”
“咦?难道阿葵也会吗?”蒿叶惊讶地问道。
“会啊。”巫女有点尴尬地点头,“但我手艺不行。”
“……唉?”
“人胜剪歪了就会跟本人不像……”阿葵无奈地说道,“要一口气剪好很难的!我们哪里有这个闲钱买那么多纸来练习啦!但又必须是亲自剪出来的才能施术。”所以她学会之后就没再用过这门术法。
“确实是挺没用的术。”路过的雪发少年也加入进来,“碰一下就会消散,风大一点也要消散,火和水都是天敌,别说我的眼睛了,摄像机和手机都能让它显形,只能骗过普通人的眼睛。”
女药师和巫女都识趣地没去问什么是手机和摄像机。
反正这种听不懂的名词偶尔就会从少年的嘴里蹦出来,追问的话只会得到现在还没有,过很久才会有人造出来之类的,一听就极为敷衍的回答,久而久之她们就当这是术师们的秘传,懒得再问。
“法师大人呢?”
“在做饭。”少年理所当然地回答到。
蒿叶和阿葵都垂下眼帘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干嘛,你们的表情有点讨厌耶。”
“……虽然早就知道,阿悟你不是法师大人的侍童了……但果然,总觉得法师大人有点辛苦呢……”蒿叶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你们两个也不是没钱,雇个干杂活的仆人也不难吧?”阿葵也这样说道,“能力低微的术师也不算特别罕见,法师大人可是位特级术师耶!就算是侍奉你的人,也别老是让他像是个打杂的仆从似的……”
“杂活都是指使咒灵在干,雇仆人我倒是提过,但那家伙讨厌普通人。”少年撇撇嘴,“煮饭是另一回事,谁让外面的饭菜那么难吃。而且他也不是侍奉我的人啦,都说了是婚约对象了。”
未婚妻下厨给丈夫做饭,哪怕是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但这种常见放在这两个人身上就格外违和。
应该不是性别的缘故,蒿叶和阿葵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达成了共识。
毕竟以他们两人的言行风范,谁都离妻子这个词大概有好几里地那么远。
“别老是在这种小事上啰嗦,葵的咒术现在也没太多需要修行的了,很快我跟狐狸就要出发,你们两个做好决定了吗?”五条不大高兴地问道。
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是有原因的。
虽然庵庙里的女尼和孩子们仍然在等待妙心法师的归来,但他们四人都知道,那位庵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这座寺庙,她提前购买回来的粮食和在屋舍里暗中留下的钱财,其实也都表明了这一点。
女尼们可能有所猜测,不过因为诅咒师用咒灵操纵了五郎的记忆,让他把妙心法师的存在忘得干干净净,那条传播开来的逸闻里,也完全不存在女尼的丝毫痕迹,导致她们以为妙心可能是回家嫁人去了,并没有往她已经死去这个方向思考。
蒿叶和葵因此改变了主意。
她们想要留在这座庵庙里,和女尼们一起照顾那些孤儿,起码也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再离开。庙里的女尼虽然也有年纪大的,但其实都是些没什么见识,无依无靠的女子,以前全靠妙心是位不为人知的诅咒师才好好保存下了这座庵庙。
一旦没了庇护,她们的未来显然会变得极为艰难。
这也许并不是坏事。
京都的阴阳寮虽然对葵来说会是个勉强能够依靠的地方,但那儿的人情世故过于复杂,并不合适性格天真烂漫的巫女。而药师蒿叶只是一介与咒术无关的普通人,有时候即便葵受到了苛待,她多半也帮不上忙,甚至可能都不会知晓发生了什么。
“这个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阿葵笑着说道。
“不去了?”
巫女点点头。
“这里挺好的,旁边就是镇子,寺庙又在山上,没有闲人会来,平时练习咒术也不算麻烦,而且附近的人们也很信服阿蒿的医术。”
“阴阳寮应该还会再来找你吧,没问题吗?”京都的疫情听说也缓解了一些,显然,巫女的血派上了很大的用处。
“现在只要放血就可以,比以前好很多啦,实在不行,让他们再抓个疫鬼过来。”阿葵这样笑嘻嘻地说道,“战斗可不是我的长处呀。”
“没错,要记住是他们在求你,不是你在逼迫他们喝自己的血。”少年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姿态适当放高一点反而更好。”
既然不必再护送两个少女前往京都,诅咒师和少年的路线便又重新更改了一番,直接向着距离最近的海边城镇出发。
下一处记载的地点,是座极为偏僻的海岛,因为有龙神白的缘故,他们得以免于雇佣船只,但路途过于遥远,直接乘坐龙神飞过去的话,可能需要好几天。在龙背上度过一整天的滋味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五条都没有回味的想法,所以两人选择先慢慢走到海港,再坐着龙出海。
反正都拖延了一年多,也不差这点时间。
自从得到龙神之后,两人纯靠步行赶路的时间就变得非常稀少了,哪怕是之前和药师们的队伍共同行动的时候,也大多都坐着马车,因此五条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旅行的乐趣。
因为是出远门,如今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的少年就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袴裤,但赶路的时候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悠哉模样,好似不过是出门散心。法师依然背着行李,但光凭他醒目的身高和显眼的黑袍,就足够让路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以前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经常叫沿途的旅客盯着看个没完,而随着少年的年岁渐长,留长的头发和更鲜明出色的容貌,驻足围观的人数始终只增不减。
烦不胜烦的两人干脆专挑没人的小路行走。
小路上虽然不至于被人围观,但难免就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麻烦,比如此刻道路中央那团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
五条很有兴致地绕着转了一圈,从毛皮的起伏确定对方是睡着了,他凑过去嗅嗅,还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和果木香气。
“喂,狐狸,快来看,是你醉倒在路边的同类哦!”少年兴高采烈地说道。
“……”诅咒师很想辩解自己是人,不过自从五条知道他们未来的关系之后,就跟他解释过这个有趣误会,六眼当然能看出夏油杰的物种,自然也能看出当初的狐耳和尾巴都是源于术式的玩笑,但谁让某人不肯说名字呢?
所以少年一开始就只是故意那么叫的而已。
“当没看到就行。”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正常人也不该看到它,反正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放着不管也没事。”会在无人的荒郊野外醉倒,显然只是无害的小妖精罢了。
“唉,但是偷喝酒的狐狸很少见嘛……”五条说着,用脚尖轻轻踩了踩那团软绵绵的东西。
“唧!好痛!谁踩我!”躺倒在路边的醉鬼狐狸叫了起来。
竟然还会说话。
这下诅咒师也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打量起地上瘫成一片的胖狐狸。
干了坏事的少年一点不心虚,甚至笑嘻嘻地蹲下身,“啊,原来地上有人吗?真是抱歉啊,我眼睛不太好,所以踩到你了。”
由于蒙着布条,他装起瞎子的架势自然极了。
醉眼朦胧的狐狸只看到了靠近自己的那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面孔,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身后那片黑影的小妖怪立刻放轻了音调,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看不见的话也不能怪你……道,道歉的话就原谅了!”
“唉?要怎么道歉呀?说对不起就好了吗?”看着狐狸一脸羞羞答答的样子,为了不爆笑出声,五条忍耐得十分辛苦。
“抱,抱一下……那个,摸摸……头发!”它大概是很想说摸摸毛,但显然,人类不会有毛,只得艰难地换成了头发。
并不讨厌动物的少年从善如流地将它从地上抱起来,搭在肩头把那身绒毛愉快地摸了个够,其实光看他的动作,就能明白自己早就已经露陷,可惜醉鬼狐狸并没有那份理智。
“这样就可以了吗?”五条的问话声里全是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嗯,那个……能,能亲一下就最好了!”
被摸得尾巴乱甩的醉狐,得寸进尺地说道。
然后它就被一把抓住脖子上的那块肉,直接提上了半空。
“悟,午餐想吃什么?”诅咒师淡淡地问道,“肉应该是很够的,喝了这么多酒的话,连腌制的步骤都可以省略了呢。”
再也忍不下去的少年,非常大声地爆笑了出来,只留下终于清醒过来的狐妖,在诅咒师的手掌上瑟瑟发抖。
“哎呀,狐狸,你真的应该跟它学学哦?连路边的醉鬼都比你大胆耶!”
“……别闹,悟。”
“噗嗤,那可不行,我已经答应了要道歉的……嗯,所以我现在必须亲一下狐狸才行~那么,我要亲哪只狐狸呢?”
诅咒师一言难尽地望向少年,但五条只是笑嘻嘻地比划着他和手上的那只狐妖。
于是,刚才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用什么样的障眼法,才能让自己从一个法师手上脱身的小狐妖,目瞪口呆地看到高大的黑衣僧人头顶冒出了跟它相差无几的耳朵。
不,毛色上比它漂亮得多,僧袍下面露出的狐尾也十分豪华的样子。
看着银发的美少年窃笑着亲了一下俯下身来的,僧人的脸颊,瞬间失恋的小狐狸咽呜了一声,从顺势松开了指头的大前辈(???)手上窜下来,嘤嘤嘤地钻进树林里跑远了。
“欺负小妖怪就这么有趣吗?”
“非常好玩哦!跟糊弄傻瓜们一样好玩!”虽然隔着布条,但诅咒师依然能想象出五条睁大了眼睛,一双六眼亮闪闪地,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坏心眼的摸样。
夏油杰顿时就懂了为何当年跟京都校比试的时候,御三家的同辈们明知道打不过,依然会同仇敌忾非常默契地全数攻击五条的理由。
这仇恨值拉得也太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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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39
海对咒术师们而言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岛国,这个国家的城市与海的距离总是十分暧昧,即便远在内陆的地方,稍稍登高一些,便能看到地平线的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绀青之色。
最先感受到的,是裹挟在海风中的浓厚咸味。
接着,耳畔开始听到若有若无的浪潮之声。
最后,跨过脚下的山峰,就能看到囊括了整个世界的青碧天空,以及倒映着天空,几乎无法分别出界限的辽阔海洋。
本该如此。
少年稍稍扯松布条,无奈地看向笼罩了目所能及的一切的灰白浓雾,再度叹了口气。
“……感觉一整天都没法散掉的样子。”
“这个季节,海边大雾算是常事。”诅咒师倒不以为意,古代的旅行时常会碰上意外,两三年下来,他对此已经十分习惯,天气不好而造成的延误甚至算得上普通,导致他根本生不出什么感想。
大雾天显然不合适出海,即便他们能飞上天也不行,毕竟寻找岛屿仍然得依靠眼力。哪怕五条的六眼不受雾气的影响,但六眼的视界只是比普通的眼睛略微大一些罢了,距离太远少年一样会看不清。而且高空的水雾比地上更讨厌,五条拒绝在天上被湿漉漉地冻个半死。
无论在什么年代,晴朗的天气对远行都十分重要。
沿着脚下的道路慢慢前进,浓雾深处渐渐显出些许深色的轮廓来,依稀能看到高耸的城楼和在风中摇晃的,灯笼的火光,还能听到悠远的钟声。
遇到浓雾的时候,无法看到太阳的富庶城镇常用钟声来为民众们报时和通报位置。
听完六声钟响,少年耸耸肩,“都已经午时了吗?难怪肚子饿了。”
“垫肚子的点心还有一些。”身后的诅咒师这样说道,“吃完再买,这座城很繁华,商铺里的东西应该会很多,反正都已经决定要留宿了,再借个厨房也没什么关系。”
“算了,反正马上就要进城,直接找家料亭吃饭吧,海边起码有鱼嘛。”
徒步旅行了好几天,少年已经尝够了各种山林里的野味,开始怀念起清淡鲜美的诸多海产。
入城的人比他们预料中更多一些,明明是大雾天气,但城门口依然聚集了很多等候的平民。幸而队伍前进的速度的还算快,没有等太久就轮到了诅咒师和少年。
两人的样貌始终十分醒目,无论是身高比穿着盔甲的士兵都高出一个脑袋的黑衣云游僧,还是一头白发,脸庞比少女更秀丽的蒙眼少年,都让周围的村民和小商贩小声议论了好一阵。但这也有些好处,起码守门的士兵随便一看就挥手放行,他们的外形和墙上通缉令里的逃犯们没有任何共同点,根本没有详查的必要。
之前少年格外在意背上通缉令一事,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有城门的小镇上最多是被店家认出来,不敢卖东西给你,到了大城,很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算能趁着天黑翻墙,也有几率被认出来之后遭遇全城追捕,总之,会非常的麻烦。
虽然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大雾里,但随处可见的,高高挂起的澄黄灯火照亮了一片灰白的湿冷世界,街道上小商贩的吆喝声,行人们的各色衣衫和沸腾的人声,让少年感受到了久违的热闹与勃勃生气。
“人意外地多呢。”五条稍稍感概了一句,接着就像是回想起什么那样,伸手抓住了诅咒师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差点忘记了,得让你牵着我走才行。”
其实就算直接那么走过去,人们会留意的也只有少年的面孔,未必来得及想起他应该看不见的事实。但咒灵操使已经懒得为少年的诸多出格言行叹气,甚至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五条衣袖下的手掌。
少年隐藏在布条下的空色眼瞳惊讶地睁大了片刻。
仿佛他的眼睛也能看穿织物那样,诅咒师小声地开口辩解,“……猴子太多了。”说完这个,他就闭上了嘴巴,牵着少年慢慢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寻到一家小巷深处的安静料亭,进去点了饭菜便从容地坐下,摆出一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五条全程没有任何动作,极为乖巧地任由咒灵操使带着自己前行,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打趣的话语。但对他再熟悉不过的夏油杰,始终能感受到后背上那束来自某人的灼灼目光。
迟到的午餐还算令人满意,新鲜的烤鱼和昆布熬煮的味噌汤很好地抚慰了诅咒师和少年饥饿的肠胃,口感干涩的糙米团子在热汤和油脂的衬托下,也变得美味起来。
反正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做,饱餐了一顿的两人本想在料亭休息一阵,等被浓雾沾湿的衣衫变干了再外出寻找过夜的宿屋,但原本热闹的街道上突然响起突兀的铛铛声。店里的客人们纷纷为那声音交头接耳起来,老板和伙计却一副见怪不怪的冷淡模样。
马上,一个穿着伴缠的鳶工便跨进料亭的大门,“不是大火,只是对街的灯笼柱烧起来了,正在灭火呢,别过碍事。”说完这些,他便又匆匆跑了去出,多半是去通知其他的店铺。
知道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意外后,伙计们便又若无其事地工作起来,而客人们也继续恢复了方才各自用餐的状态,不再互相问询个没完,只有少数吃完了饭的,好奇心旺盛的人,拉着友人走出门去看热闹。
诅咒师对普通人的事务并不感兴趣,但被少年稍稍扯了几下衣袖之后,僧人也只得皱着眉头牵起五条的手,带着他慢慢绕过聚集起来的人群,在远处打量隔壁街道上正熟练地用长竹竿和铁钩割断燃烧的灯笼,好叫它们落到地上,再盖上沙子扑灭的鳶工们。
有几个甚至灵巧地爬上了屋顶,用水桶将附近的茅草屋顶努力浇湿,免得火源扩散。
“古代的消防队真不容易呢。”少年轻轻拉开布条,盯住半空中一片飘飘然飞开的碎纸片,它燃烧得并不明显,只在边缘有着淡淡的暗红色,此刻的天空中又充斥着浓重的灰白色雾气,所以一时间,竟没人留意到。
无声无息地,纸片突兀地飞快旋转起来,随即噗地一声消失在了半空,但人们都关注着燃烧的灯笼,谁也没有注意它。
黑衣的僧人淡淡看了少年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替他将松散的布条重新绑好。
“总觉得今天的狐狸格外体贴。”五条轻笑着说道,“但又没发生什么好事,难道是我不知道的节日之类的?”
“……马上是大雪的日子了。”诅咒师这样说道。
“嗯?节分吗?这种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吧……”少年本想这样说,但他随即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似乎就是在大雪的那几天,此时的日本使用的仍是来自海对岸的宣明历,和未来世界通用的新历有一定的差异,日期上的对照是需要推算的。
去年的冬天他主要忙着养病,后来又专注在治疫上,日子过得飞快,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春天,完全忘记了生日的事情。
而更早之前,诅咒师对他隐瞒颇多,光是取得信任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也不好轻易表示两人熟识到了连生日这种日子都能牢记的程度。
没有举办过生日会的时间,竟然快要满四年了,若是让五条家的人们听到一定会十分惊讶吧?但少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甚至一次也没有怀念过。所谓的诞辰,不过是举办一场沉闷的宴会,邀请一些压根不想见到的人,和他们陆续说话,收到一些根本不会打开的礼物。
五条只觉得麻烦,还不如老妈亲手给他做的奶油蛋糕有价值。
啊,这么说起来,就稍稍有点想念了。
好歹是缺席了四年的鲜奶油。
蛋糕的话,某只狐狸很努力地做出了替代品,虽然口感欠佳味道一般,不过能在古代做出来也算非常厉害了。
“要做蛋糕吗?”少年语调轻快地说道,“还是就简单庆贺一下?”毕竟一旦找到了海岛,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能回到现代,去蛋糕店购买显然更加方便。
整理完布带的手指从五条的脸颊上轻轻拂过,将沾染了水雾的,有些散乱的白银发丝仔细塞回耳后,诅咒师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五条悟年少稚嫩的身姿。
那是以往的自己也不曾见过的景象。
脸上带着笑意,姿态闲适地任由他驻足观看的银发少年,让夏油杰不由得生出了一份身在梦中的恍惚感。
“雾会持续好几天。”他忍不住这样说道,“……就在城里多停留一阵子吧。”
“好啊。”六眼的咒术师不以为意地点了头,“靠脚走了快半个月,我也有点累了,好好休息几天再出发吧,反正海岛又不会跑掉。”
“说起来,城里有没有荞麦面卖呢?”少年哼着还算喜欢的游戏里的BGM的曲调,这样问道,“算了,实在没有的话,就自己做吧。”
“……现在是冬天。”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呀,想吃的话,跟季节可没有什么关系哦?顺便,蛋糕的材料不要再用鸟蛋了……鸡蛋应该还是有的吧?”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将那条仍在忙着收拾善后的纷乱街道抛在身后,慢慢向售卖商品的大街走去,直到有什么人将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为止。
少年和诅咒师不约而同地看了回去。
重重叠叠的人群阻碍了咒灵操使的视线,因此他轻轻向少年偏了偏头。
“诅咒吗?”
“不,只是个女人,似乎是刚才看到我用术式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啊,跑掉了,胆子真小呢。”
“那才是猴子们的正常反应。”夏油杰轻笑了一声,“非传承的术师并没有这么常见。”
“之前我一直以为诅咒师到处都是哦?毕竟每个月都能碰上。”
“这种误解还算了吧。”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
虽然,咒术师到处都是的世界,他其实还挺想看到的。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给两人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家位置还算僻静的宿屋,定了房间之后就放下行李,在里面休息起来。
盖在头顶的外衣被雾气打湿,变得沉重而冰冷,但阿七仍得好好披着它,避免露出自己的面孔来。她将怀里用油纸包裹的书卷再度整理了一番,继续匆忙地向着城主的府邸跑去。方才路上偶遇的火灾已经耽搁了少女不少时间,若不能在申时之前回去,哪怕今天是她的休日,女官也要责备她的散漫。
阿七是城主府邸中的一名侍女,侍奉着这座城的公主,或者说,公主之一吧。毕竟城主并不止一位女儿,不过其他娘家有权有势的公主都已经找了好人家,纷纷出嫁,唯有母亲不过是个武士家女儿的小公主至今还没有着落。
但她并不愁嫁,因为这位公主的美貌堪称远近驰名,不止一位大名向她送来过礼物,而城主也正打算从这些人里挑选出公主的丈夫。
最迟到明年的春天,大概就能决定了。
到时候,阿七必定也会和公主一起,离开这座如同故乡一样的城,去往遥远的彼方。
总算在府邸大门落锁之前成功跨入门槛的少女,转身回望背后的繁华街道,浓雾中的行人们如潮水一般来来往往,陆续点亮的灯盏放出朦胧昏黄的光芒,在灰白色的雾气里照出诸多屋檐和楼坊的剪影。
那个人就在其中。
少女心想,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只需花费短短的半个早上,这座城并没有多么宽广,但为何她再也没有与对方相遇呢?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在寻找了。
不过,虽然方才的火灾之中也没有找到人,但偶然看到的黑衣僧人和少年却十分奇妙……阿七注意到了那张消失在半空的灯笼纸。
到底是如何才能做到那样的?莫非是具备法力的修验者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思考着许多毫不相关的事情,年轻的侍女缓缓走入宅邸深处,盖在头顶的外裳也终于被取下,露出少女还算秀气,但在侧脸却十分明显的烧伤痕迹来。
“喂,阿七,怎么才回来,公主都在找你了。”路过的仆妇冲她喊了一声。
“啊,是!这就去!”侍女收拢了湿透的外裳,脚步轻巧地跳上回廊。
“不要在回廊上跑,又想被骂吗?”
“知道了!”
她那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纸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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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
(砂)
40
越过了数道回廊,和不止一位正在忙碌的侍女擦身而过,阿七总算平稳地到达了公主闺房的门前,小心地让气息平稳下来,整理一番衣衫和有些散乱的发丝,年轻的侍女这才跪在纸门前,姿态端庄地推开了它。
“……公主,我回来了。”
“哎呀,阿七!”正在由侍女为其梳妆的妙龄少女惊喜地转过身来,“买到了吗?”
“是的!幸不辱命。”阿七将怀中的油纸包拿了出来,这下不止是公主,连其他方才还皱着眉的侍女们也重新露出了笑脸。
称它为书卷大概算是种僭越,因为油纸包中的,不过是本数十张纸质糟糕的画片简陋地用线绳钉起来的画册罢了。也不是什么美妙的名作,而是市井小民们用来打发时间的浮世绘图,袒露身体的女人,言行放浪的武士,并不存在世间的鬼神,诸多难登大雅之堂的事物尽在其中。有些当下时兴的歌舞伎戏,也时常会被贫穷的浮世绘画师画成小册售卖,在民间十分受欢迎。
阿七买回来的并非常见的舞女阿国浮世绘图,而是更少见的,绘制着尽是美貌少年装扮女形的若众歌舞伎的浮世绘。
男人喜欢美女,女人热爱俊男,追逐美丽之人是人的天性,这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侍女们很快和公主一起笑嘻嘻地欣赏起画册中的美少年来,再没什么人去计较阿七的晚归,甚至有几个选中了图册里喜欢的画片,央求着阿七帮她重绘一张。
作为地位最低的侍女,阿七当然只能点头,不过她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抵触。
公主的侍女其实是个很受欢迎的工作,本来像她这样破相的女孩本来是没有机会竞争的,但是,阿七有一个其他侍女不具备的长处——她识字,不仅识字,还能够书写和绘画,画画的技艺甚至能和热门的浮世绘画师一较长短。
因为她早年去世的父亲,便是一位有名的浮世绘画师,从小耳濡目染的女儿便也学会了文字和绘画,只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也没有剧团会找她画画,这份技艺最终便只能当做爱好深藏了起来。
公主当然也是识字的,毕竟公家的女子不擅长和歌可是会被笑话的,但因为平日不怎么勤快习字的缘故,她的书写有些糟糕,因此给诸位追求者回信的时候,时常要依赖笔画优美阿七代为书写。若是遇到根本不感兴趣的追求者,那更是连回信的和歌都会一并交给阿七。
擅长笔墨的侍女对一位公主而言可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毕竟只有记载在纸面上的文字和言语是外界了解公主的唯一方式,精通和歌的贵族女子,即便容貌欠佳也能成功营造出一位美女。虽然天生美貌的金盏公主并没有这份需要,但一位不识风雅的女子即便容貌出色,也难以长久赢得丈夫的宠爱,所以她对阿七还是十分看重的。
少女也为自己的长处自豪,她甚至还喜欢着这份并无大用的爱好。
夜间,公主入睡之后,侍女们也纷纷去休息,晚归的阿七日常负责守夜这份既辛苦又没什么油水的活,但她并不介意,甚至很高兴能就着屋内的夜灯绘制买回来的画片。对面容有损的阿七来说,白日里去和其他人交往的工作才叫她更加疲惫,因为人们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打转。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大家都闭上了眼睛的时刻,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
没有人看她,没有人会对她出路饱含深意的笑容,而在那盏小小的,澄黄而温暖的孤灯之下,由图画和文字构筑的华丽世界等待着阿七。
白日里不过是个小小侍女的她,在夜晚便可成神。
从她的笔尖之下诞生了各色的美人,无数高大英俊的武士,华丽的城池与丰饶的大地,军队的旗帜在山头飘荡。呼吸成风,墨滴成浪,神山富士和辽阔无垠的大海,海浪中小小的渔船与天空飞翔的龙神。平淡无奇的纸面,轻易地造出了一片远比被重重纸门和屏风拱卫起来的狭小房间广阔得多的天地。
画完了前辈们想要的画片,阿七迟疑着,在最后的一张白纸上绘出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屋舍,和在屋舍边被火焰惊吓到的纤弱少女,厚厚地外裳笼罩着她,但仍露出了那张略带缺憾的面孔。
而一位穿着伴缠衣服的高大青年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是唯一一个,在看到她的脸孔之后,依然能对她温柔微笑的年轻人,明明是夜晚,万物朦胧的时刻,但对方的眼瞳在火焰的照耀下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漆黑的头发被映照成了华丽的金红色,连那身陈旧的伴缠衣服,看上去都像铠甲般的英武。
然而,他们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罢了,侍女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阿七仍然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青年,哪怕他只是个地位很低的鳶工,每日的工钱还不够买下几张她随手写画的纸张。
如果能够再见面就好了,然后,就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吧。
接着,也许便能在休日的时候相约于月下的街头,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
他会不会再对自己笑呢?那只粗糙的手掌是否依然那么暖和,能够驱散自己肩头常年凝固的,来自夜晚的清冷寒气?
阿七不知道自己所祈愿的一切是否会成真,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只会坐在书案前傻笑空想的话,多半就不会发生任何事。
因此,年轻的侍女开始频繁地从府邸外出,即便这是她从前最为讨厌的事情。
但她只敢在偏僻的小路上盖着外裳安静地行走,去询问陌生的行人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别说阿七对心上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根本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问。
她最初试着在鳶工们的驻地外停留,虽然费力张望,但来往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声音粗鄙的男人,甚至好几次差点冲撞到她,试图掀起阿七的外衣看看到底是谁的女人。被惊吓了的侍女因此不敢再靠近那些驻地,她能够寻觅的场所更加狭小了,最终,少女在一处失火的屋舍外看到了忙碌的鳶工们。
奔跑呼喊着的男人们完全变了个样子,不再嬉笑怒骂着调戏女人,踹倒瘦弱的路人,而是训练有序地传递水桶,挥舞竹竿和磨亮的铁钩,将熊熊燃烧的屋顶勾下,免得过于旺盛的火焰被风吹向隔壁尚未着火的建筑。
湿淋淋的布料包裹在健壮的身躯上,勇武的男人跨过火焰,从里面救出屋主的财物,或者深陷在火焰中的孩童与老人,偶尔也有不幸未能逃出屋内的女子。
和那些腰间佩剑,总是面目森冷的看着平民们的武士相比,这些不惧火焰的鳶工们是多么的夺人心目啊。
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是其中一员,侍女便看得更加入迷了。
阿七站在许多围观的人们中间,就那样痴痴地驻足观赏了许久,许久,直到火焰熄灭,漆黑屋梁上的最后一道硝烟也在水和沙的交织下被掩盖为止。
这才发现夜幕已经低垂的阿七,不得不迈动僵硬的小腿,拼命跑回府邸。
那次她被骂得很惨,不过侍女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她找到了新的爱好,除开在夜晚的灯下书写和绘画之外,阿七渐渐着迷于围观火灾。
只要是外出的日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热烈地期盼着耳边能响起动听的铛铛声。侍女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嗜好,因此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阿七毕竟是个居住在深宅内院的侍女,每月能够外出的日子也是有数的,想要在那样的时刻刚好遇到火灾,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哪怕过了两三年,她见过的火情也能用一只手数过来。这还是因为海边的城镇风大,灯笼总会被风吹坏,经常出现火灾的缘故。
对此,除开感到遗憾之外,阿七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光明正大地白日外出,便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休日之后的第二天,雾气依然笼罩着城镇,是与以往沉闷的日子别无二致的日常。内宅女眷们的娱乐很少,更换漂亮的衣衫,吟哦美妙的和歌,欣赏院落里盛开的花,雨水从瓦片上滴落的景致,和侍女们唠叨府邸里的诸多琐事,打听一些街上的传闻,看看外面买回来的画片,便已经是她们能够得到的全部了。
负责守夜的阿七早上能够回房间小睡一会儿,中午之后才是正是开始当值的时间。
不过等她来到闺房,昨日还因为雾气弥漫,无法到外廊上欣赏花园景色的公主一扫沉闷之色,那张天人般的面孔喜意盈盈地看着大家。
“发生了什么好事?”阿七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看!”金盏公主文雅地举起被宽大的衣袖遮蔽的纤细手掌,那双雪白柔软,仿佛用栀子花做成的,偶人一样漂亮的手掌中,栖息着一只毛色艳丽的翠色雀鸟,只在细小如墨豆的眼眶周围有一圈雪白的绒毛。
“哎呀!是相思鸟!”阿七小声惊呼。
雀鸟的脚掌上绑缚着漂亮的丝缎,另一头牵在公主的手指上,这样,它便无法轻易飞走,只得任由少女用手随意把玩。
“是山木大人送来的!因为这几日雾气很大,怕公主觉得无聊,便亲手去捉了一只相思鸟来给公主解闷!”
“真是的,多么淘气的人啊!他都是一位武士了,不再是能和我在廊下玩球的年纪了啊!”金盏公主无奈地叹气,虽然这样说,但谁都能看出她从眉眼之间溢出的欢喜与情意。
武士山木也是城主的家臣之一,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若不是他始终没能成功建立让城主刮目相看的功业,公主肯定早早就出嫁了,也不至于拖延到快十六七岁。
可惜如今并没有什么战事,这座海边的大城和周围的大名们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家族全都血脉相连,时常会将出色的孩子送来当养子,或者将女儿远嫁过去,代代如此相交,很少有什么矛盾需要付诸于武力的。
因此金盏与山木注定有缘无分,即便如此,在出嫁之前,这份无缘的恋情也是她仅有的珍贵宝物,侍女们全都暗中支持着公主,将两人交往的事实隐瞒了下来。
阿七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不如说,正是由于见证了公主和武士之间多年缠绵的美好恋情,侍女才对所谓的情爱抱有了向往。
她原本是厌恶旁人的性格,会看着她的脸说闲话的女孩和妇人们固然可恶,但她们也只是说说罢了,跟那些时常用更下流的眼神凝视自己,甚至偶尔过来动手动脚的男仆们相比,女性怎么都更可亲一些,因此以前的阿七对男子是毫无兴趣的。
直到她见到公主收到山木的和歌之后,所展露出的,无比美丽的笑颜为止。
那是哪怕大名们送来了无数珍贵的礼物,华美的布料和闪闪发光的宝石在房间里堆成了小山,都依然面色郁郁的公主,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情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吗?阿七好奇地想着。
山木是个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武士,每日埋头习武,几乎从不涉足男人们常去的花街柳巷,也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偶尔还经常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叫他的仆从一通好找。周围的同僚们都说他是个怪人,只有公主的侍女们知道,他时常消失是因为躲到了树顶,为了在繁茂的枝叶之间,和楼阁上佯装赏景抚琴的公主遥遥相望罢了。
系在新鲜花枝上的和歌每到恰当的时节便会被悄悄放在露台上,时常也会有新奇有趣的礼物一同放置在旁边。
大多不是些贵重的物品,像是初夏的第一盆朝颜,雕琢成公主名字摸样的精致发钗,或者像这次那样,活捉的小鸟之类的礼物。但它们全都是山木亲手种植,或者亲手雕刻和捕捉的,明明是个武士,却愿意像个匠人那样为公主学着种植花木,雕琢发钗,甚至去山林中捕捉鸟儿。
城主身边的武士们,大多自持身份,不要说是为公主做这些事情,哪怕是叫他们自己倒个酒,有些人都要为此发脾气。
因此山木对公主的情意实在是再真切也没有了,连最铁石心肠的女官长都为此动容,假装自己从未见过露台上的那些小小花枝和绑缚其上的书信。
阿七也同样为这份恋情打动,经常给公主绘制一些如鹊桥相会,辉夜从月中落回地上等等,诸如此类的,原本断绝的恋情能够重续的浮世绘,结果不止是公主,连侍女们都对她的画作如痴如醉,也没什么人计较她经常外出的事情了,甚至还会看在画作的份上,将自己的休日轮换给阿七,让她能够多出门采风几日。
采风之说当然只是托词。
年轻的侍女画师不过是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漫步,等待着象征火灾的铜锣响起的时刻,好去那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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