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六孤
(砂)
41
年轻侍女艰难地迈出细碎的脚步,冬日的厚重衣衫重重包裹着身体,虽然带来了温暖,却也叫人难以行动自如。
她抬头张望天空,远处的浓雾里隐约能见到跳动的金红色,那份充满生气的跃动感,阿七是不会认错的。即便没有听到铜锣声,即便因为浓雾而无法看到升起的黑烟,侍女也能确信,那不会是染了色的灯笼。
只有火焰正自由地肆虐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叫人炫目的赤金色。
可惜,和能够容纳天空的眼睛相比,人的双脚却是如此迟缓无能的存在。
当阿七好不容易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没了热闹可看的人群正三三两两的散去,不再那么紧张的鳶工们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有的还在收拾火场的残骸,领头人则正跟屋子的主人索要工钱。
侍女先是草草扫视了一遍那些男人们被烟雾熏黑的面孔,确定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并不在其中,再看看漆黑的屋梁上飘起的,最后一道烟尘,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正当她扫兴地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询问的话语声。
“……是阿七吗?”
侍女不由得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的妇人,面容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记得到底在何处见过。
“那个……”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不打招呼,算是相当失礼的举动,可阿七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哎呀,你肯定已经不记得我啦!”妇人似乎并没有介意,笑着这样说道,“毕竟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咦?”侍女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七岁,还是八岁?被城主家收留之前,你就是在我们这些邻居家里轮流住的……唉,若不是那场火灾,想必你还好好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对小时候的事情,阿七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但父亲是个有名的画师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也正因为如此,父母去世之后,她才能被惋惜画师之死的城主收留,虽然做的是仆人的工作,也比流落在外独自求生要好很多,因此阿七还是十分感激城主和公主的。
“当初小小的你也长成姑娘啦……”,妇人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外裳下少女的侧脸之后就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唉呀,真是的,我在这站着干什么,都忘记你最讨厌火了……我们去另一头说话吧。”
阿七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讨厌火吗?”
“当然了,”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略过少女的侧脸,“从你家烧没了的那天开始,你就十分怕火,连晚上点个照亮的油灯都要哭着躲起来,说什么火焰里的妖怪要来抓你……”但当她看到阿七茫然的表情的时候,想起方才少女站在火场边若无其事地寻觅着什么的模样,便感概地笑了笑,“小孩子被吓到了,说些胡话也是常事,现在的阿七已经完全不怕了吧。”
“是的,甚至都不记得有那样怕过。”侍女苦笑起来,“要看着烛火和炉子的人,怎么能怕火呢。”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去厨房帮忙烧火和做饭更是常事,所谓的服侍人,都是如此,哪里会有挑选工作的余地。
两人又稍稍聊了几句,还忙着回家做饭的妇人便和阿七告别了。
再度回转到失火的地方,已经连鳶工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受灾的屋主和家人们一边抽噎着,一边精疲力竭地收拾屋舍的残骸。
这样的场景不存在任何动人的部分,只能叫人悲伤和哀叹。
阿七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的钱拿出一点来,用随身的和纸包成小包,塞给正要从自己脚边拾起烧毁的木偶的小姑娘。
等那孩子不知所措地跑向了父母,没打算和他们深交的侍女便转身离开,她并不值得这份感谢。一个期待着火焰燃起的人,当她的愿望实现,就意味着有什么人正遭受不幸,起码阿七觉得,区区一点钱财是无法偿还自己的罪过的。
不知道是因为遭遇了残余的烟气,还是因为那家人的遭遇而联想到了自己,眼睛渐渐酸涩起来,阿七轻轻放低了遮挡容貌的外裳,不让路人看到脸颊边滑下的泪水。
真是奇怪,明明连家人的面孔都已经无法回忆,也并不觉得悲伤,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哭泣呢?
将自己隔绝在一片昏暗中,匆匆行走的侍女没能注意到前方的人影,无意中擦撞了行人。
“抱,抱歉,并不是有意……”阿七慌张地说道,有些紧张地抓着布料,生怕对方因为生气而蛮横地掀开衣物。
“没关系,很轻哦?一点也不痛啦。”少年人的声音从布料之外传来,轻盈又柔软的语调,给人的感觉十分无害。
阿七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抬起布料的边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出乎意料地美貌面孔,若不是缠绕在眼部的布条稍稍破坏了这份完美的话,侍女说不定会站在原地沉醉于少年的无暇之貌里,连话都忘记回。
哪怕是金盏公主那天人般的美貌,在这个少年面前,也变得略逊一筹了。
“啊……你,你是……”阿七以为自己会张口结舌,就像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那样,为对方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美丽而震慑,但舌头却擅自吐出了让她无法理解的言语。
“嗯?啊,是你啊,上次火场边上的人。”少年拍了拍手,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
侍女这才发现他耳畔的碎发就像兔子的绒毛那样,是柔软蓬松的雪白,似乎是长度不够的缘故,只在后面扎了个短短的小髻。
因为这罕见的发色,阿七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少年有些眼熟。前天的火场边,她所见到的黑衣僧侣身旁,就跟着一位白发的侍童。
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尤其还是一个双目不便的盲童,侍女立刻就不再紧张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和法师大人走散了吗?”
“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光在宿屋门口走几步的话,路还是能够记住的。”少年这样回答,然后突兀地伸出手来,用食指抹过阿七的眼角,“需要借你帕子吗?”
虽然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流泪,但侍女还是感到了窘迫,幸而这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只是风吹到了眼睛而已。”
“这样啊。”少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意味不明的话语,“看来你确实看不见,真有趣,为什么总能’恰好’地注意到不该注意的东西呢,这也算是一种资质?”
他的话语似乎并不是说给阿七听的,但声音却丝毫没有放轻,一副完全不在乎自己擅自评论的人正在眼前的样子。
“你,你在说些什么……”无法理解少年话语的阿七陷入了茫然之中。
“嗯?和你没关系的东西啦,麻烦的玩意我已经捉掉了,所以你可以走啦,不过……”他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要再继续看下去比较好哦?火可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存在呢,因为摇曳不定,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正从另一头望过来,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一不小心对上眼的话,会很麻烦的,起码你自己肯定搞不定。”
“你,你这孩子,我只是好心跟你搭话而已,为什么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一语道破,阿七完全无从弄懂对方到底是如何知悉的,狼狈地高声叫骂了一句后,便紧紧抓着外裳,慌不择路地逃开,甚至一路跑过了好几条街,直到看见了城主府邸的雪白院墙才喘着气停下脚步。
第一次在外面大着胆子掀开外裳回头张望,反复看了好几回,确定那个怪异的少年没有追上来,阿七才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到底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期待火灾呢?虽然修行人确实都古古怪怪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忌讳,但如此异样的侍童,侍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没有了散步的心情,干脆决定提前回去的阿七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少年应该是看不见的。
当日她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个僧人和侍童一眼,根本没有搭过话,哪怕是双目完好的寻常人,也未必能记得一个远处匆匆路过的女子,可他却既能轻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阿七,又能察觉到自己眼角的泪滴。
侍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遇到的,到底是真正的人类少年,还是某个徒具人形的存在。
虽然只说了几句话,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到半炷香,但仔细回想之后却处处叫人脊背发寒。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被人道破了隐秘的畏惧,阿七忍不住一直想着陌生少年的事情,那张美丽到连神佛也要睁眼窥看的面孔,以及莫名其妙的句句怪话。
不要再继续看了。
因为火焰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东西,摇曳不定,过于暧昧。
阿七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烛火,虽然偶尔会跳跃一下,但大部分的时候,油灯的火光是平稳而安定的。
澄净的昏黄温暖而祥和。
应当只是危言耸听吧,侍女想到,很多修验者都喜欢把一点小事说成不详的征兆,好让主人家愿意付钱请他们来驱邪,但若是真有妖魔或者鬼怪在某处闹事的消息,到处都是的修验者们却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干净,哪里也找不来有胆量去驱除的人。
她这么想着,干脆支起手臂,盯着烛火看了半个时辰。
自然,无事发生,除了眼睛看得一片昏花,仿佛到处都有蛾子乱飞似的。
盯着发亮的东西久了就会如此。
阿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关于少年的事情,开始专注于要代替公主回复的书信。但她还是频繁地走神,导致写坏画坏了好几张上好的和纸,虽然金盏公主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她,侍女仍决定明天再出去一次,买一些好纸回来补上。
不过第二日中午起来吃饭的时候,平日要好的侍女同伴却正好来找她。
“早知道,就该在烛火上烤一遍的……”因为前日的大雾,屋舍里充满了水汽,她们看完那些画片之后忘记将东西收进木盒里,最后就让纸面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七彩墨块。
“没什么,内容我都还记得,这几天再给你们画一遍就好了。”阿七笑着说道。
“那这些要怎么办?”桌上放着一大堆受潮糊掉了的浮世绘画片。
“公主习字用坏了的纸也堆积了不少,正好要烧,等一下一起烧掉就行。”阿七不以为意地将纸张卷起来,放到身旁的竹篓里。作为负责金盏公主笔墨的侍女,处理废弃的纸张和画卷也是她的工作,因为关系到主人的隐私,那些东西都必须认真仔细的烧掉,连一片碎纸都不能留下。
将糊掉的画片和许多废纸一并放进烧火用的铁盆,阿七提着它走到庭院的角落,拿出了火镰试图点燃。
因为过于在意那个少年的缘故,早上她也没有睡好,这会儿便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火镰放到一边的阿七抬手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正想着要不要晚上抄一卷经文,好让心情平静下来,却被面前猛然窜起的火舌吓了一跳。
铁盆里的纸张正熊熊燃烧,并没有什么叫人意外的东西。
阿七看着它们烧完,变成一堆和从前处理过的废纸们一摸一样的灰烬,铁盆上的热度也在泼了水之后消退下去,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模样过于傻气的阿七笑了起来,伸手去拾被忘在一旁的火镰。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火镰的时候,侍女的笑容僵硬了起来。
刚才,她有生过火吗?
整个下午,阿七都在不安中度过,但周围十分平静,并没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突然烧起来,陪侍的工作也很轻松地完成了,侍女的同伴们知道她要去买纸,还特地帮阿七在女官长面前求情,因此外出的许可也很容易地得到了同意。
事事顺遂,可侍女仍然不安极了,她本能的察觉到,自己也许确实招惹到了什么东西。
但她既不能看到,也没法驱赶——经文并没有效果,她偷偷的念诵,又趁着休息的时间抄写,可身上那种不安感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阿七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府邸,如果那东西会停留在屋子里的话,也许不会跟上来,很多家里出现古怪的人家,只要舍得离开屋子,最终还是能够躲开那些诡秘而可怖的存在的。
外边的空气,第一次叫侍女有了些许安详的味道。她去相熟的店里买了上好的纸张,收在怀里,然后就像以往那样,在僻静的街道上漫步,期待着某处响起铜锣的声音。
不经意地,阿七想起了昨日相逢的故人,以及对方说自己以前害怕火的事情。
世事多么奇妙啊,她曾把火焰当作吞噬家人的怪物,一点不肯靠近,如今却又把它当作引来心上人的喜鹊,期待着它的降临。
侍女的视线,略过远方店铺上高耸的灯笼,此刻正是天光明亮的白天,雾气已经散去许多,灯笼没有了点亮的必要,灰沉沉地在风中摆动。
若它们是点着的就好了。
阿七想,在这样起风的日子,点着的灯笼是很容易烧起来的……
根本没被点亮的灯笼,在侍女的眼前燃烧起来,赤金色的火焰璀璨而明亮。
铜锣的声音,响起来了。
2 个赞
步六孤
(砂)
42
要说沿海的城镇有什么好处的话,应该就是足够丰富的商品了,能够在药店里买到砂糖和新鲜的牛乳实在是意外之喜,虽然它们的价格也是非常符合此时身价的吓人。
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就把能买栋房子的金判丢给老板的诅咒师,十分淡定地留话让他把东西送去暂时居住的宿屋后,便去找匠人定制了简陋的铁皮模具。将其他材料一并买齐之后慢悠悠地开始了手制蛋糕工程,连面粉也自己磨的那种。
因为已经说好要在这座城里度过少年的生日再离开,所以时间还十分充裕,足够他瞒着五条,每天只在闲暇的时间忙活一会儿,大部分的繁琐工作全部丢给了咒灵。
如今的诅咒师虽然不再格外坚持完全不和普通人接触生活的方式,但长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仍然讨厌人多的地方。除了去买东西之外很少外出,连饭也是借了厨房之后自己做的,虽然店里的煮饭婆十分糟糕的手艺也是主要原因,别说挑剔的五条,哪怕是对食物要求不高的夏油杰自己都忍不下去。
一直就很喜欢热闹的少年每天都要去街上散散步,晃悠一圈,因为知道诅咒师的怪癖,他倒也没有要求夏油陪同,自己若无其事地顶着盲童的外表在街上随意行走,相当习惯地无视掉了路人们惊诧的眼神。心情好的话会替人随手祓除诅咒,不爽的话就揣着手看人倒霉,逛够了才回宿屋洗手等饭吃,甚至还能撒个娇要求喂饭,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考虑到少年以小孩子的身份勤勤恳恳工作了一年多,想要让他放松几天的诅咒师根本是把纵容写在了脸上,除了一些出格的内容,这几天凡是五条的要求,他都大方地同意了,哪怕是晚上想要有狐狸陪睡这种一听就是开玩笑的梦话都一样得到了首肯。
虽然结局是非常单纯的盖棉被纯睡觉——过完生日才十二岁的少年咒术师这会儿还单纯的很,只是孩子气地想要一个温暖的人形带皮草抱枕罢了。
又一日闲逛到下午才回来的少年,这次开门后走向诅咒师的表情却神神秘秘的。
“怎么了?”咒灵操使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经书,“街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嗯?”少年偏偏头,“除了动不动就敲锣的火灾,新入港的货船,亲自跑来求婚的大名之外,也没别的新鲜事了。”
和以前一样对普通人的各种八卦总是兴致勃勃的,网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知道,还特别喜欢去玩引战。
诅咒师好笑地摇摇头,“你想跟我说的肯定不是这些吧?”因为他对凡人的事情没有兴趣,能让少年摆出献宝的模样,必然是跟咒术有关的东西。
咒灵操使忍不住将视线移向五条进门后始终握成拳头的右手。
“唉嘿~不愧是狐狸,这就发现啦~~”少年笑嘻嘻地把拳头放到诅咒师面前,“这东西虽然很弱,甚至还比不上蝇头,但非常罕见哦,真没料到能抓到活的,连家族藏书里的记载都只是随意提了一笔,没人见过实物的那种呢。”
是如此罕见的诅咒吗?
夏油杰挑挑眉,伸出手来,任由五条将拳头放上去打开,但少年雪白的掌心里却空无一物。
“咦?跑的也太……”
他正要抱怨什么,却看到咒灵操使眨了眨眼,用手指从一侧的眼瞳里缓缓抽出一朵轻轻飘动的火花。
火苗在诅咒师的指尖上闪烁着,散发出浅淡而朦胧的昏黄光芒,仿佛那根手指变成了烛台似的。
“就是这个小东西?用来照明倒是不错,确实挺有趣的……记录上有名字吗?”
然而方才还一副得意模样的少年却没有回答,咒灵操使奇怪地望去,五条已经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旁边,大概是想要掩饰什么,故意拿着点心装出吃得很专心的样子。
如果他的眼神没有闪躲得那么明显,而且连耳垂都红了的话。
以往的时候,咒灵操使大概会体贴地装作没发现,让少年轻易糊弄过去。
但能叫永远自信过头所以羞耻心远比常人稀少的五条露出今天这种罕见的表情,令夏油杰忍不住好奇起来。
“悟,它没有名字吗?”诅咒师挑挑眉,故意继续追问了下去。
“……叫巧火。”少年一边啃着点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
“喜欢寄宿在人的眼睛里?速度和动作都很快呢,竟然连六眼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这回,五条可疑地保持了沉默。
“难道不是?”诅咒师继续追问到,“还想说能用它去偷袭呢……”
“……大概不行,这东西只喜欢栖息在特定的眼睛里。”干巴巴地说完这些之后,少年又不肯开口了。
看他那窘迫的样子,咒灵操使觉得再问下去可能就要生气了,便笑着摇摇头,将那朵火苗轻轻放上了舌尖。
熟悉的抹布味道没有袭击他的味蕾,明明是诅咒,但这东西吃起来更像是一团气息,或者一点若有若无的酸涩甜香,叫诅咒师难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随后,得知了咒灵特性的他,非常大声地咳嗽起来。
“……就叫你别问了嘛……”少年小声地嘀咕着。
巧火,是一种只会栖息在充满纯洁情意的视线里的怪异诅咒。
杂念太多或者不够专情都不行,非常挑剔,一旦爱意动摇,它就会瞬间熄灭。
某种意义上,将它称为爱意化身的诅咒也没问题。
事后,这个据说很合适照明的诅咒很少再被咒灵操使叫出来,因为只要五条在旁边,它总会用最快的速度跳进诅咒师的眼睛里,完全不听任何指挥,也压根不肯好好做点火或者照明的工作,一副沉迷小眼睛不肯动弹的诡异态度。
被少年描述为闻到了大餐味道的哈士奇,管不住是理所当然的。
咒灵操使对这个形容不予置评,要不是巧火实在太弱,大概早就用漩涡把它打出去了。
无论是咒术师,还是诅咒师,两人谁都没把巧火的来历放在心上,爱意化身的诅咒,唯一的用处只是点出一点火星和充当油灯照明,它看上去实在太过无害了。
因此,当又一次铜锣声响起的时候,这几日已经习惯坊间频繁失火的五条淡定地忽略了它。
此时的屋舍都是木质,石头的部分非常少,再加上照明用的都是油灯,有钱人家里也不过换成烟熏少一些都蜡烛,所以繁华的地方失火的频率意外地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居民的防火意识都挺高,很多地方都备着水缸和沙坑,毕竟鳶工的价钱也不便宜。
阿七在街角站了很久,这大概是第一次,她没有在听到铜锣声的时候立刻赶去。直到声音停歇,远处燃烧的灯笼被挥舞的竹竿勾下,她才勉勉强强地拖着步子,挪动到失火的店铺旁边。
只是烧着了几个灯笼,加上鳶工又来得及时,人们很是平淡地谈笑着,言辞间都在议论到底为何会着火,毕竟这是白天。连被烧了灯笼的店老板都一副好奇地样子,端起残骸看个没完,甚至有人说搞不好是灯笼成了精,自己点自己,没点好才烧起来。
众人都为这个有趣的说法而嬉笑不已,老板还点头称是,说要把灯笼送去寺里供奉起来。
侍女按住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没出什么大事便是万幸。
阿七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些鳶工们,可惜仍未能找到那张叫她魂牵梦绕的面孔。不过草草扫视之后侍女才想起来,她长久凝视的东西很可能会着火,便立刻将视线垂落到地面上。
泥土不会燃烧,这真是太好了。
满腹心事地回到府邸里的侍女,在迈入回廊前终于忍不住发起愁来,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木头的地板跟和纸的拉门,想要找点不那么容易烧起来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极为困难的事情。
她捂住眼睛,艰难地摸索着回到平日休息的地方,然后便想起那位同样蒙着双眼的雪发侍童,那孩子也是由于同样的困扰,所以才遮起了眼瞳吗?
她未能思索更多的东西,因为很快有侍女同伴回到这间公用的屋舍,看到阿七的样子,自然要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只是风沙迷了眼睛而已,用水洗一下,大概就会好了。”姑且这么应付过去的阿七苦笑着说道,顺便还真的打了一盆温水回来,若是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寄宿在眼睛里的话,用水说不定能驱赶它呢?
洗完之后,阿七抽出一张和纸,将它放在还残余着水的木盆里,长久地注视它。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白纸渐渐变成了纸糊,丝毫没有要燃烧的迹象。
侍女惊喜地拍拍手掌,为自己的机智聪慧赞叹起来。
自认为成功驱除了异物的阿七如常地工作起来,替公主回复求婚者们地书信,给同伴们重新描绘美少年地画片,一时发昏之下,她甚至描绘了一张蒙着双眼地侍童的浮世绘,高大的黑袍僧人因为未曾见过面孔,因此只涂抹出背影,牵着他衣袖的雪色少年一副侧耳倾听,无意回头的模样。
画完之后,阿七才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技艺拙劣无奈,这幅画完全没能展现出那少年的奇异风姿,连惊人的美貌都未能描绘出哪怕十分之一。
但这幅画片还是在侍女们中间大受欢迎,甚至有人悄悄来问她,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少年和僧人。
“有哦,是路上遇见的。”阿七只是笑着这样塘塞过去,同伴们再怎么想认识他们,也不可能叫她去找一个陌生的路人。
因为画片过于受欢迎,之前买的和纸仅仅两日就用完了,导致侍女不得不再度告假,去买新的纸和颜料回来。
今日的天气极为晴朗,天空深邃得像最上等的璧琉璃一样,那青碧的色调美妙的程度,让阿七差点在门口看得入迷。
什么样的矿石都无法研磨出那么美好的色彩吧,侍女也攒钱购买过琉璃石,可惜她只能买最便宜的,杂质很多,研磨出来的绀青色虽然也很漂亮,但仍显得沉闷,毫无那种清澈通透的高远感。
买完颜料的阿七忍不住在街边徘徊了很久,但直到天空的边缘染上落日的金红,铜锣也没有响起哪怕半次。
毕竟今天既没有风,天光又亮,用火的人自然很少,没有失火才是正常的。
以往,这样的结果才是阿七每次外出之后会得到的东西,能够听到铜锣声,甚至能看到火焰跳跃的姿态,才是罕见的事情,别说一个月里遇到一次,半年里能碰上一次都算多了。
但前几日,少女确实频繁地看到了火焰。
也不能那么说。
阿七突然想到,其中有一次……是她自己呼唤来地火焰。
不过,如今已经做不到了吧……毕竟,那东西被水驱除掉了。
回到府邸之前,她饱含哀叹地,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街道上开始连绵地挂起的灯笼。
若是这些一起烧起来的话,想必会非常的盛大,非常的美丽,就像祭典的篝火一般,照亮整片天空吧,将落日的霞光从世界的另一头挽留下来。
然而,那应当是不可能的……
侍女转过身去,迈出脚步跨入门槛,接着,金红色的光芒从她身后迸射开,把阿七在入口的小门里的影子照成了一片扭曲的蛇影。
铜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响起,宛如祭典的鼓声一般,传至天际。
缓缓转过身去的侍女,看到了成片的灯笼全数燃烧起来而形成的壮丽火海。
多么可怕啊。
她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弧度。
多么,美丽啊。
这变成了金红色的世界。
3 个赞
步六孤
(砂)
43
阿七没有回到门内去,看守小门的仆人以为年轻的侍女受到了惊吓,因此也没有催促她,男仆同样被街道上宛如天灾降临一般的大火惊吓到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地跑进宅邸里去喊人,把正空闲的仆人全叫了出来,一并加入救火的队伍。侍女没加入他们,只瑟缩在门后,从木板之后探出头去,怔怔地看着外界的一切。
鳶工们纷纷从各自负责的街区涌上大道,身形矮小灵活的甚至没有走在地上,而是像忍者那样直接翻上屋顶,就这样从高处跨过去。
他们挥舞着铁钩和竹竿,还有柴刀,将那些燃烧的灯笼纷纷丢到地上,即便如此,也仍有不少盖着茅草的屋子燃起了火焰。人们从寻欢作乐的屋舍里蜂拥而出,狼狈地提起水桶和木盆,徒劳地冲屋舍上泼洒凉水和沙子。可惜和火焰的盛大行列相比,他们的努力是如此稚弱渺小。
然而并没有谁就此停下。
平时只会嘴碎偷懒的妇人沉默地从水缸和井口里舀出一桶又一桶的水,贪玩的孩子用稚弱的臂膀将水桶传递给远处的大人,穿着绸缎的商人和破烂棉袍的平民齐心协力地推到自己的屋舍,避免烧到邻居的房子,优雅端庄的贵女跑不过自己的侍女,在地上跌得狼藉难看,又披头散发地自己爬了起来,提起衣摆露出光洁的小腿只为了逃命。忠心的仆人把主人推了个跟头,只为了早点从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
穿着华丽的妓女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们纷纷逃命,独自一人倚靠在燃烧起来的窗框边,旁若无人地弹奏起三味线,大概已经决葬身火海吧,但鳶工们毫不留情地冲那窗子好一顿猛泼,比瓢泼大雨还夸张的水幕过后,周围从火海变成泽国,又被淋成落汤鸡,面孔上的妆点糊成鬼脸的女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破口大骂一阵了事。
阿七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何处滴落的凉意落在脸上,把侍女吓了好大一跳,随即,她才发现天上下雨了,明明今天晴空万里,是何时出现的雨云?
在瞬间滂沱起来的大雨面前,雨云的问题并没有谁认真去追究,甚至有不少人当场双手合十,感谢起菩萨的保佑来,毕竟这雨水实在来得过于及时。
提供了及时雨的诅咒师一脸不爽地看着同样受到波及的宿屋,若是他不帮把手灭火,这几天努力做的准备就得跟着宿屋的厨房一起完蛋,就算他不在意钱,对于那些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蛋糕材料,多少还是在乎一点的。
“救了猴子只是顺便。”他义正言辞地向少年这样辩解,“今天晚上想找间合适的宿屋搬过去可不容易,大街上全是没了屋舍的倒霉鬼。”
“是是,辛苦您啦法师大人。”五条掏掏耳朵,一副你随便说我就随便听听,反正不会当真的样子,“不过,这火不太对呢。”
别说是咒术师,哪怕是街上的普通人们,都懵懂地察觉到了这次火情的异常。
“竟然在短时间里全部点燃了……多半是咒灵搞的鬼。”少年从手上拿出一片未烧完的纸片,“我看了地上被他们勾下来的灯笼,虽然有咒力的痕迹,但气息淡薄到了连六眼也难以捕捉的程度,如果是除我之外的咒术师的话,大概会陷入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里吧。”
“应该不是火车,它没有那么快,也不像是提灯火,它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火焰并不是从哪个灯笼里喷射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咒灵……”在少年嘀咕起来之前,咒灵操使突然皱起眉头,摆出不大情愿的样子,从指缝里夹出一朵小小的火花。
之所以要这么把它叫出来,是因为若不抓住对方的话,巧火又要擅自跑进夏油杰的眼睛里。
“悟,这朵巧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雪发的少年拍了拍手掌。
“那个胆小的女人!”他终于想起来了,“若是巧火的速度,一口气跳过全街的灯笼也就是几次呼吸的事情……而且它的气息确实几近于无。不过这东西很罕见耶,她眼睛里那朵已经被我抓来了。”
“……为什么能确定不会诞生新的?”
“呃,因为女人谈起恋爱来,变心还挺快的?虽然她看上去在找人的样子,不过我觉得比起出门约会,她更像是由于着迷看火才到处乱晃的。”
“悟。”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少年还太过年幼,性格单纯,因此对人类的阴暗面不甚了解也很正常。“爱恋这种心情,未必需要是对人的。”
“咦?”
“也有些人,会喜欢上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亲手制作的人偶,陪伴多年的宠物,甚至是庭院里种植多年的花木。”咒灵操使这样说道,“你说的那个女人,多半,是迷恋上了火焰本身。”
就像是诅咒师手里的巧火会喜欢在他看着五条的时候擅自跳进主人的眼瞳里,陌生女子身上寄宿的巧火,多半是希望寄宿人的眼瞳中能再度充满爱意吧,因此,便为她点起了她想要看到的火焰。咒灵本身并没有想要制造灾厄的念头,只是单纯地,就像人类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那样。
想要寄宿在充满爱意的眼瞳里,仅此而已。
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可爱。
然而,特殊的咒灵,和最糟糕的对象配合在了一起,便轻易地造成了最可怕的后果。
“得赶紧找到那个女人。”
不管是弄走她眼睛里的巧火,还是干脆干掉她。
“否则,她多半还会继续纵火的。”
诅咒师平淡地说道。
五条烦躁地皱起眉头,“这就有点难办了……她只是普通人,并不具备咒力,巧火的气息还很淡,就算是我也很难根据这份残秽去追踪。”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咒灵操使耸耸肩,“比如,哪里着火了,就去那边碰碰运气,就算不是那个女人放的火,她肯定也有可能过去看吧?”
一想到最初就是在火场边遇到了对方,少年点点头,“看来暂时有事做了。”
诅咒师没辙地看着他。
“让咒灵们来监视吧。”他说,“我会通知你的。”
“嗳……不是说拒绝给猴子们帮忙吗?狐狸不用勉强哦?这种小事我自己就能搞定了。”
“难道你还想不眠不休地等铜锣声响起来吗?别闹了。”夏油杰皱着眉头,“去睡觉,只是看看火情这种程度的工作而已,反正只要别闹到我们头上来,就不会再给他们下雨。”
“……只是我自己想看一阵雨也不行吗?”
诅咒师没有回答,而是黑着脸将少年拖回房间去休息,显然,他也知道自己压根没法认真拒绝来自五条的,各种花样百出的请求。
目前咒术界的两位最高战力计划得十分完美。
可惜计划这东西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正等着出门闲逛顺带找纵火犯的少年,一脸错愕地迎来了宿屋亭主的通知,城里戒严了,没事尽量不要乱跑——因为有位大名拉来了军队,试图跟城主开战。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完全没有听说啊??”
“军队已经在城外的山里渐渐集结起来了,不少来卖东西的村民都被扣留了货物,城里的商人们也吓了个半死,甚至城主府也……唉,说起来也是那位大名太过分了,只是求婚被婉拒而已,竟然就要为此发兵开战!”
说到求婚,少年立刻就有了印象,“是那个从很远的内陆地方来亲自求婚的大名?”
“对,就是那位大人,说是对公主思慕非常,无论如何都要娶她。虽然金盏公主的美貌确实全国闻名,但为了一位公主开战,这也未免有些……”店老板叹了口气,“真是个轻浮的人啊,我若是城主,肯定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对方。”
城主自然也是有军队的,但今年并没有打算出征,便也没有将士兵们征集起来,毕竟募兵需要很多粮食。城里只有数量不到五百人的足轻,哪怕应付一场守城战也十分够呛。不过向周边地区的求援信件已经随着快船出发了,只要能守住五天,那位大名再怎么想要强夺美人,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除非他想被反应过来的敌人们包围。
虽然被禁止出门,不过那个纵火的女人多半也是一样的待遇,暂时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严重的火情,除非她想被一起烧死在城里。
想通了这件事,少年便悠闲地回房间休息去了。
城主的府邸里此刻也和城里一样的愁云惨淡,尤其是公主的闺房,侍女们都围绕在她身边,小声地安慰着正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哭泣的金盏公主。
“真是可怜啊,城主大人竟然责怪都是公主迟迟不出嫁,才招来了这份祸事。”女官长在屋外的回廊上叹息着擦拭眼泪,帮着她收拾东西的阿七看向公主的目光越发怜悯。
“明明是城主大人……”侍女不甘心地咬住嘴唇,若不是城主借口公主的美貌,只肯给她出很少的嫁妆,金盏的婚事也不至于拖延到今天。甚至,若是他能为同样求婚并且不在乎嫁妆的山木点头的话,公主只怕早就出嫁了。
还不是又想要聘礼又不肯出嫁妆的城主,偏偏眼光又高,对自己没帮助的女婿根本不考虑的缘故。
但是女儿如何能责备父亲呢?因此最终不幸全都堆积到了无辜的金盏身上。
“山木大人送来了劝慰的书信……”一位侍女小心翼翼地将缚在花枝上的信纸递给公主,但看完信的金盏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开心起来。“父亲已经考虑要把我嫁过去了。”她咽呜了一声,“要嫁给那种不知道哪个乡下来的蛮夫,我还不如剪断头发去侍奉佛祖呢!”她再度伤心地哭了起来。
阿七将被公主一把丢开的信纸小心收拾起来,免得无意中让人看到,如今金盏在宅邸里的地位已经十分尴尬,再闹出和武士互通书信的事情,城主对她的态度只会更坏。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侍女才能看到,信纸上写着若是公主实在不愿嫁人,他愿意带着公主从城中逃离的话语。
竟是私奔的请求。
身为武士的山木若留在城里还能有些前途,一旦带着公主私奔的话,就算投奔别的大名,也只能从最低等的侍从做起,运气不好,变成仆役也不是什么怪事,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说出了想和公主在一起的话来。
他对公主的情意是多么炙热啊。
阿七深深地羡慕起来,不过也只是羡慕而已,身为一个破相的小侍女,她能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更不提对方是否真心爱护自己了。
“公主……回信……”阿七轻轻地膝行过去,小声地在金盏耳畔询问。
从衣袖中抬起梨花落雨一般越发惹人怜爱的面孔,公主哀婉地摇头,“只要我留在城里,大名就还不至于真的开战,因为父亲肯定会叫我从城头当着他的面跳下去。”
但她要是逃走,没了公主的城主和大名便真的只剩下刀兵相见一个结局了。
双方都只是在拖时间而已。
大名想等城主低头,城主想等援兵到来,就看谁先被吓破胆子。
即便没有真的攻城,每日城头的骚扰却一点也没有少,敲锣,放火箭,甚至往墙边堆几架云梯,在墙下堆柴放火,种种招数都使了出来。望着城墙上时不时飘起的烽烟,闺房里的女人们都满面愁容,连厨房送来的饭菜越来越差劲也懒得去计较。
公主实在太过不幸了。
阿七悲伤的想,不管最后这场战争的结局为何,金盏最后的下场一定会非常糟糕。城主获胜之后,肯定立刻就会随便找个乡下地方把她嫁掉,而获胜的若是那位大名……
那位大名起码还能把她娶为正室,毕竟他已经用夺取公主的名义召集了士兵,如果最后宣布公主只是一位侧室的话,想必士兵们就要对他的任意妄为提出抗议了。
多么可笑啊,竟然是敌人获胜之后的下场值得期待一些。
侍女苦涩地想着,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食物也变得有限的缘故,她甚至都没能吃饱。战争中没人对画片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没有回情书的必要,只能干点杂活的阿七自然待遇也变低了。但饥饿还不至于叫她动容,毕竟仆人们挨饿也是常事,真正令侍女难以忍受的,是她晚上无法继续在灯下书写和绘画。
闺房里的灯油迟迟没送来增添的部分,越用越少的结果,便是值夜的人只能靠室外的月光照明,毕竟总得给要紧的时候留下足够份量的灯油才行,没人想尝试在毫无光照的夜晚摸黑逃跑。
不管白日里受了多少委屈,都能借着那盏值夜的烛火沉迷在虚幻世界里慰藉自己的阿七第一次失去了心灵上仅有的温暖。
她不再是纸面上的神明,不再能任意地呼风唤雨,此刻的阿七只是个连一盏夜灯都点不起的孤苦侍女,饥饿和寒冷包裹着她,以往要好的同伴们早就疲惫地纷纷睡去,甚至无人对侍女说上哪怕半句安慰的话语,借她一件能在外廊上御寒用的厚棉袍。
为了渡过漫漫长夜,披着仅有的衣服,依然在夜风里瑟瑟发抖的阿七轻轻站起身,就着月光独自爬上此刻空无一人的阁楼,从阁楼的走廊上望向灯火稀疏的城镇和火光黯淡的城墙。
土墙显然无法燃烧。
所以,她只好将目光投向城中的街道上,最高的阁楼。
在侍女漫长到几乎遗忘时间的凝视中,没有点上灯火,漆黑一片的阁楼的剪影上,慢慢生出光辉来,巨大的金红色火炬,照亮了宵禁之后过分寂静的城池。
那飘摇的焰光,那温暖的色调,美丽到让阿七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无上的幸福。
不再是虚幻的神明了。
不再只是纸面上的妄想嬉戏。
侍女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那栋熊熊燃烧的阁楼的剪影,捏在指尖,仿佛她真的就此将它轻易捏碎了一般。远处响起的鳶工们的铜锣,再也无法牵动阿七的注意,她将曾经存在放心中的,属于某个陌生青年的温柔微笑,彻底抛去了脑后。
阿七的眼瞳之中,只映照着远处那朵凭空而生的火焰,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奇异。
跃动的赤金色,是如此地令人心醉神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
2 个赞
步六孤
(砂)
44
燃烧的阁楼太过明显,哪怕不出门,光从窗户里也能看到火焰照亮了天空的样子。鳶工队是少数戒严之后仍被允许在城中行走的团体,因此铜锣声照常响起。
被诅咒师叫醒的少年看了一眼阁楼的方向,就确信那个女人绝对不在附近。
“比想象的聪明一些啊,利用巧火的速度进行长距离点火,那么就算身在远处也无妨,只要她的眼睛能够看到……”五条轻轻冷笑了一声,“不过,城中高耸的建筑物并不多,几幢阁楼,寺庙的木塔,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城主的宅邸了。”
“够烧几次呢?”
“最多两次吧。”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你觉得她是这么懂得克制的人吗?”少年有些惊讶地看向诅咒师。
“不,只是,若下一次火灾发生的时候戒严尚未结束的话,悟就能轻易找出她的大概方位了吧?”夏油杰神态自若地替五条倒了一杯解渴的茶水,“能够同时符合看到两处燃烧点的地方范围不会很大,用六眼搜索还是很轻松的,巧火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并不等于不存在。”
如果她的自控力真的如此差劲,就等于替自己敲响丧钟。
擅自杀人的诅咒师五条悟都会出手处理掉,就更别说利用咒术胡乱制造灾祸的普通人了,尤其确定对方只是只愚蠢的无咒力猴子之后,诅咒师连一点点怜悯都懒得施舍给那个陌生的女性。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吧。”他将茶杯递给五条,这样说道。
“今天吹得什么风,你竟然愿意帮忙?”少年真心惊讶起来了,以往这种处理罪犯的工作,诅咒师一直兴致缺缺,约好了不杀人后,五条对他偶尔看戏的态度便成了各自心知肚明的默许,也很少叫咒灵操使来搞定他那些麻烦的同行们。
“嗯?那又不是同胞,而且还是惹悟讨厌的猴子,稍稍伸手替你清理掉烦人的虫蚁,也算是人之常情?”
“………确定不是想看看她眼睛里的巧火和你的有什么不同?”
“嘛,能抓到新的当然更好啊。”诅咒师笑眯眯地弯起眼睛,“看她放火熟练的程度,搞不好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巢穴也说不定,一两朵火花的威力实在太低了,但如果是一群的话,那便又有所不同……”
能从眼瞳中流淌而出的火海,虽然没到无法扑灭的程度,但也叫人十分熟悉了。
“哎呀,要是弄到了手,感觉会想要给它们起名叫天照呢。”咒灵操使用手指摸着下巴,脸上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坏心眼的笑容,但意外地显出了些和他十分不搭的孩子气。
“有点夸张了?”五条倒也没说那听起来很傻,只是有些好玩地看着应该是在故意说笑的诅咒师,毕竟中二是男孩子们一辈子都难以甩掉的属性。
“唔,悟你来的时候是九七年啊……还没开始连载,难怪你不知道。”得意洋洋地说出了以前绝对会被挚友嘲笑的名字,结果尚未经历那些时间的少年却没接住梗,让咒灵操使有些遗憾地咂咂舌,“其实是个漫画里的招式名字啦,挺帅气的哦?除开结局和一些细节让人没法高兴之外,是部还不错的漫画。”
“能叫你记得这么清楚,后来变得很热门?”
“非常热门哦?虽然还是比不过宝可梦之类的啦,不过你之后更喜欢另外一部叫数码的。”
“什么?竟然还有比宝可梦更好看的?可恶,回去太晚不会导致我追不到新动画吧!”少年立刻就一改原本懒洋洋的样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喂,狐狸,借我咒灵,我要去阁楼附近转转,看看都有哪些地方能一眼望到。”
“悟终于能专注在回家上我是很高兴啦,但这个理由是不是稍微有点……”就算是夏油杰自己主动提了这个话题,想要叫五条转换一下心情,顺利过头的结果却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各种花式劝说的法子竟然还比不上一部未来上映的动画片!
有点受伤了,稍稍。
但少年才不管诅咒师故意夸张地露出郁闷的面孔,兀自带着咒灵便出了门,黑沙形成的细小龙卷之中偶尔显露出骷髅的骨骼,将少年的身影牢牢包裹起来,被称为风鬼的这个咒灵,用来在凡人面前遮挡身影十分好用,气味,呼吸和心跳声,全都会被它一并遮蔽。
在夜色里的城中奔驰的时候,带着些许狡黠笑意的五条想的只是,原来他们未来认识得那么早,这样的事情。
还是能在一起交流动画和漫画的年纪啊。
十二岁吗?还是十五岁?
御三家的同辈他都认识,没有和狐狸相似的家伙,也几乎不会交流这种日常话题,所以,狐狸要么是没传承过几代的咒术师的后裔,要么干脆就是普通人里诞生的咒术师……
如果是十二岁的话,狐狸看现在的自己的眼神不会那么平静。
所以,是十五岁吧。
只要不是和他相关的部分,这家伙就真的很不擅长掩饰……不,搞不好只是懒得在自己面前掩饰太多而已。
嘛,算了,总还有机会再挖点什么出来的。
能够顺利回去的话,就提前去找人,不能的话,那就还有更多的相处时间,所以不管哪个结果,他都不会亏。
早早想通了这一点的五条悟,步履轻盈地跳上靠近燃烧阁楼的屋顶,望着炙热的火光,露出了猎食者寻找玩具时特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充满了好奇心又跃跃欲试的喜悦微笑。
从阁楼上悠然地回到外廊上的阿七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安详地倚靠在廊柱边,让目光越过高墙,幸福地凝视着照亮了天空的火焰直到凌晨,将身体上的寒冷和饥饿遗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早上去休息的时候,总算有人想起了她,分过来一只面饼,好歹没让侍女饿着肚子去睡觉。
今日的闺房之中仍是愁云惨淡,一切尘埃落地的日子就在后天,不是大名退兵,就是城主开城门迎接新女婿,当然,也可能是新城主。
公主平日就饮食精致如雀鸟,这种时候就更加没有胃口,因为平日繁重的工作都不需要做了,侍女们也同样失去了吃东西的欲望。只有阿七面色如常,在所有人食不下咽的时候还有心思慢慢挑掉饭里的石头,配着小菜的腌萝卜吃得很香。
毕竟昨天她确实饿了一顿。
“……阿七,不怕吗?”金盏公主看着小侍女津津有味吃饭的样子,心情竟然稍稍放松了一些。
“唔,害怕也没用吧?”她微笑着回答,“而且,不吃饱饭的话,哪有力气背着公主逃走呀!”
这话一出,大家都小声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就算要死掉,也得做个饱死鬼。”
于是,公主终于张口吃了点饭,侍女们也有心情进食,还骂了一番厨房送来的食物实在不像话至极,以前哪里敢做这种事云云。
但谁也没说出要把食物送回去换一份的话来,连女官长也知道,多半下一份会更糟糕。
阿七看着用完餐后,上了阁楼,却并不像往常那样抚琴,而是依靠在栏杆边上,满面愁绪地望着天空的金盏公主。对小侍女而言,公主的恩情是远远大过城主的,即便出言收下她的是城主,但伟大忙碌的城主很快遗忘了她,而会怜惜一个年幼的孤女,对她露出笑容,让她能够在这座城里有地方栖身的,只有金盏一人。
“公主……”
“阿七?”金盏轻轻回过头,用一种无奈地表情看着她,“放心吧,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小侍女摇摇头。
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幸福的阿七如今心如止水,唯一的念头,便是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够分享这份幸福。
“山木大人的信上,说要带您逃走。”
就在今夜。
然而金盏只是苦笑着摇头。
“他大概真的会等在城墙角落的小门那儿吧,但,我如何能离开这座府邸呢?除开城墙上的四百名足轻,剩下的一百人可全在这里,还没有算上那些父亲身边的武士大人们。”
“就算你和其他人帮着我到达了那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区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多再加个下仆,又要如何逃过大名的军队?恐怕连父亲的追捕都未必逃得过呢!”
“我和山木大人,终究只是一场有缘无分的美梦,能够度过那样悠长的岁月,已经十分满足啦。”金盏笑着说道,“无论明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结局,我都会好好接受的。”
“阿七要告诉您的正是此事。”
侍女温柔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奇异的镇定,“若是今晚,城中处处燃起大火……士兵们为了救火,疲于奔命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来追捕公主您了!”
金盏缓缓睁大了眼睛。
“但,但是……街上……”
“街上也会有人放火。”阿七从容无比地说道,您和大伙儿避开着火的位置,躲在影子里前进就好,没人会留意的。”
“……那么你呢?”金盏一把抓住了侍女的手。
“我来替公主扫清道路。”阿七毫不犹豫地说道,平静的面孔上只有凛然之意,看上去简直像是武家的女性那般坚毅果敢。
这显然是存了死志,公主心想,泪水慢慢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我,我该怎么说呢,这样的我,何德何能……”
“没有公主的话,也一定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请您一定要幸福。”侍女真心实意地说道。
自然,她丝毫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死的可能。
神怎么会死呢?
火焰会庇护她。
女官和其他的侍女也很快知道了阿七的计划,她们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就分头去屋子里收拾东西,理由也十分正经,“双手空空地出门,叫公主和山木大人在外面饿着肚子过夜吗?”女官长甚至想尽办法去外面见了山木一面,回来告诉大家已经已经叫武士大人准备了马车和信得过的车夫。
“不然呢?真的让公主坐上马背,别说逃一个晚上,怕是一个时辰都受不了!”
逃跑的事情便有条不紊地决定了。
在这之前,大家每天都暗中祈祷着太阳不要落下,明日来得晚些,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恨不得天上的金乌能立刻坠向西方,让夜色笼罩整座城池。
吃完最后一顿糟糕的饭,阿七安静地站了起来,推开拉门要出去,身后却尽是拉住她衣摆的同伴们,侍女看着她们泪眼汪汪的样子,却只是微笑,“记得把我的画具和纸笔带上,还有画片的盒子,日后还要继续用的,等我回来找你们。”
她说得那么笃定,大家不好反驳,只能红着眼睛,默默目送阿七离开。
火光先从城主府邸的天守阁上亮了起来。
接着,是主楼对面的箭楼,甚至城墙上的木质哨塔。
士兵们慌乱地叫喊起来,呼唤同伴前来救火,整座府邸被熊熊燃烧的火光照得明亮无比,人们的眼睛轻易地被火焰的光辉夺走了目光,城主和武士们被仆从们团团围绕在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安全之所里休息,却谁也没想起来这里面缺少了这几日最经常被人提到的金盏公主。
被侍女们和女官背着在城中奔走的金盏伏低身体,任由滚滚浓烟从上方飘过,她们跑过漫长的走廊,一间又一间的和室,最后才勉强到达了更靠近外围的一处仓库。
“怎么是仓库?”侍女们慌乱地问道。
“难道你们还想从正门出去吗?”女官骂了一声,“从仓库的气窗里爬出去就是最外围的一处围墙,我叫人在仓库里藏了梯子,带着公主爬下去就能到街上了!”
“梯子要带出去的话,我们可怎么爬出去?”
“这不是有这么多箱子嘛!”女官指着仓库里大大小小的樟木箱说道,“可比梯子要稳当多了!”不用她再命令,侍女们立刻手脚麻利地打开箱子,把里面一卷又一卷华丽精致的布料抱出来,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珠宝和首饰也被哗啦啦倒在布料上,将整间仓库变成了金银闪耀的宝库。
但谁也没朝它们多看哪怕一眼,这时候还是性命更重要。
她们忙着把木箱堆积起来,变成通往高窗的梯子。
“这里并不是宝物库呀?”被闲置在一旁休息的金盏好奇地看着一颗滚到脚边的珍珠,远比她见过的海珍珠要圆润美丽很多,“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放在仓库?”
“因为是来不及归还回去的聘礼。”女官叹了口气说道。
“哎呀,父亲说那位大名只是个山里的野民首领,我还以为真的很穷呢!”一听到是聘礼,金盏便再也没去看那些东西,世上很多女子其实都会在出嫁的时候将一部分聘礼加入嫁妆,好让它看上去更为豪华,但这其中绝不会包括她,毕竟金盏有位极为吝啬的父亲。
甚至她的嫁妆多半会寒酸到令知道真相的夫家嗤笑的程度。
“傻姑娘!大名只要有士兵,还能真的穷到哪里去?即便去抢,他也是最厉害的山贼将军!”女官叹了口气,“城主大人怎么可能待见一个手拥重兵的女婿,怕是结完婚,这座城就要换主人了。”
金盏睁大了眼睛。
“难怪父亲不肯投降。”她喃喃地说道,“就说我哪里有这么贵重,值得他坚守整整五天呢。”若真是因为她的话,城主只怕连一个时辰的门都不愿守,当场就把公主嫁出去了。
木箱很快堆积完毕,侍女们带着公主,从那扇其实还算宽敞的高窗里小心地爬出去,再沿着结实的木梯慢慢落到布满瓦片的屋顶上,幸而女孩子们的身体很轻盈,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也没有发生直接踏空掉落的惨剧,他们很快到达了街道旁边,一处空旷无人,又合适放置梯子的地方。
燃烧的天守阁把逃亡者们面前的道路照得一片光明,甚至都不需要手持火把。
光明正大地从仆人们使用的小门走出来的阿七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外裳盖在头顶,而是随意地披在肩头,今夜不会有人将目光凝聚在她身上,人们只会凝视燃烧的天守阁,甚至没空留意逃走的公主,更加不会在乎身为一届侍女的她。
如果留下的话,大概会看到那个人吧,因为全城的鳶工搞不好都会聚集到城主的府邸里。
但是阿七还是笑着推开门,走出了那个曾经庇护她的门框。
街道上因为戒严而熄灭的连绵灯笼,在少女充满喜悦的目光里逐渐发黄,变黑,最终变成了美丽的赤金色,燃起金黄的火。
火海像是为她开路一般,延绵而去。
阿七兴奋到面颊嫣红,眼中含满了激动的泪水,她就像是看着一整片盛开的樱花山峦那样,欣喜而又欢悦地奔入燃烧的街道,火焰所掀起的旋风吹起侍女的发丝和衣摆,如同春风一般充满了暖意,木头燃烧的气味比浓郁的花香更为美妙。
她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步轻舞,深处手掌接住落下的火星,让它们在雪白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漆黑的印记,阿七甚至高兴到笑出了声。
并非没人注意到这个在火海中起舞的疯女,但人们觉得她多半是被火焰烧光了家而发了疯,忙着灭火的大伙便体贴的无视了阿七,只在她碍事路过的时候将她粗鲁地推开。
没谁发现侍女走过的地方,火势都会更加旺盛,仿佛正欢迎她的到来。
一路那么跳跃着前进的阿七,终于踉跄着撞到了人。
这次她没有开口道歉。
“是谁?”侍女甚至好奇地转身望去。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街道中央的,高大的黑衣法师,云游僧从上方俯视着自己的面孔,明明带着笑意,却十分冰冷,宛如蔑视殿堂下一切跪拜着的凡人的佛陀雕像。
“好玩吗?”他笑着问道,“放火?”
喜悦的心情瞬间从阿七身上褪下,她甚至再度感受到了某种深切刻骨的恐惧,远比之前害怕着招惹到了什么的时候更加庞大的恐惧让侍女甚至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只想扭头逃走。
这种用目光点火的小把戏,对神佛不会有用的,没由来地,阿七就是有这种预感。
毫不犹豫地逃开的侍女却发现僧人并没有追来,只是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跑远。
遍体生寒的阿七转过头,便看到了街道另一头正揣着袖子等待自己的蒙眼侍童——不,已经不能那么叫他了,因为少年取下了布条,所以阿七终于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的双眼呢。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对方是来做什么的,却完全不觉得害怕,只想多看一眼。
再多看一眼也行。
少年安静地望着她。
“还有,什么遗言吗?”他说。
“……真漂亮啊,这眼睛……”侍女喃喃地说道,“竟然还有比火焰更美妙的东西……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
她的头颅离开了身躯,兀自飞了起来,但仍在痴痴地望着少年的双眼。
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掌接住了阿七的头颅,手指则盖住了她的眼瞳。
“活人的话看看也无妨,但死人就算了吧。”某位僧侣这样说道,“要是生出什么奇怪的咒灵,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狐狸你在意的部分是不是有点奇怪。”少年撇了他一眼,“咒灵的话只要祓除不就好了,这样的笨蛋也生不出什么厉害咒灵吧?话说那些巧火呢?”
诅咒师笑起来,从侍女的眼瞳里慢慢抽出一条绵延的火龙。
“已经成群了,再等一阵子,规模再大一点,搞不好就要变成特级了哦?”
“女人真可怕。”看着咒灵操使一点点将那些巧火吞食殆尽的五条,真心实意地这样感叹。“好啦,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呢,铜锣吵死了,给我下雨啦!”
吃完巧火,打了个嗝的夏油杰无奈地看了一眼少年。
“都说过我不想救助猴子了。”
“不然呢?这样子你能睡得着?”
但五条说得也是实话,全城到处都响着铜锣,火光冲天的晚上,谁还能睡得着觉啊,搞不好就直接烧到宿屋那里去了,就算宿屋其实被他的咒灵笼罩着,绝对烧不起来也没用。
街坊灭火的声势就足够吵闹到赶走所有的好梦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诅咒师,最终还是呼唤出了雪白的龙神,让它盘旋在天空上落下重重的雨幕。
携带着公主的马车奔驰在道路上,侍女掀开后方的竹帘,身后火光冲天的城镇落入金盏的眼瞳里,那座城完蛋了,就算城主坚持不开门,被火烧成一片废墟的地方也没有了任何价值。
金盏叹了口气。
“去叫车夫换个方向。”
她对侍女说。
“咦?”
“我们去让大名退兵吧。”她面色平淡地说道。
侍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往前面车辕的位置钻了过去,但片刻之后,她又面色古怪地回来了,“那个,公主,马车似乎,本来就……向着大名本阵跑呢。”
金盏笑起来。
“啊,并不意外,毕竟,父亲不能指望了嘛。”
“……山木大人他……”
“身为没钱没人的低等武士,想要出人头地,当然得找个好主人投靠才行。”金盏微笑得愉快极了,“不过他还是蠢了点,把我献上去当做礼物的话,那我岂不就是他的主母了?”
一个得罪了主母的武士,下场显然会十分凄惨。
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金盏。
“但,但山木大人他,他明明……”
“哎呀,男人当然都爱公主啊,城主的女婿总比寻常武士更容易出头,他既然没有钱也没有人脉,当然只好更用心一些,指望能骗到我,以死相逼地去跟他结婚呗,这样的故事不是到处都是吗?”
“可,可是您不是……”十分地,十分地,喜爱山木大人吗?
“我当然喜欢他啦。”金盏眨着眼睛,天人一样的脸孔上尽是天真无邪的笑意,“你看父亲身边的武士,有哪个是愿意为我种花,雕刻木头和捕捉猎物的?若是有个傻瓜,你只要对他笑一笑,就能让他自以为高明地去学习下等人才做的杂活,在你面前显摆,你也会很喜欢逗弄他的。”
“简直就像是手掌中的小鸟一样,多么愚蠢又可爱啊。”公主甚至真的笑出了声。
“但是结婚就免了。”她又迅速收敛了笑意,“难道要我去他家里,亲自升火煮饭吗?我可是一位公主啊!”
“本来以为大名很穷才不想嫁过去的,在这里当个穷武士的妻子,和在山里当个穷鬼的妻子,差别难道会很大?”
“不过,既然大名并不贫穷,那么当他的妻子也没什么不行的。”金盏耸耸肩,“希望是位好相处的殿下吧。”
公主冲着自己的侍女眨眨眼睛,看上去依然那么地柔弱无害,惹人怜爱。
她确实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6 个赞
步六孤
(砂)
45
如同仍然受着上天保佑那般,雨水再度及时浇灭了肆虐城镇的大火,但这座繁华的港口变成了半废墟的命运却没法更改,城主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门,迎接了那位远方的大名。
城主一家的命运会怎么样,暂时停留在某间宿屋里的咒术师们并没有兴趣知道,反正第二日戒严解除,百姓们的日子恢复了正常,城里到处都是在收拾火灾残骸的人,和跑来跑去修复屋舍的工匠。五条只从窗户里随便打量了一眼街道上忙碌不已的人们,便转回头,专心看向矮桌上那盘做得有些拙劣的蛋糕。
浅黄色的奶油虽然勉强做出了形状,但裱花完全不行,大概是整锅倒下去之后,用热水烫过的匕首费劲抹出来的外形,所以只有异常朴素的横条图案。
但甘甜的香气却完全没有打折,光是闻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蜡烛呢?”少年故意说出挑剔的话来,但谁都能看到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嘴角完全没法掩饰的笑意。
诅咒师默默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十二支用靛草染成斑驳蓝色的蜡烛,一一插入简陋朴素的手工奶油蛋糕,底下还用硬纸代替塑料做了烛托,避免融化的蜡油滴上去。
五条动作利索地在矮桌旁端正坐好,一副就等着夏油杰点头他便能立刻开吃的样子。
咒灵操使笑起来,他没有掏出火镰,仅仅只是转动视线望了一眼蜡烛的顶端,细小的火焰宛如春日的植物那样在蓝色蜡烛的顶端发芽生长,不过是瞬息之间,就变得纤长而优雅,偶尔还爆出点点火星。
“要再加个生日歌吗?”夏油杰语调轻飘飘地说着,显然带了点取笑的意思。
“那就算了,有点傻。”
此刻心情极好的五条非常宽大地原谅了他,鼓起脸颊将那些晃动的小小火苗吹灭之后,自己哼着生日歌的曲调取下了蜡烛,用竹刀切开松软的蛋糕,然后心满意足地用它们把自己的嘴巴塞满。
少年把另外一半递给诅咒师。
“……太甜了。”咒灵操使苦笑着叹了口气,“一小块就行。”
五条从善如流地将半块蛋糕继续切成两半,变成了四分之一的大小,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看起来比较大的那份拨进自己的盘子。
享受过生日蛋糕之后自然进入了礼物环节,五条收到的东西是块小巧的铜镜——自然不是普通的镜子,那是一件咒具,术者们用来远程联络同伴的物品。在遥远的未来,因为有了电话和手机,这类不算方便的咒具便渐渐从术师们手中消失。如今的年代有一块在手上虽然会很好用,但这种的咒具显然相当贵重,也不知道诅咒师到底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就算不问,少年也知道另外一块镜子在诅咒师手里。
“怎么用?”
“用血涂抹在其中之一的背面,另外一块便会发热,同样抹上之后,在两面镜子上的血干涸之前便能通过镜面说话和见面。”咒灵操使平淡地说道,
“媒介是血啊,加茂家的?”
“大概?我也不是很清楚,之前祛除疫鬼的时候,有位来帮忙的术师当做谢礼送给我的。”
显然,诅咒师大概是在咒灵手下救了对方一命。
知道了由来的少年便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揣进袖子里,“谁的血都行吗?”打个电话还要费血,未免有点过分。
诅咒师眨眨眼,露出意动的神色,“我也没试过,下次有空抓只动物或者咒灵来试试吧。”
“别人的血能用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少年摸着下巴,“不然万一我想说久点都不行。”毫不在乎地慷他人之慨的五条这样说道。
“我们在这座城里应该没别的什么事情要办了吧……明天就出发吗?”
诅咒师点了点头。
出发寻找岛屿的过程没什么值得谈论的,他们在海上转悠了起码两三天,天黑之后就找个岛过夜,也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终于在第五日找到了那个根本不在地图上,书册里也只是语焉不详地随便记了一笔方向的偏僻小岛。
时空虫的虫蜕便在海边一片嶙峋的怪石中央,看上去仿佛一滩永远不会干涸的肥皂水。
跨入其中的触感几乎能够算是熟悉,两人谁也没有因此惊慌,极为平稳地落到根本看不见的平面上,第一时间便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这次安定的时间比上一回久些,但最终时空虫还是发觉了他们的气息,重新翻腾了起来。
在孔穴中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物那样滚动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最终他们还是被甩了出去。
好不容易从晕眩里恢复过来的诅咒师,把缠绕在两人身上充当缓冲的咒灵收了回去,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抱着捂住脑袋哼哼的五条,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草鞋的脚下并不是熟悉的棕黑色泥土,而是湿软的砂砾,闷热的海风扑面吹起诅咒师沾满了海水和沙子的黑发,头顶刺目毒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地上的一切。放眼望去,倒映着浅葱色天空的深碧海面一直伸延到视线的尽头,在水汽蒸腾而显得朦胧扭曲的远处,一座所有日本人都熟悉的,顶端雪白的神山的轮廓隐约可见。
依稀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渔船在近海的地方捕捞渔货。
“……我说,狐狸,这里……”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家呢。”诅咒师耸耸肩,“是东京哦?不,现在应该叫做江户吧。”
少年慢吞吞地撇了对方一眼。
“我家在京都哦?”他这样说道。
假装没看到诅咒师尴尬地卡住的样子,五条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以后去东京校念书了吗?也是,薨星宫在东京嘛。”少年耸耸肩,“五条家好像和天元有点渊源,以前御三家都是在京都校念书的,但据说六眼出生之后要守卫在他身边,所以确实只有我会跑去东京校的样子。”
“……天元大人啊……”咒灵操使神色复杂地念着这个名字,“现在,他的结界多半也仍旧笼罩着正隐藏在某处的薨星宫吧。”
“要不干脆去求见一下?”五条转头询问,“既然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大前辈了,搞不好会对我们的状态有点办法?”
“很遗憾。”诅咒师耸耸肩,“因为某些缘由,我不能去见天元。”
至于到底是什么缘由,少年看他一脸笑容就是不开口的样子便懂了,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让诅咒师把自己放下来。
“没想到出口竟然会在江户的郊外,幸好是个没人的地方,接着怎么办?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五条跳到沙滩上,用脚尖在平滑的沙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上次只移动了不到百年,这次走得更远,时间应该会更往后些,再重复几次,搞不好我们就能回到现代了。”
然而,诅咒师却诡异地没有回答少年的话语。
“……狐狸?”少年奇怪地转过头去。
黑发的僧人的表情有些沉重。
“虫蜕并不是很常见的东西。”他说,“我过去阅读的记录,加上最初去阴阳寮翻阅的书卷,总共也只有十来处,而且每次发现的年代都不一样,虽然没被发现之前,不代表虫蜕尚未出现……”诅咒师叹了口气,“上次的岛屿,已经是阴阳寮记录里最后的一处地点了。”
“剩下的呢?”
“都是后世的记载,得先确认一下如今的时间,与我们之前离开的年代最相近的一处,就在江户附近,只差一百多年,剩下的地点,都是在三四百年之后的明治时代才新加入的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运气好,往后跑了三四百年的话,搞不好还能多试几次,但如果只跑了一百多年的话,就只剩一次机会了?”
毕竟具备不死术式的只有天元,普通的术师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活上三四百年的。
“没错。”
五条皱起眉头咂咂舌,“先进城吧。如果真的是最糟糕的发展……那也没什么。”少年这样说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回京都找五条家试试,还是不行,我去找天元大人,若是那边也不行,就干脆在这个时代生活好了。”
“幸好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少年十分老成地舒出一口气,随即看到诅咒师正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向自己,“干嘛?”
“还以为你会很生气……”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比死亡还要糟糕些,因为少年过去熟悉的所有人,他都无法再见到了,无论是重要的血亲,亲密的友人,乃至于别的什么。
“生气又没用。”五条撇撇嘴,“既然是不可抗力,那也只好接受。”
“但悟你会被卷进来,是因为我搞砸了的缘故……”
“不全是狐狸你的错啦,当时我自己非常不谨慎也是原因之一嘛。”少年这样说道,“而且,你不是也很努力想把我送回去吗?但是连这么厉害的我一起加入也没有提高成功率,显然就是不可抗力。”
“当成天灾看就好了,不要把龙卷风之类的东西造成的后果当成自己的过错。”
诅咒师没有再说什么,然而看他紧紧抿着嘴唇的样子,就知道他多半仍在介意,于是五条干脆一把抓住僧袍宽大的衣袖摇晃起来,“好啦,赶紧进城,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沙子!难受死了。要洗澡,要吃东西,要在棉被上睡觉!快点快点!”
皱着面孔的咒灵操使就这么被少年从沙滩上拖走了。
因为离江户城太近的缘故,他们无法召唤过于显眼的龙神,只得继续依靠双腿慢慢走过去,结果便是进城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幸而出发前诅咒师提前将钱财都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黄金,这样就算更换了时代,也不至于囊中羞涩,再度陷入短时间里连件厚衣服都弄不到的窘境。
虽然天色昏暗,但江户是座极为繁华的大城,灯笼被挂上沿街的屋檐,室内的烛光从窗格之中透出,将宽广的街道映照成极为热闹的斑驳色调。
料亭和宿屋都并不难找,两人甚至去汤屋去泡了个热水澡,顺带换了身衣服。
真正叫少年越来越不自在的,是沿途看到他的人们越发热切奇异的眼神。脸上的布条早在入城之前就蒙了上去,五条对自己十分引人注目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并不会轻易大惊小怪,但这次人们看过来的目光过于熟悉了。
仿佛街上的每个都认识五条悟似的。
好像看的也不止是他一个,跟在身边的诅咒师也同样遭受了目光的洗礼,让本来就不太喜欢普通人的咒灵操使周身的气压越发低沉。
在他快要爆发之前,有个冒失的路人擅自靠了过来。
“那个,请问两位是哪个屋新来的演剧人呢?”
“……哈?”少年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问的居然是这种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身旁的诅咒师将五条轻轻带往身后,冲着路人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位檀越,您找的我的侍童是有什么事吗?”
“咦?那个,您,您不是扮演明台法师的演剧人吗?”
“贫僧名为伯藏。”诅咒师表情从容地说道,“之前一直和侍童在远离红尘的深山里修行,不太清楚大城里如今流行的事物……莫非贫僧和某位名人长得十分相似?”
“唉???”路人惊讶的叫起来,“所以,您不是在扮演,而是本来就长这么高大?这位侍童也是天生白发和盲眼?”
诅咒师和五条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表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是如此。”
“哎呀,真是奇遇!竟然见到了活生生的《炙恋歌》角色呀!”路人惊叹地拍起了手掌。
“敢问那是何物?”
“是最近在城里流行的歌舞伎剧目,讲述一位生在海边小城的公主,和恋慕她的武士的故事,明台法师是武士山木的友人,帮助两位无法在一起的有情人互诉衷肠,最后带着两人从因为战败而变成火海的城中逃走,最终去山林里隐居。”路人向他们大概讲述了一下这出戏剧的剧本,又带着两人走到最近的一处剧场,指着外部挂出来的一张漂亮画作。
“看,那就是明台法师和侍童的浮世绘画!简直和您二位一模一样!”
看着灯火照耀下的纸张上,只有背影的黑衣法师和微微侧首的纤细少年的华丽画作,咒灵操使和少年两人始终从容的面孔,终于僵硬了起来。
3 个赞
步六孤
(砂)
46
相比看到画片之后脸色就难看起来的侍童,诅咒师勉强拿出成年人应有的忍耐力,和那位过分热心的路人又闲扯了一些社交辞令才施施然与其告别。他们毫不迟疑地做出了去往城郊,在棚区的偏僻处找宿屋的决定。作为另一种形式上的贫民区,棚区的住民们大部分都是乡下的贫民和因为种种缘由破产的人,没有闲钱去看什么歌舞伎,自然也对当下时兴的戏剧一无所知,哪怕因为两人过于醒目的外表而引来注目,也不会像大街上的住民们那样盯着看个没完。
“真意外,还以为悟早就习惯别人的视线了。”看着少年鼓起的脸颊,觉得有趣的诅咒师忍不住调侃了一下。
“如果是因为容貌看过来的话,那种确实早就习惯了,毕竟我就是很可爱嘛。”少年毫不犹豫的回答,“但擅自把我当做认识的人看待又不一样,视线上会有很大的差别哦?”
“……会吗?”虽然是位教祖,名下的教团成员有数万之众,但因为讨厌无咒力者,平时对集会并不感兴趣,甚至很少靠近他们的诅咒师好奇地挑挑眉。
“会哦,就是你在路边遇到最喜欢的明星和一个好看的陌生人之间的差别,后者的话,大部分人也不会注意太久,很快就会重新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去,但前者很容易会变成搭讪或者偷拍吧?甚至跟踪都是寻常耶。”
“后面那个是犯罪。”明明是位教主,道德感却诡异地高的咒灵操使这样说道,还笑着补充了一句,“悟要是遇到的话直接揍就好,视情况而定,死掉也没关系,尸体交给我来处理。”
好吧,他的道德感并不高,只是方向上有点问题。
“最多打个半死啦,区区跟踪犯也没到需要死刑的地步吧。”平时只会被家里人批评出手太重的五条无奈地看着面前的诅咒师,虽然终于没再被骂了,但微妙地并不觉得开心。
“好啦,撇开猴子们的话题吧,现在的麻烦在于……我们所处的年代,刚好是预计中最糟糕的那个——目前是宽永年间。”察觉到少年的不悦,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话题的诅咒师耸耸肩,“而记录里的下一个地点发现的时间是在正保年间。”
“这样啊,只跳过不到百年时间……明天去那边看看?”就算知道了两人只剩下一次机会,少年也没露出什么沮丧表情,还很有精神地决定了往后的日程。
“提前去看也行,虽然我觉得大概率尚未出现。”咒灵操使摇摇头。
“要积极一点,往好的地方想啦,说不定呢?其他几百年后的地点也可以都提前去看看嘛。”和衣躺上被铺的少年悠闲地晃动手脚。
“如果真的能提前出现的话,那就帮了大忙了。”并没有反驳他,姑且表示赞同的诅咒师点了点头,“那么,为了明天又要开始的赶路预定,先好好睡一觉吧?”
“唔……霉味未免太重了吧!”躺进被子的少年,一秒就立刻跳了出来,“我不要睡这个。”
“就算你这么说,”诅咒师苦笑着说道,“换上我的被子也是一个结果吧?”
但五条只是拉下蒙眼的布带,用湿润水亮的眼睛无声地发出请求。
“……现在可是夏天哦?不热吗?”咒灵操使勉强做出最后的抵抗。
“用咒灵来降温嘛!”在利用诅咒师的咒灵上,少年已经比他还熟练了。
最后只好抱着五条一起睡的夏油杰,抚摸着少年在胸口蹭来蹭去的雪白脑袋,深深地为自己的意志不坚而叹气。
安然入睡的两个人,遗忘了棚户区宿屋的另外一个缺点。
第一天的晚上还算平静,就算木板墙太薄导致隔壁总传来各种麻烦的声音,被褥感觉也不太干净,但疲惫的他们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甚至已经日上三竿。
以往两人会一并外出去口碑还算不错的料亭吃东西,但这便意味着得靠近大街。思考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弃的五条,表示自己要留在宿屋,等诅咒师去料亭买能够打包的食物回来吃。如果只有一个的话,看上去可能就不再那么显眼,毕竟高个子的云游僧也不算少见。
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的夏油杰便独自去了料亭,他没有提前用餐,而是直接打包了两人份。
这次果然就没太多人盯着他看了。
只是,诅咒师回到宿屋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幅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场景。
棚户区的宿屋房间都很狭窄,哪怕最贵的房间也才六叠大,夏油杰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五条一脸无辜地站在房间中央,而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衫破烂的男人们,让本就不宽敞的屋子越发狭窄起来的样子。
“哎呀,幸好我确实很擅长处理尸体来着。”诅咒师摸着下巴如此说道。
“别擅自杀人,还活着呢。”把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们统统打倒的少年十分义正言辞地教育他,“只是打断了几根骨头,痛到晕过去了而已。”
“现在干掉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只是几个垃圾和渣滓罢了。”
“既然要么是人贩子要么是绑架犯,那就送去官府吧?啊对了,还差个店主。”
“唉,棚户区虽然不会引人注目,但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诅咒师摇摇头,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五条,然后唤出咒灵,把地板上的倒霉鬼们统统拖走。
“明天就走了嘛,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少年慢慢啃起被好好包裹在荷叶里的新鲜饭团,满意地聆听着男人们的脑袋磕在地板各种凸起处所发出的咚咚声逐渐远去,而结束这一切的是远处宿屋老板的一声哀嚎。
给官府送节礼并没花费太多时间,因为老板也被带走,光明正大住了霸王店的诅咒师和侍童慢悠悠地走出城去,在一片隐蔽的丘陵后头乘上白龙一路飞往预定的那片山林。
虽然五条确实说过要怀抱希望,可惜,现实给他们俩的却是迎头痛击。
发动所有的咒灵,将目标地点整片山头都搜索过一遍之后,两人确定,‘蛇蜕’尚未降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坐在白龙的头顶,在夜色里向江户返回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距离记录上被发现的时间还有不到八年。”咒灵操使这样说道,“其他的地点改日再探查一遍,但我觉得提前出现的可能性很小。”
“唔,如果下次再跑远点的话,搞不好能接上其他的几个?”
“如果能的话,自然最好。”诅咒师苦笑,“现在,还是先考虑找什么地方长住的问题吧……我们可能,得在这个时代呆上八年。”
宿屋的选项被第一时间否决,大街边的宿屋有被人围观的嫌疑,而棚户区则是麻烦事太多。虽然饭后运动有助于消食,但他们毕竟是咒术师而不是兼职快递员,动不动得给官府送免费快递并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情。
商量了一阵之后,五条提议直接买栋房子,反正他们现在并不缺钱。
诅咒师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以前虽然是普通人出身,但当了多年宗教团体的教主之后,夏油杰的消费观念已经完全变成了和五条悟差不多的类型。
总而言之,就是那种全身一套衣物大概跟房价差不多的人。
重新回到江户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在白龙身上度过一夜的两人面色如常地入了城,但第一件事仍是去找宿屋,房屋的买卖得找专门的中人,他们人生地不熟,必须找本地人打听一番,而消息灵通的宿屋老板通常都是外地人的第一选择。
因为牵扯到大笔的银钱买卖,这次就算冒着被人们围观的风险,也只得在大街旁的宿屋里定了房间,否则万一老板和中人串通,或者介绍个糟糕的对象,被骗钱还是小事,惹上官司才叫人烦恼。幸好此刻还是早晨,街上的来往的大多是赚辛苦钱的人,并未特别注意他们两个。
顺利躲进房间的五条直接躺上被铺补眠,而诅咒师则去询问老板关于中人的事情。
因为提的要求比较严苛,手里有好房子的中人又总是满城跑,本以为得等上几天才会有消息的夏油杰没料到,下午的时候,宿屋老板便带着中人上门了。
跟在老板身边的,是个帮闲打扮的年轻人,发髻梳得很整齐,衣裳虽然陈旧却干净,容貌不算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但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联想到邻居家可靠长男的青年,只是面容过分年轻,感觉都没过二十岁。
诅咒师微微挑了挑眉毛。
“哎呀,客人,别看源三郎年纪小,但他可是附近闻名的好中人!很为客人着想,您打算找合适的房子,找他肯定没错的。”店主一眼就看出来僧人在不满什么,拍着青年的肩膀向诅咒师吹嘘起来,“这江户,除了千代田城,就没什么地方他没去过的。”
黑袍僧人只是点点头,没接他的话。
“还以为起码会等上几日,竟然来得这么早,是恰好有合适的屋子吗?”
“一是刚好有两栋房子很合适,屋主人又急着脱手,就想带您去看看,二么,昨天大家都在说,好像城里来了个跟《炙恋歌》里明台法师极为相似的僧人……”名为源三郎的中人诚实地说道,脸上写满了好奇,虽然他确实在打量法师和坐在一边啃点心的少年,眼神却十分清澈,并不叫人讨厌,“哎呀,真的和画本上一模一样。”
僧人和侍童都面无表情,因为下午两人早就被慕名而来的町人们参观了好几回,根本懒得为此生气。
“先去看看房子吧。”诅咒师这样说道。
然后他们就跟着中人出了门。
咒灵操使对屋舍的要求略有些麻烦,首先就是邻人要少,最好没有。仅此一条就已经足够叫人头疼,但他还希望别离开繁华的大街太远,避免购买物品不方便的问题,又最好地方僻静,免得吵闹。至于希望院落宽敞这种小事,和前两者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一栋屋舍在城郊,宽敞是宽敞了,邻人也确实没有,但房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离大街也远得很,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低矮的城墙,直接翻过去就是城外。
僧人还看了几眼,倒是他身边的侍童在靠近了屋舍之后扭头就走,让源三郎还以为少年因为看不见而转错了方向。
“他不喜欢,换一栋吧。”僧人这般解释。
中人看看少年脸上的布带,也没有争辩,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带两人前往另一栋屋子。那一间离得很远,他们几乎走到太阳落山才到了地方,周围都是高宅大院,虽然还是有两户邻居的,但这种被高墙挡开的邻居跟没有也差不了太多了。
这一间便保存得不错,贝粉涂抹的墙壁依然雪白,庭院里杂草还没有特别旺盛,屋顶上的瓦片碎裂的也不多,外廊的木板没什么腐朽的迹象,里面虽然空荡荡的,但地板也都还算干净,前任屋主人显然是把东西都搬光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太多的腐朽之物。
“厨房,仓库都在里头,还有一间专门给佣人住的小屋,您看如何?”这样的屋子,卖给有钱商人大概也不逊色了,房价显然会十分出格,但谁让这位僧人提要求的时候,唯独没标注价格呢?所以源三郎介绍起来并不心虚。
青年其实是来看和画本上一模一样的僧人跟侍童的,介绍房子只是充当借口的顺带,因此便拿手头难卖的屋子来充数,不过这位僧人一看就是外地人,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在意。
“就这间了。”
原以为对方看看屋子周围的情况就会知难而退,没料到侍童拉过袖子之后,僧人便说出这种话来,源三郎摸了摸头发,“呃,可以是可以,但房价是这个数哦?而且屋主人急着要钱,只能现钱,不能拖欠的……”
黑衣的僧人不以为意,“替我约上屋主人,明天就去官府办理转让的手续吧。”
嗯,和歌舞伎里豁达洒脱的智者明台法师完全不一样啊。
只是个有钱的怪和尚。
源三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豪爽的客人总是最受欢迎的,因此他的笑容迅速地真情实意起来,“这好说,就明日上午巳时如何?我在办事的地方等您。”
黑袍僧人点了点头,便要带着侍童离开。
“呃,客人,这毕竟是间旧屋子,可否需要我帮您叫些人,给您打扫一番?”
“雇佣仆人吗?过几日再说。”
“呃,不是不是,是‘那种方面的打扫’。”源三郎仍然一脸亲切的笑意,“虽然我一个中人说这种事情不合适,但这种前任屋主急着走的房子,多少还是请修验者来念念经比较好。”
僧人慢慢转过身,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源三郎,而他身边的侍童则不知为何用袖子掩住了脸,躲到了僧人的背影里。
“……我自己能念。”
某特级诅咒师如是说。
“法师大人的佛法自然是十分高深的!”根本没听对方念过一句经文的中人这样夸赞到,“但也有精怪之流不畏惧佛祖……”源三郎完全出于好意,这间屋子出过什么事情他一清二楚,就是因为闹到了所有的修验者都落荒而逃的程度,前任屋主才只好选择卖掉祖传的屋舍。
他其实也有向对方推荐过自己的熟人,奈何因为熟人既不是修验者,也不是什么修行人,所以被屋主人一口拒绝,只委托他卖掉房子,但城里消息灵通的商人和贵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谁也不肯来买,然后就拖到了今天。
不管送到哪个中人手里,也只能塞给什么都不清楚的外地人,源三郎本打算等熟人帮忙清理过之后再卖,谁料到一不小心当做借口就给卖出去了,为了不至于坏自己的口碑,青年只得卖力推销起自己的友人来。
黑袍的僧人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
“总不至于是你吧?”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乃是我的一位友人。”
“……还是我自己来吧。”
大概把他误会成想要骗笔外快的家伙,所以僧人最终仍是选择了拒绝,源三郎也没法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只好先跟对方告别,约定明日去办交接地契的手续。
无论如何,这间屋子一时半会儿还住不了人,在他们住进去之前,先让朋友来看看就好了。
源三郎这样想。
2 个赞
步六孤
(砂)
47
出乎源三郎意料之外,第二天他们办完了手续,这位法师大人就转身带着侍童去置办家具,打算直接住进去了。青年只好又询问对方是否需要雇人清理宅邸,还有一些长期的仆从,毕竟这么大的房子,只靠法师的侍童清扫也太过分了些。因为也都还在他的工作范畴内,所以僧人似乎没有起疑,很干脆地说要雇几个跑腿的老仆,并不和主人一起住的那种,女佣则一个不要。
清理的工作他打算自己来,就不去招揽那些吵吵嚷嚷的闲杂人等了。
是位喜欢清静的法师呢。
源三郎只感概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头疼宅邸里的问题要如何处理,他倒没有故意拖延,擅长此道的友人出远门去了,今天才能回来。青年也完全没料到这位法师办事如此地不讲究,就算是用来安置侍童的宅子,搬进去前也好歹占卜一个吉日呀?
于是,夜色降临之后,诅咒师和少年的院墙边,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三郎。”
“啊哈哈哈,抱歉啦,拓实哥,我这也是没办法……”青年提着灯笼,挠着头发道歉,“总不能因为客人是外地的,就随便坑人嘛。”
“所以就让我像贼一样爬墙吗?”叹着气的男人如此说道,在夜色下他的容貌看得不太分明,但显然是个有些年纪的男子,披着陈旧的羽织,身穿浅灰的袴裤和绀青小袖,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腰上的一把太刀和一把短刀,毋庸置疑的,这是位武士。
“匆匆忙忙买了房子,连扫撒都不做,吉日也不选地住进去,就算是位法师,也随性得过头了……他甚至没有剃发?”听完友人源三郎对新屋主的介绍,名为拓实的武士摸了摸下巴,“嘛,那就等里面有了动静再进去好了。”
“咦?这样没问题吗?”
“上一户人家不也没出人命吗?只是被吓到逃走了而已。”
“但是……”
“总而言之,我才不要爬墙。”武士义正言辞地拒绝。
青年也不好勉强他,于是他们就在墙角坐下,等待起来。武士将灯笼丢到一旁,甚至很有闲心地从怀里拿出一节青竹做的酒壶,悠哉悠哉地喝起酒来。
“喂喂,拓实大哥,在这种地方喝酒也未免……”
“这有什么,我还在坟地跟战场边上喝过呢。”武士不以为意地说道,“可惜不能到院子里去赏月,今晚月色很好的样子。”
源三郎只能苦笑。
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身后高墙内的院落终于出现了些许动静。
是拍打翅膀的声音。
夜半时分,所有雀鸟都已经安眠的时刻却听到了这样的声响,江户城又不是有许多鸱鸮居住的山林,拓实当下就将酒壶丢给青年,直接踏上雪白的墙面,两三步间便像是身体根本没有重量那样轻盈地跃上墙头。
作为在街头讨生活的年轻人,多少也打过的架的源三郎自认也算身手灵活,但和正经修行过剑术的拓实完全不能比,起码这份漂亮的轻身法他就绝对做不到。
站上了墙头的武士看到了从院落中那株大树上落下来的,背生双翅,带着萎乌帽,身穿僧兵的服饰,双手持长棍,脚踩高屐,面孔像人却又长着鸟喙的怪异影子。
“唔,是乌鸦天狗啊,这就有点难办了。”
天狗是种相当难缠的小妖,它们会擅自占据自己看中的百年大树,然后把那儿当做领地,将附近的妖精和野兽统统驱除,因为并不主动害人,所以算不上什么凶恶妖怪。若是领地在野外也就算了,但如果这树长在有人住的院落里,天狗就会千方百计把住户驱逐,在它看来自己是在保卫领地,对住户而言却堪称无妄之灾。
那只乌鸦天狗落在庭院里,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去砸关上了的滑窗。
一下,两下,屋内始终没有动静,叫天狗胆子也大了起来,捡起好几块石头打算丢上屋顶。
“我对会飞的东西不太行啊,”拓实露出为难的神色,摸上腰间的太刀,看了一眼距离很远的大树,“看来只能考虑砍树了……”
到时候,天狗就会视砍树者为仇人,虽然被缠上会很麻烦,不过好歹能把天狗引走。
正当武士打算跳进院落的时候,原本始终没什么动静的屋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滑窗突然被一把踹开,拓实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飞出来的木板门砸了个晕头转向的天狗,以及站在屋内伸着脚,满脸恼怒之色的雪发少年。
“大半夜的咚咚当当吵死人了!!!有完没完!!”他大声地喝骂着。
少年那份能与月色争辉的容貌和即便浓重的夜色也无法遮掩的,熠熠生辉的空色双瞳,叫拓实看到的第一眼便几乎为之屏息。
但并不是因为过于美丽。
“怎……怎么可能……那是六眼吧……”武士震惊地想着,那么特殊的眼睛和少年身上庞大的咒力,压根不可能认错。
但刚从京都归来的他又很清楚,自从老家主去世之后,这代的五条家尚未传出诞生了六眼的消息。
换上了白色里衣的高大僧人从少年身后缓缓步出,“别这么大声,悟,邻居会听到的。”
“你不是说旁边没住什么人吗?”少年转过头去和对方说话,转动的视线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墙头上的阴影,“……现在连武士都要来当贼了?”
“让您看到这个姿态真是失礼,我是被人委托来驱除天狗的。”拓实黑着脸从墙上跳下来,“不知五条家的大人在此,实在是班门弄斧。”
雪发的少年眨眨眼,没有回答,用一种奥妙的表情看向身后的僧人。
“在阴阳寮的时候都没人认出来,反而到了江户被人看破,我们的运气也太奇怪了点。”诅咒师摸着下巴说道,“……介意我处理一下他吗,悟?”
明明只是来做点好事,莫名其妙就沦落到‘要被处理’结局的拓实一脸黑线,“在下可是接了委托来的。”言下之意,人回不去的话,肯定会有谁来追查。
“都说了不准杀人。”少年撇了一眼身后的诅咒师。
“只是稍稍修改一下记忆而已,我怎么会对同胞不利呢?”咒灵操使笑着说道。
“……擅自讨论起来之前,能先过问一下我的意见吗?”被无视了的拓实嘴角抽搐地提高了声音,然后在心底没辙地叹气。
这回可真是把我害惨了,源三郎。
少年看了他一眼。
“进来吧,院子里不方便说话……”五条正想招呼人,但庭院里很快有了响动,之前被飞出来的门板砸晕的乌鸦天狗终于爬了起来。
【可,可恶的人子!不敬之罪!!】
它提起自己的木棍,摇摇晃晃飞上半空后向着最靠近自己的武士俯冲过去。
拓实再度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武士连头都没回,只向前迈了一步,做出方便拔刀的姿势,咒力缠绕在刀身上,乌鸦天狗即将靠近的瞬间,弯月一般的刀光从乌木的鞘中迸发,无声无息又迅如雷霆。
尚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木棍掉落到了地面,和乌鸦天狗的半边身体一起。
屋舍里旁观了全程,毫无帮忙意图的少年甚至称赞般地拍起手来,“斩得很漂亮啊,真是厉害的新阴流剑术,不过为什么禅院要用这个?”
拓实看了一眼太刀上不起眼的家纹,无奈地咂舌,不愧是六眼的眼力,什么都瞒不过去。
“在下的咒力过于稚弱,只是能够看到诅咒的程度,又没能继承到术式,所以必须借用咒具。”他一踏上外廊,一边解释,“也正因为实力低微,在下并未被迎入禅院,弊姓佐藤,佐藤拓实,今晚实在多有打搅。”
“是那群老爷爷会干的事,真是的,几百年都没变过。”少年耸耸肩,“不会动你的记忆的啦,狐狸偶尔会说点胡话,别在意。”
“我是悟。”有着传说中眼瞳的少年这样说道,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僧人,“这家伙是狐狸。”
法师瞥了他一眼,将手臂揣在衣袖里。
“叫我伯藏即可。”
大概是护卫或者家臣吧,就像义经传那样,装作僧人和侍童吗?说实话拓实对两人的身份并没有深究的兴趣,“既然只是误会一场……今天也很晚了,可否容许在下告辞?擅自打搅的部分,改日再正式道歉和拜访吧?”
“啊,很遗憾,暂时不行哦?”名为悟的少年笑起来,“因为五条家其实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啦,所以,得让你密保才行。”
“对了,这是你的同伴吗?因为一直呆在门外不走的缘故,狐狸的咒灵就把他请进来了。”
五条指着正被几只骷髅架进来的青年中人。
“这样人就齐全了,我们来定个束缚吧?”
他笑着说道。
拓实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被你害惨了,源三郎。
还以为会被怪物吃掉的青年被吓得够呛,结果实际上只是那个少年和武士说了会儿话,然后他们各自伸出来的手腕上就出现了一圈深色的痕迹,仅此而已。
被臭着脸的僧人以“根本没有打扫出其他房间来”为由拒绝留宿,直接扫地出门的两个人,在凌晨的大门口傻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提起尚未熄灭的灯笼,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源三郎是很想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就当从未见过僧人和少年,就此把他们忘记的。然而武士拓实却很正经地准备了做客的礼物,第二天就带着自己上门去正式拜访。
僧人和少年也若无其事地接待了他们,好像昨晚的事情压根没发生过那样,僧人甚至还询问了源三郎关于可靠的跑腿老仆的雇佣事宜,而名为悟的少年则开始跟武士闲聊一些关于京都的传言。
青年觉得他大概永远搞不懂咒术师们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源三郎和这对诡异的主仆莫名其妙地熟悉起来,直到某次他接收的房子里闹鬼闹得实在不像话,甚至出了人命,而拓实却说自己对付不了,让他去请伯藏法师的时候,青年才明白武士刻意跟人家交好的理由。
“别一脸惊讶,虽然这里的诅咒大概有一级,但阴阳寮的一级术师根本不是你能请得到的,那两位可是特级的大人物,对我来说需要豁出性命去对付的东西,他们大概只需要抬抬手指。”
虽然拓实这样说了,但那两位大人物平时压根没什么架子,偶尔中人请法师去给人念经超度,他也会同意,名为悟的少年甚至常跟青年抢点心吃,导致源三郎经常会忘记他是位货真价实的贵人。
至于为何他们离开了京都,在遥远的江户买了屋舍居住下来的理由,青年和武士都很识趣地没有打探,只把两人当做朋友来往。
因为来往得多了,源三郎便知道法师每隔三个月就要独自外出几天,至于究竟去了哪里,阿悟并不告诉他,只说对方去找东西了,过几天便会回来。
这次他去拜访的时候,也恰逢法师外出的日子。
“你还真容易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呢。”亲自来开门的五条一看源三郎提着点心朝自己干笑的样子,就明白青年大概又碰上麻烦的委托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江户城里厉害的阴阳师和修验者并不多的缘故吧?”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拓实大哥说,有能力的术者都会跑去京都,剩下的一些则喜欢隐居,轻易很难找到靠谱的术者。小妖小怪的话,搬家就能解决,也不至于找到我头上来,最后就变成只有大麻烦才会被介绍给我了。”
“嘛,反正我也很闲,就陪你去看看吧。”
“……呃,不让法师大人跟着,没关系吗?”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失礼的事情,但我比狐狸强哦?”
“——咦??”
源三郎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鉴于少年虽然时常戏弄他,但从不在正经事上开玩笑,所以青年姑且还是带着他一起去见了委托的人。
是一位贵女的乳母。
名为菖蒲夫人的中年女性尚未显出老态,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仍然乌黑发亮,她在一处雅致安静的别院接待了源三郎和五条。
“两位就是前来驱邪的人吗?”她打量了一眼温和可靠的中人和他身边坐姿挺拔,一眼就能看出学习过礼仪的蒙眼少年,雪色的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尚未剃发,明显还是个孩子。“但我记得,邀请的应当是一位法师……?”
乳母的语气十分温和,与其说她在责备,不如说更像在问询。
“是的,师傅出远门了,要过几日才回来,源三郎又说这事情很紧急,所以我擅自先来看看情况,身为弟子的我修为有限,但先阻挡一二也是好的。”假装法师弟子之类的,五条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原来如此……”菖蒲夫人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来,“正好不在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法师大人回来之前,便只好先拜托你们了。”
“请称呼我为阿悟即可。”
于是,乳母便向他们讲述起家中所遇到的怪事。
2 个赞
步六孤
(砂)
48
菖蒲夫人所侍奉的贵女菱花,由于天生体弱,从小就被家人送来江户附近的别院修养常住,多年都未回去京都。因为性情娴静,和本地的贵女们相处得还算不错,甚至还有几分才名,但最近不知为何,菱花时常觉得有人在庭院里窥视自己。
最初的时候,菱花以为是新来的仆人迷了路,因此只是叫侍女去庭院里看看,好将人带走,结果侍女出去之后,却发现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侍女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得罪了主人。
直到她终于在某次怒气冲冲地拉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庭院木桥上伫立的陌生女子,等到侍女去驱赶对方的时候,那女人却扭头跳入下方的池塘,将少女吓得不轻。
匆匆赶来的仆从们一阵打捞,但除了杂草和金鱼之外,池塘里什么都没有——那才是理所当然的,这片人工挖出来作为景观的池子,只有区区几尺深,只能淹到不足腰的小孩子,成人若是站在池塘里,水都没不着胸口。
然而,跳进去的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虽然没人受伤,但贵女和侍女们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便叫了有名的修验者来念经,窥视的女人就不再出现,过了半个月都相安无事。当大家以为这事总算结束了的时候,某日雨后,被侍女陪伴着午睡的菱花又开始觉得有人在窥视她。
这次甚至不在庭院里,而是在外廊下的草地上,从垂挂竹帘下方的缝隙里,隐隐约约能看到缓缓走过的女人的衣衫纹样,华丽的袿衣呈现出夏日的杜若配色。袿衣是只有贵女才能穿着的服饰,但哪个贵女会做跑去陌生人家里窥探主人的举动呢?显然是鬼怪之流故意幻化的外形。
侍女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驱赶这个女人了,所以乳母只好去找有名的修验者来驱邪,每次他们来念过经文之后,就能稍稍安生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但最后又会在某日重新出现在桥上,或者在外廊边徘徊。
让菖蒲夫人更加不安的在于,菱花表示这女人已经站上了外廊,正一次次试图走入屋舍里。
熟悉的修验者们没能派上用场,实在没了办法的乳母只好托人寻找能够驱邪的乡野人士,于是便找到了在江户一角还算有名的源三郎头上。
听完叙述的少年点点头,“既没有伤人,那应该不是什么凶恶的精怪,也许我就能对付,请允许我去府上一观。”
这已经是五条第二次说他要去宅邸里‘看看’了。
菖蒲夫人不动声色地撇了一眼少年蒙眼的布条,以及旁边全程只赔笑不说话,完全一副仆人做派的源三郎,“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悟君。”
而看到少年起身之后,并不需要源三郎搀扶引路,虽然蒙着眼睛,行动间却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乳母脸上的微笑总算变得真切了几分。
去往别院并没花费太多时间,整间宅邸十分宽敞,修整得优雅静谧,是一处修养的好地方。
五条本想直接面见身为宅邸主人的贵女,却遭到了拒绝。
“菱花大人性情很内向,连宅邸里服侍多年的老仆都要隔着帘子才敢说话,平日里除了和侍女们游戏之外,也只去几位相熟多年的贵女们家里玩耍,因为身体不好,外出踏青是极少的,所以没法轻易跟外男相见。”菖蒲夫人这样解释,“但驱除不吉的话,您直接在这庭院中等待即可,那女人……那东西已经几日没有出现了,今天午后又下了小雨,肯定会来的。”
少年轻轻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总是在雨后才来吗?”
“正是。”
源三郎靠近五条,在他耳边低语,“和雨有关的话,难道是借伞人或者濡女吗?”
雪发的咒术师轻笑了一声,“借伞人是男人,那位菱花小姐压根不见外男的话,不可能从他手里接伞结缘的,濡女时常出没在水边,但她全身都是湿透的,很好辨认,侍女们不应当没看见。”
尚未看到实物,诅咒的原型便无从猜测。
虽然不被允许见面,但五条还是被仆人们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主屋的外廊上,因为那东西只在贵女附近出没,而菱花小姐本人则躲藏在主屋最深处的和室里,等待着侍童将邪祟驱走。
一开始,少年还仪态端正地跪坐了一会儿,但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因为没事可做而陷入了无聊的五条便懒洋洋地靠到旁边的廊柱上,双腿也落到木板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外廊上晃悠没有穿鞋的脚丫,一点不在乎旁边陪伴的男仆一脸震惊的表情。
源三郎只能回以尴尬的笑容。
“啊啊,慢死了,作祟而已,需要拖延成这个样子吗?真是没用的咒灵。”主人家对他的印象绝对已经跌到了谷底,但少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口出暴言,“唔,干等着好无聊啊,源三郎,去拿点点心过来吃吧?”
即便明知道会被报复,青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他。
“不行啦,阿悟,要好好代替法师大人工作啊,伯藏大人可不会这么散漫哦?”
“没有散漫吧,我‘看得’很认真。”少年指指自己的眼睛,“算了,不吃点心就不吃吧,那来玩球吗?”
“……你连球都带来了吗?”
“因为肯定会很无聊嘛。”五条从袖子里把一只漂亮的线球掏出来,上面精巧地缠绕出了重重叠叠的靛青花纹,宛如花朵一般,从绀青开始,逐渐覆盖上琉璃色,杜若色,露草色,浅葱色,青藤色,空色,水色,最后则是大片盛开的月白。
虽然东西很漂亮,但源三郎看到之后只觉得厌烦。
“工作的时候当然也不能玩球。”青年拒绝的非常正经——但他只是不想陪五条玩而已,或者说,他只是不想被五条玩。
回想起上次因为一时大意而答应了少年,结果只有他在院子里追球追得跟狗一样,五条则全程把手揣在袖子里,悠闲地坐在外廊上欣赏自己狼狈摸样的记忆,源三郎便发誓绝对不要再跟五条玩任何游戏。
任何的。
“只是抛接球而已。”少年脸上一副‘你连这都不行吗’的表情。
“不玩。”可惜,深受其害的青年已经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算了。”五条倒不会特别纠缠,立刻转身去问旁边陪着他们的男仆,“你要玩吗?”
“呃……”对方一脸为难的样子。
“只是丢来丢去,最简单的那种哟?”
“那也……”
“只玩一会儿,落到地上就算我输,球还可以送给你。”少年抛了抛那只极好看的线球,仆人的眼神忍不住随着飞上半空的小球移动起来。
“好吧。”男仆点点头。
又一个轻易上当的笨蛋,源三郎向对方投以同情的目光。
线球被少年轻轻抛给男仆,他很轻松地接住之后,似乎是打算快点结束,便故意抛去旁边一点的位置,然而五条丝毫没有起身接球的意思,仍是懒洋洋地坐在原地。
接着,令男仆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球在接触地面之前,便被无形的什么的东西打了一下,刷地一下,高高飞向庭院的半空。
“啊,快去接哦?要是轮到你的时候落地,就得赔给我一个同样的球才行。”
“等等,这我没听说啊!”
“两边的赌注当然是一样的吧?”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于是男仆只好立刻跳起来,甚至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跑去追那只球,而源三郎看着他在庭院里狼狈地东奔西跑,追着那只只要阿悟不想,就绝对不会掉到地上的线球,越发觉得开始就拒绝的自己十分明智。
“真是的,伯藏法师不在的时候,阿悟你就会变得格外坏心眼呢……不,应该说是暴露本性吧?”
“嗯?就算狐狸在旁边我也照样玩啊。”五条若无其事地回答。
但是只要法师大人愿意开口劝说,你就会大度地放过被捉弄的可怜虫嘛。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实在应该等伯藏法师回来再上门的。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线球又一次飞上天空的时候,气喘吁吁的男仆突然指着庭院中央叫喊起来,“那,那个女人!”
可能是外廊上有人的缘故,她出现在了庭院中的木桥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举着桧木的香扇遮挡住面孔,华丽地拖曳在身后的袿衣上的金银丝线闪闪发光。源三郎能够确定,方才庭院里空无一人,木桥上绝没有任何人在,然而那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何时到来的,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和知晓。
“……什么啊,还以为稍微能打发下时间呢。”雪发的少年冲着女子的方向歪歪头,“结果只是个影子吗?没劲。”
“呃,阿悟,不动手吗?”青年看看仍旧停留在木桥上的女子,转头询问端坐在外廊上,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五条,“出现了耶。”
“没必要啦,你拿块石头丢进池塘。”
“咦?”
“照做就是了。”
于是源三郎只好照他说的那样,从院子里随手捡了块石头,丢进木桥下的池塘里,随着咚地一声扩散开来的涟漪,那女子的身影也波动起来,然后渐渐淡去。
“咦?消失了??”
“因为只是影子而已,所以连你都能对付。”
“还真是意外没用的妖魔呢。”青年感叹了一声,“这就解决了吗?”别说亲手驱赶了鬼怪的他,连旁边的男仆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恰恰相反哦。”
“咦?”
刚才还一副游戏表情的少年,拿出了稍稍认真一些的神色,“是很麻烦的诅咒,影子通常和本体会很像,具备完整人形的诅咒一般都不会弱到哪里去,尤其还是能在白日现身的家伙,一直没伤人不是做不到,单纯暂时没产生那个念头。”
“所以,是连阿悟也会觉得棘手的诅咒吗?”
“唔,怎么说呢,要是正面出现在我面前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收拾掉,问题就在于,这东西很会躲啊!特别会跑的诅咒是我最讨厌的类型了!”
“啊,所以阿悟你说的麻烦,不是对付不了,而是抓不到?”源三郎一脸无语。
“当然了。”少年一脸坦然地说道,“怎么可能有我没法对付的诅咒嘛。”
算了,这话听听就好,不要跟他认真。
青年这样劝说自己,然后去和守在外室的菖蒲夫人报信,得知陌生女子不过是鬼怪映照在池塘上的影子之后,乳母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只是影子而已吗?”
“对,不驱逐本体就没用,仍然会再来的。”源三郎这样说道,“但是,这种程度的厉害鬼怪,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人,菱花小姐在遇上怪事前,有发生过叫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吗?或者宅邸里有没有出过别的事,比如死了猫或者狗之类的。”
“并没有!那孩子十分内向,平日都不出门,也就在家里抄抄佛经,书写和歌,给相识的友人写信,和侍女们玩些游戏之类的,她也不是那种严苛的主人,对侍女和仆人们都相当和气,连句重话都从未说过,而因为她身体的缘故,宅邸里也不准养猫或者狗,就怕惊扰到菱花。”
“所以,墓地和寺庙,或者空置很久的废屋之类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了?”
“只去相熟的贵女家里参加过诗会,来去时都好好呆在牛车上,不曾出过车门。”
显然,菱花小姐就是那种叫人非常省心的主人。
“那么,她有跟人吵过架吗?”冷不防地,少年这样说道,“比如和恋人分手,或者跟朋友吵架之类的?”
因为五条问得过于坦然,导致菖蒲夫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怎么说呢……”她用衣袖遮挡了嘴巴,“之前也说过,菱花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所以……”
“所以?”
“所以,即便偶尔有写了和歌向她倾诉恋情的男子,也都被回绝掉了。”
“那就是,夜晚会来拜访的客人,一位也没有的意思吗……”源三郎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就是如此。”对女子来说,这其实是有些丢脸的,但乳母仍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么友人呢?”只有少年不以为意,继续追问下去。
“菱花倒也确实有几位谈得来的朋友,但就她那个连和仆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性情,也压根没法跟人吵起来呀!”菖蒲夫人这样说道。
“不需要真的吵架,仅仅招人怨恨便已经足够了。”
“……这…”即便是菖蒲夫人也没法继续接话,世上最柔顺的人,也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总有谁会心生不满,“那倒确实有一些,被菱花拒绝的几位公子,还有和她相处得不太好的贵女,总是有那么几个人的。”
少年打了个哈欠,“为了防止鬼怪再跑来,我就暂时留在这儿。源三郎,去打探那些人的消息,看看是不是有谁闲得无聊,找了个巫者来咒人,或者有谁因为苦恋不得而去世的,唔,最近也没收到过不知道谁送来的礼物之类的东西吧?”
菖蒲夫人摇摇头。
“那便只有活人或者死人的诅咒了。”五条这样说道,“交给你啦,源三郎。”
“结果还是要我去辛苦。”青年小声地嘀咕。
“说什么呢。”少年转头看向他,“介意的话,跟我换也行哦?”
“不,我去就是了,会好好打听的!”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唉,伯藏法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源三郎大声地叹了口气,而少年只在他身后挥手送别,便悠闲地跟着仆人去吃点心了。
步六孤
(砂)
49
为了打听菖蒲夫人所给予的名单上的人的消息,源三郎在江户城里很是奔波了几日,总算收获得差不多,打算启程去往郊区的别院的时候,在街边遇到了多日不见的武士。
“唉,这不是拓实大哥嘛!”
“嗯,源三郎啊,急匆匆的样子,是准备去见什么客人吗?”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衫和随性披在肩头的羽织,再加上下巴总是刮得不太干净的胡茬,让拓实看上去颇有些落魄之感,不过他眉目之间始终有种武者特有的精神气,再加上还算清正锐利的眼神,叫人并不敢随意轻视他。
“也算吧,因为拜托了阿悟去解决一桩鬼怪相关的事宜,在打听些需要的消息。”
“哦,伯藏不在家吗?因为我有事出门了,所以你只好去找他啊,真是不好意思,那小子很难缠呢。”拓实了然地点头,“我这边轻易搞不定,干脆跟你一起去好啦。”
“咦?”源三郎当初没第一时间找上拓实,确实是因为武士也同样办事去了的缘故,但没料到对方这次的工作也是个棘手活。
“拓实大哥是去了哪?”
“唔,城外的棚户区最近不明不白死了好几个人。”
“……城外啊……”青年皱起眉头,那里是贫民区中的贫民区,每天早上没见到尸体才是罕见的事情,死因多得能叫人写出一叠厚厚的话本来。
但能被武士称为‘死得不明不白’,多半就不是人手所为,而是鬼怪的范畴。
“有什么头绪吗?”源三郎好奇地问起来。
“要说结仇的对象那可太多了,去过什么地方压根没人清楚,毕竟都是些手脚不干净的坏家伙,哪怕去功德箱里摸过铜钱都不奇怪,所以即便他们死了,家里人也没兴趣追究,要不是连着死了好几个,让棚户区人心惶惶的,官府才懒得叫我过去。”武士无奈地说道,“因为找不到源头,我本打算叫阿悟去看看,毕竟没有比他的眼睛更方便的东西了……咒灵杀了人,肯定会留下残秽。”
“但阿悟这边还没结束,暂时走不开啊。”
“所以我只好跟你一起去了,先把这边解决了再说嘛,希望容易搞定。”
“……那可未必。”源三郎无奈地说道,然后将无名女人的事情说给武士听,还有五条判断人影不过是个影子的事情。
拓实没辙地咂咂嘴,“唉,这也烦人,那也烦人,咒术师可真不是个好行当啊。”
“明明是拓实大哥自己说起码比去战场上糊里糊涂地拼命要好嘛。”
“哪边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对付咒灵跟上战场也没太大差别……算了,起码杀的是诅咒。”武士叹了口气,放下了这个话题,和源三郎随便聊起些最近的日常,两人一起去往城郊的别院。
正在等着他们的,是一脸无聊的雪发少年和负责招待他的,满脸写着救命的可怜男仆。
听到青年归来,甚至还带了一位武士回来的消息,菖蒲夫人便也过来迎接,从她神情自若地无视了男仆求救的眼神看来,源三郎确信在这几日的相处里,别院的大伙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和少年和睦相处的要诀——只要有祭品(玩具)在,阿悟就会相对好说话一些,或者说,不会随机找个受害者来戏弄。
其实最安全的是伯藏法师在身边的时候,但奈何他就是出远门去了。
“那么,打听的结果如何?”大概是闲得过了头,五条少见地摆出了认真的模样,正襟危坐在源三郎面前。
“唔,关于被婉拒的男子方面,两位都已经有了新的追求对象,正打得火热呢,我觉得应该已经忘记菱花小姐了,另一位则是早早就升迁去了京都,大概不会再回江户来,也可以略过不谈。至于女性这边,一位同样回京都的贵女就不必管她了,另外有三位最近和菱花小姐相处得不太好的,都有些可疑。”
“三个人?”
“嗯,只打听到了名叫茜子和紫菀两位贵女的消息,另一位叫鉴台君的……这根本只是朋友间的才会用的名号吧?实在找不到什么头绪。”
乳母菖蒲夫人叹了口气,“鉴台君,茜子和紫菀我都知道,全是菱花小姐熟悉的人。不过前者应当只是小女孩之间的口角,毕竟对方是菱花去参加有男子一并加入的诗会的时候认识的,两人只是君子之交,一直都隔着帘子说话,连面也没有见过,虽然是小姐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但最近因为些许缘故,彼此之间变得冷淡了。”
“什么缘故?”五条立刻追问起来。
“服饰。”菖蒲夫人有点无奈地回答,“那位鉴台君,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穿起和菱花相似的衣服,每次聚会都如此,甚至到了让人不小心搞错她们两的隔间的地步,小姐对此很不高兴,不止一次地要求鉴台君停止这样的捉弄,但对方就是一意孤行,为此菱花最近都不再去诗会了。”
对几乎不会被外人见到面孔的贵女们而言,能叫男子了解她们的部分,除开书写的和歌与字迹,回赠的书信以外,便只剩下竹帘缝隙里偶尔露出的衣衫与长发的美丽背影,因此贵女们袿衣的颜色,花纹,甚至布料都格外讲究,如何保养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是重中之重,大伙都追求着能叫人一见倾心的身影,即便菱花性格内向,对自己的外貌也仍是十分在意的。
作为朋友,却故意穿出和自己一样的配色和衣衫,还是在作为重要交际场合的诗会上,说这是故意欺负都不奇怪。
“只是衣服?打扮和妆容呢?”武士这样问道。
“呃,这就无从知晓了,毕竟隔着竹帘,鉴台君看不见菱花的妆容,菱花也看不见她。”
“那么,她知道菱花小姐的本名,或者生辰八字之类的吗?这间别院的位置呢?”
菖蒲夫人直接摇头,“诗会上大家都是用笔名或者别号来互相称呼,鉴台君如此,菱花小姐也是,她只知晓小姐的称呼是朱石君,那位鉴台君每次走的都很早,应当不清楚小姐归家的方位。”
“看来只是普通口角。”拓实说道,“咒术上要诅咒人的话,无论如何也需要一点东西作为化身或者指向,比如将名字写在纸人上,或者把家的位置写在字条上交给鬼神,若是有穿过的衣服,掉落的头发或者指甲则更好,最严重的自然是血肉。”
“这些东西鉴台君一样都没有。”菖蒲夫人松了口气。
“但另两位小姐就未必了。”源三郎这样说道,“毕竟是一起参加过宴会,认识了好几年的熟人,知晓名字和面容,甚至还曾被菱花小姐邀请来做客过吧?”
“对……不过,紫菀小姐不止是跟菱花处不来,应该说和城里贵女们的感情都很一般,因为她是大臣的女儿,年底就准备进宫去了。”乳母苦笑着说道,“实在是想不出那样的高贵女子为何要做出诅咒人这样可怕的事情。”
“至于茜子小姐,倒确实打听到她是位脾气古怪的人,平时都不喜欢让侍女们贴身服侍,据说偶尔还会被人听见在没人的屋子里自言自语之类的。”源三郎对武士拓实和五条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两位咒术师自然心中有数,平常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诅咒,若是在和咒灵说话的时候被谁发觉,可不就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嘛。
“最要紧的是,”青年眨眨眼,“这位茜子小姐,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曾去神社住过一阵子,神社的名字仆人们并不清楚,所以没打听到,但据说里面有很多巫女……”
五条拍了拍手,“刚好我也呆得烦了,换拓实你来看守如何?反正你对咒术师反而不太行吧?”
“小少爷,您抓帮手的举动会不会太熟练了?”武士苦笑着挠挠下巴,“我是无所谓啦,但那好歹也是一位贵女……”
言下之意,阻止对方就好,千万不要打人。
“我有什么办法,毕竟源三郎只有跑腿的时候能派上用处。”少年轻轻哼了口气,“若是你没来的话,我就只能等到狐狸回来的时候才能离开这间别院了。”
“连你也变得啰嗦了,知道知道,总之不要打脸对吧。”
他这样回答。
不管是源三郎还是拓实,都默默捂住了脸,旁听的菖蒲夫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才比较合适。
目送五条离开之后,武士叹了口气,“这位小少爷日后肯定找不到相好。”
但跟少年和黑袍法师更熟悉一点的青年却神情古怪地摇头,“这嘛……可不好说。”
“怎么,难道小少爷竟然有心上人了?”拓实一脸八卦地凑到源三郎身边,搭上友人的肩膀,“来,给我说说。”
青年看着招待他们的仆从收拾好茶碗离开,和室里只剩下自己跟武士的时候才小声地对他嘀咕,“你知道,我经常去拜访伯藏法师和阿悟的吧?”
“嗯嗯。”
“偶尔会被招待,留下来吃饭过夜什么的。”
“所以?”
“虽然雇了仆人,但平日煮饭的却是法师自己,手艺还挺不错哦?”
最多去抓点鱼或者野味回家交给仆人料理的拓实挑挑眉,“这也没什么吧,就当是法师大人兴趣古怪?”咒术师大多什么都会一点,因为谁也不知道祛除咒灵的时候会遇到何种问题,若是没死在咒灵手上,而是流落荒野,由于不会找吃的而饿死,那未免太过可笑,所以大部分的咒术师都有照料自己的能力,拓实也会烤鱼,虽然味道很一般,不能拿来招待人,但充饥绰绰有余。
“我问过法师哦,为什么要自己做,结果,跟我说是仆人的手艺糟糕,阿悟吃不惯。”
这就有点……
武士慢慢睁大了眼睛。
“然后呢,家里的老仆是我介绍过去的,拓实哥你知道的吧?”
“所以……”
“他来跟我打听,阿悟是不是法师大人养在外面的相好……因为俩人睡在一间寝室里。”
完全清楚少年身份的武士嘴角抽搐。
“众道之好也不算多么罕见,五……阿悟的容貌也确实出色,但法师……”不该是阿悟的家臣吗?虽说他是位特级咒术师。
“唔,所以相好什么的,阿悟大概也不需要吧?”
“咳咳咳,这事情你最好当做不知道,我也当做没听见。”
“两厢情愿的话,也不算什么犯忌讳的事情吧,伯藏法师意外挺专情呢,他出来驱邪的时候时常会被女子邀请哦?但法师大人总是态度冷淡,从未答应过。在老伯问话之前,我还真以为伯藏大人是位对世俗毫无兴趣的修行人呢。”见多识广的源三郎对这种事情倒是没啥偏见,毕竟这是个路上抢亲都司空见惯的年代,僧人们蓄养女子和少年的传闻比比皆是。
“伯藏的态度就算了,五,阿悟他……可是个大人物,难怪他说不想回家,这要是让家里知道了,肯定得闹得不可开交。”
“阿悟家里这么厉害吗?”
“你想想城里生意最大的一番屋的少主若是喜欢上了男子,不肯结婚……”
“呃,我懂了。”想象了一下那个光景,源三郎就心有戚戚焉地闭上嘴巴,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愉快地交流八卦的缘故,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夕阳便已西下,就当两人以为少年可能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的时候,庭院的墙头上出现了坐在咒灵上的少年的身影。
以及一位被他困在怀里的少女。
“无,无礼之徒!!!强盗!!恶贼!!!快点放我下来啊!!”
见到了熟悉的地方,被包裹在重重厚重衣衫里的少女终于有了放声叫喊的胆量,虽然身处的高度依然叫人害怕,但她还是十分逞强地没表现出来,努力做出了自认为凶恶的表情。
而拓实和源三郎已经看到呆住。
“这,这位是……”
“叫做什么茜子小姐的?”五条这样说道,“过去的时候,她面前正放着一张写了菱花小姐名字的纸人哦?可以说是人赃并获啦,就是怎么问都不肯老实承认,也不答应放弃诅咒,所以我只好把人带回来当面对质了。”
不不不,你这已经比咒人都要过分了啊!!等下不会官府就要上门了吧??
源三郎在心里呐喊。
“安心吧,带出来之后,我在她的屋子里放了式神,只要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将她送回去,那间宅邸里的人们便不会发现茜子小姐被人带走的事。”
从雪发少年的身后,缓缓步出了叫中人和武士都眼熟的高大身影,外出数日的伯藏法师,似乎顺利回来了。而这位做事总是十分稳妥,叫人信赖的僧人,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帮着五条当了一回诱拐贵女的无耻大盗。
“伯藏法师,不能这么纵容阿悟啊!”
武士一脸沉痛地说道。
3 个赞
步六孤
(砂)
50
伯藏法师的行为到底能不能称之为纵容还不太好说,毕竟若是换成他自己,搞不好就会觉得茜子小姐的行为真是天真可爱,权当没看见,直接把她忽略过去。诅咒师施咒一般都是奔着要命去的,而茜子目前除了吓到几个侍女之外完全可以说人畜无害。
也正是因为这位少女虽然施了咒,缠绕在身上的咒力却没什么恶意,也不曾伤到谁,五条才只是把她从自家的宅邸里带出来,送到被害人面前进行对质——若换成其他杀伤了人命的诅咒师,少年就要当场清理门户了。
无论如何,茜子毕竟是一位真正的贵女,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五条擅自将她从宅邸中带走的行为,菖蒲夫人也没有那个权力擅自处置她,因此只好去请示同样身为别院主人的菱花。
始终未曾露过面的菱花小姐,在听到茜子被带来此地后,总算愿意见一见人,当然,是隔着帘子的,而且她只愿意见茜子。
这种回应并不叫人意外。
乳母将两位咒术师和武士安排在见面房间的隔壁,而她则陪伴在茜子身边,这样若是有什么异动,只要大声喊叫就能让人进来护卫。
茜子看上去仍十分恼怒,但终究并没对这样的安排表示抗拒。
虽然隔着一层墙壁,不过咒术师们因为咒力的缘故,大多耳聪目明,要听到里面的对话并不困难。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细小的布料摩擦声,从走廊中渐渐移动到隔壁的房间。
照理说,本该是身为受害人的菱花小姐来问责,然而先开口的却是茜子。
“真是受不了啊,你连在家里都要挂帘子吗?”
“……那个,因为,已经习惯了。”一个纤细低微的声音这样说道,显然,应当便是菱花小姐了,从她那宛如稚鸟般娇嫩的声音听来,似乎确实是位相当病弱的少女。“又让你不高兴了,茜君,真是对不起……”
“根本一点都没改!我明明施了咒的!巫女大人又糊弄我,为什么动不动就道歉啦,既然没觉得自己有错的话。”茜子气恼的说道。
不管是菱花还是菖蒲夫人,都为茜子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语弄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乳母才勉强试图打破这份尴尬的寂静,“那个,茜子小姐……”
“茜君,”菱花不知为何也开了口,擅自打断他人的举动对贵女们而言是相当失礼的,但菱花小姐显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为什么,为什么要诅咒于我呢……虽然我也知道,在贵女之中,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是,我应当也没有做出什么,会令您怨恨到要诅咒我的事情啊……”
“所以都说了,为什么你们都指责我在诅咒人啦!”然而,茜子却是这样回答的,“明明根本没有!我只是施了个小法术啊?就是那种,占卜明天的天气,试图从镜子里看到未来的心上人,那种的,闺阁里常见的游戏之术呀!”
“……嗳?”菱花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惊讶。
“虽然我施展的确实是一般人不会的术……只是想叫人性格变得胆子大起来,还有在睡梦中与人相见术而已。”
“那,那种的……”
“谁叫你总是不肯搭理人!我都好几次试图跟你搭话了,每次不是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就是缩在帘子后面假装没听到!写信给你倒是能回信,但除开那些礼貌话之外你根本什么都不写!虽然认识多年,可我都没见过几次你的脸,连话也没说上太多,明明你家侍女都能很熟地跟我聊天了!”
“所以就想着,有外人你害怕的话,要是在梦里见面,会不会大胆一点……不过那个梦见之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也没成功,明明我对别人用就可以。”
“所,所以,只是,这样而已?”菱花结结巴巴地问道。
“不然呢?看,你现在不就能顺利跟我说话了吗?壮胆的术多少还是有一点用的嘛。”
“那,那是,因为……”性格柔弱的菱花多半是把责备的话语吞了回去,“若,若只是想要,与我交谈,直接说出来……不是,更好吗?”
“我早试过很多回了呀,不管是大家隐藏在帘后的聚会,还是在宽敞的房间里坦诚相见的密会,你要么就缩在侍女身后,要么就缩在帘子后头,跟兔子一样一声不吭。不然我干嘛要对你施梦见之术啦,这种术式给心上人用不是更风雅吗!”
别说菱花,连菖蒲夫人也对这位脾气古怪的茜子小姐失去了说教的欲望,这显然不是位能听得进别人建议的人,也难怪会做出擅自滥用咒术的举动。
再度询问过她,确定茜子对庭院里时常出现的女子人影一无所知之后,术师们便从房间里离开,因为两位贵女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菱花便决定把茜子当做客人来招待,好好陪对方聊会儿天,又委托术师们在天亮前将茜子送回家去。
两人甚至约好改日正式上门做客,这便是会成为朋友的意思了。
结果,那个只露出影子的诅咒的真面目,仍然未能找到。
“唔,得重新打听一下紫菀小姐和鉴台君呢。”五条靠在坐得很规矩的黑衣法师身侧,若无其事地从对方怀里掏出包着糖球的纸袋,然后把黑糖塞进自己的嘴巴,“但源三郎已经尽力了,看门的仆人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啊。”
以前拓实看到他这幅做派,只觉得少年孩子气,但听源三郎说过八卦之后,再看过去,就觉得法师和少年之间的氛围确实亲昵得过了头,偏偏这两个人还没有掩饰的意思。
觉得有些碍眼的武士微微转开视线,“我倒是可以上门拜访,不过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啊?毕竟紫菀小姐也是位有名的贵女,总不能装作追求者吧。”
“也不是不行啊?拓实你好歹是禅院家的嘛。”
“不不不,重点是我都三十多岁了!去追求个才及笄的小姑娘算什么事……”
“也没差很多吧?”甚至都没到元服之年的五条这样说道,而黑袍僧人用略带无奈的眼神看了武士一眼,心神领会的拓实挠挠下巴,立刻转开话题,“总之这是个馊主意,话说源三郎呢?说不定他有什么好办法。”
不知道去哪里转悠的青年中人没多久之后从走廊里慢吞吞走了回来。
“正找你呢,三郎,跑去哪里了?”
“啊,因为被宅邸里的侍女们拜托去街上买东西嘛,反正我也是顺便,就给她们带了。”源三郎笑嘻嘻地说道,郊外的别院离城区太远,侍女们想去买一次东西很不容易,而最近又闹出了邪祟之事,导致她们压根不敢出门,只得委托身为中人,本就负责给人跑腿牵线的三郎去买。
“就是你之前带的那堆手镜,剪刀和脂粉吗?”武士摇摇头,“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客串了货郎呢。”
“替人帮点小忙是好事啦,所谓的人脉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哦?认识的人多了,在打听消息的时候就会特别有用嘛。”源三郎这样说道,“侍女们也是运气不好,几个月前熟识的匠人上门来替她们打磨菜刀,剪子和镜子,原本约好过几天就送回来,结果匠人家里遭了贼,东西丢了大半,虽然他也尽力赔偿了,不过因为其中有一面镜子是菱花小姐的,格外昂贵,侍女们不忍心叫他再掏钱,便等着轮休的时候去街上买,结果偏偏遇上邪祟。”
所以源三郎去询问她们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的时候,大家高兴极了。
“因为跟侍女们打好了关系,这会儿我问什么她们都会说一点,非常好说话哦?”
“唔,问题在于,现在需要打听的是那位紫菀小姐和鉴台君,毕竟只剩下她们了。”五条无奈地说道,“虽然我不介意再去掳次人啦,但狐狸说最好别那么干,因为那家地位很高,事后菱花小姐似乎会很为难的样子,真是搞不懂这些家伙,人情交往难道比性命还重要吗?”
抱歉了,对要面子的贵族来说,那种东西就是比性命重要。
武士和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地想。
他们已经很习惯不把某些实话说出口,生怕听完之后的少年又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明明身为五条家的下任当家,但五条悟的思考方式就是离谱到了别说不像个贵族,压根是快要脱离正常人类的程度。
幸好还有位能遏制他的伯藏法师存在。
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位法师大人也不好说到底是在规劝五条,还在给五条煽风点火……
“把他们想成你家里的老橘子们就好。”诅咒师这样说道。
于是少年就皱起了整张面孔,就像吃到了还没成熟,酸过头的橘子那样,再不对贵族们的‘要脸胜过要命’的作风提出任何异议。
“可诅咒还是得解决啊。”五条叹了口气,“这几天倒没出现了,但我觉得它不像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东西。”
“源三郎,既然你和侍女们混熟了,去拜托她们问一问那位茜子小姐如何?”咒灵操使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虽然她对我们的感官不太好,但既然是为了重要的朋友的安危,说不定会愿意帮忙呢?”
“对哦!如果是茜子小姐出面,去紫菀小姐那里打听的话,肯定比我管用多了啊!”随性盘坐的青年用力拍了下大腿,“唔,还有那位鉴台君的事情也能问问她。”
“不过,重要的朋友?”武士古怪地看着黑袍法师,“两位小姐虽然认识多年,但听她说得,不像很熟的样子啊?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僧人静静垂下眼帘,“众多的贵女之中,关系泛泛的肯定不止是一两位吧?但她独独只对菱花小姐执着到不惜敞开自身梦境的地步,只希望两人能够变得亲密,普通的朋友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法师说得也不无道理。
武士赞同地点头,“就当是那样吧,不过,伯藏你这话说得,好像十分感同身受的样子?”
咒灵操使露出有些轻浮的笑容,“哪里,只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相当重要的友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突兀地转开话题,“那么源三郎,趁着两位小姐尚未觉得困倦,赶紧去问问吧。”
旁边的少年狐疑地撇了他一眼,碍于在场的武士,五条并没开口追问。
源三郎去询问的结果十分喜人。
因为茜子小姐果然如黑袍法师所料,得知菱花被诡异的鬼影所困扰之后,便一口答应他们帮忙打探紫菀和鉴台君的消息。
“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情,我直接上门拜访就好了。”她这样说道,“至于那个鉴台君,听名字只在诗会的时候才过来?那也一并去问紫菀嘛,毕竟诗会的主办人就是她呀。”不知道是因为学了咒术所以胆子很大,还是因为胆子够大才肆无忌惮地乱用咒术,总之茜子毫无贵女仪态地跟着源三郎,直接跑到了咒术师们休息的房间来跟他们说话,也不顾屋子里全是男人。
“光是问话也不会承认啦,就像你一样。”少年似乎对茜子坦率的作风很有好感,“不如我装作你的侍从一起过去,只要让我看一眼,她有没有用过咒术,马上就能知道了。”
“我倒是无所谓。”茜子看看五条,“但你的样貌太出众了,很难扮作我的兄弟之类的……要和紫菀谈话肯定在内室,随车的侍童没法跟去。”
“哦,那我换上侍女的衣服吧。”少年相当无所谓地说道,“幸好头发留长了,勉强能糊弄过去呢。”
“少来,哪有跟在主人身边还一脸自己很了不起的侍女啊!”茜子气呼呼地骂到,“你那副连头都不低的样子,一出牛车就会露陷啦!”
“可是,”五条这样说道,“太过能干的人故意谦虚反而叫人讨厌吧?”
“不要说些自己根本没有的东西!!!”
小孩子们的幼稚吵架真是叫人无奈,旁边的三位大人如是想。
并没人期待少年的女装模样,毕竟侍女很少化妆,男式的小袖和女式差别也没有很大,权当衣服换个花色,脱掉袴裤罢了,唯有女性的发髻比较麻烦,五条的头发目前不过是勉强能束起来的长短,街上哪里有银色的假发髻卖。
还是伯藏法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大束丰厚的白发,叫仆从帮忙做成假发髻才搞定。
大概知道来源的五条一边偷笑,一边为诅咒师手头的咒灵点蜡。
装成蒙眼侍女的少年上了茜子的牛车,顺利地赶往紫菀小姐家中,为了能让他及时赶回来,伯藏法师干脆用咒灵隐匿身形跟在了车旁,而武士则继续留守别院等待两人的消息。
一无所知的紫菀十分平静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茜子,在两人闲话家常的时候,躲在几位侍女身后的五条冲茜子轻轻摇头,示意紫菀身上并没有咒术的痕迹。
于是,少女便向她打听起鉴台君的消息来。
然而,紫菀一脸困惑的表情。
“鉴台君?那是哪一位?”
“那个,近来和菱花聊得很熟的?不过最近吵架了,据说是因为故意穿着一样的衣服去气她……”茜子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因为不善交际,菱花在贵女们中的评价很低,所以她在聚会上其实时常被欺侮,但由于性格柔弱,就算受到了薄待也不会告诉家里人,茜子最初的‘介意到看不下去’,就是因为恼怒菱花过于好欺负。
诗会的时候故意安排到最角落的位置,或者让出名的薄幸男子去跟她搭话,或者密会的时候谁也不去跟她聊天,叫菱花独自枯坐半天。茜子倒有努力过想去帮忙,奈何菱花似乎反而适应良好,诗会的时候在帘子后面自得其乐,密会的时候在侍女们的掩饰下偷偷吃零食,一点没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让偷看到的茜子差点笑出声。
想要和菱花成为友人的念头,除开某个理由之外,就是那些时候渐渐升起的。
虽然私下里茜子能做出种种堪称豪放的大胆举动,但只要她想,也还是能装出端庄娴静的标准贵女模样,少女在紫菀面前便是如此,哪怕说着讨厌的事情,也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从容表情,只对那位所谓的鉴台君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
然而,她面前的紫菀小姐的表情,却越发古怪了。
“我并不记得请过这个人。”紫菀这样说道,“而且,诗会的时候,菱花她总是坐在最角落里,你是知道的,那边一旁是墙壁,因为没人想挨着她的缘故,另一边干脆就摆了些杂物,随便用帘子遮住罢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在那里呢?”
茜子的面孔瞬间苍白起来。
那么,菱花和她的侍女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1 个赞
步六孤
(砂)
51
在旁边听到了全部的五条撇撇嘴,一个从不出门的贵女,却能在聚会上吸引到假装成人的异物,这位菱花小姐的运气略有点糟糕吧?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茜子,借口更衣,在隔间里拉着扮成侍女的少年询问该怎么办。
“举办诗会的地方就在紫菀小姐的家中吧?既然是在那里惹上的不洁之物,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他这样说道。
紫菀对茜子更衣回来之后说想去举办诗会的地方逛逛的请求并未起疑,那处厅堂本就是为了举办宴会而特地改建的,诗会的时候大家只能看到放下来的帘子,但招待更亲近的友人的话,她会收起帘子打开滑窗,让那儿变成一处极为宽敞的赏景台,欣赏整座庭院的景色。
虽然此刻并非春日,但秋天的枫景也十分美丽。
因为性格奔放不拘小节,胆子又大,茜子在贵女之中其实很受欢迎,不过她脾气古怪,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只喜欢跟自己中意的对象交往,但没人知道茜子的喜好,和她熟识的几位贵女和男性,有的很普通,有的是出名的怪人,也有在贵人们中被人簇拥的风华之人,听到茜子主动来拜访自己的时候,紫菀是有些意外的。
不过作为大臣家的女儿,她还是很有风范地招待了茜子。
在两位贵女携手同游的时候,作为跟在队伍最后的眼盲侍女,五条让其他几位侍女帮他缠住紫菀的仆人,自己去角落晃了一圈。
即便无人指引,少年也能轻易地找到菱花每次来的时候所停留的位置。
因为,只有那里有一抹淡淡的秽气残留着,比庭院里的影子更浓厚的气息,这正是咒灵的本体曾在此处停留的证明。
但是,位置有些奇怪。
少年比划了一下秽气和墙壁的距离。
与其说这东西停留在菱花隔壁,不如说,它根本就一直停留在菱花身边才对,微微皱起眉头的五条,轻轻按上怀中的手镜。
这会儿也找不到能临时借血的倒霉鬼,少年只好无奈地咬了一口手指。
镜子发热之后没多久,被咒灵围绕的诅咒师便旁若无人地从高处的楼阁上跨入,从正在赏景的两位贵女身边走过,发现茜子和紫菀一样对咒灵操使的存在视若无睹,五条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怎么了?”夏油杰来到少年面前,“仍然没有线索吗?”
“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去外面,让我看看这间宅邸里是否潜藏咒灵。”如果没有的话,就真的十分有意思了。
五条想。
那说明,咒灵从一开始便已经在菱花小姐身边,但它却没有伤害菱花,甚至和她交朋友,后来菱花跟它吵架,甚至不再见面之后,才开始渐渐靠近宅邸。
然而这里有个矛盾的地方。
既然早就已经停留在菱花身边的话,从宅邸外面靠近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在意这件事,即便跟着诅咒师一起坐上白龙绕着宅邸转了三圈,五条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虽然确定了紫菀的宅邸里只有一些常见的小污浊,并不存在咒灵的痕迹,他仍兀自陷入沉思,直到夏油杰想要牵住少年手掌的时候,无意中见到到了指尖的破口。
“手怎么了?”
“屋子里可没有走兽或者咒灵让我借用,总不能叫侍女们割手献血吧?会把我当成不怀好意的诅咒师的。”少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从小就和咒灵跟诅咒师互搏性命的他,就算有无下限的术式存在,也总有遭遇意外和强敌的时候,流血和伤痕对五条来说已经是寻常到司空见惯的东西,无论是在敌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
说起来反而是掉进过去,和咒灵操使在一起之后,受伤的次数才变得稀少起来。
一个小破口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虽然某人肯定会立刻滥用咒术把伤口消掉,已经预料到结局的五条十分随意地将手指塞给咒灵操使,给了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时常对世人都不怀好意,货真价实的诅咒师看着被摆到面前来的手指,再看看少年一脸‘知道该干嘛吧?’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低头将那根纤细洁白的手指含入口中。
当指尖被湿润温热的舌头裹住的时候,五条才意识到诅咒师似乎是搞错了自己的意图。但他又不可能在这个档口出言拒绝,只好浑身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真的比他以为的更艰难,明明舌头舔舐的只是指头而已,不知道为何就是叫人浑身发痒,少年拼命地忍住了想要叫出来的念头,僵住身子不敢乱动。光是为了保持气息平稳,让脉搏别跳太快之类的问题就耗尽了全部精神,因此五条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脖子和耳垂已经全红了。
本意真的只是打算哄孩子的夏油杰,无言地看着少年脖颈上因为头发被梳起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嫣红色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已经完好无损的手指吐出来。
说起来以前也经常如此,五条总是喜欢提出这样那样的离谱尝试,真的实行起来却发现和想象的不一样,最后因为好面子而只能硬撑到底。
有点喜欢逞强的个性,看来从小时候就已经有了嘛。
虽然五条悟大部分时候都是真的很强,但这种偶尔失策的时候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是让夏油杰感到了久违的怀念。
咒灵操使伸出手臂,把快整个人都缩起来的五条抱进怀里。
“干嘛,我还没看完呢。”还在嘴硬的某人如是说道。
“天上的风有些大,你的脸都冻到了。”诅咒师扬起衣袖,用厚实的僧袍将怀中的少年整个笼盖,把他密密实实地藏起。
哈?就今天这种刚入秋的凉爽天气?感到困惑的少年总算在发问之前意识到了什么,把话语重新吞回肚腹,然后躲在咒灵操使的衣袖底下,窘迫地指望烧得更厉害了的面孔上的热度,能快点褪去。
等白龙在天上不知道转了几圈,总算能够落地的时候,茜子几乎快要把拖时间的借口用光,也幸好紫菀没有特别在意一位盲眼的侍女不知道为何独自跑开,又成功独自跑回来的问题,毕竟门口是有仆人守着的,外来的侍女最多在这间宽广的屋舍里迷路,并不能去宅邸中乱跑。
顺利和紫菀告别之后,回到牛车内部的茜子整个人毫无仪态地瘫在垫子上。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啊!”她抓着五条的衣袖抱怨。
“咳咳,要查看整间宅邸嘛,当然会费点时间。”不小心摸鱼摸过头的少年有些心虚地说道,“不过我大概有点眉目了,说起来,你对那位鉴台君,知道些什么吗?”
提起那个身份不明,连到底是否是人都无法确定的东西,茜子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苍白了起来。
“昨晚有跟菱花聊过,她和我说了一点,是对方主动找她攀谈的,因为非常谈得来,所以才变得亲密起来……然后就出现了故意穿同样衣服的事情。”
“菱花其实很伤心,因为她真的很喜欢鉴台君,甚至还第一次出言请求对方不要再那么做,她的个性……向别人提出请求还是第一次呢。”少女露出无奈的神色,“但是,那位鉴台君却说,‘难道不好看吗?就像姐妹一样,你从前明明很喜欢。’”
“从前?”
“啊,她跟菱花搭话的时候,似乎说很久以前在京都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经常一起玩来着,不过菱花完全没有印象,只以为对方是认错了人。”
“她没有撒谎的必要。”五条这样说道,“看来菱花和咒灵结缘的时间比我们以为的都要早。”
等到他们回到城郊的别院,却发现大伙儿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本该守在主屋的菖蒲夫人甚至和源三郎一起迎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诅咒师当即问道。
“那个……东西,进了屋子!”菖蒲夫人一脸苍白地说道,“以往总是出现在屋外,但今天您二位走后,它直接就到了侍女们休息的房间,还好佐藤大人及时赶到,用刀斩了它……”
之前始终在庭院里徘徊,为何今天突然就进了屋子?
少年在看到源三郎的时候瞬间明白了原因。
“是镜子!”
昨日之前,宅邸中的镜子因为送去打磨的时候遭到了失窃,导致主屋里没有半面镜子可用,所以那个影子才一直出现在木桥和外廊边的草地上,只有池塘和雨后的积水能让它把影子投射过来。
而源三郎昨日替侍女们买了镜子回来,所以,影子自然也能进屋子了!
“把宅邸里的镜子都丢出来,那邪祟是借着镜子过来的!”
五条这样对他们说道。
菖蒲夫人立刻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
“什,什么?菱花小姐失窃的古镜,今天才好不容易从商人手上买回来……”
显然,哪怕是武士拓实就守在贵女旁边的屋舍也没用了,因为咒灵能直接从菱花持有的镜子里跑出来,这时候再去曲折繁复的走廊里奔跑显然来不及,少年甚至没走正门,拽着诅咒师一起跳上了房顶,从空旷的屋顶上向着菱花所居住的主屋飞去。
侍女们的尖叫声已然从宅邸深处响起。
柔弱的菱花从未像今日这样在众多的和室之间,在幽幽的走廊中拼命奔跑,以往美丽温暖的袿衣此刻就只是沉重无比的负担,拖累着她的身体,捆绑着她的手足。
【为什么,你不喜欢了?】
侍女支撑着菱花,两人心惊肉跳地看向身后,面孔朦胧的女人缓缓步向她们。
【看呀,是和你一样漂亮的衣衫,好看的若虫色。】
穿着和菱花同样衣服的女人向她们走来。
“请,请放过我呀,鉴台君……”少女忍不住哭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来见我了?明明,你说过,最喜欢和我玩耍与游戏。】
她的语气,仿佛是小孩子一样。
“我,我并未说过……”
【你说过啊,但是忘记了。】
女人这样说道。
【但这也不是你的错,所以我原谅了,只想着,再重新认识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你还是这样的喜欢我……】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避开我了?又要抛弃我了?甚至要丢掉我?】
【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呀……为什么要欺负我……”菱花泪眼婆娑地质问起来,“为什么要缠着我……难道躲开也不可以吗?我,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我哪里欺负你呢?是这一样的衣衫吗?】她说,【还是这一样的面孔?】
【但是,以前你明明很喜欢的。】
【看到我在镜子里动起来也不害怕,会对着我笑,会和我说话,会为了我而更换衣衫,描绘妆容,只为了让我跟你一样变得漂亮……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啊!】
另一个菱花站在那儿,怨恨地看着她。
【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呢?】
当诅咒师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被从屋舍里追赶出来的菱花正一脚从外廊上踩空,跌到了地上,她并没有顾及挡在身后的仆人们和好不容易赶到的黑衣僧人,兀自继续向前跑去。
忙着阻挡咒灵的夏油杰一时没顾上她。
仆从们想要拉住惊慌失措的菱花,但任何人靠近她,少女便尖叫着继续逃开,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上了木桥,在侍女们的惊呼里落下池塘。
池子不能淹死人,但从木桥上跌落的冲击力却可能让娇弱的贵女折断脖子,幸好诅咒师总算来得及叫自己的咒灵接住她,邪祟的影子被破坏之后又很快会在某处生成,但不拦住它又不行。
在诅咒师头疼的时候,兵分两路去找那面古镜的五条总算在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
少年抬起那面镜子,用镜面将晕倒在咒灵身上的菱花映照其中。
镜中的人影自行行动起来之前,便被咒灵操使用指尖按在了古镜的中央,而后将它从古镜之中抽离出来,化为一颗漆黑的魂玉。
原本光华流转的铜镜,在那抹影子被抽离之后瞬间黯淡下来,甚至发出了一声咔嚓的声响。
“镜中人啊……还真是麻烦的诅咒。”少年这样说道,“话说,这东西能吃吗?”
“不好说。”咒灵操使摇摇头,看了一眼正被仆人和侍女们围起来的贵女,“毕竟影子是跟魂魄一样重要的东西,随便被人拿走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难怪茜子的入梦咒没起作用,因为被引去梦中的并不是本人,而是影子啊,但菱花的影子已经成了咒灵,自然没法再拿去入梦了……”
事后,源三郎从侍女们那儿,打听到了菱花小姐小时候经常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事情,体弱不能出门的孩子,有些古怪的爱好也算常事,所以家里人并未对此起什么疑心。而菱花后来大病一场,从京都搬来了江户休养,镜子虽然一起带了过来,却在柜子里收藏了多年。
大病初愈的菱花,把很多以前的事情忘记了,当时又形容枯槁,面容十分难看,爱美的女孩子不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病容的样子,所以照顾她的侍女便没有取出当时心爱的古镜。
后来菱花渐渐痊愈,又重新打扮起来,但镜子已经买了新的,大家都忘记了柜子角落的古镜,直到去年某日收拾东西的时候,才被翻出来。
菱花便带着镜子去参加了诗会。
那也是她第一次和鉴台君相遇的日子。
一无所知的镜灵欢喜地苏醒过来,和往日的友人照旧交往,但已经不是孩子的菱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接受不属于人这边的镜灵了。
以往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却做出不同表情的镜灵能叫还是个孩子的菱花发笑。
如今一模一样的衣衫和妆容,站在面前的镜灵只会让菱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露出畏怖的神色,她那么的害怕,最后甚至连人们眼睛里的倒影也恐惧起来,到了慌不择路地跌下木桥的程度。
黑袍法师询问她,是否要将影子还给她的时候,菱花拼命拒绝了。
后来,听茜子说,她叫人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拿走,再也不肯轻易抬头看人,跟任何人说话,都要隔着帘子,或者用扇子挡住脸孔。
因为害怕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会再度做出不一样的举动。
1 个赞
步六孤
(砂)
52
冬天第一场小雪的早晨是大部分人最不乐意早起日子,即便是向来精力旺盛的五条悟也难得地选择了赖床,白发披散的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棉被底下,枕着咒灵操使温热厚实的胸膛,浑身暖洋洋的咒术师一点不想动弹。
即便耳朵已经听到了仆人们在庭院里打扫积雪的动静,少年也不以为意,他们早就得到了吩咐,他和诅咒师没有主动喊人的话,那么任何时候都不准随意靠近主宅。
对所有的仆人而言,这是间规矩古怪的宅邸,主人家并不负责仆人的饭食,因为他们没有雇佣厨子。但每个月会直接发各一俵糙米和许多吃不完的蔬菜,而这些并不算在月钱里,外加每日只工作到下午就可以回家,不必在宅邸中过夜,而且要干的活也就是些打杂和清扫的工作,偶尔替主人跑个腿什么的。诸如劈柴和舂米之类的重活,似乎是有额外的仆人在处理,虽然老仆们从未见过负责这些工作的人,只是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能看到堆满柴房的木柴和已经舂好的谷物,等着他们收拾。
哪怕主人的脾气怪异,但丰厚的月钱和轻松的工作足够让最能抱怨的仆人都闭上嘴巴,对宅邸里的一些怪事视而不见。
比如根本没人的房间里传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端着点心的盘子从走廊上飘过,等等,诸如此类。
毕竟这间宅邸的主人是最近在江户渐渐出名起来的法师。
明明没有剃度,却始终穿着一身僧袍,俗家姓名无从得知,自称伯藏的高大僧人在两年之前带着一位侍童来了江户,据说刚来那会儿因为两人的样貌巧合地和一出歌舞伎里的角色相似,还引起了围观。不过戏剧这种东西总是年年都会有时兴的剧目,下半年的时候,大家便已经把《炙恋歌》忘到了脑后。
而在江户城里买了房子住下的法师,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变得有名了。
伯藏法师,据说十分善于驱邪,他并不像其他修验者那样喜欢诵念经文,虽然若是主人家有要求的话也能念,但黑袍法师更擅长使唤式神,将盘踞在屋舍里的鬼怪赶走。凡是他出手去驱邪的人家,再没听说有鬼怪回来报复的事情,人们便觉得是法师的实力了得,让妖魔们不敢轻易得罪他。
老仆们并没见过法师在家里使唤什么式神,不过光是下雨天的时候,若是出门在外的法师没带伞,家里的雨伞便会自己跑出去这种事,就足够叫他们暗自啧啧称奇。
至于宅邸里的另一位主人,便让老仆们有些心情复杂了。
那便是伯藏法师的侍童,名叫做悟的盲眼少年,要不是他始终穿着男装,并且夏天的时候并不忌讳露出脖颈和平坦的胸膛,恐怕老仆们都要误会他是法师假借侍童之名带在身边的少女。毕竟这位小少爷的容貌,实在是绮丽到了连许多以美貌闻名的女子看到都要羞愧而走的程度。
对于法师和侍童始终举止亲密,并且住在一间寝室的事情,老仆们都很识趣地保持了缄默,别说伯藏法师只是自称出家人,压根没有度牒,甚至没去任何一家寺庙进修过,就算是寺庙里的主持,拥有情人的也并非少数。
反正法师给钱很大方,在丰厚的薪水面前,大伙对主人私事的好奇心并不强。
因此,五条坦然地把仆从们发出的声响给忽略过去,独自享受起寝间里清晨时分特有的静谧气息。诅咒师依然睡得很熟,互相依靠的睡姿足够让少年将他绵长的呼吸,和胸膛下的心跳声听得十分清楚,咒灵操使并不是那种轻易放开戒心的人,但和五条一起入睡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很容易陷入毫无防备的深眠。
看着诅咒师安详的睡脸,逐渐清醒起来的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反正没什么事情,再睡一会儿也行。
正当五条试图往某人怀里缩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外廊上踏踏踏的脚步声,少年的面孔顿时就垮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熟悉的叫唤声。
“喂!阿悟,我来玩啦!你在吗?”
被吵醒的诅咒师烦躁地抓过头发,露出由于睡眠不足而变得格外险恶的表情,“……那个臭丫头。”他咕哝到,“小心我叫咒灵去骚扰你。”
偶尔,咒灵操使也会说出些孩子气的话来,不过他这一面只有五条见过,起码在这个时代确实如此。
听到诅咒师抱怨的少年噗嗤笑了出来。
“你倒是叫它们去呀,我保证不阻止哦?”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唉,真是的,她真的是位贵女吗?一天到晚往男子家里跑可不太好吧?”
“好歹也算个咒术师吧?指望一位术者像个大家闺秀吗?”也不知道诅咒师想起了谁,“你会很嫌弃的。”
五条想想见识过的,随便看到点什么就吓得魂不附体的贵女们,顿时也没意见了,“算了算了,起码还是很有用的,在打听消息和胆子大方面。”只是因为对正经的咒术师十分好奇,有点缠人罢了,也不算多么严重的毛病。
睡不成了的两人各自打着哈欠,慢吞吞从被铺里爬起来。
“带客人去招待的房间等着。”起身更衣的诅咒师对着蹲在柜子顶上的一只石猫说道,这原本只是个送信指路的咒具,不过要充当简易的式神使用也可以。他如今持有的咒灵中确实有更合适待客的座敷童子,但是由于茜子的眼力有问题,虽然能使用咒术,却无法看到诅咒,所以只得让具备实体的式神出马。
外表看上去宛如一整块石头勉强雕琢出模糊形状的石猫,自然而然地抬起头,发出喵喵的叫声,将团成整块石头的身体如柳条一样舒展开来,完全就像只真正的猫那样伸了个此起彼伏的懒腰,还抓了抓柜边,然后才咚地一声跳下柜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门边,一爪子拨开纸门走了出去。
外面很快传来茜子惊喜的叫声。
“哎呀,又是你,小猫猫!今天小狐狸不在吗?”少女的声音很快随着石猫咚咚的脚步远去了。
等到梳洗完的五条揣着衣袖走进待客房间的时候,茜子已经和石猫玩了好一会儿,甚至嘴上还叼着一块垫肚子的点心。
在自家从不蒙面的少年挑起眉毛,“呜哇,下回你的乳母再说我没规矩,就该让她看看现在的你呢。”
茜子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认错,“虽然阿娟确实做的不对,但我都已经代替她道歉好几回了,不要再计较了嘛,而且你看,现在我都不让侍女们跟着进门了。”
“我和狐狸是不在乎传言之类的东西啦,毕竟我们是术师,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你没问题吗?”五条困惑地问道,好歹是位大家小姐,天天独自往一位法师家里跑,这名声没法要了吧?
“嗯?啊,那个,其实吧……”茜子心虚地转开视线,“传言什么的……那个,怎么说呢,你看,法师大人已经足够样貌不俗……然后,虽然你的性格糟糕透顶,但脸是真的好看……”
“给我等等。”越听对方的描述,少年的表情就越发微妙,“外面的传言到底是什么样了啊?”他还以为会说狐狸又养美貌侍童又骗纯情贵女什么的,难道竟然不是吗??
“……大家都在问我到底是怎么做到左拥右抱,而你们俩个竟然还不会吃醋的。”茜子说完之后就一脸歉意地土下座,“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误会成这样了。”
“这搞错得未免太离谱了吧!!”五条愤而拍桌,“你有个啥的魅力啊!”根本就只是喜欢怪谈和咒术的奇闻爱好者笨蛋而已。
“就是就是,阿悟你根本只有脸嘛!我看中法师大人还好说,怎么可能看上你啊!”
“你看中也没用啦!”
“是是,法师大人早就心有所属~”茜子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说道,“啊,说起来,法师大人呢?难道又出远门了?”
“做早饭去了,反正你在这个时间过来,还不是为了蹭饭。”少年嫌弃地看着她。
“哎嘿嘿~~~啊对了,我带了栗子过来哦?等下烤栗子吃吧?”
“也行,但下午不出门哦?今天天气那么冷。”
“唉,不要啦,还想说招待你们去我家的山庄玩,有温泉耶,确定不去吗?”茜子努力引诱起面前雪发蓝眼的美少年,“你不是很喜欢泡汤吗,因为不方便去外面的汤屋,还在家里建了个小浴室。”
五条撇了她一眼。
“有事就说啦,不泡温泉我也会帮忙的。”
被看破目的的茜子嘟着嘴地坐回去,“有这么明显吗……”
“每次你想拜托人的时候就格外殷勤。”
“咳,其实吧,是因为我家那个山庄旁边的村子……”茜子只好先放下玩乐的部分,把事情提出来,“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山里的猴子跑来破坏田地。”
“猴子?这不是诅咒吧?”五条好奇地说道,“是不是村民们有谁抓了小猴?或者进山砍柴的人跟猴子吵起来了?这些家伙可是很记仇的。”
“唉,我也这样以为,结果问过村民之后说都没有,毕竟村子已经在山旁边建了很多年,大家和猴群早就熟悉了,村民在山里看到只会躲开。它们还时常会跑去我家山庄里泡温泉呢,因为不想得罪它们,管事都不敢随便驱赶。”少女这样说道,“我也不是要你去赶走猴子啦,术师的话,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弄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生气呢?它们虽然在村里大吵大闹的,不过也没有伤人,好像单纯是因为什么事情在发脾气,但人又听不懂猴话。”
五条露出微妙的神色来。
“虽然我确实什么都会一点,但和野兽沟通的术法,一般都是天生的术式啦,而且严格的说也不是沟通,而是强制的操纵哦?兽语之类的东西我真的没学过。”
“阿悟也不行啊。”茜子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那伯藏法师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
“……怎么说呢,狐狸他,很讨厌猴子哦?啊,也不对……真正意义上的猴子倒也未必……嗯,我问问吧……”
鉴于五条难得摆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脸,导致茜子也有些不太敢细问,只好转移话题,一边吃点心一边和猫猫玩,然后终于等到法师带着早饭过来。
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因为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跑来蹭饭的源三郎,武士拓实和茜子,现在夏油杰做饭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做上足够三四人的份,导致偶尔家里没客人的时候饭菜总会多出来,只好叫仆人们带回家去。
吃完饭后,茜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提了一遍想要拜托的事情,她还以为僧人会很不高兴地拒绝,但对方只是皱皱眉,最后仍然同意去村子那边看看。
坐着牛车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在街边闲逛的源三郎与武士,听到他们要去泡温泉的拓实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加入,最近暂时没什么跑腿工作的源三郎只好苦笑着奉陪,于是一行人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去往了茜子家的山庄。
赶路花费的时间倒不算什么,等他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本该回家吃饭的村人们仍然在田地里忙碌,正在田地里把大大小小的石块搬走的村民们脸上都满是疲惫。
“还想说冬天又没有庄稼,猴子能怎么祸害……没想到是丢石头啊。”源三郎看了眼车外的村民们,同情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还是把猴群赶走吧?难得的冬天都不能好好休息,都快要过年了呢,农人们也很辛苦的。”
“先去问问村长具体情况。”武士坐在一旁,正和诅咒师下棋打发时间,而五条则靠在诅咒师背上无聊地打盹,只在源三郎开口的时候朝着农田的方向撇了一眼。
“村子离山林很近啊。”他说。
“嗯,这一片的山林好像全是茜子小姐家的……呃,对哦,猴子们会躲进山里。”源三郎苦笑起来,“根本没法轻易赶走啊。”
“所以,还是去问问村长比较好。”拓实摸了摸下巴,继续落子,“有些东西,贵女家的仆从去问村人是问不出来的。”
因为野兽捣乱的缘故,山庄还没收拾出来,所以一行人得先在村里暂住一晚,早就习惯了在各种地方露宿的咒术师们毫无异议,平民出身的源三郎也对简陋的屋子没什么不适应,只有贵女茜子在看过村长特地腾出来给她的房间之后,最后决定还是去睡牛车。
“晚上会很冷耶。”五条对难得娇贵一回的少女这样说道,“你想着凉吗?”
“不要,我拒绝在快发黑的榻榻米上睡觉,就算铺上绸缎都不行!”
“真是的……晚上我让狐狸派只式神过去吧,起码让你暖和一点。”为了茜子不做噩梦,他姑且没说派过去的大概是焚鬼,反正少女也看不见,最多只会觉得车子里莫名的热而已。
村长招待的晚餐也就是简单的白米饭和腌萝卜,虽然对大部分其他人来说算是丰盛,不过早就被某位手艺很好的伯藏法师养刁了胃口的众人都兴致缺缺,随便吃完之后,他们开始询问村长猴群前来骚扰的缘由。
“实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生得还算福泰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说道,“明明都问过大家了,谁也没有在山里得罪过猴子……但它们就是莫名其妙发了狂。”
“猴子们来骚扰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山?”武士询问道。
“都是村里人,去砍柴的,去打猎的,都有,不过也不多,毕竟是冬天了。”冬季的山林相对比较危险,所以村人们都是在秋天把该储备起来的东西存好,尽量减少进山的次数。
“方便把人叫来吗?”
晚上横竖也没什么事情,现在天才刚黑,还没到困倦的时候,于是村长便让仆从去叫人来,来的也不多,三四个衣着陈旧破烂的男子缩手缩脚地跨进村长家的门槛,在几位城里来的贵人们面前拘束地坐下。
在村长充满口音的询问下,他们口述了进山之后的经历,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砍些柴火,采些勉强还能挖出来的芋头和块茎充饥,而猎人则去查看挖了陷阱的地方,带着落进去的猎物回家,仅此而已,听上去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会刺激到猴子的地方。
直到武士盯着其中一个樵夫,“你腰上的是什么?”
村民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将腰带上沾满了泥土的肮脏葫芦给他们看,他并不怕贵人们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贵人们都喜欢干净,“一点浊酒。”
冬天进山喝酒驱寒非常正常,所以同样看到了的五条和诅咒师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源三郎也对樵夫投以惊讶的目光,“哪里来的酒?”
光看村民的衣衫也知道,他家穷得很,只有足够贫穷的人家,才会在冬季也不得不进山,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在家酿酒的,他们家连糊口的粮食都未必够。
“山里捡的,好几个葫芦呢。”村民回答得十分光棍,他只以为自己偷到了哪个猎人藏起来的好东西而已,但随便放在山里的葫芦上又没写名字,当然谁捡到就归谁,从压根没人找他追讨看来,猎人自己搞不好也心虚的很。
于是,猴子来吵闹的理由真相大白了。
从武士和僧人那里听到猴子竟然也会酿酒喝的村长和村民,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被大骂了一顿的樵夫,赶紧回家把酒葫芦都拿了出来,放到村外的田地边上,至于他已经喝掉的部分,村长就只好用自己的藏酒来赔偿,并祈祷猴子们别嫌弃。
第二天,田地旁边的葫芦全被带走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昨天大伙没捡完的石头,原本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竟然还被整理了一番。
“哎呀,真是群十分讲道理的猴子呢。”五条笑着说道。
诅咒师拒绝评价那种烦人的生物。
3 个赞
步六孤
(砂)
53
冬天的时候泡温泉确实是件叫人愉快的享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年代没有冰镇的香蕉牛奶喝。
在露天温泉里泡成一滩,趴在池子边完全不肯动的五条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脸看向旁边两个边泡温泉边喝清酒的家伙,露出怨念的表情。
武士快意地啜饮了一口冰凉绵长的酒水,沉浸回味的时候才察觉到少年的注视。
“哦,悟也要试试吗?你也差不多快要元服了,提前喝点酒也……”
“不行。”坐在少年旁边石块上的诅咒师这样说道,“悟不能喝酒。”四个男子里,夏油杰是唯一一个穿着里衣下池子的人,咒术师里脾气乖僻,不喜欢暴露身体的人很多,所以他的举动并未引起源三郎和拓实的侧目,只有五条挑着眉毛撇了他一眼。
咒灵操使在家中的时候才没这种怪癖,明明是脱得很豪爽的类型。
不过看到露天浴池的时候少年就明白了,若是有什么东西从浴池旁的林子里跑过来的话,他们一群只围着布巾泡澡的家伙第一反应大概不是反击,而是去找件衣服穿上,肯定会变得十分狼狈。
这时候能有个穿着湿衣服的人挡一会儿就会轻松很多。
毕竟此时的山林和现代不同,木质的围墙外时不时有狐狼之类的东西奔跑的声音,野鹿的犄角从围墙顶端缓缓划过,开辟的菜园旁满是野猪留下的脚印,甚至春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熊。
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安全只是相对而言,即便是在家中安眠,也有可能遇上野兽闯入的小概率事故,运气好的话能把它们吓跑,运气不好就某方变成另一边的加餐。
众生的生死犹如烛火一般飘摇不定,所以能够活下去就值得高兴,即便死去也不会太过悲伤。
话虽如此,还真是个习惯性喜欢照顾旁人的家伙啊,狐狸。
五条不太高兴的撇了一眼诅咒师。
“哎呀,伯藏你也别那么严厉嘛,难道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偷喝过酒吗?”误以为少年很想尝试的武士顿时笑了起来,甚至冲着五条晃晃酒杯,“只一两口尝尝味道而已。”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才不是那个问题,悟的术式……需要保持清醒,所以他酒量很差。”他本想说对大脑负担很大,但开口之前才意识到拓实多半无法理解那个名词,遂临时更换了说法。
“唉?总不至于连一口都不能喝……”源三郎试图打圆场,直到他发现少年的表情更臭了,而且始终没有接过武士手中酒杯的意思。
显然,五条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连一点品尝的念头都没有。
诅咒师看看还是面色不虞的少年,光瞧那个表情,他就知道五条到底在不爽什么,“虽然没有酒,也没有牛奶,但有别的东西代替。”他这样说道。
咒灵很快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端了过来,是碗放在雪地里冰镇过的红豆年糕汤,里面加了事先煮过,变得十分软糯的芋头,又添了蜂蜜,味道极为香甜。大概是为了堵住友人们可能会嫌弃他偏心的嘴巴,诅咒师还多做了几碗小菜,比如温泉煮蛋和炸鱿鱼须,给武士和源三郎当做下酒菜。
“红豆汤!”而且明显是某人亲自做的特供版,五条的表情立刻就阴转晴天,连眼睛都变得格外闪亮,他心满意足地捧住汤碗,用勺子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啧啧,”武士咂咂舌,“想说你现在都快要跟茜子一样高了,结果里面还是小鬼嘛。”
“哎呀,阿悟今年才几岁来着?十三,还是十四?孩子气点也没什么呀。”源三郎笑着说道,说实话,青年宁愿五条更像个孩子一点,然而大部分时候,少年周身咒术师特有的超脱氛围实在太过鲜明,导致他总是会不小心忘记对方的年纪。
完全遗忘了五条还是个尚未元服的稚龄少年。
“……是啊,悟连十五岁都还没满呢。”诅咒师有些恍惚地说道,他本以为等待‘虫蜕’出现的日子会难熬又漫长,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时光不知何时便如掌中沙砾,春日残雪一般,在呼吸之间消逝而去,不过眨眼的刹那,少年便从不到他腰身的高度成长到了快要和两人初逢时一样的年纪。
十五岁,多么叫人怀念的岁月。
即便如今的五条留长了白发,日常的穿着也从利索的T恤长裤变成了小袖和袴裤,但那双宛如承载了天空的眼瞳一点没变,而那张会令春日的繁樱也失色的面孔自然更没有什么变化。
察觉到夏油杰视线的少年从红豆汤里抬起头,冲着不知道在感概什么的诅咒师眨眨眼,然后从碗里舀起一勺满满的切碎的芋头和年糕。
“狐狸也要吗?啊?”
十分自然地低头吃掉勺子里食物的诅咒师,在拨开滑落的头发的时候,才听到旁边过于刻意的咳嗽声,“我说,我们俩还在的哦?亲热之前先考虑一下还独身的人如何?”
不知何时靠去了池子另一头的武士一边喝酒,一边嫌弃的看他们,而源三郎只是尴尬赔笑。
“要不你们俩凑合一下?”少年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这样就平分秋色了嘛,我保证不笑话~”
“笨蛋!又不是谁都有众道之好!我还是喜欢女人的好不好!”“咳咳,阿悟,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拓实只是一脸黑线而已,源三郎看上去快要从池子里跳起来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啦。”五条冲他们吐吐舌头,这两人只是感情不错的朋友而已,并不像他和狐狸那样超过了限度,这个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悟,可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诅咒师拨了拨额前被蒸汽浸透的长发,好驱散一些热度,但也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认真责备五条的意思,甚至还伸出手去,动作亲昵地将少年嘴边沾到的豆沙擦掉。
斜眼看着咒灵操使若无其事地将指尖上的豆沙舔干净的样子,武士根本懒得再多说什么,他也清楚法师和少年单纯就是感情好到毫无自觉罢了,因为五条脖子上从未出现什么不雅的痕迹,泡澡的时候全身上下也是雪白无暇到了让他和源三郎不敢久看的程度,显然,当初伯藏被自己拐着弯责备的时候,说自己不会对小孩子出手还真不是假话。
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的武士,只得随口扯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说起来,你们俩有听说吗?”
“什么?”诅咒师勉强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关于‘返魂香’的事情?”
“那是什么?”
因为话题的内容过于引人注目,导致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五条也凑了过来。
“好像是从纪州地方来的传闻,据说那边附近的海域,有位修行者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传说中返魂香,有能够使尸身尚未出现腐痕,并且保存完好的亡者苏醒的能力……”
夏油杰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而旁边的五条也将手上的瓷碗放到一旁。
“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诅咒师这样问道。
武士并不意外咒灵操使的表现,实际上他听说的时候也没好哪去,“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只是没见识的乡野民夫将假死之人的苏醒当成复活,都没怎么认真。”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提起来了?”少年如此问道。
拓实不紧不慢地将杯盏中的残酒饮尽,“自然是因为,真的有人见到了死而复生的人——好像是带着死去的妻子去恳求修行者的男人吧,邻居亲眼看着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但那户人家却没有办丧事,男主人外出了半个月后,带着安然无事的妻子回家来了。”
“是本人?”五条和诅咒师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我就不确定了,所以得去亲眼看看才行。”武士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毕竟是能令死者复生的返魂香嘛,感兴趣的术者也不止我一个,搞不好会有不少诅咒师和咒术师过去哦?而且那个修行人的行踪很难找,你们要不要去?”
诅咒师和少年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跟你去。”诅咒师毫不犹豫地开口。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最近在家里闲太久了,我也要去。”少年这般说道。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
“要去找人的话,两三天之内肯定回不来了吧?”五条撇撇嘴,“我才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呢,偶尔也带我出门去玩啦。”
一般人大概不会把追查术者行踪,还有可能对上诅咒师的危险工作称为玩耍吧,但少年说起来却十分随意的样子,甚至武士和源三郎都不好反驳他。
毕竟,对五条而言,那可能真的跟玩耍没什么差别。
在武士向术者们提起这个传闻的半年前,妻子因病而亡的男子,带着一具棺材登上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岛屿,而岛屿的深处,有位居住在岩洞里的修行者。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无论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您愿意将返魂香给予我!”
男人将棺材放置在身后,伏跪在阴暗的竹帘面前。
能见到隐约的瘦弱人影,端坐其内。
“唉,所爱之人离去,独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这是多么可怕的苦难啊。”帘后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这般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迈。
听到他同情的话语,男子忍不住黯然泪下,倚靠在身后的棺材上恸哭。
“我的年纪也大了,返魂香虽然能让亡者归来,却并不能减缓衰老,到时候即便复活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今日赴死今日醒,换做明日再赴死罢了。”
“……”大约是从无望的世界里窥见了仅有的一道光亮,男人脸上浮现出真切而深刻的喜悦来。
“给你也不是不行。”修行者这样说道,“但我确实还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情。”
“请您直言!在下一定会为您分忧!”
“……过来吧,阿吉。”帘子里的老人拍了拍手,简陋的岩石洞穴做成的屋舍深处,缓缓走出一位衣着华丽,面容稚嫩的少女来,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一点不怕生,黑玉般可爱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男子。
“这是我的养女阿吉。”老人这样说道,“若没了返魂香,我便只是个住在荒岛上的穷困老头子而已,实在不知该如何照顾她。”
男人只被阿吉的外表困扰了片刻,随即表示,“我会把阿吉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育,日后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若是她不想出嫁,我也能够养育她一辈子!”
竹帘里的老人叹了口气。“唉,只要你能说到做到就好啦。”他对少女说道,“阿吉,把东西拿给他吧。”
少女从竹帘里取出了一只简陋的木盒,递给了男子。
里面放着些许干枯的事物,看着有点像是几截朽烂的木块,又有点像是碎裂的动物粪便,和男人想象中芬芳扑鼻,被精致地制成的香料并不相同。
他将信将疑地拿出一块来,放进旁边陈旧的香炉里点燃了。
没有任何香气。
不,不如说,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香气,是酸涩的,腐败的,甚至接近于呕吐物的某种诡异味道,叫男人嗅闻到的瞬间便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这真的是传说中的返魂香吗?
就在男人想要冲竹帘后的修行者发问的时候,身旁的棺材里,传来了轻轻的敲打声。
宛如有什么人,正在里面轻轻扣响棺材的盖子。
那声音,和他的妻子归家的时候,敲门的声音,一模一样。
“津美!”男人忘记了味道古怪的返魂香,也忘记了帘后的修行者,甚至忘记了正在旁边观看的少女阿吉,兀自扑向棺材,用手指拔掉钉子,哪怕鲜血淋漓也不管不顾,木板掀起之后,本该永眠其中的女子正缓缓睁开眼睛,用一种极为困倦的神情看着男人。
喜极而泣的男子紧紧抱住了妻子,但女人并未开口说话,只是依旧茫然地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之后,男子总算察觉了异常。
“这,这是?”
“死过一次,总不能真的跟睡了一觉那样,醒来就好了呀。”帘内的老人说道,“她的魂魄仍然浑浑噩噩呢,要过上整整一个月,才能恢复正常,带她回家去,好好照看吧。”
“哦哦……”男人这才欣慰地擦拭脸上的眼泪。
“对了,返魂香只能复活一次,虽然你还没有用完,但再死便无效了,可千万要好好照料啊。”
“是,是的。一定会……实在,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老人不满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站在帘子前的少女狭促地看着男人。
“哦,对对,我会好好替您照看阿吉的,正好我还没有孩子,会把她当做亲生的女儿那般照料的!”男人局促地说道。
“哼,希望你能说道做到吧。”老人这样咕哝道。
于是,男子便带着复活的妻子,和荒岛上的少女一并回了家,在归途中,少女好奇又羡慕地看着,男人和女人始终紧紧牵住的手掌。
步六孤
(砂)
54
顺利回到家中的男子看着妻子躺在榻上困倦的眼神,仍然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但冰凉的屋舍,和跟着他回来的阿吉天真无邪的眼神,叫男人清醒了过来。
“哎呀,得让津美好好休息才行,打扫屋子的活就我自己来吧,阿吉,你也出来,不要打搅津美。”男子服侍着妻子躺上床,替她脱下衣衫,让她在被铺里闭上眼睛,然后便牵着少女的手到外室去,叫她跟在自己身边。
临行之前走的匆忙,现在家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位老仆也回乡去了,雇人的话得去镇上,他决定改日再说。
之前妻子重病的时候,很多家务也是男人自己做的,因此现在再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开始劈柴打水,将布满尘埃的屋舍清理一番,甚至还煮了饭。
当男人在屋子外面忙活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在篱笆边探望了一番。
“喂,琦丸,你回来了?我之前好像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女人……是津美啊!”邻居的脸色十分古怪,毕竟,当初男人的妻子死去的时候,他在屋舍里的嚎啕之声,邻居们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是,津美的病治好了!”男人只是这样说,丝毫不提妻子曾经死过的事情,“只是现在还很病弱,需要养护。”
呆在他身边的阿吉歪过头,好奇的看向邻居。
少女身上华丽的衣裳已经被琦丸换成了普通的和服,她的面容仍然可爱清丽,只是从岛上离开之后,共同经历了几日的旅程,男人才确定少女是不会说话的。
难怪修行者的老人必须要找个妥善的人家安置她,一个哑女很难找到合适的丈夫,不过,就当家里多了双筷子也并无不可。修行者秉性温和,一分钱都没有朝他要,否则当初为了治疗妻子而花费诸多的家中,可能真的没有多余的钱财来养育一个小姑娘。
“病……”邻居的脸色看上去仍然很不妙,“那个,我说,琦丸啊……”
“今天已经晚了,远途归来,我便让津美休息了,明天会带她出来散步,晒晒太阳。”男人笑着对邻居说道,打断了对方想要说出口的东西,“啊,对了,这孩子是阿吉,从今天开始,便是我家的孩子了。”
妻子如此体弱,日后也许不可能生儿育女了,男人并不在意,老人可能就是猜到了这个缘故,才把少女托付给他的吧。
他会遵守诺言,把阿吉当做女儿一般养育的。
“哦哦,真可爱啊,这孩子。”男人都这么说了,邻居只好冲着阿吉笑笑。
大概是从琦丸脸上看出了他的坚持,作为外人,只是平日还算熟络的邻居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死过一次的又不是自己的家人,而且,琦丸平时在村里也很有人望,并不是个坏人,邻里之间有什么麻烦也经常帮衬,虽然听上去有些不祥,但明天若是归来的津美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他就决定忘记那女人死过的事情。
最多不让她来家里就好了嘛,邻居这样想。
大概是好好睡了一天的缘故,第二日醒来的津美看上去比刚苏醒那会儿精神很多,即便无人搀扶,也能顺利地自己行走。做完了家务的琦丸便牵着妻子的手,和她一起在家门附近的小路上漫步,而阿吉则兴高采烈地在周围跑来跑去,偶尔还摘点野花什么的,献宝一样送到琦丸和津美面前来。
如果自己有女儿的话,多半也会这样吧。
男人幸福的想。
不,阿吉确实已经是他和津美的女儿了。
“谢谢你的花,阿吉。”琦丸接过花,将它插到妻子的头发上,而津美则柔顺地冲他微笑。
在院子里干活的邻居也看到了他们,看着津美与活人无异,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样子,松了一口气的邻居冲他们露出欣慰的笑容,很是热情地跟两人打招呼。
“要好好养病,快好起来啊,津美。”
“借您吉言。”
琦丸一边笑着,一边摸了摸有些怕生地躲到他身后的阿吉,第一次被摸了头的孩子似乎非常开心,不停地在两人身边绕着圈子,去踩来花,树叶,和各种小东西,甚至很大胆地抓了虫,叫琦丸哭笑不得地丢开。
看着琦丸拿出巾帕替阿吉擦手的样子,津美也轻轻笑起来。
这是如梦一样美好的日子。
男人以为这份美梦能够持续到永远,然而,只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津美好不容易才康复起来,能够重新说些简短的话语,能够做些简单家务,能勉强地照看自己和天真懵懂的阿吉。
但噩梦却来了。
不,不如说早有预兆,自从妻子康复得越来越好,时常有人来看稀奇之后,不少人都来问他在哪里遇见的仙人,琦丸毫不隐瞒地把岛屿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不过并未说过返魂香已经被自己带走的事情,人们去了那儿,却谁也没见到。
显然,修行者可能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
于是,便有人猜测返魂香可能在琦丸家里,某日,男人带着妻子和阿吉外出归来,却发现家里已经被翻找得一塌糊涂。
鼻青脸肿的邻居冲琦丸叫喊。
“快跑,有盗贼要来你家抢那什么返魂香!”
他开始向男人形容那些突如其来的盗贼有多么凶恶,晚上大家都在好好吃饭的时候,大门却被粗暴的踹开,冲进来的是穿着破烂盔甲,手上尽拿着竹枪竹弓的凶恶男人们。
“在哪里!”为首的瘦弱男子举着一把长刀,毫不留情地架在邻居的脖子上,“死而复生的家伙在哪里!据说带回了返魂香的家伙在哪里!!”
那双眼通红的样子,说他要将屋子里的人全部屠杀干净也不奇怪,邻居只好一边发抖,一边说琦丸家就在隔壁,他以为自己家也难逃被掠劫一空并被杀死的命运,却发现盗贼们只是随便拿了些贵重东西便把他们丢下走掉,去隔壁的屋子里一阵粗暴的翻找,毫无所得才又重新返回来。
“我骗他们你去邻村探亲了,说不定明早发现被骗就要回来!村里的大伙都进山逃命了,你也快点吧!”
“并,并没有那种东西呀!”琦丸心慌意乱地说道,“仙人只是让津美醒过来了而已!”
“他们肯定不信,盗贼怎么会跟你讲道理,我能活着给你报信就不错啦,快跑吧,好不容易回来的性命呀!”
这话也没错,于是男人谢过邻居,把身上剩余的钱都给了对方,作为他愿意掩护自己的谢礼,便拉着妻子和养女,匆匆奔入不远处的山林,他看了看阿吉脖子上小小的锦囊,叹息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一直让养女随身把残余的返魂香带在身上。
盗贼们比预料中还要更早发现自己被骗。
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爬到半山腰的男人看着村落里点起的火光,那是自己的家的方向。邻居和村人们,显然也都早早逃命去了,什么都没得到的盗贼才愤而烧屋。
除了举着火把,在深夜的森林中和妻子跟养女一起狼狈地逃命,琦丸毫无办法,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修行过武艺,也不曾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要不是家里祖上有点余财,有些田地能够安详渡日,可能也娶不到美丽的妻子。
在妻子死后,孤注一掷地去往荒岛,成功遇到持有仙药的修士愿意让妻子复活,大概已经用光了男人一生的好运和奇迹。
虽然很想隐匿踪迹,但若是没有火,三人根本无法在山林中前进。于是很快,远在村落里的盗贼们便看到了山林中隐隐约约逃离的一抹孤火。
“喂,幸吉,确定要追吗?”一个个头矮壮的盗贼这样询问似乎是首领的瘦弱男子,“天都黑了,而且身上带着东西也……”
瘦弱的青年烦躁地啐了一口血水在地上,那是因为他方才过于恼怒,牙关紧咬弄破了唇齿的缘故,“来几个人跟我去追,其他人都留在村里,东西最后一起分,不许吃独食!”
“就只有那一个逃走了,家里的东西我们已经拿光,身上未必还有什么钱……”
“他带着返魂香。”青年这样说道,“之前那块不是卖了很多钱吗?”
“那确实很值钱。”想到青年自愿拿出的宝物最后卖得的价钱,盗贼们立刻心热起来,不再抱怨,站出了几个能在夜晚看清东西的人,举着火把和青年一起跨入山林,去追踪逃走的人。
琦丸带着津美和阿吉奔走了整整一夜,但身后追赶的盗贼始终没有放弃,甚至离他们愈来愈近,男人好几次回过头去,都能看到远处晃动的火光。
亮起的天光暂时拯救了他们,扑灭火把的男人成功藏入林子深处,一边奔逃,一边想办法走上道路,只有去往人群密集的镇子才能够活命,因为镇上会有驻扎的官兵,再怎么猖獗的盗贼在官府面前还是不敢公然抢劫的。
跋涉了一夜的津美跌倒在他面前,妻子本就病弱,走不动也是人之常情,琦丸立刻将她背了起来,而旁边的阿吉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男人已经不够体力再背负一个孩子了。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
正在琦丸犹豫的时候,这偏僻的小路上,正有一辆简陋的车驾缓缓行来。男人惊慌地望去,不过在发现驾驶车辆是一个女子之后便松了口气。
虽然她穿着男子的装扮,身上不是和服而是简易的狩装,下身穿的还是便于行动袴裤,但头上仍带着外出的女子常用的锥帽,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即便不能看到脸,也能看出是位气质奇异的女人。 不过琦丸也奇怪起来,为何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会有独身的女子赶路。
拉着车的是一匹老马,因此步行缓慢,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琦丸他们身边,女子看着路边的男人与女人,从容地掀起帽檐的薄纱。
是一位容貌冷艳的美丽女人。
“劳驾,请问前方是否有一个村庄?”她这样问道。
“有,倒是有……”琦丸只犹豫了一下,“但那村子遭了盗贼,村人们已经逃光了,你也千万别过去,很危险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女人困扰地轻轻皱起眉头,“我正要去那村庄,求见拥有返魂香的人。”
琦丸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您,您为何要去求取那仙药呢?”
女人轻轻一笑,看向身后没有顶棚的车驾,里面放着一只大大方正的粗糙木盒,但琦丸对这木盒并不陌生——那不就是棺材么!当初,津美也曾装在这样的盒子里啊!
“如您所见。”
琦丸再没有什么犹豫了,这是位女子,不会对阿吉不利,而他实在没法带着两个人逃命。
“我就是持有返魂香的人,并且我可以把返魂香给您。”男人对女人说道,“但只有一个请求。”他用力拉过阿吉,“好好收留这个孩子,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养育。”
“我曾答应过恩人要收留养育她,只是如今自身难保,只好将她委托给您。”
女人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只持续了一瞬,随即看向阿吉,渐渐皱起眉头,“……收留,倒也不是不行。”她这样说道,“那您和您的妻子又要怎么办呢?”
“我和津美往另一个方向逃走,盗贼正在追赶我们,这样,就算不幸被追上了,也不至于……起码这孩子能平安无事。”琦丸苦笑着说道。
她看看琦丸,再看看阿吉,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大概是无法理解男人的举动。
琦丸只是苦笑,这也算是不违背对那位岛上修行者的约定了,至于自己和津美,说实话,以女子车驾的缓慢速度,他觉得搞不好自己和津美成功逃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女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琦丸背着津美,头也不回地继续冲入山林,向着城镇的方向奔跑,身后阿吉叫喊着,想要拉住他的衣衫,都被男人狠心甩开。
跌坐在地的少女委屈地哭起来,但车驾上的女人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说话,甚至毫无下车的意图,直到阿吉哭累了,不得不转头看向她为止。
“好了吗?”女人冷漠地说道。
阿吉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那上车吧。”她甩动缰绳,让车驾艰难地掉头,一点没有停下来等待阿吉的意思,小姑娘只好狼狈地跟上,手脚慌乱地趴住车驾,幸好女人的动作一直很慢,她总算能够爬上去。
她们朝着来时的方向转头,沉默地离开,在车上坐稳之后,阿吉枯坐了很久,看到女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慢吞吞地爬到她身边,从脖子里拿出锦袋,展示给她看。
“干什么?”女人冷淡地问她。
阿吉晃了晃袋子,将里面的内容物倒出来,放在掌心里给她看。
“这就是返魂香啊。”她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撇了一眼便重新扭头,去关注面前的路况,女人驾车的手法似乎很生疏,以前可能没干过类似的活。
完全没料到这种对待的阿吉愣住了,她不得不呜呜呀呀地将东西硬递过去,甚至还加了一个火折子,显然,少女对使用返魂香已经十分熟练。
“给我收起来。”女人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生气,“我只说过自己要去见见持有返魂香的人而已,并没有说过要求取仙药,根本刚才那人擅做了主张,看在他一心求死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他。既然人已经见到,那我就可以回去了。”
阿吉完全愣住了。
“我不会用的,要不是那个笨蛋死前无论如何都要我过来,我甚至不会来见你的前任主人,更不会收留你。”
似乎误会了琦丸和阿吉关系的女人看了看少女,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的样貌毫无相似之处,以为少女只是个女仆也很寻常。
“亡者就应该安息,为了活人的愿望而擅自打搅它们,是件蠢事。”
阿吉沉默的看向棺材,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然说明了一切。
“不管那个笨蛋有多么不甘心自己的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人再度叹了口气,“若是他再强一点……或者,干脆不要做术师,不就能活下来了吗?”
少女茫然地看着女人。
女人轻笑了一声,“连术师都不知道吗?你之前到底生活在多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啊?”
车驾带着两人渐渐远去。
1 个赞
步六孤
(砂)
55
奔逃在森林里的琦丸和妻子津美最终还是没能逃开盗贼们的追捕,被竹箭射穿了脚裸的男人惨叫着摔倒在地,连同他背上的女人一起,整整一日夜的逃跑似乎耗尽了她的体力,令女人即便摔倒在地也没能发出太多呻吟。
艰难地爬到妻子身边,将几乎半昏迷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琦丸恐惧地看着身后渐渐围拢过来的盗贼们。
为首的瘦弱男子黑发杂乱地在脑后扎成发髻,乱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孔,只露出一双充满血丝,同时也充满着仇恨和杀意的眼瞳。
“……复活的,是哪个?”他问,“男人,还是女人?”
琦丸一声不吭,兀自紧紧抱着妻子。
“返魂香在哪里?”
这令他升起了些许希望。
“给,给别人了……”琦丸忍耐着牙关打颤的恐惧说道,“刚才,路上遇到一个驾着车的女子……”他并未提起阿吉,只希望能让盗贼们别去注意那孩子。
“你会说话啊,那么,复活的就是女人了。”盗贼的首领这样说道,然后缓缓拔出怀中的长刀。
“请,请不要伤害津美,她只是生了病,如今病已经好了……”
“不想死就让开。”首领丝毫没有要跟男人商量的意思。
而琦丸一直努力护卫在妻子面前。
刀光闪过,两颗头颅一并飞上了半空,只是,其中一个男人的面孔是紧闭着眼睛的,而另外一个女人的头颅——如果那颗迅速枯萎腐化,最后变成骷髅的头颅也能称为女人的话。
被男子的尸骸抱在怀中的女子,也和头颅一样,极为迅速地消瘦下去,一瞬之间,便成了一具发黄的骨骼,仿佛已然死去多时。
两旁的盗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徒然巨变的尸骸,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盗贼的首领对面前的一切变化丝毫没感到意外,仿佛这样才是正常的。
“喂,喂,幸吉,这,这到底是……”
“别管那么多,别打听。”瘦弱的男子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知道的话,晚上才能睡得好。”
“哦……”既然首领这样发话了,盗贼们也只好闭上了嘴巴。
“对了,去挖坑。”他说道。
“咦?”
“留两个,把尸体埋了。”首领这样说道,“剩下的跟我去追女人。”
盗贼们面面相觑,哪有强盗还会安葬受害者的道理?可是,首领的命令又是绝对的,毕竟,瘦弱青年的武力值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大。无论如何,返魂香总归还是要追的,因此他们也只好顺从了他的话语,留下两个已经没什么体力的人在原地休息,顺便挖坑埋尸,然后回村子去报信。
穿着青色男装的女人不紧不慢地驱赶着车驾,但她赶路的方向却怪异地始终向着人迹稀少的小路走,努力地避开人群,好不容易有一次,马车终于靠近城镇的时候,阿吉好奇地看着远方来往的行人们,摇晃女人的衣袖,她却只是拍开少女的手。
“别看了,我们不过去。”女人这样说道,“没人会欢迎死人,更何况还有一个像你这样后面跟着盗贼的麻烦。”
阿吉沮丧地垂下脑袋,但女人并不安慰她,兀自认真地给老马喂食豆料,她们已经毫不停歇地行走了一日夜,马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所以只好将车赶进林子里,借助一些灌木的遮掩来隐蔽行踪。
“希望盗贼需要休息吧。”女人叹了口气,这样说道,然后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就着竹筒里的清水艰难地进食。
闻到了香味的阿吉直勾勾地盯着她,却不敢再轻易提出请求,只好咽下嘴里的口水。女人立刻意识到了少女的视线,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你也要吃吗?”
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算上和琦丸夫妇一起逃跑的时间,阿吉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若不是因为始终呆在车上,并不需要走动,大概她已经直接晕倒了吧。
女人看上去不太情愿,也是,她不能升火,又无法靠近城镇,包裹里的口粮显然有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舍不得,她最终还是地把一颗饭团给了阿吉。
好不容易填了一下空空的肚腹,她们就在车驾上休息,如今正是寒冷的冬季,偏偏为了躲避盗贼,她们并不敢点燃温暖的篝火,阿吉想着如果能够互相依靠的话,好歹能够暖和一些,可是女人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宁愿靠在棺材上,也并不想跟少女一起睡。
这并不奇怪,毕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旅人,无法信任才结识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也很正常。
她能分给毫无用处,又带来麻烦的自己一个饭团,阿吉已经十分满足了,因此少女只是冲她讨好地笑笑,主动挪动到车驾的另一头,把自己蜷缩起来,从单薄的衣物和四肢里汲取微薄的热量,顺便注视倚靠在棺材上的女人。
因为,她正用一种惆怅的目光凝视面前的木板,甚至伸手抚摸着它,仿佛能够透过这层阻碍,看到棺材内部,已然长眠的那个人的面孔。
这样的目光,阿吉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她曾在很多人身上看到。
比如琦丸,便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装载妻子尸骨的棺材。
如今不过是换到了面前的女人身上。
不管看上多少次,阿吉都不会觉得厌倦,她羡慕地望向那具棺材,就像她曾羡慕地望向琦丸牢牢握住的,属于津美的手掌。
她多么希望这样的目光,凝视的能够是自己,这样的手掌,牵住的是自己,抚摸的是自己。
但那总是很难。
很难。
非常难。
困难到直至如今,也没有一次成功做到。
不过没有关系,阿吉自认,这世上唯有耐心和时间是她绝不缺乏的东西,只要不厌其烦地尝试下去,总有一天,她也许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少女的凝望仅仅持续了片刻,就被女人所察觉,她似乎对他人的视线十分敏感,“看我也没有用。”女人没好气地说道,“不会跟你一起睡的。”
阿吉无辜地看着她。
女人撇撇嘴,“……要是你长得更可爱一些,更好看一些,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但现在这个寒酸样就算了吧。”
少女的容貌本来也只是清秀罢了,在山林里逃跑了整整两天的女子,即便原本有天仙的样貌,最后也只能变成蓬头垢面的疯婆娘,阿吉现在之所以还没到叫路旁的行人见了会侧目的程度,还是因为她在车上用露水打理过自己的缘故。
所以即便被女人这样嫌弃,阿吉也没法反驳她,只好无奈地把脑袋埋进衣袖里。
她们各自倚靠着棺材的一头,在寒风和夜露的包裹下艰难地睡着了。
在偏僻荒岛的深处,已经被盗贼和许多前来寻找仙人的人们光顾过的简陋洞穴里,站着姗姗来迟的诅咒师和雪发的少年。
洞穴里满地灰尘,竹帘倾倒,照明的火把已然熄灭,一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模样。只有石床和石凳子的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许多空空的简陋木盒被随意丢在地上。
诅咒师只环顾了一圈,便看向身边的五条。
“如何?”
并未带上布条的少年目不斜视地注视竹帘后方那只烂得不成样子的蒲团,干脆地走过去一脚将它踹开,露出蒲团下方一块圆形的空洞来。
地下的空间很小。
只够躲入一个身量纤细的孩童,或者,一具枯瘦老朽的尸骸。
看面相,明明是个老朽的女人,却穿着男子的衣服,做出怀抱着什么的动作,面容安详地闭着眼睛。说也奇怪,她已经死去了,尸体却既不腐烂,也没有干枯,皮肤上的光泽虽然黯淡,却和活人相差无几,仿佛立刻就能睁开眼睛爬起来一般。
“果然是死人。”诅咒师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伸手将老妇人的尸骸提起,拨开花白单薄的头发,认真检视了一番尸体的额头。
“只是普通的死尸罢了,并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在上面。”不知道诅咒师究竟在查找什么的五条,将他的动作记在心里,作为一个从黄泉中返回的人,诅咒师压根没必要去追寻什么返魂香,会让他特别在意的理由,应该和别的什么有关。
比如说,未来的自己。
看完尸体的咒灵操使随手将尸骸丢给自己的咒灵,“咒力的残秽这么浓厚,看来是只很厉害的东西呢,不过也真是奇怪,这样的咒灵却没有摆弄尸体。”
“已经摆弄了吧,死了这么久,早该烂到只剩骨头了。”少年这样说道。
诅咒师摇摇头。
“咒灵为什么要耗费咒力给人类的尸骸防腐?用来装神弄鬼的话,一具雕像之类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啊,确实只有这个很奇怪呢。”少年蹲下身,看着那具老妇人的尸骸,“总不能是因为它喜欢尸体吧?”
没能得出太多结论的诅咒师和五条,只得离开这座什么也没剩下的岛屿,前往据说是带回了复活妻子的男人所居住的村庄。即便拥有着能探查世间一切咒力流动的眼瞳,也依然看不穿时间,哪怕是世间最强的咒术师,也不知晓,这座岛屿在一年多前,琦丸的妻子尚未死亡之时,还曾有过有另一个访客。
那是一个带着兄长的尸体,前来寻找返魂香的少年。
他就像是琦丸所做的那样,在竹帘后的修行者面前痛哭流涕,恳求对方能够将亡者唤回的返魂香给予自己,无论提出什么代价都愿意接受。
“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能看到面目的老人这样说道,“但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拍了拍手掌,“阿吉。”
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抱着木盒出现在少年面前。
“只要你愿意收留他,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家人那样照顾的话,毕竟没有了返魂香的话,我就只是个将死的老头子而已,无法再养育这个孩子了。”
少年自是满口答应。
“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的!”
于是,名为阿吉的孩子点燃了返魂香,让棺材中失去了呼吸的温和青年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兄长醒来的少年可以说是喜极而泣,欢喜不已地拥抱了失而复得的亲人。
他带着仍然虚弱的青年的和阿吉一起回到了家乡,少年看着衣着得体,一副好人家孩子的样子,结果他和兄长居住的地方,却是一座偏僻的海岛,而他和兄长的身份也并不普通。
这是被海盗所盘踞的岛屿,而少年幸吉和兄长厄走,便是这座岛屿世代的首领,尤其,面容文雅,充满着书卷气息的厄走,其实是一位诅咒师,能在获知敌人名字,得到对方血肉的情况下直接将人诅咒至死,甚至时常用这术法去勒索钱财。
他会死亡,既不是疾病,也不是因为意外,单纯就是和人斗法,结果被反噬至死罢了。
一无所知的阿吉,就这样跟着少年和他复活的兄长,来到这座恶贼们生活的岛屿。向既是村人,又是同伴的男人们宣布了兄长复活的好消息之后,幸吉也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阿吉,但只说他是自己偶发善心捡回家的,并未告诉他们这是被修行者托付的孩子。
一个身形瘦弱,样貌平凡的小鬼,还是个哑巴,岛上的人们谁也没对他投以太多的关注,只表示知道了这件事。
虽然当着修行者面的时候,少年亲口说会把阿吉当做兄弟看待,但实际上,回到村落的幸吉,很快就把阿吉当成了家里新添的小仆人,时不时指使孩子去干各种杂活,自己只顾着跟兄长说话,想要让始终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厄走能更快地恢复。
即便新的家人并不亲切,但阿吉还是忍耐了下来,乖巧地做着活,因为若是他做的好的话,少年还是夸奖他,给他好吃的饭,甚至还会摸摸他的头。
做个好孩子,一直是阿吉最擅长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好好融入这个小家庭。
恢复了呼吸,会对自己温柔微笑的兄长,会抚摸自己脸颊的兄长,还有乖巧听话又能干的阿吉,对幸吉而言,那也是一段美好到让人想要微笑的日子。
但是。
但是,为什么兄长也会同样对阿吉微笑,同样抚摸他呢?明明那是只有幸吉能够享受的特权,少年对阿吉的态度,开始一日日冷淡起来。不管那孩子多么努力地想要讨好他,幸吉都不再愿意给阿吉好脸色了,甚至偶尔还会打骂他。
终于,在某天,带着兄长去散步的时候,幸吉指着悬崖上的花朵说道,“我记得你很喜欢采花?那就去把那朵花摘回来吧?”
有着黝黑眼眸的孩子哀怨地看了幸吉很久,但少年只是微笑着看他。
于是阿吉还是去摘花了。
然后,从陡峭的悬崖的上摔了下去。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幸吉牵着兄长的手回了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而伙伴们问起阿吉的时候,他只说,“唉?那孩子?好像觉得在岛上生活很辛苦,所以跑了。”
岛上都是清楚彼此底细的货色,海盗们当然不会去关心一个哑童的去向。
唯一叫幸吉烦恼的,是那之后兄长的病情一直没太大起色,只能简单地说一点话,连照看自己都困难,更别说使用什么咒术,但少年觉得即便如此也能够忍受。
只要兄长还是活着的,还能和他一起生活,就可以。
某一日,幸吉独自路过悬崖底下的树林的时候,也许是偶然,也许是一点仅存的良心,让少年突发奇想地决定把那个孩子的尸体给埋掉。
反正也是顺便,他想,虽然被托付给我是你的不幸,但好歹给你一座坟墓吧。
毕竟阿吉确实很努力地讨好过他,严格的说,那孩子并没犯下什么过错。
只是单纯地,运气不好罢了。
然而,拨开茂盛的树枝,在悬崖底下的石堆上,少年所看见的,却是根本已经四分五裂,不知道被野兽吞食了多少的……
穿着兄长衣衫的成人尸骸。
步六孤
(砂)
56
“阿吉……阿吉……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
他是如何背着兄长的残骸奔回家中,如何将唇齿啃咬得血肉模糊,用何种声音诅咒着那个妖异的孩童,冲着那个空有兄长的面容和身姿的怪物拔出刀来砍下去的。
幸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但他能够确定,飞出去的头颅,并非人的脑袋。
失去了头颅而倒下的尸骸,也并非人的尸骨。
那颗头和那具尸骸,只在他面前出现了一瞬,褪去了兄长的外貌,露出丑恶如怪物的真容后便消散无踪,当时幸吉以为那东西被自己斩杀了。因为他用上的是厄走留给自己的,能够杀死鬼魅的退魔之刃,而且妖鬼一类的东西,死亡之后确实很少留下遗骸。
直到继承了兄长的位置,成为海盗们新首领的青年,再度听到了有人用返魂香复活死去妻子的逸闻为止。
“竟然还活着吗……是好事呢,阿吉。”幸吉想,区区一次斩杀,根本不够平息自己心中的有如深渊的怨愤和憎恶,只要一想到还为那种东西升起过片刻的愧疚,幸吉就恨不能再将对方劈斩百次,千次,万次。
“给我等着,这就去杀你。”
不管复活多少次,他都会好好重新杀死。
“毕竟,兄长都没有复活,凭什么你这家伙还活着啊……”
更别提它还践踏了兄长的遗骸。
至于自己故意要让阿吉死去的事情,幸吉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能够记得的,只有发现被欺骗的恼怒和厄走的尸体被轻贱的怨恨。
带着要将阿吉的存在斩尽杀绝的恶意,幸吉带着部下们踏上去前往琦丸所在的村庄的道路。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女人看了一眼比自己醒得更早的阿吉,并未理会少女饥饿渴求的眼睛,兀自甩动鞭子,让充分休息了的老马重新奔跑起来。
阿吉看了一眼道路尽头,渐渐远去的城镇的影子,失望的神色明显极了。
但女人一点也没有介意的样子,尽可能地往偏远的小路行走,避开沿途所有的旅人和村落,越过两三座山峦之后,她们前方便荒僻得不成样子,显然是朝着某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去了。
少女有些不安地拉住女人的衣袖,灵动的眼瞳里写满了疑问。
“想问我要去哪吗?”女子看了她一眼。
阿吉点点头。
“当然是回家了,总不能让他还这么呆在棺材里。”她这样说道,“不好好埋进墓地里的话,尸体会出问题的。”
意思是会腐烂吗?少女只思考了一会,就重新拿出脖子上的锦囊。
“……用返魂香来防腐吗?不愧是你会做的事情。”女人轻笑了一声,“算了,让他睡着吧,也就是连夜赶几天路的事情。”
阿吉往后看了一眼,此刻尚且空无一人的来路,用担忧的眼神向女子致意。
“担心盗贼会追过来?你就这么怕他们吗。”她好笑地撇了一眼阿吉,“等到家就不用怕了,虽然我对战斗完全不行,但家里人每个都很擅长,别说几个盗贼,哪怕是百人队也未必能拿他们怎么样。”
难怪女子始终在努力赶路,不过她的家族居住的地方,是否偏僻过头呢?
“唔,这时候就会怀念那家伙了,若是有他在的话,根本就不用跑呢。”
阿吉难以理解地看着女子。
既然如此的话,为何始终不愿使用返魂香呢?明明怀念着那重要的人,明明想要看到对方的脸孔,明明想要听到对方的声音。
像琦丸那样,哭泣着,欢笑着,拥抱返还的妻子难道不好吗?
这样复杂的疑惑,不问出来的话,对方当然无从知晓,女人毫无所觉地驾驶着车辆,等到日头西下,她们才终于有空闲在一条隐蔽的溪流边停下好好休息。女子将老马放到一边,任由它去啃食青草,饮用溪水,自己则坐进车驾里面,取出水壶和干粮。
阿吉冲着她指了指林子,大概以为小姑娘要去里面更衣吧,女人不可否置地点点头,“随便你。”
但少女却是去林子里捡拾了足够的干柴,一些认识的,能够食用的果实,她甚至灵巧地跳到树上,从上面的鸟窝里弄出了几颗鸟蛋,这些都是阿吉平日干惯了的工作,只有能派上用场的孩子才不会被抛弃,少女一直很清楚这点,可爱的容貌只是能够叫人能够接受她而已,空有脸蛋的家伙不是会被送走,就是会被卖掉。
她经历了很多次,很多次,对此已经非常熟练。
阿吉抱着干柴,果实和鸟蛋回去的时候,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应该会得到夸奖,但迎接她的却是女人愕然的面孔。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茫然地说道,“难道是迷路了?”
少女看了她好一会儿,再度将怀里的东西展示给她。
“……这是给我的?”女人问道。
兴致不再高昂的阿吉恹恹地点头。
看着少女垂着头,有些丧气的样子,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从车驾上慢慢爬了下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车驾。
阿吉看她笨手笨脚地试图将干柴堆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好的样子,小声地笑了一下,然后接手了这份以往都属于她的工作。
看着少女熟练地点起篝火,还把鸟蛋放在旁边烘烤的样子,女人困惑地抓起阿吉的手掌,“这到底怎么做到的?你的手看着应该没我灵巧啊?”这话倒确实没错,女子的手掌纤巧细致,只有一点点大概是常年用笔留下的薄茧,比阿吉那双属于孩子的,有些肉肉的短小手掌漂亮很多。
但阿吉只是笑,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掌,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摸样。
和少女分食了那点果实和鸟蛋之后,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愿意用认真的眼神看她,“……为什么不跑呢?”她说道,“我只是答应了你之前的主人,带你离开盗贼们的追捕而已,至于养育什么的……你可不需要养育吧?都已经这么大了。”
少女眨眨眼,安静的看着女人。
“确定要跟着我吗?我可不是个好主人,连那家伙都说过,我简直麻烦得要死哦?”
好主人的定义是什么呢?阿吉想,像琦丸那样吗?那确实是很少的,不过坏主人的话,也并非没有遇到过,但她总归需要一个主人,若是真的很坏,就到时候再跑呗。
反正,她也不是没那么干过。
因此,阿吉只是看着女人。
她看上十分无奈的样子,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想好了?确定要跟着我?那么,阿吉,是你的名字吗?”
少女欣喜无比地用力点头。
“……我的名字叫做‘见子’,姓氏什么的,对你而言应该是无所谓的吧?只要记得我是‘见子’就好了。”
见子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嫌弃地摸了摸阿吉的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当少女撒娇抱过来的时候特地推开她了。
“唉,我以前就跟家里人许诺说只打算收留一个足够可爱的孩子。”她这样说道,“结果,不管是你也好,还是那家伙也好……唔,根本全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和可爱什么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啊。”
果然如见子所言,她是个挑剔的主人。
阿吉想,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愿意抚摸自己的头,只要她不抛弃自己,那就仍然可以忍受。
自己可一直是个对主人从不挑剔的好孩子。
“不过既然答应了,那也没有办法。”见子这样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这一晚,休息的时候,女人允许阿吉睡在自己旁边,甚至少女亲昵地蹭过去的时候也没有躲开,只是有些嫌弃地转过身,用背对着阿吉。
“你为什么这么粘人?”见子很有些嫌弃地说道,“家里的孩子们也没这么粘主人啊?”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用手环抱住女人的腰肢,心满意足地汲取她的体温。
“唉,要靠就靠吧,但不准蹭到前面,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的脸的话,未免有点扫兴……”她咕咕哝哝地说着,不久之后便靠在棺材上睡着了。仍然醒着的阿吉抚摸了一会儿自己的面孔,路上,见子不止一次地嫌弃过少女的容貌,但美貌过人的她确实有这个资本。
因为选择了小姑娘的形态,所以她这次确实没有让自己的容貌过于引人注目,可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叫人嫌弃呀?阿吉苦恼地皱起眉,思考要不要慢慢地变漂亮一些。
她很少在选择完主人之后再调整容貌,那样很容易叫人看出端倪来。
但要是见子真的如此介意……就试试吧。
只是得慢慢来,就像是小孩子长大那样,缓慢而自然的,从五官还算清秀的孩子,长成容貌殊丽的女子,并不会特别难。
阿吉甚至想好了该有什么样的面孔,最好和见子像一些,花上三年或者五年的时间。
但她的计划没有一样来得及施行。
马蹄声从薄雾中传来的时候,少女第一时间推醒了见子,两人为了取暖而升起的火堆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阿吉飞快地从车驾上跳下,给旁边还在打瞌睡的老马套上缰绳,她干这些的时候动作利落得几乎不像是个孩子,直到女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阿吉才又气喘吁吁地跑回马车,摇晃见子,好让她快些驾车。
“唔,急什么,现在跑也跑不掉啊。”见子说得理直气壮,“而且他们也不认识你,也许能蒙混过去呢。”
盗贼们确实并不认识阿吉。
三匹马和上面的男人们一开始直接就略过了缩在路旁的见子和阿吉,往大路的另一头跑去,直到其中一个突然回头,“喂,刚才路边的,是不是一个驾车的女人!”
见子看着男人们们扯起缰绳回头的样子,便知道没成功躲过去,无奈地叹了口气,甩动缰绳,让老马冲着盗贼们跑去,她的速度并不快,因此盗贼们甚至好整以暇地在马上拔出了刀,提起了竹枪和竹弓。他们满心以为车驾上的女子会轻易被扫下,但冲着简陋破烂的车驾挥舞过去的刀剑统统都莫名其妙地落了空,甚至射出的竹箭直接从女人身边被弹开。
慢悠悠地跑过去的老马和车驾,直接把三匹身强力壮的马匹和它们的主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阿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地嘶鸣的马和盗贼们,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身下的马车,甚至上手摸了摸它,难怪一路上女人几乎不肯离开车驾,她以为是棺材在车上的缘故,其实是因为这车驾并非凡物。“有趣吗?”见子在旁边笑起来,“没办法,我不擅长战斗嘛,不带点能自保的东西,可不敢随便出门……以前都是那家伙的工作呢。”
少女看了一眼车上的棺材。
“不过这车驾能挡得也有限,人太多,或者有火的话就不行,我们还是趁机快走吧。”
身后又传来了马蹄声。
她们转身望去,新追兵是个瘦弱的青年男子,从对方凶恶的目光也能看出,他和盗贼们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没怀好意。
男子从背后拿出竹弓,冲着驾车的见子射了一箭,发觉箭枝被弹开之后,直接从身后拔出了长刀,一边追逐她们一边向着车驾将长刀抛掷而出,阿吉以为那把刀也会和箭一样弹开,但它却笔直地穿了过来,半空中有某种轻盈的事物碎裂的声音,因为少女及时推了一把的缘故,见子顺利躲开了长刀,不过肩膀上还是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阿吉还是第一次听到见子骂人,“阴阳寮都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区区盗贼身上会带着这么厉害的咒具啊!”她气急败坏地冲身后丢了什么,似乎是一条绳索,那东西呼地一下飞了出去,将仍在追来的青年从马匹上扫了下去,并且在地上困扎起来。
她们很快逃离了那些盗贼,但少女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安稳,盗贼们并未死去,而见子和她赖以为生的车驾却已经变得摇摇晃晃,显然,之前它能够平稳地承载两人,完全是因为上面有着什么术法的缘故,而那术法被破坏的现在,车驾的寿命也即将到头了。
同样清楚这一点的见子,没继续在大路上奔跑,而是驾着车辆进入树林,试图用茂盛的植物来遮挡盗贼们的视线,但地面上满是树根的林子对车驾的伤害远比颠簸的土路更加严重,一阵摇晃之后,车轮便直接飞了出去,若不是阿吉正好垫在见子身下的话,她摔断一两根骨头都算轻的。
少女趴在地上,装作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躺在自己身上的见子一点点蜷缩起来,发出了无力的咽呜和呻吟。
“……车,车坏掉了……”她抽泣着,“怎么办,我搬不动的啊……棺材那么重……”
阿吉慢慢爬起来,轻轻凑到她旁边,伸出自己的手。
少女白洁的掌心上,是一块漆黑丑陋的固体。
始终拒绝着返魂香的见子,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她不可能丢下恋人的尸骸独自逃离,但没有车驾,就无法搬动棺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在没有香炉,没有蜡烛的杂树林里,阿吉用火镰和树叶随意地点燃了那块贵重的返魂香,令人作呕的气味飘散开来,被铁钉好好封住的柏木棺材吱呀呀响了起来,一只青白的手掌将木板视若无物地推开,穿着绀青色和服的男子从棺材里坐起身来。
他没有扎起发髻,半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能看到诸多陈旧的伤痕,凡是暴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上,尽数是这样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与好看完全无缘的男人。
见子缓缓向他走去,倚靠在男人并不厚实的胸膛上,“……对不起啊,阿善,你都睡着了,还要这样把你吵起来。”
男人没有反驳,没有出声,只是虚虚地抱着她,目光虚无地望着地面,就像每一个使用了返魂香,从黄泉回来的人一样。阿吉知道这时候本不应该去打搅见子和恋人的重逢,奈何盗贼们正在身后紧追,所以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抓住女人的衣袖,轻轻摇晃。
“唉,确实,还不是有空闲感概的时候,我们走吧。”见子叹了口气,把浑浑噩噩的男人从散架的车辆上拉下,然后牵来那匹尚未跑远的老马,艰难地骑了上去,不过是以男子在前,而她在后方负责握住缰绳的方式。
一匹马显然没法承载三个人,阿吉对自己得跑着跟在老马后面的待遇并没太多怨言,毕竟见子离开车驾之后实在比她没用太多,少女甚至觉得她跑上几步就会被衣摆绊倒。
被留在林子里的两个盗贼一直闲坐了大半天,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才慢吞吞地开始挖坑,他们的工作十分草率,大概也料准了首领并不会回来查看的缘故,随意刨了一个浅坑,将男人和骸骨,以及两颗头颅一并丢进去,再用脚踢上一些散土和树叶,盖住了面孔和衣衫便算完事的他们拍拍手掌,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头顶上划过一道巨大的影子。
“喂,喂,那是什么?”其中一个男子摇晃起同伴的手臂。
“嗯?天上?什么也没有啊,只是云的影子吧?”没能看到任何东西的盗贼这样说道。
但随即,他们亲眼看到了身穿黑袍的僧人和浅葱衣衫的雪发少年,仿佛并非此世之人那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和村里人说的一样呢。”僧人这样说道,“盗贼在山林里,不过不应该只有两个啊?嗯,我姑且问问,你们有找到一位名为琦丸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吗?”
两名盗贼下意识地看向身后那堆松软的泥土。
“唔,真是简单易懂的指示啊。”僧人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在脸上展露了笑容,“真可惜,现在我并不能随便叫你们去陪咒灵玩耍,为了你们自己好,方便把其他人的下落告诉我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盗贼们谨慎地拿起自己的刀和枪,将身材高大的黑衣僧人围绕在中间,他们暂时无视了僧侣身旁的雪发少年,觉得对方大概只是侍童之流。
然而雪发的少年根本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将两人手中的刀和枪视若无物地迎面走来,当盗贼们意识到他的存在的时候,少年已然行至面前。慌慌张张打算砍下去的盗贼,试图抬起的手却突然传来剧痛,不知何时站到身后来的黑袍僧人,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腕扭转到了正常人绝对无法达到的角度,骨骼断裂的咯啦声被男人的惨叫淹没,另一个被面前剧烈变化的事态弄得瞠目结舌的盗贼,无助地捏着手中的竹枪,眼睁睁地看着被扭断了手腕的同伴,被黑衣的僧人一脚踹进了旁边的草丛。
“男人吵闹起来可真是比女人还讨厌呢。”僧人笑着说道,“唉,这位檀越,方便把其他人的去向告诉我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动手哦?你们身上实在很脏,又是尘土,又是浓浓的猴子臭味。”
盗贼用力咽下一口口水,他现在真的不确定,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人,还是徒具人形的妖魔,但出卖同伴的后果实在不是他能够承担的东西,因此男人详装警戒地后退几步,趁着黑袍僧人转头去看那少年的时候拔腿就跑。
“喂喂,不是吧?现在的盗贼这么有眼力的吗?”诅咒师看着迅速跑远的盗贼背影,撇了撇嘴,挥手让咒灵追了过去。
没有在意身后咒灵操使和盗贼们上演的闹剧,少年走向了那片松软的深色泥土,草草掩盖在浅坑上方的枯叶和腐土被无形的旋风飞快拨开,很快露出了两具无头的尸体。
五条悟深深地看着琦丸和妻子的尸骸,将逃跑的盗贼又揍了一顿,弄断几个骨头后终于得到想要的情报的诅咒师,缓缓走来,撇了一眼坑底不幸的亡者。
确认分开的头颅上面都是完整的,丝毫没有被开启的痕迹,他才挑挑眉看向一脸烦躁的少年。
“返魂香似乎是被这位运气很差的琦丸先生送给了路人,其他的盗贼都去追了,我们也出发吗?”
五条十分没辙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快点追上去吧。”
“嗯?看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虽然我也知道多半没真的复活。”夏油杰的目光扫过坑底穿着女子和服的枯黄骸骨,“不是幻术,就是别的术式,总之就是骗人的把戏吧。”
“你看。”少年用树枝拨开琦丸身上的衣衫,尸骸上已经出现了诅咒特有的异变,原本不过是树枝擦伤的地方,伤口中却睁开了眼睛,而被丢在旁边的头颅,紧闭的眼皮底下也在缓慢地晃动,“刚刚死去的人不会这么快变成诅咒……”
“除非他长期跟强大的咒灵呆在一起,一直在被对方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咒力侵蚀着。”咒灵操使看了眼旁边昏迷的盗贼,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坑里的琦丸先生搞不好就能自己报仇了呢。”
“嘛,总之,琦丸和他妻子在这里,那原本跟在他们身边的诅咒……”五条撇撇嘴,“多半就盘踞在那个所谓的返魂香上吧?”
“所以为了拯救盗贼们的性命,我们需要快些赶路吗?”诅咒师轻笑出声,“真是叫人毫无动力的消息啊。”
“还有个同样运气不好的路人呢。”少年不满地说道。
“嗯,希望他能明智一点,别因为好奇就用了返魂香,导致被诅咒纠缠啊……”咒灵操使毫无诚意地说道,“要让猴子们弄清楚,其实死人根本没有复活过这种事情可是相当麻烦的,非常地叫人讨厌呢。”
五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
他说。
2 个赞
步六孤
(砂)
57
人是非常聪明的。
应该说,人大约是地上最聪明的族群,但他们偏偏却也是地上最健忘的族群。
对这一点,阿吉时常抱有困惑,为什么一种如此善于遗忘的存在,会是最聪明的呢?她的小脑袋时常想不明白,但她对自己的愚笨很有自知之明,时常一长,便也不再执着思考这个。
人几乎普遍记不住自己初生头几年的事情,这对其他的生命而言堪称不可思议,阿吉也是如此,它至今也不曾忘记尚且作为普通活物存在着的岁月,头顶上温柔的抚摸,老妇人在火堆旁哼着的走调民谣,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以及她不再动弹之前发出的最后哀叹。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呀,阿吉?虽然你这么乖……】
当时的阿吉其实还没有怎么理解死亡,对被人饲养的它而言,这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概念,毕竟人的寿命比它的种族要漫长很多,它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在这个家里一直待到了难以动弹的年纪。因为不曾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阿吉一直也没能真正面对过死亡,它对这个概念的印象,仅仅是年迈的成员会在某个合适的日子外出,去往遥远的彼方,再也不回来。
而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在整个家中的成员只剩下老妇人和阿吉之后,某一天,老妇人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地板上起身,去屋后的灶房里煮饭,偶尔也会有那样的日子,通常老妇人会说自己病了。
于是,阿吉也像以往那样,凑过去用脑袋顶起妇人枯瘦的手臂,发出呼噜的声音,甚至用舌头舔舐对方的面孔,只要这么做,不久之后她就会发出开心的笑声,哎呀呀地叫起来,用手掌温柔地抚摸阿吉的脑袋。
但那天,阿吉舔舐了很久,很久。
老妇人始终一动不动。
它在舌头品尝到甜美的腥味后停下了动作,这种气味虽然很叫它喜欢,意味着美味和食物,但出现在人身上的时候却并不是好事。阿吉时常被老妇人夸赞聪明乖巧,它很清楚,人身上出现了这种味道的话,这个人往往就留不久了。
跌倒的人,被野外强大的野兽袭击的人,失去了手脚的人……只有受了伤的人会传出这样的味道。
阿吉蜷缩在老妇人身边,只有口渴和肚子饿的时候才会离开片刻,它努力地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对方,这是它的族群面临病痛的时候用来治愈的方式,当然,它也从外面带回了小小的猎物,比如说几只死掉的地鼠,巢穴里的幼鸟,都是营养可口的食物,以往老妇人总会十分高兴的。
可是这一次,她始终没有动。
然后,屋子里渐渐出现了腐臭的味道。
这是不好的味道,是不能停留的地方,是带来灾祸的气息,阿吉知道自己应该远离的,先祖遗留在头脑里的记忆始终在警告着它。
那时候的阿吉选择了留下,即便它知道这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即便日后的阿吉一定会选择另一条道路,然而当时的它就那么固执地,愚蠢地,始终停留在了屋子里。
因为,说不定,也许,只要它一直坚持下去,老妇人就会重新爬起来呢?
毕竟,她还没有独自离开家,不过是暂时无法动弹罢了,以往也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这次格外长久罢了。
老妇人一直没有抛弃过阿吉,那么阿吉自然也不会主动抛弃自己的主人。
于是阿吉便这样坚持了下去,直到某日,它发现自己也变得难以动弹了为止,这并不奇怪,总和一具发出腐臭味道的尸骸在一起生活,不论多顽强的活物都会得病。
日渐衰弱的阿吉无法再去捕猎,每天勉强去饮水就是极限了,到了后来,它连跑出去饮水都已经无法再做到,只能躺在女主人身边,看着那些只会在老妇人身边飞舞的小虫也开始停留在自己身上,而它甚至连起身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它终于理解了死亡。
而在无比接近死亡,也比任何时候明白了什么是死的阿吉,此刻脑袋里升起的念头,却不是释然或者悲伤,它大概搞懂了老妇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阿吉想要屈服于这一切了。
它想活下去。
如果那时候跑掉的话,会不会这会儿正自由自在地奔跑在林子里呢?
可惜区区脑袋里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世界运转的定律,阿吉依然无可挽回地衰弱下去,喝不到水的它在一天后便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灵敏的耳朵能听到的只有虫豸们的振翅声和蠕动声。
然后,它惊讶地听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声音。
【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阿吉……我得活着才行啊……呜呜呜呜……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死了呢……】
啊啊,女主人,总算是,起来了吗?
阿吉想。
那就是没有死嘛。
真好啊,要是它也能够不死去就好了。
【是嘛……阿吉也不想死……对呀,谁都不想死去……】
后来它的意识便模糊了一阵,阿吉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了些时间,鉴于它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并且恢复了精神奕奕的状态,阿吉认为自己是单纯的康复了。
屋子里的虫子们都不见了踪影,这很正常,女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能够起身之后,肯定是会把它们都赶走的,然而阿吉起身之后,却发现身后的老妇人仍然躺在地上,只是腐臭的味道变得淡了很多,它觉得这是康复的迹象。
于是阿吉凑了过去,亲昵的蹭蹭她,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阿吉总觉得老妇人的身体似乎变小了,不过看上去依然完整,之前腐烂掉的部分,全部恢复了原样,除开依旧一动不动以外,几乎和她第一天倒下的样子没有区别了。
这总归是好事,阿吉懒洋洋打了哈欠,不知为何,明明许久没有进食和饮水,它却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只是困倦地想要睡觉。
若能够有暖洋洋的火堆就好了,可惜阿吉不会升火,它笨拙的爪子做不到这种事。
那么,退而求次,能被温柔的抚摸脑袋也好啊。
阿吉以为这也会是妄想,毕竟,女主人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了。
但它的脑袋上,确实地盖上了僵硬冰冷的手指,那些手指开始的动作还是十分艰难,但随着不断地摆动,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老妇人终于康复了,当时的阿吉是那么想的,它心满意足地陷入了睡眠。
可惜时间一久,阿吉还是察觉出了异样,女主人仿佛变成了有求必应的神佛,它想要抚摸的时候必定会把手掌覆盖在脑袋上,它想要被拥抱的时候肯定能迎来柔软的怀抱,腐臭的味道几乎不再闻到,它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也会笑着拍手。
她再没有训斥过自己了,也再没有说过话,而这间屋子里从未再升起过一次火堆,屋舍里到处是尘土,坏掉的门窗也没有人修补,女主人也和阿吉一样,不再饮食,每日只是呆坐在地板上,对着阿吉开心地拍手发笑。
这不是它的女主人。
这只是它的女主人死后,所遗留下来的尸骸变成的人偶罢了。
而做出这个人偶的,正是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自己。
阿吉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聪明是件毫无必要的事情,如果它从不曾意识到死亡,从不曾意识到人偶并非真正的女主人,也许它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很多。
即便明白了对方不过是个人偶,阿吉也还是没有抛弃她,一直停留在她身边,直到年久失修的木屋在某天彻底腐朽,无法再居住下去为止。虽然能够不吃不喝,但爱干净的阿吉也做不出住在垃圾堆里的事情,露天的话又会被风吹雨打,那可太糟糕了,最后阿吉选择在海边的洞穴里栖身。
要把洞穴整理到能够入住也不容易,它还为自己只有爪子发过愁,不过很快阿吉就学会了叫人偶去做这种事情,虽然让女主人的人偶做杂活不太好,但考虑到两人相依为命的状态,它很快适应了这些。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活着。
并且大概会一直一直活下去,它本能地知晓了这一点。
阿吉已经十分满足,别无所求。
可惜安稳的生活总会迎来一些让人不快的变故,洞穴确实不会像木屋那样腐朽,但人偶身上的衣服却会,让女主人的遗骸赤身裸体也太糟糕了。
阿吉其实不太介意,不过当初女主人是很介意的,即便她已经是个枯瘦如朽木的老太婆。
所以为了弄到新的衣服,阿吉只好独自走出了洞穴,它对潜入到陌生人家里去偷窃一事毫无心理负担,虽然以前女主人也为这个骂过它,但她现在已经不会了。
了不起给人家送食物作为交换嘛,一两只雀鸟和地鼠不够的话,就多送几天。
阿吉对此看得很开,它一直是个能干的家伙。
唯一的问题在于,阿吉没料到自己的个子竟然还会随着日积月累长大,明明它的成年期早就过了很久,大小上和父母并没有太多差别才对,而它现在的体型却庞大到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穿过窗户了。
被卡在窗框里的阿吉很快叫村人们发现了,它也没有很担心,最多被打一顿罢了。因为即便和众多的同类们相比,阿吉的样貌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做了坏事一旦被发现,人们边嫌弃边咒骂着用棍棒抽打的待遇,对它来说算是常事。
然而,这次,看见它的人们却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纷纷带着恐惧的表情逃离,最后来了许多带着草叉和锄头的,面色凝重的男人。
这是只有对付危险的野兽才会有的架势。
本能觉得不妙的阿吉,努力挣脱了窗框的束缚,从那个村落里逃离,顺利地在人们的驱赶声中钻进了茂盛的树林。确定身后追赶者们的脚步都消失之后,它才有余裕在一片池塘边停留了片刻,而映照在阴暗的池水中的,并不是阿吉熟悉的,布满疤痕,毛发散乱,毛色也难看的老猫面孔。
那是只比老虎小很多,但绝对比山猫要庞大的野兽,虽然同样毛发散乱,毛色难看,但原本布满疤痕的地方却布满了看上去像是眼睛的东西,但并不具备视力,阿吉本来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当它理解到它们是眼睛的瞬间,它们就能够看到东西了。
不仅如此,在阿吉觉得水中的倒影过于难看的瞬间,它的外表便渐渐扭曲,变成了会叫阿吉喜欢的样子。
女主人那张老迈的面孔映照在池塘里,冲着阿吉露出豁牙的笑容。
阿吉开心地竖起身后的尾巴,虽然是不知何时分岔了的尾巴,但也还是它身上唯一能叫人觉得可爱的地方。
它便用这幅样子,重新回到了村落里,这一次没有谁再特别警惕阿吉了,一个衣衫破烂的穷苦老太婆,就算是陌生面孔,也很难叫人升起畏惧之心,甚至有好心人给阿吉塞了只破口的陶碗,里面放了些软烂的糠米。虽然不是鱼肉,但只要是吃的,阿吉也不是很挑剔,又吃又喝的它在村子里停留了一阵,发现这个老太婆可能只是乞丐的村人们一开始还愿意好心接济她,但对方收到吃食从不道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偶尔还会试图抓住人的衣物,看着像要讨要的样子。
迅速被磨耗完了善意的村民们便驱赶了她。
阿吉并不生气,它已经习惯如此了,既然这个村子不行,那么就换一个村落,每次都去一个新地方骗吃骗喝的日子竟然十分顺利,甚至还要到了一次衣服,回到山洞给人偶穿上之后,阿吉没再像从前那样停留,而是高高兴兴地继续外出,在人类的村落里用老人的样子招摇撞骗。
它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并且会长久快乐的持续下去。
直到阿吉停留的村落遭遇了强盗们的光顾为止。
骑在马上奔跑的男人们在放声大笑,甜美的血腥味弥漫着整个村落,赤色的火焰燃烧着屋舍,年幼的孩子在哭泣,女人们发出惨叫,而以往会举起草叉跟锄头,看上去健壮勇敢的男人们却只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格格不入的阿吉茫然的站在路边,无法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平日总会给这个老乞丐施舍饭食的村妇一手牵着孩子跑过来,顺手拉走了还在发呆的阿吉,强盗们只是暂时懒得理会她,等到他们抢够了东西,玩够了女人,觉得无聊了,说不定就会一刀砍死在路边发愣的老婆婆,仅仅为了取乐。
强盗们比发怒的村民更危险这一点,阿吉勉强还是能够理解的,因此它没有反抗,乖巧地任由女人把自己拉着跑,即便它认真跑起来其实会比对方迅捷很多。但一个老婆婆不会那样走路,跑太快只会叫人觉得奇怪,加快人们因为厌恶而驱赶它的速度,行骗多年的阿吉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类应有的样子。
虽然女人跑得上气不及下气,还一脸惊恐地往身后张望,但始终没有放开阿吉跟孩子的手。
平心而论,阿吉还是很喜欢这个女人的,对方从来没有像其他村人们那样,施舍一多,便对阿吉竖起面孔,她始终总是温柔而怜惜地看着阿吉,因为女人的缘故,它甚至产生了想在这个村落长久停留的念头。
然而她跑得确实太慢。
强盗们的马蹄声,终究还是在身后响起。
惊慌欲绝的女人松开了抓着阿吉的手掌,用双手将哭泣的孩子用力抱在怀中,更拼命地朝前跑去,她甚至没有余裕回头,自然没有看到老妇人在自己松手的瞬间便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的样子。
强盗们并不会因为老妇人有些奇怪就对她客气。
被切断的触感从脖子和脊背上传来,但不知为何并不觉得疼痛,说起来,自从变成这样之后,村人们落到身上的棍棒也不再火辣疼痛。
阿吉安静地躺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妇人被长刀和竹枪残酷地凌虐,即便不停惨叫,她也没有松开双手,将怀中好好保护的孩子暴露出来。
强盗们没去翻看远处死掉的老太婆,所以待他们走后,阿吉便若无其事地翻身站起来,慢慢走到妇人和孩子旁边,也许是强盗们并没认真的缘故,遍体鳞伤的妇人竟然还活着。看到阿吉全然无事的样子,她露出一个羞愧但安心的表情,随后又看到怀中失去了声息的孩子,她最终还是悲恸地哭泣起来。
阿吉大约还是能够理解妇人的悲伤的,就如同它失去了女主人那样。
因为她哭得那么伤心,而阿吉又很喜欢她,因此,在阿吉的目光里,死去的少年轻轻抽动了手脚,妇人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她抚摸着孩子慢慢动弹起来的身体,又哭又笑。
这便是阿吉第一次为别人做‘人偶’的始末,随后它成功的达成了愿望,住进了妇人的家里,失去了丈夫和家人的她,把阿吉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待,虽然有时候觉得阿吉的行为举止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以为老人年纪大了,脑袋糊涂了,因此亲切地教导阿吉该如何行事。
阿吉因此变得更像人,甚至还学会了说话。
可这并不能改变某个事实,比如,孩子只不过是尸骸做成的人偶,既不会说话,也不会长大,日子一年年过去,妇人看着始终不长大的孩子,终究还是产生了怀疑。
她抱着孩子来到阿吉面前,问这个怪异的老婆婆,当初是否对死去的孩子做了什么。
【他不会再腐坏,也不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难道不好吗?】阿吉这样回答,【你明明也很高兴呀?日后他也不会再死了。】
妇人沉默了很久,“请让我看看您真正的样子吧?”她这样说道。
已经很信任妇人的阿吉便变回原本那丑陋可怕的样子给她看了,它觉得家人是不会为一点面貌的不同而生气的,毕竟以前它就不好看,但女主人从未嫌弃过,父母也没有因此讨厌它,而女主人的样貌,说实话也算不上漂亮。
但妇人还是尖叫起来,拿起家里的柴刀砍向了阿吉。
“你这骗子!怪物!”
她悲伤地叫喊着。
原本看到柴刀就打算熟练逃走的阿吉,听她喊得那么伤心,便没有动弹,留在原地,任由女人用柴刀砍了它,老妇人毫不反抗地倒在了地上,虚假的血色流淌出来,布满了地板。
阿吉想,这样她总该满意了吧。
但妇人既没有把它的尸体丢出去,也没有露出以往村人们顺利驱赶了害虫而感到高兴的表情,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孩子和老婆婆的尸骸,进了屋子,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妇人变得只会晃荡了。
而阿吉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它实在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人真是太麻烦,太过复杂的生命了,它愚笨的脑袋无法理解。
但是,但是。
阿吉仍然记得妇人紧紧抱着孩子的摸样,虽然它如今被打也不会痛,被砍也不会死,但说不定那些触感仍有回来的一天,它本能地这么觉得。
最初,只是想活下去。
现在,想更好的活下去。
无忧无虑的阿吉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它想要一个自己的‘妇人’。
这样,它就会被守护了,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被带着跑开,会被紧紧抱住,在发现平安无事的时候,会为了自己的完好无缺又哭又笑。
会温柔地抚摸它的头。
1 个赞
步六孤
(砂)
58
不管是活着时候的同类,还是变化之后的同类,阿吉都是相对聪明的那个,它学会了语言,学会了变化自己的外形,学会了让人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
学会了欺骗。
人是一种,明明十分聪慧,却意外容易欺骗的物种。
它让人看到尸体睁开眼睛,听到尸体发出声音,摸到尸体身上的心跳和脉搏,于是他们便认为逝去的家人活了过来,在尸骸的身边哭泣和欢笑。其实阿吉只是把尸骸做成了人偶,让它不腐败,让它发出声响,仅此而已。
最初的时候,阿吉不让人看到自己,然后在某天让自己和人偶互换。
不知为何,这样总是无法长久,露陷得非常快,明明自己努力模仿了尸骸的本能反应,可是仍旧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人察觉出来。
就像自己意识到人偶并非女主人那样。
于是阿吉聪明地更换了方式,它不再专注于取代人偶,而是将自己暴露出来,一开始仍变作老妇人,但十分受人嫌弃,便只得换成女人,但女人似乎总会引起很大的麻烦,最后它终于学会了变成孩子。可爱的,乖巧的孩子,人们一开始便会生出怜悯之心,即便毫无关系,时间久了也能拥有些许真心实意的爱怜来。
唯一的问题,只有时间。
毕竟,孩子不会永远是孩子,哪怕亲生的骨肉,变成怪物之后也有可能被家人抛弃,收养的孩子就更难说了,阿吉想要的家人始终只能停留在短暂的时间里。
最初的时候,他们大多用怜爱的目光看着阿吉,会温柔地牵住它的手,对它微笑,会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颅,称赞于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目光便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无论有多么乖巧听话,没法长大的孩子对人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人们不再笑了,以往的温柔似乎也消耗殆尽,开始责备阿吉,叱骂他,抽打他,叫他去干更多的活,嫌弃他笨拙的言辞,还不给足够的饭吃,最终令阿吉觉得厌烦起来,主动离开已经冰冷的家,看似复活的人偶便在它彻底离开的时候重新化为一具枯骨。
直到那时候,人们才抱着亲人的骸骨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这样的事情多了,便逐渐出现了所谓返魂香的传言,人们告诫想要寻找复活之法的人,偏远的海岛上有着仙人,能够叫亡者归来,但仙人也会给你考验。
若无法渡过考验,一切又会回到当初。
阿吉其实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单纯觉得有些人依依不舍的样子过于可怜,所以施舍他们自己的力量而已,编织出了所谓返魂香的传说的,完全是人类自己。
但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应该说,想哄骗新饭票的时候还方便了不少,阿吉不必再去各个村子里流浪,寻找偶然相遇的好心人,只要乖乖呆在海岛上,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来寻找它,没见到的会以为自己运气不好,见到了的只顾着祈求仙人赐予返魂香,并不会仔细思考为什么先前的寻找人都失败的问题。
那么聪明的人,却那么地擅长欺骗自己,真是有趣。
阿吉轻轻跳跃在到处蔓延的树根和泥泞的腐叶上,前方的老马并没有奔跑,在林子里跑动对马匹来说是很危险的,它们的脚腕擅长踏步奔驰,却不如鹿和獐灵巧,也比不上牛羊的结实粗壮,正因为跑得够快,才更容易因为树枝或者陷坑而被别断。
这种慢吞吞的步伐让阿吉跟得十分轻松,变作少女模样的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阴暗的树林,她当然还记得那个名为幸吉的青年,即便在诸多的领养人里,青年也算得上性格相当恶劣的一位。
明明那么真切地依赖着自己的兄长,却丝毫没有要把那份温柔分给他人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人类,倒也不是没有。
单纯地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的阿吉,并未因此而产生什么怨恨,哪怕幸吉对它产生了杀意,反击也仅仅是用幻觉蒙骗对方,让他兄长的人偶和自己换个位置,顺便取代了人偶一段时间而已。会被识破并不叫阿吉意外,毕竟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它甚至觉得青年略显迟钝,因为阿吉可是实打实地假装了好几个月才被发现,缘由还不是模仿失败,而是忘记去收敛人偶的残骸。
“在看什么?”带着责备意味的声音从少女上方响起,见子从马上瞪了阿吉一眼,“趁那家伙追过来之前,快点跑才是正事。”
虽然这么说,但她操控缰绳的本事依然十分糟糕,更别提前面还坐了个摇摇晃晃,高大碍事挡眼睛的男人,因此老马始终保持着快走的步伐,笑嘻嘻地迈着小步跟在旁边的少女,看上去甚至比马上满头冷汗地见子要轻松很多,仍有充分的余裕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别看了,这可是凌晨时分,又不是大路边,我们没点火把,他追不过来的,但要是在天亮之前还没甩掉那家伙的话,就麻烦了。”见子叹了口气。
哦,对耶,人是在夜里要靠火光来引路的生物。
顿时放心了的阿吉兴冲冲地跑到马匹前头,直接拉住缰绳牵起马,不再让女人徒劳地使唤根本懒得理会她意图的老马。
她们前进的速度比刚才还快了一些。
单纯的阿吉完全没想过,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女人到底是如何辨别方向,因为她自己就能看得十分清楚,以及,女人对少女能够跑得比马匹更快捷的事实视而不见,似乎那并不是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天色终究渐渐亮了起来,即便有茂盛树木的阻挡,周边事物的轮廓还是变得清晰了,无色的微光如净水一般冲淡了漆黑的夜空,乳白的薄雾飘荡在树枝和草叶上,在停留的地方落下湿润的痕迹。
“再快一点。”见子丝毫没有顾及少女已经在地上领跑了两个时辰的事实,兀自说出了那样的要求,“要是不能顺利甩掉那家伙的话……”
但阿吉已经感到了疲惫,她的身体确实比普通人类要强健,可也不是完全不会累呀!少女用幽怨地目光看着马上的女人。
“这可不是撒娇的时候!”见子毫不留情地骂了她,“快走,我说过得听话的吧!”
虽然很不高兴,不过阿吉还是乖巧地继续跑了起来。
叫她们十分愕然的,本该在两个时辰的跋涉里充分被拉开的距离,以及无法判别的方向,仿佛根本不存在那样,熟悉的马蹄声再度从身后响了起来,只是因为不在道路上的缘故,对方也没有跑得很快,薄雾里很快出现了骑在马上的青年的轮廓。
“到底怎么追过来的!明明不是术者!不会那个鬼咒具还能追踪吧……”见子恼怒地扯着手中的缰绳,看到追兵的阿吉也没有再顾虑疲惫的念头,一双小腿迈得快要生风,似乎比马蹄都要快一些。
在夜色里依靠虫鸣的声音强弱辨别方向,成功抓到了女人和阿吉的行踪的盗贼幸吉,一把丢开手上已经燃烧得只剩下握柄的火把,但即便能更好地握住缰绳,想要让马匹在树林里奔跑依然是不现实的,他看着对面三个人越跑越快,甚至又重新和自己拉开了距离的样子,立刻便从身后取出了竹弓。
幸吉的弓术并未杰出到能射中马匹上晃动的女人,因此,他选择射马。
这一次奇怪的,能够弹开攻击的那种透明轮廓并未再出现,想来是因为它只能被施展在车辆上的缘故,被竹箭射中了臀部的老马嘶鸣起来,一晃头便轻易甩开了阿吉对缰绳的牵握,在这片茂盛的树林里疯狂奔跑起来,地上坑坑洼洼的泥地和此起彼伏的树根很快便成功绊倒了它,骨头折断的咯啦声在林间响起,被摔得糊里糊涂的见子还以为自己也许会完蛋,结果睁开眼睛却看见原本还一副浑浑噩噩摸样的男子阿善正稳稳地站在地上,有力的双手平稳无比地抱着她。
阿吉并没有刻意操纵人偶,只是亡者残留在尸骸上的本能灵巧地做到了从即将摔倒的马匹上跳下,顺便抱住同样摔下来的见子而已。
破空之声自远而近,那个名为阿善的男子,只是轻而易举地单手抱住女人,然后从容地用另一只手直接拍飞了竹箭。
这大概是阿吉有史以来操纵过的,最厉害的人偶。
意识到竹弓没用的幸吉冷静地拔出了腰间重新找回来的长刀,看见咒具刀刃的瞬间,先前还在望着阿善的脸发呆的见子立刻冲还摔在地上的阿吉叫嚷。
“发什么呆,快跑!我们打不过那咒具!”
人的肉体显然不可能和铁器对抗,十分识趣的少女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泥土和落叶,冲过来一把牵住阿善的手,任由他一手抱住一个,向树丛更茂盛的密林里奔跑。之前为了方便马匹行动,她和见子始终沿着森林边缘,树木和灌木比较稀疏的地方行走,现在既然已经没有马,进入到森林更深处便不需要犹豫。
毫无准备地进入山林会有遭遇猛兽的危险,但若不能从盗贼的手中逃走,他们立刻就要死去了。
成功钻入森林之后,从阿善身前探出脑袋的阿吉,看着后方追逐着他们的马匹同样被树根卡住了蹄子,不得不从马背上跳下来的幸吉双眼通红,隔着很远的距离怨恨地瞪视她。
“别想跑——”盗贼发出沙哑而含混地叫喊声。
少女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嘲笑,只是安静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就像看一棵路过的木桩。然后她安静地转回身去,将幸吉充满怨念的诅咒声都留给了呼呼吹过的北风。
在山里中跋涉了老半天,觉得差不多应该把盗贼甩掉了,见子才总算松下一口气,“找个有水的地方,我得包扎一下肩上的伤口。”
寻找水源对阿吉来说再容易不过,但她并没有在女人面前用鼻子闻水,而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从阿善身上灵巧地跳下来,拉着对方的袖子,将两人一路牵到一处被大石头围绕的隐蔽的泉眼面前。那真的是非常细小的一处泉眼,但看上去十分清澈,用来清洗伤口和解渴还算足够。
阿吉采了两片宽大的叶子,捧出水来冲了冲它们,然后手指灵活地把叶子折成了简陋的角杯,从泉眼里盛出两杯水来,叫又变得呆呆的男人握着它们。
在少女用见子递过来的手帕替她擦拭伤口的时候,刚才盯着阿吉看得目不转睛的女人这才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询问,“刚才,那个,怎么做到的?”
阿吉歪歪头,疑惑地看她。
“杯子。”见子直白地指向阿善手中的叶杯。
看着见子仍然一副见到了稀奇事情的表情,少女笑起来,当着面又给她折了一个,其实不仅是杯子,她还能叠出蝴蝶和虫子,这些都是以前在某个工匠家里栖身的时候对方教导她的东西,可惜后来他也对阿吉严厉了起来,一刻不停地叫阿吉变化的孩子做打下手的活,疲惫不堪的日子让阿吉心生厌烦,正好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于是便在某日从那个家里消失。
工匠家日后会如何,阿吉完全不关心,甚至没有去探望过半次,对舍弃的东西十分干脆是它们一族的秉性,也正因为如此,它们轻易不会随便舍弃什么。
毕竟这世上真正能算是拥有了的东西,其实十分稀少。
“……太离谱了。”见子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叠的纸鹤都那么难看,为什么你能用叶子叠杯子还这么漂亮。”
阿吉看了看女人纤长柔美,只有薄薄的笔茧的手指,和自己那双幻化出来的,孩童的短短手指,再度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得意。
见子不满地用手指弹了弹阿吉的额头。
“不许嘲笑我。”
少女抱住被弹出红印的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女人。
“……也不许装可怜。”见子似乎对小孩子博取同情的招数完全免疫,甚至还做出了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对你的脸有点数啊!明明一点不可爱。”
阿吉无奈地看着她,女人对外表的要求也太高了,这次幻化的女童好歹也有中上的姿色,邻居家的男子都还夸过她呢。
为了转移女人的注意力,阿吉叫人偶将盛满了山泉的叶杯递到见子面前,看到男人淡漠表情的女子接过杯子后再度发起了呆,一边小口地饮用泉水,一边怅然地望着他。
少女没有打搅自己的新主人和恋人的重逢,跑到泉水旁边打算随便捧一些来喝,但片刻后却传来见子疑惑的询问。
“你在干吗?那里不是刚刚洗过帕子吗?”
一点点血腥味而已,阿吉做出不碍事的手势,但见子仍然困惑地看着她,接着把阿善手上另一杯水递给少女。
“喝吧,只是水而已,我也喝不了那么多。”
阿吉看看她,再看看无声呆立的男子。
“给阿善的?”见子的表情更困惑了,“你给阿善有什么用,别闹,快喝。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得赶路,一定得尽快回家才行,这样就算被追上了也不碍事。”
她都这么说了,于是少女便接过叶杯,像女人那样小口小口的把水喝完。
照理说与亲友重逢的人们,总是会对人偶格外关照,但见子的态度却和阿吉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她毫不客气地让阿善坐到坚硬冰冷的石头上,然后自己窝进阿善的怀里,姿态从容而坦然,一副压根不在乎男人是否能好好休息的样子。
她其实不喜欢对方吗?但大老远地带着尸体来找返魂香的样子,又不像。
阿吉感到了久违的困惑,不如说,见子一开始就浑身是迷,奇怪极了,和她所知的人类简直好像只有外表相似,其实完全无关的怪异族类。
可能是察觉到了少女的视线的缘故,女人从男子怀里露出脸来,“呐,阿吉。”
“等回到家里,就让阿善重新睡回去吧。”她这样说道,“打搅命定的长眠可不是件好事。”
少女愣愣地看着她。
“放心吧,就算不那么做,也会留下你的。”见子轻轻笑了一声,“毕竟已经约好了嘛。”
但是,派不上用场的家伙,就算留了下来,也很难会受到善待。
这种事情,即便没有任何人教导,阿吉也已经从人类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地学会了。她静静地看着见子,果然,这次也依然无法长久,不,可能会比任何一次都更快结束也说不定,毕竟连和人偶互换身份的办法也没了。
她们在泉眼旁边停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休息够了便准备出发,想要束起散乱头发的见子没在怀里找到巾帕,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把那块湿漉漉的布料随手丢在不远处高耸的石块上晾干。
没有使唤阿吉,而是选择自己走过的见子,取下布料的时候察觉到了头顶上异样的阴影。
少女其实远比见子更早地意识到了盗贼的到来。
但她没有出声。
因为阿吉跑累了,不想继续奔逃下去。
少女其实也能够轻易地干掉盗贼。
就像它当初能够轻易地杀死那些掠劫村落的强盗们一样。
但她也没有动作。
为什么自己要救和自己无关的人类呢?他们既不是主人,对自己也并不温柔。
面前的女人,也是一样的,不过是临时的约定,不过是随口的应答,并不追求返魂香的见子厌弃阿吉的时间想必会更为快捷吧。
反正都是要结束的东西,不如更快一些结束,盗贼手里的刀剑对自己是无效的,阿吉打算继续诈死,这样起码还能再度过个一年半载平静的日子。反正盗贼并不能每次都抓到自己,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他就死了,时间永远是站在阿吉这边的。
刀光闪过,血色从见子的胸前飞散而出,女人无力地倒了下去。
“阿吉……阿吉啊……又见面了,这次是女孩子吗?没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脸,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来杀你的……”瘦弱的盗贼吐出冰冷无比的诅咒,握着满是血滴的长刀向站在阿善旁边的少女走来,她看上一副吓傻了的样子,不动也不躲。
【疾!】
一道细小的雷霆在树林里闪过,被劈了个正着的盗贼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而他身后勉强爬起身的见子脸色灰败地继续倒了下去。
阿吉轻轻走近她,脸上是真实无比的茫然表情,与少女一同走近的,是方才根本没有丝毫动静的人偶阿善,他将见子从泥泞的地上抱起来,靠在干净的石头上,甚至还用手指将脸颊上溅到的血痕擦拭干净,男人并没有替女人止血,因为阿吉知道,这种伤势无论如何都没救了,她已经能够闻到见子身上的死气。
“咳,要,要不是我准头太差,之前就用雷符劈他了……”女人脸上尽是不甘心的表情,“你也是,发,发什么楞,那可是咒具,挨了刀的话就算是受肉的诅咒也会死的。”
咦?
少女茫然地看着她,一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表情。
“都说了,叫你别用这张脸装可怜……”女人咕哝到,“我的术式,可是破幻哦?虽然不知道你变成了什么东西,但是,在我看来——你就是只猫又啊……还是特别难看的那种……啊,那些眼睛真的太难看了。”
恢复了原型的阿吉茫然地看着她,看着见子一脸嫌弃的面孔。
皮毛腐烂,身上有着百十只眼睛的丑陋猫又看着她。
“明明是猫又,操纵尸体的本事也太糟糕了吧……”见子苦笑着说道,“连阿善百分之一的本事都没露出来。”
“但是,但是你确实,没有杀过人……就算有骗过人吧,看在不是有意的份上,宽大处理好了……”见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铃铛,“虽然答应了要收你做仆人,但是真不幸啊,我,我就要死啦……这是我的信物,你带着,去我家……阿善认识路,实在不行让我的尸体领你过去,如果愿意的话,就从家里再找一个主人吧,能干的式神可是很受欢迎的……啊,推荐挑选我的母亲,因为年纪大了,并不喜欢出门,也很少做任务,她倒是不嫌弃长相奇怪的东西,大概,会很喜欢你吧……”
阿吉看着面前的女人,虽然她一直在说话,但吐出的却尽是阿吉无法理解的语言。
【喵——】猫又第一次地,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见,见子……】
不是任何人的声音,不是人偶的声音,是属于阿吉的,真正的声音,既不可爱,也不悦耳,沙哑干枯,属于怪物的嗓音。
“真是的……连声音都好难听啊。”女人这样说道。
“正常来说,不是应该……你来安慰我吗?”
她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了猫又的头颅,那些恶心的脓包也好,油腻黏连的毛发也好,甚至不断睁开又合拢的眼睛也好,见子完全没有在乎。
那只温柔的手掌,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究变得缓慢下来,从阿吉的头顶上轻轻滑落。
阿吉知道,它可以让见子的手再度抬起,重新抚摸起来,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毕竟同样的事情,它已经做了几乎百十遍。
但它只是坐在原地。
那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就像它做了女主人的人偶一样。又要对见子做同样的事情吗?
【见子……见子……】猫又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呼唤着,【见子……睁开眼睛吧?再,再摸一摸我……】
温热的液体从阿吉的眼眶里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过。
【见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明明是它想要的结果,真正得到之后,却变成了和想象完全不同的样子。
身后因为雷击而昏迷的盗贼似乎清醒了过来,抓着刀,艰难地爬起,一点点靠近那个发出【见子】叫声的怪物,那是和它丑恶的本性多么相称的模样,幸吉冷漠地想着,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刀刃。
被黑色的鞭子击中,并扫到石头上只是瞬间的事情,剧痛占据了盗贼的头脑,他将身体蜷缩起来,呻吟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被攻击了,连手中珍贵的长刀都变成了两截。而当幸吉好不容易重新爬起,让昏沉的视线重新凝聚在那只怪物身上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了那两条分岔的尾巴。
对方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
如此强大的怪物,之前却轻易被自己砍死,不,那根本不能叫做死,毕竟它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所以自始至终,对方都只是单纯地在戏耍他罢了。
“阿吉……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啊啊啊……”
要轻蔑他到什么地步!!!!!!
盗贼再度举起残刃,想要向着阿吉冲过的时候,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缠绕上了他的双脚,他的手臂,乃至于他的身体。
被无法看见的丝线捆绑的幸吉叫嚷起来。
“可恶,还有这种花招吗!以前为什么不用!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怪物!”
“嗯?很遗憾,这并不是属于那只诅咒的东西哦?”陌生的嗓音从盗贼身后传来,“真糟糕,死了啊……果然来晚了吗……”
“好像也不能算?”有着雪色头发和苍天眼瞳的秀丽少年从幸吉身旁走过,若不是对方穿着一身略显朴素的浅葱色小袖和白色袴裤,盗贼甚至会以为是传说中的山神走到人间来了。“这只猫又身上并没有沾血……虽然气息很浑浊,估计是只喜欢坑蒙拐骗的猫。”
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走出,幸吉看着漆黑的僧袍和随意散乱的头发,一副野僧打扮的怪异男人,从兄长那里知晓过这世上确实有很多真正修行者的他顿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臭和尚,放开我!那只怪物必须干掉才行!”
“就算你不说,诅咒也是会祓除的啦……”对方笑眯眯地看着幸吉,“虽然拿着咒具,还敢单独挑战,勉强算得上勇气可嘉,但并不能改变你只是只没有咒力的猴子的事实呢。”
幸吉顿时勃然大怒,正要继续叫骂,却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嘴巴,只能在原地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我们办正事的时候,请稍微安静一点哦?猴子君。”
说完,他才慢悠悠地走到雪发少年身边,但五条似乎并没有和那只受肉了的,快要特级的诅咒打起来,甚至还很有兴趣地蹲到了难看的猫又身边。
“喂,虽然只是徒劳的挣扎,不过为什么不用这两具咒术师的尸体拦住我们呢?我记得猫又是能够操纵尸体的吧?”
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的诅咒抽噎了一声。
【不是,】它说道,【不是尸体,是见子,和阿善。】
“唔,那么,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少年双手托腮,一脸好奇地看着它。
【见子,不喜欢,那样。】
“这样啊。那么,为什么,见子会死呢?”少年笑着说道,“明明你这么强,要干掉后面那个笨蛋只是眨眼的事情吧?”
【……因为,因为我没有救她……我为什么要救人类呢……明明,见子还没有成为我的主人,明明,见子对我总是很凶……】
【我们,只,相遇三天而已……】它抽噎着,【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你是人类,强大的人类,也很聪明,所以,能够告诉我吗?为什么,我好难受……和女主人,死去的时候,一样受难……】
“先告诉我,你跟在人类身边的理由如何?”
【我,我想要主人,想要家人,会守护我的,能让我活更久的,会夸我的……会抚摸我的头的主人……】
少年安静地看了它一会儿。
“那么,见子死了,你还会去找新的主人吗?”
阿吉沉默了很久很久。
【……还是,要去找的吧。】它说,【因为,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会有,下一个,见子吗?】
五条轻轻叹了口气。
“喂,狐狸。”他轻声唤到,“吃掉它吧。”
即便未曾犯下杀戮的罪行,诅咒依旧只会带来不幸。
看着阿吉消失在黑袍野僧手中的盗贼发出了更大的吱呜声,但前面的两人彻底无视了他,连一点眼神都没有分过来,即便他们此时口中正在谈论着幸吉。
“这家伙怎么办?”
“……丢给官府吧。”少年耸耸肩,“见子身上的致命伤,是刀伤。”
最后掩埋那对似乎是恋人的术师的时候,两人从旁边猫又呆过的地方找到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锦囊,打开后从里头掉出了残存的黑色固体。
“这啥?”五条嫌弃地看着诅咒师手中的玩意,“返魂香?别是某些动物的那什么吧……”
咒灵操使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把那玩意丢掉。
“不,只是猫呕吐出来的毛团而已,猫很爱干净的,不会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大概是放得久了所以才变成那副样子……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什么,狐狸你还养过猫吗?”少年好奇地亮起了眼睛。
“都说了,别问。”
“啧,小气。”
处理完一切的两人,干脆地回了江户。
那之后,纪州地方便再没听到过返魂香的传闻。
2 个赞
步六孤
(砂)
59
如月的头几天,风中属于冬季的寒意仍未褪去,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依旧必须用灰暗厚重的棉袍牢牢地包裹住自己,一眼望去尽是灰白黑蓝的色调,连天空也阴沉沉地叫人提不起太多兴致,只想安安静静地缩在屋子里烤火。
不过外界这份萧瑟的景象却与吉原无关。
无论是主街仲之町两侧挂满的鲜艳灯笼,还是两侧许多茶屋与游女屋里透出的火光,甚至河岸边一艘艘船舶里传出的女子笑声,都让这个地方仿佛脱离了正常的人世一般,兀自鲜活热闹着。
可惜热闹并不能真正让人温暖起来。
阿怜百无聊赖地坐在格窗之后,任由来往的客人们打量观看,虽然脸上仍堆着端庄的笑容,实际上眼神早已放空,只想知道什么时候遣婆会叫他们换人休息,或者能够来个客人也行,就算是性情粗暴的武士,他大概也愿意忍耐,阿怜倒也没有很饿,但这天气实在太冷。
青年甚至觉得自己今天的白粉都算是白涂了。
无论是谁,在寒风里吹了几个时辰之后,就算不涂上厚厚的白粉,大概肤色都会足够洁白。
虽然这间茶屋离仲之町足够近,屋舍宽广,里面营造得精美奢华,娼妓们的容貌也都是中上之资,甚至衣衫还能称得上华丽,但门面依旧只能开在支道的尽头,因为这是一间阴间茶屋,是向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们提供男娼的地方,绝不会有花魁存在的屋子。
没有花魁的茶屋,无论如何也只得低人一等。
幸好亭主是个看得开的家伙,倒也没有想过要在吉原这种地方和正规的游女屋一争高下的意思,开店似乎也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某些无聊的理由,因此对店里的色字们也比较宽厚,虽然同样是茶屋,在娼妓们眼中,竟算得上风评还行的地方。
起码在退休之后,若是有相熟的人过不下去,样貌较好的孩子就会被介绍过来。
阿怜就是这样被介绍来的,虽然如今他也差不多到了该引退的年纪。和能够工作到三十多岁的游女们不同,男娼最多也就在茶屋停留到二十五岁,除非样貌堪比花魁,否则不管是多有名的色子,满了岁数都会被茶屋客气地辞退。
青年冷淡地撇了眼隔壁的同伴,与上妆之后几乎无法分辨男女的阿怜不同,阿鱼的样貌更男性化一些,即便同样穿着和服,也能意识到足够宽阔的肩膀,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虽然细瘦纤弱,却骨节分明,无论如何也没法当成女人的手。
但阿怜仍得和阿鱼一起坐在隔窗里,因为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而对方再怎么看上去像个男孩,今年也才刚刚十八岁,即便是茶屋里不受欢迎的那一拨,也还能再停留几年。
想想几年前自己根本不必坐在隔窗里,甚至连风都没怎么被吹过的日子,阿怜无奈地叹了口气。
年龄的增长总归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像渐渐不再来光顾他的那些熟客们一样,若不是因为最后一个熟客也从上月开始同他断了往来,凭阿怜的样貌与资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坐窗的待遇。
正在他无聊到要打起盹来的时候,不远处的街道稍稍有了点骚动的迹象。
吉原虽然看似热闹,其实意外是个相当沉闷的地方,导致一有什么大点的事情发生,大家就忍不住争相观看,哪怕是看了几百遍的花魁道中都从来没人腻味过。
无论是阿怜,还是阿鱼,甚至边上几个色子,都不约而同地侧过脸,透过木窗栅栏的缝隙,熟练地窥看外面街道上的景象。
仲之町大街那边的游人们,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很快,色子们便看到了被议论的源头,一位被帮闲引来巷中的,身形高大的男子。说高大绝不是夸张,沿途路过他的武士和商人,几乎人人都要矮一个头。
但身材并不是众人瞩目于他的理由,重点在于那张脸。
连自诩还算见过世面的阿怜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大概连正对主街的大见世游女屋花魁也要甘拜下风的面孔,目瞪口呆起来,即便那位客人披散着一头老人才会有的白发,甚至用白布蒙着眼睛,一副明显是盲者的打扮。
但这些缺点都无法掩盖住他那过于殊丽的面容。
直到对方在帮闲的引路下跨入了他们的茶屋,一群色子们还是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最后才有人低低说了句,“……这是,来卖身的吗?”
“想什么呢。”仔细涂满白粉也没减少半点凶悍气质的遣婆一把拉开他们身后的木门,从那里探出身,“真有那种好事,亭主能直接从床铺上笑醒,明天这吉原的花魁就得换人!”
“一个比花魁还漂亮的家伙,来花街干什么……”
“哎呀,他自己又看不见。”
“这到也是。”
论起八卦,男娼并没有比女人们好到哪里去。
“不过长得好看也没用,除非他的钱包也足够,但是,就这一位的脸,不给钱……也行吧。”
这话一出,色子们纷纷笑起来,开始打趣说话的家伙是不是动了心,想花钱买客人。
遣婆并没有让看够了热闹,肆无忌惮的男娼们闲话太久,一位番头跑过来跟她说了几句之后,抽够了烟的老男人伸出烟管朝色子们点了点。
“阿怜,出来吧,别坐了。”
现在被叫过去,将要服侍的会是哪个客人,显然毋庸置疑,所有人都目光灼灼,一脸羡慕嫉妒地看着他。
青年一时有点愣住,“……店里没别人了?”这种好事轮得到他?
“有什么办法。”遣婆不大高兴的吐了口烟,“果然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指明要年纪越大越好,还得服侍过很多客人,很受欢迎的那种,店里算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你了,十八岁以下的他连见都不想见。”
色子们顿时面面相觑,这下没人再羡慕阿怜了。
得到怪人这个评价的客人,通常,都不会是很好的客人,要么嗜好有问题,要么脑子有问题,但最终倒霉的大多只会是娼妓。
阿怜虽然有些忐忑,也还是听话地跟着引路的帮闲走了出去,无论如何,起码他不用继续吹冷风了。
茶屋深处专门招待贵客的和室里,正有帮佣送上酒菜,大概顾忌到客人是位盲者,本该来凑趣的艺伎们只来了一位擅长三味线的女子。
等阿怜向客人行过礼,试图过去服侍对方吸烟或者递酒杯的时候,懒洋洋地靠在那的青年一脸厌倦地扫视了一圈。
这种说法确实奇怪,因为客人的眼睛明明被绷带遮盖得十分严实,真要说的话,只能是他莫名其妙地对着根本看不到的人们转了一圈脸。但阿怜仍是感受到了被什么人的视线所审视的颤栗感。应当不是错觉,因为边上的艺伎也迟疑地停下了弹奏的手指。
“既然人来了,那你们就下去吧。”
“哎呀,客人,吉原可是得讲规矩的……”旁边原本陪着说话的番头这样劝诫起他来。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是花魁,一个晚上也就是二十两吧?”青年慢吞吞地说着,从怀里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随手丢给了番头。“就当是提前付一个月的钱吧,反正一次大概也搞不定。”
“钱是另一回事……”番头似乎还是想辩解几句。
“只是聊天而已,不会做什么的。”客人明显皱起眉头,“你们太吵了,我只想跟他说话。”
这种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热闹,有些客人就是喜欢只跟中意的娼妓或者男娼说话,番头叹了口气,对阿怜做了个若有万一就大叫的示意,然后拉着帮闲和艺伎们退了出去。
等他们把门带上,古怪的客人似乎总算松了口气。
阿怜并没有特别紧张,糟糕的客人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过,甚至对此还算有些心得。穿着和服,装扮和样貌几乎与美貌的女子无异的青年并不怕生,甚至优雅地膝行至客人身边。
青年的衣着像是武士,身上却并没有半点家纹,也没有带刀的迹象,明明穿着料子极上乘的小袖和羽织,又出手阔气,身边却连个小厮都没有。靠近之后,阿怜才能好好看清楚这张刚才远远隔着木栏都叫他惊艳的面孔,在对方如同最高等的瓷器一般洁白温润的肌肤面前,男娼觉得自己涂抹了白粉的手臂都变得碍眼了起来,更不用说青年足够绮丽的容貌,看得久了,甚至会有种无法移动视线的错觉。这个国度一直以乌黑亮丽的发色为美,但看到客人那仿佛散落的细雪一般的白发,阿怜顿时明白了,发色这种东西同样分人又看脸,起码长在客人身上的白发就是比枯萎老头身上的白发更美丽。哪怕他都懒得梳成发髻,仅仅像个浪人似地随意束在身后。
“客人不仅第一次来吉原,以前也从未去过茶屋或者汤屋吧?”照理说,娼妓不该用如此大胆的说话方式,但有些客人,比起脆弱美好的姿态,更欣赏有胆魄的人,阿怜觉得这位客人应该是后者。
“很明显吗?”青年看上去并没有为阿怜的询问生气,似乎还有些高兴。
“因为若是您高兴的话,愿意为您温暖床铺的人,大概能绕吉原一圈吧。”
“嗯?只有吉原吗?还以为你会说整个江户呢。”说出这种话的青年一点不害臊地笑了起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在不怀好意地打量人。
阿怜皱着眉头看向他脸上的布条。
这家伙是真的看不见……吧?
男娼坦然地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男人嘛,而且您也太高了。”
“哎呀,总算遇到个能说会儿话的正常人了。”明明是被暗中损了一下,青年却反而满意地点头,“其他几家店里全是迫不及待来扑我的,都不知道谁才是客人。”
阿怜抖着手用袖子捂住脸,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笑出声,好歹保留了一点以前身为高级色子的仪态与脸面。
“所以,您会来吉原,是因为好奇呢……还是因为想要来找人?”阿怜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总有很多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到吉原,有客人,也有变成了娼妓的人。
但以青年砸钱的力度,男娼觉得他应该不是来找娼妓的,那袋子钱,足够赎出一位中等身价的娼妓,虽然花魁会更贵,但阿怜认为他多半付得起。
若真是相好跑来找男娼,那就确实有点麻烦。
“嗯……哪个都不是喔?”
对方的回答让阿怜微微惊讶了片刻,旋即爽快地拍手认输,用十分好奇地语调回答,“那我就猜不出来啦,还请客人告诉我吧?”
“一定要说的话,算找个老师?”青年耸耸肩,“毕竟我没有能聊这种话题的朋友嘛。”
阿怜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道,“您是指…三味线,或者琵琶之类的……”
“我都跑到吉原来了,当然是指床上的事啊。”青年一脸坦荡地说道。
就这说话的本事,怪不得没朋友,能好好活到现在绝对是因为脸和钱。
男娼嘴角抽搐地在肚子里腹诽。
即便如此,也还是得继续接话,毕竟这位是付了钱的大爷,阿怜勉强扬起笑容,“客人您也知道,这间茶屋是什么样的场所……我能够告诉您的,只有如何服侍人的东西……”
“啊?没有引诱人的课程吗?”
阿怜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以您的容貌,我觉得只要自荐枕席……”
结果对面的青年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要是脸有用,我就不会跑来找人学这个了。”
无法反驳。
看来就算是貌若天仙还家族富裕的大少爷,也有和普通人一样,这样那样的困扰呢。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这位客人也没那么难以相处的阿怜再度端详了对方一番。
“虽然您的容貌十分出色,但还是一位叫人无法忽视的伟男子啊,世上喜欢男子的,也都更中意娇小纤细的少年……”男娼想着多半对方是失恋了,所以干脆安慰一番算数。
“没啊,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我会长成什么样了,还亲口承认过我会比他高啦。”青年摸摸下巴,“要是讨厌的话不可能变成恋人的吧?”
“……所以,您……早就有相好了?”
“对啊,我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吉原……”学什么勾引人的方法啊???
“当然是因为那家伙不肯跟我睡。”
阿怜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工作定位,这位客人是来商量恋情烦恼的。
他先是安下心,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语调放得有些冷淡,“一般而言,”他嗤笑了一声,“没睡过的,我们只管对方叫熟人,而不是相好。”
对面的青年楞了一下,思考了半天之后才不太确定地开口,“要是一个人给你煮饭做点心,给你暖床和你一起睡,给你买衣服礼物,干什么都很照顾你……不能算相好吗?”
阿怜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
“一般我们管这个叫包养。”
所以你是上门来踢馆的吗???这位情夫??
不对,他的形容还是很有问题。
“您家里没有仆人吗?煮饭做点心这种一般只会交给下人吧?……等一下,您不是说没跟对方睡过吗?”
“一般厨子煮的东西我吃不惯啦,虽然也可以自己煮,不过果然还是他煮的好吃。下人只负责打扫屋子和跑腿的工作而已,我和他都不喜欢被人围着。至于睡觉,就是普通的睡觉啦,没有做过那种事不能算‘睡’吧?”
愿意亲自下厨的有钱人……这绝对是相好没错了。阿怜看看对方的脸,行吧,要是会做饭就能和这样的美人一起同住,是有不少人会愿意的。
“也许是你们认识得不够久,对方生性害羞?”男娼这样猜测着说道。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对方,青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趴在靠枕上抖了半天才缓过气,“害,害羞是绝对没有的,认识也很久了……唔,起码十年?”
阿怜当时就咯噔了一下。
所以对方包养了起码十年?十年里只会盖被子睡觉??这果然不合理。
“我能问问,您家相好的年纪吗?您和他相识是什么年纪?”
“现在吗?三十多岁吧?我当时才七八岁。”客人似乎并不忌讳这点小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
所以十年前是二十几岁,足够当一个起码岁七八岁孩子的爹了。
阿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客人,在内心脑补了一出情人死去,走失的眼盲孩童被年轻的父亲养育在深宅内院的故事。
也不知道那些糟糕的仆从是怎么编排的,导致青年以为自己个被包养的娈童。
“这个,客人……您在与相好相遇之前,是如何生活的呢?与现在相比的话又如何?”
“当然是和家里人一起住。跟现在相比啊……怎么说呢,虽然以前吃住都更好,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跟他一起,毕竟没有一群烦人的老男人管着你这不行那不行的,而且他对我也很好。”
咦??????
阿怜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客人的说法实在太像那些家传悠久的武士家族,尤其他口音里的京都腔调十分明显,而且从小时候过得比现在还奢靡看来……
“客人莫非是京都人士?”
“嗯?口音果然很明显吗?虽然我也没有刻意改啦。”
“……不知道您家祖上…”
“是做过官啦,大概能上殿的那种,但跟我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已经不住那里了。”他茫然地看着阿怜,“问这些干嘛?”
“您确定,那位真是您的相好,而不是服侍您的武士之类的吗?”男娼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一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少爷呢。
客人再度喷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那,那家伙……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挺像的,不过他不是武士而是和尚,噗,说是武藏坊也没错啊哈哈哈哈,那我是牛若丸吗哈哈哈哈……”
阿怜撇了一眼客人,除开性格和眼睛,还真的非常符合。
“您要是穿上女装,肯定是位倾城的美女。”只要忽略身高的话。
青年用力挥挥手,“但就算是武藏坊,也有他垂涎牛若美貌的传说吧……我家那个是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哦?”
“您的……相好,有没有说过让您娶妻之类的话……”
“当然不可能了,都说了是相好吧?”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么他自己呢?没有偷偷去见过女人之类的吗?”
“啊,没有没有,大部分女人对他而言基本等于猴子,算人的那种他也没兴趣……”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娼妓在暗指什么的青年不大高兴地咋舌,“你都在说些什么呀,都说了他中意的人就是我,没有分手啦。”
毕竟相好这个说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啊!想到这里,阿怜又叹了口气,“毕竟,同床共枕了十年什么都没发生的相好,也太奇怪了。”
“前面几年没反应也正常,毕竟那家伙很正经。”面前的青年煞有介事的说道,“觉得对小孩子抱有欲念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象是我也不行,嘛,也不算坏事,我还蛮中意他这种奇怪的正经的。”
“但是等我十五岁之后还没反应就很过分了。”对方皱起面孔,“去试的时候竟然给我说他才不是对未成年的小孩子出手的变态,这只失格狐狸。”
客人透露出来的种种细节让阿怜不由得混乱了。
“您的相好……是位法师?”
“啊,对,甚至还算有名?”青年不太确定地说道,“起码来找他驱邪的还挺多的?”
一位不会对身边养育的稚儿出手的法师,照理说应该是位相当有德行的高僧。可是阿怜想想青年形容两人‘睡在一条棉被’里的情形,又不由得凝固住。
有个男性情人的法师哪里正经了!难怪会被青年调侃为武藏坊。
可是两人又根本不做那种事。
“这个…那个…莫非,您的相好他……不行?”阿怜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这样问道。
“没喔?”青年果断地回答,“偶尔早上睡迷糊了会在我身上磨蹭,不管是形状还是硬度都挺正常的,可惜很快就会清醒然后跑去冲冷水。”他相当不爽地撇了撇嘴。
“……您真的确定对方没有女人吗?”
“我们住一起耶。”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平时几乎不会分开……怎么说呢,要不是最近他得去寺里参加法事诵经,我大概还没法悄悄跑这里来。”
阿怜对那位相好的法师顿时肃然起敬,是一位美人日日相伴都还能禁欲的高僧啊!虽然这位美人身高八尺,但法师大人依然很了不起。
“既然是法师的话,说不定是为了修行……”
青年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的事,那家伙……唔,总之和修行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保证,嗯,因为我也算是修行人吧……修为上大概和他不相上下。”
这次阿怜怎么都不肯信了。
“客人您可真会说笑。”
甚至还怀疑起对方之前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在戏弄他。
“唔,给你看看倒也没什么,不过我要演示的话一定会弄坏东西啊……算了,就那盏烛台吧。”应该看不见的青年,若无其事地伸手,精准无比地指向室内一角用白纸笼住蜡烛的灯台。
发出噗地一声后,烛火,蜡烛,甚至连铜制的灯台本身都缩成了一小团歪曲的金属锭,啪嗒一声掉落在榻榻米上。
无论阿怜睁开闭上眼睛多少次,那粒黑漆漆的铜豆子都仍然躺在原处,而和室里确实少了一角灯火,男娼看看身旁的青年,再看看那粒豆子,一脸地惊疑不定。
“想去摸吗?那就去吧。”
对方这样说道。
于是阿怜慢慢地挪过去,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指尖上传来温热的,铜铁的触感。
他用不可思议地眼神再度看向另一侧的客人,这次阿怜开口的时候却十分肯定了,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您一直都看得见吧?”
“哎呀?你的感觉还挺明锐的?”一点没有要否认的客人笑嘻嘻地说道。
“装作看不到的样子,是为了戏弄……大家吗?”阿怜倒不觉得面前这位修行者是专门为了作弄自己,他只是个小小的男娼,何至于此。
“那倒没有,因为我的眼睛比较奇怪,容易吓到人,所以干脆遮起来。”青年这样说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随手就把布条拿了下来,“平时我在家里不带这个。”
客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阿怜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空。
那是许久许久都未能看到的,故乡无云晴朗的苍穹。
这样的眼睛怎么会吓到人呢?他想。
明明那么的美丽。
阿怜现在一点都不怀疑对方说法师是自己相好的事情了,若是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谁能生出拒绝的念头?或者说,谁能对这样的人变心?
天人之貌也不过如此,虽然性格确实挺古怪的。
不过美丽的人,就算性情古怪,也是值得原谅的事情吧?甚至会让人们觉得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这回终于信了?所以我们还是继续来说说吧。”光凭容貌就能让人心神动摇的青年笑了起来,“怎么引诱人之类的。”
阿怜再也忍不住地用衣袖遮住脸,甚至人都背过身去。
“唉?刚刚吓到你啦?”年轻客人的声音听起来既茫然又有些抱歉的样子,“我已经努力把威力缩得很小了……”
“才不是这个问题!”男娼在衣袖之后无奈地说道,“您的相好是位坐怀不乱的高僧,但我并不是。”因为看客人看到入迷露出痴态的话,那才叫失礼呢!!
身后继续传来了喷笑的声音。
“你真好玩,下次我要让他过来听听!高僧哈哈哈哈……”
他又不是负责逗笑扮丑的帮闲!阿怜几乎为之气结,先前因为直视那张面孔而生出的迷恋几乎是瞬间消散了大半。
“您有这么对,对那位相好笑过吗?”起码阿怜觉得自己扛不住。
“当然有了,经常的吧?”
“他是真的一次也没有扑倒过您吗……”
“被我扑倒算吗?”
不知名的法师大人,您真是太了不起了,阿怜在心里默默想着,果然是有德行的修行人。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坏人家修行,不过,谁让您的相好付钱了呢。
引诱一位高僧什么的,想想还挺有挑战性的。
“那您之前,完全没试图……勾引过您的相好?”
“我不会啊。”青年回答得十分坦然,“既没有经验,也没人给我参考,毕竟只要摘下绷带,不管男女都只有主动想要来找我的。”
阿怜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并且青年丝毫没有恶意,就是在叙述一件他其实不太感兴趣的事情,但这让过去在吉原也曾有过几分名气的色子,听完之后莫名地觉得心气相当不顺,迷恋的心情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下了。
男娼恹恹地放下手臂,略有点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依然美丽的客人。
“您说过自己也是修行人,那么,平时的举止莫非跟法师大人差不多?我是说,看上去端庄威严什么的……”
“啊?我的话就跟现在一样哦?并没有什么差别。”青年摸摸下巴,“至于那家伙嘛……端庄威严,噗,他也不是啦,最多出去见客人的时候装个样子而已,日常都会跟我说笑打闹的。”
所以修行人,都是和你差不多的德行吗?阿怜总觉得自己对修验者们的印象出现了幻灭,怎么办,以后没法恭敬地面对菩萨了,先前觉得自己是在坏法师修行的愧疚感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
一番对话下来,阿怜发现自己虽然对客人变得熟悉了,却还是无法提出合适的建议。
“身体没有隐疾的话,怎么会对日日共枕的相好毫无欲念呢?”男娼困惑地说道,“对了,您说之前有‘试’过……是向那位法师大人求欢,但被婉拒了吗?”
懒洋洋地靠在小几上的青年兴致缺缺地点了点下巴,“不肯也就算了,拒绝的理由也相当离谱喔?竟然说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欺负我,所以十八岁之前什么都不会做……”
阿怜眨眨眼睛,小心地隐藏起那一点羡慕的神色。
“法师大人,一定非常爱重于您吧。”
毕竟男娼向来只听说有热衷豢养诸多美童的和尚,就算特别心爱,也只是愿意把对方收做养子的程度,从未听说过硬要等心爱的童子长大成人才愿意同他行房的和尚。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青年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相好可是我耶。”
“……所以,不如您就……”阿怜忍耐着有点想要用茶杯丢他的心情,试图劝说一下,“听从法师大人的说法,耐心等到十八岁如何?”
“去年年底就到了。”客人冷漠地说道。
“咦?既然如此……”
“咦什么,那家伙可是连续拒绝了我三次耶!从我十五岁,十六岁一直到十七岁!简直不可理喻!”
到底是谁不可理喻啊???阿怜抽搐着嘴角抓住衣袖,防止自己真的把这话骂出来。
“本来那个十八岁的说法就很离谱了!要是我不愿意的话,别说是十五岁,哪怕是八岁也没谁能摸到我一根头发好不好!竟然敢说欺负我?明明那时候我就能把他直接按进池塘里!那只臭狐狸,真敢说!”
阿怜现在对所谓相好的说法已经再没有半点怀疑。
能忍耐这种性格的烂人,不仅精心照顾起居,还愿意守身等到对方年满十八一点没变心,这是何等痴情的一位法师!
虽然满嘴跟吃了青梅一样的酸,但看看青年的脸孔,阿怜还是默默咽下这份气恼。
无论如何,这份容貌是没有罪过的。
“……所以,您到底是想……”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来学习引诱人的方法啊。”青年一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的表情,“虽然今年只要我开口,他肯定就会点头,但是想得美!我才不会再说!”
哦豁。
他这么一说,阿怜就懂了。
既不想低头,又想跟人家上床。
行吧。
绝世美人有这种程度的矜持也正常……虽然这位客人身上,所谓的矜持大概是一丝一毫也没有的,他就只是不甘心而已。
类似五岁小孩子递糖被大人笑着拒绝了三回的不甘心。
“其实您就是,想要法师大人向您求欢吧?”阿怜已经连一点脾气都没了,问话的声音都显得没精打采。
“所以你也不笨嘛,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客人轻轻摸了摸下巴,“那么,有什么好法子,就赶紧来教我吧?”
还不是因为你之前说得那么含糊的缘故,直白干脆一点不就好了吗?阿怜已经连瞟他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甚至有意挪得远了些,端方地正坐在客人面前,就像他偶尔外出去为弟子教导三味线技巧的时候那样,拿出了身为授者的态度来。
“虽然说身为娼妓,我们确实学习过服侍他人的方法。但是客人,所谓的‘方法’只是一种形容喔?并不是真的只有几句话,一点诀窍那样的东西。”
“引诱之事也是如此。”
“若只会铺开床被,脱下衣服和张开双腿这种程度的东西,那样的话谁不能够呢?何必特地来到吉原抛洒金钱?”
“所以?”客人撇了撇嘴,不大高兴地问道。
“就像您说的那样,若是直言邀请,法师大人必然会点头吧?但那样的话,虽然心愿得遂,却是味同嚼蜡,毫无趣味之事。”
青年看着阿怜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啊,这个说法我喜欢喔。”
他这样说道。
一个性格恶劣的客人,该如何讨他喜欢呢?男娼从容地微笑,当然是和对方一起结伴作弄艺伎或者帮闲的时候,才最为让他高兴。
而面前这一位,就得换成他家的相好法师。
“所谓引诱之道嘛,您要完全学会大概有些难,毕竟吉原的娼妓们都是从小学习的,先是行走移动的仪态,看人的方式,说话的音调和语气,再是打扮的方法,如何掩饰身上不雅之处的方法,与客人交往的方法,最后的最后,就是猜测客人的喜好……他们喜欢什么样子,我们就做出什么样子。”
“所以,并不是我不愿意教导您,而是,不可能像教导一个娼妓那样来教导您,至于服侍人的法子,那是上床之后的事情,您并不需要吧?”
“说了那么多,你就想说没法教?”
阿怜用衣袖优雅地遮起弯弯地嘴唇,“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说,自己无法引诱一位既不认识,也没见过的法师,而若对象是您的话……不是我推辞,实在是,您对我的兴趣,大概还没有席面上的这碗甜酒大,奴也是无可奈何。”
“连对方的喜好都不知道的话,又该如何引诱呢?”
“他喜欢的当然是我,这还需要猜吗?”青年看向阿怜的表情坦然极了,若非对方既是客人,又有着那样的面孔,男娼真拿出镜子来叫人好好照一照。
阿怜无奈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您有好好向法师大人展示自己吗?”
“哪种?冲他笑还是向他撒娇?我都很擅长哦?”这位身高八尺的伟男子十分得意地显摆起来,“哎呀,每次只要我把脑袋放到肩膀上,冲他望几眼,什么离谱要求都会答应呢!”
不知名的法师大人,您这宠得也是没边了!好歹管管他啊!!
阿怜直接光明正大地用鄙视地眼神看过去,“客人,您说的这些嘛……全部,都只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哦?”然后他叹了口气,“难怪法师大人一直觉得您过于年幼,不敢擅动。”
青年炫耀的表情僵在半路,然后慢慢气恼地鼓起脸颊,一副虽然很生气,但偏偏阿怜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无法反驳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可爱又可怜。
男娼心软地摇摇头,也不再故意挤兑他,“好在您的仪态很好,虽然看上去孩子气,倒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风情。”
就是男子气概太足,除了脸之外,一言一行都让人丝毫生不出什么绮念而已。
“现在让您改成女态大概来不及,法师大人也未必中意……您二位一直是同床共枕?”
“那又怎么样,都说了只是盖棉被睡觉而已。”
阿怜挑起眉毛,“所以,您入睡和起身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端端正正穿着里衣?”
“没做什么当然不会乱……唉?”
男娼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嗯,秉性高洁的法师教导出来的孩子,性情单纯也情有可原,不如说青年会主动想要求欢就已经很离经叛道了,更别提他想勾引的还是身为养育者的法师。
所以期望要放低一点。
“正好旁边就是床铺,请让我做给您看,回去之后,今晚先试一试?入睡或者起身的时候,让法师看到您衣衫不整的样子。”
阿怜一点不羞涩地伸手抽掉腰带,那动作甚至有几分利落,绘满春景的和服如同花瓣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他仿佛女子般娇柔地侧过身,将双腿蜷缩至身下,一只一只地,慢慢扯下脚上的足袋,露出雪白柔软的脚掌,修剪得形状正好的脚趾甲上染着浅红的凤仙花汁。
如果是其他的客人的话,这个时候,想必已经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只顾着贪看他的身体。
而边上的青年只是淡然地看着阿怜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的手指如何摆动,看他的双脚如何行走,唯独没有在看阿怜的肉体。
明明这里是吉原,但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所谓的视红颜如枯骨,竟确有其事,然而有此等修为的年轻人,想要的却是引诱心爱的法师,好让对方主动向他求欢。
多么的荒诞古怪啊,阿怜几乎要笑出声来。
只剩下一层薄薄里衣的男娼散下头发,让那头被时常被称赞的乌丝如瀑布般披在身后,只留下几缕落在胸前,本是衣襟严整的里衣,在他稍稍扯松腰带的情况下很快变得松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发丝拂过脸颊与嘴唇,从脖颈垂落到胸口,映得那里更为洁白,轻薄的衣衫之下,隐约能看到两片淡淡的绯色,而当阿怜试图钻进被子的时候,岔开的衣摆里,修长的大腿与纤细的小腿都一览无遗。
但那些都只是瞬间展现的妙曼风景,很快,它们一点点消失在了棉被底下,被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客人点点头,甚至都不说一句动作太快没记住,仿佛男娼这般演示之后,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做到同样的事情,“晚上入睡的时候,这么做就行了吗?”
“入睡或者起身的时候,都可以,其实奴这般已经过于刻意,引诱的话,无心之举才最为动人,您只需稍稍做出衣衫不整的样子,法师大人的视线在哪里停留得更久,就让他看到更多,不过每次都只露出那么一会儿就好。”
阿怜背对着客人,“毕竟,人的皮肉血壤啊,很多只有被布料包裹的时候,才配叫好看……虽然您是例外,但是好东西若随手可得,就很难显得珍贵,对不对?”
“唔,果然擅长的人就是不一样!感觉学到有趣的东西了呢,那我先回家试试看好了。”
“……这就回去了吗?”正要起身重新穿衣服的阿怜楞在那里,“您也就来了不到一个时辰?”
“算上你家茶屋,我跑了大概三四家吧,起码出来一整天了,虽然那家伙不会管我出门,但晚上不回去吃饭却会生气,真是只麻烦的狐狸。”青年慢吞吞地给自己缠上先前拿下的布带,做出一副即将离开的摸样。
“好不容易做好的饭菜没有人吃,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喔?”阿怜没有对客人给法师冠上的奇怪称呼表示任何好奇,“毕竟,您说过,只有您用的餐饭,都是法师大人亲自做的。”
客人楞了一会儿。
“什么啊,真是的……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
似乎理解了什么而微笑起来的青年,本就能与天人并肩的容貌,越发光耀照人,几乎到了会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程度,让阿怜忍不住又重新钻回了被窝里,等他捂住好不容易跳动变得平稳的心脏,再度从棉被里头发散乱,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的时候,和室里早就变得空荡荡地,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若不是屋子里的照明仍然缺了一角,阿怜大概会以为自己不过是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奇妙梦境。
可惜才区区第二天,梦境本人便又迫不及待地找了过来。
男娼有些同情地看着正靠在小几上,一脸气恼表情的年轻人。
“……没有用吗?”
“一点没有。”他恼火的说道,“晚上一直是我先睡,他看会儿经书或者案卷,所以我想就试试早上,结果起来的时候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亲手把散乱的里衣整好,问我昨天是不是外食吃多了,所以才睡觉不老实。”
阿怜倒不算意外。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相好呢,比大部分夫妻都亲密。”
“既然只是散乱衣衫不行的话……您试过与法师大人共浴吗?”
“以前小时候倒是一起,后来因为我有在浴池里向他提出邀请嘛,被拒绝之后我们就分开洗澡了,现在突然说要改回去也很奇怪。”
那共浴就不行了,阿怜点点头,转而想别的方式,“说起来,您有试过和女子说话,或者与别人表现得亲密一些,好让法师大人吃醋吗?若是有了嫉妒之心,法师大人说不定就会有想要占有您的念头……”
“驳回。”青年连思考都没有就拒绝了男娼的提议。
“……咦?”
“虽然想看那家伙主动求我的样子,要是能做到下跪或者在门外哀求就更好,但我还是想要叫他高兴才那么干的,让他嫉妒不安到那个程度的话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了吧?”客人一副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的表情,让阿怜陷入了呆滞。
男娼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让自己心里此起彼伏的抱怨稍稍消停一会儿。
“所以,虽然是想要勾引法师大人,让他向您低头,但您也更希望法师大人,不仅不为此生气,还能高兴地接受?”
“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您就是天皇大人赐下的奖赏化身吗?跪着接还能高兴到欣喜若狂?闭上眼睛什么都有。但想想这位客人祖上的出身,阿怜又噎住了。
算了,花钱的是大爷,不管这位大爷的要求有多么奇葩。
阿怜在心里规劝自己,想想好吃的白米饭吧。
“倒也确实还有一个方法。”男娼淡淡叹了口气,“就是,怕您会不太乐意。”
“什么方法?”
“……请恕我失言,客人,您会自渎吗?”
##############
阿怜设想过不少客人的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是用厌恶的目光瞪视自己,亦或是不自在地转开脸,也有哈哈笑着说他怎么可能需要做那种事情的。
但青年的回应却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做法我是知道啦,但没试过耶。”客人用一种堪称天真无邪地语气如此回答,“毕竟我晚上从来没一个人睡过嘛。”
男娼为这个回答茫然了一阵。
“您知道但是……没试过?”
“对啊。”
你给我等一下。
“客人,那个,要是冒犯您的话,责骂我也可以……但是,那个……您自己,有过反应吗?我是说……”阿怜万万没有想过问题会是出在客人身上!
“我?啊,偶尔早上也会硬啦,不过男人不都这样。”
哦,身体正常那还好,男娼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但他仍未能从头痛的局面里解脱出来。
“您的身体没问题那是最好,不过,还有件事情我必须问清楚……您,我是说,莫非从来没有过做那种事情的经历?”
“不可能有的吧?我从八岁开始就跟那家伙一起住啊!不是说了他从来没出过手吗?”
但是你来这里问的时候超熟练的样子!!我以为你起码有过经验啊!!!没和法师做过又不代表你不能跟别人做!!淦啊你个稚不要说话语气跟茶屋里的男娼们一样坦然!!!
阿怜恨不能以头抢地。
面对根本是一张白纸的恋人,那个小心翼翼到都让他这个外人感受到紧张程度的法师敢出手才叫有鬼好吗!!
虽然店里的客人们都喜欢清纯可爱的稚儿,但前提对象是无须负责的娼妓,要是换成在外面苦恋多年的相好,那真是连说句话都得再三咀嚼,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把自己赶出门去。
“奴大概是知道为何,法师大人始终不肯点头了……”
“唉,真的?”
“多半是害怕惊吓到您,即便是男女之间,初次的情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感到愉快的,男子与男子便更不容易了……”
“也没很夸张吧?”青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看过你们教导新人啊,做好准备就不会受伤的样子,虽然一开始确实不容易觉得舒服吧,习惯了就还好?”
阿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怎么,怎么可能有茶屋愿意让您看这个……”就算是花了钱也不行啊!
但懒洋洋地躺在那儿的青年,只是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让和室内的仆役们离开之后,他便如同上次那般扯下了蒙面的布条,将那双天空色调的眼瞳裸露在外,温和地看着阿怜。
男娼终于想起对方是个即便隔着布条也能视物的修验者。
他慢慢张大了嘴巴,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本能地抬起袖子遮住脸上的表情。
“您,您这也……”
“没什么关系吧,我又不是故意偷看,就是想知道一下男人之间会怎么做而已。”
很好,明明是个稚,却能意识到自己跟法师之间只是纯盖棉被,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理由也清楚了,是说这家伙到底看了多少啊!阿怜不止是眼角抽搐,连嘴角难看地撇了下去。
虽然心里满满的不爽,但工作依然得继续。
“您既然知道过程,为什么却连自渎都没有试过呢?”
“我为什么要试?”青年的回答依然把阿怜哽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身体发热的话,不是会很难受吗?”男娼勉强挤出笑容,试图用足够和蔼的表情让自己的言语听上去不至于太过下流,“因为浮躁的热度,辗转半夜无法入睡,精神高涨,血脉偾张的感觉,难道客人从来没有过?”
“大半夜睡不着的话,把臭狐狸踹起来打一架不就好了。”客人泰然自若地说出了会让大部分人极为无语的发言,“不过我也没有经常找他啦,除非前一天吵过。所以一般是跑出家门,找个咒…怨灵或者妖魔,调伏它们顺便发泄一下火气,神清气爽之后自然就会睡得着了。”
阿怜用一种没有半点光彩和波澜的失望眼神看着青年。
“干嘛啦,你的刚刚的眼神很讨厌喔。”
“您继续保持这种作风,再过三年法师大人都不会有想要推倒您的念头的。”这张脸长在这家伙身上就叫做暴殄天物!阿怜终于有了对面的青年是个货真价实的修验者的实感。
搞了半天不解风情的根本是你自己啊!!!
“所以我这不是出来找老师了吗?”青年有些气闷地说道。
男娼嫌弃地撇了他一眼。
“既然您对床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兴趣,为什么又想要法师大人对您那么做呢?”
“因为我们是相好啊?”客人的回答依旧让阿怜说不出话来,“恋人最后不都会做这种事情……虽然我没什么兴趣啦,但上面那个看上去还是蛮愉快的?”
“……唉?所,所以……”
“我想让那家伙稍稍高兴一下嘛……”青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生辰的时候也有给他做个饭什么的,或者找点他会喜欢的书卷或者咒具之类的,但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的话,时间久了肯定就没什么意思了吧。”
“想来想去,我们还没做过的也就剩下上床了。”
阿怜默默看着他。
“干嘛啦,你的眼神更讨厌了。”
“下次请把您的心意当着面告诉法师大人如何?我觉得比起您蹩脚的勾引技术来会管用很多哟?”
“……才不要,那家伙连着拒绝了我三次耶!在他向我道歉之前绝对没门!”
男娼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把美人做什么都能得到原谅这句话在心里念上了三百遍,他才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开口。
“既然您只是知道怎么做,其实一点经验都没有的话,难怪一直无法让法师大人动心,情欲那种东西,若是您心中并没有的话,别人擅自对您升起的只能叫做邪念喔?”
客人愣愣地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我不介意啊,是他的话。”
“但是法师大人会介意吧?毕竟他十分爱重于您,床笫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才好,哪怕是身为娼妓的我们,也没有第一面就跟从不相识的客人上床的道理。”
“虽然三番五次地提出了邀请,但您的眼里,分明没有半点欲念的颜色,法师大人多半以为您在作弄他吧?”
“才没有。”青年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我明明很认真。”
阿怜温柔地笑起来,虽然性格很糟糕,但在真心实意地述说恋情的时候,无论多么样貌平凡的人都会变得美丽,他面前这一位自然也只会更为动人。
“认真地说着想要献身于恋人的您,这份可爱之处,如果能好好向法师大人传达就好了。”
“喂,我花钱是让你来给我出主意的,不是让你看我笑话的吧!”带着点狼狈的意味,青年努力做出恶狠狠地样子瞪着阿怜,虽然一点也不吓人就是了。
用衣袖遮住嘴角的男娼,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和室里。
“别再笑了啦!”
“唔,确实不能继续取笑您。”阿怜点点头,“既然已经明白了真正的问题在何处,要解决就不难了——让法师大人看到您的欲求即可。”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当着他的面……”
娼妓白了他一眼。
“您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风雅与情调!”
“我干嘛要会那种东西!”又派不上用场!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青年的眼里分明写满了这句话。
所谓的修验者们啊。
阿怜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请稍稍等一会儿,我去替您取点东西来。”
男娼在和室门口拍了拍手,马上有位仆役安静地出现在门边,在他的吩咐下取来了只比食盒小一圈的朴素木盒。
早就见过类似东西的青年有些诧异地看向阿怜,“不是说没打算教我床上的事吗?”
盒中是几支粗细不同,雕刻成不同形状,被摩挲得还算光滑的木棒,还有一小匣瓷盒装载的油膏,在茶屋里,多用这些器具来教导尚未开始接待客人的稚儿。
“因为这是要让您带回去的东西。”男娼这样说道,“用法需要我教导您吗?”
“虽然我是看过。”青年思考了一下,“但你还是跟我说一下好了。”
器具的用法并没什么难的,详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阿怜觉得让一点经验都没有客人就这么回去多半还是很难成功。
他拉出一扇屏风,把床铺牢牢实实地遮好。
“请在后面按照我教导您的方式试用一番,若是有哪里不对,用完之后您再问我。”阿怜这样说道,“我在门外等候,您结束之后,晃一下这只铃铛就好。”
说完这些,男娼就一脸平静地退了出去,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在门口等上大半个时辰,毕竟得加上客人为此感到窘迫的时间,甚至一时无法兴奋起来也是有的。
然而没多久之后,轻巧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阿怜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回到和室,并不敢立刻越过屏风的他,只是关上门后小心地向对方询问,“……您结束了?”
“不然呢?”客人的生意听上去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能过来吗?”
“可以啊。”
屏风之后,是靠在棉被上,外袍散乱,只穿着里衣,露出一部分胸膛和双腿的青年,洁白到炫目的肌肤与紧贴其上的雪白布料,一时间竟无法被轻易区分开来。
倒抽了一口冷气的阿怜迅速低下头,甚至不敢抬头多看。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女人。”客人的语气平淡极了,似乎也不介意自己的身体被一位娼妓擅自窥看的样子。
“……那个,试用的结果……”即便被这样说了,阿怜依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啊?还行吧?反正确实是弄出来了。”
听到这种说法,男娼实在是没法忍住,不得不抬头看向对方,但青年确实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副仿佛刚才只是随便脱下衣服的样子。
“您确定吗?”阿怜不由得出声问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出来是什么意思啊!
青年不大高兴地伸出手,给他看一块粘稠而湿润的棉布,然后皱着眉头随手把布料丢到角落。
男娼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用衣袖遮起脸。
“干嘛啦,我不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吗?”
“这样回去绝对没用!”阿怜恨恨地说道,“本来想说只要您随便做个样子,法师大人怎么也会被打动……”他是真没料到修验者绝情断欲的程度竟然如此夸张。
再一想那位同床共枕十年都能平静守身的法师。
突然就不觉得奇怪了呢。
“连这个都不行吗?”客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脸都不红的自戏能煽动谁啊!”男娼直接把心里话骂了出来,“你们俩个木头的程度根本半斤八两吧!”
“我干嘛要对几根木棒和自己的手指脸红啊!”青年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跟阿怜争辩。
男娼头痛地用手指按住额角,和一个根本没开窍的稚儿争论这种东西,他也是被对方气糊涂了,“您还是放弃靠自己的实力来勾引法师大人吧!”
“……我才不要!”
阿怜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
“我只是说让您放弃·靠·自·己的实力而已。”
毕竟你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只要您的身体没问题,靠别的东西还是能够做到的。”男娼一脸无可奈何地表情,“虽然照理说,那个一般不允许被用在客人身上,但您的话,我觉得不用不行。”
“然后,请别擅做主张,务必按照我跟您说的方式来表现。”
青年半信半疑地带着木盒和另一只药匣回去了。
#########
由于接受了在寺庙举办的法会上诵经的工作,咒灵操使近日归家都比较晚,他本以为会听到某人抱怨晚餐被推迟的话语,结果五条不仅没有,甚至还心血来潮下了一两回厨。
要知道,讨厌麻烦的咒术师通常只愿意在他生辰的时候稍稍露一两手,平日里永远都是揣着衣袖等吃饭的大爷做派。
“最近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又一天回到家中,对着已经做好的饭菜,夏油杰忍不住这样询问。
“就是偶尔换个口味而已。”六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你做的饭一直都很好吃啦,但我的手艺又没有很糟糕。”
“这样啊……”虽然青年硬是做出一副他在显摆厨艺的样子,仍然看出了点端倪的咒灵操使什么也没说,只是保持着心情很好的笑容,让咒灵去给自己添饭。
这座宅邸里只有雇来的仆从,不会像其他的仆从们那样住在主人家,日落之前就会全部回到自己家去,一旦逢魔之刻结束,宅邸之中除开两位咒术师之外,便只有负责贴身照顾两人起居的咒灵而已。
要说这个古老的年代有什么好处的话,也就是此时的咒灵大多存活时间漫长,哪怕等级不高,也能诞生出相当程度的灵智,用来充当式神还挺好用的。
夏油杰当然知道这几天五条白天一直在往外跑的事,就算咒灵不告诉他,仆从们也会跟他提悟每天一大早出门的事,虽然他们都是一副神色紧张的表情,生怕两位主人会爆发出争吵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两人谁也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哪怕以前五条只有八岁的时候,独自往外跑也是常事,想起来才会告诉夏油杰一声,没想起来的话大概就只能等少年他肚子饿,自己跑回来觅食为止。
唯一让咒灵操使比较惊讶的,是五条竟然没带什么奇奇怪怪的咒灵回来叫他吃。
也算好事吧,他想。
因此,晚上沐浴过后回到寝室里,发现屋里圈起一排屏风的时候,夏油杰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有些该来的事情总会来,只是不知道这次五条又想怎么折腾。
“悟,这是干什么?”他叫住正从壁橱里取出新被铺的青年。
“一看就知道了吧,今天晚上我想自己睡啊。”青年露出某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偶尔一次,狐狸你会觉得寂寞吗?”
“……我倒是没什么不行。”
虽然之前坚持要一起睡的人是你。
这句话夏油杰也就想想,并没有不识趣到直接说出来。
屏风这种东西家里虽然有,但因为不常用,大多是小扇,现在这一圈把整个墙角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实木屏风,多半是五条今天新买回来的。
不论心里有多好奇,咒灵操使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以往那般,坐到另一头的书桌旁,拿出原本想看的书卷,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
于是徒然安静下来的寝间里,便只能听到青年整理被铺的响动,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整理好被铺的青年似乎翻出了什么东西,得意洋洋地哼着曲调在摆弄,木质品磕磕碰碰的细小声音,不过他似乎也没有玩耍很久,就噗地一声,把东西丢去了旁边。
布料摩擦的声响让夏油杰挑起眉毛,这么早睡觉?
屏风对面的青年似乎是要打消他的怀疑那样出了声,“喂,狐狸。”
“怎么了吗?”
难道是让他过去帮忙铺床,然后向自己展示裸体吗?想想前几年五条那些堪称玩笑般的色诱方式,咒灵操使就有些难以抑制拼命上扬的嘴角。
不过,今年他也确实满十八岁了。
再拒绝下去,大概就会真心生气了吧。
正想着要不要半推半就地点头的夏油杰,却听到屏风后的青年提出了让他十分无语的要求。
“把你的直缀丢给我,今天穿的那件。”
因为不跟他一起睡,所以用袍子当替代品?这是什么新式撒娇法吗?咒灵操使哭笑不得的想,“……只把直缀拿给你就好吗?内衣和袈裟呢?”
“只要直缀,从屏风上面丢过来。”
“我不能过去吗?”
“都说了今天我要自己睡。”
对五条时常出现的心血来潮已经十分习惯的夏油杰没继续抗议下去,只是从木架上取下深色的僧袍,随手挂上屏风便又回到书桌前翻阅书卷,期间目不斜视,一点也没有要窥探后方景色的样子。
衣袍在木质的屏风上划过的声响之后,便是长久的安静。
除开书卷翻动的声音,昏黄烛火笼罩的寝室里只有两人平静的呼吸声——本该如此。
在翻阅中,渐渐觉得不太对劲的夏油杰先是皱着眉头放下书卷,但他侧耳倾听之后,却进退两难地僵在了原地。
“那个,悟?”
青年没有回答他。
而与之相对的,屏风之后传出小小的吐气和闷哼声。
咒灵操使可不是因为时间错乱而失去了接受现代社会颜色知识机会的小少爷,尤其他还是个有恋人的现充人士。
倒不如说,五条悟会在什么情况下发出这样的声音,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我能过来吗?”
这回他的语气再没之前那么从容,脸上也泛起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唔,哈啊……不,不行。”青年吞咽着口水,用颤抖的音调吐出拒绝的话语来,“反正,你嗯……对,这种事情……又,没兴趣……”
万万没料到咒术师会在这个时候翻旧账的夏油杰,险些连苦笑都挂不住。
真要呆在原地听他做完,那自己明晚可能就会被踹出房间……不,搞不好直接分房睡。
除开唯一的一次,每回和五条争执起来都让步超快的咒灵操使,完全没犹豫地开了口,“之前都是我的错,悟,别生气了,让我过来吧?”
“哼……”看他这么飞快低头,青年虽然还有心挤兑两句,最终仍是不大情愿地闭上了嘴巴,屋子里只剩下五条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声,和极为微弱的水泽声响。
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的夏油杰,丢开书卷大步跨入了屏风之后。
“悟,你……”只以为五条是在自慰的咒灵操使,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而陷入了片刻的混乱。
浑身赤裸,只留下脚上的足袋没脱的青年喘着气,倚靠在被叠高的棉被上,一手抓着深色的僧袍,用它掩盖身体,只露出雪白修长的四肢,另一只手掌捏着什么东西,在张开的双腿深处缓慢动作着。
哪怕看到夏油杰来了,眼角飞红的咒术师也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兀自扭过头,把口鼻塞入手掌紧攥的布料之中,无意识地去嗅闻熟悉的味道。
简直比自己午夜梦回的时候最大胆的妄想还要离谱……
差点傻在原地的诅咒师不得不捂住面孔,遮挡住扭曲起来的表情,顺便也让自己冷静一下。
“谁教你这种东西的……”
五条清楚地听到了咒灵操使磨牙的低语,虽然很想得意地嘲笑他几句,可惜这会儿正难受,因此青年只是用充满水汽的眼瞳瞪了他一眼。
“你要是……只会,站在那边看……就…给我……回去”
那当然不可能了。
不知何时已经靠近的诅咒师,并没有像青年想象的那样阻止自己,或者像吉原里他所看到的那些男子那样急切地拥抱住自己。
咒灵操使可以说是慢斯条理地在五条身边坐下,抓住那只捏着直缀的手掌后缓缓欺近青年的面孔,稍稍皱起眉头,用一种不大高兴地语调开口,“僧袍比我好吗?”
青年未曾见过这样的诅咒师。
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口水,“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唔……”
对方抬起自己下颌的动作过于自然,简直像是他主动迎接了亲吻一样,所以当诅咒师那条过于灵活的舌头撬开嘴唇,轻而易举地在青年嘴里翻天搅地的时候,五条甚至没来得及回神。而且,无论是被吸吮津液也好,被反复舔舐着上颚也好,诅咒师亲吻的方式都让青年舒服得兴不起任何抵抗的念头。
等到咒灵操使终于稍稍填饱了内心深藏的些许欲求,愿意松开嘴唇的时候,总算能自由呼吸的五条晕晕乎乎地大口喘气,他眨着眼睛看向虽然也微微喘息着,但表情依然十分沉稳的诅咒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些许不妙。
“我说……狐狸,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咒灵操使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都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又……”
“也差不多跟你交往了十年吧。”
虽然有猜中两个人是恋人的事情,但这个你可没说啊!!!!青年终于明白了狐狸一直说不能欺负自己是什么意思,显然诅咒师对自己的了解与熟悉不仅仅是在战斗上。
不过没差,或者说反而更好,毕竟他的目的就是这个。
“什么嘛……你拒绝……那么多次,我还以为……是你没经验才……”
“所以,悟就贴心地做了准备?”轻笑一声的咒灵操使,已然摸到了五条两腿之间那只因为亲吻而停下动作的手掌,以及,没入甬道内侧的木质末端。
被对方捏着握柄按了两下的青年小声地吸了口气,“嘶——别,别闹了……嗯…帮我啦……好痒…”
看着他表情有些不对的夏油杰楞了一下。
“悟?”
青年心虚地转开视线,“就……稍稍,涂了点药膏……嗯…会发痒……”
难怪毫无经验的五条能这么快变成一副动情的样子。
咒灵操使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叹气还是该生气。
“……都涂了哪里?”
“哈……嗯,胸口,里面,还有……唔,啊……不要,抽出来……”青年看着诅咒师越来越黑的脸,虽然下身越发瘙痒难受也没敢再抱怨,只是用湿润的眼睛发出无声地恳求。
随手将沾满润膏的木棍丢去一边,仍旧还臭着脸的咒灵操使,把五条抱入怀中的动作却十分轻柔,一边扯下僧袍去亲吻他的胸口,一边用手指从后方重新挤入两腿之间已经变得柔软炙热的入口。
粗糙的舌头反复摩挲乳尖的触感和后穴再次被填满的舒畅感让青年满足地喟叹出声,“哈啊……啊……狐狸……嗯……好舒服……呃啊……另,另一边也……”显然,不管哪个时间段的五条悟,害羞这个词语都是不存在他词典上的。
向来有求必应的诅咒师换了一侧舔弄,甚至让环绕着脊背的手掌穿过腋下,用指尖夹住先前被舔硬了的乳头揉捏起来。
青年被捏得呻吟声直接拔高了一个音调。
随着按压的节奏轻轻收缩的甬道在咒灵操使手指熟练地拨弄下变得越发柔软,塞满了润膏的内部在搅动里不断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五条的双腿用力缠紧了诅咒师的腰,手臂也牢牢环绕住对方的脊背,好让自己能挺起身体,在夏油杰的腹部上摩擦那根早已硬挺笔直的东西,把对方的里衣和滑落的僧袍都蹭满正不断滑落的浊液。
“狐狸……呜啊……狐狸……嗯……”
咒灵操使抬起头,望了一眼咒术师高高扬起的下颌与脖颈,最终还是叹息着放开了胸部,让怀里的青年稍稍滑落一些,将手掌插入柔软的白发之中,与他再度唇齿相衔。
正被弄得舒服的五条迷糊了一会儿才发觉仍然瘙痒的胸前被放置了,而诅咒师却忙着执拗地拨弄自己的唇舌。
但感觉上既不像是缠绵,也没有渴求的意味。
反复停留在相同的角度,与近似的位置上,从变化的唇舌间,青年一点点品味出了咒灵操使想要传达的音节与字眼。
“Su…gu……ru……杰?”
诅咒师轻轻啃咬了五条的嘴角。
“……总不能待会,还让你叫我狐狸吧……”他叹着气说道。
“十年了,都不肯告诉我……结果,唔,在这种时候……狐狸……你其实,是打算让我,唔哈,踹你下床吗……”咒术师喘息着,咬牙切齿地吐出恼怒的话语来。
“明天,你要怎么迁怒我都行……悟,今晚就让我们专心一点吧……”不知道是为了表示歉意,或者单纯是想要安抚五条,咒灵操使将他放回棉被上,用力拉开纠缠在后腰上的双腿,眼看着他把头低下去的青年没来得及拉住,只能徒劳地把双手的手指插入诅咒师披散的长发里。
性器的顶端被柔软温热的口腔包裹的触感让五条悟的腰部瞬间就软了下来,尤其后穴里的手指从翻搅换成了抽插,还一下下按压在最让他有感觉的那个位置。
“啊啊啊……杰……杰……嗯嗯……不行……别……我…呜哇……”
诅咒师没有一口气吞进去,只是含着顶部,像是在品尝糖果那样舔得啧啧作响,每当他的舌尖在顶上的凹陷处用力挖弄,五条的叫声就会变得甜腻起来,硬被拉开的左腿也颤抖的厉害,等诅咒师终于尝够了味道,开始吸吮之后,青年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地立刻射了出来。
然而诅咒师并没有因此停止,不仅把五条射出的东西吃了个干净,甚至像要把性器里残存的精液都榨干那样,意犹未尽地用力嘬了好一阵,让青年因为高潮挺起的腰肢整个发起了抖。
“不要……杰……别,别吸了……呜呜……杰……”感觉自己好像连意识都要被吸走的五条在恍惚和过度快感的颤栗里哭了出来,“停下……狐狸……啊啊……杰……”
听到青年哽咽的声音才察觉到有些做过火的咒灵操使只好无奈地吐出口中稍稍绵软下去的性器,温柔地起身覆上几乎整个瘫在棉被上的青年,去亲吻他滑下泪滴的眼睑与颤抖的嘴唇。
唇舌交缠的时候还能品尝到淡淡的腥味,五条有点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在嘴里不住咕哝着‘坏狐狸’‘杰欺负我’之类撒娇的话,把咒灵操使弄得除了专心哄他之外根本再没有别的念头。
好不容被哄到心满意足,五条才又挨挨蹭蹭地用还有些虚软地右腿去勾住夏油杰的腰,“……杰,继续嘛……里面又开始痒了……”
“那这次,就不用手指了?”
“再不进来就把木棍还我。”还躺在棉被上喘气的青年冲他竖起中指。
咒灵操使扯下了腰带,把一直捏在掌中的,咒术师修长的左腿用力压向他的胸口,然后扶着自己的性器一点点沉入五条沾满了厚厚脂膏的入口。
被充分润滑的甬道刚刚经历了高潮,正是最为松弛无力的时候,诅咒师几乎没有感到什么抵抗就顺利地整个没入,他稍稍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呼吸,看着面前方才还有余力竖中指的青年被插得只能瘫在棉被上大口喘气的摸样,原本雪白的身躯染满了漂亮的绯色,不断溢出汗水的肌肤在摇曳的烛火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
“悟……”他本该再多等一阵,本该温柔地让如今又初次经历这些的五条再多适应一些。
但夏油杰实在不想继续等待了。
曾被他无数次拥抱的身躯,正一如既往地,毫无防备地躺在他身下。
意识到诅咒师开始动作的青年做好了可能会有些不适的准备,他甚至配合地吐气放松了身体,想着茶屋里学到的那些知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没派上任何用场。
被咒灵操使娴熟地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最有感觉的角度一口气贯穿的五条发出几乎不成调的呻吟,在对方一开始就过于猛烈的攻势下直接软成了任人摆弄的一滩水,“咿啊啊……杰…慢,慢点……太,太深了……这样呜呜……唔嗯……杰……”
为什么TM跟他看到的和学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悟…抱歉,稍稍,呼……忍耐一下……”诅咒师喘息着,不住地舔去五条涣散的空色眼瞳中落雨般滑落的泪水,偶尔也用亲吻吞下青年吐出的咽呜声。
明明悟都哭了,明明他该更从容些,但这份久违的,令他无比怀念与眷恋的炙热与情欲,让夏油杰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自制力,一点也没法停下来。
其实五条压根没有介意。
他只困惑为什么自己完全不疼,而且舒服到了心脏和脑袋都快要罢工的程度,当然,做起来舒服才更好,可是,难道不是应该上面的狐狸更享受一点吗?
虽然他那个一脸失控的表情也不像是不享受……
“呼呼…啊……狐狸……呃啊……”咒术师艰难地伸出因为过多的快感而变得绵软无力的舌头,想要稍稍迎合一下来自恋人的亲吻,结果半途被夏油杰越来越过分的抽送给顶到浑身发抖,只能徒劳地向后仰起头颅,任由唾液和破碎的呻吟一起从嘴角流淌下来。“不行……真的嗯…不行…嗬啊…杰……太呜呜……太多了……”
前端才射过不久的性器半软不硬地挺起,大团透明的粘液从剧烈摇晃的顶部像漏水一样滴下,把青年不断起伏的肚腹涂抹得满是莹润的水光,因为过度堆积的快感,来不及等到身体恢复就被弄出了干性高潮的五条无力地抽搐了一阵,如果他的意志和普通人差不多的话,大概会幸福地失去清醒,但偏偏青年的脑袋是特制品。
无法轻易晕过去的青年,在咒灵操使所带来的欢愉海啸顶端被一次又一次地抛起,每一次都精准地迎头撞上最高的浪潮,又在被淹没前,因为过份强悍的大脑本能地挣扎而浮出水面,被迫着迎接下一轮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巨浪。
到最后,五条几乎都没剩下多少思考的余力,只在夏油杰一边舔舐他干涩的眼球,一边小声地向他道歉的情况下,才意识到好像是结束了。
可恶,没人说过会比跟咒灵打一整天还累啊。
虽然也没人说过能舒服到以为会死的程度,算赚到吧。
青年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
这回总算是隔了三天后才见到客人。
阿怜挑起眉毛,看着面前眼底青黑,一脸萎靡不振的青年,“您的气色似乎并不好?”但既然没有生气的样子,那多半就是成功了吧。
三天前还水润光滑充满生气的美人,三天后就变成了焉掉的白菜,让男娼忍不住啧啧了几声,“看来您的相好似乎并不怜香惜玉?”
“哈?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客人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之前教我的东西还挺管用的,虽然很多地方压根不准……”
“哪里不准?是关于法师大人比较粗鲁,弄疼了您的部分吗?”
“嗯?没有痛啊?”青年这样说道,但他移动的时候似乎扯到了哪里,僵着脸吸了口气,“做的时候不会,但第二天起来比较要命……明明做的时候那么舒服,为什么睡了一觉反而开始腰痛屁股痛,全身都不爽……”
阿怜默默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有些东西不听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我说,这个后遗症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男娼面无表情地转头撇他一眼。
“只要您不跟人上床,当然就不会痛。”
“……哪怕只是稍稍缓解一下的法子也行……”
“少做几次。”
青年用某种困惑的眼光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开口,“……一次大概是多久?”
然后换阿怜露出惊恐的表情了。
“谁,谁跟你说这个是按时间算的?”
“不然是怎么算?”
你们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阿怜很想这样问对方,可惜他多少还得保留一点风度,因此只能努力挤出微笑,“正常而言是看你……出来几次,唔,或者看法师大人……”
青年的眼神可疑地游移起来。
“我的话,第一次之后,后面就没法数了啊……根本没有印象……他也差不多吧,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过,反正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是天亮?”
普通人的话别说天亮了,只要做个四五次就没力气了好吗! 听得目瞪口呆的阿怜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干巴巴地开口,“你们还是节制一点比较好。”
“起码为了不至于痛上好几天,到半夜就停吧?”
青年沉痛地点点头,“明白了,回去我就揍他。”
阿怜一脸无奈地目送青年扶着腰离开,顺便在心里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法师大人送上祈祷。
虽然可能会有一点点肢体上的冲突,但只要最后感情和谐,就还是好事嘛。
2 个赞
步六孤
(砂)
60
初夏时节,午后的日光尚未变得炙烈,徐徐凉风吹动屋檐下的琉璃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贵女茜子怀抱着凉爽但有些沉重的石猫,悠闲地打了哈欠,明明没有仆人靠近,但她身旁却莫名出现了一碗新鲜的嫩菱角,为了取用的时候不弄脏手指,还细心地插上了特地劈好的竹签。
“嗳,现在已经有菱角可以吃了吗?”一点不觉得奇怪的茜子,开开心心地叉起一个放进嘴巴,吃相不能说难看,但显然跟文雅没有任何关系。
“真是的,每次看到你,都会让我对贵女们的认知一再改观。”少年,不,现在已不能再那么称呼他,如今已经年满十八岁的青年成长得修长高大,明明站在廊下,却仍比坐在木廊上的少女高了大半个身子,都快要越过那位黑衣的僧人。幼年时貌若好女的容貌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产生了变化,现在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将他误会为女性,但那份如同夜中明月般的美貌并未减损,反而更加熠熠生辉,甚至会让人产生真的生出光芒的错觉,哪怕将雪色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光着脚走在泥地上,都叫人觉得像是某位八百神众的酒宴上偷偷离开的客人,由于醉酒而误落到了人间。
“因为是在家里就穿着一身里衣和袴裤随便跑,头发散乱,连足袋都不套的家伙竟然好意思说我,真该让外面说你是绝世美青年的家伙来见识一下。”茜子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虽然你衣衫不整的样子确实挺养眼的,但我又不是伯藏大人,引诱我有什么用。”
“哈?”听到她这样说的青年先是挑挑眉,在茜子用手指示意了一下胸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松垮敞开,流淌着汗水的雪白胸膛和上面的鲜红印记都一清二楚地显露在了人前。
“想什么呢,修行武艺日课的时候衣服会乱不是很正常吗?你也说了,这是我家,在家里穿得随意一些又怎么了。”五条脸上半点没有被人窥见了私密之事的羞涩,表情十分坦然,但因为家教的缘故,他姑且还是整理了一下衣服,接着随口吩咐缩在一边打盹的石猫,“叫它们去浴室那边点火烧水,我要洗澡。”
石猫喵了一声,乖巧地跑从少女怀里跳出来,一路咚咚咚地跑远。
“不要老是叫式神去做杂物啦,你家那间不知为何就是会自己烧好热水的浴室已经变成仆人们嘴里的怪谈了哦?”
“还不是那些老头子自己慢吞吞的,等他们准备好都能吃晚饭了,到那个时候,我身上的味道就能跟腌菜媲美了,这个年代唯有清洁很麻烦这点叫人讨厌。”青年撇撇嘴,“话说,你怎么又一个人过来,都说过好歹带个侍女吧?你家和神社不是很熟吗?找个愿意侍奉人的小巫女也不是难事。”
“有侍女在的话,我就没法跟猫玩,也没法大口吃菱角了,才不要呢。”茜子理所当然地说道。
“……能稍稍考虑一下名声问题吗?”
“噗,真不敢相信是你说出来的话,江户的大家早就默认我是个豪放的女人啦,无所谓无所谓。”
“我说的是我的名声!要传艳闻的话好歹也传成我跟狐狸吧,明明我们两个一直形影不离的,还睡一个房间,为什么流言的主角现在直接变成我跟你啊!”
看着青年一脸不甘心地表情,茜子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毕,毕竟伯藏法师,年,年纪大了嘛……艳闻这种东西,肯定是美貌的年轻男女,更受欢迎呀噗哈哈哈哈……”
“哪里大了,狐狸他怎么看都跟以前没差别,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咳咳,说笑的啦,其实是伯藏法师驱邪的本事太有名了,外加他每次去寺庙里讲经的时候不管哪个女人还是美少年的邀约都从来没答应过,而且他从来不介意我来拜访,还经常叫你送我回家,所以大家都觉得他跟你搞不好真的是清清白白师徒情,甚至还在撮合我跟你。”
一句清清白白师徒情说出来,茜子直接被自己的话语笑倒,而五条则无可奈何地摇头。
“真是搞不懂那些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哎呀,被法力深厚的法师精心养大的美貌青年,和对他一见钟情的优雅的深闺贵女,这种身份悬殊的恋情故事可是民众们的最爱嘛。”
“优雅的深闺贵女?你说的人在哪里,真稀奇啊,连我的眼睛都找不到呢。”
“你再这样我就把菱角吃光!”对两人的武力值和咒术本事都认识得很清楚的茜子,丝毫不讲情面地把珍贵的零嘴当做了威胁,甚至将盛放菱角的陶盘捧进怀里。
“果然暴露真面目了,你这家伙天天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伤害我的点心们!!”
“点心怎么能说是你的呢?明明是大家的。”
完全没有自己在跟女孩子争零食的自知之明,五条毫不留情地把陶盘从茜子手里抢走,不过他也没有立刻开吃,而是随手将陶盘放回木廊,“我得给菱角上个结界,免得回来之前真的被你吃完……”
“为了这个理由放帐!我记得这么小型的帐超难的啊,阿悟你这个小心眼的王八蛋!!!”
“不服气的话就破破看嘛,反正你也修行过不是吗?”看着茜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五条得意洋洋地念完咒文,用方形的黑色结界把陶盘罩了个结结实实。“好啦,我洗澡去了,随便试哦~能拿出来就算你赢~~~”
“离谱也要有个限度啦,笨蛋阿悟!”被气了个倒仰的茜子,恼怒地冲着青年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叫嚷,“我要跟伯藏法师告状!”
“你才是笨蛋呢,狐狸当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啊~”雪发的绝世美青年毫不害臊地回答,然后高声笑着走开了。
源三郎曾经偷偷评价五条,说这位小少爷能平安活到成年,绝对是因为他自己足够强的缘故。
虽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但茜子再一次真心实意地赞同了这句话。
毕竟连身为多年友人的他们,都会时不时对青年生出杀心,以至于当茜子听五条向自己炫耀说他终于和伯藏法师修成正果的时候,少女忍不住用同情和崇敬的眼神看着黑衣僧人。
不愧是伯藏法师,您自愿献身的恩情,我就代替江户的好女子们领受了。
当时的诅咒师对两个内在年纪都只有三岁的小鬼的明争暗斗哭笑不得,只得用外出时搜罗的一些小咒具打发了事,今天下午的闹剧,本来也该是差不多的结局。
但过来蹭饭的源三郎却在饭桌上说出相当吓人的话来。
“嗯?茜子小姐现在还能随意外出吗?”
“……我没再胡乱对人用咒术了,也没做什么要被家里训斥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出门?”
“不是说有位大臣的公子去您家提亲了吗?好像您父亲正在考虑?”源三郎喃喃地说道,“难道都没人跟您说过这事?”
茜子嘴里的筷子都差点掉下来,“胡说,我明明拒绝了呀!”
饭桌上的男子们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显然,茜子的父亲因为深知女儿的秉性,干脆忽略了她的意见,一门心思打算叫她结婚了。
当初由于茜子幼年修行过咒术的缘故,他便没有指望女儿能像其他贵女们那样找门好亲事,在女儿成年的那天就对众多求亲者们宣告了只会挑个女婿入赘的事实,这也是茜子能够不在乎名声,肆意妄为到了被人叫做老姑娘年纪的主要原因。
“唔,反正又不是明天就要举行婚礼,先把饭吃完啦。”从容劝慰茜子的,反而是平时总跟她吵架的雪发青年。
“阿悟你当然不紧张了,要突然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结婚的可是我耶!”因为消息过于惊人,连平时会让她胃口大开的饭菜都没那么有吸引了,茜子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倒是很想认真结个婚,但应该没有哪家神社敢给两个男子做婚礼仪式的……”青年不满地咕哝到,别说源三郎倒吸一口凉气,连在旁边好好吃饭的诅咒师都被食物呛到,让五条很是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狐狸你这么大个人了,连饭都不会好好吃吗?真是的。”
他甚至还体贴地倒了杯水。
平时这种小闹剧会叫茜子很有起哄的念头,但这会儿她只是恹恹地撇了这对腻歪过头的新婚夫夫一眼,“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哪怕你父亲有想要答应的意思,但只要我们叫式神去他家里看一看,这到底是不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这事多半就成不了了。”青年态度从容地说道。
“为什么?”虽然摆出了将信将疑的面孔,其实很清楚名为阿悟的咒术师从不吹牛的少女,多少升起了一点希望。
“因为像我和狐狸这样完美可靠的好男子,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那种会对根本不熟的女性求婚的男人,肯定藏着这样那样的糟糕内在啦,查清楚之后跟你父亲一说,他肯定不会同意婚约的。”
毕竟茜子的父亲真心实意地宠爱她,始终想要女儿有个安稳无忧的后半生来着。
“……你认真的?”茜子问道。
“只是让咒灵去晃一圈的事情罢了,咒灵不行的话还有源三郎嘛!”
“喂喂喂,虽然我肯定会去帮忙打听,但也别这么理直气壮地使唤人呀!”
“不,我是说,完美可靠的好男子什么的,阿悟你到底是在说谁呢?我觉得哪怕是法师大人都有点勉强,就更不用说你了。”毕竟伯藏法师性情其实有些乖僻,非常不喜欢和生人相处,虽然在外面他脸上总挂着温和可亲的笑容,但相处久了之后茜子便察觉到黑衣僧人本质是个外热内冷的家伙。
“……你这家伙,果然还是嫁出去了省事。”青年板起面孔说道。
“不好意思,为了躲避婚约,我决定要在你们家长住。”茜子一点没在怕的,甚至还提起筷子从五条面前抢走了最后一片糯米蒸制的糖藕。
“真敢说啊你!狐狸,你也说说这家伙啊?”
刚才不小心岔了气的咒灵操使将茶杯里的清水咽下,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气息的他突然遭逢点名,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唔。”
“狐狸,你要说的不会就只是这样吧?”青年的目光顿时凌厉了起来。
“不,不过就算这次不成,日后阿茜遇到意中人,总会有想要结婚的念头吧……我们是不是也该准备点礼物放到嫁妆里?”黑袍法师十分认真地说道。
这话一出,不管是五条还是茜子都陷入了沉默,想要说什么的源三郎最后还是选择用碗里的米粒和桌上的菜肴堵住自己的嘴巴,安静地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半晌之后,终于回过神来,却发现桌上的菜都快空了的咒术师气得摔了筷子。
“可恶,狐狸你这家伙对嫁女儿到底有什么执念啦!!!”
“没有吧?”诅咒师茫然地说道。
“就是有!这都第二次准备嫁妆了!”五条不满地说道,“决定了,以后要是收养孩子的话我绝对选男孩。”
你们俩想到的东西离谱的程度根本不分上下。
源三郎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而身为真正主角的茜子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脸孔一脸羞涩,“那个,法师大人,要是我愿意当养女的话,以后的特制点心也会有我的份吗?”
“你这家伙根本就是饭桶!吃完饭就给我回家去啊!!!”
虽然青年这样叫骂着,最后也还是在诅咒师的劝说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茜子要在他们家留宿一阵的事实,然后和对方一起考虑该送点什么东西作为贺礼。
茜子毕竟是贵女,不像当初阿菊那样留些足够傍身的钱财就行,普通的嫁妆只会叫人看轻,思考了很久之后,哪怕觉得有些簪越,他们也还是打算送一件华丽到足够充当嫁衣的吴服作为礼物,因为诅咒师刚好结识了一位擅长制作外衣形态咒具的术者。
天女的羽衣或者火鼠裘之类的,传说中的衣物自然是做不出来的,但仅仅是将真实的花鸟鱼虫,乃至几只外形正常些的式神养到最外层的唐衣上,做出一件能应对四时风物花开花谢,雀鸟飞逐的‘活衣服’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1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