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薬师(授权转载)

Chapter 60: 五十八 风鸟花月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要赠送的礼物,那么剩下的工作便只是收集合适的材料,一开始,诅咒师还愿意问问茜子喜欢的花鸟,或者是否有中意的活物,但少女抱住家里的石猫跟他撒娇示意之后,咒灵操使便只是礼貌微笑了。
对这种风雅之事不是很懂的源三郎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而五条已经在旁边笑到直接趴在了诅咒师的背上。
“谁,谁会在嫁衣上弄一只石猫啊!若是牡丹和唐狮子这种忠情的象征也就算了,信使这种东西可不合适新嫁娘吧!”毕竟都嫁过去了,是想给谁送信啊?情夫吗?
于是茜子的决定权,在她提出想要在衣服上放石猫的瞬间就被诅咒师给放弃了。
就算夏油杰对事物喜好因为豢养诸多咒灵的缘故,和常人相比稍稍有些偏移,但他还是具备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以及水准之上的审美的。世家出身的五条就更不用说,大部分时候他偶尔心血来潮帮茜子搭配衣服始终比贵女自己挑的更出色,要不是青年每回都顺带嘲笑一下她身为女性却还不如他这个男孩子会穿衣打扮,茜子也不至于次次看到他都张牙舞爪。
“唔唔,所以要选什么好?牡丹就算了吧,这会儿的匠人们栽培的花朵看着还算精神,但实在没什么气势,一点没有绚烂的样子,还不如画师画出来的精彩。”见识过未来种植技术更高超之后培育出的,仿佛无数倾国美人争奇斗艳的牡丹花园的五条悟,对如今看着郁郁葱葱,但开花只有可怜两三朵的牡丹花株毫无兴趣。
“要说气势的话,上次我们去山林里赏樱的时候见识的一株垂枝樱就很不错。”诅咒师这样说道,那是一株有些年头的野樱花,树身并不是特别高大,但从未修剪过的树枝极为茂盛,密密麻麻地垂落下来,哪怕是坐在树下,花枝的末端依然能轻易触碰到肩膀,宛如女子依依不舍地牵扯衣袖一般。
“那个倒确实不错。”雪发的青年看了他一眼,显然也回想起赏樱之日咒灵操使被花瓣落了满头的样子,带着某些缱绻气息的笑意自五条的眼角眉梢蔓延开来,“但樱花不太合适新嫁娘,还是换个寓意更好些的花朵吧?”
“呃,可是寓意吉祥的花植,开起来足够漂亮的其实很少。”源三郎挠挠下巴,再度喝了一口消食的茶水,“不管是菊花,还是松竹梅什么的,特别好看的花朵肯定都在贵人们的私园里,我们也不方便跑去讨要。”
“要说气势的话,冬末漫天白雪里花朵如血般鲜红的古椿,或者秋日满山遍野染红山丘的枫叶,都算是非常有气势的花木吧?但那些也大多不合适新娘……”虽然本人只是平民,但因为不管是武士拓实和两位术师都偶尔会行些风雅之事的缘故,耳濡目染之下,源三郎便勉强也明白了一些贵人们的讲究之处,“近年来国外的船只时常会贩卖些新奇事物过来,里面也有不少花植,要是单纯只讲究一个漂亮的话,我干脆去花市上帮你们问一问?”
“那就麻烦源三郎你了。”咒灵操使这样说道。
要求被无视的茜子气呼呼地撅起嘴巴,“人家就是想要只可爱的式神嘛!”
“因为咒灵太难看而恳求教授咒术的巫女替你封住眼睛,说实话,在空前绝后的奇葩这一点上,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输给了你哦?”五条一听茜子的嘟囔就来气,当年和少女相识的时候,他就好奇过为何对方明明拥有咒力,却压根看不见任何诅咒,结果后来才知道小姑娘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因为被咒灵们狰狞的面貌吓到,干脆要求巫女替她封印了眼力。
虽然有点觉得暴殄天赋,但茜子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要她去和诅咒战斗似乎也太过分了些,而五条自己也是人生自由派的,再加习惯性宠孩子的黑衣法师的纵容,于是茜子就彻底摆脱了催婚太烦就跑去当巫女的结局,一路奔着热衷吃喝玩乐和奇闻异事的奇女子方向去了。
“咒灵里面不可能有能合你心意的式神的。”诅咒师苦笑着说道,“一般术师造出式神来,也不是为了好看……算了,我去替你问问吧。”
“狐狸你就是太宠她了啦!”五条十分不满地说道,术者之间的人情可是非常贵重的,一般只有救了性命的关系才会托付,这意味着诅咒师得去应付一些即便对他而言也相当棘手的诅咒。
“唔,实在不行,也可以试着我们自己做?但我只学过制作咒具的方法,不太确定能不能用来制作式神。”夏油杰改换口径的速度极为迅捷,自从两人的关系出现实质性变化之后,他对五条的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要求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比当初小时候还要夸张。
“狐狸还学过制作咒具吗?那个我确实没学过。”青年顿时起了兴趣,其实五条当年离开家族太早也是主要原因,否则咒具的简易制作方法,只有他这个家主是否想学,绝对没有家里人不教的道理。
“唉??让阿悟做式神??”茜子简直大惊失色,“这家伙肯定做个蝙蝠或者蟾蜍!我才不要!!”
听到少女抗议的瞬间,咒灵操使就笑了出来。“没人会把这些东西放到嫁衣上的,哪怕它们确实是吉祥的事物。”夏油杰这样安慰她。
但他绝不口不提五条到底会不会做的问题。
显而易见,哪怕是诅咒师也知道,青年绝对会手贱,应该说,只做蝙蝠和蟾蜍这么无害的东西,已经是五条相当手下留情的程度了。
若是要送的东西是只有术者能看到的护家式神,而不是大家都能看见的嫁衣的话,搞不好五条会去捉一堆河童塞给茜子。
在源三郎跑去花市询问的时候,几个术者稍稍讨论了一番该做什么样的式神,五条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擅长的天赋又一次让在边上旁听见习的茜子羡慕嫉妒恨了起来。
明明是同样听完了咒灵操使的授课,但她只学会了将自己的头发掺入绣线,而且只能让绣了花的手帕更容易变成引路的飞鸟罢了,因为咒灵操使自己也只会编织绳索和布片之类的技巧,据说是从他以前认识的人的咒具上学来的,同样要加入头发,不过他制作的绳索拥有符咒那样封闭咒力的效果,布片也有一定隔绝咒力的作用,已经是相当合格的咒具了。
而五条却能让草叶编织出来的知了发出鸣叫,竹片制作的假蛇在榻榻米上游走,里面也未曾加入任何含有咒力的毛发指甲,乃至血液,青年只是亲手制作了那些东西,然后冲它们吹了口气而已。
“也不能说我没放东西进去,‘气息’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啊。”五条这样辩解,“单纯做来玩的话用‘呼吸’就够了。”
诅咒师倒是对五条的惊人之举适应良好,一点不觉得奇怪,毕竟青年天才的程度他早就见识了许多年,大概哪天有了他学不会的东西才能叫夏油杰惊讶。
“不过杰也很厉害啊,光是看看咒具就能弄懂制造的方法吗?”
茜子没对五条突然崩出来的称谓有什么额外表示,自从这俩人进入新婚夫夫模式之后,青年时不时就会在私下里用这个和他的名字十分相似的字眼来称呼伯藏法师。少女只当是五条给黑衣法师用自己的名字起了个爱称,情人之间互相有着特殊的称呼并不是件罕见的事情。
除了觉得有些腻歪之外,大家都从容地当做没听到,无论是茜子还是源三郎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黑衣法师真正的名字。
用稍稍有些不赞同的眼神撇了一眼五条,诅咒师摇摇头,“我也是研究了一段时间的,因为那时候手头刚好入手了一堆咒具,而朋友的咒具的效果又刚好和‘天逆鉾’有些相似。”
“然后就研究出了些许咒具的制作心得吗?”五条撇撇嘴,“真该让家里那群笨蛋来见识一下,就算是我,最多也只会思考一下咒具的用法之类的东西。”虽然足够擅长,但五条对咒术的兴趣还没到要究根探底的程度。
毕竟他现在的实力便已经足够在咒术界横着走,除非日后出现某些无法轻易战胜的对手,大概要到了那个时候,青年才会想要去追寻咒术的本质吧。
就在咒术师们沉迷做玩具,啊不,沉迷学习的时候,外出去花市上打听消息的源三郎带着两只新鲜的西瓜回来了。
“是西瓜啊!放到井里镇起来!晚上就有冰瓜可以吃了~~”茜子高高兴兴地说道,始终专注在吃喝上的少女完全忘记了中人跑去集市的真正理由。
“不是说要让源三郎去打听漂亮的花木吗?还以为你稍稍变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结果仍是只想着吃嘛,大小姐。”武士拓实从中人青年身后从容地跟进来,“伯藏法师,你也别太宠她,不能每次一有人提亲就让她随便住在家里躲人啊。”
面对好似一个唠叨兄长的拓实,茜子冲他吐吐舌头便抱着西瓜往后院跑,身上曳地的重重华丽单衣一点没妨碍她的动作,身形轻灵得堪比雀鸟,大约是少女将咒术的修行都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的缘故,某种意义上,五条和茜子会亲近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也是来看茜子热闹的?”银发的青年笑意盈盈地出来迎客。
“那个只是顺便,会叫源三郎去打听花草,你们也是听说了那件事情吗?”武士摇摇头,向青年询问起来。
“那件事情?”五条脸上茫然的表情并不是装出来的,由于诅咒师不喜欢外人,平日始终深居简出的缘故,连带着他也很少接触外界,没必要的话对一般人中流传的传言啊,绯闻之类的事情都不太关注。
“啊,你们应该听过小津家吧?”看样子只是巧合,但反正来都来了,说一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拓实便如此作为叙述的开端。
“祖上做了左卫门,现在却当了商人的那个?”五条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知道也不可能嘛,毕竟整个江户的纸都是他家卖的。”
“对,就是如今江户数一数二的豪商小津左卫门,听说,他最近得了一盆举世罕见的奇花,因此给江户很多名人发了请帖,要召开赏花的宴会。”武士这样说道。
银发的青年眨眨眼睛,转身看向背后和室里正在书写信纸的黑衣法师。
“狐狸,有这回事吗?”
“赏花会的请帖?”将打算书写的文字完整落笔后,诅咒师才有空抬头看向五条,“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
作为江户闻名的驱邪法师,夏油杰在贵人和豪商之间也算有了几分名望,时常能收到这样那样邀请赴宴的帖子,然而熟悉他性情的人都知晓,黑衣法师是绝对不会去的,那些请帖的结局几乎全是被丢进炉灶里充当引火之物,从来没有一次正正经经派上过用处。
知道他脾气的武士也没多问,兀自说了下去,“然后,前几日,突然有位青年公子,跑来跟我哭诉说自己精心养育的一盆异花突然失去了踪影。”
“唉?”五条诧异地挑起眉毛,这两件事听起来过于巧合,谁听了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联想,但其中的古怪也是一听即知。
有钱的豪商贪图一位公子养育的异花,民间常有的野闻套路,通常会变成后者不愿意割爱,前者想方设法用歪门邪道夺取的发展,思考到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性,搞不好事实正是那样也说不定。问题在于,富商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能还是用不正当手法得来的赃物,却要为它开赏花会就十分怪异了,失主并非无权无势的平民,若是听闻了消息,一不小心在宴会上闹起来,丢脸的难道不是豪商本人吗?毕竟就算是富可敌国的商人,也还是商人,犯了法,公门一样会追究他。
至于丢了花的公子想要找回失物,咋听上去十分正常,但他找的人不是源三郎,而是武士拓实,便是件无比怪异的事情了。
因为拓实并不擅长占卜和询问鬼神,作为咒术师,他用来对付诅咒的法子,唯有斩杀而已。
“……丢的那株花有问题?”五条瞬间就意识到了真正麻烦的地方。
拓实咂咂舌,他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结果却被青年敏锐地一秒说破。
“失主公子说,他的花,最初是从小野小町的墓地上采来的陌生幼苗,一开始只当是无名的野草,仅仅是觉得它在风中摇摆的姿态妙曼可爱,所以挖回家种起来,借此追思从未见过的,传说中的美丽女性而已,还经常一边咏叹小野小町留下的和歌,一边给幼苗浇水。”
不管是坐在廊边乘凉的五条,还是和室里写完了书信的诅咒师,都忍不住叹气起来。
只有带着切好的西瓜过来的源三郎一脸茫然,“那些贵人公子们,不都喜欢这样的风雅之事吗?这听上去也还算礼貌,起码比直接在坟墓边上结庐而居,或者对从未见过的女性相思成疾的要好很多吧?”还有几句话他没说,毕竟面前这三位咒术师,也是会做些给根本没有樱花的院子里挪一株山野盛开的野樱,然后悠闲赏花喝酒,事后再给挪回去这样事情的家伙,理由仅仅是因为不想出门跟一大群同样要去赏花的民众挤在一起。
“但他实在不该从墓地里随便带东西回来养啊!还对它寄托相思之情!”五条毫无仪态地翻了白眼,“能平安活到去跟拓实求助,算他命大。”
“没错。”武士赞同地说道,“那株植物在他的养育下渐渐长大,有了一人多高的样子,结了许多花苞,最初还显得正常,只是始终一次也没有开过花便把花苞都落下了。”
“然后呢?”诅咒师这样问道。
“公子还以为是自己种的不好,外加上期待看到花朵开放的样子,更加精心侍弄,于是,第二年,这花木又结了许多花苞,但一月月过去,仍是不开花,直到某个月夜里,公子晚上出来散步,发现自己心爱的花木在月光下舒展叶片,蒸腾出隐约的雾气。”
听到这里,五条立刻一脸失去兴趣的样子,伸长手臂从源三郎手上捞起一块西瓜,慢悠悠吃起来,连诅咒师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雾气化作了一位女子的倩影吧?”夏油杰无奈地替为五条的反应愣住的拓实说出了后面的部分。
“你们如何猜到的?”拓实惊讶地说道。
“当然是因为我家里有过记载嘛。”银发的青年一脸没趣地说道。
“虽然我们并没真的见过所谓的‘美人花’,但这种异物多半只会用幻术蛊惑一下无知的猴,凡人罢了,不算什么危险的咒物,肯定被哪个小贼夜晚来偷东西的时候当做宝物偷走,然后卖给了富商而已,听闻消息的阴阳寮应该会解决它的。”大概是为了让特地上门的武士不至于太过失望,诅咒师稍稍推理了一番两件事情真正的关系,不过他并没有亲自去解决事件的念头。
猴子们的宴会这种东西,诅咒师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看到两人都无动于衷的样子,武士便明白那应该只是某种不入流的诅咒,最多不会超过二级,可能古树上住着的乌鸦天狗都比它厉害,于是拓实也懒得再追究这件事,开始头痛自己该如何劝说那位痛失所爱的公子,毕竟对方真的只是个喜欢种花的单纯青年。
然而源三郎稍稍摸了摸下巴。
“幻术不幻术的,我也搞不懂,但是拓实大哥,那个美人花,它开花的时候,漂亮吗?”
“应该是挺好看的吧?毕竟叫美人花嘛,不过那位公子也没看过,因为开花之前就丢了。”
聚在一起吃瓜的两位术师,突然开始面面相觑。
“所以?”五条虚着眼看向对面一脸哀叹的诅咒师。
“真不想去。”咒灵操使极为不情愿地说道。
“那就是要去了。”银发的咒术师点点头,丢开手里的瓜皮,“喂,源三郎,想跟着去宴会上吃顿好的吗?”
青年中人叹了口气,“有没有好吃的我不知道,但我更想参加一次平安无事的宴会。”
“哪次不把你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了。”
“两位老爷,请务必不要做出说完‘这花是诅咒哦’然后就直接把东西带走的事情,可以吗?”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啊。”五条悟理所当然地说道。
“得罪了小津家的话,会连更衣的草纸都买不到哦?”
因为害怕银发的咒术师真的干出那种事来,源三郎说出了相当可怕的威胁。
“真是的,猴子们好麻烦啊。”偶尔,五条会这样学着诅咒师吐出些抱怨的话。
“我会好好跟那位豪商沟通的。”反倒是平时相当讨厌普通人的黑衣法师,满面笑容地说着听上去格外可靠的话语。
撇了一眼这两个前科累累的人,再看看一脸苦相的源三郎,武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同样跑一趟吧。”
起码能看着点。
或者帮忙源三郎收拾善后。
拓实很不想承认,大部分时候,他只来得及做到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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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1: 五十九 良辰美景

前去豪商家中赴宴并没什么可为难的,毕竟诅咒师正正经经收到了请帖,虽然他愿意赴约凡俗人的邀请确实是第一次。因此豪商宅邸前陆续前来的客人们,看到从朴素的牛车里钻出了某位黑衣法师高大醒目的身影的时候,都纷纷开始怀疑今天小津家到底是邀请他们来赏花,还是邀请他们来看这位在江户民众口中颇有名气的法师大人驱邪的。
但黑衣法师下车之后,并未直接入门,而是在车旁等着。
随即,从牛车的竹帘里缓缓步出的雪发青年直接叫刚好遇上这一幕的客人们惊掉了眼珠子。
伯藏法师有位貌如月轮般能令屋舍生辉的美男子徒弟的事情,在江户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人们好奇归好奇,真正见过这位弟子的人却屈指可数。因为法师十分珍爱这位童子,虽然偶尔会在驱邪的时候带他过去,可却从不叫他出来待客,去寺庙里的时候更是从来不带,外加伯藏法师本人又是个深居简出的修行者,所以除开家里的老仆人能有幸天天远远看一眼这位著名的小主人之外,大部分外人只知道法师的弟子是位雪发盲眼的美青年,对他的容貌则大多猜测应如女子一般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直到他们今天亲眼看到这位雪发的绝世美青年施施然从牛车里踏出来,身姿如秀峰玉树般挺立,十分有男子气概,就算没有剃发梳髻,甚至随意将长发像女人那样束在身后,也绝不会有谁错认他的性别。这也就算了,但青年站在法师身边,竟然比一直被江户民众偷偷叫做小仁王的黑衣法师还高了几寸。
但他的容貌确实跟传说的一样,光是站在那儿,就能叫人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边上有不少路人因为贪看青年的容貌而忘记注意前方的道路,走着走着不小心撞到人,还有直接跌进水沟里的倒霉蛋。
那条遮挡了青年眉目的布带,既叫人感激,又叫人惋惜,尚未全部展露的美貌,都已经如此摄人,若是这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欲说还休地盯着什么人看的话,有谁能拒绝他的请求呢?然而只要看到那条布带,谁都能明白,这位年轻人多半是无法睁开那双眼睛的。
简直像是上天都在嫉妒这份美丽那样,所以才叫它有了这样的缺憾。
围观的人们里,有不少人生出了如此哀叹,甚至当场取出怀中的和纸,叫仆人拿出笔来,当场开始写下和歌,乃至于胆子大到开始写情书的。
和众人的想象差了大概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的美青年,浑然没在乎周围围观群众复杂的心情,脸上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意,面目从容地牵着法师的袖子,跟他一起走进了小津家的大门。
对他的举动,围观的人们都没多想,眼盲的青年依赖自己的老师,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只有装成男仆的源三郎和身为同行人的武士拓实,各自用斜眼看向正在专心戏弄法师的雪发青年。
“唔,狐狸,不要走那么快啊,我跟不上耶。”鉴于话音里全是鲜明的笑意,显然这是句不折不扣的胡话。
“别在外面胡闹。”向来神色温和从容的黑衣法师难得露出些许窘迫的表情,很是没辙地叹了口气,“你都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才愿意‘只’牵个衣袖嘛,真是的,以我们的关系……”就算光明正大的牵手又怎么了。
黑衣法师极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只好放缓脚步,将手掌递入五条正张开的五指之间。
站在旁边的武士撇过两人已经叠在一起的衣袖,完全能想象出里面是什么样子,再瞄一眼黑衣法师故意转开,假装似乎在打量屋舍的脸和黑发之间隐约能够看清的微红耳尖,满脸牙酸地抽动嘴角,“待会我绝对不要跟你们坐一起。”
拓实决定假装不认识这两个家伙。
一开始就不该坐他们的车过来的,他悔不当初地想。
而旁边的源三郎则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木然,“习惯就好了,当没看见的话还行。”不习惯也不行,毕竟拓实作为朋友能够随意溜走,但他担任的是假装仆人的工作,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出突然不认识自己的主家然后跑路的事情。
身为宴会主人的豪商被仆人告知伯藏法师竟然来赴宴的时候,也十分惊讶,但商人毕竟见多识广,很快便掩饰住了表情,区区一位法师还不值得他亲自过来攀谈,因此只是让管家给诅咒师他们安排了个更靠前的席次,在首座上向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
可惜,大商人那一番只能算勉强及格的上等人做派,在某位货真价实的家主以及出身禅院的拓实看来,完全是猴子假装山大王的拙劣把戏。
他们谁都没理会豪商的示意,坐下之后就兀自捏起点心和薄酒,小声闲聊起来,让首席上没能收到回应的豪商尴尬地僵在座上。
而自从这三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莅临开始,原本客席上大多正对着敞开的纸门外摆在庭院中央,被一圈漂亮的丝绸严严实实遮盖起来的花盆品头论足的宾客们,纷纷将视线转移了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绕着黑衣法师身边那位雪发青衣的美青年打转,无论是他脸上遮盖了双眼的布条,还是微微侧过脸庞,同法师悄声细语的样子,亦或是修长的手指被朱漆的酒盏映衬得越发白洁如玉的美妙仪态。
已经没有人再关心那株据说能够化出美人侧影的奇花了。
仿佛明月落入人间般的美男子,难道不是正和他们同坐宴饮吗?哪里还需要虚幻的花朵变成的美人呢?毕竟那既没法摸到,也不可能碰到,但眼前这个可是真货!
而大伙眼中的绝世美人本人,正在跟诅咒师小声抱怨为什么酒宴上没有果汁。
“喝口茶吃个点心算了。”夏油杰无奈地安慰他,“家里有提前镇在井里的石榴汁。”
“我说你为什么出门之前还要忙着做饭。”五条撇撇嘴,看来对方是早就知道外面的宴会上压根不会有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不管是菜色还是酒水都只能叫人兴致缺缺。
眼看着再这么下去,这次赏花宴会就要变成莫名其妙的参观来客宴会,豪商不得不咳嗽了几声,向大家宣布宴饮开始,然后叫仆人们奉上早已备好的美酒佳肴,接着将笼罩在花盆外的绸布缓缓撤去。
精致的瓷盆里栽种着一株一人多高的高大花木,在如今春末夏初的时节,草木的颜色大多被渐渐炙烈起来的日光灼烧成了深邃的浓碧,但众人面前这盆花木却仍然是春日之时才有的娇艳翠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无数婀娜伸展的枝叶宛如宝石铸就一般。
在诸多青翠枝叶之间,人们能够看到许多鼓鼓囊囊的花苞正点缀其中,最大的一颗生在顶端,于夜风之中轻轻摇摆,那摇晃的姿态像极了一位羞涩的少女垂下头颅,以袖遮面的摸样,叫人忍不住生出怜爱的心情来。
这确实是一盆有些奇妙的花木。
但是所谓的美人花难道就仅仅如此?众人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豪商,大商人笑着拍手,叫仆从举起精巧的喷壶,给花木淋上一层洁净的清水。
很快,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沾满了水珠的叶片在月光下蒸腾出淡淡的雾气,围绕着花木,而在那乳白色的薄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位背对着众人的女子倩影来,前来欣赏奇花的宾客们纷纷惊呼出声,大有感概此行不虚的意思。
可惜法师那一席的三人始终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有武士在众人惊呼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花美人,随即便不怎么感兴趣地端起酒杯,兀自小酌起来。
就算只能看到背影,也能靠那娉婷的身姿确定,她确实是位动人而妙曼的美人,而女子似乎正在缓缓转身,从薄雾中隐约能窥见的侧脸雪白光洁,垂在耳畔的长发却乌黑如墨,本以为能再看到一位美人的宾客们在屏息静待之后却发现女子手持桧扇,将面庞从容遮挡,只露出低垂的,带着一抹轻愁的眉眼,让人忍不住想要靠上前去,替她抚平那抹愁绪。
女子眉眼之间带着郁色的风情便已经如此动人,大伙真情实意地期待起扇面之后的真容来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
豪商再度大笑着拍手,告诉客人们,这位花朵化作的美人,只有月光升上中天的时候才会稍稍放下桧扇,幸好今天月亮升的很早,马上就差不多要到时间,能够令大家一睹真容了。
正像商人所说的那样,随着月光越发皎洁明亮,原本躲在扇后的羞涩美人,渐渐开始抬起眼帘,露出那双秋水一般动人的眼瞳来。
就在人们以为她将要取下扇子的时候,雾中的女子却露出惊讶的神色,做出无声惊叫的模样,别说取下桧扇,她直接把宽大的袖子抬起来,遮住了全部的面孔,甚至转回身体,慌慌张张地消失在了薄雾里。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宾客和豪商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样注意到这点的诅咒师,大概思考了片刻之后才露出恍然的表情,“糟糕,也是我不好,一不小心忘记了……今天不该带悟你过来的。”
银发的咒术师的视线立刻从布条后面刺了过来。
“和我没关系吧!今天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耶。”
武士用不信任的眼神瞄他,没法办,因为搞事太多次,这个家伙的信用值已经是负数了。
“唔,怎么说呢。”咒灵操使有些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这种从著名美人的墓地上长出来的,人们对美丽之人的期望而凝聚成的诅咒,有个很奇怪的特性,要是看到比自己更漂亮的人,就会立刻羞愧逃走……”
这个答案让见多识广的五条都忍不住愣了一下,随即青年大约是觉得有趣,小声笑着说道,“既然是这么真心实意的夸奖,那我就接受好了,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很有眼光的咒灵嘛,看在她很识趣又没有害过人的份上,以后再遇到,我可以大方的放她一回哦?”
“然后让别人来祓除是吗?”拓实毫无感动地接口,“你这家伙的套路我已经见识得够多了。”
“哎呀,毕竟是诅咒,放着不管还是挺危险的。”刚刚还说要放人家一码的青年如是说道,“但是能从我手上跑掉,对诅咒来说可是很了不起的荣耀哦?”
“真是够了。”武士无奈地说道,“别让我总是产生自己正在为什么大恶人做爪牙的错觉行不行?”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让人们能够平安无知地生活在日光之下的关键,以术者之身行武者之事,那些努力驱逐诅咒的咒术师们,我一直觉得还挺不错的。”五条带着笑意说道,“……京都的烂人们例外。”
“喂喂,你自己就是……算了,你高兴就好。”武士懒得继续跟青年争执,说得过打不过又没有意义,更何况他还未必说得过满嘴歪理的青年。
“说起来,我们的目的只是那盆花吧?诅咒跑了也无所谓啦。”五条这样说道。
然而,诅咒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指庭院中的花盆。
“很遗憾,那株花木可是因为它的寄生才能长得格外动人的。”
失去了雾中美人的花木在一瞬间便枝叶萎靡,尚未盛开的蓓蕾飞快地枯萎下来,从枝头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在地,完全是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没能看成花的五条很是无趣地咂咂舌。
大概是青年脸上失望的神色太过明显,诅咒师忍不住小声打趣他,“也别这么没精神,那种东西以前经常被人们误会成花精之类的小妖精,你今天可是成功羞把它羞走了哦?若是我再叫白去天上生云遮住月亮的话,明天就会传出宴会上来了真正闭月羞花的美人的奇闻了吧?”
听完这个的五条瞬间就不无聊了,若是这会儿没有布条遮挡,他那双因为兴致高昂而闪闪发亮的眼睛肯定谁都能看得到。
“哎呀,这个好玩!!这不是比我跟茜子那个笨蛋的绯闻要有趣多了吗??快去快去!!现在就把月亮遮起来!”
还以为伯藏法师能发表什么挽救残局言论的拓实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法师您也是,别为了让阿悟高兴就什么都干得出来啊!都是什么馊主意!快点住手!!”
源三郎不在,只能靠自己力挽狂澜挡住这两个总是异想天开混蛋的武士心交力瘁,幸而诅咒师多少还顾忌着一点江户城里的其他术师,最后总算没有真的把他的式神叫去生云遮月。
好好的赏花宴变成了落花宴,显然宴会是开不下去了,客人们扫兴地纷纷告辞离开,原本还打算好好招待众人一番的豪商,不得不一边忍受着失去心爱之物的愁苦,一边强颜欢笑地打起精神来,为众多辞别的宾客们送行。
由于伯藏法师喜欢清静的缘故,豪商为他安排的位置也比较偏僻,虽然不靠近其他的客人们,但周围负责服侍的仆从们来来去去,而咒术师们的笑言闲谈又不算小声,因此美人花突然枯萎的真相还是流露了出去。
得知心爱奇花突然枯萎原因的豪商心情之复杂自是不必提起,而江户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谈资,比如伯藏法师的弟子是真的能好看到叫花朵的精灵看了他都要羞愧逃走。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原本见不到的,现在也还是见不到,无论是擅长驱邪的伯藏法师也好,还是他那位被深藏内宅的弟子也好,对大部分的江户人们而言,始终都是只属于传说里的人物。
至于想要找到足够美丽的花树来织造嫁衣的咒术师们,则撇开了江户城里纷纷扬扬的各色传言,悠闲地踏上了前往某处城郊别院的道路。
“那位公子家里有很多少见的花木?”牛车里,五条懒洋洋地靠在诅咒师的膝盖上,捉着围棋的棋子跟拓实玩猜子打发时间。
“对,本来就是个喜欢种花养花的人,我之前接受请求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可是被那个豪华的庭院给吓了一大跳。”拓实小心翼翼地拨弄手里的棋子数量,“不准用六眼作弊。”
“哈哈哈哈,我不仅蒙着眼睛,还背对着你耶。”青年这样说道。
深知五条的六眼真正离谱之处的诅咒师别开脸去,不忍看一无所知的武士待会要面临怎样可悲的大输特输,反正他是不会借钱给赌鬼的。
等到牛车终于抵达别院的时候,武士也顺利输完了这个月的酒钱。
“可恶,你一定作弊了。”拓实恼怒地指责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哦?”实际上就是作弊了的雪发青年抛着对方的钱袋笑嘻嘻地说道,一点没有觉得羞愧的样子,“后面我都同意你拿出封印咒物的盒子来玩了,不还是输了吗?”
其实六眼确实看不穿盒子。
但五条作弊的方式是某位看似在打瞌睡的法师,这才是武士每次都输的真正原因。
路途中的小游戏引起的争执并未持续太久,来到别院门前的拓实向仆从报上名字之后,很快有人来迎接他们。
来人随意穿着件朴素的竹青色小袖和深色的袴裤,发髻也梳得十分随意。他看到拓实的时候先是十分高兴,但意识到武士双手空空,便又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的花,还是没能找回来吗?”
这竟然就是拓实提起的那位爱花公子本人。
五条一直以为茜子就是他所知道的,和大部分的贵人们隔了一座江户城那么远的奇怪家伙了,现在他见识到了第二个,若不是武士苦笑着跟他们点头,青年和诅咒师肯定会以为这个衣着随便的家伙只是别院里的仆役之流。
公子名叫久生,从名字就能听出来,他的父母对儿子并没有太大的期许,只希望他健康长寿就好。
从拓实那儿听说被豪商买去的奇花在月夜的宴会上枯萎的事之后,他就全程保持着心情低落的表情,幸而久生公子总算还记得自己有客人要招待,在郁郁的叹气声里,公子小声地邀请咒术师们前往他心爱的庭院。
庭院这个说法可能不太合适。
看着面前聚集了整个春天的绚烂色彩,遍地盛开的壮观花海,以及花木的阴影处,花丛上的半空中,甚至花树之间的草叶里,飞舞着的,嬉戏着的,探出头来的,探出眼来,乃至于当着他们的面窃窃私语的,无数花朵大小仙女姿态的精灵们。五条悟和夏油杰一致认为,这里更应该叫做不正常花草植物园或者奇花异草展览会场之类的名字,哪怕不是第一次来的武士拓实,被五条提醒这园子里八成的花株都有问题之后目瞪口呆地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最多碰上那么一两株生了灵的……毕竟这儿确实开了太多时节不对的花……”
满脸郁郁的久生公子一无所知地被花灵们簇拥着,它们有的给他撒花瓣,有的给他扇风,有的给他递上一叶蜜露,当然,青年并不能看到这些殷勤的精灵们,只是自顾自地给五条他们一一介绍园中的花草。
“那是花匠新养出来的绣球,颜色哪里也没有过,这一株是唐国来的牡丹,正好是盛开的时节呢!可惜找不到好石匠刻一尊唐狮子来相配。啊,这里还有芍药花,看起来很相似吧?但牡丹开完了才轮到它呢,唔,这边的是我养的朝颜,唉,虽然不是名种,但看上去不是非常可爱吗。”
久生公子已经从拓实那儿听说了咒术师们想要用漂亮的花朵来制衣的事情,这样的稀罕事即便是在江户也不多见的,因此他很高兴地同意让武士带人来参观花园,若是有了合眼缘的花,也愿意相送。
“能在我的花园里恣意盛开固然好,但那样就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它们漂亮的样子,若是能开在新娘的嫁衣上,被无数沿途的宾客们欣赏的话,也是件风雅至极的事情呢。”
公子这样笑着说道。
满园的花朵都鲜明艳丽,仿佛春日正盛般地开放着,几乎要叫人忘记如今已经是初夏的季节。
“哎呀,这也太多了,一下子根本选不出来嘛!”五条摸着下巴说道,“不然干脆叫茜子自己来看算了,她肯定会喜欢呢。”
诅咒师颇有深意地撇了一眼雪发的青年,“那些花精们在园中翩翩起舞的样子,倒确实是她喜欢的光景。”
“但是一位贵女随便跑去不认识的男子家里游园,可不太好吧?”武士皱着眉头,对五条的心血来潮不甚赞同。
“那你可以陪她来,或者我也行。”雪发的青年十分随意地说道。
他们跟着久生公子走马观花了一番,觉得这儿的花不管是哪株拿去放进衣服里都不会难看,就是没法确定茜子到底更中意什么品种。园子里大多是真正的无害花精,即便是先前被偷走的那株,唯一的异处也就是会用幻术引诱普通人给它浇水培土而已,杀伤力基本为零,因此五条并不打算特地祓除它们。
不过当一行人走到靠近屋舍的地方,那些先前还吵吵嚷嚷十分热闹的小花精们突然一哄而散,叫三个咒术师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前面还有什么花木吗?”
“啊,前面就是最后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壤的缘故,屋子附近什么花都种不活,哪怕是盆栽,放一个晚上就会焉掉……”久生公子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有那株百年的紫藤花开得特别好。”
屋子附近没法开花的罪魁祸首果然是那株紫藤。
到达了屋舍,三位咒术师看着面前如同笼罩着整间大屋的花朵瀑布的紫藤花海,以及花海之中,与庭院里所有的花精都截然不同的,几乎和人类少女等身大小的花灵陷入了沉默。
“如何,非常壮观吧?要说气势的话,我这儿最有气势的,就是这片紫藤花海了,别看它长满了整个屋顶,其实只有一株哦?是个年纪很大但依然非常漂亮的老婆婆呢!”
穿着极为华美的十二单,年幼少女模样的花灵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是来带花走的吧?】她竟然直接对术师们开了口,【妾身一天也忍不下去了!请务必带妾身离开这个家,这种见一朵花爱一朵花的人,妾身是不会托付终身的!】
“嘛,你们觉得如何?”武士挠挠下巴,对面前花和人的修罗场适应得极好。
“花心倒确实不行……虽然对象不是人吧。”五条点点头,“茜子还是不用来了。”
“样貌倒确实是茜子喜欢的类型……”诅咒师如此点评。
“你们两个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失礼的东西!”武士已经懒得吐槽这两位从来不能真正靠谱的特级术师了,“既然人家都自荐枕席了,到底要不要选?”
“衣服上能加个守护灵也挺不错吧。”五条和诅咒师商量过后,一起下了这个结论,“毕竟茜子很粗心,得有人跟在她旁边时时看着才好。”
紫藤是有着忠贞含义的花朵,虽然也有些许执念的意味在里面,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咒术师们也不至于特别苛求。
嫁衣的最终成品被檀木的衣架竖在和室中央,让大家一起来欣赏的时候,不管是茜子还是没抱太大希望的源三郎都被布料上栩栩如生的紫藤花瀑惊呆了。
拓实在旁边浅酌着冰凉的清酒,“嗯,铺满墙面的紫藤花,果然是很合适夏夜的景色啊。”
众多紫藤垂落的花瀑之中,无数金粉描绘的蝴蝶图案熠熠生辉,让原本只有紫藤花而显得有些朴素的衣料变得奢靡华丽起来,而在衣衫的底部,本该是被活生生放入布料中的紫藤花露出难看的根脉和泥土的地方,却被刚好端坐在那的一位身穿十二单的华服少女所遮挡,少女手持桧扇,让蝴蝶停留在扇子的另一头,歪着头的可爱模样,仿佛正欣赏在欣赏蝴蝶美妙的翅翼。
夏夜的凉风吹过,衣衫之中本该固定的花海瀑布轻轻摇晃,甚至有几朵小小的骨朵,从盈满的花串上飘落下来,掉在了和室里的榻榻米上。
惹人怜爱的衣中少女转过头来,冲着衣衫之外的众人露出温柔的浅笑。
那些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笑容里煽动起了翅膀,用金粉油墨所制的奇异式神,宛如纷纷扬扬的纸片那般,又像是鸟群那样轻盈地飞出布料,围绕着茜子转了一圈,又轻轻落回了嫁衣上。
“……这真的是要送给我的吗?”贵女一脸仿佛自己正在做梦的表情。
“当然了,要试一下吗?可以让式神进屋帮你穿戴。”咒灵操使笑意盈盈地说道,“毕竟是我和悟一起制作的礼物,水准太低的话,根本不好意思拿出手吧。”
“蝴蝶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哦!”靠在旁边的五条忍不住向茜子炫耀。
“竟然不是蝙蝠或者刺猬,我确实非常意外……”
“所以说,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了!就算是我也不会在嫁衣上画那种东西的!”
“蝙蝠和刺猬的笔画太复杂了,要画得可爱或者漂亮还挺难的。”咒灵操使满不在乎地给某人拆台,“蝴蝶是最简单的。”
“狐狸你到底站在谁那边!!!”被揭露了真相的青年恼怒地鼓起脸颊。
“果然你这家伙还是不能相信!!!”
茜子毫不犹豫地抓起石猫丢向五条,在青年脸上发出好大的一声哐当声。
“喂,茜子,不要把小少爷唯一的优点砸没啊。”在旁边围观闹剧的源三郎十分悠闲地说道。
“安心吧,她那点三脚猫技艺不可能突破我的防御的啦。”任由石猫从脸上掉下去,雪白漂亮的俊脸上连一丝红印都没有的五条笑嘻嘻地靠到诅咒师肩头,“不过狐狸你竟然泄露机密,作为惩罚,现在你就是我的挡箭牌了!”
他就那么冲着茜子坏笑,大有她要是胆量够就向法师砸的意思。
投壶从来没赢过,准头非常差的贵女冷哼一声,直接抱走了桌上所有的点心,拿去跟源三郎和拓实一起分享。
“喂!等下!你们给我留一块啊!!”
虽然那么喊着,但五条并没有过去,依然还赖在诅咒师身上。
“哎呀,真是些拿他们没辙的家伙们。”他在夏油杰的耳边细语。
“悟你让人没辙的程度,可是他们的百倍呢。”
“这算是抱怨吗?”近在眼前的空色双瞳顿时就变得锐利起来。
“不,那样的部分我又不讨厌。”诅咒师轻笑着说道。
“哼,算你会说话。”五条撇撇嘴,又转开了视线,去看向他展示如何吃掉最后一块点心的茜子,“我说,杰,下次,也做个什么东西给我吧?”
咒灵操使亲手制作的礼物,身为恋人的他反而没收到过,这可不太对。
“……好啊。”他说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喂喂,你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让我现在就期待起来了吗?”
“不能保证一定会很漂亮或者讨人喜欢哦?”
“是是,知道狐狸你是实用派。反正,只要是饱含心意的东西就好啦。”
“那是当然的。”
诅咒师轻轻勾起一个浅笑,然后仿佛是在认真思考该做出何种礼物似的,垂目看向自己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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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2: 六十 西行

夏末的天气总是闷热不堪。
今年五条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江户城的宅子里,天天靠几只吐寒气的咒灵过活的日子他实在受够了,为了避暑,六眼的咒术师干脆跟诅咒师一起来了比叡山上的延历寺。当然,他不会去做什么诵经祈福的工作,即便有寺庙里的僧人前来拜访黑衣法师,五条也从不出来待客。
偶尔也有不识趣的僧人旁敲侧击地向诅咒师开口询问他的弟子身在何处,怎么不好好呆在老师身边这样的话。
“那孩子身体不好,在内室修养呢。”
黑衣法师每次都笑眯眯地这样回答,若是对方问得多了,他还会很不客气地直接赶客。
因为是寺里特地请他来帮忙,就算有念头不纯的家伙,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若是将伯藏法师惹火,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应邀的话,对寺庙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
毕竟这位法师驱邪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在这个苇原中国之内,历代寺庙和阴阳寮,神社一样,都有培育术师驱除诅咒的职能,僧人们并不像外界的愚民们那般,把黑衣法师当做勉强有点名气的野僧。对一位特级咒术师来说,他若真想得到权力和金钱的话,直接前往京都展露实力即可,整个京都上下绝对会欢欣鼓舞倒履相迎,说不定连天皇都愿意下诏接见。
然而阴阳寮却至今都以为伯藏只是个寻常的野生术师,法力不俗,和江户的阴阳师们相处得很好,仅此而已。
知晓这位法师真正实力的,除开几位亲密的友人之外,便只有这座延历寺中的僧正们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寺里的大和尚们并未向门下的普通僧人告知法师的真正身份和特殊之处,只叫他们把伯藏当做普通同门来对待。
即便如此,在寻常僧人们看来,那也是相当不得了的优待了。
因为这儿可是总本山延历寺,能被称为佛土母山的地方,而对方却不过是区区一介连姓氏都没有,出身不知何处乡野的野僧。
大部分普通僧人对自称‘伯藏’这种古怪且算得上冒犯名字的黑衣法师很有些鄙视,觉得他就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徒,但偏偏寺庙里的大和尚们又对他礼遇有加,不许门下弟子擅自失礼,让众人忍不住在心底嘀咕,这位奇怪的法师到底有什么来头。
至于对方法力高强,擅长驱邪的说法,僧人们并不太信,因为延历寺中亦有擅长驱邪的修验者,甚至还有武技惊人的诸多僧兵,哪怕对上大名的军队,也未必不能一战。
佛土母山可不是个吹嘘出来的名号。
殊不知,寺庙里的僧正们其实也暗自奇怪过,这位实力惊人的咒术师到底为何对天台宗如此和善,伯藏是个诅咒师这件事,寺里经验丰富的修验者一眼就能看破,不过自从入世扬名以来,便没听说过这位黑衣法师有什么著名的恶行,营生的方式也并非替人下咒,而是给人驱邪。江户附近的寺庙请他去帮忙诵经祈福,只要没有故意冒犯,法师大多也会答应,且还做得很不错,比寺庙里一些修行不到家的正经僧人都更有样子。
数年下来,对方的言行始终如故,因此僧正们总算放下了心,觉得这位黑衣法师可能真的就是单纯醉心修行,并且对天台宗的经卷十分感兴趣罢了。
这几年,各处都出了许多天灾人祸,每到这样不太平的年头,人们心中便要产生诸多悲苦怨恨,于是世上便免不了诅咒横行,而越是诅咒横行,原本顺利躲避了灾祸的人死在诅咒之下,便越发悲苦怨恨,成为一道无解的死环。
京都的贵人们明白消弭诅咒是做不到的,因此他们聚集全国的术者,将整个京都都罩进结界之中,完全放弃了结界之外的世界。
他们的想法既简单,又残酷——反正诅咒自人而生,不可能真的令人灭绝,而只要土地上还有人活着,总会继续繁衍生息,再度壮大。
崇尚佛祖慈悲的贵人们对自认世上只有天主一位神明的基督教十分看不上眼,毕竟连大能如佛祖本人,也不曾否认过其他土地上诞生的神明,更不用说那些自称神仆的教徒总说什么不信神便要堕入地狱之类的胡话。佛祖尚且不强求人信奉,只教众生为善世间,这群外来的和尚实在很不识好歹。因此大名们虽然喜欢来自荷兰的商人,却轻易不许这些外国商人在国土上传教,将商人的信仰叱骂为恶鬼骗人的勾当。
但他们对待民众的方式却远比把子民当羔羊看待的基督教更加无情,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邪异的那个。
京都能够不去操心诸国横行的诅咒,身为佛土母山的延历寺却不行,因此寺庙不得不年年举行耗费钱财的大型法会,召集信众和术者,尽可能将祸害得比较严重的诅咒祓除掉,僧正们格外看重法力高强的伯藏法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咒术界是个只靠天赋和实力说话的无情之地,几百个拿上木棍的信众显然要比一位全副武装的武士要强大,但几百个低等术师在特级术师面前,约等于几百盘菜,既然什么样的攻击都不可能起效,那当然来多少都等于零。
这实在是件叫人悲伤的事情。
而邀请这位看似是位没什么架子的野僧的伯藏法师,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伯藏法师并不缺钱,也不需要寺院将他收入门墙,对官职之类也毫无兴趣。
珍贵的经书和罕见的咒具是他唯一的嗜好,当然,这位法师很有风度,并不会提出要把经卷占为己有这样失礼的话,只要能同意他在寺院里抄录一份摹本,很多请求伯藏都会大度地答应。相对那些自诩能力过人,动不动突然夜闯经阁,还时常拿了经书不还的恶劣术者,和善又好说话的伯藏法师堪称术者界的一股清流。
并不知道诅咒师是因为不想改变历史,外加要看的太多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所以才刻意跟延历寺打好关系的僧正们,今年又再度谦和且不失恭敬地将伯藏法师请来了比叡山。
并且打开了所有的书库,甚至拿出了主持的珍藏,叫他不要客气,在寺中修行的时候尽管翻阅抄录。
一看就是摊上了大事。
夏油杰表面上笑着称谢,实际上心里已经产生了些许不耐烦,决定等把要看的东西看完之后就不再来比叡山,辛苦忙碌了多年,结果目前为止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书卷,总本山的书库也不过如此。
还是阴阳寮更管用些,实在不行就再跑一趟京都算了。
在他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的时候,为了躲避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跑去山里散步的五条抱着石猫回来了。
“怎么这么早?是肚子饿了吗?”
因为是在寺庙里借住,不管是日课还是别的什么,都变得不合适起来,闲到长毛的五条天天跑进林子里去祸害野生动植物,今天摘点山葡萄,明天搞点鸟蛋,后天提着一串溪鱼,反正每天都有新食材让诅咒师尽情发挥他的厨艺。
“不,收到了我让拓实和源三郎打听的东西。”雪发的青年将石猫嘴里叼着的竹筒递给咒灵操使,蜡封已经打开,诅咒师随手将内里的纸条倒出来。
上面写着的东西叫夏油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顺带挑起眉头。
“………岛原在闹鬼?”
岛原闹鬼并不是件怪事,不如说,去年那场以一万人战死,三万人被斩首结束的一揆事件发生之后,岛原会不闹鬼才不正常。
“从去年乱事平息之后,岛原就一直不太平,阴阳寮也派了人,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五条耸耸肩,“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肯定诞生了特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闹大。”
“现在再去打听也晚了,我说延历寺这回为什么特别大方,看来是打算叫我过去,倒也没什么不行。”虽然知晓了可能会去一处极为凶险的恶地,但夏油杰没有避战的意思,“就当是收集特级咒灵吧,战力更丰厚总是好事。”
雪发的青年无声地撇了他一眼。
“……我也一起去吧。”
“?最多不过一个特级而已。”诅咒师显露出些许笑意来,“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过,而且,延历寺肯定也会派出术师跟我同行,就算打不过,逃跑也是能够做到的。”
逃跑的前提,得在脑袋里产生那个念头才行。
五条默默的想。
相处多年,诅咒师内里的好胜和执着到底有多强烈,没人比六眼的咒术师更清楚,虽然五条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夏油杰并没有拦着不让五条悟出门,平时若是自己行事的话,他们俩经常就同进同出的,但这次需要跟延历寺合作,肯定会和其他术师同行,总本山中数一数二的术者,多半都去过京都,就算年轻,也有日后去京都的可能。
而五条悟的术式太过特别,六眼的辨识度实在太高,只要青年露出双眼再用上无下限,被身边的术者们认出来的几率简直是百分百。
没办法,日本的咒术界实在太小了。
或者说,日本咒术界的顶点,始终就是那几个血脉的后裔来来去去,像夏油杰这样突然出现在民间的特级,才是真正罕见的黑马。
虫蜕现世的时间即将到来,诅咒师半点都不想在这个关头陷入跟五条家的扯皮里。
但是,雪发的青年就那么站在那儿。
他没找任何俗气的借口,比如‘担心你’,或者‘有点心神不宁’之类的,就是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廊柱边,“我想去。”
五条悟单纯直接地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嗯,换个说法,我也要一起去。”
显然,他只打算象征性通知一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夏油杰。
咒灵操使还能说什么呢?虽然拒绝的理由有很多,但他知道五条是不会听的,因此诅咒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去吧。”
因为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当熟悉的僧正带着一位名为慈城的僧人前来拜访,并请求伯藏法师担任对方的护卫前往岛原举行法仪的时候,夏油杰十分从容地点了头。
只有一点叫他稍稍有些意外。
“护卫?您确定吗?”竟然不打算叫他当主力?
“是的。”僧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好掩饰住自己脸上些许无奈的表情,明明是高僧云集,大德辈出的总本山延历寺,真正遭遇恶灵作祟的时候,却反而需要一位不知来处的野僧来帮忙超度,不管从哪边来说都是件丢脸的事情。
大约意识到黑衣法师已经打听到了消息,他也没再捂着只有寺庙知道的那些内情,“其实比叡山早就派了很多僧人陆续前往岛原超度那些亡故的人们,其他著名的山寺也派遣了僧人,还有不少自愿前往的神官和巫女之流,一开始也还算有些成效。”
“然后?”
僧正苦笑起来。
“然后,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出现了异常……我也不知究竟是鬼怪,还是诅咒,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前去岛原的术师们,不断受到袭击。”
受到了袭击。
夏油杰将这句微妙的话语在嘴里咀嚼片刻,再想想自己被拜托的工作,顿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和他平时假装的人设并不相符的,饱含嘲弄的轻笑。
“有谁死了吗?不,有什么人受了伤吗?”
僧正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仍是先前那副苦涩表情,“……一个也没有。”他这样说道。
“那么,受袭击的人,对此有说什么吗?”
僧正的表情更加无奈。
“他们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表示自己再帮不上什么忙,接着十分沮丧地离开岛原而已,明明行动自如,明明咒力也还在,但他们却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停留在岛原的理由。”
这就很有意思了。
“所以,我们才会派遣您和慈城一起前往岛原。”
难道这个年轻僧人的术式非常特别?夏油杰好奇地看向他,但对方只是很守礼地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并没有随便开口搭话的意思。
直到因为好奇而从庭院晃到和室这边的五条撇了对方一眼。
“因为术师们都派不上用处了,所以特地叫一个非术师过去吗?”
僧正好奇地看向擅自跑过来插话的青年,他也听说过伯藏这位弟子的传言,现在倒能确定传言里的大部分都所言非虚,比如伯藏确实很宠爱他,明明是那么失礼的举动,但黑衣法师完全没有要责备弟子的意思,以及青年的美貌确实能叫人见之忘俗。
修行得很到家的僧正就像欣赏美丽的花朵和漂亮的雀鸟那样,毫无杂念地赞叹了一声五条的容貌之后才点点头。
“是的,慈城并非术者,不过他也有特别的地方,这孩子能够看到诅咒。”
那就是咒力非常微弱的例子了。
僧正叹了口气,“术者们自己不想开口的话,我们也难以询问,毕竟有遭遇了束缚的可能,但慈城是普通人,没有咒力,无法和谁定下束缚。”
“弄清楚岛原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我们这次真正想要拜托您的事情,当然,能顺便直接解决事件自是更好,但也不强求。”
“行吧。”知道了年轻僧人只是没有咒力的猴子,夏油杰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虽然很不情愿,但答应了的事情就得做到,守信已经是他成为诅咒师之后,为数不多始终还保存着的美德了。
于是,第二天,两位咒术师和几位延历寺的僧人们,便结伴出发,前往岛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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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3: 六十一 孤独地狱

和延历寺的僧人们一起上路的麻烦之处便在于,原本只需要乘坐白龙到天上飞舞一天半的路程,被拖延成了长达半月的跋涉之旅,即便寺庙为众人准备了充足的车马食粮和仆役,这久违的赶路方式还是叫两位咒术师忍耐得相当辛苦。
当岛原的城廓形影出现在远处山峦上的时候,延历寺的僧人们和夏油杰都松了一口气,前者在庆幸旅途平安顺利到达,后者在庆幸终于到了,再拖下去,他大概就哄不住被迫躲在车里不能外出,所以日渐烦躁的五条悟了。
作为一座才新建不足十年的新城,无论是山上的山城还是山下的城下町,似乎都布满了一股阴郁的萧瑟之气。先前队伍刚刚进入肥前国地界的时候,天色还算明朗,毕竟是初秋时节,雨季又尚未来临。但越是靠近岛原,天色便越发阴沉,原本凉爽宜人的秋风也变得萧瑟刺骨,到达城下町的时候,穿着一身薄薄秋衣前来的众人几乎都被冻得手脚发凉。
守门的士兵随意看了看他们的通关文书就挥手放行,一点没有想要仔细查询的意思。
虽然因为顶着延历寺的名头,僧人们出行总会遇到优待,但入城如此马虎还是第一次,领队的年迈僧人不由得出声询问,不查看车马与行李是否妥当。
面目消瘦黧黑的兵卒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瞳撇了他一眼,大约看在对方是位法师的缘故,他说话还算客气。
“没什么好看,如今愿意来岛原的,要么是什么都没有,听着移民令来讨口饭吃的可怜人,要么就是像法师您们这样,特地赶来超度罪人的慈悲人。”
“……怎么可能呢?总有来往的行商,贩卖货物的手艺人和山民,还有村民们……”老僧人回想着前几年来访尚在建设中的岛原的时候所看到的人们。
“嘿嘿嘿……行商早就不再来啦,至于其他人……”士兵努努嘴,“都在原城边上的大坑里埋着呢,四万人……四万人哪……”
看着士兵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僧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发动一揆的逆贼,说是贼,其实大多都是肥前国里的普通农户,因为前任大名的暴政活不下去才不得已闹起了叛乱,但因为这次一揆实在声势浩大,甚至还打赢了前来平叛的特使,让幕府的军队战死一万多人,导致将军大怒,直接发兵围城,并在无水无粮只得投降之后将所有的一揆众尽数斩首。
这些被斩首的人中,也许就有士兵的亲友旧识。
老僧人转身看向岛原城中,本该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行人稀疏至极,大多数人要么和他一样,戴着斗笠身穿僧衣,要么披白衣着绯袴,或者是穿着狩衣的神官和武士,衣着灰土的町众和乡民,反而成了稀少罕见的存在。
看着领队的老僧人一脸不忍地几乎要落泪的样子,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慈城却并未上前去劝慰,面色平和的青年僧人和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一起,抬头看向了岛原的天空。
瘴厉之气化作的阴云在天空的高处凝聚成巨大的旋涡,缓缓地转动着,时不时有紫黑色的电蛇从云层中一闪而过,阴云的中心向着岛原城挤挤挨挨地降下,与地面离得极近,仿佛只要登上岛原最高处的天守阁,就能抬手触碰到那团不祥污浊的恶气。
“如何?”咒灵操使这样询问。
“应该有段时间了,其他的术者不可能没看见。”五条睁开了布条下的空色眼瞳,窥视着连咒术师都无法轻易探查的世界,无数咒力流动所形成的涡流在天空和地脉中暗自涌动,“不会错,岛原绝对诞生了大东西,一般的特级只够给它塞牙缝,连白在它面前都只是条小蛇罢了。”
哪怕是飞驒国祭祀数百年的白龙,吞食的祭品也绝不可能超过千人,而岛原的战场上可是货真价实地埋葬了几万人的遗骸。
“那倒确实有些危险。”诅咒师又看了一眼那团恶云,而他们身旁的慈城法师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轻声诵经。
因为他没有咒力的缘故,夏油杰一路上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但这位年轻法师似乎也不以为意,始终态度温和从容地和两位咒术师相处。和队伍里其他的僧人不同,慈城是少数不会去偷看五条的人,从来拜访黑衣法师开始,他就没怎么特别关注过银发的咒术师,但还是会正常的与青年交谈,只是完全无视了五条的惊人容貌和遮掩的布条。
在慈城看来,六眼的咒术师和一般人似乎并无分别。
他的这种态度让五条很新鲜,再加上年轻僧人又是个很好说话,不太拿架子的家伙,所以一路走来,两人意外相处得还算不错。
“怎么?觉得害怕吗?”五条轻笑一声,“安心点,你的护卫可是狐狸跟我,哪怕整个岛原一起垮掉,你都未必会出事。”
雪发青年对黑衣法师的亲昵称呼十分古怪这件事,年轻僧人在路上就见识过,向来习惯了处变不惊的慈城毫无表示,仿佛五条喊的不是狐狸而是老师。露陷的次数多了,察觉到年轻僧人态度的这俩人在他面前便越发懒得掩饰,甚至时常露出过于亲密的行止,但他们平时在外又很守礼,而且彼此之间似乎也是两厢情愿,最后习以为常的慈城便干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年轻的僧人听到雪发咒术师的安慰之言,只是轻轻摇头,“不害怕,小僧在念往生经。”
“法仪还没有开始吧?”
“多念几遍总是好的。”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无法被聆听的经文念再多也没用处。”
慈城这才停下轻声念诵,用清澈眼神看向面前的黑衣法师,向他解说,“虽然官府的文书上将他们定为逆贼,但众生死后都是一样的,即便是罪人也能聆听经文,得到解脱的。”
听到‘罪人亦可得解脱’之语的黑衣法师轻轻侧过脸,原本只是淡然的面孔渐渐露出笑意来,那笑容看似温和可亲,却像是佛堂里的雕塑一般,毫无热度。
“也许,可能是那样吧。”他笑着说道,“但是,岛原一揆众可是基督徒哦?佛陀的经文,他们真的想听吗?”
慈城想要辩驳,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因为这并不是佛理的辩论,亦非教派之间的争执。
对已经死去了的亡魂来说,念上千万遍他们不想听到的经文,真的能够令他们解脱吗?伯藏法师的话语并非毫无道理,年轻的僧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刚才光顾着辨别咒力的流向,没来得及介入两人之间小小争执的五条隔着布条瞪了一眼咒灵操使,“好啦,狐狸,别总是欺负老实人。”
“有吗?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僧人们看到荒野上暴尸的亡骸,难道在念经收敛前,还要先把对方的鬼魂招来问它们到底信不信佛?当然是先把事情做了再说,至于对方愿不愿意听,关念经的和尚什么事,反正他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不想被超度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别去害人不就好了。”
慈城叹了口气。
“但小僧并非为己身念头通达而诵经,而是希望他们能得解脱。”
也正是因为他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才会被伯藏法师的诘问困住。
“在你作茧自缚之前,还是先解决面前的问题比较好,毕竟,这些家伙别说是不想被超度,根本就已经打算作祟了吧。”五条撇撇嘴。
“是呢,不仅不想被超度,还想要害人。”诅咒师凉凉地说道。
“我可懒得管他们有什么苦衷,咒术师的规矩就是伤人的咒灵一律祓除,平反冤情是幕府的活,不要擅自给自己增加工作。”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你要是真这么在意,也可以去找他们的基督教的经文来念念看,说不定会管用。”
“喂喂,悟,你还说我过分?让一个法师去念他教的经文也未免……”
“您说得没错。”慈城却像是听到了不错的建议,赞同地点起头来,“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厌恶佛经,才越是诵经超度,越是惹起怒气,我去找僧正问一问,能否找卷基督教的经文来看看,为了安抚亡魂而代念经文,想必佛祖也不会为此怪罪于我。”
年轻的僧人说完,便真的去找领队的老僧询问事宜,只留下两个咒术师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不愧是被延历寺特地送过来的。”楞了一会儿之后,五条如此评价,而咒灵操使只是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听完慈城的请求之后,老僧人转过身,用很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黑衣法师,大概是在暗自责怪诅咒师随便怂恿重要的弟子去做些会叫人侧目的异行吧。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慈城走到两人身前,和咒术师们商量起正事,“幕府如今格外厌恶基督教,尤其是岛原这个地方,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经文。”他淡淡地说道,“不过确实有个和基督教有关的人,我们得去见一见。”
然而,僧人们准备去见的,却并非当初在一揆众里充当内应的右卫门作。
他们去见了一个被关在庵庙里的女人。
五条隔着布条打量了一番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女尼夹在中间的老妇人,她双颊凹陷,满面病容,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身形和四肢都瘦弱不堪,好好穿在身上的衣衫都因此松垮得不像样子,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
“……是受了惊吓才这样的?”青年询问看护她的女尼,但对方只是叹气摇头。
老僧撇了一眼五条脸上的布条,知晓术师们总有种种奇异之处的他在赶路的时候就猜到,雪发的青年并不是盲人,而且应该和伯藏一样是位术师,因此也就没对五条擅自提问的行为多说什么。
“夫人,我等来此,乃是为超度正在岛原作祟的亡魂。所以不得不前来求助于您——可曾见到了四郎,前来这岛原城中?”
原来,这位老妇人便是一揆众的领袖,四郎的母亲。咒术师们也明白了老僧前来见她的理由,若是岛原的亡魂要生出什么诅咒来的话,再也没有谁比那位被叫做奇迹之子的少年更合适的对象了。
而听完老僧人的问话,女尼们的脸色立时就变得难看起来。
老妇人木然的神情在僧人的问话之后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开始小声叨念着什么,最后才慢吞吞地摇头,虽然她念得十分微弱,但两位术师还是听清了内容。
“我儿已化天鹅,前往主的天国。”
她反复地念诵着这句话,就像念诵神明传下的经文。
也逐渐听清了话语的女尼们苦涩地叹气,接着开始劝解她,“好啦好啦,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可别再说了……就不怕大名又派人来叫你踩踏十字架和圣像一整天给服苦役的教众们看吗?将军的使者可还没有走呢!”
知晓了老妇人的遭遇,别说老僧人面色不虞,连五条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仅仅因为对方信奉了不同的宗教,就如此磋磨一个老婆婆,也实在过于刻薄了。
“那些蠢货到底在想什么!是嫌岛原的怪物还不够多吗?”青年恼怒地说道。
老僧无可奈何地摇头,即便是身为延历寺僧正的他去劝说,大名多半也不会改变做法,幕府的颜面去年算是被一群拿着草叉和锄头的农人彻底踩在了烂草鞋底下。发动整整十二万多的大军,还用了困城之法才打败区区三万连一个武士都没有的一揆众,远在京城的贵人们肯定都在笑话武家的无能,将军会为此大发雷霆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为了抚平将军的怒气,大名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为难一个老婆婆又算什么呢?如今的岛原变成这般鬼魅横行的样子,难道不正是因为将军下令砍光三万一揆众的头的缘故吗?
没能从老妇人这儿问出端倪,一行人只好无奈地决定先回暂时歇脚的宿屋。
落在队伍后方的五条伸手扯住身旁诅咒师的衣袖,自见到那位老妇人开始,对方就始终保持着态度可疑的沉默。
“怎么了吗,悟?”黑衣僧人态度平和地询问,然而就是他那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面孔,才叫雪发的咒术师忍不住眉头微皱。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狐狸。”
“嗯?”诅咒师脸上是真实的困惑,“我需要说什么吗?”
“……比如说去干掉大名或者那个烦人的使者之类的。”
“但是我们说好了的吧?而且悟也不会让我去。”
“可恶,只有这次真想假装看不见啊。”
“悟,不要说些你根本做不出来的事情。”
“啧。”
“如果。”诅咒师从衣袖中伸出手,抓住了五条的手掌,“如果悟真的有那种念头,我现在就能叫那些让你厌烦的家伙人头落地,但悟这会儿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那些垃圾不值得你弄脏手指。”
指尖熟悉的温度让雪发的咒术师感到了些许安心,很好,这家伙没在闷着想些叫他头大的东西,“决定了。”五条说道。
“嗯?”
“反正暂时没事做,我们溜出城去找些诅咒揍一顿吧,不干掉点什么,总觉得心里的火气平息不下来。”
“……慈城怎么办?”
“随便丢个咒灵看着不就好了,那些僧人里也有术师的吧?又不是离开我们半步就会死掉。”
“就这么办吧。”
心情立刻好转很多的诅咒师,飞快地赞同了青年乱来的主意,他们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丢下延历寺的僧人们,跑去城外闲逛到了晚上才回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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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4: 六十二 无恶之城

在宿屋门口等着他们的老僧人脸上隐隐可见的怒气,莫名让夏油杰想起了以前时常在宿舍门口等着抓夜不归宿的他和五条的夜蛾,因此就算被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地看了半天,诅咒师也罕见地没说出些阴阳怪气的话语。
虽然恼怒伯藏和他的弟子完全不知会一声就擅自行动,但在身旁陪同的慈城惊讶的感叹,还是成功压下了老僧正的火气。
“好浓重的瘴气……伯藏法师是去外面超度怨灵了吗?”
咒灵操使无甚所谓地点点头。
“十里之内成气候的咒灵都扫清了,等下吃点东西再去夜巡。”
有大名居住的城池大多会布下结界,即便无法与笼罩京都的大结界相比,驱除普通的咒灵也足够了,更别提如今的岛原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术者,但城中的僧侣和术师们还是受到了袭击,且被袭击前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岛原城早就被术者们暗中翻了个遍,但仍旧无法找出那个诡异的袭击者。
咒术师会怀疑咒灵潜伏在城镇附近,用了某些巧妙的手法暗中侵入城池也很合理。
既然伯藏的举动事出有因,老僧正也不好责备他,只得无奈地说了一句,“法师大人下次有所行动之前,还是先告知我等才好。”
“真是抱歉,下次一定。”诅咒师满脸诚恳的歉疚笑意,不过五条完全能听出来,这家伙的言外之意根本就是‘下次还敢’。
搞事能力相比咒灵操使只高不低的青年露出了然的笑容,“我们不在的时候,城中可有什么变动?”
慈城摇摇头,“并没有,和白日里没太大差别……啊,说起夜巡,似乎其他术师们都有在做的样子,甚至分配了区域,我们是后来的,若今夜无事的话,要到明日才有空缺。”这算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照顾,能够先好好休息一晚,把长途跋涉的疲惫消去些许,再用万全的状态面对夜巡也是好事,延历寺的僧人们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五条嫌弃地挑起眉头,“那今天晚上得闲着了?头顶上的东西他们是看不见吗?这么悠闲。”
这话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由一位蒙眼的术者说出来就突然变得格外有嘲讽力度,即便是慈城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来掩饰尴尬的脸色,“赶路半个月,方才又去城外清扫咒灵,阿悟不累吗?”
“嗯?你说那些杂鱼?大部分都是吹口气就能干掉的货色啦,比起祓除,把方圆十里都转一遍还更累点。”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
听完这话,别说慈城,连老僧正的脸色都变得不对起来。
因为青年的话语若是单纯吹嘘,那就实在吹得有些过了,但若是属实,那他就是把满城的术者当成了连一堆杂鱼都干不掉的废物……总之怎么听都非常得罪人。至于青年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离谱实力,老僧正实在不太敢信,如果他真的那么强的话,为什么至今还是伯藏的弟子,哪怕被世人误会为黑衣法师的禁脔,依旧极少独自出行?
两位僧人忍不住看向黑衣法师,满脸写着‘快管管你这糟心弟子’。
没料到伯藏直接一拍手掌,“没被安排不是更好吗?也就是说今晚我们可以在城里随意闲逛,不会有人管我们。慈城,你不是想要超度那些怨灵吗?经文找得如何?没找到也无妨,圣经的话我以前因为好奇看过全本,还记得一些葬礼上的祷文,抄写的话可能来不及,在散步的时候念给你听如何?”
老僧正目瞪口呆,而慈城却喜出望外。
“不愧是伯藏法师,真是博学啊!我记性很好,您只管念就可以!”
看着他们俩的样子,雪发的咒术师心情愉快地嘲笑出声,果然还是杰最知晓他的心意。
眼看大势已去,横竖是拦不住这几个要搞事的家伙了,老僧正无可奈何地打算最后嘱咐几句,甚至打算叫随队的护卫僧拿出些护持的佛珠和咒符来,免得真遇上咒灵后两个术师打得兴起,一时忘记掉旁边的慈城。以他多年和术师们合作的经验,老僧正确信这是很可能发生的,而青年僧人完全不会咒术,武艺也稀疏平常,没有护卫的话,自保真的很成问题。
就在此时,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传来嘈杂的声响,不少大约是正在夜巡的巫女,僧人和神官都神色严肃地向着某个方向跑去。
宿屋里的几人对视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被袭击者是一位年迈的武士,不过除开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似乎累得脱力之外,拄着长刀充当拐杖的武士身上似乎并没有任何伤口。
“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止一个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是咒灵吗?您和他战斗了吗?”
但武士只是摇头。
他看上去沮丧极了,仿佛经历了某种极为重大的失败。
“我辈无能,我辈无能至极!我曾以为之前逃跑的人都是心智软弱之人,我错了,我辈与他们并无差别!实是颜面扫地……诸位安心罢,我并未受到什么袭击,会这样只是因为挥刀过度而已。”
“但您为什么要挥刀??”
武者发出苍凉的苦笑。
“自是受人所托,然而不过是这样简单的请求,我辈也无法达成,实在无能至极。城里并没有什么害人的咒灵,如今的岛原也不需要我辈之流的无能者……诸位,恕我辈现行告退吧。”
武士用颤抖的手脚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人,一步步离开,看他的方向,竟然是打算直接出城去。
“……可否询问,您是受何人所托吗?虽然只是个简单的要求,但在夜色里胡乱挥舞刀剑不止,很容易被夜巡的大家误会,但您却轻易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出声拦住他的,正是匆匆赶来的诅咒师。
老武士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过面前高大的黑衣法师,“是与你我一样,想要洁净这岛原之人,不过对方已然竭尽全力,剩余的些许小事,只好拜托我等罢了……”
“哦。”诅咒师了然的点点头,“所以,只要在岛原等着,我们迟早也会被拜托这样的小事,对吗?”
对方颓丧地点点头,“虽然我辈已然失败,但还是希望诸君武运昌盛,只要有一人能够成功,岛原恢复常态之日便指日可待。”
“那么,能够问问那些剩余的小事,到底是什么吗?”雪发的咒术师也凑了过来,摆出一脸好奇的样子。
老武士扫视了一圈周围殷切地期盼他开口的术者们,却只是苦笑着回答,“诸位不是都已经看见了吗?不过尽情挥刀罢了。”
“只是挥刀?”大部分术者们都露出无法相信的表情,不过也有些许人似乎想到了什么。
“正是。”老武士声含悲意,“不过,得是能在一夜之间斩尽众生之刀……我辈,老朽,实在是做不到啊……”以往总是很不服老的武士,这样叹息着,没再理会大伙的挽留,独自一人萧索地离去了。
事主坚持要走,没有合适的理由,众人也拦不住他。显然这就是袭击事件的古怪之处,明明没人受伤,但遭遇到事件的术者最后必定会自请离去,对缘由的讲述又含糊不清,不明白同道究竟遭遇了什么的咒术师们因此人人自危,即便之前从未出现过受伤的人,恐惧的情绪也还是在岛原城里弥漫开来。也许前面的人只是运气好呢?万一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必死的局面呢?这种猜测是很难抑制住的,术者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咒灵从何而生,所以对人类完全无害的咒灵,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
今晚的夜巡显然是持续不下去了,既困惑又忧心的术师们各自散去,和僧人们一起回到宿屋的诅咒师和五条对视了一眼,多年以来的默契让他们根本不必借助言语来商量。
老僧人觉得亲眼看到变故,足够让两位术师产生警惕,今夜他们应该不至于还要出门乱来,因此只是随意吩咐众人好好休息,便带着慈城回房间去了。
眼看着僧人们厢房里的烛火都灭了,回到房间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的诅咒师轻轻抬手,本该关得十分严实的窗框随即无声打开,而五条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两张提前裁剪好的纸人,把它们往房间里一丢,与他们二人极为相似的,几乎无法分辨真假的式神虚影出现在了房间里,咒灵操使的影子开始看书,而雪发咒术师的影子则直接躺进了棉被。
将一切布置得完美无缺的二人,无声无息地跳出了窗户,来到街道上。
然而,成功瞒天过海的两个咒术师心中的得意之情尚未散去,他们就在街道的转角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选。
衣衫穿得好好的慈城,带着些许腼腆之意看向两人,“伯藏法师,先前约好要将基督教的经文转述给小僧的约定,还作数吗?”
怎么说呢?不愧是被延历寺的大僧正们看重的家伙。
在这已然悄无人声,唯有风啸鸮鸣充斥着夜空,宛如鬼蜮的岛原城,仅有两位术师和一位年轻僧人的夜巡开始了。
慈城的眼睛虽然能看到诅咒,却无法做到夜视,因此诅咒师只得临时捉出一只能发出磷火光芒的咒灵来给他充作照明。
看着前方附着在木轮上,不断冒出火光并发出低沉笑声的老人头颅,僧人脸上没有半点畏惧或者嫌恶的颜色,他歪着头,澄澈的眼瞳中甚至有着些许稚童的好奇。
“法师大人的式神可真有趣啊,那是被叫做轮入道的妖怪吗?”
其实存着一点想要吓人的心思,结果失败了的诅咒师撇撇嘴。
“并非妖怪,这种一般被称作假想咒灵,有很强大的,如传说中的玉藻,也有这样稚弱到只能吓唬人点个灯的。”
“哦哦,原来如此,真有趣啊。”慈城如是感叹。
明白发生了何事的五条正在旁边用袖子掩住窃笑的嘴角,不过听到这个还是提点了僧人一句,“不少咒灵看上去很弱,但别轻易觉得它们有趣,终究是诅咒所化,毫无善意,你看到的是被狐狸捕捉的咒灵,所以显得格外无害,可若在野外遇到轮入道,就算吓不到你,它们也会用火来灼烧你的衣衫和行李,甚至在满是干草的荒原上放火,因为轻视它们而被烧死的倒霉术师可有不少呢。”
僧人很是受教地点点头,不再用好奇的眼神去注视那只咒灵了。
岛原毕竟是肥前唯一的城都,即便只是城下町也十分宽广,三人来来去去晃了快一个时辰,甚至还专门去之前老武士被发现的区域穿梭,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样下去到天亮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五条皱起眉头。
“……那也无妨,只要在僧正大人醒来之前回去就好了。”慈城倒是对今晚可能不会有收获这件事接受良好,袭击在一天之内只会发生一次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僧人们早就从其他术者那儿听说了。
“试试看分兵如何?”诅咒师突然这样提议到,“还记得吗?那位老先生是独自夜巡的。”
“也有两人同时遭遇袭击的记录……”五条这样说,但显然他有些动摇,“我是没所谓,慈城怎么办?”
“我把咒灵借给他防身,这样就算真的遭遇袭击,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知晓情况。”
“小僧有将佛珠和符咒带在身边,撑到伯藏法师和阿悟你们赶来绝无问题。”僧人态度从容地说道,“其实一开始也有想过以小僧为饵的念头,但僧正大人不允许。”
慈城的言下之意很明显,等明天僧正他们掺和进来,他再想用自己当诱饵就不可能了,肯定会有僧人严密保护他,不如干脆今晚试试。
恶意所化的咒灵大多相当狡猾,面对诸多术师的时候,它们在战斗中会主动袭击最为脆弱的那一个,因此僧人的建议相当有可行性,尤其在他并不知晓陪伴在身边的两位术者究竟是什么段位的时候。
两个特级一同出行,光是他们俩放出的咒力的压迫感就足够弱一点的咒灵直接逃走,那个袭击术者们的奇怪家伙因此产生警戒,不愿现身的可能性很大。
咒术师们对视了一眼。
既然作为诱饵的本人都同意了,身为护卫的他们还推辞个没完就很多余了。
诅咒师一挥手,从脚下的晦暗中召出一道身披诸多彩锦的身影,变换着色调的织物围绕着年轻的僧人,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咒灵虽然有着女子的背影,但躲藏在锦缎之中的真容却是个满脸皱纹,年迈体衰的老太婆,不过她的神色看上去很和蔼,还亲切地想要牵起慈城的手掌。
“啊,是织锦婆婆呢,她喜欢年轻人,会很努力保护你的。”五条只看了一眼就用打趣的眼神看向某个始终别别扭扭的诅咒师。
黑衣法师冷漠地摆出‘这是工作’的死板表情,一点不想理会他。
面对两个咒术师之间过于密切的氛围和各种眉来眼去,慈城只当做没看到,兀自垂目含笑,开始小声念诵伯藏法师转述给自己听的异教祷词,当然,其中部分进行了适当的更改,毕竟他并非基督教徒,不合适用教徒的方式来念。
念诵着异国经卷的音色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让本就显得格外鬼魅的城镇夜景越发可怖起来,但慈城只是一脸平静地前行,前行,就像所有的苦行僧一边念诵经文,一边跋山涉水那般,对面前所有无关己身的景象都视而不见。
直到垂落的目光中,映入了一对陌生的脚掌。
“……多么叫人怀念啊……”
缓缓抬起头来的慈城,看到了一张远比他自己都更为年轻的面孔,甚至不能把他成为青年,说对方还是一位少年也并不为过。
仍是满脸稚气的少年用惊喜的面孔看着他。
“在这岛原中,竟还能与一位愿意念诵主名的兄弟相遇,今夜真是个值得漫步的晚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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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5: 六十三 其名四郎

少年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或者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岛原人。虽然衣衫和平民无异,都是灰扑扑的简陋土布,容易磨损的地方还能看到补丁,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高高束在脑后,肌肤是经常劳作的人会有的浅麦色,手掌上也有茧子,可少年脸上看不到大部分贫苦人懒得理会的污渍和尘土,甚至指尖都是洁净的。
他很像是个家道中落的武士家的孩子,而这种还算有前途的人家,大多已经把家中的妻女幼儿都送离了如今的岛原,免得她们在这不祥的地方受到恶气侵蚀。
除开太过干净之外,少年另一个令人忍不住注意的,是他那双沉静有神的明亮眼睛。
慈城回想起自己来到岛原之后见到的许多本地人,他们的眼瞳要么满是死气,要么麻木不堪,那些污浊无光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时常会叫人怀疑他们是否还真的活着。
这样的一个少年,与如今的岛原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一个礼,“小僧并非基督教徒,擅自代为念诵经文,希望檀越不要怪罪。”
“嗯?你念的很好啊,我为什么要生气?”他微微笑起来,脸上还带了些活泼的好奇神色。
“因为檀越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吧?”对这些异教的信徒,慈城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之间不像僧人们互称法师,而是直接把同为教徒的人们当做没有血缘的家人,称呼彼此兄弟与姐妹。
“是的。”少年相当老实地承认,比起现存的许多不敢将自己的信仰说出口的,躲藏在民间和野外的教徒们,他诚实得近乎天真,“我信奉着天主,但不会因此责怪您念诵我主的福音,毕竟更多信奉我主的兄弟姐妹们,根本无法在岛原的土地上为已经死去的大家念诵经文,前往天国之前,能够再听一听熟悉的经文,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送行了,我只觉得十分感激。”
慈城轻轻叹了口气,“小僧也只是借着夜色的遮掩才敢这么做,虽然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小檀越千万莫在其他人面前承认自己是基督教徒,哪怕是其他的僧人面前也不行,万一禀报了官府,说不定就会把你抓去服苦役的。”
少年眨眨眼睛。
“但是,我主不让我们诉说谎言,更何况是关于信仰这样重要的东西。”
不撒谎倒是个很好的习惯。
年轻僧侣十分赞同地点头,“不打诳语是好事,但我们也可以不开口呀,师兄们经文念得糟糕,还硬要问我感想的时候,我都是做出微笑赞叹的样子糊弄过去的。”
至于他赞叹的到底是经文本身,还是念经的人,这种事情就不要那么计较了。
“哎呀,原来还有这种手法!”少年拍了拍手掌,和慈城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笑起来。
“小僧还要继续超度亡魂,夜色浓重,在外走动多有不妥,檀越还是快快回家休息吧。”年轻的僧人温和地说道,“不要令家人担忧啊。”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大家要是知道,我让一位愿意念诵我主经文来送别兄弟姐妹们的法师独自行走在深夜的街头上,肯定会埋怨我的,所以请务必让我陪同吧!等到启明星升起,天色稍稍明亮一些,我肯定就回去啦。”少年极为轻快地说道。
慈城稍稍咳嗽了几声,“小僧是有陪同……的。”仔细想想,咒灵好像不能算人,因此他只好将对方的存在含糊过去。
少年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啊?”他似乎并没有指责僧人才说过不打诳语,结果立刻就开始说胡话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等着慈城继续开口。
“唔,那并非凡人可见之物。”虽然说了实话,但僧人还是做好了被人用看骗子的眼光打量的准备,毕竟大部分人都无法看见诅咒。
但少年的回答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哦,原来那是您的东西啊!”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想要偷袭您的鬼魅,所以特地把它给关起来了……”
慈城这才意识到,原本在前面引路的火轮已然消失了很久,而他因为过分专注和面前的少年交谈,完全忘记了那只咒灵的存在。
这是位术者吗?
年轻的僧侣只思考了片刻。
“小檀越可否行个方便,将那只轮入道还给小僧呢?因为它并非小僧的式神,乃是友人为了照顾我在夜间行走而借给小僧的。”
“既然它不是要伤害法师的鬼魅,我抓着它也没用嘛。”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做出了一个松手的动作,车轮滚动的声响再度回到了街道上,那只轮入道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捕捉了,哪怕被释放了的现在,也就是一脸困惑地滚到慈城身边,仿佛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跑过头的样子,对僧人旁边的少年视而不见,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戒的动作,就像他压根不存在一样。
僧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可以和轮入道一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但那样的话,今夜的夜巡就毫无意义了。
“……檀越,请原谅小僧的唐突……您是否,正是潜藏于岛原,袭击了众多术师的咒灵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佛珠和符咒扣在掌心,做好了面前的少年会勃然大怒的准备,就算立时死去,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通知正在城中别处的两位术者。
“啊,如今的我确实是咒灵之身没错,但并没有潜藏啦。”少年却只是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只是很难出来见人而已。”
“很难……出来见人?”慈城有些茫然地叨念这句话语,“难道还有人能胁迫与您吗?”胁迫一个咒灵?总不能是什么包藏祸心的术者设下的陷阱吧,能让举国上下的术师们都无法看破,僧人觉得大约只有当年的道满法师复生才能做到。
“没有胁迫。”少年苦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伤人而已,如果只是和一两个人,比如法师您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那还好些,但要是去往生人更多的地方,或者他们对我带有强烈敌意的话,就很难控制得住了。”
世上不存在无害的诅咒。
僧人想起出发前雪发的咒术师这样告诫自己。
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轻声叨念一个名字,“天草四郎时贞。”随随便便称呼全名其实是件相当失礼的事情,但慈城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超度怨灵,而不是灭杀它,那么知晓真名便会成为必要的条件之一。
少年既不发怒,也没有吃惊,态度甚至称得上平和,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对着僧人点了点头,“没有别的那些,母亲一直只叫我四郎,也请法师就这样称呼我吧。”
“那么,四郎。”慈城睁开眼睛看向他,“你知晓我们是为何前来岛原的吗?”
“嗯,知道。”少年回答,“诸君都是为了超度我……不,我们而来的吧。”
“你当然也知晓,自己已经死去了的事情。”
“是的。”
“为何还要眷恋人世呢?是有什么遗愿未能达成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僧人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怎么可能没有遗愿呢?四郎身死的时候,甚至比他都要小上几岁,而少年又是这么的优秀,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却就此埋骨荒野,尸首分离。
但站在那儿的四郎看上去似乎一点不悲伤,甚至还带和些许欣慰的笑意。
“你为什么笑?”
“若是让法师觉得冒犯的话,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真的只是很高兴而已,死去之后,除开母亲和教中的兄弟姐妹之外,竟还能有法师这样的人来到我的面前,询问我的遗愿,这是多么值得我感到欣喜的事情啊。”
慈城不由得又想起了四郎的一生,以十六岁的稚龄,被数万教徒推举为领袖,带领着只有木棍和草叉的农人们掀起一揆起义,一度击败了来自幕府的军队,最后面临十二万的围城大军,粮草用尽而宣告失败,在战乱中被杀身亡。
听起来多么波澜壮阔,又多么的残酷。
让本该在屋舍里安详地阅读书卷的孩童手持冰冷沉重的刀剑,与整个世界为敌,那种绝望的味道,仅仅想象一下都足够让人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口舌生刺,肚腹绞痛。
“……在此之前被你所袭击的术者们,难道谁也不曾这样询问于你吗?”即便胸中哀伤不已,但慈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作为延历寺的僧人,他前来岛原,乃是为了退治怨灵。
“啊,确实有不少术师都这样询问我了。”少年点点头,“但这不会减少我每次见到诸位的时候,所感到的喜悦之情。”
所以,他才没有伤害任何人吗?僧人叹息着想到。
“那么,你始终徘徊在岛原,不愿往生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其他术者的,但我未必会与他们一样。”
然而四郎却只是摇摇头。
“果然,就是因为我过于无能的缘故,才让大家都产生了误会……”少年苦笑起来,“我并没有不想往生的意思。”
“什么??”
“事实上,我很希望大家能将我祓除,每夜来到城中,寻找术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四郎这样说道。
慈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既是如此,又为何……”
“唉,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法师面前露出这幅失礼的姿态啊。”少年苦笑起来,“但如果不给您看的话,您一定无法相信的吧,我始终徘徊在这岛原中的理由。”
四郎之前始终站在距离僧人好几步外的地方,一直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慈城之所以没对他产生戒心,也正是因为少年虽然和他说话,却一直守礼地站在远处的缘故,但此刻,少年终于迈出那片晦暗不明的夜色,将自己暴露在轮入道发出的微薄磷光之下。
原本被夜色掩盖的,一时没有注意的东西,清晰地展现出来了。
四郎脚下的影子并非原本的泥土,而变成了某种漆黑粘稠,仿佛沼泥一般的存在,无数苍白的面孔从其中浮起又沉没,它们脸上都是怨恨的表情,空空如也的眼眶里流出黑红色的血泪,诸多皮开肉绽的青白手掌从那其中伸出,牢牢抓握着少年纤细的脚腕,慈城甚至能看到有不少面孔直接凑到四郎脚边,去啃咬他的皮肉。
同样漆黑的血液从四郎脚上的伤口中流淌出来,随即又迅速愈合。
因为少年从暗处走了出来,僧侣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道潜藏在夜色里的阴影,它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大小,而是像蛇一般从四郎身后扩散开去,远远地没入了无数巷道和屋舍的影子里,一眼望去,慈城竟然无法寻找到那道影子的边际。
仿佛整个岛原城,正坐落在那道巨大无比的黑影之上。
“这,这是……”
即便早有准备,慈城也忍不住感到畏惧地咽了口口水。
四郎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十分苦涩的笑容,“是我……或者说,我们。”
虽然没有更为详细的叙说,但年轻的僧人还是在刹那间理解了他的话语,这些正岛原之乱中,那被尽数枭首的数万基督教徒化身的怨灵正体。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要阻止化为咒灵,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兄弟和姐妹们别去伤害生者而已。”四郎悲伤地说道,“毕竟那是天主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当初他们为了能够活下去才拼死发动一揆,结果却没能预料到将军的怒火而全数殒命,这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希望那样的大家,连去往天国的资格都一并失去。”
“当时刚从死亡的狂乱中清醒的我意志还不够坚定,仅仅因为无法向同胞举起刀剑,所以便选择了将大家暂时封印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优柔寡断的做法。”
“等我意识到不妥的时候,由于凝聚了足够多的咒灵,从我身体里散发出的负面气息不断从原城的尸坑中将无数新的同胞唤醒,原本他们生前的怨气还不至于生出灵来,结果却由于我的缘故,反倒变成了那样。数量太多了……凭借我的能力,想要一一斩杀根本来不及,而要是不阻止的话,整个岛原恐怕会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所以只好以己身作为基盘,将大家尽数封锁在内,但即便是我,要抑制数万咒灵对生者的怨恨也极为艰难,白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出现在生人众多的地方,就怕一个注意不到,被关在影子里的咒灵们会随手把碰到的任何活物拖进来撕碎。”
从咒灵们甚至会啃食他当做发泄来看,作为主体的四郎对它们的控制力,不让它们轻易离开身体和影子的程度多半就是极限了。
难怪少年压根不敢去见更多的术者,除开被他注视的那一个之外,其他人万一把他当做敌人而悄悄靠近背后的话,多半瞬间就要殒命,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天草再怎么释放善意,也没有任何人会愿意聆听他的言语。
慈城沉痛地看着四郎。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获得解脱呢?”
不知为何,少年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要看轻法师的意思……但您多半是做不到的。”
“……咦?”
四郎叹了口气,“虽然我已经尽可能选择高强的武者了,可是连今夜那位颇富盛名的武士大人也同样做不到……”
“因为我不会反抗的缘故,所以将我退治的方式其实十分简单。”少年这样说道,“只要在太阳升起之前,给予我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死亡即可。”
僧人终于想起那名老武士离开之前,无可奈何地吐露出来的话语。
斩尽众生的刀刃。
竟然是完全字面意义上的斩尽,只不过那个数字极为惊人罢了。
慈城想要说些什么,但开口之时才察觉喉咙已经非常干涩,嗓音变得黯哑又低微,“……为何,非得是日升之前呢?”
少年用一种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他。
“生前的我啊,虽然一直被大家叫做天童,救世主什么的,但我非常的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甚至都不是一个术者,武艺稀松平常,书也读得一般。”
“虽然我成功带领大家打败了幕府的军队,但那是因为敌将过于轻敌,而大家又极为信任我,愿意听从我这个从未上过战场之人的指挥,在对敌的时候也英勇无畏,不惧伤痛地作战的缘故。”
“只要足够齐心协力,那就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并非什么神赐,天主不喜欢斗争和杀戮,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那么做,勉强还能得到原谅,但主绝不会赞许这种事,更别说给予奇迹。”
“然而这样的我,在死后,却因为大家对我怀抱的种种期望,反倒拥有了原本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奇迹’……正如天主对他心爱的孩子所做的那样,若是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身上的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没有尽数死去的话,那么,原本在夜晚得到了短暂安宁的大家,又会尽数复活,回到我身所化的牢笼之中。”
“可,可是,别说一人了……岛原一揆众的枭首之刑,当时可是在原城边上砍了足足两个日升日落,且有上千的士兵来充当刽子手啊!”慈城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凄厉。
“所以我才只能求助于术者们,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也许拥有许多秘法的术师们可以做到也说不定……”
“于是你就,一直留在这城中,等着谁来祓除你吗?”
这就是天草四郎无法离去的理由,再没有比如今术者们不断云集的岛原城更合适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考虑到那里的居民人数和城外的大结界,还真是不如留在岛原算了。
“是的。”四郎笑着回答,“就只是为了这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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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6: 六十四 无法可救,是为五阴炽盛

无论年轻的僧侣是否接受,用先前发生的一切来印证的话,四郎所说的应当就是袭击事件的真相——其他术者不愿多说,很可能是害怕太多根本没有实力的术师出于善意去搜寻少年,他们能否成功先不提,可要是惊动了天草体内的怨灵,闹起暴动来,搞不好整个岛原都要变成死地。
这种由于好意而造成了灾难的事故,在咒术界中并不罕见。普通的年轻人冒失一下,最多害死自己,或者再搭上来救自己的朋友,但咒术师要是敢在特级咒灵的问题上冒失,死的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的人,与其让咒灵失控,还不如就先让名为四郎的少年暂且封印着它们,就算四郎失败了,会陷落的也只是岛原城。
那些失败退走的术师们之后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在出发前来岛原城之前,慈城已经从大僧正那儿听说,阴阳寮和很多大寺都已经派遣人手,开始在肥前国中布置巨大的结界,万一岛原的事态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起码也要将失控的咒灵限制在岛原之内。
慈城悲伤地看着四郎。
“……咒灵之身,也是会觉得疼痛的吧……”
少年从容地点点头,“是的,并不好受,毕竟是致命伤嘛。今夜的老爷爷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真的很厉害呢,被砍下头颅的瞬间,在我感觉到疼痛之前,脑袋竟然已经掉下去了。”他这样笑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下一位也能这么厉害啊。”
僧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虽然你说你拥有着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但那其实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那些被你封印的咒灵的数量吧?”
“啊,确实如此。”要查出当日的亡者有多少其实不难,四郎也从没有过要掩饰的打算。
“既然你领受了它们的生命,代替它们面对术者的祓除,那么将致命伤的痛苦和死亡的体验转移到那些咒灵身上也是可以的吧?”
如果一人一次的话,那么起码承受起来会更容易些,也更为公平。
慈城这样想着。
然而四郎却第一次地摇头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并不是很好忍耐的东西,放到大家身上的话,我很担心会叫它们更容易失控,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既有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影响,也有我领受了大部分的苦痛,只将死后的安宁感给予它们的缘故。”
“在士兵们之前,第一个领受死亡,是败军之将的职责吧?”少年十分平和地说道,“而且,我也稍稍有些私心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那么多原本不会变成怨灵的同胞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作为道歉来说,不算很像样吧?”
僧人不忍地转过脸去,为了转移话题而问起别的事情,“在脱力之前,老爷子砍了多少次?”
四郎稍稍沉吟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数得很仔细,因为从中间开始意识渐渐模糊了,但大概有两万多次。如果老爷爷再年轻一些,体力更充沛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日出之前将我彻底杀死。”
所以,在少年笑着和自己搭话之前,他刚刚承受了足足两万多次的枭首之刑,就算老武士的刀锋真的锐利到让人几乎来不及觉得疼痛,但濒死的感触是不可能的被抹消的。
年轻的僧侣无法想象,名为四郎的少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想要超度他的术者们目光悲悯,心怀怜惜地对自己举起刀锋,又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绝望地意识到即便忍痛做出了觉悟,他们拥有的力量却根本不足以挽救四郎,最终不得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少年一定是平静地原谅了他们,也同时笑着安慰了他们。
【我不会离开,会一直停留在岛原,等待着能将我祓除的术者到来。】
他肯定这样说了吧。
所以术者们源源不绝地前来岛原城。
“…………就没有,觉得怨恨过吗?”当慈城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句对所有咒灵而言都算是禁句的话语说出了口。
四郎轻轻抓了抓头发,有些无奈地看着僧人。
“怎么说呢,一开始确实是有过的。”少年的脸上还能看到些许羞愧的颜色,“毕竟诅咒只会从怨念和憎恶中诞生嘛……”
他既然以咒灵之身苏醒,自然也曾被地狱业火般的怨憎包裹,如同羊水怀抱着胎儿那般。
“我曾无比怨恨过,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大家,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被允许,播种田地的农民被饿死,夜夜纺织布料到吐血的女子衣不蔽体,只因为大名觉得旧城不够便利,想要造出更漂亮,更华丽的新城……我曾想要闯入那座天守阁,去询问他,民众的白骨所铸造的城池,是否合他的心意。”
但显然,四郎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又放弃了?”
“因为,就算我这么做了,甚至杀了他,乃至于跑去京都杀死将军,曾经的大家也无法再复活,仇恨除开带来新的破坏和死亡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亡者不应当干涉生者,所以我决定舍弃这浅薄的怨恨,当然,不是说我原谅他们,只是不再怨恨了而已。”少年这样说道,“现在,我只希望岛原之战中不幸死去的教众们能够得救,之前试图掀起一揆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怀抱着这个念头,所以才对大家说让我来做首领的。”
“等等,什么?不是那些教众主动推举你才……”听到这里,慈城终于忍不住失声开口。
“啊,因为最初并没觉得一揆会成功啊。”四郎苦笑起来,“以往历书上记载的一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首领肯定都是要死的,但跟随者大部分都会获得赦免,还会为了安抚民众而责罚大名吧?所以我跟大家约好,最后只要说主犯是我就可以了,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那样的话,只要他一人死去,就能够挽救整个肥前国在大名暴政下快活不下去民众。
然而,正因为少年过于优秀的领导,农人们宛如奇迹般战胜了军队,一场普通的一揆最终演变成前所未有的大会战,不得不数度迎来败仗的将军也第一次下达了将所有参与者全数枭首的命令。
明明是竭尽所能的做到了最好,却偏偏招致了最糟糕的结果,这样的命运,别说什么被神宠爱,不如说是被神诅咒了更为合适。
“生前因为过于无能而没做到的事情,死后总得想想办法吧?”
遭受了这一切的少年,如今却仍是笑着说道。
【我想要让大家得救。】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那么拼命地去做的。
“你说得对,四郎。”慈城哽咽着说道,“我确实不是能够拯救你的人……”就算擅长武艺,僧人也做不到对这样一位真正的圣人举起刀来,那等同于要求他举起刀去杀死含笑护持众生的佛陀。
这样的自己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啊。
年轻的僧人哀恸不已地落下眼泪,羞愧地掩面哭泣起来。
“唉唉,就算做不到,也不用哭吧……我很不擅长安慰人的,非常不擅长!”四郎几乎可以算是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慰慈城,还在袖子里乱摸半晌,最后才想起来一个咒灵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擦汗的巾帕,只好把衣袖借给对方,胡乱地在僧人面孔上擦拭。
“虽然我做不到,”慈城这样说着,“但与我同行的两位术师都十分的厉害,若是你愿意,我便叫他们来见你……肯定有人能够将你祓除,让你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的。”为了照顾少年的信仰,僧人甚至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佛国乐土。
而四郎微笑着看向他。
“对大家能够前往天国这件事,我从不怀疑哦?因为这次也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有这么多的术者们,都为了帮助我们而努力着,所以一定可以的。”
“我会和那两位术师见面的,你就别再哭了吧。”
在哽咽着努力收敛眼泪的时候,僧人注意到了少年的说辞存在瑕疵。
说着一定会前往天国的人里,他似乎从未提到过自己。
“……到时候,你也会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吧?”慈城忍不住出声追问。
“啊……”刚刚学会的小把戏立刻就被拆穿的四郎,在年轻僧人仍然满是泪光的眼瞳面前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嗯,怎么说呢,我毕竟是真正的怨灵啊,还是与大家那种单纯的死后狂乱不同,在彻底清醒过来后,仍然怨恨着一切的哦?就算最后想明白了,放弃了怨恨,但天国之门已经不会再为我开启。”
“不过那样也没有关系,只要大家能够得救的话,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四郎脸上的微笑那么地真诚平和,没有半点阴霾,几乎叫人意识不到他是所谓的诅咒。
为什么,世界唯独对这个人如此残酷呢?
“为何,为何是你要承受这一切啊?”年轻的僧人疲惫至极的蹲下身,埋着脑袋再度咽呜起来。
少年无可奈何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徒劳地试图安慰对方。
“唔,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天主给予我的考验吧?”
“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神!”
“啊哈哈哈,但天主本来就从不和我们讲道理呀?”四郎这样说道,“祂就像天上的星辰,远远地停留在那里,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让我们能够从这沙漠般无边孤寂的地狱世间找到出路,终达乐园。”
“无数的经卷也好,诸多的福音也好,全是圣子圣徒们留下的教诲罢了,并没有哪一句话真的出自天主之口。”
“那些都是圣人们在指引下找到了道路的证明,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道路,虽然可能过于崎岖,也并不合适迎来后继者,但这依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呀?”
就在四郎想尽办法劝慰低泣不已的僧人的时候,两人脚边散发着磷光的木车轮突然咕噜噜地向着街道另一头滚去。
不由得抬头去看的少年,见到了从漆黑的夜色里踏步而来的一位高大法师。
若非对方那张足够苍白的面孔,四郎一时间都难以寻找到他,少年甚至产生了对方并非术师,而是另一个从无间中归来的亡魂的错觉。
啊,并非错觉。
四郎睁大了眼睛,缓缓站起身,下意识地去迎接对方。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安抚慈城的事情。
“今夜究竟是什么日子?这是何等的,何等的奇遇啊……”
“我以为咒灵一般喜欢杀人才对,怎么现在换成把人弄哭了?”诅咒师一步步走进,挑着眉头用有些嫌弃的目光看着蜷缩在道路边缘的年轻僧人,“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就欺负小和尚吗?”
感慨到半路,不得不停下的四郎很是无奈地看着他。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啊,只是和他聊天说话而已。”
“不用解释,式神听到了的,我也能听到。”他伸手抓住了向自己滚来的轮入道,这只咒灵陪伴了慈城全程,夏油杰自然也早就知晓了全部的内情,特地派出咒灵,不管是保护还是照明都是顺带的,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你只是渴求着死亡吗?”咒灵操使如此询问。
“应该说,我希望大家能够得到解脱,不再沉浸在狂乱和怨恨里,平静地前往天国。”少年这样回答,“若是您的话,应该是能够做到的吧?”
“我确实能解决你的困境,但并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诅咒师这般说道,“杀死你四万多次对我而言同样相当困难,但若只是把‘你’吃掉的话,倒没有任何问题,尤其在你并不打算反抗的情况下。”
少年看着黑衣法师那只收纳了式神咒灵的手掌,“成为式神这个结果,也是能够接受的。”
“不得解脱也可以吗?”
“因为,您会让原本只能伤人的诅咒去做救人的事情吧?虽然一时间无法前往天国,但能为世上的人们再做些什么的话,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的。”
“总比留下尸山血海之类的东西,要更有意义一些。”
“……意义吗?也许是那样吧。”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然后向着少年伸出了手掌。
但四郎并没有立刻成为诅咒师掌中的魂玉,毫无变化的他同样伸出手,握住了诅咒师的指尖。
“这是什么意思?”夏油杰皱起眉头,冷淡地看着他,并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
“嗯,怎么说呢……大概类似于本能吧。”少年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想要拯救他人的念头,就是那样的存在。”
“虽然你并没有求救,也并不是为了回应我的呼唤回到这世上来的,但是,同胞啊……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我原以为不可能在世上遇到另一个,像我一样愚笨的人,明明有着那么多的道路,偏偏选择了最为崎岖难行,根本无法见到希望的那一条。”
“人们一定都觉得我们无法理喻吧?但那是没有办法事情,因为我们的才能太过浅薄,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道路,所以只能在那条崎岖之路上艰难前行。”
“因为除了坚持前行之外,我们再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四郎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真诚明朗,但与他相对的诅咒师的面孔,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阴郁暗沉。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杀意从他身上渐渐满溢出来。
“但如果你一定要在被吞食之前先死上几次才高兴的话,我也可以那么做。”
一开始还在旁边平静地看着,期待少年能够得到解脱的僧人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情况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何四郎那平静的,如智者箴言般的话语突然激怒了伯藏法师,慈城虽然想要劝解他们,却被不知何时簇拥出来的,属于黑衣法师的式神驱赶到了根本无法靠近的远处。
凡人的无力从来没让慈城这般痛恨过,不过他的脑袋总算还没有停摆,立刻想起了尚未赶到的另一位术者。
匆匆远去的年轻僧人没能得到四郎和夏油杰哪怕半个眼神。
“同胞啊……与我一样,曾发下拯救世人这等愚蠢宏愿的同胞呀……”哪怕之前讲述自己一生残酷经历的时候,都始终能露出笑容的少年,此刻却以悲切地表情望着诅咒师,“即便没能做到,即便知晓了自己的无力,即便不得不放弃这个愿望……那也绝不是错误的。”
“想要拯救他人,绝不是件错误的事情。”
“所以,不要再苛责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非难无罪之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明明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哪里无罪了?无知与痴愚难道不正是他们最大的罪过吗?”
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但四郎的表情看上似乎更加悲伤。
“放弃了最初的愿望,只拯救高洁之人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我们的力量就是如此渺小,我也曾以为自己就算救不到整个肥前国,起码也能让教众们得到生路……”
少年沉痛地闭上眼睛。
“一个也没能拯救的痛楚,我是知道的,同胞啊,对我们而言,那绝对是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耐的事情。”
“但是,不要放弃。”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少年还想要说什么。
他的言语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因为他确实地做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诅咒师身上的杀意早就褪去,他怔怔地看着四郎,甚至回应般地抬起手来。
但就在他的指尖触及四郎之前,熟悉的修长手指遮盖在咒灵操使的眼帘上,青衣雪发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如鬼魅般浮现出来,仿佛护卫般地,用衣袖牢牢地挡住了夏油杰的眼睛,乃至面孔。
“你在看什么,杰?”五条冰冷地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镜子吗?”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哈哈镜了吧?”
好不容易搬来救兵的慈城本想靠在旁边的屋舍外墙上休息一会儿,但映入眼角中的事态发展,却和自己预料的截然不同。
“等,等等,阿悟,四郎并不是邪恶的咒灵!不要对真正的圣人失礼呀!”
雪发的咒术师转过头来,蒙眼的布条从青年的面孔上滑落,宛如清澈天空般的双瞳灼灼生辉,几乎照亮了这片晦暗的夜色,那光辉甚至都让慈城茫然了片刻,一时间遗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圣人?都跟你说过,根本不存在无害的诅咒了。”他冷漠地说道。
“啊,我也觉得法师大人说得太过了,我只是个想要让同伴们升天的咒灵而已。”四郎毫不在意地回答。
“他刚才说了什么鬼话,导致让你们都觉得很对来着?”五条冷笑了一声,“拯救世人吗?这确实听上去很不错……那么,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救济呢?圣人小子。”
“如果可以的话,”四郎微笑起来,“我希望世间再没有饥饿,病痛,死亡与争夺,人们能从所有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幸福平和的生活,就像回归到最初的乐园那样。”
“其实咒灵的状态就很接近了,因为既不会饿,也不会生病,也没有衰老,又很难死掉,可惜从负面中诞生的我们大多毫无灵智,只会凭借本能破坏与行恶,若是能够保持清醒,又不产生恶意的话,那就是完美的救济了吧。”
五条漠然地看着他。
“世界就是因为‘不完美’才会持续运转下去的,为了将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补足而不断前行,你所说的‘完美的救济’,只会让世界彻底停转,因为根本没有再行动的必要了。就像神明不会给予奇迹,代替人类去做所有的事情一样,那样的话,人存在着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呢?毕竟每一件事,理论上神都能做到完美。”
“但就算因此导致世界停转,你也不会放弃那个‘完美’的救济吧?”
“是的。”四郎诚实的点头,毕竟他是不会撒谎的,真正的教徒,“哪怕会令世界的运转提前抵达尽头,若是能做到救济全部的人类的话,我仍然还是会去做。”
“哪怕生命只余下最后的一秒,能够在乐园之中幸福的沉睡,也是有意义的死亡。”
有如圣人化身般的少年咒灵,毫不犹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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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7: 六十五 非人

原本还想要制止的五条的慈城,听完四郎的回答之后,那拼命伸出的手掌被冻结在了原地,仍残留着泪水和哀恸之色的面容甚至震惊到一片空白。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用已经变得空茫的眼神注视正面对着咒术师们,依旧满脸坚毅之色的少年咒灵。四郎依旧是那副明朗亲和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愿意相信他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信赖,而他也从未背弃过这些信赖。
直到少年方才将自己的本心彻底吐露为止。
“听到了吗?慈城。”雪发的咒术师毫不意外地说道,“诅咒就是诅咒,不要再搞错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也没再去留意年轻僧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的样子,因为方才一直保持了静默的诅咒师,终于有了动作,将他的手掌覆盖上面孔上的,属于五条的手背。
“……已经可以了,悟。”黑衣的法师轻声说道,“放开吧。”
诅咒师恢复了平静的面孔从青色的衣袖下抬起,转头看着青年的眼神近乎安详,“无论如何,还是先将他祓除吧。”
“你不会以为,我能同意让你吃这玩意吧?”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他不仅没有松手,甚至还把衣袖罩得更严实了一点。
“不吃也可以,形式并不重要。”四郎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人,照理说基督教应该对同性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十分排斥,但少年却以宽容到无甚所谓的态度接受了咒术师们之间的亲昵氛围,似乎也不太介意五条针对自己的鲜明敌意,“祓除的方式,只要有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是吗?那你肯定也不介意换人了?”青年的回应十分冷淡,虽然带着些轻飘飘的语气,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浓厚的不善之意,“要说在太阳升起前杀死所有聒噪的鸟类这种事情,不巧我刚好是个能够办到的人,就是方式有些粗暴,会非常疼痛哦?”
“哈哈哈哈,对我说这个真的合适吗?”对五条故意把充斥着杀意的威胁歪曲成轻佻话语的行为,四郎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一脸正色地点下头,“即便那样也可以,不过忍受些许痛楚就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已经是十分便利的结果了呢。”
“说实话,你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方就在这里。”五条一脸受不了地露出了近乎嫌弃的表情。
“嗯?”
“不管是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你并不是死后被扭曲成那样,而是一开始就‘已经’那样了吧?”
“真不可思,是那双眼睛的缘故吗?”四郎惊叹地看着青年,“一般都会以为,是因为变成咒灵的缘故,我才会具备那样的执念……”
“说什么胡话,所有的诅咒都是因为执念才诞生的。”五条撇撇嘴,“为什么总喜欢把因果搞反,凭你那个疯狂的脑子,就算没有经历岛原之乱,也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地狱,然后踏入其中吧?要是活下来了,就前往另外一个,直到身亡为止。”
“正因为一直没有放弃那个愿望,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你始终都会以诅咒的姿态诞生在世上,不过是时间和地点有所差别罢了。”
“无论踏上多少条不同的道路,最终都将归于唯一的终点。”
“嗯,确实如你所说。”少年平和地赞同,“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啊?”
五条的表情看上去更加牙疼。
“算了,喜欢在无望的地狱里发疯也是你的自由。”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但别再试图靠近杰,因为我不允许。”
四郎用近乎打趣的目光看向诅咒师。
“哎呀,同胞啊,你有一位很强势的挚友呢。”
他似乎还想笑着说点什么,而诅咒师也开始拉扯青年的衣袖,示意自己想要回露脸开口的权力,但这些都被刹那间出现在半空中的无色旋涡打断了。
污浊的黑红血液从少年残缺了大半的身躯中喷涌而出,腥甜浓厚到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血气将夜风中的海盐咸味彻底淹没。
这无疑是极为凄惨的景象,始终保持着祥和平静的四郎的面孔,第一次因为痛楚而扭曲。
然而圣人受难的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 从少年的脚底,仿佛失去了重量那般不可思议地升腾而起的漆黑泥沼,飞舞着,缠绕着,如水流一般,如清风一般,在眨眼间将他残躯的身体重新修补完全,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长度,四郎便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浑然无事的样子。
慈城从未见五条用过刀剑,他一直以为青年师承黑衣法师,是擅长拳脚的术者,万万没有想到貌若天人的雪发咒术师,术式竟如此凶暴可怖。
叫人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起来,他和四郎,到底谁才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确实,”少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非常的,疼痛。”但他看向青年的眼瞳里并没有半点畏惧的颜色,“以目光发动的术式啊………所以,你确实能够办到呢。”
一夜之间眨眼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显然要比挥刀要容易得多了。
五条并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他用了另外的方式来回答。
涡流再度浮现于半空。
也许是为了不给试图祓除自己的咒术师增加心理负担,四郎从未发出任何能被称之为惨叫的声音,哪怕是承受巨大痛苦的此刻也一样,但面前一次次碎裂又愈合的年幼身躯,地面上渐渐堆积的碎肉,开始漫过脚掌的血液,这一切都让慈城无法忍耐地紧紧闭起眼睛,甚至转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他从不知晓,那个总是轻佻欢笑的美貌青年,内里的本质竟是如此坚硬与冷酷。在转过头去之前,年轻的僧人从眼角的余光里,窥看到了五条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年反复被撕裂的景象。
即便明白那份注视是发动术式的必要之物,即便知晓青年就算讨厌对方,也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一直精准地将攻击落在身躯最为致命的地方,不是脖颈便是心脏,或者干脆枭首。就算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也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经历那等重伤的少年即刻就会死去,可能比老武士的斩首都要快一些。
然而慈城依旧对雪发青年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甚至到了牙关打颤的程度。
那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青年面色平静地漂浮在那儿,眼帘垂落的姿态就像是最好的雕刻师所打造的天人像般优美,甚至能叫人感受到一股悲悯的意味,但他的所行所为,却是正在造就一个小小的地狱。
而唯一的受难者,正是名为四郎的少年。
不知何时,雪发的咒术师笼罩在黑衣法师身上的衣袖落下了,让他露出了同样神色淡然的面孔,少年一次次死亡的景象,也映入到法师暮色般的眼瞳里。
慈城以为身为钻研佛法之人,伯藏法师多少会露出不忍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
黑衣法师静静地望着在面前一次次艰难地站起,随即又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少年,目光虚无而遥远,他像是在看着四郎,又像是在看着时间彼方的,别的什么人。
那双时常沉郁静默的眼瞳没有一丝波动,甚至带着些厌倦与腻烦,仿佛早已经见过了这样的景色千万遍,然而怎么可能有侍奉佛祖的人,能无数次看着他人凄惨的死亡而毫不动容?
而领受这一切的四郎,初逢时如真正的圣人一般的四郎,又在后来吐出妖魔才会说出的狂言的少年,已经在两位术者的目光下,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次死亡的少年。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甚至还在青年眨眼的瞬间,冲着他们比划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来。
这不对。慈城想,这不正常,非常明显,已经不正常过头了,不管是名为四郎的咒灵也好,或者是守护在他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也好,都太过异常了。
年轻的僧人艰难地挪动僵硬的四肢,一点点让身体远离这个已然不属于常世的地方。
一开始是挪动,然后换做了手脚并用的攀爬,最后终于成功站了起来,无比狼狈地,带着惊骇万分的恐惧面孔从那里逃走了。
因为要是继续停留下去的话,他一定会发疯的。
毕竟还承担着护卫的职责,因此慈城逃走的时候,五条还是下意识地转动了眼珠,由于视线移开的缘故,撕裂万物的涡流没有继续出现,以为他也疲倦了的四郎正要说点什么,但下一秒少年的头颅还是掉了下去。
咒灵操使平静地放下挥起的手掌,咒灵形成的利刃从他的手掌中伸延出去,刀锋辉光流转的模样,一点不输给那些传世名刀。
四郎安心地闭起眼睛,甚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天色渐渐发亮,在诅咒师和咒术师合力的情况下,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的死亡,第一次成功地接近了全数的圆满。
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被斩落头颅的少年终于得以迎来解脱的终末。
再没有漆黑的泥沼从脚底升起,也再不必继续艰难地站起。
缓缓落下的瘦弱身躯被金红的日光照耀着,宛如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获得了涅槃一般,唯有与身体分离的,远远飞去的头颅,在半空中开了口。
“啊啊,终于,终于能将大家送别去往天国!感激至极,感激至极!术者啊……就当做是感谢的临别赠言吧……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有如今日此时。
辛苦整夜的五条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份根本不想要的临别赠言,简直就想倒带回去好把最后一次从砍头换成捏碎脑袋。
“什么王八蛋圣人啊!!!!!往生之前就不能好好秉持沉默的美德吗!!!!”他怒火冲天地看向身旁为少年的赠语而陷入怔然的诅咒师,“还有你也是!现在,立刻,马上,把那些跟霉菌没两样的鬼话统统给我从脑袋里删除!!”
咒灵操使无奈地苦笑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他这样说道,“虽然穿着袈裟,但悟很清楚吧?佛祖也好,天主也好,身为诅咒师的我怎么可能会信那些呢。”
咒术师中多少还会有点神佛的信徒,而诅咒师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毕竟,从没有哪个杀人无数的诅咒师,是死在来自神佛的天罚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实力高强的咒术师解决的。
至于奇迹。
夏油杰觉得是存在的,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只是很遗憾地,他是个生来就与奇迹没有缘分的男人。
但那也没有关系,亡者不需要奇迹。
它能够继续一次次地落到五条悟身上,便足以令夏油杰感到心满满足。
被瘫坐在宿屋门口,宛如废人一般的慈城的模样惊吓到的僧人们慌乱地跑上街道,寻觅着并未一同归来的两位咒术师。还以为他们可能惨遭咒灵毒手的术师们,在忐忑与担忧中迎来了全须全尾,只是衣衫上沾满飞溅血迹的黑衣法师和雪发的青年,以及事件已经彻底解决的消息。
一开始,这话当然没有人肯相信。
但经过了足足十日,岛原城都没再发生过任何袭击事件,而一些原本离开去往国境,听闻了消息之后又再度赶来的术者们纷纷挺身作证,愿意担保黑衣法师和其弟子所言非虚。
名为伯藏的古怪野僧便立时在术者中名声大振,不少人想要与他结识,甚至阴阳寮都向他发去信函,询问对方是否有意前往京都任职。
然而在传言中始终脾气乖僻的黑衣法师对这些种种,一概没有理会,兀自携带着心爱的弟子回到了江户,继续平稳地深居简出起来,仿佛名声与他而言不过粪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咒灵操使和六眼的咒术师来说,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频繁拜访,还是压根不熟的同道们烦人应酬,都远远比不上另一件和他们更为息息相关事情来得重要。
等待了数年之久的时空虫蜕,终于即将迎来现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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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8: 六十六 恶猿嗤笑的山林

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咒灵操使熟练地跨过沿途的树根,此刻本该是天光明亮的时辰,但深冬的天空总是阴云重重,金乌的残羽艰难地从云层后挣扎出来,光明称不上,最多也只能叫人间不至于在白日依靠灯火罢了。无数空荡枝条曲折地指向天空,在苍白的低云上划出无数晦暗的线条,让本就因为入冬而生机黯淡的山林更显阴森。
许多不得不依靠山林过活的民众,因而总爱说冬日的群山不祥,人不可久留。
但,要说诡魅可怖,恐怕再没有比凡人不可视的诅咒更为扭曲的东西,对见惯了咒灵的夏油杰来说,区区冬日山林的晦暗就和脚下踏过的野兽腐骨一样丝毫不值得在意。
咒力盘旋的气息越发浓厚,在数个空无一物的地方,隐隐能够感受到时现时消的异物,但定晴去看,却不过是股小小的怪异气流,大概是时空虫仍在运转的世界中穿梭,尚未停下身躯,定下虫蜕落点的缘故。
但现身的时日,就在这几天了,最远也不至于超过一个月。
刺骨的寒风吹起诅咒师漆黑的衣袍,天际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冻住的地面很快堆积起浅浅的一层雪色。
虽然是相似的色调,但冬雪很难让夏油杰觉得和五条悟相近,让他能联想到六眼咒术师的色彩,永远是夏日午后,高高堆积到几乎占据半边天空的庞大云层,和高远空旷到仿佛能带走灵魂的清澈天空,最差也得是春末夏初的槐花,雪白柔软,带着淡淡的芬芳气息,只有足够细心的料理,才能做出味道清爽的小菜跟点心。
古老的冬日实在是过于寂寥的季节,诅咒师想,世界仿佛只余下黑白两色,花朵瑟缩在厚厚的雪层之下,凄厉的长风只顾着掠夺暖意与活气。
一点也不合适分别。
可能是生活得足够长久,又留下了诸多值得回忆的言语和经历,夏油杰对这个时代罕见地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但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因为时间的彼端,还有人在等待着他那尚未传达的回应。
诅咒师带着肩头的薄雪回到宅邸的时候,五条正在炉边悠闲地烤火,小锅里正在翻滚的红豆年糕汤甜蜜温暖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和室,仅仅是闻到香气,都足够将身上的寒意驱散许多。
“又去看?”青年笑着问他。
“……能早点确定总是好事。”诅咒师这样说道。
“狐狸你真是归心似箭。”五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边其实也挺好的,既又不用听一堆烦人的老头子说些难听的牢骚话,也不必被规定着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还想多呆一阵呢。”
“不要胡闹,你失踪的话,五条家会非常担忧的。”
“几百年才出一个六眼丢了的话,确实会被吓疯吧?不过担忧什么的你就想多了,多半只有母亲会真心为我的去向忧愁。”青年这样说道,“他们在意的是六眼,并不是我。”
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五条身边坐下,去握住青年正捏着筷子拨弄年糕的手掌。
“我也会很担忧的。”
五条悟只是楞了一下就小声轻笑起来,“虽然听说过男人说起情话来会很离谱,但没想到真有这么离谱,小时候的你跟我压根不认识吧?”话是这么说,不过诅咒师难得愿意跟他说些笨拙的恋语,因此青年还是十分受用,“唔,这么一说,只有杰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却没见过杰以前的摸样,好像有点不公平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的我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笨蛋小鬼,没什么出奇的。”
“狐狸你自己说的可不算,哎呀,顿时就很想看一看呢,年轻稚气的杰,仔细想想还真是叫人期待啊……”
“所以,回去还是有好处的吧?”青年的兴致一上头便没法可劝,反正迟早要见面,诅咒师干脆无奈地随他去了。
“是是,会乖乖跟你走的啦。”五条欣然地说道,“毕竟很早就约好了嘛。”
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麻烦,比如青年一夜之间的成长,比如莫名其妙认识了本该不认识的人,知晓了许多以前多半不会知道的事情。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去讨论那些让人扫兴的东西。
“作为乖乖遵守约定的代价,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讨好我一下?”雪发的咒术师挑起眉,将咒灵操使依然还有些寒凉的手掌放到自己温热细腻的脖颈上,宛如晴空的眼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对方。
自从真正同寝之后,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两人在和室中像以往那样耳鬓厮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从细语变成亲吻,又从亲吻变作拥抱,最后便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地滚进被铺。毕竟五条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年纪,而夏油杰不仅喜欢纵容他,埋在心底多年无可言说的情意与欲念又让他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不主动去撩拨五条都已经是诅咒师努力克制自己的结果了。
咒灵操使轻轻吐了口气。
“悟的话,自然是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六眼的咒术师低声笑了起来。
“这样吗?机会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反正明天他们俩谁也不需要早起。
又一次在风雪中回到江户城的时候,诅咒师感受到了些许窥探的视线,最近因为他频繁地往来于江户和那座将有虫蜕出世的山林,町众们在城门口见他见得多了,都说伯藏法师怕是又接到了什么麻烦的请托,才一日日外出去驱邪。于是便时不时有相熟的人好奇前来询问他外出的缘由。
黑衣法师对此烦不胜烦,干脆宣称正在修行秘术,需要静修,直接闭门谢客。
但一个要静修的人,依然经常出门,反而叫人们更加好奇。只是谁也没法从黑衣法师那儿打听到消息,最后就经常在诅咒师外出的时候暗中盯着他看,想要寻觅出他前往的方向,流言在私底下不断发展,已经到了开始说法师在城外有了情人,频繁外出是为和女子相会这样的程度。
偷偷跑来跟五条报告这个消息的茜子看着青年一边拍桌,一边在那边爆笑,就知道完全是空穴来风。
“所以,到底是怎么啦?”
“嗯,只是我们要回去了而已。”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以前就说过吧,我和狐狸多年来一直在山中的秘境修行,所以才不知道外面世事的变化,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是五条和夏油杰特地编给友人们听的借口,至于信不信就随他们去,毕竟日后分别的时候,回归秘境的说法总比回去未来更容易令人接受。
茜子睁大了眼睛。
青年确实说过,有朝一日他会和狐狸再度回到山里去之类的话,所以他们俩对名声和钱财浑不在意的态度才没有显得太过奇怪,毕竟这些东西在群山中确实毫无意义。
但她以为那会是在两人年迈体衰,想要相守着平静度过短暂余生的遥远未来,而不是两人都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此时此刻。
“……什么时候?”少女一脸猝不及防的愕然,“你根本没说过啊!”
“嗯,就是这几天了,不然你以为狐狸为什么一直出门。”
“法,法师他是……”
“去探路,我们修行的地方不是谁都能去,有特别的门哦?平时根本看不见路的,到时候我们进了山,就不会再出来,也没人能轻易打搅。”
“那,那总能寄些信件之类的……”
“不可能啦。”青年笑着说道,“那边几乎算是彼世了。”
茜子总算明白,为何前一阵伯藏法师和青年硬是折腾得那么厉害,给自己做了件当做传家宝都绰绰有余的嫁衣,还给武士拓实和源三郎都送了贵重的礼物。
那时候就已经在为如今的别离做准备了吗?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的笑出来呢?
“源三郎和拓实大哥……”
“早就知道了,说是走之前通知他们来送别就好。”
茜子身为贵女,轻易不能外出,城门送别之类的更是别想,因此五条才特地在今天把消息告诉了她。
回想着这几日所见到的,友人们的面孔,大家都很是平静,仿佛法师和青年不过是短暂离开,仍会在某天重新出现在江户的街道上。
就像他们当初突兀的到来那样。
茜子终究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女那样抽噎了起来,“太过分了,只有我一个人哭鼻子的话,不就显得我才最孩子气吗?”
难道竟然不是?五条很想这样反问,不过考虑到毕竟是告别,因此他第一次讨饶地举手认输,还拿出巾帕,细心地给茜子擦拭泪痕。
“别哭啦,要是让我以后想起你来,只记得一张被眼泪和鼻涕弄的一塌糊涂的花脸就糟糕了啊。”
“你敢!不准败坏我身为江户诸多公子梦中情人的名声啊!!!”
“哈?那是什么鬼啦!”
青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黑衣法师回到宅邸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捧着肚子乐不可支的五条,和恼怒地伸手抓住他的发梢要求道歉的茜子。
一如既往的和平景象,冲淡了诅咒师近来出入宅邸和城中的时候,因为时常感受到窥探视线而升起的不快,若非困于和青年定下的约定,他肯定早就把那些暗中窥视的蛆虫统统捏成肉泥,但现在就只能努力视而不见。
考虑到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对他和五条造成什么威胁,夏油杰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去了脑后。
他神色平和地走向正在玩闹的两人,对他们露出浅浅的笑容。
“啊,法师大人回来了!”茜子慌慌张张地松开手,“为什么不说一声啦!我才不想被法师看见丢脸的样子啊!”
“……我以为你很清楚自己在杰面前早就没什么形象的事情了耶。”五条在距离笑断气一线之遥的地方,艰难地挤出话来。
“阿!悟!我今天一定要打你!”
“略略略~”青年不仅不反省,甚至还吐着舌头挑衅茜子,“唔,顺便,今天很早啊,欢迎回来哦,狐狸。”
“不是说好了大家要来吃饭吗?尤其茜子也在,不早点回来准备可不行。”诅咒师笑着说道。
“法师大人!前面就算了,后面那句是怎么回事啦!!!”
“还不是因为茜子太能吃的缘故。”
“你说谁是饭桶!”
“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真是热闹呀,你们两个绝对胜过几千只鸭子。”熟悉的打趣声从庭院一角传来,武士拓实和带着酒水上门的源三郎见怪不怪地无视了青年和茜子的打闹,兀自和法师寒暄起来。
庭院里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几日后,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轻装简行的两人遣散仆从关好大门,站在宅邸外面的时候,五条还有些感概,“明明等了起码快十年,现在却觉得好快啊,总觉得和狐狸相遇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时间就是这样的。”诅咒师如此说道,“而且,十年也并不长久。”
“……总觉得狐狸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黑衣的法师用笑容搪塞了过去,没有回答他。
只是在经过城门的时候,诅咒师有些意外地往身后环视了一阵。
“怎么了?”青年奇怪的看他。
从上次回来之后,就没再感受到窥视的视线了。
“没什么。”夏油杰说道。
多半是放弃了吧,毕竟他每次出城之后会直接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上白龙飞到那座山峦去,普通人想要过去的话,起码得赶路好几天,而龙神却能在一日之内来回。凡人想要轻易打探术者们的行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术者们的视界之外,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拄着树枝,艰难地行走在山峦之中。
他的名字是幸吉,曾是个杀人无数的盗贼首领,曾为了追杀一只名为阿吉的咒灵而不断追逐着返魂香的拥有者们。
被术者们作为通缉犯送入牢狱之后,他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接着就用如今这幅流浪汉的摸样,潜伏在江户城里。没有人会提防一个乞丐,也没有人会留意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
幸吉并未放弃复仇的念头。
过去那个名为阿吉的咒灵永远守护在返魂香附近,所以他追杀拥有返魂香的人,如今阿吉是伯藏法师的式神了,所以他便对上了这位江户闻名的黑衣法师。
依靠自己的能力杀死法师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吉非常清楚地知晓这一点,相依为命的兄长便曾是咒术师,没人比他更清楚所谓的术者对凡人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样非人而可怖的存在。起码他的哥哥想要杀人的话,只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再加上一件穿过的衣服,哪怕相距千里,躲藏进神社里,也能叫对方心碎咽气。
而那位黑衣法师是远比兄长更为强大的术者,他身边的雪发青年也绝非易与之辈。
既然无法伤害对方,那么就只能破坏对方在意的事物作为代替了。
幸吉日复一日地潜伏在法师的宅邸之外,很快就发现了僧人时常定期外出的事情,他最初试着去跟踪,结果一出城门就丢了行踪。
反复几次之后,幸吉猜测法师可能是用什么手段躲避了凡人的目光。
这时候,有一个曾是术者的家人就是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前盗贼让曾经的同伴去岛上取来了兄长最后的遗物,一瓶抹在眼皮上,能叫普通人暂时看见咒灵的秘药,这并不是好东西,其实是用来叫人看上去像发疯死掉的危险之物。
毕竟大部分咒灵对视线都很敏锐,凡人擅自看到它们只会招来不幸。
但偶尔对上术者的时候会有奇效。
将秘药抹上眼皮的幸吉,再又一次失败的跟踪里,看到了远处冲天而起的白龙,当时他在荒原上茫然地伫立了整夜,甚至一度绝望恐惧到不敢回到江户去。
报复一个不知名的厉害术师,和报复一个能够使役龙神的术师,显然是两个概念。但最终幸吉还是在法师不断来往的日子,寻找到了这处隐秘的山林。
搜寻整个山头,找到法师之所以留意此处的理由花费了盗贼更多的时间,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长久没有进食,饥渴又疲惫的幸吉从背后取出被缠绕在布条里的一柄断刃,他就那样跌坐在堆满积雪的枯木下,木然地看着眼前渐渐浮现而出的,满是流光溢彩的一片薄膜。
幸吉没有擅自触碰,因为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将咒具的刀刃靠过去的时候,薄膜微微闪烁了几下。
黑衣法师寻找多年的,必然就是这个东西了,所以明明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却特地跑来江户居住,毕竟附近虽然有村落,最近的城镇却全都比江户遥远。
也许做完之后就会死,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是他唯一知晓的,能够报复那位法师的东西了。
盗贼疲惫但平静的想。
用一位强大法师的怒火来结束自己的复仇,总比无声无息地死在街角更合适。
当人类的脚步声在这座死寂的山林里响起的时候,幸吉期待无比地抬起头,望向正向自己联袂而来的两位术师。
“……真是好久不见啊,法师。”
他的声音过于沙哑和微弱,若非诅咒师和五条都是能力过人的术者的话,恐怕一时还未必能听清幸吉的话语。
雪发的青年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身边的诅咒师。
“这谁?”
“不知道。”
夏油杰诚实地回答,虽然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但他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得罪的家伙实在多了去,哪有空一一记住面孔,更何况这家伙浑身上下跟埋在垃圾堆里没差别,就算是熟人也只有六眼能认出来吧。
诅咒师撇了眼正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的流浪汉,还毫无咒力。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每只烦人的猴子都记住啊。”
别说黑衣法师,哪怕五条也没把幸吉当回事,即便前盗贼就坐在虫蜕旁边,但没有咒力的人是无法看到入口的,而就算他触碰了,也不过是跟他们一起掉进时空虫的领域而已。
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活命,全看六眼咒术师是否有心情救人。
听到术者们完全忽视了自己存在的对话,幸吉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对,您说得没有错,全然,全然,和您二位相比,凡人的我确实只是猴子而已!!!”
“哎呀……发疯了吗?”五条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真吵耳啊,虽然不能杀,但远远丢开总行吧?”诅咒师这样询问他。
就在黑衣法师打算呼唤出一两只丢失也没所谓的咒灵,好把这个奇怪的疯汉弄走的时候,对方却从地上的落叶里举起了一把断刃。
那是咒具。
意识到这点的两位术者本能地做出了防备,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打晕对方是两人最大的失误。
“请看看吧!!法师呀!!身为猴子的志气!!!”
他拼尽全力劈下去的方向,并非两位术师,而是身下的虫蜕,等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六眼也没能赶得及阻止。
那道小小的门扉,唯一的通路,最后的可能。
在满是锈迹的断刃下,宛如真正的肥皂泡一般,轻盈无比地碎裂了。
即便亲眼目睹到本该是举世无敌的两位术师,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狂怒和绝望的眼神,幸吉一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总觉得过于顺利,顺利地仿佛一场幻梦。
但随即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颈,立时就要叫他窒息咽气的手掌让幸吉明白,他的复仇真的成功了。
因为虚弱和窒息的缘故,面前黑衣法师近乎扭曲的面容和从对方嘴里吐出的咒骂,让前盗贼觉得既遥远又不真实。
哪怕无法发出声音,他还是畅快无比地笑了起来。
满是恶意的,不会被任何人聆听的笑声,回荡在死寂的山林上空,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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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9: 六十七 不祥之影

收到消息的拓实来的有些匆忙,因为当时他去处理一桩诅咒引起的事件了。等赶到宅邸的时候,源三郎已经坐在和室中跟雪发的咒术师说话,但屋舍里却不见黑衣法师的影子。
“伯藏法师呢?”
没有佩戴布条的青年罕见地面色凝重,“狐狸情绪不对,我让他先睡一会儿。”
还在喝茶的源三郎,闻言之后表情微妙。
一开始觉得以伯藏那种家里大小事都要管的性子,发生了大事怎么可能睡得着的武士这才觉得有点不对,“那个……难道……”
五条点点头,“趁他没注意直接打晕了事。”
拓实一阵无语。
行吧,是阿悟干得出来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年皱着眉,似乎在思量该如何叙说,“……通往秘境的门被毁了。”
源三郎和武士对视了一眼,“不能修吗?”
五条摇摇头,“那门并非人力所为。”拓实立刻就变了脸色,“是这种程度的秘境啊……对面也不会来修缮吗?”
青年摇头。
“不回去会如何?”武士问出了最重要的部分。
六眼的咒术师迟疑了一会儿,“其实我觉得问题不是很大……但狐狸非常介意,虽然我们俩是一起出来的,但我们最初没在一起,我不小心乱跑迷路闯进了门里,而他当时有事经过,本来不会到外面来,因为要保护我的缘故才不小心掉了出来。”
虽然五条把大部分的细节都模糊掉了,但他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两人和这个世界完全无关的事实。
“所以,阿悟你留在外面生活也是无妨的,可是伯藏法师急着回去?”源三郎忍不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说呢,把我送回去也是狐狸很重视的一件事。”五条苦笑着说道,“我不在的话,那边会有些麻烦。”
因为对咒术界的事情不太清楚,源三郎没弄懂其中缘由,但他还是假装自己理解了,胡乱了地点了下头。
和本是个普通人的中人不同,咒术师世家出身的武士可太清楚有些必要的人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了,就算他们平时压根没有存在感,在和不在的区别也是很大的。
更别说阿悟是六眼的持有者。
五条家只要拥有了六眼,不管原本是什么身份,别说是庶子,哪怕是血缘远到几乎跟贫民没差别都能立刻扶成家主。
拓实头痛地按了按脑袋。
“所以门被毁之后他的反应才这么激烈啊。”到了平时说话超管用的阿悟都不能轻易用言语摆平,只好打晕对方的程度。
“还有补救的余地吗?”逝者不可追,坏了的东西也没法修好,只能想想别的法子。多年的咒术师生涯让武士对许多坏消息突然接踵而来的情况十分习惯,因此没费多少劲就接受了事实。
青年叹了口气。
“虽然之前就有把那个作为备用选项了……不过真要去的话还是有点头大,好像只有满月的时候被抱去见过一面的样子。”
“唉?什么?是要去求助长辈吗?”源三郎茫然地说道。
“不是说门的存在人力不可为吗?就算是五条家也……”这是想到了另外一处的拓实。
“嗯?你说什么呢,当然是去见天元啊。”五条悟如是说道,“好歹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大前辈了,对这种事情肯定稍微有点头绪的吧?”
对天元的存在一无所知的源三郎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而很清楚天元是什么人的武士拓实直接瞠目结舌地瞪着五条,随即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碎碎念状态。
“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天元大人……不,你的话好像确实可以……但是,能为这种事情麻烦天元大人吗?唔,另一边会有些不妙的话,也许……”
“好啦,光在这里叨念有什么用,总得见到人才行。”五条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是没办法之后的办法,因为并不能确定天元真能帮上忙,他不肯出手的情况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叫你来也是因为这个,薨星宫在哪里?我不认识路。”
“阿悟你说什么?”被从一团乱麻的思考里惊醒的拓实茫然地看着他。
“让你给我带路,去薨星宫见天元呀!”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虽然我确实认识……”武士茫然地说道,“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京都离江户得跑上一两个月啊!!”
五条惊讶地看着他,“薨星宫不是在江户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能数百年如一日地维持笼罩整个京都的大结界的人,除开天元大人还有谁!虽然现在江户也非常繁荣,但天皇毕竟在京都啊!!”拓实简直震惊,“这么重要的事情五条家没人告诉过你吗??”
青年只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低俗的咒骂,“XX,差点忘记了,江户现在还不是国都,那确实是应该在京城……”
这下源三郎总算和拓实一起脸色大变了。
“江户会被改为国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高声问道。
“你们活着的时候绝不会看到的!这种小事别来烦我!”五条没好气地说道,“可恶,实在是不想去京都啊,一进薨星宫百分百要被那群死老头知道的。”
这哪里是小事!!!就算知道自己生前可能不会看到那一天,身为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源三郎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
“简直是命中注定,只要名为洛阳,终究会迎来卸任国都的那日吗?”前京都人拓实惆怅地感叹,盛唐已远,大海彼方的洛阳如今在清朝连陪都都算不上,只是座还算古老繁荣的府城而已。“不过也能理解,毕竟现在将军在江户啊……”
他和源三郎对视了一眼,自关原之战后,国家的权力现在已经到了德川幕府手上,而那位将军大人又因为上一任幕府的种种遭遇,并不想前往京都,始终留在江户,时间长了,换都确实是迟早的事。
“少为几百年后的事情操心,给我忘掉!”难得失言一次的五条恼怒地说道,“现在还是好好头疼一下怎么进京吧。”
“去京都并不费什么事,但你想避开阴阳寮和御三家的耳目是不可能的。”拓实诚实地说道,“除非在结界里完全不用一点咒术。”
青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我觉你们是不是还忘记了一个人,阿悟,要去京都的事情,你跟法师大人商量过了吗?话说毁掉门的那个家伙……”源三郎突然问到。
“丢那没管了。”一提诅咒师,五条直接露出了牙疼头疼外加肚子疼的表情,整个人都没什么好气,“……还没跟他说呢。”
“我还以为会被彻底发怒的法师大人干掉……”源三郎惊讶地说道,他对归来之时黑衣法师那面容扭曲,杀气四溢的姿态始终心有余悸。
“本来他情绪就很不对,再沾血只会更糟糕。”青年烦躁地说道,“杀了那个垃圾也没法让门恢复原状,有什么意义。”
雪发的咒术师一直很强,性格又肆意任性,平时格外讨厌繁琐的规矩和讲究,但微妙的是,源三郎和拓实反而从未见到他迁怒或者情绪失控的样子,但平时总是温和讲礼,甚至算得上自制力惊人的伯藏法师,要是被谁真正刺激到的话就会露出狂态,杀意鲜明到若是五条不拉住的话搞不好直接弄出血溅当场的情况。
相处久了,他们也领会到,看似安定的伯藏才是两人里真正麻烦的那个。
“总而言之,我和源三郎先做好去京城的准备,然后里面那个……”拓实指了指寝间的方向,“阿悟你来负责,三天之后出发,如何?”
虽然不明白为何法师他们在江户停留了快八年才准备回去,但要去见天元的话,还是越快越好。
“麻烦你们了。”
五条叹了口气,如是说道。
向来很有行动力的拓实很快带着源三郎离开了。
夏油杰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着昏黄的灯光,角落里的香炉缓缓飘出五条喜欢的甘甜香气,栗子跟葡萄的味道,天知道他是怎么用香料配出食物的味道的,茜子第一次闻到的时候露出的震惊表情似乎还历历在目。
诅咒师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啊,醒了啊。”懒散地靠在被褥上打盹的五条稍稍掩饰了一下吐出哈欠的嘴巴,“晚饭我温在锅里,现在要吃吗?”
他们早上离开的时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但现在这幅一切如常的摸样,显然五条是自己准备了这一切。其实六眼的咒术师就算独自生活也能过得很好,不过大部分时候他很懒散,而且被人照顾又不是件坏事,尤其这个‘给予照顾’的对象还是自己的恋人的时候。
咒灵操使沉默地看着他。
就算没有自己在身边,五条悟多半也能很好的在这个年代生活下去,或者说,不管在什么地方,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五条悟最终都能做到适应,然后过上还算不错的日子吧。
那毕竟是五条悟。
六眼的咒术师看着诅咒师不说话的样子就头疼地在心里龇牙,但他脸上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小声的叹了口气,“还在介意吗?都说了不是杰你的问题,要是我能更留意一些就好了,不该因为那家伙是普通人就放松警惕的。”
诅咒师轻轻摇了摇头,“……他是为了报复而我来的。”
五条撇撇嘴,直接凑过去,抓住夏油杰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揉乱那一头冰凉滑顺的鸦羽长发。
“所以呢?因为被钻了空子,杰就不打算吃饭了吗?”
“……就算不吃东西,我也……”
“我饿了。”五条闻言,直接冷下声音这样说道,“而且今天的晚饭可是我做的,杰是打算让我一个人吃吗?”
知道自己失言的夏油杰闭上了嘴巴。
最后还是一起吃了晚饭,美味的食物划过舌头,热乎乎的汤水流进喉咙的抚慰总算让咒灵操使过于苍白的面孔稍稍有了些血色,两人之间罕见的,略显僵硬的氛围也好了很多。
五条难得包揽了收拾的工作,以往他就算愿意下厨,也绝对不会去洗碗的。
“别担心了。”六眼的咒术师说道,“我已经跟拓实商量过,准备去见天元,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让我们回去。”
夏油杰愕然地看着他,“但是那样的话……”
“嗯,肯定得去跟五条家见面,而且说不定会被抓去做苦工,不过本来也是我长大以后的职责,能有十年假期也算赚了。”
五条悟非常厌恶常年不好好干咒术师本职工作的高层们这件事,很早以前夏油杰就知道了,当年六眼的咒术师就宣称跟那些烂橘子虚与委蛇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因此诅咒师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借助御三家的势力,哪怕是五条家。
“杰难道会看着我被老头子们压榨不来帮忙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五条轻松地说道,“有两个人的话,再麻烦的工作也肯定能很快完成的啦,哎呀,从现在开始计划退休是不是太早了?”
咒灵操使没有应答,只是看着雪发的青年托着餐盘离开寝间的背影。
没必要的时候始终远离京都,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悟并不清楚的缘故。
盗窃了他身体的咒术师是和天元一样从古老年代活下来的老妖怪,这点夏油杰多少猜到了,他的目的之一是五条,或者说六眼,这件事不必猜也能知晓。
可那家伙最终想要做什么,在行动中始终没露出过端倪,封印五条不过是必要条件之一罢了,夏油杰能从肉体的记忆里看到他借用自己身体说过话,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情,但那家伙脑袋里的想法和念头却无法读取。
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他能看到诅咒师生前经历的一切,却不包括思想和情感,因此无法真正地伪装成夏油杰。
不过诅咒师还是察觉到了些许隐藏起来的东西。
那家伙,对天元虽然看似一屑不顾的样子,但实际上透露出来的细节里,却表现得过分熟悉了,要知道,哪怕是高专的咒术师们,若非核心成员的话也很难得到关于天元的详细情报,更别说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天元压根不会理会东京发生的巨变这样的话来。
连夏油杰当初布置百鬼夜行的时候,都考虑过万一天元出手该怎么办的预案。
而那个隐藏在别人肉体里的家伙却能如此肯定天元的动向。
上一个被他算计到所有反应都尽在掌握的人是谁?
五条悟。
所以,那家伙真正的目的是天元啊。
咒灵操使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跟五条出现在天元面前的话,他们的存在马上就会暴露到那个隐藏起来的咒术师面前。
他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从不跟阴阳寮扯上半点关系,努力隐藏术式的缘由,正是为了避开如今压根不知道用着谁的面孔,到底身处何方的无名术师。
那家伙可是勾结了高层的。
夏油杰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和高层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起来的,事实上诅咒师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盘星教这种连一个咒术师都没有,成员几乎全部都是普通人的邪教。
和咒术界毫无关系的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天元的存在???捏造一个毫无根底的神明很难吗?基督教,佛教,日本的八百万神明,甚至还有什么宇宙教,真理教,日本实在不缺乏XX的土壤。
为什么偏偏是天元????
多么有趣啊,好像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件事。当年的他也是太过年轻,因为盘星教由来已久,也就没有思考很多,后来接手了残余的盘星教,才从各种资金来源里发现了许多政界相关人士。
要说高层内鬼跟这个邪教没关系,夏油杰愿意再吃一发茈。可惜等他接手之后,一发现教主换人的相关人士们就摆出了一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普普通通找个心灵寄托’的无辜嘴脸,随即和盘星教断了往来。他能够对毫无根底的商人动手,但议员之类的很难,那些家伙是有咒术师护卫的,为了一群猴子和同胞们陷入生死斗争实在很没必要。
即便花了十年时间,夏油杰也没能成功挖到什么线索,涉及到政界的时候,太过容易遇到御三家,禅院和加茂知道了,那么五条肯定也会知道,虽然知道只要他不做大动作,悟就不会对他动手,但为了不至于让六眼的咒术师在高层面前太过被动,诅咒师明面上永远是躲着五条走的。
直到祈本里香出现。
无限咒力的咒灵对夏油杰而言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如果他想字面意义上成为下一个诅咒之王,祈本里香可以算是必要的条件。
不管他是想要实现理想,还是要干点别的什么,实力的跨越式提升都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所以为了取得她,诅咒师只好赌了一把大的,残念赌输了。
夏油杰对自己失败的终局并没有什么不满。
在他动手杀死那个村落里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觉悟到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无非早晚的差别,动手的人是五条而不是让他膈应的乙骨已经很不错了。
从前的糟心旧事不提也罢。
现在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悟出现在那个隐藏起来的术师面前——觉醒了反转术式,对上诅咒之王都有不落败把握的,完全体的五条悟都被对方算计得一步步自己跨进封印里,现在这个才十八岁,实力跟当年高专二年级相差没多少的悟肯定只会被坑得更惨。
谋略之术什么的,五条没有,毕竟他的实力不需要,但夏油杰也没比五条强到哪里去,普通人出身的他也没经历过那样的教育。
跟人比试不擅长的东西,赢面实在太小了。
诅咒师选择直接不出现在咒术界里,谋略非他所长,但要说躲人,夏油杰还是很有经验的,作为一个多年成功躲开六眼追踪的诅咒师,咒灵操使选择跟那个该死的贼比比谁能把自己在阴影里藏得更好。
然后,在阴影里要做什么,就是夏油杰的自由了。
不能去见天元,以及,在没有虫蜕的情况下把悟送回去,接着想办法搞定狱门疆。
这份复活期间要做的事情一二三之书,简直等于写满了不可能。好在夏油杰也不算毫无底气,回到过去的好处之一,就是他成功翻阅到了以前无数失传在战乱里的书卷,活了千年,知道的事情非常多也是那个该死窃贼的巨大优势。
如今,夏油杰多少也具备了些许。
要是再有个十来年的话,应该会更有底气,更为从容吧?诅咒师想。
他无声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刚才烛火闪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视线似乎透过了血肉,露出下方的衣袖来。
在虫蜕碎裂的时候,隐约就有了预感。
他可能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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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0: 六十八 亡者的妄言

六十八 亡者的妄言
第二天依然很冷,毕竟是冬末最为酷寒的几日。五条很庆幸自己搬出了炭盆,虽然杂物大多收进了箱笼和柜子,但后院依然留下了足够使用好几天的柴火和木炭。式神能干点体力活,但并不聪明,时常有不小心劈满了整个院子柴火的事情发生。以前还闹出过因为没地方放置,只好让仆人们带回家或者拿去赠送邻居的笑话。
现在倒是刚好。
反正狐狸肯定也没心情做什么家务。
披着厚实的棉袍,五条提着食盒,慢吞吞地穿过木廊,下了整夜的雪已经停下,把原本还有些碧色的院子盖成了整片晶莹洁白的雪色。
他离去前还睡着的诅咒师此刻自然已经醒来,正披着衣服靠在滑窗边看雪。
“午饭,因为厨房里没材料了,随便买了点回来。”六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炉子呢?走回来这么长一段路,汤肯定凉了。”
一只咒灵很快捧着炭火正旺的小泥炉从房间里走出来,炉子上罩了铁网,烤着年糕,甚至备好了用来沾着吃的豆沙,白糖和蜂蜜。
从五条递过来的食盒里拿出饭食的夏油杰看到漆盘中的荞麦面,愣了片刻才苦笑着开口。
“……如今可不是吃这个的时节吧?”
就算是江户,也不可能在冬天买到荞麦面,肯定悟想办法去哪借了厨房自己做的。
“和时节有什么关系,喜欢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吃,尤其是心情不好的,美味的食物有助于身心健康。”五条一本正经地说道。
“会感激地吃完的。”
“敢剩下你就惨了。”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于是他们在大雪天里,一个开始吃凉面配味噌汤,一个开始啃烤年糕配栗子羊羹当午饭,也不知道到底谁更不正经些。
最后负责收拾的是式神,因为五条做太多了,食量并不大的诅咒师难得吃得有些撑。
毫无愧疚之意的青年兀自在边上小声窃笑,得意洋洋地啃着年糕给夏油杰看,甚至吃完点心之后还嫌不够,特地跑进院子里抓了两把雪,捏成雪兔子撒上剩下的白糖来吃。
在家里压根没什么地位的诅咒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悟。”他突然开口。
“干嘛?”叼着勺子在院子里挖雪,将好好的雪景弄得坑坑洼洼的家伙浑然不觉地回头,那双仿佛倒映着遥远晴空的眼睛,瞬间成了整个黯淡院落里最为夺目的色彩。
“……在这个时代生活,真的可以吗?”
虽然术者们已经比大部分平民都过得饱足和舒适了,但五条毕竟见过真正富饶先进的年代,无论是食物也好,书籍也好,甚至是消遣,起码这里绝对不会有游戏机和电影。
“嗯?我没觉得差很大。”青年真心实意地说道,“要做的事情其实都一样吧?”
无非是祓除诅咒,保持人世的安宁,诸如此类的。
“不会有电器,食物种类也很匮乏,医药落后,搞不好一生病就……”
“那些没所谓的,又不是会死,饭只要愿意自己做的话其实还能吃。至于医药,反正术师们也活不到得癌症的年纪。”
“……是吗?”
“就是那么回事。”五条耸耸肩,“而且,你也别那么快放弃希望嘛,都还没去见天元呢。”
从山里回来之后,诅咒师总算第一次露出了淡薄的笑容,虽然六眼依然能看得出勉强的痕迹,不过青年要求不高,狐狸愿意开口说话而不是闷着就很好了。
他因此放松了些许注意。
去买晚饭回来的时候,五条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人,连一秒都没有犹豫,他即可丢开食盒往门外跑,任由里面的菜肴泼洒在雪地上。
即将触碰到的门扉从外面打开了。
“狐狸!要出门为什么不留个……”
归来的诅咒师衣衫上沾染着鲜明的血迹,已经干涸的暗赤色从他的脸颊和发梢细碎地掉落,面色平静的男人露出了带着点为难,但又已经无所谓的浅笑。
“真是的,为什么晚上就回来得那么早呢?还想说来得及洗个澡的。”
五条几乎整个凝固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既疑惑又茫然。
“……是谁?”
“嗯?”诅咒师微微侧了侧头,“啊,本来想说出去散散步……结果却在城门口见到了那只该死的猴子,竟然还活着,从山林一路跋涉了回来。”
“他好像以为是在城里,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我不会动手的样子。”
“猴子的想法可真是奇怪啊。”
黑衣的僧人笑着说道。
他脸上毫无温度的,仅仅是弯曲了双眼和嘴角的,大概能被称之为笑容的东西让青年感到了十足的反胃和恼怒。
“擅自打破约定什么的……狐狸……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啊。”对方露出恍然的表情,“那个啊,因为,我改主意了?反正已经回不去了。”
之前的约定自然没有再遵守的必要。
“所以,你是打算没事咒杀人来作为发泄吗?”不知何时,青年脸上担忧已然消失无踪,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甚至称得上冷漠。
“嗯?当然不会,悟不是讨厌血腥味吗?我对猴子也没什么兴趣,刚才那家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诅咒师笑着回答,“就是事后的通缉令稍稍有点麻烦,不过现在也没有居住在城镇里的必要,我们干脆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如何?”
“……哈?”五条本以为诅咒师特地这么做可能是为了激怒自己,然后顺理成章的分手或者分手,可能在另一个未来他们也是这样分开的,但对方莫名其妙跳跃出来的,他从来没想过的提议让六眼的咒术师再度陷入了茫然。
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虽然悟为了我的事情很努力的想办法了,但很遗憾,我并不想去京都。”浮夸的笑意从诅咒师的面孔上一点点褪去,“见到了五条家的人的话,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悟带回去的吧?”
“那又如何,我也说过不会和你分开的吧?”明明应该是互诉誓言的场景,但只要想到诅咒师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五条仍然感到了心底的怒火快要烧穿脸上冷静的表象。
“我不怀疑,悟绝对会说道做到的。”咒灵操使笔直地望着他,那么地专注,目光温柔,他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我并不是后院的女人啊,悟。”
“无论是因为奔波而长久无法相见,亦或是只能在空房间里等着你回来之类的,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想要弄碎点什么……”他这样说道,“我讨厌猴子,但悟很喜欢吧?热闹的地方你总是更中意的,活泼的孩子们,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们,比起寂静无声的庭院和人迹罕至的山林,悟果然还是更喜欢看着那些……”
也许是诅咒师诉说这些话语的语气太过恍惚,简直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那样,确实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的五条,因为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而没能躲开靠近的诅咒师。
似乎也没有躲开的必要。
因为咒灵操使就只是想要伸手抚摸青年的脸颊而已,虽然拇指始终在眼角流连,但力道轻柔得就像是触碰花瓣。
“这双眼睛注视着我之外的人……仅仅是那样就会有杀意从胸口升起呢。”
五条的脸色已经古怪得难以形容了,他用一种不太敢信的眼神反复打量着诅咒师,看了大半天之后似乎因为无法得出结论而整个皱了起来。
最后,完全被弄得脑袋一片混乱的咒术师只能用手捂住忍不住抽搐起来的面孔。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再说刚才那些疯话了,我有点想吐。”XX,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 都竖起来好不好!!!狐狸到底在发什么疯!!
“刚才不就说了吗?我想和悟一起去远离人世的山林中隐居,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你讨厌的腐朽老人,也没有我厌烦的猴子们。”
诅咒师十分认真地说道。
六眼的咒术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要是拒绝呢?”
他故意这样说道。
“啊,那就没有办法了。”咒灵操使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这样对待悟。”
带着破空声的拳头擦过了脸颊,不过这么多年五条也并未疏忽锻炼,因此还是成功躲开了对方的袭击,轻盈跃至院落另一端的青年没有选择漂浮起来,面对实力相差无几的对手的时候,增加一处需要防备的方向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五条站在那儿,戒备的姿态全无破绽。
除开脸颊上滑落的细微血痕之外。
“这可不行啊,悟,战斗的时候怎么能还忘记对我展开无下限呢?”虽然这么说着,但诅咒师却露出了笑容,仿佛为此感到真心实意地喜悦。
无数咒灵的影子从他的脚下,身后,衣袖之中,发丝之间,蔓延而出,无论是放出的咒力气势还是充满敌意蠢蠢欲动的咒灵们,都能确定咒灵操使的行为发自真心,毫无被操纵的迹象。
“其实,我想这么做很久了哦?把悟你关起来这种事。”他叹息着说道,“但是会被讨厌,所以一直忍耐着,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六眼的咒术师没有回答。
庭院中突然卷起的无数旋风和涡流就是他的回答,晴空颜色的双眼失去了最后的温度,灼灼的火光从内侧燃烧起来,仿佛要将某些无形的东西燃烧殆尽。
等得到消息的武士拓实赶到的时候,原本熟悉的屋舍伫立的地方,只余下硝烟袅袅的巨大废墟,以及衣角稍微有些破碎地站在废墟顶端的雪发青年。
“阿悟?发生了什么事??伯藏法师呢??”
青年冰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从衣摆上扯下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跑了。”他说道。
武士一脸茫然,“是被什么人袭击了吗?对了,官府的人突然过来说伯藏法师杀了人……是受肉了的诅咒吗?还是幻术或者式神?”
“是活人。”青年这样回答。
为什么没拦住他……拓实在把这句话吐出口之前,看看周围的废墟,一脸沉痛的按住了面孔,显然,这就是青年试图阻止对方的结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夫妻吵架而已。”
“我可不觉得官府会接受这个说法。”武士苦涩地说道。
“没关系,反正也没打算继续呆在江户。”青年说道,“去京都的准备做好了吗?”
“干粮和在驿站证明身份的信物之类都没什么问题,不过你们以前出门从来不用车的吧?”拓实有些为难地说道,“但现在……”
“去弄两匹马。”五条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会骑??”
“坐在上面不掉下去就行了吧?又不难。”早就习惯了用无下限作弊的五条从容地说道,也不去管武士露出了怎样牙疼的表情。
“现在就出发吗?”拓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会不会太赶了,而且……法师大人他……”
“用不着操心。”青年罕见地露出冷笑,“那只臭狐狸精神着呢。”
即便是对术者而言,雪夜骑马赶路也是件危险的事情,因此五条勉强耐着性子等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接着便一言不发地骑上马匹出发。
源三郎弄来了不止一匹马,这样他们就能日夜兼程地赶往京都,沿途还有驿站可以更换马匹,商人们需要跋涉一个月的路程,他们可能只花费数日就能抵达。
虽然冬日赶路是件极为耗费体力又必须集中精神的事,但源三郎仍然忍不住在骑马的时候分心。
在马蹄的奔腾声里,他艰难地靠近最前方的五条。
“我说,阿悟……林子里好像,有东西一直跟着我们………”
最后面的武士用马鞭轻巧的抽过源三郎的衣袖,中人回过头的时候便看到拓实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一脸为难的样子,“别去管。”他低声说道。
想到那东西仿佛在漂浮一样根本没有上下晃动过的视线,源三郎瞬间懂了。
多半是伯藏法师始终尾随在他们身后。
说来奇怪,以往见到黑衣法师的身影只会让中人觉得安心,因为那位法师虽然不太喜欢人,但处理诅咒的时候总是非常可靠,但如今意识到他正无声无息地跟随在路旁的山林里,源三郎却隐隐感到了恐惧,背上甚至不由自主起了冷汗。
仿佛那并不是法师,而是徒具法师形态的某种诅咒一样。
站在山谷里的诅咒师无奈地摇头,“还以为最多搬家,怎么仍然跑去京都了?”明明应该已经没有了去见天元的理由才对。
他的手上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遗骸,从四肢辨认,生前应当是个人类。
一只有着两条尾巴的老猫从影子里轻轻跳了出来,叼着一面铜镜靠近自己的新主人。
“做得好,阿吉。”
咒灵看向地上庞大的阵纹,以及莫名把中央的尸骸收拾起来,丢给咒灵吞下去的诅咒师,【不,做了吗?】
“嗯?啊,对,你会说话……我都忘记了。”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不,既然悟跑去京都了,那我也得跟上去,距离太远来不及,这个就废弃吧。”
【是,做什么的?】老猫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用来创造你的同类。”诅咒师这样说道。
【普通的,尸体,就,可以了吧?一个不够的话,很多个。】特地画出奇怪的图案,放上各种复杂的咒具,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因为是特别的诅咒。”他说道,“名字叫做‘我’的诅咒。”
【哪里,特别?】
“会和我一模一样哦?躯壳和咒力,因为是从‘我’的残骸里诞生的东西嘛,应该连六眼都无法分辨吧,不过没有什么神智,最多装个样子。”
【……稻草人?】
“哈哈哈哈,好像也可以这么说。”他笑起来,“没关系,不会被发现的,因为没人会靠近一个奇怪的变态。”
“唔,有个具备神智的咒灵也挺方便,应该能蒙混更久,到时候你来教他说话,做得到的吧?因为你装过很多次了。”
老猫看上去十分为难,它觉得自己骗不过眼睛很可怕的那个术师。
“不用那么害怕,只是用来拖时间的。”他的笑容渐渐淡去,“假扮的次数多了,悟肯定会发现,不过到了那时候,‘我’的痕迹应该就会开始淡化了。”
即便怀疑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如果五条悟决定留在这个时代的话,那么未来就会改变,某种意义上也算解决了狱门疆吧,起码能够利用的弱点已经没有了,躲藏在这个时代的无名术师也不可能再得到自己的遗骸,因为与‘五条悟相遇的夏油杰’本身,就会因为历史的改变而消失。
他是被悟唤醒的亡者。
这份因缘正被渐渐抹消的此刻,自己会消失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遥远的未来,想必正有一个‘不曾与五条悟相遇的夏油杰’在诞生吧,那个青年会有怎样的人生,怎样的经历,这些都和诅咒师没有任何关系了。
虽然是同一个存在,但他们之间差异的程度,很可能大到完全背道而驰吧。扰乱时间的虫蜕被抹消的瞬间,无数的未来便开始了收束,诸多的可能性一一消失,因为源头已然不在。
当诅咒师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会渐渐淡去,已经固定的历史不会随意变动,但曾经相逢的人们会忘记他的面孔,丢失他的名字,画像失去轮廓,文字缺失形状。
悟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他要赶在彻底消失前,做出一个足够吸引五条悟视线的替身。
等到六眼的咒术师开始觉得那张时常会在暗处窥视自己的奇怪面孔变得陌生起来的时候,就算他靠近也没有关系了。
也许会被日后的他随手祓除吧?夏油杰想。
那也不错。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从来不会注意氛围的老猫好奇地拨弄地上正被诅咒师随手破坏的阵图。
“当然是因为,有要藏起来的东西。”他说道,“这是备用方案,只在悟决定留下的时候有用,要是他又突然改主意想回去了,就得换另一个法子。”
毕竟他的态度改换得太突兀,五条选择直接唱反调来探查真相的可能很大。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悟选择留下。”
自然而然的遗忘总比发现真相之后再忘记要好很多。
要是悟知道,不管他选择回去还是留下,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话,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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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1: 六十九 生者的祈愿

在十几日内从江户赶到京都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能在山峦上眺望到远处的城市轮廓的时候源三郎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栽下去,幸好跟在旁边的拓实眼疾手快地一脚又将他踢回去。
“直接进城吗?”虽然同样奔波了十几天,却只是精神稍稍有些萎靡的武士若无其事地和五条说话。
青年撇了一眼远处的山林,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始终追逐在他们附近。
“薨星宫不在城里吧?”就算是聚集了全国的术师,要在京都城内隐藏起一座庞大的宫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这个功夫不如直接建在更宽敞的地方。
“没错,在城外的山里。”拓实点点头,“就算现在赶过去,到的时候也差不多要天黑了,天元大人未必会接见你。”
“那就先进城吧,源三郎和你都需要休息。”
明明同样在马背上度过了十几天,可五条却是一副刚刚从家里走出门,骑着马到郊外晃了一圈的姿态。到了宿屋,终于有余裕能打量一下青年的源三郎震惊地发现他别说疲惫了,连束在身后的头发都没乱,衣衫上丝毫没有半点尘土的痕迹。
“我是知道术师有时候会比较离谱……”中人这样说道,毕竟他也见过武士连刀都没出鞘,捏着刀鞘把一群没长眼的小混混打得屁滚尿流的场景,“但是阿悟你也太夸张了!!”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拓实轻轻踹了他一脚,“去问店家买些吃的回来。”
虽然看着一点没脏,但从小就很爱干净的五条还是跟源三郎和武士一起去附近的汤屋洗漱了一番,回到宿屋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因为反正也不差钱,中人直接各定了一间独立的屋舍,洗完澡后多日奔波的疲惫便彻底涌了上来,别说走路已经开始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好像喝醉酒的源三郎,连拓实也时不时打个哈欠。
“你先带他去睡。”五条这么说道。
“……阿悟你没问题吗?”拓实意有所指地四下环顾了一番,可惜并没发现任何东西,进入结界范围之后,原本始终环绕在附近的窥视感便彻底消失了。
“我也回房间去了。”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事别来找我。”
这话说的,难道伯藏法师还能晚上跑来过夜?
武士茫然地想。
虽然阿悟说他和黑衣法师吵架了,但明面上既没有说要跟对方分手,态度上也不太像是生了厌的样子,搞得一路上拓实和源三郎完全不敢问,两人连闲聊的时候提到法师的名字都要特地压低声音,生怕叫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青年感到不快。
毕竟这几天雪发的咒术师非常反常,平日里总是态度散漫轻浮,时常喜欢戏弄别人的家伙,突然板起面孔,整整十几天都见不到半个笑容,这就够可怕了。更叫源三郎压力山大的是青年身上若有若无的威严感,以前这个词和阿悟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但不知为何,他不笑之后身边的气压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过去时常能泰然自若地开他玩笑的中人,现在面对面的时候甚至不太敢跟青年说话。
想想这一路上被六眼的咒术师因为心绪不宁而没收敛起来的气势搞得十分忐忑的源三郎,拓实顿时就懒得再管青年和诅咒师的闲事。
夫妻吵架狗都不理。
就算又打起来,到时候拆的也是五条家,关我这个禅院什么事。他很是坦然地想,然后就揪着快要站着睡过去的源三郎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了。
进了屋子的咒术师揣着袖子,一点没有要到床铺上休息的意思。宿屋里的独立房间都是给有钱的客人的,因此收拾的还算干净,但冬日连绵的阴天雪天还是叫这屋子里飘荡着淡淡的潮气,和旅店提供的便宜炭火味道混在一起,让五条挑剔地皱着眉。
伸手摸了摸棉被,虽然还算柔软,可长久没晒到日光的冰凉触感还是很明显。
彻底没了睡意的五条直接推开窗户,干脆让寒夜的冷风吹散一点屋子的闷气。今天没有下过雪,但夜风还是足够清澈,只是天空仍然遍布着混沌的阴云,无法看到月亮。
蒙昧的夜色里,始终佩戴着布条的青年将窗户彻底支起来,望向宿屋不远的一处屋顶,那儿盘踞着一团漆黑的影子,路人可能压根看不清楚,会误以为眼花,或者当那是刚好路过的野猫的影子。
在六眼的视界里,黑袍的僧人悠然自得地盘坐在屋顶上,用一只手臂支撑起头颅,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宿屋的窗户,就算他的眼力再好,最多也只能看到缝隙里略过的布料颜色,和映照在窗纸上的模糊人影罢了,那双紫草色泽的眼睛即便能看到咒灵,毕竟也还是肉眼凡胎。
但他好像并不因此失望,始终笑意盈盈地看着窗户,仿佛以往春日的庭院里,笑意盈盈地看着五条,茜子和源三郎的幼稚打闹那样。
五条悟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下肚子里的火气。
恼怒最为无济于事,因为那正是诅咒师的目的,一旦他失去了冷静,就很难再窥探出对方正努力掩盖起来的真实想法。
支撑着窗户的木棍直接被无声折断,木床啪地一声严严实实地盖上,而原本点起的油灯也被窗盖掀起的微风吹灭,把某只狐狸令人厌烦的视线隔绝在屋舍之外。
说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之类的,就算真的动手了,而且用六眼也看不出说谎的迹象,咒术师依然当咒灵操使在说疯话,只要有无下限在,除非陷入昏迷,否则根本没人能关住他,这种事情诅咒师绝对比任何人都清楚。
五条思考了很久,赶来京都的路上,他将诅咒师多年中无意间泄露出来的那些未来的碎片反复咀嚼,一一推敲,即便这么认真努力地去做自己很不擅长的分析和推测,也还是没能找到什么头绪。
态度突然变化自然是从虫蜕之门被破坏开始。
但是自己明明告诉他要去求助天元……仔细回想起来,诅咒师当时听完之后虽然勉强扯出了些升起希望的表情,实际上眼神依旧黯淡。当时五条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很可能狐狸知道天元帮不上忙,或者不会帮忙。
说起来,从掉进历史开始,狐狸对回去未来就一直非常重视,最初自己也焦急过回去的问题,但时间长了,习惯古老年代的生活之后,反而没那么介意了。
毕竟顺其自然一直是五条最喜欢的人生信条。
狐狸急着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六眼的咒术师此刻才想到了这个他早该注意的问题,因为和诅咒师之间相处的过于亲昵的缘故,他几乎快要忘记了两人的时间并不相符的事。
在某个事件里,咒灵操使好像依稀对什么人提起过。
【……叫了我的名字。】
呼唤了狐狸的绝对是自己。
六眼的咒术师对这件事无比确信。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去呼唤已经死掉了的,还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重要之人——
五条悟想了半天,也只想到,多半只有陷入没必要挣扎的濒死境地,眼前已经开始出现来迎接自己的黄泉使者的时候,他会去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吧。
在他的概念里,人生结束的时候会来迎接的肯定是狐狸,那么叫对方的名字也很正常。
青年捂住面孔低咒了一声。
难怪杰一直急着回去,不回去未来的自己说不定就要死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未来的我,你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我在和狐狸度蜜月,不过反正是一个人,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反正等时间到了那个倒霉蛋就是我了……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五条变了脸色。
那个时间永远不会再来。
因为他觉得留在这里也可以,而只要不回去的话,自然也不会遭遇到濒死的重伤。难怪狐狸问清楚他是不是要留下之后就马上态度巨变。
“XX,笨蛋,白痴,既然是这样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难道以为他会反对吗?五条恼怒的想,也不想想自己努力想办法回去到底是为了谁……
“可恶,【】你个王八蛋,等着到时候跟我跪下赔罪吧!”咒骂的话语本能的脱口而出,但青年却愣在那里,因为其中那个最重要的音节诡异地缺失了。
什么鬼?他中了什么术式吗?
五条反复地开口,想要将那个词语念出来,舌头和嘴唇,乃至喉咙的震颤都毫无错误,可是那个音节仍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怪物吞噬了一样,始终未能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是这么回事啊。
竟是如此。
太可笑了。
他和狐狸的因缘,并不是从在虫蜕的空间里相遇开始,而是从未来相遇的那一日开始啊!死亡的未来不会来临,相对的,相遇的未来自然也会被一并取消。
不曾被任何人呼唤的亡者当然也不会复活。
狐狸的存在本身变成了一个错误,于是世界开始修正他了,先是名字,接着是声音,然后呢?虽然之前还一直能看到他的身影。
五条毫不迟疑地挥开了窗板,远处的屋顶上,先前的影子早已不再。刻意找各种由头跟自己吵架的理由也弄清楚了,若还保持着亲密的话,只要一开口想呼唤名字,马上就会露陷。
为了让自己恶心到短时间内连名字都懒得想起,才故意做了那些事,说了那样的话,虽然可能有部分真心在里面吧,说一些妄想的梦话确实不会被六眼判断为谎言。
狐狸对欺骗自己这件事还真是相当拿手,看来干了不止一回了。
依靠无意中的一句咒骂就弄清楚了真相的五条庆幸了一番自己的运气,至于对咒灵操使,虽然还是很火大,起码要揍上十次才能消气,但现在确实连骂都懒。
毕竟,能顺利叫出口的只有‘狐狸’这个代称而已。
本来令他觉得顺口又亲昵的称呼,此刻却变得十分刺耳起来。
明明好不容易,从狐狸那里得到了真正的名字,如今却连文字的形状,名字的音节都开始渐渐模糊起来,虽然努力想要记住,但越是努力,那份记忆的碎片就模糊的越是迅速。
可恶。
对抗世界的法则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就算知道去见了天元也未必能够回未来,不过五条悟仍然决定去见对方,起码要问问有没有能让咒灵操使不受世界排斥的方法。
毕竟结界术的本质,就是一种干涉法则的术法,应该能对这种情况奏效。到时候哪怕得让诅咒师常年呆在薨星宫里,五条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了不起他就去薨星宫做护卫算了,狐狸不是说想要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吗?天元住的地方其实压根没几个咒术师,非常合适。
第二日一大早就被五条从被窝里拖出来,被要求带路前往薨星宫的武士,难得摆出了一张即将阵亡的脸。
“你都不先回一趟五条家吗?”
“才没空管那群死老头。”六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我急着去见天元。”
既然都这么说了,拓实也没有多问,直接带着五条沿着一条大路出了城,跨入京都北方的山林里。通往薨星宫的山路十分崎岖偏僻,就算术师们大多体力过人,两人也足足跋涉了大半天,才勉强在一处山脚看到了半山腰上隐约露出的宫殿飞檐。
“就是这儿了?”
“没错。”武士点点头,“我没资格进山,只能带路到这里,虽然你的眼睛……但没有御三家的信物的话,是无法通过结界的,真的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不用在这等我,你直接回去吧。”青年这样说道,“一两天都未必能出来。”
拓实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结果怎么样,”他说,“和伯藏好好谈谈,别让他又回到诅咒师那边去。”
五条转头看了他一眼,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放心,我会揍醒他的。”
武士艰难地咳嗽了几声,“也别太重……”
没有再做更多的交谈,拓实拍了拍友人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肩头,随即转身离开,他走出了一端距离之后,才听到身后的五条开了口。
“要是三天之后我和狐狸没来找你,”青年说道,“那我们要么是去山里隐居了,要么是回秘境了,也可能是又去云游了。”
雪发的青年言语之间,对自己和黑衣僧人会和好的结果没有丝毫怀疑。
武士露出无奈的表情,但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他冲着五条挥挥手,然后扭头大步地向着京都的方向走去,一次也没有再回转,而五条就这么看着他离开,直到友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山岚吹落堆积在树梢上的细雪,无数空荡荡的枝条在呼啸的风声里沙沙摇曳。
“你打算在那躲到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青年才冷淡地开了口。
“算不上躲藏吧?”不知何时,诅咒师的身影出现在道路一侧的树林里,他的肩头甚至还能看到些许雪花,仿佛早就在这里等候了很久那样,“悟若是想找我,取下布条,稍稍用些心就能看到。”
五条冷漠地哼了一声,照理说他应该先把诅咒师赶走,免得被纠缠不休,但青年似乎失去了理会黑衣僧人的兴致,直接抬脚走向通往薨星宫的山路,竟然直接就把夏油杰撇在一旁不管了。
“……悟。”
“干嘛?有事快说,我很忙。”
“为何还要去见天元?”虽然知道表现得太过急切的话会被怀疑,但诅咒师还是不得不努力用困惑和略显随意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不是已经打算留在这个时代了吗?”
无论如何,阻止悟出现在天元面前依然是必须的。
“这是我的事。”然而,青年只是这样回答,就差说出‘和你无关’这样的话了。
“悟的事情,我可是很关心的,每一件都很关心。”黑衣的僧人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因为不被亲近而受伤的哀婉表情,“就这么不愿意告诉我吗?”
很有本事啊,能把正常的情话说得这么叫人寒毛直竖,五条在心里佩服起诅咒师的演技来,就算有点浮夸,他也得承认狐狸把一个为情爱扭曲的痴狂之人演得十分逼真。但只要想到里面搞不好确实有几分是真的,青年就感到了些许不自在,为了驱散这种叫人觉得脊背发痒的情绪,六眼的咒术师慢慢开了口。
“我去见天元的理由?与其讨论这个,不如来说点别的,比如,某只狐狸说要把我关到无人的山林里,好让我只看着他一个之类的……”他转过身去,一脸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为什么从那日之后却一直只是看着,根本不动手呢?”
意识到不对的诅咒师想要退开,但在百步之内跟六眼比速度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瞬息之内就被近了身的夏油杰再想走,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撇了一眼自己被牢牢抓握的手腕,表情却依旧十分从容。
“所以,悟是改主意了吗?”
“算是吧。”
“你总是这样,心情变卦起来比天气都更让人难以捉摸。”
“那又怎么样。”五条轻轻扯下脸上的布条,用那双承载着天空的眼瞳仔仔细细地打量诅咒师身上的每一寸,“你想说讨厌吗?”
“不,这样的悟也很可爱。”
这次五条真的露出了恶心到受不了的表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行了,别演了,再说下去小心我吐你身上。”
诅咒师露出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这可不是假话,悟是能看出来的吧?”五条艰难地抽动嘴角,就是因为知道是真话才更叫他鸡皮疙瘩掉满地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天元,我就是为了什么去见他。”青年这样说道,他以为会看到黑衣僧人被发现了马脚的愕然样子,然而对方仍是一副虚假感严重的温柔面孔。
“留在这里不好吗?没有讨厌的老橘子,没有很多工作,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说教。”
“嗯,听上去确实不错。”五条说道,“但是,也没有狐狸你吧?”
“悟在说什么?我不是就在……”
“昨天晚上,我本想叫你的名字的。”青年这样说道,“结果突然发现叫不出来了。”
诅咒师的声音就这么被突兀地掐断,无论是那副空虚的温柔面孔也好,或者古怪的甜腻语气,统统都像是被无形的流水冲刷的颜料一样,从他身上剥离了下来。
“是吗?竟然这么快,本来以为还能多装一段时间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咒灵操使并没有回答五条的询问,只是微微勾起嘴唇,然而仅仅那样也够了,默契使青年读懂了他未曾出口的话语,“啧,虫蜕一消失就有迹象了吗……算了,之后再跟你算账,先跟我去找天元,结界术应该能解决这个。”
当世再没有比天元更强的结界高手。
“真遗憾,唯独只有那个不行。”诅咒师却如此说道,并从另一只手掌中甩出一道白色的长影,像鞭子那样卷住了五条毫无防备的咽喉。
青年刚才为了抓住夏油杰,并未开启无下限,当脖子上出现被什么东西束缚的触感,他再想发动术式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的咒力沉寂入了身体深处,一时间无法回应。
“这是……什么……”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因为即刻从咒灵操使脚底升起的咒灵瞬间将青年的全身牢牢捆绑。
“能够在一段时间里让悟你变成普通人的咒具。”诅咒师说道,“时限很短,最多十分钟吧,你见过的,忘记了吗?”
缠绕在夏油杰指尖上的白色皮质终于让青年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久远的碎片。
“阿菊的缚带……”五条几乎是磨着牙说道。
“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不过我就再问一次吧。”咒灵操使伸手抚摸青年的脸颊,陷入动态不得状态的五条极为火大地瞪着他,“……为什么不选择留下呢,悟?明明是难得的,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
“那你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会有很大的危险,有个棘手的家伙一直在计划对付悟你,他也确实几乎成功了……”
“喂,狐狸,你认识的我,是面对厉害的敌人会逃走的胆小鬼吗?”五条悟的眼神和表情瞬间就变得可怕起来。
“如果只有他一个的话,我还不至于那么为难。”夏油杰真心实意地说道,“但他有同伙。”
“嗤,那又怎么样。”
“是那群烂橘子哦?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谁,还有各种各样的特级咒灵之类的。”
五条愣住了。
“太多了,悟。”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你的敌人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想,我都找不到能从他们构成的罗网里把你弄出来的方法,所以还不如直接留在这一边。”
“就算死了又怎么样。”然而,青年却这样回答,“咒术师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死的比我还早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教!而且是我的话,绝对会在死前拉那些混蛋一起陪葬。”
问题就在于你被我的遗体骗了……这话夏油杰实在说不出来。
“不管未来有多糟糕,我都会好好迎接的。”
“就算是死亡吗?”
“也没什么吧,而且到时候,来接我的会是狐狸你吧?这样想想,还挺不错的。”五条笑起来,“不过,我想回去主要还是另外一个缘故……”
“因为我想要和杰相遇啊。”
六眼的咒术师看着咒灵操使,非常温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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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2: 七十 于那茧中

五条悟并没有说得多么大声,甚至语气也十分随意,就像曾经的他一边在阳台上啃冰棍,一边像是分享什么八卦似地对自己随意告白那样。明明他才是那个准备万全的人,但夏油杰在听到话语的瞬间,仍旧像数十年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一样僵硬和无措。
青年看着诅咒师先是愣住,接着在脸上显出格外复杂的神情来。
“你总是这样……悟……总是。”
无论是告白的时候,临终的时候,甚至在他死了之后。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五条悟啊。
被对方喃喃自语地紧紧抱住,五条悄悄松了口气,能说得动就行,现在就剩下赶紧把束缚去掉……他并未看到将头颅紧贴在自己耳侧的诅咒师,露出了怎样的面容。
那是与某位发誓救济世界的少年,在初升的日光中离去时所露出的,相差无几的决绝笑容。
“原本我还在愚蠢的犹豫,因为‘那个’其实很不容易,而且你一定会非常生气。”夏油杰这样说道,“但果然还是不行啊。”
“既然悟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话,就还是按照‘那个’来吧,无需天元插手,我现在就可以做到。”
“等等,狐狸,你在说什么鬼?”
咒灵操使稍稍松开手臂,再一次地,无比眷恋地抚摸了五条的脸颊,仿佛要将他的面孔彻底镌刻到灵魂的深处那样。
某位圣者的言语,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和他这个失败者相比,起码对方是真真切切地,拯救了什么的,那么,稍微听一听,也无妨。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他实在不应该忘记,夏油杰想,自己到底是为何而醒来的。
“我会救你的,悟。”
不祥的预感在诅咒师吐出这句话语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五条悟拼命挣扎起来,难看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将那该死的缚带摆脱的话!只要咒力能重回自己的掌握,无论是重重叠叠捆绑的咒灵也好,甚至是诅咒师坚实的手掌也好,对五条悟而言都不过是脆弱无比的存在。
“不管你想干嘛,现在先给我停下!!!”
然而咒灵操使只是带着歉意的笑容对他摇头,“对不起,悟,但是……请先将我忘记吧,还有我们曾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好。”
老妇面容的咒灵从影子里走出来,将她的双手放置在青年的头颅上。
“要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温柔哦?忘婆,但是也要仔细一些,不能遗留半点。”
“杰!!!!你这个该死的刘海怪胎!!等我回去一定要你好看!!!”五条悟第一次对着咒灵操使破口大骂,他看上去那么的生气,连面孔也扭曲起来。
也那么的悲伤。
透明的液体从那双晴空般的眼瞳边缘不断溢出,有如雨落。
最强和不会受伤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在悟的内心留下伤痕这种事情。
还是把我忘记吧,也不要,再喜欢上了。
像我这种只会伤害你的家伙,还是干脆地忘记比较好,你还会有漫长的人生,更为宽广自由的未来,不要为区区一个亡者所束缚。
夏油杰用双手捧起他的面孔,也固定住那颗拼命要挣脱的脑袋,凑到极近的地方,轻柔地吻去眼角苦涩的液体。
“已经,十分足够了。我曾放弃过和你站在一起……而如今,并肩同行的时间,都和曾经分别的时间一样长久了,死去之后还能得到这样奇迹般的赠礼,我一定是个被偏爱到令无数人嫉妒的家伙吧。”
仿佛叹息一般,黑袍的僧人这样说道。
“所以,得还礼才行。”
要将你,还给那边的世界。
“叫你的名字才不是为了这种事!!!”
被束缚的青年发出了最后的叫喊。
“我知道的。”诅咒师苦笑着,“这只是我的任性而已。”
他这么看着,看着五条因为记忆渐渐被夺走而阖上眼帘,陷入沉睡的样子,凝视了许久许久,才缓慢地将自己的右手盖上那张面孔。
怀抱中安详沉眠的青年,样貌一点点变化起来,长发散去,血肉翻转,修长的身形蜷缩回幼儿的体型,宛如数十年的时间一瞬间在他的怀抱里倒转了那样,宽大的青色衣衫落到了地上,露出孩子稚嫩的身体。
夏油杰从双尾的老猫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被自己精心保留的旧衣衫,仔细地替此刻再度变回了八岁摸样的五条穿上。
【这样,好吗?】阿吉看着他。
“这是我要问的……去五条家的地下睡上几百年,真的没问题吗?到时候一醒来,说不定你就会被祓除哦?”
【但是,那样也算是,活了很久很久了吧?比哪个诅咒,都长久】阿吉丑陋的猫脸上,露出了大概是笑容的东西,【我,最喜欢,睡觉了】
“那就拜托你了。”
黑衣的僧人也对它笑着点头,就像告别一般。
他温柔地抱住怀中的孩子,又将右手的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仿制狱门疆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做过一次了,甚至算得上熟手。
只是,这次不只是粗劣的模仿外形,还有包括它的能力。
从延历寺和阴阳寮得到的源信手稿实在帮了大忙,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解决狱门疆,没料到还能在这里发挥作用。
僧人的发梢,面容,眼瞳,血肉,一切的一切,皆尽扭曲起来,化为无数的绳索,无数的手掌,它们扑到沉睡的孩童身上,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进内侧。
漆黑的衣袍和金色的袈裟飘落在地,残留其中的,仅有一只残缺的,没有任何血液流淌出来的苍白右手,以及手掌之中,由僧人全部的血肉骨骼所化的一支丑陋的肉莲花。
花苞紧紧闭合着,孩童像是最为贵重的珍宝一般,被无比稳妥地守护在核心里,谁也不能窥视,谁也无法触及。
有无数的咒灵,甚至数只特级作为基底,虽然做不到横渡千年的时间,但仅仅维持数百年还是能够达成的。
老猫慢慢走过去,叼起了那只手掌和花朵。
通往五条家地下的洞穴已经提前挖好,想要通过天元的结界进入京都,也只能依靠孔洞,幸好它是体型极为娇小的咒灵。
【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它嘟哝着【好像是这个日子吧,应该是,下午?】
会睡上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了吧。
山岚吹过空荡荡的道路,这里本有两个访客,但此刻已然谁也不在,唯有一只老猫轻盈地跃入深深的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
———————————1997.6.22----------------------
某个夏日闷热的午后,五条家的佣人们一如既往地叹着气,徒劳地想要寻找最近爱上了跟大伙捉迷藏的小少爷。
穿着浴衣的孩子不知何时从地板下的空间里爬了出来,飞快地冲向主母所在的房间。
和年长的女佣一边开心地说话聊天,一边整理衣物的美丽女性,被和纸拉门突然开启的声响吓了一跳,而站在门口的,正是她那年仅七岁半的心爱孩子。
从出生起就天不怕地不怕,能把前来刺杀的诅咒师轻易踩在脚下的六眼少年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像个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样,眼泪不断从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瞳里落下。
“哎呀,哎呀呀呀,阿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哭了啊??”
“妈妈,”他抽噎着说道,“我的,我的狐狸不见了……”
“唉?”
“我找不到它,在家里转了好久好久,用六眼也找不到它……”
年长的女佣只感到莫名其妙,“小少爷,您在说什么呀,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狐狸呀!”但主母却没有附和她,只是将哭泣的孩子抱进怀里。
“哪里也找不到吗?”她温柔地问道。
“嗯……”
“哎呀,说不定,狐狸是觉得家里太狭窄,去外面的林子里自由生活去了。”
“这样吗?”
“就是这样哦,动物都不喜欢狭窄的地方嘛。”妇人笑着对孩子说道,“等阿悟再长大一点,可以随便出门的时候,去林子里找找吧,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说不定就能遇到呢!”
“真的吗?”
“真的。说起来,是只怎样的狐狸呢?到时候,介绍妈妈认识如何?”
“是只讨厌人的狐狸,一点不听话,还会咬人,但是却最喜欢我了,会和我一起睡觉,蓬蓬松松的尾巴又舒服又暖和,檀香的味道也很好闻……”
正常的狐狸身上只会有野兽的臭味,怎么可能是檀香的味道,心下了然地女佣轻轻起身离开,让仆人们去宅院里查找,是否有什么咒灵侵入的痕迹。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只擅长幻术的猫又,它叼着一截白骨,看上去并不强大,轻易地消散在术式释放的火焰里。
这样的一件小事,实在不值得任何人记住,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哪怕是当事人的少年,也不过在心中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随着年岁的成长而将它放置到了记忆的角落里。
七年后,他的父亲去祓除了一个出没在红灯区的咒灵,事件当时解决得明明很干脆,过了一阵子却传来咒灵继续出没的消息。
心情不好的男人在家里发着脾气,但并没有谁在意,毕竟家主并非男人,而是他那尚未元服的儿子。
听得烦了的五条悟决定出门散心,顺便去瞧一眼。
为了不被认出来,少年很有童心地随便带了个狐狸面具,虽然它既不能挡住白发,也很容易露出那双标志性的眼睛。但有什么关系,五条就是喜欢和狐狸有关的东西,食物里也很中意豆皮寿司,酸酸甜甜很好吃。
在街道的上空,无数高耸的大厦顶端,他看到了一个背对自己的少年。
黑色的高领学生服,半长不长的头发,有咒力的气息,可能是高专的学生,就是不知道是东京高还是京都高,照理说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连面孔都看不见,只有一个背影的情况下,可五条无论如何就是觉得在意,因此忍不住想要吓唬一下对方。
“哟。”
他带着笑意招呼到。
之后的相处出乎意料地有趣,离开的时候,轻盈飘荡在高楼上方漆黑夜空中的少年心情愉快极了,“不过,真奇怪呀,明明很正经,为什么就觉得是个刘海怪胎,外加很像狐狸妖怪呢?”
向来厌恶陌生人触碰身体的自己,却莫名允许对方来替自己穿和服。
真是怪事。
“嗯——决定了。”五条拍拍手,“还是别入京都高了,去东京高吧。”
又能不看那群死老头子的臭脸,又能交到有趣的朋友,真是不错的主意。
时间如河,永无休止地,一刻也不停地流淌着。
而命运的轨迹则开始了重合。
一环又一环,一轮又一轮,重重叠叠。
在时间之外,在世界之外,已被固定的狭小空间里,六眼的咒术师从眼罩下方睁开刚刚因为打盹而阖上的眼瞳。
这里是如此狭小,狭小到只能承载一人。
这里又是如此宽广,宽广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连六眼都无法找到这片空间的尽头。姿态悠闲地躺在骸骨山顶的咒术师轻轻支撑起身体,望向本该空无一物的下方。
一片轻薄的人影伫立在那儿,散乱的鸦羽长发,僧袍的衣角和袈裟的金线轻轻晃动。
影子的手指指向骸骨堆积的小山上,四散而去的八条金色光路,说是光路其实太过夸张,那纤细的微光,不如说是八条丝线更为合适。
其中一条,落入了影子脚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河流里。
一环又一环,一轮又一轮,重重叠叠。
渐渐地变成了茧的形状。
这是无人知晓的,一道小小的时间回环,首尾相衔,不断轮转,吞食诸多的可能,吞食无数的分支,终将孵化出无可比拟的存在。
等于是从无限广阔的世界里,截取一个独立的小小片段。
虽然代价,是某个僧人的身影越发淡薄,想必光茧完全成型的瞬间,他就将作为诞生的源头和食粮,彻底地从世界中消散痕迹吧。
但这依旧是值得惊叹的,以人身抵达神域的奇迹。
即便只是块微不足道的碎片,但他偷窃了世界本身这件事,依然足够惊人。
也是唯一的,能将狱门疆从内部打开的方法。
光是五条悟的意识短暂地穿梭到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带回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和经历,就足够狱门疆临时陷入数据处理超载的情况,那么若是五条身上隐藏了一道时间回环,一整段历史,一小片世界的碎片,又会如何呢?
显然,那必然会超过它能容纳的大小。
要么溢出,要么重启。
无论哪一个,都足够五条悟从狱门疆之中脱身。
越发淡薄的人影,显然无法出声,但他还是用嘴唇的动作表达了言语。
【说好的,要做个东西给你。】
六眼的咒术师轻轻撇了他一眼,然后发出了一声嗤笑,他伸出手来,在影子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做出了两根手指分开又并拢的动作。
小小的,剪刀的咔嚓声,响起了。
丝线应声而断,而那只茧子在断裂的瞬间,便没入永无休止的河水中,一下子消失了踪影。于是,被封存于茧中的,世人所遗忘的历史,尚未实现的梦境,未能展翅的蝴蝶,不曾开放的花朵,无人可及的小小奇迹,再也没有降临的机会。
河面上伸出了巨大的影子,像是龙,又像是蛇类,一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它发出了无比悲伤的鸣叫,让狱门疆的内部全数震动起来,但消亡与死亡依旧毫不留情的降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终究不得不遗憾地消散,仿佛从未诞生过那样,没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看着影子在那边呆若木鸡的样子,五条很是得意地勾起嘴角,“干嘛,有什么意见?送给我了,想怎么处理可是我的自由。”
对面没有回答。
五条悟继续躺了回去。
“不过是开个门而已,谁会用你去换啊。”他小声地嘟哝, “让我追了十年又十年,现在想死遁?想的美。死人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黄泉呆着,不管是七十年还是八十年,都给我等着,不准偷跑。”
【……?】
“废话,我可是最强的,肯定会活很久嘛。放心,不会让你等上一千年的。”他掀起眼罩,用那双倒映了整片天空的眼瞳温柔地看过去。
“到时候,在黄泉见面吧,要知道,你现在可是欠我两辈子了。”
无奈的叹气在漆黑的空间里响起。
纠缠这辈子还不够吗。
“那当然了,当年你不就知道了吗?我可是很麻烦的。”他轻松地说道,“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还能怎么玩这颗讨厌的骰子,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五条悟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一点过那些光路,最后,触向他自己一侧的眼瞳。
“还有八次机会呢,很充裕嘛。”
他笑着说道。
于成千上万的咒灵的簇拥之中,引起涉谷事变的两位真正的犯人,无名的咒术师和名为里梅的冰咒师一并落到地上,少年一般的冰咒师吐出了一口血液,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徒具夏油杰身形的术师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怀里拿出了狱门疆。
“怎么回事,又出问题了吗?”
“……真不愧是五条悟。”他说道。
正方体上,有一面的眼瞳已经彻底阖上,不像其他的眼睛那样自由灵活地转动。
“他干了什么?”
“不知道,总之应该是差点打开狱门疆。”无名的咒术师如是说道,“果然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啊,六眼。”
他们说着话,天际却似乎有什么隐隐约约的,仿佛错觉一样的东西闪过。
“那边?”
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两人看过去,天空下却空无一物。
“就算是眼花,也不可能我们两人同时发作吧?”冰咒师皱着眉头说道。
“不是眼花。”无名的咒术师这样说道,“有个老家伙死了,真好笑,以前小时候见到它,我还以为它很长寿呢。”
“什么?”
“没想到根本是连出生都没有就死了……还真是古怪的东西啊。”他用咒灵操使的面孔笑了起来,“咒术的世界多不可思议。”
对他的感叹,冰咒师完全没有兴致理会。
“快走吧,不然很容易被发现的。”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群山的阴影之中,难以寻觅。

6 个赞

6非常非常喜欢《茧之中》,入夏五不久就看了,对6的角色理解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真的很喜欢藥师:sob::sob::sob:希望大家都来看。
如何喜欢想留下本的话可以去闲鱼 tbNick_hfju2 账号买本!账号是藥师本人!66去年4月找到藥师咪开了第一本茧之中的链接,到现在还没有卖完……希望大家助力藥师咪清库存:pleading_face::pleading_face:
《琥珀的箱庭》的转载授权也要到了,下次来传

6 个赞

已经完售啦~非常感谢六六帮推!以及也很高兴写下的故事能被喜欢!对码字人来说是最高赞誉哦XD!今后也会继续写下去

3 个赞

完售好耶!能让大家看到好故事就是最好的了!爱藥师:heart::heart::heart:

1 个赞

太牛了,好震撼的世界观,他们经历的一段又一段故事,遇到了那么多的普通人和咒术师,很多让我惋惜得落泪的。每次我可能以为夏油会对自己的大义动摇的时候,他心硬的那么可怕。太太真的,很懂得点到为止。今年初刚入坑夏五的时候就已经看很多人推荐过这篇神作和这位神仙太太了,但今天才看完,感谢转载,太太们都辛苦了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3 个赞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真的太好看了,感谢太太

神仙文笔:heart_eyes_cat:没有相当量的文学知识储备写不出这样的文。非常感动。他们在过去的时空中,每到一个朝代,遇上的每件事情,都有令人十分动容的地方。阅读这样的文仿佛自身也去到那个时代那个地点,亲眼目睹了这些发生。而这些人物和故事不是漫无目的,而是全部具备一定导向性,越到后面,会越有既视感。人和人、事和事之间的互相影响互相作用,正如同杰和悟这对挚友之间曾经历的过往,小悟虽然没经历过,但这些人 物 事却让杰忽然看清了一些鲜血淋漓的事实。但是彼世界的杰并不会知道死后的他曾经历的一切,悟也不记得已经爱过两世的人。即便年少相见,躲不过的苦夏,摆不脱的爱憎,悟也还是被关进了狱门疆。
以及必须要提一提那个信天主的少年诅咒。独自一人背负一切、心甘情愿被人杀死数万次,承受着那样可怕的苦痛却仍旧对人微笑的模样,不知道杰如何想,我却是差点泪奔。那个作为老师的五条悟不正是在承担着相似的一切吗?
作者太会写了,永远都是精准踩点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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