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原著向,综漫部分全部魔改后无缝混入咒术世界观。
28岁的教主夏油杰和7岁的五条悟在古代冒险的故事。
是我喜欢的鬼故事合集。稍稍有点微妙的养崽日常()没有光源氏,只有饲主和宠物关系。
以上全部。
某XX教教主大人:好不容易从脑花手上抢回身体,结果试图捞起挚友跑路的时候,因技术性失误,错把满级挚友捞成三十级新手挚友,锁死的情缘好感瞬间清零,记忆回档,该肿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Chapter 1: 零 生与死的蛇蜕
即便被称为高专最强的一届,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夏油,五条和家入也是经历过实习期的,虽然它短暂得甚至不足半月,但夜蛾正道还是尽可能让他们见识到了许多连五条悟都没有见识过的奇妙诅咒。
有一些甚至无法被夏油杰收服,只能依靠长期的帐维持隔离。
他们今天要跟着辅助监督去见识的,便是这样一个特殊的诅咒。
把车开到了比高专校区还要偏僻旭多的山区之后,监督直接带三人组进了山,开始在山道上徒步旅行,跋涉了一小时之后家入硝子宣布放弃,非常安定地坐上了同学提供的咒灵蜗牛代步。
“咦?原来咒灵还可以坐的吗?那我也要。”
“放弃的未免太快了,我们俩好歹是男生吧?而且不是说你是最厉害的吗?”这时候跟同学还不太熟的咒灵操使,对同期里的男生相对还算严厉。
“这跟我走路会脚酸又没有冲突,难道你平时都不坐公交或者电车的吗?”和大部分咒术师相比,体能意外很好,但并不喜欢浪费在没用地方的小少爷,辩解起来振振有词。
“……算你有理吧。”没能成功反驳的夏油杰,最终还是同意了召唤出更多的咒灵来代步的请求。
“夏油同学,为什么只有我没有?”
被三人忽视的辅助监督先生,在前面领路了半小时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爬山,而新生们已经欢乐地在咒灵背上用手机拍起了照片。
这位中年人十分哀怨地看着学生们。
一不小心忘记了这话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咒灵操使赶紧召唤了一只飞起来又稳又好的,让监督躺上去歇会儿,硝子贡献出香烟,五条贡献了还没来得及喝的果汁,大伙一起赔礼道歉,总算让这位监督收回了向夜蛾报告学生们在任务中过于不务正业的短信。
有了代步工具,他们在山林里的移动立刻就变得快捷起来,很快找到了一处不算显眼的岔道。
“是通往哪里的?山难地点之类的吗?”五条从墨镜后面露出那双苍色的眼瞳,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气氛相当不妙呢,哪怕出现一个特级咒灵,我觉得都不算奇怪。”
“真有特级的话,怎么可能让刚刚入学的你们来处理。”监督先生笑了笑,“只是来这里下一次帐而已,普通的帐你们都会了吧?现在要给你们看的,是长期性质的帐。”
“长期?那个需要专门的咒具吧?”作为御三家出身的咒术师,虽然是刚入学的学生,但五条的结界术却是三人组里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辅助监督还要强一点。
“没错,我带着呢。”监督先生拍了拍身后的包裹。
“要用帐隔离的话,那就说明确实有诅咒吧?为什么不直接祓除呢?”夏油杰好奇地询问。
“有些诅咒比较特殊……”这点五条倒是知道得比较清楚,毕竟他有那样一双眼睛,“我们上次见识到的,寄生在谣言里的,还有寄生在诅咒信里的,就是因为载体问题,无法彻底根除。”
“那种不停在移动的家伙难对付我能懂,但这个既然可以用帐罩起来,就说明它压根不会动吧。”那几个诅咒并不强大,令人头疼的地方仅仅是过于烦人,毕竟哪个咒术师都没办法在三姑六婆们说八卦的时候冲过去把围绕在她们身边吃瓜的诅咒带走,能不能抓到两说,被当成精神有问题人士,让普通人吓到报警才危险。
但也不能真的不管,因为一旦诅咒从充满恶意的谣言和八卦里吸取了足够多的力量之后,就会变成比较危险的类型,会沿着谣言的传播路径,用幻视和幻听的术式,把曾经养育它的人们逐个折磨致死。
抓捕谣言诅咒花费了三人组相当大的力气,它外表看上去像鱼又像乌鸦,大小不过巴掌长,能一定程度上复述人的语言,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和无穷无尽的谣言一样,它是一种以数量著称的诅咒,就像蟑螂,每当你发现一只的时候,就意味着附近有什么地方肯定已经窝藏了几百只。
幸好这种诅咒智商很低,成功抓到一只,夏油杰就直接让它带路去往大本营,五条提前用苍卷住它们防止逃走,硝子负责布帐,最后成功全灭。
所以对现在这个能用帐轻易罩起来的诅咒,咒灵操使会觉得疑惑也很正常。
“唔…怎么说呢……”辅助监督苦笑起来,“我只是知道怎么处理它而已,关于它的状况,还不如你们亲自看看,然后让五条君来解说更合适。”
帐所在的地点意外地并不偏僻,就在一条岔路旁边的小树林里。
“就是因为不够偏僻才需要罩起来嘛。”辅助监督看着学生困惑的样子笑起来,“真要藏在深山老林里,反而不会有人被它影响。”
旧咒具里的蕴含的咒力已经变得相当稀薄,随着中年男子将它们一一从地面,树干中拔出后,那道直径只有两三米的微型帐迅速地消散在空气中,暴露出被它所遮挡的两棵树木。
光看外表的话,不过是两棵靠得有些近,因此树根和树枝纠缠在了一起的赤松,在山林里,这样的树木并不罕见,时常能够见到,三棵纠缠在一起的,或者四棵,五棵,也都是有的。
真正异常的,是两树之间,那片只够一人挤过去的空间。
透过它所看到的,并不是树木后方的景色。
三人组凝视着那片仿佛肥皂泡一样不断变化色彩与阴影的薄膜,赞叹地睁大了眼睛,“呜哇,这什么?小叮当的任意门吗?”硝子虽然十分好奇地左看右看,但相当谨慎,连一步都没有靠近,始终老老实实站在辅助监督身边。
“没错,是差不多的东西哦。”五条已经完全把墨镜拿了下来,一脸稀奇地看个没完,“不过我觉得叫有去无回门更合适,里面非常混乱,比迷宫还夸张,不小心掉进去的话,要顺利出来可不容易,连六眼想找到路都有点费力耶。”
“这东西……我的咒灵操术无法起作用?”伸手尝试之后,夏油杰总算明白为何监督说祓除不行了。
“咒灵操使不能起效的,只有咒具和咒物,这东西是个咒物吗?”
“嗯,算是咒物吧,可惜是无法移动的类型,不然还是有挺多咒术师想研究它的呢。”辅助监督点点头,“别靠近喔?这东西看起来无害,其实很危险,目前掉进去之后,回来的人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有咒术师用式神进去过……你们知道结果如何吗?”
三个学生都竖起了耳朵。
“那个式神一开始还能被操纵,但随着进入得深了之后就突然断了联系,虽然咒术师一直试图叫它回来,然后过了半个月,有个接近特级诅咒的玩意来袭击咒术师。”
“好不容易祓除之后才发现,那东西就是失去了联系的式神。”
“……照理说,式神断开和主人的联系之后,会因为缺乏咒力而消失吧……”五条摸着下巴,“它哪来的那么多咒力,还能暴变成诅咒?”
“如果能知道,也不会把这东西列为危险咒物而封存了。”辅助监督耸耸肩,“五条君有什么感想吗?高专里的咒术师们还挺想知道六眼的看法的。”
“唔,要说有还真的有,不过他们信不信就是个问题了……”六眼的咒术师重新把墨镜戴了回去,“说实话我之前一直以为书库里记载的东西大部分是扯淡,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有一条记录,说有种诅咒非常巨大,被称为‘岁’,也有称呼为天空的白龙,银环的白蛇,不过我觉得‘时空虫’这个名字更形象一点,是一条能够穿梭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咒灵,但那东西同一时期只会有一条,只有当它彻底死了的时候,才会诞生新的时空虫。”
“……所以,你是说这东西……”
“是时空虫的‘切片’,或者说身体的一部分吧,刚好在这个时间段里的。”
“咦?”
“这玩意已经死啦,唔,这么说也不正确,应该说,正在咽气?人停止呼吸,到完全脑死亡之间还会有段时间吧?它就是‘正在这段时间里’,不过这种咒灵的残留时限比人类夸张很多,可能要过上上千年才会彻底死亡哦?”
“大概是致命部位遭到了攻击,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就是死了,然后这份死亡正从受伤位置的时间点传递开来,一路传递到头和尾,我们的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再去未来,就像一条无法回头的直线,但时空虫不一样,它很有可能脑袋在未来,尾巴在现在,肚子却在过去,或者别的顺序,它的时间是扭曲的。”
“掉进去的人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他们穿过了时空虫的身体,去往了完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那只式神还算运气好的,应该去往了过去吧,毕竟如果是未来的话,基本没可能返回。”
“如何,听上去就跟童话故事差不多吧?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以为记录的先祖是烧酒喝多了在乱写呢。”
“要不是它怎么看都像‘正在死’的话,我还想不起来这个记录呢。”
“原来如此,如果只是濒死,我勉强还能吸收,但要是‘死亡这件事已经被确定’的话,就算是咒灵操术也没辙了。”
“哎呀,不愧是优等生,这就听懂啦?”
“所以说,这个,算是龙的鳞片吗?”因为听到同学说这东西算了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的硝子,再度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那块与其说是鳞片,其实仍然更像肥皂泡薄膜的东西。
“时空虫啊……真想不到还有这种东西。”辅助监督点点头,“可惜没有办法把它做成咒具呢,同样的地点,在日本的记录上还存在好几个,不过其他位置都在非常偏僻的深山里,所以下的是能维持更久的帐,这边因为经过的人多,才需要不停过来检查,预防万一,通常过上十几年,或者几十年,这东西就会自动消失,我们一直以为是咒力耗尽了,现在看来……”
“是彻底死掉了。”五条这样说道,“与其说是鳞片,更像蛇蜕吧。”
“尚未彻底死去而产生的残留物吗?确实很合适。”
“但是鳞片听上去漂亮一些吧?蛇蜕就让人完全不想接近了呢。”少女这样说道。
“这种东西,不接近才好。”辅助监督这样说道,“只是稍稍擦到一下,都会立刻掉进去,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掉进去并不致命啦,毕竟这东西都半死不活了,只能当通道使,”六眼的咒术师耸耸肩,“问题在于出口可能是几百年前或者几百年后……不管哪个都等于和家人朋友永别,所以说掉进去就会死也没错。我刚才说的记录有个附件,是五条家保存下来的奇怪东西。”
“什么奇怪东西?”
“快变成破烂的自行车坐垫,特地送去做了释光测年,确定造出来之后经历了起码五百年的时间,但上面的出厂钢印记录却是明年的日期,前几代当家都认为这是时空虫存在的最大证明。”
这下不光是辅助监督,家入和夏油都目瞪口呆了起来。
“你家有没有从未来来的机器人之类的……”
“我更喜欢会变身的数码兽,可惜没有。”五条吐吐舌头,“御三家家里都有点奇奇怪怪的古董啦,五条家还算少的,而且那东西除了保存下来也没别的用处了,本质只是不值钱的垃圾,又不能送人,也没法显摆。”
也是,如果是值钱的古董,搞不好早就卖掉或者送人了。
“好,奇闻异事也听够了,赶紧把帐布好,把任务完成吧。”辅助监督先生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有人来帮我敲钉子吗?”
五条和家入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夏油。
咒灵操使的额角暴起青筋。
“硝子是女生就算了,你这家伙偷什么懒,过来一起钉!”
“唉?可是敲钉子手好痛。”
“现在不敲的话,待会你可以选择走回去然后脚痛。”
“用交通工具威胁人太狡猾了!!!”
“那你倒是给我老实干活啊!!”
Chapter 2: 一 地板下的神隐
于成千上万的咒灵的簇拥之中,引起涉谷事变的两位真正的犯人,达成了现阶段大部分的目的,心满意足地远远遁离,飞离了都市,在夜色的掩护下落入山峦中的藏身之处。
“可恶。”外貌像是女性,又像是少年的冰咒术师恨恨地吐出一口漆黑的血液,变得麻痹而迟缓的身体也摇摇欲坠,“胀相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站到咒术师那边去了?”他瞪向身侧的临时同伴。 “虽然知道他要是发现我的身份,就一定会变成敌人,但竟然和虎杖悠仁如此亲昵,倒是有些奇怪……”这一点连这位神秘的术者也是同感,“可以等日后再探查一番,反正抹杀虎杖悠仁意识的方法多得是,你不必如此心急。”
“还以为这次必然能迎接宿傩大人的苏醒……”
“不要心急嘛,耐心可是相当贵重的品质,毕竟命运时常会准备惊喜,没有足够的耐心的话,就无法等到它们出现呢。”
“……别装了,你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吧?”里梅看了一眼黑衣术师正在发颤的双手。
“哎呀,千年以来,这种事情连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虽然我的术式是那样的东西,但真正的死人复活……意外地叫人恶心呢。”他用颤抖的手掌抓起里梅的衣领,“幸好还有备用的身体,契约的咒灵也全部放出,这具身体暂时没什么用处了,帮我把它换下来。”
冰咒师毫不抵抗,任由对方将自己一路拖进一座被帐所笼罩的隐蔽佛堂。随手将里梅丢在旁边,黑衣的术师拆下头顶的缝线,随着那具大脑摸样的咒灵缓慢攀爬出身体,冰霜从他的双脚攀爬而上,一路蜿蜒至头颅,直到冰雪把面孔整个掩盖。
【稍稍慢一些啊,这个姿态的我可是很脆弱的,要是冻坏了神经就麻烦了。】无数根须一样的血管与神经从大脑的下方抽离出来,像无数的触手一样把它自己包裹好,然后笨拙地试图从冰制的灵柩上滑下。
“……不管看几次,你真正的样子都让人恶心得不行。”
虽然这样说着,但冰咒师还是伸手托住了那只外形惊悚的咒灵。
【外表这种东西,毫无意义。】它用根须搓成手指的形状,指了指自己,【脑子能正常使用就够了。】
“差点忘记了。”正要托着脑形咒灵离开的里梅,抬手凿开冰灵柩,从里面精准地取出那颗方方正正的咒物,狱门疆上的诸多眼睛正在无机质地开阖,在被触碰的时候齐齐盯住了他。
“这东西也让人厌烦。”他抱怨道,“和你有关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令人愉快。”
【不要在意这点小事,只要能达成目的的话,其他的东西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
冰咒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在自己的手掌上用触须乱爬的咒灵,努力压下身体里的反胃感,里梅知道,这家伙是故意那么做的,单纯只是因为觉得他的反应有趣,挑拨他的神经取乐罢了。
“希望你面对宿傩大人的时候也能这么有勇气。”冰咒师冷冰冰地说道。
当他转身离开前的刹那,本该坚固无比的冰棺却瞬间碎裂,暴涨飞散的冰块大半都向他激射而来。
“用我的冰对付我?”
冰咒师冷笑抬手,那些本该击中他的坚硬冰块在触碰到身体的瞬间便化为了无害的水汽。
【白痴!狱门疆!!】
被里梅牢牢护在衣袖里的脑形咒灵却立刻激烈地斥骂出声,冰咒师一手施展咒术,一手护住它,当然没有多余的手脚来关心狱门疆的去处。
上一刻还在他们面前的咒灵操使,从里梅手中夺走了目标的咒物之后,毫不犹豫地晃转身体,返身逃走,甚至还记得把掉在地上的另一半脑袋给带上。
夏油杰毕竟曾是日本仅有的四名特级咒术师之一,无论战斗力和临场反应都不是高专的年轻学生们能够比拟的。
“别想跑!!”冰咒师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被毒血侵蚀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而在山林里奔跑并非他的长处,原本还安静地呆在衣袖的脑形咒灵也不再悠闲地看戏,而是毫不犹豫地伸出它的血管与神经,黏着在里梅的身体上,在他脱力的时候强行操纵着躯壳继续飞奔。
对面的咒灵操使其实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追逐的沿途时不时能看到大滩的血迹与碎裂的肉沫,从内部打碎冰棺的行为显然对夏油杰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且亡者的魂魄强行附体复活这种行为到底能持续多久也并不好说,更别提身为咒灵操使的他,此刻身边连一只咒灵都没有。
若是夏油杰一开始就乘坐咒灵飞上天,冰咒师和脑形咒灵直接就能放弃了。
“你,把咒灵,都放走,就是为了这个吗?”
【隐约有猜到,换了身体之后我也没法继续使用咒灵操术,与其让这家伙醒过来用咒灵对付我们,还不如给咒术师们添点乱。】
脑形咒灵并不在乎已经疲惫不堪到开始大口喘息的里梅,对它而言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棋子,包括自己本身,同伴也好,躯壳也好,都是彻底使用之后能够随意更换的东西。
他们一路追逐至山林深处,树木越发茂盛,路径越发荒芜,两者之间的距离也随着咒灵操使被磨耗殆尽的体力而逐渐缩短。
最终,无路可逃的夏油杰停留在了不远处,似乎是被临时捕捉的几只三级咒灵围绕在他身侧,吞吐出漆黑的雾气。
【真可惜,这座山林虽然偏僻,却很干净,没产生过太强大的咒灵,哪怕是抓到一只一级,今天的结果说不定也要改写。】
披散着头发,衣衫上尽是暗色水渍的咒灵操使完全没有要和他们搭话的意思。
不用脑形咒灵继续吩咐,冰咒师毫不犹豫地抬手吹息,雪白的霜气如同活物,在虚空里缥缈而绮丽地飞向对面的咒术师,夏油杰却连移动的意思都没有,仅仅只是用力向下踩踏。
瞬间碎裂的地面被几只弱小的咒灵抬起,堪堪挡住了冻结一切的霜雾,而并不具备实体的咒灵们成功身退,被它们所掩护的咒灵操使动作轻盈地向身后的密林跃起。
一击不成,意识到敌人逃离意图的里梅在掌心凝聚数片浑圆的冰轮,与加茂的苅祓极为相似,挥手之间令它们悄无声息地袭向夏油杰,咒灵操使虽然正头也不回地向森林退去,但对背后的危机却丝毫没有慌乱,仿佛他也有着五条的六眼似的,反手一抽,仅凭甩袖的力道便拍碎了数只冰轮,但那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为了攻击,冰霜从衣袖攀爬而上,迅速地占领了整件衣衫,乃至于他的身躯。
霜冻之花的盛开不过是瞬息之事,可惜与它的迅猛相比,冰棱的坚硬程度远不及之前的冰棺,因此只拖延了咒灵操使数秒的时间。
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
冰咒师踩踏在歪曲的树干与灌木之上,脚底凝聚薄冰借力,在地形复杂的密林中如履平地,当他理所当然地向夏油杰踏下之时,镶嵌在胸前的脑形咒灵却将它的触须在半空张罗成网,让里梅与咒灵操使交锋之后被拉向半空,而不是被黑雾弥漫的地面。
倒立着站在触须之网中央,单手捏住染满血迹的狱门疆,冰咒师的露出了与之前的他有所不同的阴冷微笑,“白龙的褪鳞吗……还真是危险的东西啊。”
低等咒灵的雾气被霜风驱赶开来,露出下方一片浮动着斑斓的色彩,仿佛肥皂薄膜的东西。
咒灵操使再度挣脱了冰霜的围困,但已然强弩之末,他咳出一口饱含冰渣的残血,用充满愤恨地目光盯视着里梅手中的狱门疆,最后才无可奈何地向那片薄膜跳下。
在他触碰到薄膜之前的刹那。
触须贯穿了咒灵操使的胸口,从血肉深处拉扯出了一颗与手中的物体完全一致的方块。
那上面紧闭的眼瞳瞬间张开,但这也无法阻止夏油杰目眦欲裂地坠入薄膜,因为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狱门疆之前,他的双脚先一步碰到了巨蛇的残蜕。
“某种意义上确实很努力,如果只有里梅你的话,大概就会被他骗到了吧?”冰咒师傲慢而冷漠地俯视那片薄膜,“不愧是特级咒术师,才苏醒了这么点时间,就能把从未接触过的无为转变术式如此自如的运用……”
冰咒师的面孔扭曲了片刻,然后低头看向已经嵌入胸口的那只大脑。
“用完了就从我身体里滚出去。”他厌恶地说道,然后又看向手中的那个假货。“几乎以假乱真,连蕴含咒力的程度都那么相似,他一直在逃跑,到底用什么东西伪造的?”
【是心脏哦?特级咒术师的身体可是做咒具的好东西,越是重要的部位越是如此,狱门疆就是高僧的遗骸所化,能够模仿到这个程度,当然只有心脏。】
被触须所笼罩的,真正的狱门疆,突兀地震颤起来,甚至扯烂了触须,差点掉进方才的残蜕里去。
冰咒师默默看了一眼不得不闭上嘴巴,努力甩动触须试图制止闹腾咒具的脑形咒灵,抬手向那片残蜕吹了口气,把它彻底冻结在冰块里。
薄膜在被冻结的瞬间,无声地破碎。
然后,似乎有某个极为庞大的东西动弹了一下,它像是贯穿了天空与大地般庞大,却又无法被看到,只有在移动的时候,勉强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不知道多么巨大身躯缓慢地翻了个身,无论是冰咒师还是咒灵,都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面前的景物模糊了一瞬间的事情他们还是能够察觉的。
“那就是白蛇吗?”
【你要叫龙也可以……很壮观吧?天元在它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呢,可惜,这东西已经死了,否则要是能够收服的话,说不定连五条悟也能轻易对付。】
“还不如天元呢,就算只是植物,也好歹能派上用场,这东西根本就是摆设而已。”
【毕竟是死了的东西嘛,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
两人一起看向落到了地上的狱门疆,地面已经被它砸出了深坑,但那东西仍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每当表面的眼睛睁开又阖上,就会重新对周围散发出带有极强破坏力的,震颤的波动。
“他会闹腾多久?”里梅黑着脸问道。
【唔……反正现在咒术界也顾不上我们?多等几天?】咒灵事不关己地说道。【或者你试试把手里那颗变形的心脏丢过去,说不定有了玩具它能安静一点。】
冰咒师看向脑形咒灵的目光变得越发不善。
【只是开个玩笑嘛。】
咒灵们之间充满了险恶氛围的对话无人知晓,而坠入了有来无回之地的咒灵操使,在恢复行动能力的瞬间,便挣扎着向着某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前进,缺乏了心脏,缺乏了大脑,哪怕之前因为脑形咒灵特殊的术式令亡者之躯能够行动自如,如今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也已经到达了极限,还能够动弹,完全是依靠夏油杰残存的咒力来驱使。
就像他驱使被自己所支配的咒灵们那样。
“……悟…稍微,再等一会儿……”因为挚友的呼唤而从黄泉返回的亡者喃喃自语着,毫无迷惘地向着前方跨出步伐。
狱门疆之中,有着他的一部分灵魂,原本是想让那座无可匹敌的监狱因为超员而产生故障,结果灵魂的多寡似乎并没有用处。
所以咒灵操使只好冒着连灵魂也被杀死的风险试图抢夺狱门疆。
可惜环境过于恶劣,底牌又被抽空,除开千锤百炼的身躯之外什么都被消耗干净的夏油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唯一能称得上幸运的,只有成功从敌人的阵地里逃脱这一件事。
但他丝毫也没有为此觉得高兴,甚至悔恨到了用牙齿将口腔撕咬得鲜血淋漓的程度。如果更谨慎一些的话,如果没打算诱骗那个冰咒师的话,如果直接就自己跳下去的话……
可惜一切已晚。
在扭曲如内脏,或者说,大概真的是某种生物的内脏所形成的通路里,咒灵操使艰难地跋涉着,他并不清楚自己掉落到了哪里,但方向上应该是不会错误的。
因为灵魂指引着他,指引着他走向五条悟所在的地方。
由于失血过多,夏油杰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了,只能意识到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混合着泥土与水泽的味道——以及,悟的咒力气息。
唯有那个,他绝对不会错认。
但是灵魂的指引却仍在更远的地方,怎么回事?
面前一片模糊的咒灵操使茫然地靠近了发光的地方,向那里伸出手去。
某个寻常的夏季午后,五条家如今才七岁半的小少爷,不知为何迷上了跟家里的侍女们捉迷藏,时常会躲进各种让人不可思议的角落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吃点心或者晚饭的时间,才会像只小动物似地,慢悠悠地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到餐桌旁吃饭。
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躲了起来,毫不介意地躺在和室的地板底下安详小憩。
直到他被某种动静吵醒。
少年睁开了眼睛,用那双能够看穿一切真实的眼瞳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水洼,原本只是一滩寻常污水,突然浮起了不可思议的斑斓色彩,像是突然变成了肥皂泡的表面一般。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的五条家小少爷,着迷地盯着那片水洼,甚至主动走到了它的旁边,这是什么?是诅咒吗?为什么被层层结界包围的宅邸中会有诅咒?原本只是水,为何突然变成了既活着,又死掉的东西?
他看得那么入迷,以至于当水洼里伸出一只手掌的时候,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
那只满是伤痕与血迹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将少年拉进了水洼之内,只留下一只小小的木屐,证明少年曾经存在过此处。
Chapter 3: 二 这个杀手有问题
虽然年纪只有七岁半,但五条家的小少爷在如何对付杀手上,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了,被陌生的手掌抓住衣领的瞬间,他便展开了无下限的防护,保证待会无论落到什么地方,遭受到任何攻击,那些东西都无法真正地触碰到他的身躯哪怕分毫。
毕竟是能够成功入侵五条家宅邸的存在,悟满心以为他会见到一位拥有足够胆量和魄力的可怕对手,进行一次久违的,也许会受点伤的对决。
少年万万没想到,他会看到这样的一个东西。
也只能如此称呼。
年幼的小少爷把那双被家族中的大人们既羡慕又渴求的眼瞳眨了又眨,把面前的存在翻来覆去地看,仍然无法确定对面的到底是诅咒,还是别的什么。
“你,是什么?”大部分时候他对杀手们都是不假辞色的,但今天可以稍稍例外一下。“明明没有心脏和大脑,怎么看都应该是死人了。”
哪怕遍体鳞伤,缺乏了各种人类应当有的东西,面前的‘这个’却仍然‘活着’。
“不仅活着……还有复数的术式,真稀奇啊,你。”
“受肉的诅咒,也没有你这么像人的。”若不是没了大脑和心脏,恐怕连六眼都无法把他从人类里区分出来。
咒灵操使并不知道面前少年的好奇心都快要满溢而出,他模糊的瞳孔里只能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以及熟悉的,淡淡的两点空色。
只是位置为什么这么低?而且这声音也稚嫩过头了????
“……悟?”体力濒临耗尽的夏油杰摇摇欲坠,几乎无法好好站稳,他松开了手中的布料,试图去触碰挚友的肩头。“你怎么了?”
少年却只是冰冷地看着面前表情和话语都很奇怪的杀手。
“悟?你们不都习惯直接叫我六眼小鬼吗?”他从容地站在原地,虽然脚上少了只鞋子,又因为被揪住衣领强行拉来,一副衣衫散乱的狼狈样,但少年的面孔上依旧没有出现哪怕一丝丝的惧怕,连仰着头的姿态都傲慢地仿佛正在俯视着面前比他高大许多的成年人。
“不要说得好像跟我很熟。”
当手掌靠近之前,空气中出现了无形的涡流。
小少爷并没有因为对面是个遍体鳞伤,看似奄奄一息的家伙而留手,对敌人冷酷是他在家族里学习得最好的部分,伴随着叫人牙酸的咯啦声,咒灵操使的一手一脚在五条悟的注视中瞬间变成了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肉条。
“……悟?!”成为诅咒师多年以后,夏油杰自觉已经习惯了与人互相诅咒,互相咒杀,他也早就做好了哪天会被挚友杀死的觉悟。
但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这种与其说取他性命,倒不如说拿他撒气的方式?
“为何……”
悟的话,就算是想要让他安息,照理说也会直接给他一个痛快才对……
少年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一脸无法置信的,仿佛被什么重要的人伤害了的表情,顿时感到了些许烦躁与不爽,本来冷漠的面孔也气恼地鼓起了脸颊。
“被害人明明是我吧!区区杀手给我稍微……”
脚下开始摇晃,头顶开始翻腾,周围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开始游移。
无论是叫做天空的白龙也好,白银的巨蛇也好,亦或是‘时空虫’,这个诅咒同时贯穿着时间与空间这一点都是能够被肯定的,所以,对它而言,时间与空间,都是它所支配的范畴,是它的领地。
而无下限术式,正是一种干涉空间的术式。
领地被小小的虫豸所侵犯,甚至还在身体的内部肆意施展术式,即便是正在迈向死亡,早已奄奄一息的巨兽也因此而恼怒起来,游动了身体。
这个时候的五条悟尚未学会如何利用苍来操纵引力,但仍然迅速地用术式包裹了自己,甚至机警地蜷缩起身体,完全防御的状态并不能维持太久,小少爷如今的咒力还没有强悍到能够和人打消耗战的程度,不知道这种环境巨变会持续多久的情况下,他立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待会防御消失,他也不至于因此受到太过严重的撞击。
甚至还有余裕去防备旁边杀手的五条悟,却得到了一份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反馈。
失去了一手一脚,被迫跌倒在地的男人显然比他更早察觉到地面的震颤,正常来说这个杀手应该趁机逃离他的身边,然而,对方的第一反应,却是用仅存的完好手臂一把将五条悟捞进怀里,以那具破破烂烂的身躯把少年守护得严严实实。
小少爷震惊到瞪大了眼睛,连嫌弃陌生人的触碰都忘记了,毕竟这是连负责看护他的侍女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唯一曾这样守护过他的,只有对无下限一无所知,害怕他会被杀手伤害的母亲。
虽然少年当时立刻就从母亲怀里跳出来,把惊吓到她的杂鱼变成了一团无法分辨成分的肉团,但这次他却做不到同样的事情。触碰过无下限的男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五条可能会挣扎,刻意操纵了咒灵形成绑带一样的东西,将少年牢牢束缚在自己身上。
但那并不是为了抓捕,而是害怕自己仅有的手臂可能会令五条从怀中跌落。
直到天空的颜色再度映入眼瞳,少年才意识到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刚才的诡异环境,但他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五条家宅邸,而是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原野,不远处还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茂盛山林。
五条家附近虽然有林子,但绝对没有山,更别说好大一片连绵的山脉了。
这里绝对不是京都,也不可能是东京。
压在身体上的重量让小少爷断线的思考恢复了理智,动作迅速地从似乎失去了意识的陌生杀手身上窜起来,仗着幼童的轻盈,一口气跳开挺远,在远处蹲下身,张大眼睛瞪了半天。
日光下的影子都稍稍变换了角度,始终没见到男人有什么动作的五条悟,随手揪断一根芒草,小心翼翼地靠近之后用它戳了戳杀手。
毫无反应。
死是没有死,拥有六眼的小少爷甚至都不必去试探呼吸或者脉搏。
等等,这家伙没有心脏,所以本来也没有心跳和脉搏。
那么,到底要如何让对方醒过来呢?向来只管杀不管埋,也不管活口如何处理的小少爷,终于皱起脸,真心实意地为面前麻烦的杀手犯起愁来。
冰冷的触感在面孔上移动,有点像是在擦拭什么,但由于动作过于粗鲁和笨拙,夏油杰一时间还以为谁在试图用湿毛巾对他施行水刑。
失血和重伤带来的后遗症仍然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也十分疼痛,不过考虑到颅骨内部不过是空荡一片,咒灵操使觉得他的头疼大概是顶部的缺口没补好造成的。
当时他只是用无为转生随手把头盖骨按了回去,所有的余裕都用在把心脏捏制成狱门疆的仿冒品上,实在没太多精神顾及位置与状态。
试图起身的夏油杰被胸口的重物重新搁倒在地,头昏眼花了好一阵,艰难睁开眼睛的他撞入了本以为再不可能见到的空色眼瞳之中。
“……悟?”
那确实是五条悟的六眼没有错。
或者说,面前这个正蹲在他胸口的,仿佛才六七岁,面容轮廓熟悉得一塌糊涂的小鬼,绝对是他所知道的五条悟没错。
“你醒啦?”那孩子面色冷淡地说道,“现在,可以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说出来了吗?奇怪的杀手先生?”
这个瞬间,如果可以的话,今年二十八岁的特级诅咒师大人,盘星教教主先生,非常希望他的思考能力能像原本的脑子一样不翼而飞。
那样的好事当然是不存在的。
从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推断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夏油杰,艰难地把那只仅存的完好手掌盖在了面孔上。
“不说话吗?你不会希望我拷问你吧?”
“……是失误……我搞砸了……”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从男人苍白的嘴唇里流淌出来,“……只是想去找你而已……却弄错了时间……”
“所以接应的同伙没来?”顺利地把对方的话语衔接上另一套杀手逻辑的少年了然地点点头,“是瞬间移动的术式?还是咒具?很有趣,完全没见过的东西。这里是哪?”
“……我不是杀手……”
“好的,诱拐犯先生,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我会好好说明的。”
“得,把你送回去才行……”没听说悟小时候有失踪过,那么他应该是成功把人送回去了。
“把你做出来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仍然蹲在重伤员身上,一点没有要移动意思的少年,用某种充满探究地目光看着地上的男人,甚至还用手里的草杆戳了戳伤口,“虽然我知道没有脑子的式神肯定聪明不到哪里去,但离谱到这个程度真的很夸张。”
“但我还蛮中意你的,要不要甩开你的主人,来做我的式神?”
明明先前还被少年判断为敌人,甚至扭断了他的手脚,可意识到尚且年幼的五条悟只跟自己认识了不到十分钟,就试图把他给划拉到‘所有物’的范围,咒灵操使的心情不由得复杂了起来。
所以悟以前说自己是他喜欢的类型,还真不是开玩笑……起码年幼的五条悟在表现好恶的时候确实异常耿直。
这样一想,先前被五条攻击而产生的郁闷不知为何就消散了大半。
夏油杰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他十分感动地拒绝了五条悟。
“唉?为什么啊?”
“……当然因为我不是式神。”他伸手摸上另一条骨肉纠结成肉条的手臂,像揉捏一团泥土那样让骨骼归位,血肉附回,经络重新盘绕于上,撕裂的皮肤也恢复原貌。
无为转生在治疗上的效果可能比反转术式还厉害,当然,前提是施术者有正确的人体构造知识,夏油杰庆幸自己曾为了研究反转术式而看过相关的医疗书籍。
刚刚还一脸无害地站在咒灵操使身上的少年轻盈地跳到旁边,凑到极近地地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看夏油杰如何修复自己的手臂,偶尔还露出赞叹的神色,“这个术式好厉害。”
完全忘记了造成这等伤害的人就是他自己。
不过咒灵操使也没有十分在意,此类能够治疗的误伤完全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之内,尤其现在的五条并不认识他,没趁他昏迷的时候直接拧掉脑袋,都能算少年的态度友善。
毕竟夏油杰可是被他误会成了前来暗杀的杀手。
关于小时候的自己如何跟层出不穷的暗杀者们斗智斗勇的故事,咒灵操使从自己的挚友那儿听说了足足十几份不同花式的版本,以及,每个杀手的结局也都是不同花式的惨。
他一点也不想加入其中。
直到夏油杰把自己彻底治疗完毕,站在旁边的五条悟都没要移动位置的意思,似乎是把咒灵操使当成了某种展示术式的教学用具,一脸看得还不够,意犹未尽的摸样。
但咒灵操使站起身,少年便轻盈地跳开。
“还要打吗?”方才好奇的神色从五条悟稚嫩的面孔上褪下,冷淡地站在那里的孩子身上缠绕起淡淡地肃杀气息,“虽然刚才你已经输过一次了。”
“这一次,我会记得把两只手都扭断哦?”
无为转生必须要有手掌来施展,少年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不打了。”夏油杰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说了要送你回去吧?”
五条家的小少爷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是先捏个脑子出来想一想,再跟我说话吧?”他十分诚恳地建议。
虽然咒灵操使很有给面前的熊孩子敲个爆栗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甚至真的照着少年的期望,用血肉捏出了大脑和心脏安放回去,他记得自己上一次死前身体有所缺失,鉴于反转术式不会对死人生效,夏油杰猜测多半也是这样被修补上去的。
“我现在的状态……和活人确实不太一样,所以器官缺失并不会影响思考与语言。”咒灵操使向五条展示了一番,“要把你送回去也并不是开玩笑。”
少年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暂时同行一阵也行,到能叫出租车的地方就好了,家里人会来接我的。”
然后,小少爷看到面前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像是小时候在神社后面见过的狐狸那样,充满了坏心眼的微笑。
不祥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嘛,那就希望,这是个已经有了出租车的年代吧。”
男人有些无谓地耸耸肩。
Chapter 4: 三 无法同行之人
少年其实有猜测过,这里可能是离家非常遥远的地方——毕竟他溜进地板下面的时候,庭院里的绣球花开得正盛,知了在枝头鸣叫,是毫无疑问的夏天。
而此刻脚边的芒草与远处的群山,却披着一层鲜嫩耀眼的新绿,吹过的风里还残留着些许凉意,远处还能看到许多野花在微风里摇摇摆摆,五条悟对植物知道的不多,只认出比较常见的蒲公英和金凤花,以及方才路过的小池塘边的成片菖蒲。
全都是春天才会有的品种。
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带离了日本。
但现实似乎总是比人的想象更夸张离奇。
“……年代,是什么意思?”少年板着小脸,用他能做出来的,最不客气的表情询问那个像是杀手,又像是没做好的式神的奇怪家伙。
男人依然保持着笑容。
“就算我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但只要见到了我以外的人,就能够得出答案了吧?”
确实,如果是对方的同伙,一两个人联合起来唬骗还有可能,但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不管扯出什么样的谎言,也不可能造假出一个村落,一个镇子,乃至于一个城市。
任何虚假的东西,在六眼面前都没有意义。
五条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当然,要是不想移动位置的话,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也可以。”夏油杰这样说道,“其实我还挺需要休息的,虽然伤口是治好了,但咒力的消耗还是很大。”
“免了。”少年这样说道,“我才不想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野营。”他扭头率先跨出这片被压平的草地,随意地把后背暴露给陌生的男子,在这里的如果不是对五条悟了解甚深的夏油杰,而是别的什么杀手的话,大概就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个孩子的信任吧。
许多前来袭击六眼的暗杀者们经常会产生某种误解——比如,六眼的视界和正常人差不多。
人没法看到背后的东西,没法看到视觉死角,没法看得太远,甚至视线还能被轻易遮挡。
这些弱点,六眼一样都没有。
五条悟的警戒范围可怕到了连当年最强的咒术师杀手都得用人海战术消耗他的精神,趁他疲惫不堪又放松心神的时候才敢前来的偷袭的程度。
当六眼的咒术师背对一个人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既警戒对方,又压根不想看到对方的脸。
可以说是相当嫌弃的表示。
从未领受过这等待遇的咒灵操使感到有点受伤,但年幼的六眼做出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一时之间他都有点挂不住自己的营业笑容。
不过夏油杰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所吸引。
“悟,你的鞋子呢?”
听到问话的少年立刻转过头来,“谁准你随便叫我的名字了。”他凶巴巴地说道,“不要表现得好像我们很熟,是你自己说不做我的式神的。”
还没放弃吗?咒灵操使嘴角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活人是没法当式神的,当然,死人也不行。”他一点不介意地说道,垂眼望向少年衣摆下方雪白光裸的脚丫,“无下限虽然很好用,也不能真的一直把它当鞋子穿。”
“那又怎么样,你要借我吗?”五条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会掉啦,还不如无下限呢。”
大人的鞋子,尺码和小孩子的显然差别很大。
咒灵操使从边上捡起一条湿漉漉的手帕,上面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看来方才替自己擦拭了面孔的就是这个东西。
“介意告诉我水在哪里吗?”他温和地问道。
五条别别扭扭地跟在男人身后,慢慢地走向一片长满菖蒲的小池塘,两人已经说过了远超十句话的内容,似乎不能再称其为陌生人,但若是真要说互相认识的程度,少年就忍不住愤愤地鼓起脸。
这家伙知道自己的名字。
然而到现在,男人也没有要主动向他报上名来的意思。
名字对咒术师们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只能用同等的东西交换,但面前这个奇怪的家伙,却让五条悟在一开始就失去了交换的权力。
少年会为此而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对输赢的执着还没大到无法接受失败,可要是比赛尚未开始就莫名其妙输掉,就有点超过了。虽然直接开口问也不是不行,但那毫无疑问等于主动低头认输。
因此五条悟只好抱着袖子,站在咒灵操使身边一声不吭地生闷气。
他看着男人在水塘边仔细清洗了手帕,又把沾满血迹的直缀和袈裟都脱下来泡了泡水,将布料上多余的赤色都抖落了,才粗鲁地挤干衣料重新披回去。
“好啦,把脚伸给我。”当咒灵操使带着几片宽大的芦苇叶子回来,并在自己面前蹲下的时候,不知不觉开始发起呆来的少年一时有些没法回神。
看着五条茫然的面孔,夏油杰不由得失笑,“当然是先用布条给你绑起来应急,草鞋这种东西,就算是我也没有学过。”
少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不大情愿地抬起左脚,并做好了若是这家伙敢动手就让他好看的准备,但面前的男子却只是单纯的握住他的脚掌,先用布条缠绕了两圈,垫上叶片当做鞋底,再用布条把脚掌厚厚地护住,等打完一个漂亮的结,五条忍不住动了动脚趾,既不会太紧难受,也不至于松垮到走两步就掉落。
给两只脚都缠上布条并没有花费太久时间,唯一完蛋的是咒灵操使的细棉内衣,不过反正外袍还算完好,里面就算破烂得厉害,也没人会看到。
“这样就行了。”端详了一番,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的夏油杰点点头,“这附近有路吗?”虽然他自己也能辨别方位,但比起在荒野中跋涉,当然是寻找有人烟的地方更好。
五条指了指原本他要前进的方向,“那边有条小路。”
这次少年没有走在前面,他放慢了脚步,刻意与咒灵操使并肩而行。
因为早就用六眼看过,所以五条悟对原野的宽阔程度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但步行了差不多半小时才堪堪摸到小路的边,无论村落还是城镇都毫无踪影,这令少年越发不安。
更别提面前坑坑洼洼,充斥着厚厚尘土和一些零星的,似乎是动物粪便之类东西的糟糕道路。
就算是他去过的最偏僻的乡村,都已经好好铺上柏油马路了。
咒灵操使不知为何一直保持着安静,而五条悟又不是个喜欢跟人攀谈的孩子,尤其又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因此沉闷的旅途持续了很久,直到太阳偏斜,夏油杰开口说要休息为止。
“……你就这么想要露营吗?在这种地方?”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请对一位重伤员稍稍宽容一点。”咒灵操使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意思,甚至还摆出了略带歉意的表情,“介意我在附近找一找食物吗?肚子有点饿了呢。”
说要休息的人不是你吗?
当五条悟带着疑惑在对方指使着咒灵压平的芒草上坐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掩藏起来的虚弱完全被看破了,小孩子的耐力本就没有成人那么强,他之所以一路都若无其事,甚至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完全是仗着警戒心在硬撑。
虽然接二连三地受到了善意的照料,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觉得更生气了。
明明之前赢了的人是自己吧?而且出手的方式也绝对算不上温和,正常来说应该害怕地躲开,为什么这家伙反而若无其事地把他当小孩子照顾起来了?他看起来有那么弱吗?
荒郊野地想要找点能吃的东西并不容易,就算有几只咒灵帮忙,夏油杰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带了点莓果与野芋头,还有一点鸟蛋罢了。
但即便是咒灵操使,也没料到他回来的时候会看到那样的光景。
一群衣衫破烂,头发散乱的男人举着长长的木木仓把坐在路边的少年团团围住,大声地向他喝问,而五条悟则完全是一脸呆滞的表情。
把陌生人们身上零零碎碎的铠甲统统打量一番,确定连半个家纹都没看到,夏油杰又把视线转向他们手里的武器,虽说是木仓,但实际上只是打磨尖锐的硬木杆而已,别说铁质的木仓头,连铜质都没有。
很好,应该只是些毫无背景的溃兵或者山匪。
具体的年代,可能还得去城里问人。
为了了解许多从传说中诞生的咒灵的特性,从高专毕业的咒术师都专门学习过历史,咒灵操使对落后年代民众的文盲程度很有信心,这些盗匪能知道在位天皇的名字都可以算是个文化人。
“哎呀,诸位,请小声一些,不要惊吓我家的孩子。”虽然这样说着,夏油杰却只是慢吞吞地走过来,一点也看不出有哪里焦急的模样,“这孩子可是非常讨厌噪音的。”
盗匪们立刻注意到了身为成年人的咒灵操使。
“钱,吃的,都拿出来!”他们的指示非常简单有力,还很有气势地用木仓尖对准了仍在发呆的少年的脖子。“不然就宰掉!”
实际上当然不会。
这孩子衣衫整洁,皮肤细嫩,面容比女人都要美丽,虽然是奇怪的白色头发,还有鬼一样的蓝色眼睛,但依然是能够卖出天价的昂贵货物。
盗匪们已经开始思考这孩子能值多少钱,而负责照顾他的那个僧侣衣着的男人,光看衣服也不像是个穷鬼,谁会嫌弃钱多呢?他们当然想多赚一点。
但面前的男人却没有像正常的旅人一样露出惊慌恐惧的面孔。
正相反,他用衣袖掩起嘴巴,靠得近一些的盗匪,发誓自己确实听到了细小的嗤笑声。
“没有听见吗??”
“哎呀,怎么说呢……”明明穿着僧侣的衣衫,气质却更像是山中狐妖的男人轻声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干掉哥斯拉当做威胁的,所以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因为口音与词汇的缘故,盗匪们一时间没理解对方所谓的‘哥斯拉’到底是什么事物。
但他们马上就见识到了。
原本还在草甸上瞪着他们发呆的少年,无视了围绕着自己的好几杆木木仓,板着面孔站起身来,当盗匪中地位最低的那个试图喝骂他的瞬间,孩子轻盈地跳上半空,然后一脚踹向他的面孔,将对方整个人压翻在地,为这份预料之外的反击而呆滞了片刻的盗贼们,很快就怒火沸腾地各自挥舞着木木仓,武士刀之类的武器试图围住他。
然而从第一个对手身上站起来的少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望了他们一眼。
刺过去木杆被无形的涡流歪曲碾碎,砍下的长刀也在瞬间碎裂,甚至有几个收手不够快的,直接连手腕都变成了扭曲的肉条。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盗匪们在一半的人手都倒在地上,抱着扭曲的双手开始哀嚎的瞬间,便把冲刺的方向换了一面,大声叫喊着‘是妖怪’,‘鬼来了’,‘救命’之类的话语,屁滚尿流地试图逃走。
整个场面的变化,从五条暴起到盗匪们逃跑,中间大概连一分钟都不到。
“谁是哥斯拉。”少年忿忿不平地说道,“我可比那头傻龙好看多了!”
“……说得也是,悟确实非常可爱。”由于这个发言实在过于孩子气,导致咒灵操使不得不再度用衣袖掩住嘴巴。
然而盗匪们的厄运还没有就此结束,他们似乎是意识到了少年才是两人中更厉害的那个,因此,也有比较机灵一点的家伙,提着武士刀靠近夏油杰,做出用僧侣的性命来威胁少年的样子。
白发蓝眼,幼童模样怪物确实没有再对他们动手了。
但那个孩子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充满了怜悯。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的盗匪,战战兢兢地转头看向应该是被武士刀架住脖子,毫无反抗之力的怪异僧侣。没有剃度,甚至还留着长发的男人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只对着少年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容,“悟,稍稍转过头吧?小孩子不合适看这个喔?”
“……你觉得我亲自解决过的杀手有多少了?”
“话是这么说……”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总算愿意分给旁边的盗匪一点注意力,在看着那些男人的时候,他脸上的温和与笑意就如同春日的残冰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区区猴子,真有胆量啊。”
盗贼本能地想把武士刀削切下去,但却没有看到以往那么做之后应当飞溅而起的赤色,正相反地,僧侣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捏在刀面上,随着一声干脆的咔嚓声,他看到了金属断裂飞散的样子,因为着力之处消失,差点跌倒的盗贼摇晃着身体,试图逃走。
他听到了第二声咔嚓声。
面前的世界随即变得歪斜,天空也渐渐暗下。
剩下的盗贼们只恨父母没有给自己多长两条腿,几乎都是手脚并用的逃开,甚至连先前妖怪和鬼的称呼都忘记要喊。
夏油杰并没有追上去。
因为背后的视线实在过于尖锐。
“怎么了,悟?”他转过身,温声问道,若不是右手上还提着一具折断了颈骨的尸骸,看上去还真像是位值得信赖的比丘。
“不杀也可以的吧?”少年这样询问他。
“确实,但是……死了才能派上用场。”咒灵操使丢开手中的尸体,然后看着从它的影子中缓缓爬出的新生诅咒,起码也有二级。
夏油杰轻而易举地将初生的恶灵捏在指尖,让它化为漆黑的魂玉,当着五条的面吞入口中。
“现在的我,能够活着完全依靠咒力。”
死人是不会产生咒力的。
换而言之,他必须依靠消耗咒灵,来维持体内充沛的咒力。
“之前说肚子饿了,并不是假话啊,悟。”
少年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果然,还是得干掉你。”他有些遗憾地说道,“乱杀人的诅咒师,是不能留的。”
Chapter 5: 四 美貌与美食的对决
那双熟悉的空色眼瞳笔直地望过来的时候,夏油杰并不觉得惊讶,当然,要说他内心毫无感觉,倒也并非如此。
咒灵操使苦笑着让仅存的咒灵们围绕在身边,或升起黑雾遮蔽视线,或以躯体来阻挡那无形无色的涡流,同时动作敏捷地退向后方,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不利,只有杂草的荒原上没有足够的遮蔽物,山林又尚在远处。
少年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新收服的那只是最快被碾碎的,缠绕着黑雾的那些咒灵也一一嚎叫着化为灰烬,直到夏油杰的肩膀被重击之后,五条悟才不得不停下动作。
有只咒灵不知何时潜行到活着的盗匪旁边,正打算撕裂他的喉咙。虽然他对盗贼没有好感,但也没到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的程度,因此只好分心处理了一下。而等少年回头之后,穿着袈裟的男子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荒野的草原上。
失去了敌人的小少爷烦躁地啧了一声。
能够机灵到从他手上溜走的暗杀者也并不少,这家伙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难缠的那个。
无论那片远离了慌乱的中心,被压得整整齐齐,坐上去非常舒服的草甸,还有脚上绑得恰到好处的布条,都只让少年的心情变得越发糟糕。
尤其当他看到对方逃离前的位置上,留着一片放了莓果,鸟蛋和野芋的芭蕉叶之后。
这家伙绝对是最知道怎么惹他讨厌的那个。
五条悟火大的想。
莓果酸到舌头都麻痹,芋头一股子叫人反胃的味道,鸟蛋他实在没有勇气生吃,最后只好跟那群穷得连铜板都没有几个的盗贼们换了两个黍米团子。
虽说盗匪们又是对他下跪,又是摆出一副上供的样子把仅有的钱和食物整整齐齐放做两堆,但小少爷并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
救下他们是因为这些人罪不至死,没有直接叫警察或者送官府,仅仅是因为不认识路。
一边啃着只有微末盐味,还硬到咯牙的团子,五条拖着两条小腿,把不知如何是好的盗贼们抛在身后,独自向着前方继续进发。
虽然他对‘找到公路’这件事已经不太抱有希望。
就算平时看的都是动画片而不是时代剧,但盗贼们的衣着打扮与携带的杂物,浓重的口音和用词方式格外老旧的特点,都在向五条悟证明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不管起作用的是术式还是咒具,自己确实成功被独自一人丢到了古代。
回家这个目标,短期内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达成了,虽然可以回到五条家,但那里恐怕连一个熟悉的人都不会有,即便对方会看在他是六眼的拥有者份上,无条件地立即把五条悟拥立为当主。
然而少年从来就没想要过那种东西。
一直走到太阳西下,赤色的火烧云遍布天空,五条才勉强看到了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凭着小孩子的体力,能够在日落之前顺利找到村落,他的运气其实已经相当好了。
在走向村子之前,少年垮着嘴角撇了眼远处的密林,深处的阴影中有某种事物流动的影子,咒灵特有的气息让他不快地哼了一声。
虽然知道那个奇怪的诅咒师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毕竟把人转移到过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目的没有达成之前轻易放跑他才是怪事,但五条悟还是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愉快。但少年不太确定,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到底是那家伙对自己有所图谋呢,还是那家伙对自己的善意不过是短暂的谎言。
村落建立在一条极为宽阔的河流旁边,能够看到不少沿河的田地,以及田埂上一些拿着农具向村子走去的人,五条悟看了看农户们身上全是补丁的灰黑短衣,有些人甚至连裤子都没有,满不在乎地光着两条黑瘦的细腿慢悠悠地走动,再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漂亮的浅葱色小袖,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怪盗贼们连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他这一身在未来也许十分寻常,现在却等于把有钱写在了脸上。
不过就算可能会遭遇敲诈,五条悟也还是打算进村,刚才不过是在赶路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都能遇到盗贼,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要是在野外过夜会遭遇到什么鬼玩意。
入村的必经之路是座做工粗劣,摇摇晃晃的木桥,但考虑到这不过是个小村,能够拿出钱来建桥,都算是地主家里信仰虔诚,心地良善,因此少年也没有太过挑剔。
反正就算桥塌了,他都还能踩着木板在河面上跑几步。
然而出乎五条预料的,那些背着柴火走在木桥上的村民们,看到他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想扯他的衣服,而是纷纷大呼小叫着逃入了村庄。
“鬼!!桥上有个鬼!”
比起美貌来,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们显然被他更为显眼的白发和空色眼瞳给吓到了。
从没遭受过这种待遇的小少爷堪称目瞪口呆,随即被气到跳脚,“谁是鬼啊!怎么看我都是人吧!!一群没用的胆小鸡仔!”
但不管五条再怎么跳脚叫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村民迅速汇合到回家的人群里,然后大伙一起逃得灰尘四起日月无光,仿佛站在桥上的不是一个八岁小孩子,而是一群兵强马壮的士兵。
跳完脚,骂完人的少年并没有觉得爽快,反而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困境,显然,再待会儿,大概就是一群男人挥舞着锄头和绳子跑过来。
村民可不是盗匪,对他们使用苍的话,那他就真的要变成恶鬼了,不管哪种意义上的,但身为幼年的孩童,他现在的体术其实并不怎么样,要对付一大群成年男性还是很有难度的,可是叫少年乖乖束手就擒,等待村民们愿意给予信任再解释误会,他又十分不情愿。
为不存在的错误低头本来就很奇怪。
“……那,那个……真的,真的不是鬼吗?”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少年转过头去,一个背着木柴跌坐在地,腿软到扶着栏杆半天也没站起来的瘦弱男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显然,他是因为过于没用而被同伴抛下了。
“真是鬼的话,你还能好好在这里跟我说话才怪。”
少年臭着脸回答。
男子脱力般地松了口气,哆嗦着爬起身,“这位小少爷,您长得可真吓人啊……”
“哪里吓人了!我明明很好看!!”
“哎呀……”男子干笑着,“倒确实是比我家阿菊还白净……您的家人不在身边吗?怎么就一个人跑在外面呢?”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走散了,我正在找呢,但天都黑了,总得找地方过夜。”
“这到也是,天黑之后外面甚至有狼呢……刚才那么失礼,真是对不住,您要是不介意,请务必到我家将就一晚吧?”
“……我身上没有钱。”五条干巴巴地说道。
“唉?哈哈哈,我家地方很窄小呢,只够借片屋檐给您,怎么好意思收钱。”男子挠着绑得乱糟糟地发髻这样对他说道,“请不要介意家里脏乱。”
一开始,五条还以为是男子比较谦虚。
但是跟着他进入村庄之后,少年发现他说家里很小,比较脏乱之类的,都是大实话,毕竟只有茅草盖顶的泥墙小屋,无论如何也大不到哪去,门口只挂着一条勉强负责挡风的旧草席。
这种连大门都没有真正贫民还是让五条悟受到了些许震撼。
“阿菊?在屋里吗?”
“在的,爹爹。”有些虚弱和稚嫩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了出来,跟着男子进了屋的少年看到了一个躺在小屋中央,身下垫着门板,用陈旧的棉袍充当被子的瘦弱小姑娘。
“今天身体好点了吗?爹爹在山里找到不少野菜呢。”
“嗯,今天好多了。爹爹,你摘了什么贵重的草药回来吗?要快点还回去喔?山神大人跟着你回来了耶。”
“唉?没有啊……”男子还在惊讶,不过当他看到女儿的手指指着少年的时候,还是哈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山神大人,是位迷路的小公子啦,来我们家借宿而已。”
“打搅了,我是悟,就那么叫我好了。”少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五条的姓氏。
平民是不会有姓氏的,只要五条悟一说,搞不好屋子里的父女两就要当场下跪,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地主家里去,而五条又不是什么小贵族,虽然算不上能直面天皇的云上人,也好歹是拥有升殿资格的堂上家之一,即便在二十八半家里也是少数能与土御门相提并论的大族,平民听到他的姓氏最多当他是个寻常的贵族,地主家的人听到,大概就直接把他打包送进京城了。
“啊,您看我,都忘记说名字了,叫我弥平就好,这是小女阿菊。”
“是,是客人吗……对不起……这么躺着……”似乎是因为病弱的关系,小姑娘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好好打招呼,但立刻就被五条干脆地按了回去。
“身体不好就躺着啦。”小少爷一点不拘谨地在比他矮了两个头的阿菊身边坐下,“我只是突然上门的客人,不行礼也没事吧。”
“小公子说得对呢,阿菊要好好养病才行。”弥平温和地摸摸女儿的头,“今天爹爹不在,饭也没有吃吧?马上就煮哦。”
“饭!”阿菊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嗯,今天爹爹挖了不少新鲜蕨菜,跟主人家换了点小米哦!”
“小米粥!”
“还有芋头呢。”男人开心地说道。
虽然他们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五条悟反而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当他看到弥平熟练地从屋顶拉下一只陶锅,从柴架上的布袋里倒出两把稀稀落落的黍米,再加上大团的蒲公英和一些焉焉的蕨菜,最后在水缸里盛出满满一锅子水之后,就对晚餐的内容感到了绝望。
然而从阿菊异常期待的表情看来,这甚至算得上相当丰盛的一餐。
多半是因为有他这个客人在的缘故。
从小娇生惯养,把自己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的小少爷,多多少少有了点罪恶感。
“那个。”少年张张嘴,“弥平,你会料理鱼吗?”
“会倒是会……可是我们家并没有渔网……”
“用不着那些。”五条撇撇嘴,“我只会抓,但不会煮。”幸好村口就是一条大河,“我现在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当做今天过夜的费用好了。”
“等等,小少爷?天快黑了,河边有点危险啊!”男人试图追上少年窜出门去的步伐,可惜他的动作相比五条而言缓慢得和乌龟没有差别,等弥平掀开草席,少年早就连人影都不见了。
阿菊愣愣地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爹爹,真的不是山神吗?”
“啊……这个,他说自己是人……”
他现在也不确定起来了。
花了不到一刻钟,便成功提着三条肥美大鱼回来的五条十分自豪地掀开草帘,“我回来了!只抓到三条,锅里可能煮不下……”
本该只有父女二人的屋子里多了一个让他眼熟无比的家伙。
“哟,悟。”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的男人让少年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哎呀,小公子,实在是运气好,您刚出门,这位伯藏法师便来借宿顺便找人……能和家人遇上实在太好了。”
“……确实如此。”他磨着牙说道。
就算想现在把人打出去,也得考虑一下在场的弥平父女,更别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屋子,要是动起手来,到时候他‘恶鬼’的名声大概就坐定了。
为了不至于拖累好心收留他的无辜村民,少年只得皱着眉头,详装无事般坐到咒灵操使身边——不过就算他想要躲开,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够落脚。
“不介意的话,料理就让我来如何?”夏油杰似乎一点没在意他僵硬的神情,兀自笑着同弥生说话。
“唉?怎么能让客人……而且让法师大人杀生什么的……”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的小公子有些挑嘴,”他看了一眼五条带回来的鱼类,“他的身体其实也没有很好,否则就不会到乡下来养病了,我们时常都会找猎户买些猎物来着,虽然戒律很重要,不过公子的健康更重要呢。”
“确,确实,孩子们能身体健康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弥平看着还缩在棉衣里的女儿阿菊,连连点头,“请您来料理吧,我也只会煮个粥或者汤罢了,农户家的菜色肯定不合小公子口味的。”
然后夏油杰就理所当然地从五条手里接过鱼,拿到屋角剖腹去鳞,看着诅咒师自然地从怀里掏出小匕首,装着盐粒的竹筒,甚至还有包着野葱的树叶的时候,少年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他在心里为那群最后还是没能摆脱厄运的盗贼叹了口气,然后皱着眉头接过咒灵操使递过来的盐渍烤鱼啃了一口。
MD,为什么这么好吃,所以之前那些东西果然是故意的吗!
仿佛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样,非常随便地起了个狐妖僧人的假名,几乎就是在明示自己是个骗子的的诅咒师露出带着点戏谑意味的微笑,“中午采的东西,其实都得处理过才能吃……悟,你不会直接都吃掉了吧?”
目前料理技能尚且是零的小少爷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名字稍稍有点奇怪的法师大人,虽然既留着长发又会吃肉,但因为高超的厨艺,受到了弥生家发自内心地尊敬,甚至有邻居被烤鱼的香气所吸引,在屋外偷偷朝里面探头。
性格和善的弥生在征得了法师与小公子的同意之后,把还剩下大半的美味鱼汤分给了邻居们,因为鱼汤太美味的缘故,村人们很快对少年和据说是负责照料他的假和尚赞不绝口,甚至有些青年还小声地为之前误会少年是鬼怪的事情道歉。
态度转变之快,足以让五条悟嘴角抽搐。
他的可爱竟然输给了一碗鱼汤!不敢置信!
古代的乡下村民们思考方式其实意外淳朴,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愿意为对方说好话,毕竟,好话又不要钱,但肚子是真的会被填饱的。
Chapter 6: 五 诚实的孩子会被神明宠爱
乡村大多是不存在所谓的夜生活的,古代的乡村尤甚,饱餐一顿之后,弥平把陶锅和碗筷都放上屋梁,用沙土把火堆的灰烬严严实实地盖好,才把女儿阿菊休息的门板放上去。
“好,这样今晚就能睡得很暖和了……小公子要一起吗?”
作为货真价实的贫农,弥平家只有一间泥做的土屋而已,地板和榻榻米当然都是没有的,内部不过是稍稍平整一点的泥地,刚才吃饭的时候,除开作为病人躺在门板上的阿菊,大家都只是坐在晒干的草团上罢了。
这样的家庭显然不可能存在床铺与被子。
看看那块窄小的门板和陈旧到发硬了的棉袍,五条刚想要拒绝,却发现旁边的诅咒师开始整理起地上的干草,很快就叠出了厚实又松软的一层。
“要和我一起睡吗?”自称狐狸僧侣的这个家伙,从容自若地在干草团上躺下,仿佛那是织锦和棉布做出来的舒适卧榻一样,甚至还将宽大的衣袍铺在干草上,微笑着冲少年拍了拍。
多么标准的妖僧做派。
少年非常干脆地扭头爬上门板,把诅咒师抛弃在身后,“嗯,我跟阿菊一起睡。”别说是小姑娘,哪怕是弥平大叔也比一眼看上去就居心不良的家伙强啊!
阿菊大方地把棉袍让出一半,捂住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五条,相当小声地向他嘀咕,“不好意思跟法师大人睡,是因为吵架吗?”
难怪父女俩对他和诅咒师之间诡异的气氛视而不见,作为骗子来说,那家伙的借口编得相当合理,和家里人闹别扭吵架的小孩子,连离家出走的借口都一并圆上了。
明明被故意形容成一个不懂大人辛劳之处的任性小鬼,不过五条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任性是缺点,毕竟少年从未说过让谁配合他之类的话,至于大人的辛劳?这种东西和他又没有关系。自说自话期待着,又自说自话失望的家伙,哀怨也好不爽也好都是自找的。
五条悟才没兴趣对自己从未点头应承的事物负责。
“不,是味道太难闻了。”他这样回答阿菊。
现在这个时候,诅咒师身上的僧袍,多半充满了扑鼻的血腥味吧,少年不爽地想着,然后一点点阖上眼帘,在野外跋涉了整整一天,又多次使用了术式来和诅咒师,盗贼们战斗,年纪连八岁都不满的他,其实已经相当困倦了。
五条并没打算在敌人正躺身侧的时候睡着,虽然阖上了眼睛,但他有很努力地保持清醒。
可惜小孩子的生理时钟是没法轻易更改的,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恍惚了片刻,猛地惊醒的时候,就发现屋顶的窗格已经透进些微清晨的曦光。
感到有些搞砸的少年慌忙把注意力转移到仍旧躺在不远处的诅咒师身上,而六眼给予他的反馈却是对方整夜都没有移动过的迹象。
平静缓和的呼吸,有些微弱却安定的心跳。
也没有放出警戒的咒灵。
意识到咒灵操使是真的在自己面前陷入了无防备的睡眠,这个事实让年幼的咒术师睁大了眼睛。屋舍里此刻一片静谧,无论是旁边的阿菊还是弥平,都睡得格外深沉。
他轻手轻脚地从棉袍下钻出来,缓缓挪动到诅咒师身旁,凭借着无下限的术式,脚下的干草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睁开了六眼的少年故意肆无忌惮的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若对方真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诅咒师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对视线有所反应的。
人会在言语中说谎,会在脸上挂出面具,会做出心里并不情愿的动作。
唯有刚刚从深眠中清醒的瞬间,大部分人会失去伪装自己的余裕,那个片刻会非常短暂,但绝对逃不过六眼的视界。
被视线惊醒的诅咒师用有些恍惚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
“……悟?”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十分顺手地把年幼的咒术师揽入怀中,只是入手的手感让夏油杰微微皱起眉头。
“…你开着无下限干什么……”
终于清醒过来的咒灵操使愕然地看向怀里仍然保持着术式,却没有离开的少年,六眼笔直地望入他的眼中,那是仿佛要将他脑袋里埋藏的一切秘密全部看透眼神。
以往的五条在抓到夏油杰使诈的时候总会露出志满意得的坏笑,但那种光明正大的炫耀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咒灵操使甚至会觉得那样的挚友相当可爱。
但此刻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的少年,虽然依然开启着无下限,丝毫没有要让他触碰的意思,却又并不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那么看着。
这反而令夏油杰感到了某种沉重的压力。
仿佛他正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那个……”
正当他思考着说点什么,试图打破这份微妙的空气的时候,少年兀自闭上了眼帘,甚至在咒灵操使的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看上去是完美地睡着了,除开无下限的术式依旧开着之外。
“……装睡的技巧有待提升啊,悟。”
“你有资格说我吗?”依然闭着眼睛的少年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可没有装睡吧?”
“没有说睡觉的部分。”
少年含混不清的说法让咒灵操使感到了困惑,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行为,并没发现自己在哪里表现得格外异常。
“血的味道难闻死了。”五条皱起眉头,“下回还这样的话我绝对不跟你一起睡。”
“……这样啊,我知道了。”
黑衣的诅咒师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少年睁开眼睛瞪了他一下。
可惜已经找回状态的咒灵操使,回应他的神态又变成之前游刃有余的戏谑浅笑,弯弯的眉眼里找不到半点真诚。
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实在太多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要求会被无视也是理所当然。
小少爷又把脑袋埋得深了一些,才勉强从袈裟的缝隙里嗅到了极为浅淡的一点檀香味道,大概是很久以前熏衣的时候留下的残香。
始终也没等到无下限术式解除的咒灵操使,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仍是伸出衣袖,将少年的身体仔细地笼在怀中。
这个早上,两人谁也没睡着,导致被弥平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了这一幕的阿菊用短短的手掌捂住嘴巴,冲五条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大概理解了小姑娘在笑话他昨晚不肯跟人睡,结果早上起来却换了位置的事。虽然想说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总觉得解释之后更加奇怪,最后小少爷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认真喝粥。
其实弥平家的储粮早就在昨晚就吃得差不多,今天的早饭来自诅咒师友情赞助的一把杂粮,吃完饭,弥平便表示得去地里干活,如今正是春天,身为佃农的他每日都有繁重的农活要做。
“没有关系,小少爷在山里呆腻了,我们打算在村里住上几天再走,请不要嫌弃我们打搅就好,当然,饭钱会付的。”
老实农民连连挥手,让投宿的客人自备晚餐已经是件足够丢脸的事了,甚至他们都还沾了客人的光,怎么说都太过不像话。
“其实,本村的地主家对佛祖很信奉,也是远近闻名的好客人家,若是您带着小公子去借宿的话,一定不会拒绝的。”他有些局促地挠着头,“我和阿菊很高兴能让您和小公子住下的!可是,可是我家……”无论是弥平还是阿菊,都不太自在地看着脚底被踩踏得光滑发黑的泥地,“这实在不是能够招待贵客的屋子啊……”
“没关系啊。”五条抢在诅咒师前面开了口,“这种屋子我没住过,还蛮有趣的。”
“呃……”
“那个地主家,屋子再好也不可能比我家好啊,所以没所谓啦。”
这种话从明显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一身价值不菲的小袖和服,不管手指还是脚掌的肌肤都雪白细嫩的少年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地有说服力。
而咒灵操使也配合地做出了‘抱歉啊,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的表情。
被顺利说服的弥平只好带着点不安的表情,背上农具和柴架出门干活去,留下女儿阿菊招待两位有些奇怪的客人。
虽然仍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的样子,但昨晚的鱼汤和早餐浓稠的杂粮粥给小姑娘增加了不少营养,今天她总算能从木板上爬起身,像模像样地收拾屋子,哪怕只是整整干草,清洗一下使用过的锅子和碗筷这种程度的家务。
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作为小少爷长大的五条,都不是那种能看着五六岁的病弱孩子在面前干活而自己无动于衷的类型,因此少年很快抢过了阿菊手里的家务,至于诅咒师,则表示要去附近采点野菜。
“总得准备午饭嘛。”假和尚振振有词地解释。
“……先说好,供品我不吃。”死人身上拿来的东西恕他拒绝。
“就算我想,也得遇到才行,据说这里离城镇很近,并不是经常有盗匪光顾的地方哦?”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你的肚子现在不饿了?”
“哎呀,都有大餐在面前,谁会在乎一点小点心呢?”夏油杰饱含深意地把手指向天空。
这次是五条不吭声了。
身为六眼,他自然在进村之前就看到了盘踞在这座村庄上空的巨大虚影——毫无疑问,那是诅咒,并且是快要接近特级的诅咒。
但此刻的诅咒仍还处于蒙昧的咒胎状态,甚至因为和现世离得太远,导致身为咒术师的他都暂时无法触碰到实体。
这个村子明明看上去十分平静,又远离战场,为何会诞生那样的诅咒?
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对视了一眼,勉强还算有点默契地不再去询问对方的打算,夏油杰从容地拿着从弥平家借来的竹箩出了门,而五条选择留在村里打听一下内情。
忙着收拾屋子的阿菊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等她回过身,门口就只剩下拿着锅子朝外面泼水的五条了,“那个,让公子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用那种叫法,你又不是我家里的帮佣。”少年若无其事地把洗干净的陶锅挂回从屋梁垂下的树枝上,“直接叫我悟就好了。”
“好的,阿悟。”阿菊开心地说道,“今天天气很好,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来玩球吧?”
这种显然是小姑娘才感兴趣的游戏五条并没有兴趣,但他也不好让比自己还年幼的阿菊失望,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贫民的家里当然不可能有彩线制作的精巧线球,那只是用花汁染色的草球罢了,但阿菊依然十分珍惜,拍打的时候还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没剪头发的法师大人~烤鱼香到大家都来看~”
“天上的娘亲~什么时候变成彩虹~”
“落下来吧~回到家里~探望我和爹爹~”
小姑娘哼着的歌谣随意又散漫,根本不成曲调,显然她只是随便唱着玩罢了,但原本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听着的少年却渐渐聚精会神起来。
“阿菊。”
“嗯?啊,阿悟也要玩吗?现在就换你哦。”
“不,你刚才说,家里后面的草丛里有什么?”
“嗯……三只鹅?”她眨巴着眼睛这样说道。
五条悟就算不转身,也能确定屋后的草丛里只有三只蝇头,鹅这种东西,哪里是这些贫户们能饲养的家禽。
“谁告诉你,那是鹅的?”
“……爹爹?”阿菊仍然一脸困惑。
“那么,阿菊,天上的,是什么?”少年指向了天空。
“是娘亲哦。”小姑娘温柔地笑起来,“去年发大水的时候娘亲走了,爹爹说是去了天上,所以那个就是娘亲吧?”
五条悟走过去,在极近的地方仔细地打量少女,如果她真是咒术师的话,六眼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最终少年确定,她只是能够‘看得到’而已。
咒力微弱,也不具备术式。
某种意义上算是相当糟糕的天赋。
“你爹爹没有说过,不要随便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别人吗?”
“没有耶,爹爹只说让阿菊不要说假话就好,虽然别人可能不会信,但是菩萨会看着的,一直都做个不说假话的乖孩子的话,菩萨就会保佑阿菊了。”
“……不说出来的话,也不算撒谎吧?”
“但是,知道的事情假装不知道,也是骗人啊。”小姑娘摇摇头,“我要做个乖孩子。”她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来,“然后,让菩萨把保佑让给爹爹。”
“因为阿菊的身体不好,一直都麻烦爹爹照顾我……爹爹总是太辛苦了。”
“这样啊。”五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菊的脑袋。
“阿悟,不要摸我的头啦,你也没有比我大很多。”
“我七岁半了哦。”小少爷很是自豪地挺起胸膛,“等到冬天就是八岁了。”
“……我九岁耶。”
看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两个头的小姑娘,五条悟一脸不肯相信。
“骗人!”
“才没有,阿菊从来不说假话!所以我是姐姐。”
“你比我矮这么多!”
“那也是姐姐。”虽然这么说,但小姑娘也没有真的要让小少爷那么叫的意思,单纯赢过之后就满足的她开开心心地继续拍起了球,唱起刚才那首荒腔走板的童谣。
不少村人陆陆续续开始外出干活,路过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朝他们友善地打招呼。
少年看了一眼天空的虚影,了然地吐气。
“……水灾啊,那么,不是龙,就是蛇了,会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对村落上空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们,谈笑着走向田地,而旁边的阿菊仍在拍打着草球,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安详平静。
“我家后面的草丛里,停着三只鹅~”
“好好吃~好好吃~吃到了松软漂亮的红豆饭~”
“山神家的小公子~来我家借宿~”
Chapter 7: 六 成功抓到狐狸尾巴
中午时分,诅咒师便带着一竹箩的野菜和几只兔子回来了,因为姑且得维持一下作为法师的身份,所以五条只好用遗憾的眼光看着咒灵操使把那些兔子拿去地主家换了点黍米。
这时候的僧人和贵人们都忌讳着杀生,于是能吃到的肉食便只有鱼类和一些海产,而这座村庄远离海岸,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旁边的大河。
煮饭的时候被小少爷怨念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咒灵操使只好无奈地对他开口。
“想吃肉的话,能麻烦悟自己去抓鱼吗?毕竟我不方便下水。”
仅存的一只咒灵必须留在体内,用以产生一定程度的咒力,派出去的话,体内的咒力很快就会变得不足,然后渐渐陷入无法动弹的困境,夏油杰可不想知道咒力消耗干净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傍晚没什么人还行,白天离村子太近会被看见,到时候又得大呼小叫。”少年忿忿不平地说道,“总不能为了抓鱼而布帐吧?”
“……为什么不行?”诅咒师一脸惊讶,“又没人会为这个说教你。”
不如说,五条悟竟然会觉得不能为了抓鱼而布帐这件事反而令夏油杰更加惊讶,当年时常要求自己用咒灵去排队抢甜点的到底是谁啊?
被提醒了的少年恍然大悟,“对哦!烂橘子们现在管不到我啊!”没等诅咒师继续发话,他二话不说地跳起来冲出了门,只留下看着饭锅的夏油杰和在旁边眼巴巴等饭做好的阿菊。
“法师大人,今天也有鱼吗?”小姑娘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有听没有懂,但不妨碍她迅速理解到待会的午餐也会相当丰盛的事实。
“嘛……应该。”诅咒师轻巧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说起来,阿菊能够看到天上的东西吗?”
“嗯,看得到,爹爹说那是被大水带走的人,但阿悟说不是,还叫我不要一直盯着看。”小姑娘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法师大人和阿悟也都看得到吗?连屋子后面的鹅也看得到?”
咒灵操使没有再用面对猴子时才会摆出的营业表情,而是伸手摸了摸阿菊的头。
“阿悟说得没错,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不要一直盯着。”
“但……但是,爹爹说不可以撒谎……”
“确实,诚实的好孩子菩萨会喜欢,但是,只有菩萨才会不介意被人一直盯着看哦?阿菊你想,要是路过一个不认识的家伙,盯着你看个没完的话,会叫人害怕吧?”
“啊……确实吓人。”小姑娘乖巧地点头。
“那些东西,大多长得和人不一样,样貌与众不同的人也讨厌被人盯着吧?它们忌讳人的眼睛,虽然阿菊小小矮矮的不太起眼,但要是一直盯着看个没完,马上就会被它们注意到的。”
“是这样啊!”小姑娘说道,“所以之前我生病,真的是因为坏家伙们在趁我睡觉的时候吹冷风吗?”
“……阿菊有看到吗?”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看到不是爹爹的腿,还好多,但是我很困,就继续睡了。”
“后来呢?”难道是有咒术师来祓除过?
“后来,天上传来一声很大的饱嗝声,然后就都不见了。”
咒灵操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竟然还能互相吞食?天上的东西难道比较接近守护神?古代的时候因为信仰与民众普遍迷信的缘故,倒也确实出现过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信众祈祷的咒灵。
不过,这种咒灵收取的代价往往十分高昂。
需要供上生贄。
“阿菊。”他压低了声音,“这个村子里,有送人去侍奉神明的事情吗?”
“……那是什么?去当巫女或者神官吗?村里没有神社耶。”
“那么,这里的河神有娶过新娘吗?”
“以前好像有过,但是明明送了新娘子过去,结果还是发了大水,所以大家都说可能河神大人不喜欢新娘,就没有再送过了。”
“这样啊。”
收取了供奉,就不再是水的祸患,而是水神,即便行的是恶事,仍会被视为神明,就像是大祸津日神和疱疮神。
五条没多久便提着草绳回来,数条肥美的白鱼被他背在身后,衣衫上沾了不少水渍与脱落的鳞片,让诅咒师看得直皱眉。
“是大丰收哦!”少年眼睛亮晶晶地掀开了门帘。
“阿悟好厉害!”小姑娘极为捧场地冲过去,绕着年幼的咒术师不停打转,让五条得意洋洋地揉了揉鼻子,把草绳递到夏油杰面前显摆。“今天也烤鱼吧!”
“……鱼倒是没问题。”咒灵操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但是悟,衣服你是打算自己洗吗?”
少年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看看身上再看看面前的诅咒师,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对不起啦,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每次都只有闯完祸等人收拾善后的时候才会装可爱!
在肚子里腹诽了一顿之后,夏油杰还是板着脸把鱼拿去收拾,并没有注意身后年幼的咒术师若有所思的表情。
会给任务目标煮饭,找鞋子,暖床外加洗衣服的杀手,您还能更离谱一点吗?这到底是杀手还是来报恩的狐狸啊???
竟然还觉得自己的伪装没问题,这个诅咒师的脑子是真的不行。
“阿悟,怎么了?笑得好奇怪。”
少年冲她咧咧嘴,“那个啊……”他凑到小姑娘耳边小声地低估,“发现了一只笨狐狸。”
阿菊茫然地左看右看,“没有啊?在哪里?”
“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
“咦——好狡猾哦,我也想看。”
“不行。”少年摸了摸下巴,“还没抓到,等抓到了让你看一眼吧。”
“阿悟,意外地小气呢。”小姑娘撇撇嘴,“连摸一下也不行吗?”
“嗯……因为我很喜欢,所以不行,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大概能稍稍摸一下。”
“……他?”阿菊睁大了眼睛,也凑到五条耳边小声说话,“是,是会变人的狐狸吗?”
少年点了点头。
没错,还会装成假和尚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小姑娘脑补了什么,总之她开始眼睛亮晶晶地期待起来了。
大部分妇女都会在中午的时候去给田地里的男人们送饭,弥平家因为阿菊过于年幼,都是父亲的他自己的回来吃,但今天负责煮东西的是借住的法师,所以阿菊很懂事地询问自己能不能去送饭。由于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的家务做得一直不怎么样,九岁了还不能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承担煮饭的工作,所以小姑娘格外期待着,自己能给父亲稍稍帮点忙。
“既然阿菊想去,那就去吧。”诅咒师丝毫没有阻止她的的意思,还把烤鱼用芭蕉叶和草绳仔细包好,“汤锅提得动吗?”
“嗯!阿菊,吃饱了,很有力气!”
本来五条想说他也一起去,却被小姑娘连连摇头拒绝,表示不能连这点小事也让客人帮忙。
于是少年只好和诅咒师一起在村口目送小姑娘走向田地,等阿菊的背影变得十分细小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昨天明明还对阿菊和弥平都一副糊弄过去就好的样子,为什么今天突然对阿菊亲切起来了?”甚至都没摆出那副骗子僧侣的营业用笑容。
“啊,那个啊。”咒灵操使似乎并没有要隐瞒的打算,“之前只是以为阿菊也是猴子罢了,是我不好,竟然对同胞那么失礼。”
“……同胞?”
“对,虽然没有血缘相系,甚至昨日之前还是陌生人,但只要是同样拥有咒力的人,那么大家就都是同胞和家人哦?毕竟我们这样的存在,万人之中也未必有一人。”
“哈?”这是什么奇葩理论?果然这家伙脑子有问题。
“我对悟也是这样看得哦?之前也说过,我不是杀手了吧?”
哦,为莫名其妙的善意做出的解释就是这个吗?年幼的咒术师勾起嘴角,他可不会如此轻易上当。
“因为有咒力就可以变成被你关心的家人?你是不是想说还会对家人有求必应?”
“……那倒没有。”诅咒师淡淡地转过脸,看向阿菊离开的方向,“人总是会有所偏爱嘛,我自然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所以你说要送我回家是真的?”
“这个我没撒谎哦?现在也还是要送你回去。”
少年用那双空色的眼瞳笔直地看着他,只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与疏离,甚至还带着点微末的笑意。“你——认识我吧?”
“……五条的六眼,在咒术界可是无人不晓喔?”咒灵操使神色从容地说道。
年幼的咒术师轻轻笑出了声,那是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淘气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但是,既然很熟的话,不可能不知道撒谎对我没用的吧?心跳,眼神,声音,热度,气息,肌肉的颤动……”
“善意和恶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厌倦与烦躁,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是没法藏起来的喔?”
“‘我被叫做六眼这件事’既然会让你这么生气,就不要特地说出来让自己难受嘛!虽然我其实也没有很介意被这样叫啦。”
咒灵操使整个都僵硬住了。
“我看起来像傻瓜吗?压根不会有对目标在意到这种程度的杀手啦,所以——你绝对认识我吧?我们关系很好吗?是朋友?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是咒术还是术式的效果?”
“……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记忆被更改了?”
“因为你是诅咒师吧?哎呀,想想能和诅咒师交朋友还挺帅的,是我会干的事情。”少年点点头,“给你灌输记忆压根没用吧?虚拟的记忆再怎么细致,也不可能让人知道原本不知道的东西啊!你对付我的时候太熟练了,就好像以前没少干过一样,其他的诅咒师要有这个本事,早就砍掉我的头了。”
其实那个无防备的态度才是重点,但这件事少年并不打算说出来。
“别开玩笑,就算是我,没有天逆鉾也不可能突破你的无下限……”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的咒灵操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瞪着面前满脸坏笑的五条悟。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咒具存在啊……”少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夏油杰,“我被砍到了?开着术式的时候?”
诅咒师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要这么生气啦,现在我不是很精神嘛!”
“……你啊…”
他高高兴兴地跳过去抱住对方的腰,然后满意地看到咒灵操使一脸头痛却丝毫没有拒绝的样子。这一次,五条悟没有开启无下限,温热的体温从布料之下传递出来,完全看不出面前这个家伙不久之前连心脏和大脑都没有。
他是为什么变成那样的?自己遗失的是记忆,他遗失的东西肯定更多吧?来的时候甚至遍体鳞伤,即便都那个样子了,也还要来找自己。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年幼的挚友抱了起来,就像他曾经抱起美美子和菜菜子那样,让五条坐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少年一点不怕生地伸手搂住了夏油杰的脖子,笑嘻嘻地凑过去,用脑袋蹭蹭对方的脸,以往只要他那么做,母亲偶尔发出的微薄怒气就会立刻消散。
“那个咒具长什么样?”
“大概像是短刀,又像是被拆下来的矛尖吧,具体的样式下回画给你看,这个时代搞不好也会有,如果看到有谁拿出那个东西,绝对不要靠近。”
“哦哦。”意外地非常爱操心的性格呢,五条想,既然是个温柔的笨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诅咒师的?不管怎么看这个词都仿佛是离他很远的样子。
算了,这些暂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好,现在,把名字告诉我!”
“……”夏油杰挑眉看着他。
“又不是我故意忘记的!但现在就是不记得了嘛!难道要我叫你‘喂’吗?”
“唔……”咒灵操使沉吟了一会儿,末了,他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下,微笑着回答,“答案是……不告诉你。”
“哈啊???”
“有时候不是猜中了谜底就会有奖励喔?悟。”
“你不是吧???赖账?????”年幼的咒术师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好意思吗??”对一个八岁都不到的小孩子???
“嗯,不服气的话,就努力自己想起来如何?”夏油杰笑得眉眼弯弯,同时心里腹诽,这种不存在的记忆能想起来老子跟你姓!
“可恶!我绝对要想起来!!”五条悟气到脸都鼓起来了,咬牙切齿地指着诅咒师,“因为现在没法叫名字,所以,你就是狐狸了!”
反正起的假名也是狐狸变的僧侣。
“可以啊。”咒灵操使一点不生气,并且恶趣味地觉得年幼的挚友逗弄起来比长大之后还可爱,毕竟那个一米九的王八蛋输不起的时候也经常赖账还直接上演全武行。
而小孩子的五条悟虽然在臂弯里气到又踹又打,却完全不痛,就像小猫咪的猫拳一样好玩。
一点不害臊地哈哈笑着欺负小孩子的法师大人,和发觉自己的拳脚根本是无效攻击后改去拉扯对方头发与脸颊的小少爷,总算在听到不少村人的呼喊声后停下两人极为幼稚的举动,扭头去看嘈杂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桥!桥又被冲走了!!”有谁这样呼喊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座超破烂的木桥啊,被冲走也不奇怪吧?做的那么烂。”
“毕竟是春天嘛,而且修桥可是很花钱的。”诅咒师无奈地耸耸肩,“看来,在桥修好之前,暂时没法离开村子了呢。”
“不能绕路吗?”
“去城里的话得绕很远很远哦?这里的旅行有多危险你也见识过了。”
“啧。”
“反正还得等‘这个’家伙孵化出来,也不必那么急啦。”夏油杰看向天空中的虚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东西的轮廓,似乎正在变得清晰。
“……对哦,你的术式需要咒灵……你现在的身体也需要咒灵……”五条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十分慎重地对诅咒师开了口,“放心吧,狐狸,我会努力多打点咒灵来养你的。”
咒灵操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忍耐着嘴角的抽搐说道。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五条悟你说话气人的本事根本没变过啊!
Chapter 8: 七 人之言与神之言
本该傍晚才回来的弥平在下午就和听闻了消息的村人们一起从田地里跑了回来,然后在地主老爷的指挥下提起锹和锄,围绕在原本桥梁的一端开始辛苦地挖掘。
事不关己的诅咒师和小少爷揣着袖子在旁边看了会热闹。
“要把河水截流吗?”少年好奇的看着村民们手里的木质和石制的农具,“工具这么简陋真的没问题?”
“不会完全截流,把需要立柱子的地方围出来而已,这条河流太宽阔了。”诅咒师这样说道,“即便如此也得花费不少时间,希望不要耽误田里的工作就好了。”
“耽误了会怎么样?”
“会影响收成,到秋收的时候无法给大名缴纳足额的收成,问题就大了。”
“那为什么还要花费人力修桥?”
“因为没桥就无法去对面的山林寻找食物和柴火,田地里的产出大部分是大名和地主的,肚子和寒冷却是他们自己的。”
“我记得村子是有公田的吧?”
“不够吃,最多饿不死人而已,还有柴火的问题,始终在村子附近砍伐的话,很快就会砍完了,河岸这一边大多是农田,树木很少。”
回想一番弥平他们的晚餐,少年撇撇嘴,“我的术式只擅长破坏……”
“悟想帮忙吗?”
“只看着才奇怪吧?我们现在住在这里耶。”
“那么,晚上你多抓一点鱼出来给大家吧,应该会很受欢迎,田野里能弄到的猎物很有限,我也不是天天能遇上兔子的。”
“只要这样就好了?”
“没错,暂时只要这样就好了。”
“什么嘛,你这家伙还是能提正经建议的嘛,还以为你会说出把地主干掉之类的话……”
“我有想过哦?但是悟会不高兴吧?而且也需要照顾一下阿菊的感受,所以虽然猴子们很烦人,我也努力忍耐下来了。”
少年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看着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满是恶意的言语的诅咒师。
“说实话,光听到你那么说,我就烦到想打人了。”
“是吗?哎呀,明明想着要好好忍耐的,结果还是让悟不高兴了,真抱歉啊。”虽然这样说着,咒灵操使的笑意盈盈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致歉的意思。
“这个假笑也超讨厌的。”
“……悟,你的要求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让笑的话,难道要我哭吗?装哭这种事情我可没做过啊。”
“普通的表情不就好了吗?或者就摆出你心里真心想要摆的脸。”
“倒也不是做不到。”诅咒师确实没再装出那副轻飘飘的和善样子,但他脸上显露出来的,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更接近肉食动物的狰狞杀意,“可是这种,会吓到人吧?”
“算了,你还是假笑吧。”只一眼,五条悟就能确定,这只狐狸确实已经是个没药可救的糟糕诅咒师了,无论原本的他有多么温柔和笨拙,这件事也无法再被改变。
少年失去了向对方询问两人过往经历的兴致。
无论那是多么美好的东西,显然,它没能成为拉住狐狸的可靠绳索,追忆已经失落的东西毫无意义,还不如想想等回去之后要怎么办。
他不想杀掉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朋友,但是,也没法坐视对方继续当个诅咒师害人。
小少爷的思绪迅速跳到了圈养,圈养和圈养上,是用术式,咒具,还是定束缚好呢?考虑到自由度的话……果然还是束缚更好吧?只要不让他随意杀人就好了。
并不知道年幼挚友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鬼东西的夏油杰只是熟练地把人拎起来,架在手臂上往弥平家走,接下来的数日,他们成功地伪装成一对脾气怪异的主仆,虽然有去和地主打招呼,但最终还是坚持住在贫民家里。
但因为五条天天跑河里抓鱼分送给村人的行为大大增加了人们对他的好感,所以村民们也就笑着接纳了他的奇妙行为,只觉得是小公子淘气爱玩。
等到桥梁终于重新修好的那一日,天空中的巨物也终于发出了降生的第一声啼哭。
那时候,正围在火堆边吃饭的四人,阿菊第一个抬起了头。
“爹爹,是钟声耶!”
“……咦?村里的钟没响啊?”弥平一脸茫然地看着女儿。
“不是村里的,有点,有点像是以前娘亲带我去镇上的时候,小寺里的钟声。”
“但是镇子离这里很远啊?那个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吧……”
其实也同样听到了钟声的咒灵操使和五条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
“唉?法师大人?小公子?”
“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少年这样说道。
“……是恶灵要来的征兆,村子的守护神在示警。”做出一副威严的僧侣样貌对夏油杰而言算是熟练工作了,所以他从容得很,“我会和小公子一起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人居住的破屋吗?恶灵可能会率先盘踞在那里。”
“啊啊,西北方就有一栋,在村子的最边上,那家的人……去年水灾的时候都被卷走了,只留一下一个孩子,被地主家收去当了小仆,所以已经没人住了。”弥平带着些惆怅这样说道,“这座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被洪水卷过人……”
“嗯,难怪会有恶灵来访,我们会把它赶走的,但施法的时候很危险,可能会耗费一些时间,期间凡人不可靠近,如果弥平有空的话,也帮我转告村里的人。”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户搂紧了自己的女儿,在门口为法师和他服侍的小主人鞠躬送别,“伯藏大人您和小公子也务必保重,饭都给您留着!请早点回来吃!”
两人一直走出很远,依然能看到伫立在草庐门口,担忧地望着他们的父女俩。
“……就算是猴子,也不是每一只都很讨厌吧?”少年这样说道。
但是狐狸僧侣只是冲他露出一个空虚的微笑。
“谁知道呢。”
向着村落边缘行走的他们,很快与几名穿着时代剧里那种差役制服的男子,以及几名引路的村人相遇,领头的村民很是熟络地跟诅咒师打招呼。
“啊,是法师大人!带小公子出来散步吗?”
“……稍稍感受到了邪祟的气息,所以要去那边的空屋驱邪。”假和尚笑着回答,看到村民们因为他的回话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
“竟,竟有此事……幸好有法师大人在此。”搭话的村民忍不住用衣角擦了擦额头被吓出来的冷汗,“可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怎么连小公子也……”
“恶灵害怕高贵之人,所以小公子是去替我掠阵的。”骗人水准大概是满级的邪教教主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对身后五条悟越来越下垮的嘴角视而不见。
“喔喔!不愧是小公子,真厉害啊!”大家这样称赞到,但被夸赞的小少爷却是一副脸色冷淡,生人勿近的模样,导致他们也不敢起哄得太严重,只好重新把脸孔转回法师大人那边。
“说起来,特地叫差役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咒灵操使瞄了一眼跟在村人后面,满脸看热闹神态的差役们。
“哦,也没什么大事,之前地主家里闹过贼,现在似乎是有了线索,要把人抓捕起来。”
“……贼?”
“也就是丢了几把红豆的小事……”村人原本摸着头发,想说只是关起来训斥一顿的小罪,但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把话咽下后,和诅咒师匆匆告别,带着差役们离开了。
“丢了一把红豆,需要叫差役吗?”等他们走远,少年才皱着眉头这样询问咒灵操使。
“多半是要借机找什么人的麻烦吧,但是只敢偷吃的,还区区几把,大概只是个胆子很小的孩子或者饿过头了的穷人……”夏油杰轻轻冷笑了一下,“唯一值得人惦念的,也只有性命了。”
“……生贄?”少年睁大了眼睛。
“没错,所以若是不希望事情有变,赶紧把‘那东西’祓除了吧。”咒灵操使叹了口气,“得到了祭品,还不知道它会变得多难缠呢。”
到达破屋,在那里布下帐后,夏油杰和五条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天际缓缓把脑袋伸向两人的巨大白蛇。
“竟然是蛇吗?我还以为起码会是蛟龙。”作为水神来说,蛇的恶意未免太大了。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难怪会是个水患格外严重的村子。
“大概是献上太多生贄了吧。”咒灵操使漫不经心地拉起袖子,“不知不觉中,胃口就被养大了,从蛟堕落为更贪婪的蛇类,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你没问题吗,狐狸?”虽然是他动的手,但少年并没有要认错的意思,只是为目前暂时没有足够的咒灵防身的诅咒师稍稍担忧了片刻。
然后,他就看到对方点点,“确实,没有武器很麻烦呢,这体型也太大了。”夏油杰若无其事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把它从肩膀上拔下来,化作一柄骨质的长矛。
五条悟差点看得愣住。
“你干什么呢!笨蛋!”
“嗯?啊,没问题的,悟。”咒灵操使这样说着,又重新捏出了一只手,“咒术师的身体是做咒具的好材料喔?而且这个术式确实很好用,我甚至可以做一个分身出来,到时候放回去就好了。”
但少年并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脸色还变得相当难看。
“把手给我放回去,那东西交给我。”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向白蛇冲过去,一身满溢的杀气,表情比之前看到夏油杰杀人的时候还要可怕很多。
咒灵操使有些无奈地看着少年的背影,露出苦笑。
“确实有稍稍滥用的嫌疑,但只是我自己的身体而已吧,何必真心生气到这个地步啊……悟。”
虽然这样说着,但诅咒师还是把刚刚做出来的骨矛重新按回手臂中,然后游刃有余地对上因蛇头正被上蹿下跳的少年痛击而横扫过来的巨大蛇尾。
鳞片碎裂,血肉被殴打的声音,以及,蛇类凄厉的嘶鸣声,这些全部都被牢牢封在了漆黑有如夜晚降临的,帐的内侧,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
而相隔不过咫尺,日光遍洒的村落中,村人们聚集在地主家的院子里。
“桥修好了吧。”捏着长长的烟杆,衣衫在一干人中最为整洁,也没有补丁的老爷这样说道。
“是的,但是……工匠说,春汛的水流太急,那之后还有夏天的洪水,不能保证一定能坚持一年。”负责领着人们干活的,村里最能干的男人回答。
“从去年到今年,已经修了两回桥了。”老爷吧嗒抽了口烟,“我家可没有金矿,就算是地主,也受不了年年这么修桥。”
“埋人柱吧。”他说,“上一次,埋了人柱的桥,整整十年都没有坏呢。”
“……那么,是要选谁呢?”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这样说道。
“当然是罪人了。”地主理所当然地回答。
许多村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村里的大家都是老实守法的好人,并没有谁犯下过错呀?”老人似乎是想要劝说一下地主。 “哼,半个月前,我家里可是遭了贼的。”老爷不高兴地说道,“虽然只是两把红豆,还不够仆人的一碗饭,但偷就是偷。”
老人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是谁!”他高声问道。“是谁做的!”
村人们左看右看,都瑟缩着不想答话。
“我可是把差役都叫来了,若是没有人承认,就随便找个欠我钱还不上的人拉走……”老爷毫不心急,慢悠悠地用烟杆敲了敲身下的小桌。
“……那个,我听到了。”有人这样小声地说道。“弥平的女儿,玩球的时候唱了歌。”
“说她吃了红豆饭。”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第二个人就变得容易许多。
“这个我知道,半月之前,阿菊得了重病,躺在门板上起不来,连饭都吃不下去,弥平急得到处求人帮忙……说他女儿快死了,就想吃口红豆饭。”
但村里的大家都是穷人,平时全靠野菜和米糠过活,能吃上黍米都算难得,谁家有多余的红豆来借人煮饭呢。
没有人借给他红豆,但阿菊却吃到了饭。
犯人是谁,已经非常清楚了。
老爷挥挥手,让差役们和村人们去把弥平,以及他的女儿一同带来。
一无所知的穷苦佃农抱着小女儿,在地主面前诚恐诚惶地跪下,乖顺地低下他们的头颅,等待着面前的老爷发话。
然而地主并没有对身为父亲和家里主人的他说话,而是和颜悦色询问了一脸懵懂的小姑娘。
“阿菊,半个月前,你是不是吃了一碗红豆饭?”
少女天真无邪地点了头,清脆的童声在院子里回响。
“嗯,是非常好吃的红豆饭,所以阿菊的病才好了!”
“……弥平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实的男人在地上瑟瑟发抖了很久,才艰难地抬起头,“老,老爷,阿菊她并不知道这是偷来的红豆……”
地主点点头,“当然了,阿菊是好孩子嘛,没有谁会责怪她。”
众人都默默地捂住了嘴巴,人的声音,似乎从这个院子里褪去了。差役们拿起锁链,套在弥平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他拽了起来。
“……爹爹?”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姑娘,慌张地扑住父亲。
“阿菊,不要担心,回家去等着,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他徒劳地想要安慰女儿,但差役们并不给出哪怕一刻别离的时间,拽着他走出了院子,孩童的力气如何能与大人相比呢?跌落在地的阿菊哭出了声,“爹爹!!”但她甚至顾不上哭,急忙爬起来,试图跟上带走父亲的差役。
村人们安静地让开了道路,甚至也有些弥平家的邻居跟了上去,但他们也只是默默看着,看着差役们把弥平一路拖到桥下,早已准备好的坑洞里。
阿菊想要跳下河去,但附近的村妇牢牢拉住了她。
“爹爹!!爹爹!”
少女哭喊的声音如同泣血一般,一直响彻在河流的上方,负责掩埋的村民只好用布条塞住耳朵,才能顺利地把那个坑洞填平,把阻挡水流的堤坝掀开。
等到大桥的周围恢复平时的模样,已经到了天黑,人们掩着耳朵,目不斜视地走回村落,而路过还在桥梁上,冲着父亲被活埋的地方哭泣的少女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用衣袖遮挡住脸孔。
最后,夜幕之中,只剩下阿菊一人,在桥上哀泣。
诅咒师和五条悟好不容易联手制服了那条突然半途变强的大蛇,从帐里出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远处的哀泣声,他们一边向着桥的方向跑去,一边抓住了一个既盖住脸,又塞着耳朵,鬼鬼祟祟从身边经过的村民。
“发生了什么事!那是阿菊的声音吧!”
村人苦着脸,一开始并不想说,最后还是在诅咒师变得可怕起来的表情下吐露了实话。
“弥平被选作镇桥的人柱了……真是可怜,不过偷了把红豆而已……”
大蛇突然变强了原因找到了,但谁也没有为此高兴。
他们赶到桥边,拦下即将跳入河中的小姑娘,把她带回家里,代替死去了的弥平照看着她,但从那日期,阿菊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仍然能听到五条悟和夏油杰说的话,会乖巧的吃饭,会安静地入睡,会认真的做家务,也没有再试图跳进河里,只是每日站在桥边,望着河水发呆。而不管少年怎么逗弄她,吓唬她,也无法让阿菊从嘴巴里吐出哪怕一个音节来。
又一个日光遍照的白日,去村口的大桥带阿菊回家吃饭,却发现小姑娘不在那里之后,少年毫不犹豫地飞奔回家。
“不见了?”
“可能是跑出村了……水下只有弥平在。”少年睁着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真实的眼瞳,无悲无喜地说道,“我去东边,你去西边,小孩子跑不远。”
“……找到我会发信号叫你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然后与少年一同跨出门去。
东边是出村的大路与漫漫山野,确实六眼更方便寻找,而村子西边是一片广阔的芦苇原,柴火不够的时候,妇人们会去摘取芦苇,村里的猎人也时常去原野上寻觅兔子和雉鸡。
诅咒师在遥远的原野上,看到了孤独地望着远处正在行猎的猎人的少女。
那个猎人,从背影看的时候,有点像是弥平。
就此安下心来的夏油杰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阿菊。
这时候,远处的草丛里,响起了雉鸡的叫声,老练的猎人回过身来,拉起弓弦把箭射了出去,那是多么出色漂亮的一箭,连诅咒师都看到了在刹那间被贯穿的雉鸡。
射完箭的猎人,这才注意到了在不远处的少女。
“阿菊?怎么在这里?你平时不都在河边吗?”
她没有回答猎人的问话,也没有咒灵操使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向那只死去的猎物,温柔地将它抱在怀里。
少女沙哑的声音,再度流淌了出来。
“雉鸡呀,若是你不叫的话,就不会死了。”
“就像我若是不唱歌,也不说真话的话,爹爹也不会死去……”
她悲戚的话语让猎人再度想起那日,在河面上来回飘荡的哭声,于是他连箭和猎物都放弃了,用手捂住脸孔匆匆逃走。
只留下黑发的诅咒师,无声地走到阿菊身后。
抬起头来的小姑娘,看着每日都温柔待她的和尚大人,面孔变得冰冷而可怖,就像是在寺庙里,从高处俯视而下的神像那样。
“……法师大人,我做了诚实的孩子……菩萨确实保佑了我,可是,我想要菩萨保佑爹爹……”
“这是不可以的吗?法师大人……”
“不。”他说,“这是可以的。”
“阿菊,你做的很好,没有任何过错,所以,我要代替菩萨褒奖你。”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于是少女看到了,巨大无比的白蛇从法师的身后升起,在天空中盘绕成旋涡的形状。
而地平线的另一头,雪白发色的少年疾奔而来。
“停下!狐狸!!!”
他看起来既怒又惊,向两人不断呼喊着什么。
以往总是对小公子言听计从的法师大人,这一次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那样,伸出手来,从白蛇的身上抽出一条漆黑的线。
慢慢地,慢慢地,按在阿菊干裂的嘴唇上,按在小姑娘被挠得满是血痂的喉咙上,按在她碎裂的舌头上。
“从现在开始,阿菊。”他说,“你说出口的话语,就是神明的话语。”
“一切都会变成真的,无论是让大地陷落也好,让河水倒灌也好,亦或者让天上坠落雷霆和业火,只要你张开嘴巴,说出话来。”
“就都会变成现实。”
“我把这术式给予你,也把这东西的咒力给你。”
“仅限今日,你开口的第一句话,任何事都可以做到。”
诅咒师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少女的头颅,然后把她推向村庄的方向。
“去裁决吧,阿菊。”
总算看清楚他干了什么,气喘吁吁地来到两人面前的少年,瞪着空色的眼瞳恼怒地看着夏油杰,“吓死人了!臭狐狸!我还以为你要把那个村子整个打平呢!”
“……有差别吗?”诅咒师这样回答。
五条悟没有阻拦跌跌撞撞地走向村庄的阿菊,任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少年始终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凝视他的友人。
他理解了为何狐狸会变成诅咒师的原因。
无论邻人的笑脸有多么真诚,哪怕是如此平和宁静的村庄,那些细小的善意也无法抵过重要之人的死亡吧?
哪怕整个国家都是善人,但只要他们在脑袋里有过区区片刻的,咒骂他人,希望他人去死的念头,诅咒依然会诞生。
咒术师看到了诅咒,诅咒当然也看到了他们,即便不战斗,相较于无知无觉的普通人,能够看见诅咒的人,永远都会第一个死。
狐狸曾是个温柔笨拙的家伙,所以一开始,肯定只是咒术师而已。
但他的伙伴在哪里?他的家人在哪里?
站在狐狸面前的,除开自己之外,别无他物。
谁都救不到,谁也没有救到。
身为五条的六眼,无数次从杀手的截杀中生还的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够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他无法指望父母,无法指望家族,甚至也不能指望所谓的同伴。
不强的话就会死。
所以他变得强大了,但是,少年从头到尾只考虑过自己的生死,即便强大到可以傲视整个咒术界,他也从未觉得,自己能够把他人的生命肩负在脊背上。
那个份量实其实是意外沉重的,沉重到凡人无法背负。
连他也没有考虑过的事情,笨狐狸却试图把它背起来。
理所当然地,根本做不到的他,坏掉了。
“那,狐狸。”少年开了口,“来打赌吧?”
“哈?”咒灵操使看着年幼的咒术师,一脸他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的表情。
“来打赌吧,狐狸,如果,如果阿菊没有伤人的话。”他说道,“那么,起码再送我回去之前,你不能随便杀人。”
再相信一次吧?狐狸,相信人类的温柔与坚强。
“……这种赌约,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夏油杰勾起嘴角,露出冷淡的笑。
“嗯,如果你做到的话,我就乖乖跟你回去?”五条悟歪歪头,“要是我赢了,你却背约的话,我会逃走喔?”
“就算是狐狸你,想要让我乖乖听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咒灵操使的表情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
“那么,要打赌吗?还是说,要定下束缚?我都可以哦~”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许久之后,他才一副没辙的样子,用手按住了眉心。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吧?不应该去看看阿菊吗?”
“也对,走吧,万一她的术式失控的话,收拾起来也挺麻烦的。”
于是,两人相携走向村庄的方向,他们的脚程远比没有受过训练的小姑娘要快很多,没花费太多的时间,便追上了她。
少女依旧抱着那只死去的雉鸡,表情木然地向前行走,她没有看一眼被她的样子惊吓,发出呼喊的男人们,也没有看从屋子里伸出手来,想要安慰她的女人们。
仅仅只是笔直地,笔直地向着村口的大桥走去。
站在桥上的少女,最后望了一眼村庄,然后,把手里的雉鸡抛入水中。
【爹爹,最后一次,再摸摸阿菊的头吧,我好想你。】
没有雷霆,没有地陷,也没有业火。
村人们惊恐地看着,本该被埋作人柱的弥平的尸骸,一点点从桥下爬了出来,腐烂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女儿。
然后,那具尸骸抱住了阿菊,温柔地抚摸了少女的头颅。
随即,它开始从脚尖一点点碎裂,化灰,最终,被风带向了天空。
少年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弥平的尸骸完全消散,才平静地转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言的诅咒师,“呐,狐狸,我赢了哦?”
“啊,你赢了,悟。”
“赌约,会遵守吗?”
“……既没来得及定下束缚,约定的对象又是身为诅咒师的我,你真的愿意相信?”
“嘛,只要狐狸你点头的话,我就会信哦?”
“真敢说啊,你。”
“你不敢吗,狐狸?”
“……只在送你回去之前。”他说道。
少年志满意得地笑了起来。
Chapter 9: 八 旅途的方向
咒灵操使带走阿菊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村人把小姑娘看做了被父亲的怨灵缠身的可怜之人,甚至地主还拿出驱邪的费用,感谢这位伯藏法师愿意解救一位无亲无故的不幸孤女。
没人觉得少女不幸的源头与自己有任何关系,仿佛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和善的邻人与慈悲的地主。
初夏的阵雨洒落天地,银青色的雨帘在群山与森林上空飘摇,五条坐在破旧的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伸出没穿袜子的脚尖去踢打屋檐垂落的水珠。
这是一座已然破败的小神社,昨天没能在落日前成功找到投宿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挑剔的五条,也只得捏着鼻子睡进破屋里,不管怎么说,总比露宿荒野强一些。
幸亏他们选择住在有屋顶的地方,否则这样的大雨,哪怕大树底下都会被淋得够呛。
少年侧头看了眼正熟练地用温水和篦梳给阿菊清理头发的诅咒师,路过市镇的时候,咒灵操使用地主给的旅费买了不少东西,比如五条和小姑娘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旅行需要用到的诸多杂物,他自己倒什么都没买,那身有些破烂的直缀和袈裟也只是让旅店的老板娘缝补一番了事。
“好,等头发再长一些,就用彩绳或者帕子束起来吧。”
阿菊有些害羞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把小脸埋进脖子上的围巾里,虽然早就过了戴围巾的季节,但为了遮盖过于显眼的咒印纹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悟?怎么了?不过来吗?”夏油杰看向正坐在门槛上,托腮打量他和小姑娘的五条。“轮到你了哦?”
“你好像很擅长给女孩子梳头发?”少年从地上跳起来,光着脚走到诅咒师面前坐下,并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皱起的眉心,和母亲看到自己淘气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表情。
叹着气伸手抓住少年湿透的冰凉脚掌,用随身布帕替他擦拭起来的咒灵操使垂下眼帘,“我曾有过两个女儿。”
听到‘曾’这个说法的少年不自在地别过头,“哦,抱歉。”
但没过多久他就又猛地转回来,“……等下,不管怎么看你都没过三十岁吧?能问问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吗?”应该说不愧是狐狸?孩子都两个了??他当时有满十八吗???
不知为何诅咒师小小地喷笑了一下。
“啊,用了会让你误会的说法我道歉,是养女,严格的说,我只是监护人而已,不能算是父亲……”
“就算是那样也很离谱……”觉得对方笑得很奇怪的五条撇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究。少年想起当时诅咒师看着村人们的眼神,因为感觉实在太过冰冷,导致他根本不敢从对边身边离开,生怕错开眼之后,咒灵操使就会把村落里的人们都干掉。
“啊…是跟阿菊差不多的情况吗?”
“大概比阿菊更过分一些吧。”诅咒师淡淡地说道。
“这样啊。”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难得乖顺地换了个方向继续盘坐,好让咒灵操使替他清理头发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沾着温水的手指拂过发梢的触感轻柔又和缓,篦梳划过的动作也十分细致,一点都没扯疼。
阿菊踩着木屐咯哒咯哒地跑来跑去,给正在熬煮的早餐添柴,木料燃烧的味道,谷物被煮沸所散发的香气飘荡在小小的旧神社里,让五条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时候,干嘛非要当着我的面干掉盗贼呢?”在一片祥和的气息里,少年突然开了口,“先让我信任起来,投宿的时候再溜出去杀人也可以的吧?如果只是为了咒灵的话?”
“在六眼面前,谎言没有意义,不是你说的吗?”诅咒师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马上就会拆穿的骗局有什么用处呢?”
“你确实很擅长骗人。”五条回头撇了一眼咒灵操使,而那个假和尚也恰如其分地露出了他所讨厌的轻浮微笑,看上去绵软而无害,实际上弯曲的眉眼底下没有半点真诚。
但却一次也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谎。
连最为恶劣糟糕的一面,也半点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因为不想提起过去和姓名,所以就逗弄般地故意说不告诉他。
有些奇怪啊。
少年想。
就算是不在乎年纪的忘年交,亲近的程度也未免有些过分。五条悟可以确定,诅咒师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更接近同龄的人。
他照顾阿菊和自己非常顺手,却从不跟小姑娘谈论任何重要的事情,商量路程与方向的时候倒时常来询问自己的意见。
“说起来,为什么要去京都?”
“因为要去阴阳寮查东西。”夏油杰并不打算隐瞒这件事,“还记得我们到达这里之前,行走过的那个奇怪地方吗?”
“啊……不是咒灵的生得领域吗?”
“要那么说也可以,但那个咒灵比较特殊,它并不是我的使魔,而且领域的范围属于非常广大的那种,当时只是偶然才会把出口开在你附近,如果不是我意识不清伸了手,你应该不会掉进来。”
“所以,那个领域还有别的入口?阴阳寮里有记录?”
“我在文献里查到过记录,现在的话,那些文献多半在阴阳寮里。”
听起来十分简单的样子,少年撇撇嘴,实际上阴阳寮想进去不费一番功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对方打算搞出什么操作来。
没等五条想出个一二三,咒灵操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先去吃早饭吧。”
守在陶锅边的阿菊也冲年幼的咒术师招招手。
少年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所以打理起来极方便,在崇尚古风的御三家里,他这样的反而比较少见,但夏油杰知道这家伙单纯只是嫌麻烦。
现在看来五条悟确实很有先见之明。
轻松结束了两个孩子的清洁工作,才慢悠悠地开始梳理起自己长发的咒灵操使感到了些许心累。不得不说,脱离现代社会之后,他也开始觉得洗头发很麻烦了。
阵雨困了他们整个早上,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放晴,三人便干脆地重新踏上了旅途。
由于年幼和腿脚缓慢,不得不被咒灵操使抱在臂弯里前进的阿菊,有些羡慕地看着前面自由自在地用木屐大肆踩水的小少爷。尤其是发现五条悟那么干竟然都不会弄脏衣服和木屐之后,她看着少年的目光都变成了崇拜的星星眼。
夏油杰瞄了眼少年在前头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的孩子气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稍稍有些洁癖的他也有让低级咒灵盘绕在脚下来拦住雨水与泥泞,因此便失去了劝阻五条的立场。
用无下限来玩水,还真是小时候的悟会干的事。
这个时代的城市与村镇之间都相隔遥远,连续走上好几天才能遇到人的情况也并不罕见,但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偶然碰到了运货的商队,在诅咒师施展无为转生,治好了一位刚巧摔伤腿的车夫之后,商队主人就恭恭敬敬地把这位正带着弟子云游的高僧请到了牛车上,与自己共乘。
能够不用亲自赶路当然很好,唯一让五条悟感到不爽的,是他必须用绷带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毕竟白发还能容易糊弄过去,重病白发的人少归少,却不算罕见。
可是那双空色的眼瞳就没有办法了,哪怕混在外籍人士的蓝眼里,六眼依然特别到能够被一眼分辨的程度,根本没法掩盖。
为了不至于让五条家当场找上门来,少年只得听从了诅咒师的建议,反正拥有六眼的他透过绷带也依然能够正常视物、
熟悉路途的商队赶路比全部半路出家的三人效率很多,太阳西下的时候,便到达了经常停留的村庄,在相熟的地主家里的借宿,理所当然地,商队的主人十分正式地向主人家介绍了半途相遇的贵客。地主家的招待不可说不热情,光看仆人端上来的白米饭都能感受到郑重,身份低一点的管事碗里只有杂粮而已。
但少年看向餐盘里简陋的味增汤与腌萝卜的表情,是一点都不掩饰的嫌弃。
好在由于绷带的遮挡,他的神色被完美地隐藏起来,对客人的不捧场一无所知的地主一边奉承着坐在正席上仪态从容的诅咒师,一边拐着弯打听他的医术是否真有商队主人吹嘘的那么神奇。
“这个么,作为被招待的回礼,为主人家小小展示一番,倒也并无不可。”进入营业状态的咒灵操使露出一个看似无害的微笑,“但我看您和家人们都身体健康,并不像是需要在下诊治的样子啊?”
“哎呀。”年迈的老人摸了摸脸颊,其实席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脸上有一个显眼的大肉瘤,现在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地,只是出于礼貌,大部分人都装作无视的样子而已。“……也不能说是疾病,但…嘿呀,身为男子,又是个老头了,拘泥区区容貌,我也知道这叫人笑话……”
“世人之中,不困于色相的终究是少数,您不必为此羞愧。”
“法师大人真是体恤我啊……”老人像模像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但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并不是什么坏事哦?”诅咒师笑盈盈地说道,“世人总是困于色相,认为看起来丑陋的东西必然是坏的,其实不过是心中厌恶,便不想承认好的地方罢了。”
“这,这从何说起呀?”老人惊讶起来,旁听的众人也竖起了耳朵。
“请先允许我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吧,比如说,人生在世,没有人会得所有人喜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时候,被什么人怨恨。”
“啊,确实确实。”在场的大伙都点起头。
“怨恨盘踞在人身上,就要生出业障,当然,区区怨念的程度,还不至于咒人至死……最多也就是运气不好,或者容易生病之类的吧。”
“喔——”
“而您身上的这份特别之处,便是您生来高贵的证明,它会把您招惹来的怨念都封存起来,所以您至今身体健康,做事也总是十分顺遂。”
“竟,竟是如此……”老人激动得脸都红了,宴席上的大伙也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还以为我这种乡野之人,会长出这种东西,是沾染了不洁的缘故,万万没料到会是先祖的庇护啊……”
“但是,您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里面,全是坏的事物了?”还以为会接受僧侣劝说的老人,突然地就转换了话题。
“唉,要这么说也行,但贫僧技巧微末,做不到只把怨念取走,而把珍贵的血肉留下的程度,所以……若您还是坚持要取下,就只能整个带走了。”诅咒师一点没生气,还是一副和气好说话的样子。
只有旁边的少年撇了撇嘴角,从绷带下用鄙薄的目光斜视他。
咒灵操使倒确实没有撒谎。
半句都没有。
包括那个肉囊其实是好东西的部分,但他故意如此奉承家主,根本是想让人误会他的医术不到家,不能治好才如此推脱,显然,若是家主在他的怂恿中坚持要取的话,被拿走了肉瘤也不会轻易反悔,但日后怨念累积起来,多半会变得相当倒霉。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驱散怨念了吗?”老人用期盼地目光看着僧人,“既然是不至于咒人至死的邪祟的话……”
“唔,确实有,但世上的正道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比如,多做善事。”夏油杰笑眯眯地说道,其实这话跟没说一样,善人本就很少招人怨恨,更别提受到帮助的人还会为善人祈福,互相抵消之下,可不就平安无事了嘛。
他的话语显然在地主耳朵里被扭曲成了其他含义。
“自然自然,法师说得极是!若您能成功替我去掉这个东西,一定会为您奉上足够的供物,也会去您的寺里好好还愿。”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用衣袖掩住表情的诅咒师,脸上的假笑都真诚了几分,虽然与其说是感谢的笑容,倒不如说更像嘲笑。“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您还是坚持如此,就请让我上前吧。”
轻而易举地得逞了的狐狸僧侣的得意劲,大概只有年幼的咒术师能够感受到。
五条悟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埋头吃饭,再不去看咒灵操使如何轻而易举地摘下老人的肉瘤,被众人惊呼称赞的场面,甚至还让旁边的仆妇给自己再添一碗,只有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单独吃完饭,溜过来找他们的阿菊,好奇地瞪着眼睛,和其他人一起看到呆住。
晚间休息的时候,少年有些不大高兴地踹了踹正要躺下的诅咒师。
“故意在一般人面前显露术式,你想干嘛?”
夏油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悟,我们不可能靠打猎走到京城,更何况还得让阴阳寮同意开放记录的书库与卷宗,没人介绍的野僧和没成年的小孩子咒术师,怎么看都不可能得到允许啊?”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假冒高僧吗?”五条抽着嘴角说道。
“怎么能说是假冒呢?”假和尚笑嘻嘻地说道,“毕竟我又没有如此自称,全是大家心地善良,愿意为我这样的无家无族之人做担保而已。”
显然,这家伙根本诈骗惯犯。
少年头痛地按住面孔,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管住他的啊!
Chapter 10: 九 异象盘踞之城
第二日向主人家告辞的时候,亲自来送行的地主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被摘下的肉瘤如何处理了。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法师笑着回答,“自然是要送去寺里好好供奉。”
顿觉十分安心的老人送上了好几袋玄米,甚至还有两枚枚银判。
拉着阿菊的手,直接先坐上车的五条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又顺便摘下蒙眼的布条,靠在侧壁上懒洋洋地伸长了腿。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外观看似绷带的雪白布条,与其说是布料,那种光滑感更接近皮质。这便是用昨晚摘下的肉瘤所制成的咒具,效果也十分奇妙,能够封禁一个人的咒力。
当束上这条带子的时候,阿菊就会变成普通人,虽然因此而无法看到诅咒,但能不被那些难看到一定程度东西惊吓也是好事,而且这样她就可以暂时正常的说话,不必担心说出口的言灵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妨碍。
狐狸愿意的时候,对关心的人体贴细致的程度时常会让五条感到别扭,因为真的很难把这样的他跟一位能轻易扭断人脖子的诅咒师联系起来。
那种过分割裂的感觉让少年感到了隐隐的不快。
就像他所珍惜的某个事物,在不知不觉中被谁打破,虽然努力的黏合拼补成原本的样子,然而盘踞其上的裂痕依然刺目得叫人一望即知。
本以为和这户人家的缘分就此结束,没想到等诅咒师回到车上,五条才得知了他们需要临时绕路的消息,“要去一下飞騨国?”
“好像是有位相熟的城主正在寻找擅长术法的人。”咒灵操使向少年展示了一下怀里的书信,“这家的主人曾是城主家的仆从,年纪大了之后才回老家,购置了土地当起地主,但还是时常和旧主家互通书信,寄些农产过去。”
“虽然我推辞说自己只擅长医术,不过他觉得让我去试试也好,反正好医生在哪里都受欢迎,所以便给了一封介绍信。”
“我倒是无所谓。”五条悟耸耸肩,“能晚点再见家里那群老橘子也是好事,就是老妈可能会担心吧。”
“担忧时间差吗?”诅咒师看了少年一眼,“只要找到接近你失踪时间点的出口就可以了,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最多只能找到大概的方向,反正不会往更早的地方跑,但具体外面是什么时候,就得靠你的六眼来判断了。”
“唉……联手吗?”少年露出了有些期待的表情,“我还从没跟人联手过呢,试试也不坏……等下,狐狸,以前的我们有过吗?”
正抚摸着靠在自己膝盖上打起瞌睡的阿菊头发的诅咒师,脸上的神色变得柔和而怀念。
“有。”
然而,诅咒师只是非常简略地点点头,一点没有想要详说的样子。让五条颇感不满,但不追问的决定是少年自己做的,不想擅自反悔,也没法向咒灵操使迁怒的他气闷地鼓起了脸颊。
一抬眼就看到年幼的挚友正有些恼怒地盯着自己的模样,让夏油杰不由得失笑,“又怎么了?”
“没什么。”
看着少年别过脸去的样子,再看看躺在自己膝盖上睡得正香的阿菊,误会了五条在意方向的夏油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表情,“那个,悟,这边还空着哦?”他伸手拍拍另一边的膝盖,这样说道,“要过来睡吗?”
年幼的咒术师望过去的眼神里满是嫌弃,“男人的膝枕有什么好期待的啊?”
“真的不要吗?还得赶很久的路哦?”诅咒师用他时常会露出的,带着点坏心眼意味的笑容看向五条,但那目光与他看向其他人的时候并不相同。
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多,所以少年才察觉到了这件事。
只要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诅咒师的目光就会无意识地变得温暖而柔软。
本想坚定拒绝的决心在这样的眼神下变得动摇,最后,小少爷犹犹豫豫地靠了过去,“就一会儿。”他在躺下之前这样说道。
“是是。”一点不生气的咒灵操使从容地回答,“吃饭的时候会叫你的。”
枕下去的触感和少年预料的一样,是相当结实的腿部,他还依稀记得诅咒师对付蛇形咒灵时候的身手,仅仅普通的踢击就拥有打碎鳞片的力道,而手掌挖掘血肉的凶残程度甚至不输给刀剑与匕首。
这样的身躯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柔软的地方。
不过,坚实而带点弹性的触感也不算很糟糕,而且,拥有体温的枕头感觉也不坏的样子。
诅咒师热热的掌心拂过头顶的力道,像是母亲催促他午睡的时候那样,轻柔又温和,摇摇晃晃的车厢让竹帘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车夫们交谈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光线黯淡的内部飘荡着一股催人入睡的氛围。
正笼罩着自己的僧衣上,再没有半点铁锈气味,只剩下淡淡的无患子香气。
对了,在破庙里留宿的时候,这家伙特地冒雨摘采了不少无患子的果实。少年模模糊糊地想起,因为有看到阿菊和诅咒师用那些果实清洗头发和衣物,所以他当时也没想太多。
自己似乎曾说过,嫌弃他衣服上血味过于浓厚之类的话。
不过无意的抱怨而已,为什么会在乎到这种程度?
果然,狐狸对他的态度就是很奇怪。
带着这样的念头,五条渐渐困倦起来,一点点闭起眼睛,呼吸绵长地陷入了睡眠。
对所谓的绕路,少年一开始也没有考虑很多,只以为是区区几天的功夫,万万没想到商队足足跋涉了一个月才到达飞騨国。
“不过是岐阜而已,为什么会这么久啊!”他坐在车辕边,小声地向诅咒师抱怨起来,“我记得只需要几小时的车程耶?”
“别拿以后的出行来比较嘛,到京都更久,大概得半年,这还没算上寻找入口的时间呢。”咒灵操使倒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送你回去,但这是理想情况。”
“意思是运气不好的话,明年都不一定回得去吗……”少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够了。”难怪狐狸这么认真骗钱,靠打猎在这个年代长期生活,虽然也不是过不下去,但一定会很辛苦。
起码自己绝对会很辛苦。
五条悟对自己娇生惯养的程度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入城之后,商队就会与他们分别,毕竟也是相处了一个月的熟人,因此主人招待他们共用了一顿早餐,以示亲近。
此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谈算是不成文的惯例。
所以商队主人便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
“说起来,法师大人您之前只在信川一代行走吧?”
“确实如此。”
“那边时常闹水患呢,总听说有人被洪水卷走,商队在那里也经常为了避雨头疼,不过飞騨就完全相反了。”
“喔?莫非这里很缺水?”
“呵呵呵,哪里只是缺水呀,七八年前还有一场大旱呢,整年没有下一场雨,地上的裂缝大到能塞个孩子进去。”
“真是辛苦,当时的民众一定十分艰难吧。”
“唉,没错没错,路上随处能见到饿死和渴死的尸体,我运粮食过来之后,都不忍心卖高价,当场奉送了一半给城主,所以如今进城才这般容易。”主人也叹了口气,“当时城主甚至……听说送了非常贵重的人身供奉给龙神呢。”
诅咒师和少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可有下雨?”
“下了喔?当天就下了雨,而且这几年周围几座城雨水都不怎么样,但这里却一直风调雨顺,明明是土地最为贫瘠的地方呢,民众都说是因为城主有德,被神明庇护的缘故。”
人身供奉其实并不件罕见的事情,无论是乡下的小村,还是人口繁茂的城市,遭遇灾难的时候都只能无奈地向神明祈祷,虽然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会回应他们的只有诅咒而已。
但是,能够行雨的咒灵,那就绝对不是小东西了。从主人的车驾上离开后,少年隔着绷带看向诅咒师,“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蛟,还是龙?”
“……是‘贵重的祭品’呢。”咒灵操使小声地嗤笑起来,“普通的流民或者孤儿是不会被这样称呼的……要么是城主的直系血亲,要么是极为靠近的旁系血脉。”
“虽然被摆上祭台的时候,血脉的贵贱其实毫无意义,不过,无论哪个时代,猴子们都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啊。”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垂下的手掌很快被温热的肢体所圈握。
少年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他。
虽然被绷带所遮盖,但五条悟的视线似乎透过了布料,夏油杰甚至能够隐约想象少年那双空色的眼瞳是如何笔直地望向自己的。
“我们约好了吧?”年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
“哼。”诅咒师不大情愿地收起了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淡淡杀意。
“也别再生气了。”少年晃晃他的手,思考对方如此暴躁的原因大概是没吃到好的。“……你肚子饿吗?我去找点吃的?”
咒灵操使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刚用过早饭吗?”
五条悟只是冲他笑笑,“等我一下。”然后脚步轻巧地跑向路旁的荒野,车夫们早就对这位看似目不能视,实际上行动起来却比他们都更要灵敏的小公子十分熟悉,因此也没有为此大呼小叫,自顾自地整理车上的货物,等着向城镇出发的时刻。
没花多少时间就回来的少年,手上提着半只艰难挣扎的焦尸状咒灵,一脸得意地拿给诅咒师看,“我有努力放轻苍的力道喔?但它们实在太弱了……幸好数量比较多,只有这只还算完整啦,附近大概埋了不少吧。”
就算没取下绷带,夏油杰也能想象到五条那副眼睛亮亮地等待夸奖的表情。
他有点胃疼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狐狸你不吃吗?”
诅咒师知道少年确实没有一点恶意,甚至大概是在安慰他。
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说起来,上次你吃诅咒动作实在太快了,我没看清楚,这次能让我仔细看看吗?……狐狸?”
现在夏油杰不仅胃疼,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与商队分别后,他们便投宿在城下小镇的旅店,等待城里传出召见的通知,街道意外地简陋,只有一条正式的大街,两旁开了些商铺,剩下的都是民家,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带着货物的行商和摊贩,还有些外出购物工作的镇民。远处半山上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天守阁,是座建造得相当精美的山城。
“法师大人,阿悟。”阿菊啪塔啪塔地跑回他们暂住的屋子。
从小没出过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镇子的小姑娘,坐在旅店门口稀奇地看了整个下午,因为阿菊一直十分安静乖巧,并不怕她乱跑的夏油杰就干脆让她看个高兴,没让小姑娘闷在房间里。
“怎么了,阿菊?是肚子饿了吗?”诅咒师温和地摸摸她的头。
“外面,有人找法师大人。”由于隔着围巾的缘故,现在阿菊说话总是比较含糊,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五条悟都是五官敏锐的咒术师,所以对此也不算很在意。
咒灵操使了然地看向正歪在榻上吃糯米丸子的少年。
“啧。”五条咂咂舌,不情不愿地放下点心,拎起桌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缠绷带。
“阿菊,等下乖乖跟在阿悟身边,不要乱跑。”诅咒师这样叮嘱她。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有熟人的介绍信的缘故,前来带他们进城的仆人态度很亲切,并没有对诅咒师一副带发修行的野僧模样发表什么意见,还对他们说了些面见贵人时需要注意的礼仪。
毕竟是没有名气的游僧,即便有人代为介绍,城主也不可能亲自面见他们,被引往一处偏堂的时候夏油杰并不觉得意外,只在仆人要带走他身后的两个孩子的时候表示了拒绝,声明五条和阿菊并不是服侍他的童子,而是他的弟子。
仆人看了一眼白发蒙眼的少年,以及牵着少年的手,这个季节还用围巾遮住口鼻的少女,那个仪态优雅,肌肤细致的少年还好说,但女孩手脚上尽是粗茧,走路的时候也畏畏缩缩地,显然是贫农的孩子。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留在了廊下。
到时候万一被赶出来,也好快点把人带走。
大刺刺地坐在和室里吃点心的,是个样貌有些粗野的老人,大概是侍奉城主的武士或者地位比较低的家老,他轻视地看了一眼在自己下首落座的年轻野僧并两个弟子。
“听说,您的医术神乎其技?”
“只是病人们的廖赞罢了,贫僧确实比较擅长医治外伤,但术业有专攻,若是疾病或者年迈体虚,哪怕是寻常的医生,也比贫僧更为有用。”
“……哦。”听到野僧没有一味自夸,态度也算谦逊,老人的脸色变得好了些。“城里多工匠,还是需要擅长外伤的大夫的。不过既然你是侍奉佛祖的人,难道就对驱邪之事毫无涉猎吗?”
“这个,说来惭愧,贫僧修行的时日不长,因此法力低微,并不敢说擅长此事,但若是大人有所要求,贫僧必定尽力而为。”
老人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也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呢。”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伸手指向庭院里的一只石灯笼。“就让我看看,法师的术法如何?也不需做到叶片压死青蛙的程度,随您怎么样,让我见到异象就好啦。”
起码能点个灯吧。
老人想。
“哎呀,这等小事……贫僧就不亲自来了。”先前还十分谦虚的野僧,却吐出了这样的话,并失礼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个弟子。
“阿悟,阿菊,就像是平时游戏那样,稍稍让老大人见识一番吧?”
五条悟毫无兴致地撇撇嘴,还以为这只狐狸的耐心有多好呢,结果装谦虚不到十分钟就原形毕露。不过少年当然也对在老橘子面前演猴戏的工作十分嫌弃,因此只是扯下少女手腕上的绷带,然后指着那只石灯笼,对小姑娘说道,“阿菊,弄碎它。”
少女极无辜地看了看周围探头探脑出来看戏的仆人们,以及上座上正对他们怒目而视的老人。
虽然立刻害怕地缩到五条身后,但她还是听话地小声吐出了言语。
【碎,碎掉吧。】
下个瞬间,所有人都看着着那只无声无息地碎成石块的灯笼,目瞪口呆起来。
看着大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似乎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紧张不已的阿菊再度开了口。
【变,变回来吧……唔咳咳……】
石头再度凝聚回灯笼的形态,可惜只持续了片刻,就又重新落到了地上,变成了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齑粉。
整个偏厅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领域,只有诅咒师悠闲地拍起了手。
“做得很好喔,阿菊,真是乖孩子。”
夏油杰笑着说道。
而少年从绷带下冲他翻了个白眼。
Chapter 11: 十 孩子们的墙头奇遇
在仆役打扮的老妪的带领下,诅咒师与两名弟子沿着长长的游廊,慢慢走入守卫森严的内院,沿途遇到了不少侍女与大概是武士家眷的女性们,在行礼分别之后仍向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远处外廊下的侍女眺望着他们,用衣袖遮住嘴唇,小声低语。
“真是抱歉,这儿很少有外人进来……”前方负责引路的老妪满是歉意地将他们带到一处偏僻的独立小院,“希望法师祛除的不洁之物只在深夜出没,在此之前,请您在屋内好好休息吧,饭食会由仆人们送来的。因为内院多是女眷,没有必要的话,还请尽量不要外出。如果有什么需求,您可以让院里的男仆直接来叫我。”
小院里有几位负责照顾他们起居的仆役,不过咒灵操使在老妪离开后就以暂时无需服侍的理由让他们回去休息,确定院子里没有外人了,少年才慢吞吞地扯下蒙眼的布条。
“有看到什么吗,悟?”
“全都是不值一提的杂鱼,晚上那个多半也厉害不到哪去。”
“看来负责降雨的家伙不在这座城里。”
“嗯,或者说不在才是好事,否则……”这座城镇就会变成阿菊居住的村落那样,经常有人死去的危险地方,尤其对古老时代的人们而言,意外身亡不过是一种常见的事故,他们甚至都不会因此产生什么警觉。
说到阿菊。
两人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担忧,表情沉重的小姑娘。
“怎么了?”照理说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既没看到吓人的咒灵,也没被仆役欺负才对。感到十分莫名地少年坐到阿菊旁边,摸了摸她的头。
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咒灵操使挑挑眉,也在小姑娘身边坐下,“阿菊?”
小姑娘忸怩了一会儿,这才小声地开口,“那个,法师大人……弄坏了灯笼……阿菊,没有钱可以赔……”她看起来快哭了。
谁也没料到她还在记挂这事的咒术师和诅咒师面面相觑。
在五条一脸凶巴巴的,‘你出的烂主意’‘还不快哄她’的瞪视之下,咒灵操使只好抱起小姑娘,苦笑着开始安慰阿菊,扯一些诸如钱已经付过了,没人生气,算是表演的戏法,这里的老爷很满意等等之类毫无根据但听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胡诌。
得到了临时家庭里唯一看似还算靠谱的成年人的保证之后,阿菊总算安下心来,又和先前一样变成了五条的小尾巴。
对这个结局表示不满的只有少年。
“明明她平时更亲近我吧?为什么反而愿意听你说的话啊?”面对着五条一脸‘狐狸你是不是悄悄跟她说我坏话了’的怀疑目光,诅咒师在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假笑面具。
就算小孩子也是明白的,到底谁更可靠之类的事情。
不过这话心里想想就好。
已经不会像学生时期那么傻地说出百分百吵架禁句的咒灵操使,从容地耸耸肩,“大概因为我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我又负责管钱。”
少年将信将疑地牵着阿菊走开了。
虽然已经被诅咒师好好安抚过,但五条不算很放心,自从父亲弥平死后,阿菊原本开朗单纯的性格就几乎被磨灭殆尽,即便是在他们两人面前,也不太乐意开口。但哄人确实不是小少爷擅长的事情,而小姑娘也不是老家那些只要他露出装可爱的笑脸就能觉得满足的女佣们。
少年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她在这座还算精致的院子里逛一逛,陪她玩一会儿通草球之类的小事。没在野外见过的漂亮花草确实很容易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池塘里的荷花与金鱼甚至让阿菊一时间忘记了对水泽的抗拒,蹲在岸边看了很久,连拍球的时候都要停在旁边。
对五条而言,这些全是不值一提的风景,但从阿菊闪闪发亮的眼睛看来,此时的平民应该很少能看到类似的东西。
年幼的咒术师静静端详着一直伸延到内院远处的漂亮池塘。
明明是座缺水到,野外出没着诸多焚鬼的城镇。
通草制成的小球被拍打的轻巧声响,在院落里回荡,阿菊胡乱地哼着没有语句的小调,偶尔把球拍到五条脚边,就嘿嘿笑着等少年把球拍回来。
自那之后,她再没有唱过歌。
一时有些走神的少年,没能及时接住阿菊的球,在少女的惊呼里,通草球扑通一声飞向了旁边的池塘,在水面上滚出一道长长的涟漪。
“啊,球!”
打量了一下与岸边的距离,完全没考虑过池塘深浅的小姑娘一把拉起衣摆,想要跨入水中,幸好旁边的少年及时抓住了她衣袖。
“唉,阿悟?”
“笨蛋,水太深了。”
“但是球……”
没辙地叹了口气的少年,向球伸出手。
半空中卷起无形的涡流,其下的池水,金鱼,通草球,甚至连荷叶都被扯断了根茎,一起被吸附到半空,然后噼里啪啦地落在两个孩子面前。
虽然知道阿悟也跟法师大人一样会术法,但没怎么见少年出过手的阿菊睁大了眼睛,然后超兴奋地拍起手来,“阿悟,好厉害啊!”
“没什么的吧,你拿下带子说句话一样能做到。”五条不甚在意地撇撇嘴,然后扭头看向旁边的矮墙,“话说,你们看够没有?”
“咦?”根本毫无所觉的阿菊跟着少年的动作转动了面孔,然后就看到了矮墙上的两张小脸。
“呜哇!被发现了!”慌慌张张地试图躲起来的偷窥者们,不知道是踩空了还是没站好,总之传来了响亮的跌倒声。
“没,没事吧万千代!呜呜……”“有事的分明是你啦!犬千代笨蛋!特地垫下面被我砸伤了可怎么办啊!!”“确,确实有点痛……万千代你好重哦……”“胡说!我才不重的!”
“嗳……躺在地上吵架是你们的爱好吗?”
听到这个声音,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跌倒的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抬头,指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矮墙上围观他们的陌生少年叫起来。
“奇怪法师的弟子!!”
“什么啊那是,我可是有名字的。”五条悠闲地坐在墙头晃晃腿,即便这样说了,少年也没有要主动报上名号的意思,毕竟只是区区两个趴墙头的小鬼而已,还没那个资格让他主动报上名号。“你们又是谁,是哪里的小贼吗?”
这当然只是取笑,地上的两个孩童虽然就比阿菊高一点,年纪绝对不可能超过十岁,但身上布料精美的水干童子服可不是普通仆役的孩子有资格穿的东西。
哪有穿着一身能卖几千钱的衣服来行窃的贼。
但嘲讽效果依然拔群。
地上的小鬼速度超快地跳了起来,“才不是什么小贼呢!我可是……唔,我是万千代,只是听仆从们说来了厉害的法师,所以过来看看而已!”
“啊,我,我是犬千代,那个,没有打招呼,还从墙外偷看,是我们不好…十分抱歉。”另一个苦笑着站起来的孩子比他更有礼貌一些,可惜对五条而言差别并不大。
“那么,看够了吗?”墙头上的少年对两人的自我介绍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只是这样问道。
从没遇过这种反应的两个孩子茫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先是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反应过来后又飞快摇头。
“等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们啊!”明明蒙着眼睛。
名叫万千代的孩子,可爱的褐色眼睛瞪得圆圆地,不住地打量上方那个头发与肤色都格外雪白的怪异少年。
“大概也是法术吧,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名为犬千代的孩童并没有特别好奇,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五条,就扭头去拍打万千代身上沾到的草屑。
“真的吗?”万千代更好奇了,望着五条直接问了出来。
“嘛,硬要说的话确实算法术吧。”少年想,毕竟六眼也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东西,“不过跟你们没有关系,看够了就快点回去哦?下次再被我抓到的话,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放过。”
只看到他和阿菊算这俩小鬼运气好,万一碰上诅咒师放出来警戒的咒灵……五条很清楚咒灵操使的脾气,臭狐狸对擅自跑来窥看的普通人可是很不留情的。
虽然他答应自己不会杀人,但被咒灵咬一口这种死不了,却会让一般人重病的伤势,诅咒师做起来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多年习惯使然造就,五条所吐出的过于傲慢的赶人言语,果不其然地让性格比较直接的万千代开始跳脚。
“可,可恶,因为会点法术就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但是偷看确实不好嘛。”犬千代无奈地拉住他,“而且爬墙也很危险,差点摔到吧?现在也不早了,再不回去,阿虎可就挡不住奶娘和侍女们了哦?”
“犬千代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啊!”
名为犬千代的少年叹了口气,“谁都不站喔?你要是这么想跟人家玩,明天我们就光明正大来拜访嘛。”
这次五条总算愿意多看对方一眼,毕竟是个还算聪明的小鬼。
“唉?可以的吗?”万千代显然愣住了。
“没什么不可以吧?”犬千代笑起来,“你好好跟夫人说不就好了。”
“好吧,那我们今天就回去了。”万千代气呼呼地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少年,“听到了吧?明天还会来的!我会带上好吃的糕点堂堂正正来做客啦,刚刚随便偷看的事情也跟你道歉!我叫万千代,才不是贼!不许再赶我们!”
五条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孩子跑远的。
“什么啊,这个年代的小鬼都这么难缠的吗?”
一想到明天搞不好要当三个孩子的保姆,小少爷的头就不可抑制地大了起来,不行,不能这么迅速认输。
当即从墙头跳下来的少年,抓着阿菊跑回屋子里。
“喂!狐狸!”
正在整理行李的诅咒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副急冲冲的摸样,“怎么了?难道有什么奇怪的诅咒跑出来了?”
“才不是,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快点搞定那只诅咒然后明天一早我们就回镇上吧?”
“咦?”
“阿菊也就算了,我才不要再带更多的小孩!”
也不知道咒灵操使把他的发言误会到了哪里,总之,听完之后,他就哈哈笑着,一边说‘对不起,真是让你辛苦了’,一边开始摸少年的头。
我明明是说不想带小孩,并不是让你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啊!!为之气结的五条直接抓下那只揉乱自己头发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作为报复。
“很痛啊,悟。”
“谁让你摸个没完的。”
“……因为手感比以前要软一点,稍稍有点……”
“你在说什么怪话,总之,明天早上就走啦,我才不想招待那对奇怪的兄弟。”
“哎呀,悟你很少会有讨厌的人呢。”
“倒不是讨厌。”少年叹了口气,“但那种一上来就跟你光明正大说要做朋友的类型我很没辙的,尤其又是不会看气氛还弱的笨蛋。”要是带着恶意,倒是能毫不留情地怼回去,重点就在于这种笨蛋通常真的没有坏心。
咒灵操使是真的笑出了声,“没错没错,你确实对这种类型非常没辙……灰…唔,应该说还好那小子是敏锐的类型,知道躲着你。”
五条静静地看了一眼诅咒师。
“毕竟是一看就很会缠人的家伙,他的哥哥也就算了,他是绝对不行的。”
“哦?为什么?”
“因为完全是普通人嘛。”
“我也不是看到普通人就会出手呀,而且,一直有好好遵守跟悟的约定哦?”咒灵操使笑眯眯地说道,仿佛少年刚才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
“但他要是一直跟着我和阿菊,大概就未必了?”年幼的咒术师撇了他一眼,“某只狐狸还挺不喜欢被普通人靠近的。”
虽然因为是小孩子,诅咒师不至于放咒灵咬他,不过,随便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显形的话,都够小鬼做一晚上噩梦了吧?
“我对小孩子的容忍度还是比较高的哦?”咒灵操使耸耸肩,“而且,也得看在他哥哥的份上……”保持着假笑的诅咒师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看向五条,“那孩子是咒术师吗?”
“不好说,我没看到术式,但是,多半能‘看得见’吧。”
那个叫做犬千代的孩子,在注视到五条的瞬间,就一直在害怕与紧张,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完全没有让万千代发现,甚至还全程勇敢地挡在弟弟面前,可惜并不能瞒过咒术师的六眼。
“怕你?因为头发吗?”
“笨蛋,一般人看我只会觉得是奇怪的小孩子而已,他们又不是无知的乡下人。”少年撇了撇嘴,“在使用了术式的情况下还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家伙,目前只有你这只怪狐狸啦!以前那些杀手虽然嘴里叫我六眼小鬼,实际上个个都怕得要死好吗?”
“这样啊……”诅咒师脸上的假笑一点点淡下去,柔和下来的表情看上去好了很多,“不过悟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好歹还是挺强的哦?”
“哈?谁跟你说这个了?又没说你弱。”
“是是。”
“够了吧!都说了别再摸我头了啊!”
“哎呀,因为悟太可爱了嘛。”
“咬你了哦?我认真的!!这次不咬出血我不会松口的!!有完没完啊臭狐狸!!阿菊!为什么你也在笑!”
虽然得到了诅咒师的保证,甚至也成功跟着一起去进行驱邪,然而让五条十分无奈的是,当天晚上,据说最近经常会出没的那个邪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现身。
仿佛连诅咒也意识到,城里来了可怕的咒术师。
那之后的数天,莫名恢复了以往平静与祥和的内城,没再出现任何异象。
仿佛之前的怪事不过是从未存在的梦中呓语。
Chapter 12: 十一 母与子
“真的是十分抱歉,伯藏法师。”先前曾为他们引路的那位老妪换了一身更庄重些的衣衫,恭恭敬敬地向端坐在主位的诅咒师伏拜致歉,“异象之事绝非误会,只是,连饱受困扰的侍女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不出现了……”
“请不必行此大礼。”一派平和模样的诅咒师语气温和地说道,“邪祟的行事本就与人不同,很多时候,作祟不过是一时兴起,离开自然也可能是一时兴起,这种事情,凡人如何能够猜度呢?”
“您能够体谅此事,实在是感激不尽……”老妪紧张的表情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很快又显露出些许无奈来。“实际上,还有另一事,需要麻烦伯藏法师。”
“但说无妨,贫僧明明是受邀来到城中,这几日却尽是无所事事,正愁无法为主人家做点什么,好回报于城主的礼遇啊。”
“这个,怎么说呢……”老妪一脸难色。
“城主家的公子,想要过来拜访您。”
顿时想到了之前五条说‘不想照顾小孩’发言的夏油杰,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等小事,实在无需如此慎重,贫僧会好好接待公子的。”
“……万千代大人,今年才七岁。”
“正与我的两位弟子年岁相当呢,想必能够相处愉快吧。”
“公子大人他,性情有些……过于活泼。”
“哈哈哈,无妨无妨,这么说有些自夸的嫌疑,但贫僧还算挺擅长照看孩子的?”
“既然如此,这几日内,万千代大人,就暂时托付给法师大人了。”
“……嗯?”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点不太对的话?
“其实,夫人一直想要去附近的寺院好好还愿,但不太方便带公子过去,偏偏又因为异象的缘故,不敢把公子独自一人留在内院,如今法师大人一来,异象便消退了,大家都为此松了一口气……夫人说这应当是上天的昭示,今日下午就准备出发去往寺院祈福,可能需要数日才能回来。”
真是麻烦的猴子们。
虽然心里想着几百种咒杀人的方法,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端倪的诅咒师欣然点头,“只要小公子不嫌弃贫僧过于无趣就好,请务必让贫僧为主人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成年人们谈论事务的时候并不会考虑小孩子的意见,所以就算年幼的咒术师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板着脸迎接某两个兴高采烈踏入小院的小鬼。
“我来拜访啦!!!”
“打搅了。”
咒灵操使看了眼用熟稔的态度跟五条打招呼的,穿着茶色的水干与绯袴的孩童,以及他身后衣着相似,只是换成了青色的另一个孩子。
“这位就是万千代公子了吧……另一位是?”他装作好奇的样子,向面前的老妪询问。
“是犬千代大人,本是乳母阿柳的孩子,不过当年阿柳急病去世之后,也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夫人十分怜惜于他,因此干脆把犬千代大人收为养子,和万千代公子一起抚养长大,两人虽然没有血缘,但感情比大多数真正的兄弟还要好。”
“原来如此,是公子的义兄弟啊……”诅咒师难得地用折扇遮掩住忍不住弯曲起来的嘴角。
这座城果然有意思极了。
老妪并没有在咒灵操使和两个弟子的院子里停留太久,主母外出可不是什么小事,内院有一大堆事情正等着她。而明明是来负责驱邪的法师大人并两位弟子,在内城住了好几天,诅咒没见到不说,反而还成了小公子的临时保姆,也只能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了。
在跑去院子里玩耍之前,两位小公子姑且有向这位传说中的法师恭敬行礼问好,本以为像其他的和尚与修验者那样,对他们稍稍说教一番,然而这位伯藏法师却只是冲他们挥挥手。
“这么好的天气,呆坐在房间里也太过可惜了。”
然后诅咒师光明正大地向仆役提出了,要带孩子们去宽阔一点的地方玩耍的要求。
如果还是像先前那样,只有法师和弟子的话,仆人们可能会觉得他多事,但现在,对方可是小公子们的看护人,这样的小事当然就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呜哇!阿悟!法师大人真亲切!!以前的老师们只会抓着我和犬千代念书习武,连在外廊上跑步都要说我……”
不,死狐狸只是想借你们俩的身份在城里自由走动罢了。
深知内情的五条撇了撇嘴,一副不以为然且完全无动于衷的表情。
万千代早就见识过了白发少年的冷淡,即便没得到回应,也毫不介意地去跟旁边的阿菊说话,也许是因为年纪相近的缘故,小姑娘倒没有很怕他,只是她不习惯和外人交谈,因此大部分时候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应对。
犬千代在他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三人,偶尔插话也就是跟他们介绍一下刚刚路过的屋舍用来做什么,哪里的花木现在还没到时间,会开出怎样漂亮的花之类的。
两个孩子成功地在只有他们俩说话的情况下,营造出了四人看似其乐融融十分和睦的氛围。
内城的庭院其实已经营造得十分宽敞,但毕竟只是在外围漫步,有些院落没有邀请也并不方便入内,因此只花费了一个时辰,他们就把能够闲逛的地方都跑完了。
即便负责带路的仆从再迟钝,也看出来依然兴致高昂的小公子们根本没有逛够,这时候让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回屋子里,只会叫人失望。
因此他们便主动提议,去城池附近的半山腰游玩一番。
这甚至算不上出门,仅仅是在城墙附近走走的程度,也无需兴师动众地喊上太多陪伴的仆从,只要叫上两位公子的近侍阿虎充当护卫即可。
得到能够去野外玩耍许可的孩子们立刻就欢呼起来,诅咒师看了一眼虽然仍是没精打采,但好歹比先前有了点兴趣的少年,忍不住稍稍勾起嘴角。
陪小孩子玩对悟来说,确实是相当无聊的事情。
试着做点他可能喜欢的东西来当做犒劳吧。
咒灵操使漫不经心地想着,跟在孩子们身后踏入荒草萋萋的山野。
一开始的时候,穿上正式的武士装扮,带上长刀与弓箭的阿虎让没怎么见过这幅扮相的五条和阿菊都兴致盎然地打量了他很久,让才十五六岁,面孔上仍满是稚气的年轻武士不太好意思地转开视线,当然,主要是因为阿菊,毕竟白发少年用布条蒙住了眼睛,并没有谁能轻易察觉到他的注视。
不过两个孩子很快在万千代与犬千代的鼓动下,转移了注意力。
带了猎犬出来的他们,开始围观仆从指挥猎犬去抓捕偶然发现的野兔,可惜猎犬只带了一头,因此无法像以往那样与同伴形成围猎,只能凭借良好的耐力不断追逐。
兔子当然也没有要坐以待毙的意思,在山野上极为矫健的奔跑,欣赏着这份过于出色的追逐战,原本说好只会在近处游览的大伙忍不住越走越远,很快就来到了靠近山林与溪水的地方。
当猎犬在溪水边的死角处一口咬住野兔的脖子,向众人跑回来的时候,才发觉已经走得太远的仆从和阿虎都变了脸色。
“这可不妙,得赶紧回到靠城的地方才行。”
“嗯?虽然离山林有些近,但只要不进林子的话,也没什么大碍吧?”咒灵操使微笑着说道。“毕竟小公子们玩得很开心……”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正抓着兔子跟五条和阿菊献宝的万千代,与拿着草绳试图把猎物捆绑起来带回去的犬千代。
“哎呀,法师大人有所不知,从山林深处流淌出来的溪水附近很容易有不祥出没……”
“……哦?溪水?”诅咒师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但城里的饮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啊?”
“溪水本身是洁净的,只是,不祥的东西会在那附近出没而已。”仆役苦笑到,“城里人都知道,所以我们轻易不会靠近山林,哪怕是多年不下雨的时候也一样……”
本来正揣着袖子,一脸无聊地看兄弟俩抓住兔子给阿菊摸的五条,突然抬头看向溪水的方向,并且步履轻盈笔直地走向溪流上游,没入山林的部分。
大人们当然也注视到了这一幕。
“法师大人!您的弟子……!”正要叫嚷的仆役,在一阵山岚吹过后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因为白发少年面前的树丛里,正缓缓探出一条树枝。
那绝不是随风摇摆的枝条。
武士阿虎早已举起了弓,但他甚至还来不及搭箭拉弦,原本还在他身后的法师大人便在数步之内飞身踏至白发弟子身旁,一把抓住了枝条,狠狠摔往溪水之中。
“你心急什么,”那孩子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正要抓呢,不会打死的啦。”
那团纠结着枯萎的树枝,无数落叶,甚至还有厚厚苔藓的奇怪东西,从溪水中直立起由诸多植物累计而成的庞大身躯,一副要吞没两人的势态。
远处的仆役们已经吓得瘫倒在地,甚至有几个腿脚快一些的已经跑了,只留下阿虎忠心地护卫在万千代与犬千代身前,两个少年虽然脸色发白,却并没有谁特别害怕的摸样,犬千代还小心地把阿菊拉到他们身后,然后才跟万千代一起战战兢兢地从阿虎身后探出身,想看看法师大人如何施法降魔。
但那位黑衣黑发的奇怪修验者既不念经,也没有甩出什么法器。
他只是单纯地向怪物伸出了手掌。
漆黑的烟尘从枝叶与泥土的缝隙里蜂拥而出,于法师洁白的手掌中凝结成一丸小小的黑玉,然后,那个诡异的事物便即刻坍塌成了一堆再没什么神异之处的普通落叶与枯枝,很快被溪水冲走,只留下几片枯黄的叶片,在水面上不住打转。
因为法师背对着他们,谁也没看到那枚大概是封印住了不祥的黑玉被收在哪里,但总归,是被法师好好处理掉了。
本来打算要在附近游玩到午后,但毕竟发生了这种事情,仆役们都跑到只剩下两人,再没有游玩心思的阿虎只得向法师提议还是先回城里,改日再出门。
若是先前,他对诅咒师态度尚没有如此恭敬,而见识过这位伯藏法师伏魔的手段之后,无论是仆役们,还是两位公子,对夏油杰的态度都变得拘谨起来。
这份尊重甚至也包括白发的少年。
毕竟本该无法视物的他是如何在荒野上健步如飞,不仅能第一个发现不祥,面对怪异还丝毫没有恐惧的骁勇摸样,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偶尔还会议论法师随身带着两个样貌姣好的童子,到底是真正的弟子还是名为弟子的侍童,这样的话语仆役们时常会在谈笑中提及,如今再没谁敢说那样的话。
不过,真正让诅咒师和五条比较心情愉快的,还是小院附近时不时跑来窥探的仆从终于都跑光了。虽然放咒灵出去吓人能得到一样的结果,但名声可就不那么好听,毕竟诅咒师名义上还是被邀请来驱邪的法师,要是自己院子的邪祟都搞不定,显然会变成招摇撞骗的骗子。
入夜之后,站在屋檐上的少年撇了一眼身后的诅咒师,“让阿菊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没问题吗?”
“有留一只咒灵在房间里,没人能随便进去。”
五条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得亏小姑娘现在看不见诅咒,不然八成会被吓到睡不着觉。
不过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此也无所谓了。
少年没有穿木屐,光着脚踩在瓦片上,极为轻巧地从屋檐跳上墙壁,又从墙壁跃上屋顶,重重叠叠的屋舍与他而言,仿佛与平地无异,而只有朦胧月光的漆黑夜幕,对他似乎也并不存在那样,那双空色的眼瞳在暗色之中一晃而过的姿态,宛如星辰扫过夜空,雪白的短发和浅青的衣衫,被月光照得近乎发亮。
诅咒师跟在五条身后,因为有咒灵的辅助,他漫步在屋顶的姿态同样从容,但咒灵操使仍被少年仿佛幽灵,亦或是鬼魅一般的背影所吸引。
那是让他十分怀念,也异常熟悉的,与曾经挚友真正的初见。
也是在同样的夜色里。
也是在夜风呼啸的高楼之顶。
带着狐面,雪发与青衫的少年,如同幽灵一般翩然而至。
【喂。】
明明那时候并没有看到脸。
但他仍不由自主地,把不知何时回过头,还凑近过来的少年的脸庞,与那张只露出眼睛的狐面回忆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毕竟本就是一个人。
“你在发什么呆,狐狸。”
瞪着他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真是对不起,悟,不小心走神了……”习惯性装出轻浮笑容的诅咒师本以为会迎来少年气恼的抱怨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五条却直接跳进了他怀里。
“悟??”
“我跑累了,你带我过去。”少年理直气壮地如此说道。
“哎呀哎呀,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虽然苦笑起来,但还是换了个抱起来更方便的姿势,咒灵操使就这么带着少年一路走向他们预定要去的地方,专心前行的他,并没有留意到抱住自己脖子的少年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是一处靠近主母居住的正院的屋舍,屋子很大,虽然已经有些破败了,依然能看出以前曾被精心照看的痕迹,但如今却是一副无人居住,满是荒芜的模样,院落里长满杂草,外廊上全是厚厚的灰尘。
这儿就是原本异象频出之地,但最近却又变回了普通的无人庭院。
因为屋檐上容易被遮住视线,诅咒师干脆让咒灵包裹住自己与五条,稳稳当当地停留在院子里的一株大树顶端,居高临下地观察整个院落。
“如何?”
“……咒灵应该还在。”少年俯视着下方的诅咒气息,如此说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躲起来了……”
正想要说什么他和诅咒师,不约而同地看向庭院的角落。
从墙角的裂缝里钻出来的,是个披着外裳的小孩子,即便离得很远,凭借六眼的视力,五条也能看清楚那是犬千代。
孩童在院落里寻觅了一阵,原本空无一物的庭院开始渐渐起雾,然后,他们看到了本该无人的屋舍里,出现了一个衣衫陈旧的女人。
【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呼唤声听起来既哀伤又悲恸。
白天的时候,看到溪边的异物还脸色发白的少年,此时却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甚至主动走到女人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啊,母亲。”
女人开始抱着他恸哭。
【啊啊……我的,我的孩子……】
“我在这里的,犬千代在这里。”他叹着气,伸手抚摸女人的头发,即便看到了对方脸上空无一物,只有皮肤的面孔,也毫无异色。“不要哭啦,母亲。”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您好好安息呢。”少年悲伤地说道。“再让夫人受惊的话,那位厉害的法师大人,就真的要把您祓除了啊……”
然而,除开抱着他哭泣之外,女人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都没有伤害他哪怕一丝一毫。
Chapter 13: 十二 所谓的妖与鬼
树梢上的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少年的神色是茫然的,诅咒师则充满了戏谑的笑意,“如何?是座非常有趣的城吧?”
五条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他到底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他的母亲啊??”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咒灵而已!
“哎呀,咒灵也不是凭空生成的嘛……”诅咒师悠然自得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多半那就是万千代因为急病亡故的乳母了,哦,不对,万千代那时尚未出生,所以……是他那位早夭兄长的乳母才对。”
“哈?你在说什么鬼?”少年瞪着咒灵操使的表情仿佛对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呼呼呼,悟,在这座城里,我刚才说的就是真实哦?”
五条皱起小脸,抽着嘴角,“早夭的兄长又是什么鬼……哦我想起来了。”
在他们前往这座城之前,商队的主人曾与他们闲谈。
关于这座城池的拥有者,为了旱灾而向神明献上人身御供之事。
“正是如此,”诅咒师看着下方笨拙地用稚嫩的手掌安抚女子外形咒灵的少年,目光温和而柔软。“城主的孩子死了,而乳母的孩子活着,有时候父母给予的恩惠,不仅没有让子嗣得幸,反而成了引来灾厄的祸源,这世上的常理哪……”
“狐狸,你讨厌自己的父母吗?”也许是对方的语气过于意有所指,让五条不由得侧目去看他。
“嗯?没有没有,所有人都应当为自己能够出生而感恩戴德哦?我也不例外。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大概对他们而言我这个存在本身就十分不祥吧?哎呀,若是一开始就舍弃,也许反而是件好事。重视的孩子竟然不是同类,想想也是件悲伤的事情呢……”
仅仅‘同类’二字,就能够让五条猜测到某些大概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杀了吗?”他问。
既没有说是谁,也没有问为何。
但夏油杰依然明白了他要问的东西。
“总不能因为是父母,就区别对待嘛。”诅咒师露出看似温和,实际上却十分扭曲的笑容,“毕竟我讨厌猴子啊。”
虽然看似从容地说了这话,但咒灵操使还是做好了准备,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扭断脖子,或者被贯穿胸膛。夏油杰其实并没有很在意自己的生死,如今的他,不过借着种种巧合,短暂地停留现世罢了,总有一日仍得回归冥土。
但时机太过不凑巧,若是他的形骸在此刻被消灭,就没人能把五条送回去。
这便有些麻烦。
可是,端坐在他怀中的少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即刻动手。
年幼的咒术师只是望着他,然后,那双空色的眼瞳里静静地流淌出无色的液体来。
“那个……悟??”诅咒师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回事,他说了什么吗?也没什么吧?上一次悟也没有这么夸张……虽然差点拿茈打他但最后也还是停手了……
“我要是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我道歉?悟?”夏油杰几乎是哆哆嗦嗦地把少年抱在怀里的,他非常担心少年要是下一秒嚎啕起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办。“我说…悟?”
所以到底为什么哭了啊???
“你已经死过了吧,狐狸。”少年说话的声音里,还能够听到哽咽的痕迹,但他的语气却意外地十分冷静。
“啊,人没有心脏和大脑的话,怎么都不可能活着的。”诅咒师苦笑着回答,这一点他根本没有否认的必要,五条的六眼又没瞎,早已看清楚了一切。
“我原本想过,明明你这么强,为什么会死……”
“不过你刚才说完之后,我就知道了。”
“是我杀的吧。”
因为,狐狸已经彻底没救了。
除了死亡之外,他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够挽救对方的方法。
诅咒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只有八岁,不过悟就是悟,有些东西想要瞒过去果然不太可能。
“那件事我一开始就接受了哦?成为诅咒师就意味着要和人互相咒杀,与其让别的什么人杀死的话,我觉得是悟更好,不如说我还挺幸运的?毕竟咒术师几乎都是孤身赴死,但像我这种烂人竟然还能在重要的人怀里咽气什么的……”
怀里的少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
咒灵操使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经历,他也懒得去管空屋里还在安抚咒灵的犬千代,就这么抱着五条回到居住的院落,任由少年窝在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脊背。
可他的努力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年幼的咒术师倒是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把脸埋在诅咒师的衣服里不肯起身,偶尔才发出点抽噎的声音。
但少年的眼泪一直没停下来。
这种安安静静的哭法反而格外吓人。
衣襟都被沾湿的夏油杰愁到头发都要秃了,毕竟他所熟悉的五条是个精神粗壮到和多愁善感完全无缘的家伙,自己的两个养女也是看上去柔软实际上内在相当坚韧的性格,所以哄孩子这种技能他还真的不怎么具备。
最后他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得亏现在有无为转生。
被柔软而光润的毛发磨蹭脸颊的时候,少年一时间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因为脸上太痒而抓住那截玩意为止。
是一截赤金色的,蓬松柔软,又非常灵巧的尾巴尖。
背上的手掌仍在缓缓地抚摸脊背,但肩头上有被什么东西轻轻拍打的触感,扭过头的少年看到了尾巴尖的源头——一条毛量丰厚的赤色尾巴。
他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扭头去看诅咒师的,果然,一脸无奈苦笑的男人头顶上长出了一对精神地竖起的,毛茸茸的狐耳,甚至当着他的面抖了两下。
“不哭了吗?”用狐尾擦了擦依然瞪得滚圆的眼角的水痕,诅咒师十分疲惫地呼了口气,“以前你就很喜欢这个呢……”
“你还真是狐狸啊!!!”少年一副世界观受到了冲击的摸样,让夏油杰卡在原地,他有心想解释这只是变出来的,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但是,万一听完解释,悟再哭可怎么办。
“算了,就当是那样吧。”最后,咒灵操使只好这么没辙地说道。
骗小孩子虽然不太好,但能哄住就行,能哄住就行。
要求已经变得相当之低的诅咒师,满不在乎地把尾巴整个塞进五条怀里,让他当个抱枕似地摸摸捏捏,甚至还在少年把渴望的眼光投向头顶的时候,主动低头任玩。
其实并没有对狐尾特别感兴趣,但毛茸茸的触感确实十分治愈,尤其这还是咒灵操使的尾巴……年幼的咒术师吸了两口之后就忍不住沉迷起来,直到玩了个爽他才想起来,正事似乎被忘光了。
然而现在也并不是合适开口的时机。
有点不太敢问啊。
狐狸,你从冥土回来,是因为无法安息吗?
少年忧愁地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依然对五条的情绪状况担忧不已的诅咒师,很是没辙地让少年继续靠在自己的胸口,还摸了摸他的头。
“就是觉得养宠物好难哦,难怪老妈一直都不同意……”
“……悟,我可不是宠物吧?”
少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靠在尾巴上,继续大声叹气。
夏油杰顿时就一点都不担心了,甚至有点想打人。
是他熟悉的五条悟没错。
虽然只有八岁,但依然是本人。
昨晚的事情,不知道是出于默契,或者别的什么理由,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谈,唯一的后遗症也就是早上阿菊起来的时候,看到在和尚怀里抱着狐狸尾巴呼呼大睡的少年,和突然长出了耳朵跟尾巴的法师大人,楞了大半天而已。
咒灵操使无奈地伸出手指,冲小姑娘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也不知道阿菊想去了哪里,用力点头之后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拿出件厚衣帮忙盖在少年身上,还做出吃东西的样子来示意。
诅咒师顿时就笑起来。
“没关系,阿菊先去吃,我再陪悟睡一会儿。”
但小姑娘依旧乖巧地从仆役那里取了三人份的食物,还特地挑选了比较方便取用的糙米饭团,把盘子放到咒灵操使手边后,才靠在旁边,香甜地吃起来。
五条是被身边两个家伙吃东西的动静吵醒的。
“啊,小懒猫醒了。”
某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这样说道。
立刻就睁开眼睛,顺便打算跳起来踹对方一脚的少年,在察觉到身下的触感不对后停下了动作,然后发觉了怀里被他当做被子抱住的,软和热乎的长长狐尾,以及正若无其事地抱着他的诅咒师,和边上托着脸颊,笑嘻嘻地在看他的阿菊。
“阿悟,做噩梦了,还缠着法师大人陪睡?羞羞羞。”
“……才不是啦!”臭狐狸竟然敢说我坏话!
可惜光看他现在的样子,任何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觉得少年只是在害羞的阿菊,面对他结结巴巴的说明,只会微笑点头,一点都没有要相信的模样。
“噗嗤。”忍笑失败的诅咒师立刻就被炸毛的小少爷给盯上。
“所以都是你乱说话的错啦!快点把实话说出来啊!”
“嘛……实话嘛……”哈哈笑着的诅咒师,硬是顾左右而言他,丝毫没有要替少年解释误会的念头,毕竟巧舌如他,也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了啊。
被气到的年幼咒术师,发誓接下来一天都不要再跟这个家伙说话。
让满脸期待的阿菊也开心地摸过之后,诅咒师就伸手把尾巴和耳朵收回去,替自己梳洗一番,免得在马上就要来访的两位小公子面前露出整夜未睡的疲态。
因为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今天便没有出门,四个孩子不过是在院子里用通草球玩蹴鞠,万千代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很擅长,应该能在阿悟面前扳回一点面子,然而结果却是他和犬千代一起合作都踢不过蒙着眼睛的白发少年。
虽说是两人一组,实际上差不多全程站在旁边看的阿菊忍不住捂起嘴巴,“阿悟,不要欺负人啊。”
“是他们两个提议要踢球的耶。”
本质上跟普通人的孩子玩什么都等于是在欺负人的少年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你们两个不用上课的吗?”五条毕竟曾是贵族的孩子,很清楚城主家的公子不可能像如今的他和阿菊一样无所事事地玩耍。
“因为父亲大人出门巡乡,授课的老师跟着外出了的缘故啦。”万千代难得叹了口气,“但是明天父亲大人就会和老师们一起回来了。”
“课业也不算很忙,好好完成的话,下午还是能过来玩一会儿的。”犬千代这样安慰他。
“不过,阿菊就算了,阿悟为什么也完全没有课业啊?不需要修行的吗?”万千代疑惑地问道。
“嗯?修行啊,我家奉行实战教学。”少年耸耸肩,“遇到邪祟直接祓除就等于是修行了。”
“等,等等,那么说前天阿悟你走过去……”
“对啊,那东西挺弱的,也不知道狐…那家伙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它弱到阿菊都能一句话弄死的程度喔?”
万千代和犬千代都听到呆住,边上的小姑娘则害羞地努力把脸埋进围巾里。
“真的吗?”“真厉害啊,阿悟和阿菊……”
“咦?”万千代看看犬千代,“真的?不是吹牛吗?”
犬千代点点头。
“真的哦。”
他们这番对话,倒是让白发的少年感兴趣起来了。
“看得出来吗?虽然上次你确实见过我用术式……”
“嗯?你说拿球吗?那没什么吧。”万千代疑惑地看看他,然后又做出一副显摆的样子,“犬千代也是很厉害的哦,没人能骗过犬千代,只要是撒谎,他就能看出来。以前来城里的法师,好多人压根就只会念经罢了,根本不会什么法术。”
阿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有五条并不意外的样子,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两才特地跑过来偷看啊……”
“我,我们有道过歉了啦。”说起这个,其实还是很不好意思的万千代挠了挠头,“毕竟说大话吹牛的法师实在太多了……每次都让母亲大人那么期待,最后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嗯,夫人为了异象的事情,十分苦恼啊。”犬千代的脸上,浮起了丝毫没有虚假的忧愁。
少年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挑挑眉毛开了口。
“说起那个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仆从们并不肯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偏偏又不出现,法师和我们都一头雾水耶。”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万千代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是女人啦,在半夜的庭院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哭着找自己的孩子,侍女们一开始以为是走丢了孩子的仆妇,上去询问她,结果……对方一抬头,才发现那女人脸上根本就没有脸,是像脊背那样什么都没有的光滑皮肤。”
“吓坏了的侍女们就跑回屋子里,不过那女人也没跟上来,只是在庭院里不停地徘徊,等天亮就自己消失了。”犬千代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听上去很平淡的样子,不过想想大半夜看到一张光秃秃的脸,阿菊还是害怕地倒抽一口气,捂住了嘴巴,开始小步小步往白发少年身边缩。
“嗳,就只是这样而已?”完全不为所动的五条揣着袖子,“没有小孩子失踪的事情发生吗?或者把看到她的侍女抓走,剥掉脸皮按到自己脸上去什么的?”
“呜哇!!!阿悟你在说什么啊!好吓人!!”原本还围绕在他身边的三个孩子,纷纷尖叫着跑开,连阿菊都不肯继续靠近他了。
“……你们也太没胆了吧?”不敢置信的少年这样说道。
在咒灵手里这不过是通常操作而已啊??
万千代跑掉就算了,犬千代你脸色发白个鬼啊!半夜去见咒灵本体的不就是你吗?还有阿菊你怕什么啊!狐狸叫焚鬼出来烤年糕的时候明明你就视若无睹地吃的很开心啊!
完全不认为是自己感性有问题的五条家小少爷,觉得自己被小伙伴们排挤了。
Chapter 14: 十三 何物自血而生
大概是被五条的鬼故事吓到的缘故,两位小公子没有逗留太久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明天老师们就要回城,得好好复习一下先前的功课之类的。
对少年而言,不用继续陪小孩子玩倒是个不错的消息。
可惜他的愉快还没来得及多持续半个时辰。
奢侈地拿出小火炉,打算在院子里烤点年糕吃的小少爷,抬头就看到了从矮墙上方冒头的,万千代的小脑袋。
“哟!”刚离开没多久就去而复返的城主家小公子,干笑着冲他挥挥手。
“……这是在干吗?捉迷藏吗?”
“没啦,我有话想跟阿悟你说……帮我一把啦!没有犬千代帮忙我根本爬不上!”看着挂在墙另一头吱哇乱叫的万千代,五条头痛地捂住脑袋。
可以预见,今天的点心时间完蛋了,他恨小鬼。
“阿菊,看好炉子和年糕。”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
然后,万千代就看着蒙着眼睛的少年连爬树都不用,直接从外廊上跃起,轻盈无比地直接跳上了矮墙的墙头,接着就跟散步似地走到自己面前,一把手就把他提起来,就跟提只小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跳回院子里,抬手把他丢上外廊的木地板。
全程也不过是他眨了几次眼睛的时间。
“咦?唉?唉————???”万千代这次是真的震惊了,毕竟上一次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的其实是伯藏法师,阿悟从头到尾只是走过去靠近异物而已。“怎么做到的啊!!!”
“就那样做到。”虽然比他高一个头,但年纪并没有和他差很多的少年这样说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阿悟看上去十分平静,似乎是真的认为刚才的事情不值一提,就跟踢蹴鞠百分百能赢他和犬千代一样没什么好了不起的。
“哦。”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气短的万千代,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开了口,“那个,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和伯藏法师,能不能不要把那个女鬼祓除掉……只把她劝走行吗?”
少年歪过头,看着他。
万千代也不确定阿悟有没有在看自己,毕竟他的眼睛是被布条蒙住的,但少年的面孔确实朝着他,而且身上被某种视线缓缓扫过的触感让万千代有些毛毛的。
“为何?那个女鬼不吓人吗?你的母亲也为此苦恼了很久吧?”
“嗯,大家都很害怕。”万千代点了点头,“但是,但是她也没做什么啊……”
“说实话。”阿悟冷淡地开口,“撒谎不止是对犬千代没用哦,我也一样的。”
万千代沉默了好久,才小声地回答。
“……我,我是偶然才听仆役们提到的,那个女鬼,大概,是犬千代的妈妈……”
阿悟冷笑了一声。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你们的想法真的很奇怪耶,明明谁都知道,那可是个·丢·了·孩·子的女人啊?”
“那,那是……”
“犬千代,一直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万千代脸上再也没了以往孩童特有的活泼之色,他现在看上去有点哀伤,又有些茫然和无措,“其实,我有一个哥哥的,虽然我没有见过。”
“但是,母亲经常会对我提起,我本该有一个大我一岁的哥哥的。”
“乳母和侍女们总说那时候世道不好,所以哥哥一出生就被菩萨带走了……但母亲说不是那样,哥哥是被父亲带走的,所以才连个能够凭吊的墓地都没有,毕竟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只能让母亲在菩萨面前点一盏灯,甚至连能够记在牌位上的名字都没有。”
“阿柳她,就是为了拉住要强行带走哥哥的父亲,才会被推倒在走廊上,被柱子打到了头。”
“这些事情,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所以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全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母亲她,应当不至于对我撒谎,毕竟让我怨恨父亲这种事情,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虽然我说这种话,可能非常过分……毕竟我和哥哥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既没有和他一起玩耍过,也没有和他一起睡过,更没有哭泣的时候被他安抚过,而像个哥哥一样为我做了这些的,一直是犬千代啊!”
“无论是母亲,还是阿柳,在她们眼里,大概被带走的哥哥才更加重要吧,重要到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够忘记的程度,可是对我而言,唯一的哥哥只有犬千代而已!”
“虽然犬千代没说过,可是,他应该完全不怕那个女鬼吧……我甚至看他偷偷跑去在女鬼出没的庭院里走来走去……”
“因为我的哥哥的缘故,犬千代从小就没有母亲,就算被我的母亲收养,但我们还是不一样的……母亲并不会抱他,哪怕会亲切地对他笑,也不会像关切我那样关切犬千代……”
“所以,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阿柳好好的成佛呢?起码不要像祓除那个异物那样把阿柳带走……”万千代,第一次用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然而,雪发少年只是平静地面朝着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视物的面孔上,表情是如此淡然,就像一尊佛堂里的雕塑那般的安详。
万千代甚至有了种,面前的存在并非人类的错觉。
“阿,阿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少年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为他所做出的,确实是人类才会有的举动而松了口气的万千代,随后就被少年伸到脑袋上的手掌所激怒。
“干,干嘛啦!不要弄乱我的发髻啊!”
“怎么说呢,明明方向上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但偏偏能到达正确的结果……所以说我对这种类型真的很没辙啊!”
“阿悟!不要揉我的头啦!”
“啊啊,总之你的请求我听到了,到时候会想点办法的,就那样。”
“那我们就说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你溜出来太久,绝对会被发现的吧?尤其是——犬千代?”
“呜哇,我真的得跑了……等等帮我翻墙……”
“给我走大门出去!”
“哦。”
等万千代的背影从院门口彻底消失,五条才十分没辙地,相当大声地叹了口气,“你也听够了吧?还躲着干嘛,快出来。”
“阿悟真厉害。”从院子角落的草丛里,犬千代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裳慢慢起身,说也奇怪,明明他离得那么近,但万千代硬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这就是你的术式吗?”
“术式?我不太懂,这是跟仆从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学会的,只要我不想的话,谁都不能发现我,连山林里的异物也不行哦?我有偷偷进去玩过呢。”
“……你的胆子还挺大的?”
“但是,阿悟竟然立刻就发现了……真的好厉害,你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吧?”
雪发的少年啧了一声,干脆把蒙眼的布带从脸上取下。
“啊,果然。”犬千代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还赞叹般地说道,“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啊,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五条家的小少爷英雄所见略同地点头,“我也觉得我很好看,可惜这边的胆小鬼太多了,不就是颜色不一样嘛,每次看到都只会叫鬼啊鬼的,吱吱喳喳吵死人了。”
“噗,阿悟好辛苦啊。”
“还好啦……不过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嗯。”犬千代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来让拜托我们别把那个女鬼祓除的?”
然而,那个少年闻言却摇起头来。
“明天,城主大人就要巡城回来了。”他这样说道。
“……所以?”为犬千代突然提起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弄得有些茫然地五条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这座城附近的土地,又是整整一年都没有下雨了。”少年叹息着,“所以,城主大人,多半又要向龙神献上贡品吧。”
雪发的少年终于睁大了眼睛。
“其实,每年都会送去的。”犬千代平静地说道,只是他的表情过于从容,反而令人感到了不适,“城主大人并不止一位夫人哦?只是他的运气不好,目前为止,成功长大的孩子,只有万千代一个而已,那些妾室们也总是短命。”
“而今年,只有一位还活着的妾室怀了孩子,如今甚至还没有生下来。”
“所以,今年会被带走的,将会是万千代吧。”
“啊,我不至于让你们做对抗龙神那么可怕的事情……”少年笑得有些腼腆,“这也太过强人所难,只是想拜托阿悟和伯藏法师,在我到达龙神的神社,跟万千代顺利对换之后,把他带回到夫人那里去而已,毕竟,阿虎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山里深处的异物那么多,就算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
“……你认真的吗?”
“嗯。”犬千代沉稳地点了点头。
“就算成功了,万千代也未必能得救吧?马上就会露陷哦?”
“等他回来,夫人就会带上他逃往京城的母家,等到城主大人发现不对的时候,多半也很难再追上了,到时候,他们会在京都过上平静的生活吧。”
五条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自己呢?”
名为犬千代的孩子冲着他笑了,那是既柔软又静谧,带着浅淡空虚感的微笑,那份笑容,让五条熟悉到了不由得会生厌的程度。
“以前我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出生之后立刻死掉比较好。”
“毕竟对母亲而言我可有可无,父亲也在她去世后立刻就娶了妻子,现在家庭幸福,唯有我一人如此多余。”
“夫人收养我,其实也并不是因为怜惜哦?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被当做万千代的替身而养大的,所以我们才总是打扮得像双子一样。”
“所以以前的时候,我还挺讨厌万千代的。”
“但是,果然没有谁能真心讨厌那孩子的吧?包括阿悟也是一样。”说到这里,犬千代的笑容里,总算多了点活人的气息,“明明我只是个仆役的孩子,但他依然把我当做兄长尊敬,认认真真地跟我平分所有的东西,甚至仆人们要是为此多嘴的话,还会大发脾气。”
“这世上没有谁真正需要我,除了万千代之外。”
“既然那孩子把我当做哥哥的话,那我就当个哥哥好了——兄长保护弟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对于犬千代的请求,五条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们会跟过去看看。”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哦?阿悟。作为拜托的礼物,明天会让仆人送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少年并没有像万千代那样加上伯藏法师,他很清楚,山林之中的那些东西,雪发少年绝对能够一个人对付,完全用不着法师出场。
等到犬千代也离开之后,深刻地感到了疲惫的五条啪嗒一声平躺在了外廊上,连阿菊跟他说年糕烤好了,都没能让少年有起身的欲望。
“怎么了,一副好像很累的样子?”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诅咒师施施然走到他身边,把仪态全无的少年从木地板上扶起来。
小少爷瞪了他一眼。
“你跑哪去了,哄小孩子真是麻烦死人,我再也不要搞了。”
“哎呀,那两位小公子有这么烦人吗?明明我觉得你还挺喜欢他们的?”
“那是另一回事。”五条这样说道,然后跳起来,去炉子旁边拿起烤好的年糕,一块塞给阿菊,一块塞给自己,最后一块勉强皱着眉头塞进某只坏狐狸只会骗人的嘴巴里。
“竟然会给我分点心……悟,你不会答应了人家什么奇怪的要求吧?”
“哪有的事。”少年坦然地看着他,“毕竟我们本来就要去见所谓的龙神吧?”
“嗯嗯,所以,多了点需要顺便的事情吗?”
“顺便把犬千代带走?反正我不信你会愿意看他去喂龙神。”
“哦?竟然是犬千代,而不是万千代?嗯,也对,毕竟还是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嘛……”诅咒师慢慢咀嚼着年糕,悠闲地在外廊上躺下,开始晒起了太阳。
“确实是万千代哦?不过犬千代自己要去换而已。”
“啊,那可不行。”
“你的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不不,毕竟‘龙神’可是和城主大人有约在先的,要是约定成功达成了,那我可就不好把它收入囊中了。”
“哈?”
“嗯,刚才去找城里的武士们聊了会儿天嘛。”咒灵操使笑着回道,“稍稍打听了一下从前的事情,据说贤明的城主曾向龙神许诺,献上自己的长子,以换取龙神对这方土地的庇护哦?”
“……然后就下了雨啊。”少年哼了一声,并没有对那个所谓的‘贤明’的形容有任何反应。
“对,但有意思的是,侍奉龙神的神官声称,虽然收到了祭品,但并不是约定的那份,所以只给下一年的雨。”
“无聊。”他厌烦地皱起眉头。
“应该说是有趣才对嘛,哈哈哈哈,然后城主和夫人的感情就不太好了,虽然还是有了第二个孩子,但那之后就更加喜欢和妾室们相处。”
“然后祭品每年都奉上,但年年都被说‘不是约定的那份’,城主大人也越来越没有耐心,所以身为名义上长子的万千代,身边反而没什么家臣在。”
“哎呀,其实我还挺想看看的,要是献上了万千代,结果依然‘不是约定的那份’,那个男人要怎么办呢!哈哈哈哈。”
“把你的恶趣味收一收,笑得太讨人厌了!”
“悟要帮忙吗?也是,你还挺喜欢那对兄弟的。”
五条撇撇嘴,没有接话。
“说起来,那个女鬼要怎么办?”
“嗯?我已经顺手祓除了啊?”诅咒师若无其事地说道,“毕竟知道了地方就好办了,把她哄出来又没什么难的,幼儿形态的咒灵手边刚好有一个。”
“为人父母的,总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嘛。”他笑着说道,“既有想要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正好自己跟夫人又是表姐妹,样貌相似,干脆就把两个婴儿对换,觉得就此万无一失的母亲……”
“当然也会有有对孩子冷硬到,拿他们的性命去换领地丰饶的父亲吧,猴子们偶尔也会做出些有趣的事情呢!”
“所以说,这种事情到底哪里有趣了!讨厌的话就直接说啊!不要笑得那么恶心!!”
“唉……悟的要求对我来说,有点难啊。”诅咒师做出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笑了要生气,不笑又要生气,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你还是闭嘴吧。”
少年忍无可忍地一脚踹了过去。
Chapter 15: 十四 天空白龙飞舞之夜
巡城队列的回归意外地平静,仅仅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城里便多了许多行走的武士,甚至还有不少听闻了关于‘伯藏法师’的种种传闻,过来拜访求医,乃至于求一些能够庇护家宅的护佑之物的。
前者诅咒师也就是和和气气地替人看个病,后者就用闲暇时随手抄录的经文打发掉,身份高贵一点的,就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佛珠充数。
让五条愿意陪着某只坏狐狸继续装下去的,是当客人身上真有诅咒存在的时候,这家伙多少能勉为其难地把咒灵祓除掉,如果诅咒比较稀罕的话,他还会特地上门一次去进行真正的驱邪。
虽然这种跟骗子没两样的做派让少年十分烦躁,但不得不说非常有用,起码伯藏法师的名号越来越响亮之后,连城主都特地传召诅咒师去见了一面。
五条端坐在咒灵操使身后透过绷带端详了一番,对方是个样貌还算精干的中年男子,与万千代的眉眼有许多相似之处,犬千代的容貌更秀气一些,多半是比较肖似母亲。
难怪从未有人从容貌上察觉端倪,那位乳母也不算是个蠢女人,一定要说的话,她多半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对伯藏法师声称异象已经祓除,不会再出现之事,城主不可否置,毕竟对方似乎根本没有进行过正经的法事,但当这位法师来了之后,异象确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了。
将信将疑的城主客客气气地发下了赏赐,让诅咒师暂且在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起码等到夫人从寺庙祈愿归来。
然而五条和咒灵操使都清楚,夫人怕是不会再回城里。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城主要去龙神的神社举行祈雨仪式的消息。
“所以当时特地不带万千代一起,就是为了这个啊。”少年捏着新摘的杏果,和阿菊一起像两只小兔子一样咔嚓咔嚓地啃着。
“祭品要是没了的话,城主无论如何都会察觉,所以干脆把儿子和养子一起留下,到时候,只要留在城里的可靠家臣完成了置换的任务,就能带着孩子直接逃走,都不必考虑如何出城的问题——毕竟她根本就不在城里。”诅咒师啧啧了几声,“武家的女人果然没有傻瓜。”
“胆量也很大呢。”少年没辙地叹了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悟真是心急啊。”咒灵操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吃掉了龙神之后你还敢回来?”年幼的咒术师毫不留情地用那双能勘破万物真实的眼睛凝视他,“早就在打包行李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
已经非常习惯少年和法师之间偶尔会出现的,这种险恶氛围对话的阿菊,一点也没觉得他们是在吵架,若无其事地把最后的杏果一人塞了一个给两人,然后抱起空盘子去还给厨房。
“……你到底都教她什么了,为什么感觉阿菊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啊?”总觉得自己的地位在迷之下滑的小少爷,控诉地看着诅咒师。
“什么都没有?”歪着头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他充其量也就是对小姑娘说五条比她小,让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一下弟弟而已。
夏油杰认为自己说的完全是实话。
然而,年幼的咒术师并不赞同,怀疑的目光快要把他的僧袍给穿洞。
略过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举行仪式的队伍很快在第二日的中午出发,被咒灵隐蔽着站在城头的诅咒师与少年,眼看着旗帜鲜明的队列一点点消失在道路尽头,城门的角落里才总算出现了几位武士,与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犬千代。
今日的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穿着与万千代相似却不同色的衣服。
他今日的衣装,与城主共同端坐在马背上万千代,一模一样。
和家臣们轻装出城,紧紧跟上先前队伍的少年,只扭头看了城头一眼,被漆黑的旋风所包裹的,从容自若地站在高耸如云的城墙顶端的雪发少年,以及守护在他身后的黑衣僧侣,仿佛天上的神佛一般,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世间。
明明是那么神异的景象,但街道上的人们却无知无觉,如同往日一般来往寒暄,谁也不曾看到伫立在头顶的异象。
那就是你们的世界吗?阿悟?
当少年与天空同色的眼瞳和自己相对的时候,犬千代几乎无法把视线挪开,直到被不明所以的武士强行转过身体,推着向前行走为止。
眼看着不断回首的犬千代他们也化为小小的黑点,缀上前方队伍的尾巴,五条才慢吞吞地开了口,“阿菊呢?”
“让她睡着了,让咒灵带着赶往路口,到时候跟我们汇合。”
“行李都在她身边?”
“不可能去对付咒灵的时候还带那些累赘吧,突然饿了吗?”诅咒师无奈地露出了头痛的表情。“稍微忍耐一下?或者你跟着犬千代,我去镇上买点什么回来?”
少年摇摇头。
“因为这次会很费时啦,一两天搞不定哦。”
“那个‘龙神’在你看来这么强吗?要是特级的话,照理说会登记在册的……”
“啊,倒不是咒灵的缘故。”少年叹了口气,“先走吧,这次我们可不能再迟到啊。”
“……你实在很喜欢犬千代呢。”
听着诅咒师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五条默默扭头撇了他一眼。
“别吃醋了,我最喜欢的还是狐狸你啦。”
说完,他就爽快地跳下了城门,任由身后的诅咒师发出很大声的咳嗽以及相当多此一举的辩解,“我说悟!你刚刚可是说了很失礼的话啊!”
后发而至的咒灵操使轻松地一把抓起少年,将他托在臂弯里,于咒灵们的簇拥下如夜风那般略过漫漫的荒野与茂盛的森林。
“我哪里说错了。”少年撇撇嘴。
“全部。”诅咒师眉头动也不动地回答,区区一个路人小鬼哪里值得让他动容,硬要说的话,哪怕是咒高学生们都还更有分量一点呢。“你说阿菊都比他像话。”
姿态从容的他并没有看到臂弯里,少年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会吃醋’这点完全不反驳呢,狐狸。
这馅露得也太大方了吧?不,你真的有在认真隐瞒吗?
通往山顶神社的升龙之路顶端,还能看到一点旗帜的影子,仪式的队伍多半已经进入了神社,而犬千代和武士们已然消失在山林之中。
诅咒师与少年自然没必要像常人那般跋山涉水,夏油杰如今御使的咒灵里虽然最高也就二级,也完全没有能够飞行的种类,但只将他们托上树梢这种事情,勉强还是能够做到的。两人轻易跨过山林,来到神社后方,举行仪式的瀑布之下。
水帘内侧的入口十分明显,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看了眼外侧正十分严肃地举行仪式,甚至还要净身更衣的城主与万千代。
“要等吗?”五条这样问道。
“怎么可能。”咒灵操使笑了起来,“让我们去见一见所谓的龙神吧?”
也许是为了节约燃料,山洞之中既没有火把,更没有谁在这里看守,要不是担心战斗的声音会惊动外面的神官们,诅咒师压根连帐都懒得布下。
漆黑的洞穴里,他呼唤出带着磷火的游魂,在前方为两人引路,弯曲的道路上勉强雕琢出了简陋的石阶,随着不断前进,狭窄的通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绕过最后的弯道,面前便徒然变得极为宽阔,也极为深邃晦暗起来。
并非是帐的效果。
这里宽广得仿佛挖空了整个山腹,哪怕将隔壁的城池尽数填入,多半也够不到洞穴的顶端,脚下能够并行数人的道路相比之下简直纤如蛛丝。
空阔的洞穴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不知在何处的潺潺流水之声,直到两人跨越了大半的洞穴,这份宛如夜色降临的晦暗才稍稍减退了几分。
朦胧又淡薄,温和如同珍珠上折射的烛火般细腻的光辉,从前方依稀透出。
视力比常人要强大的少年已经睁大了眼睛。
“……悟?”诅咒师侧过头去。
而少年只是伸手指向前方。
道路的尽头,是片占据了整面山壁的巨大浮雕,散发着淡淡的磷光,但那份磷光既不像荒野中的鬼火那么阴冷,也不像凡人的火种那么黯淡,温润而柔和,宛如一片坠入了人间的月之碎片。
山壁上,雕刻着龙。
并非日常所见的那种盘绕在柱子上的俯视之龙,也不是在云中翱翔的高傲龙种。
几乎占据了一半浮雕面积的巨大龙首微微侧着,枕在石台上两只重叠的利爪之上,本该炯炯有神的龙目深埋眼帘之下,鹰嘴一样的长喙挤满了浮雕前方的石台,珊瑚般美丽的犄角长长地伸延至半空,折出极为凌厉的角度,让人不禁怀疑工匠究竟如何雕琢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存在。
慵懒酣睡的龙首之后,重重叠叠的龙身,在浮雕中堆叠远去,占满了整片墙面,明明并没有雕琢云彩,但那身躯上无数重叠鳞片的优雅与美丽,就已然如同云霞的化身。
少年睁着眼睛看了很久,才舍得稍稍转动一下视线。
“抓得了吗?”他小声地问道。
“……抓到了可以坐着兜风哦?”诅咒师如是回答。
虽然两人加起来都没有巨龙的一个爪子高,但似乎谁也没有要把这座浮雕的龙类放在心上的样子,因为,听到能坐着龙兜风之后,五条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回没有武器可真的不行。”咒灵操使苦笑着说道,“上回蛇可不能和它比。”
“好吧,只限这次。”少年倒也没有真的严格到一点情面都不讲,“还有不要随便弄坏!那可是你的身体!”
诅咒师叹了口气,“是是。”听那个口气,还以为你在说‘你的身体’呢。
雪色的白龙,对着胆敢侵犯神域的人类睁开了眼睛。
它呼出了气息,颈部与脊背上的鬃毛烈烈而动,气流在山洞中盘旋起来,山壁上看似雕刻的龙身如蛇一般扭转滑动,千万闪烁着珠光的白鳞挥舞,如云霞流转。
风起云涌,鸣似雷音,龙神,就此苏醒。
人与非人者的战斗,依旧被夜色的幕布所掩盖,没有向外界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直到日沉月升,星斗照耀天空,终于等到仪式终末的万千代,才在神官们的引领下,就着数点灯火,捧着亲自抄写的佛经踏入瀑布之后的山中洞穴。
稚龄的少年对人祭一事毫无所觉,并没有哪个愚蠢的仆从敢在他面前透露分毫,犬千代能够知晓,完全只是因为他拥有能够不被人与非人所察觉的术式的缘故。
万千代只是单纯地,乖巧地,听从父亲的吩咐,来神社之中,到龙神面前,为领地上的百姓诵经数日,以此祈祷雨水的降临罢了。
不管是第一次来到照壁面前的少年,还是多年侍奉龙神的神官们,都依然被浮雕上过于活灵活现的龙神夺走了心神,伫立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了动弹的能力。
穿着象征祭品的雪白单衣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赤足踏上石台,在龙神面前端坐诵经。
然后,神官们留下两盏灯笼,便安静地退出了洞窟。
一切都是如此平静,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龙爪上缺失的指甲,龙身上许多处斑驳掉落的鳞片,还有龙首后方的鬃毛里,缓缓冒出的两个脑袋。
一边瘫在诅咒师身上休息,一边享受被丝滑鬃毛包裹的触感,五条觉得花费了整个下午的战斗简直物超所值,非常划算,现在距离完美只差一盘点心。
而筋疲力尽还要充当靠垫的咒灵操使,则连跟他说话的闲心都没了。
划破洞窟中寂静的,是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万千代被脚步声和摇晃的火光惊动,忍不住转过身,看到了正向自己飞奔而来的犬千代。
“犬千代??怎么跑过来了?随便扰乱仪式,会被父亲大人责备的啦!”不明白为何向来比自己稳重的义兄会如此无谋,少年慌乱地试图劝说对方,但迎接他的,却是犬千代过于用力的拥抱。
“……犬,犬千代??”
他听到了牙关打颤的声音,环在脊背上的手臂也瑟瑟发抖。
“快跑。”
义兄的声音沙哑,还那么用力地拥抱着他,步履慌乱地从石台上退下,仿佛正在防备某种极为可怕的猛兽,但这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
只有石台上瑰丽到叫人惊心动魄的龙神雕像。
少年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身去。
白龙睁开了眼睛。
那对璀璨如黄金的竖瞳,冷漠地凝视着地上,仿佛虫豸一般的两个孩子。
犬千代反手将万千代推向身后的武士们,“带他走!龙神只要有祭品就不会离开洞窟的!”没有任何人反对这句话,武士们无视了白衣少主的挣扎,轻易地将他挟在腋下,极为有序地从道路上奔逃离开,“犬千代……”呼喊声只响起不过一瞬,便被按下,只有沉闷的呜呜哭声逐渐远去。
少年跌坐在地,目送着他们尽数离开,也看着察觉到响动的神官与城主相携前来探查动静。
身后的龙神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伸出爪子把他吃掉,犬千代转过头去,对上了龙神的视线,但那头龙一动不动,仅仅是看着,巨大的龙目之中似乎依稀能够看到嘲弄与讥笑。
与预料中的结局相差过大的发展,让犬千代不由得陷入了困惑。
但这并未让身后的诘问有所减轻,“怎么是你?犬千代!万千代呢!”总是一派坚毅精悍之色的城主,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已经由阿虎他们带到夫人那里去了……”他还想说几句您大概已经追不上的冷言冷语,但愤怒的城主显然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念头,甚至抽出了腰侧的护身刀。
一道朦胧的影子,冲入了两人之间。
【孩子……我的孩子……】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陈旧的衣衫,白洁的脸孔上却没有五官。
无论是城主还是神官,都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只有犬千代急切地想要拉住女人的手指,“不行,这里可是龙神的御前!母……”
然而,女人笔直地越过了他。
少年茫然地,看着女人毫不犹豫地,冲向了身后的龙神,向它伸出手来。
【孩子,我的孩子……请您还给我呀……】
从龙类巨大的爪尖,漂出一朵小小的萤火,被女人珍而重之地合掌拢住,捂在胸口痛哭起来,【啊啊……我的孩子……要是,要是早知道……城主大人要拿长子去献给龙神的话……我就不应该,不应该把你和那个孩子调换啊……】
无论是城主,还是犬千代,都楞在了那里。
女人拥抱着萤火,静静地消逝在了原地。
举着长刀的男人,看着地上跌坐的少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犬,犬千代?”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果然,我是出生之后,立刻死去就好的孩子。
这样的话,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无辜的孩童因我而死。
但是,能够救到万千代,也非常值得了。
能够做万千代真正的哥哥,作为死前的赠礼,已经十分足够。
即便只有这一瞬间。
即便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犬千代没有看身后的城主哪怕一眼,他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然清醒,立起巨大龙首俯视着下方凡人们的神明。
“龙,龙神大人,请,请您……”
请带我走吧。
不要再停留于这苦痛污浊的世界。
白龙只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伸爪将少年纳入掌心。
【约定的那份,我拿到了】
它发出悠久的鸣叫,轻盈地浮起巨大的身躯,头顶的山石仿佛是和纸制作的伪物那般,被轻易地撕裂出巨大的缺口,白龙动作灵巧地从崩塌的裂缺之中探出头去,将神官们的呼唤和哭求都抛在身后,自由地飞上了澄净的夜空。
群星的照耀之下,月色所化的雪玉之龙,飞过重重山峦,在尽头的河湾上喷出吐息。
原本细小的珠帘,变成了数条巨大的白瀑。
“这样就行了吧,别说旱灾了,搞不好日后会水源丰沛到闹点小水灾呢。”端坐在龙首上,只负责揣着袖子,伸手指点位置的雪发少年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而他身边,刚被白龙像丢颗榛子那样抛上头顶的犬千代,正抱着龙角的根部哆嗦,被自己正在几千米的高空飞翔的事实惊吓到的犬千代,腿软到短时间里压根没法好好站起来了。
早已经习惯了这般景色的诅咒师,若无其事地指挥着巨龙向原本山城的位置转向,毕竟他们还得去接被留在山下的阿菊。
白龙从山林的树梢上呼啸而过的时候,犬千代看到了正向远方大路上的车队前进的武士们,和被他们背负在背上,不断向身后哭泣呼喊的万千代。
两个少年就在那个瞬间遥遥相望。
万千代毫不犹豫地,向天空中的犬千代伸出了手掌,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真实,亦或幻象。
直到白龙飞远了,直到再也看不到弟弟的面孔,犬千代才意识到,他也伸出了手去。
“毕竟你都假装成祭品了,突然出现反而不好。”他听到阿悟这样说道,“反正我们也要去京都,到时候,你再选择要不要跟万千代,还有你的母亲见面。”
“我……这样的我……”
“你连八岁都没有,就不要说什么死啊死的了。”雪发的少年不耐烦地说道,“别人怎么想的,管你什么事啊,而且,你不是还要照顾万千代吗?那个笨蛋没人看着根本不行的吧?”
“嗯。”犬千代哽咽着,用力点起了头。“谢谢你……阿悟……还有伯藏法师……”
“与其空口感谢,不如老实付钱,我的出场费用可是很贵的哦?”
“……那个,现在我没有什么钱……”少年闻言,连哭都给吓忘了。
有着天空眼瞳的少年露出十足坏心眼的笑容来。
“那就没办法了,作为让我跟狐狸帮忙的代价,你要度过足够漫长的人生才行哦?犬千代。”
“虽然人都会死,但从来没有谁,是为了死掉而出生的。”
“好好地,活下去吧。”
雪发的少年,这般温柔的说道。
而他身后的黑衣法师,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安详守望的姿态看护两人,兀自顽固地背对着五条与犬千代,始终都不曾转过来看他们一眼。
Chapter 16: 十五 没有猴子的山林
飞騨国和京都之间的距离绝对不能算近,起码犬千代家里负责进京上供的队伍,每次都是要提前好几个月出发的,不过,这也和他们难以走海路有关,靠海的那些小国,因为有船的缘故,反而更便利些。
但坐在白龙身上飞翔了不过一日夜,就在天空中隐约看到了远处京都庞大的轮廓,这就让犬千代目瞪口呆起来。
“……已,已经到了吗?”少年看着远处,犹如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美丽城市,一脸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闭着眼睛假寐的伯藏法师,和正靠在他身上熟睡的阿悟跟阿菊。
“嗯?”黑衣黑发的法师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城市。“还远着呢,不过我们确实得 下去了,京都城外有结界,‘白’是进不去的,靠太近也有被阴阳寮发现的危险。”
“白?”犬千代好奇地询问,“是龙神大人吗?”
“因为是白龙就叫白?也太敷衍了吧,狐狸。”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五条打了个哈欠,“好歹起个帅气一点的名字怎么样?比如神威或者八岐?”
“虽然它现在算是我的式神,但本质还是咒灵,名字是它自己生来就有的,和我没有关系。”咒灵操使好脾气地看着两个精力过于充沛的男孩子,“毕竟是白川的龙神嘛……虽然现在可能没有白川了。”
想到最后让白龙去拓宽山脉上层的河湾,好给下游制造新的河流,以此缓解干旱的行为,五条半点不带心虚的,甚至听上去还有几分自豪,“但是会多出好几条别的河,日后就算不献祭,也不会再有干旱,难道不是好事吗?”
诅咒师用微妙的表情看着他。
“飞騨国很多村落和城镇都是建造在河边的,现在既不是雨季,也不是汛期,突然加大水量,会把房子淹掉。”
“……唉?”
“放心吧,我有让白顺便引导一下水流,分开了好几条支流,大部分只会冲到无人区去,有人居住的地方最多也就比春汛时期多一点。”夏油杰叹了口气,就知道这家伙是单纯脑热,后继并没有认真考虑过细节。然而帮悟做补漏的举动,自己做起来依然十分得心应手,明明已经是久违了近十年的重新搭档,尤其少年此刻跟他最多只能算是熟人。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太好了,还以为好心办了坏事。”刚才被诅咒师的说明搞到浑身僵硬的少年总算松了口气,“狐狸,下次说话的时候不要大喘气啦!吓我一跳。”
“不想被吓到的话,下次行动之前,再考虑得周详一些如何?”
“别对八岁的小孩子提出那么高的要求啦!”
咒灵操使想了想,笑着点点头,“也是,情报收集也好,任务制定也好,甚至是后续的相关事项,本来都是属于高专和窗的工作………不仅是咒灵,连这些琐碎杂事都要交给咒术师一个人处理,确实有些过分了。”
然而,咒术界还是理直气壮地把一个国家放上了某人的肩头。
仅仅因为他是最强的。
即便同为咒术师,同为拥有咒力的同胞,夏油杰还是很难对上层产生什么好感。
“所以,就算我没有被龙神大人吃掉,飞騨国也不会因此继续干旱下去了?”安静听完两人对话的犬千代,总算找到了能够插嘴的时机。
年幼的咒术师和诅咒师对望了一眼。
“没错。”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
“昨天就跟你说过了吧,不用想太多啊,小孩子只要能吃会跑,好好玩就行了。”雪发的少年再度打了个哈欠,“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的,是大人的工作啦。”
诅咒师睁开一边的眼睛撇了眼五条,然后没辙地哼气,“虽然有点想要抱怨,不过悟这句话我还算赞成。”
“法师大人……”
“犬千代。”因为阿菊还靠在身上,不便起身的黑衣僧侣向少年招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来。咒灵操使抚摸着少年的头发,温和地向他述说,“无论是那座城,还是你的父母与你的因缘,我和悟都在昨日替你斩尽了,养育之恩也好,令你出生的恩惠也好,那些东西,都在昨日一并还给他们了。”
“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就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不管是去找万千代,还是一生不与他们相见,都是你的自由。”
“无论别人怎么看,于你而言,那些都是有意义的。”
犬千代怔怔地楞了很久,最后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后,向着夏油杰慎重地行了个礼,才有些害羞地跑到了五条身边去。
雪发的少年托着脸颊看了一眼明显心情还有些激动的新同伴,笑了起来。
“狐狸那家伙虽然平时很乱来,不过偶尔也是会说点人话的。”
犬千代看看旁边正小心地给阿菊盖上衣袖挡风的咒灵操使,不由得露出稍稍有些羡慕的表情,“嗯,伯藏法师和大家瞎编的流言完全不一样,其实是位非常温柔慈爱的法师大人……”
然后他就看到阿悟卡在那里,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雪发的少年心虚地别开眼,“怎么说呢……要说他人好吧,对待特定人群的时候可能确实不错,但是,还是别真的相信那家伙的鬼话比较好哦……”
“咦?”
“嗯,反正我们会一起去京都,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阿悟含糊地说道,把犬千代搞得有点茫然。
他再度看了一眼前方替他们挡着风的高大法师。
“马上就要落到地上去了,坐稳一点,不要乱动。”
并没有在意小孩子们耳语的咒灵操使只是这样叮嘱他们。
明明就是很亲切啊。
犬千代困惑地想。
白龙降落在一座荒僻的山脚,周围既没有村落,布满人和家畜脚印的道路上也没有任何行人的身影,而太阳却已经偏西。
“好偏。”五条嘀嘀咕咕地说道。
“不要抱怨了,只有这附近没人,不怕被看到有白龙落地。而且旁边不远就有间神社,勉强能够对付一晚。以我们的脚程,明天白天应该就能走到京都附近的村落了。”诅咒师拍了拍总算睡醒,迷迷糊糊地开始揉眼睛的阿菊。“赶紧出发吧,天黑之后山路会很难走。”
“好,法师大人。”犬千代很有精神地应声,然后便乖巧地试图去拿旁边的行李,虽然他以前是城主的养子,但现在也就是个刚入门的小侍童,干杂活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他预料的并不相同。
面前的伯藏法师,极为自然地将一看就十分沉重的行李架子单手提了起来,然后背负在自己身上。
“犬千代,你在干吗呢?”早就独自一个跑到前头的阿悟,远远地冲着他招手,“快点,别发呆。”甚至连阿菊也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好像在奇怪他为什么不动。
“那个,行李……”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黑衣法师。
而诅咒师只是拍了拍少年的头,“别闹了,你们不拿东西都没我走的快,背上东西就更慢了。”虽然犬千代想要帮忙的念头值得夸奖,但在山林里,能顺利赶路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看着本该是主人的伯藏法师像个仆人那样背着行李,健步如飞,而应该是弟子和侍童的阿悟跟阿菊却两手空空,像是被人服侍的公子般开开心心地走在前头,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
看来法师一行奇怪的地方,可能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找到隐藏在山林里的小神社倒不是难事,那儿甚至被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来附近的人应该经常过来参拜,因此他们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毫不客气地占据正殿,而是跑到了后面有点狭窄的小屋里过夜。附近的村民似乎也会来借宿,所以屋舍里堆着些柴火,阿悟甚至找到了存放在角落里的一小罐咸味增。
“好,趁天还没黑,我们去弄点吃的回来。”雪发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对放下了行李,正整理柴堆,试图升火的法师大人这样说道。
“这附近可没有河。”和尚大人这样说道。
“有什么关系,现在有阿菊啊。”阿悟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诅咒师叹了口气。
“阿菊想去吗?”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就去吧,不要跑太远。”似乎是习惯了这种事的法师大人随口吩咐到。
“犬千代也来。”得到了允许的年幼咒术师,直接跳过询问的步骤,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袖,利索地把人拖走了。
而犬千代还在愣愣地往身后看,那位虽然年轻,但平时作风怎么看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的伯藏法师,整好了柴堆就悠闲地在旁边坐下,挥挥手从身后呼唤出几只漆黑的骷髅和一具浑身冒火的焦尸,任由它们在火塘里升火,拿着锅子去外面的井里打水……
直到被阿悟一路扯着走进了山林,少年才勉强回过神。
“那个……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什么果树……”
“找果树干什么?”阿悟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现在才夏天吧?没什么果子能吃。”
“那是要找山菜吗?”
“也是,光有肉也不行,太腻味了。”雪发的少年赞同地点点头,“幸好狐狸平时摘野菜和山菜的时候我有看过,现在要找也不难。”
行李里边倒确实有食物。犬千代茫然的想,但那些不都是点心吗?哪里来的肉?
“哦,对了,有犬千代在的话,我会省力很多呢。”阿悟这样说着,拉起了少年的手,让阿菊去抓住另一只。
“唉?”对他的举动一头雾水的犬千代,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又发呆,把你的术式用起来呀?”雪发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
啊,难怪伯藏法师一点不担忧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野兽。终于想起来自己能力的犬千代,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咒力缓缓围绕在手牵手的三人身上,接着他们就跨步进了林子,无论是野兔还是山雀,没有任何动物在孩子们靠近的时候产生什么警觉。
“晚上是吃雉鸡好,还是吃兔子好?”对可爱的动物们毫无怜爱之情的阿悟,扭过头这样询问旁边的阿菊跟犬千代。
夏天的鸡和兔子都太瘦了。两个孩子为难地想。
“没办法,鹿我们背不动。”雪发的少年很诚实地说道,“虽然确实鹿肉好吃。”
“也没必要打死啊,不能直接让鹿跟我们走吗?”已经见识过阿悟和阿菊是如何让猎物们乖乖呆在原地不动,然后一手一只的犬千代,可能是因为经常跟武士们打猎玩,所以接受得十分顺利,甚至直接发出了如上的虎狼之言。
“你说得对耶!”
最后阿菊直接‘说服’了三头鹿,他们是一人一头骑在上面回到神社里的。
“喂!狐狸!晚餐要吃哪个!虽然我没带咒灵回来,但是肉绝对管够哦!”兴高采烈地跳下鹿,向着正在烤火的法师跑去的阿悟这样喊道。
看了一眼孩子们是如何大获丰收的咒灵操使,没辙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你们能吃完哪个?”他和蔼地问道,“吃不完的就给我放回去,别再增加行李的重量了。”原本还都得意洋洋的孩子们,顿时只得灰溜溜地看向手里的雉鸡跟兔子。
幸好没因为带了三头鹿回来就把它们放走。
而不肯和鹿肉惜别的阿悟坚持晚餐要吃红叶锅,毕竟他摘了足够多的山菜回来。
“鹿肉需要放血,起码一个晚上,否则会很难吃。”
诅咒师只用一句话就让雪发少年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坚持,老老实实坐到火塘边上去啃烤兔子,和被血气缭绕一晚上无法好好睡觉相比,红叶锅显然也不再那么诱人了。山菜最后并没被浪费,法师大人熟练地把它们跟鸡肉一起炖了锅相当鲜美的浓汤。
从来不知道旅行的日子竟然如此有趣的犬千代,和阿悟,阿菊三人一起挤进一件充当被衾的厚衣里,嘻嘻笑着互道了晚安才乖乖闭上眼睛。
因为过去是城主的养子,又天生具备咒力和术式,所以一定程度上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此刻并没意识到,法师他们的日常生活跟正常人类的日常,隔了根本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而这个行列里唯一真正的常识人,化名伯藏的咒灵操使,并没有要提醒犬千代的打算——毕竟他是个异常讨厌普通人的怪胎,像这样远离人间常世的生活,才是夏油杰离开高专后一直度过的日子。
再没有比能不和猴子们产生关联的世界更幸福的了。
因为懒得亲自守夜,干脆就呼唤出白龙,让它笼罩了整间神社的诅咒师,一边守望着火堆旁安详酣睡的孩子们,一边如此真心实意地想着,用手背支撑住头颅,慢慢地陷入了宁静的梦乡。
Chapter 17: 十六 路边百物语
早晨来临的时候,犬千代是醒得最晚的一个,毕竟他的岁数还小,而城主的公子没有早起的必要,即便养子也一样。
法师大人早在边上煮好了粘稠厚实的浓粥,昨晚剩下的骨架被加入了粥里,虽然还没尝到味道,但光是充盈了整个小屋的香气就让犬千代咽了好几次口水,感觉比城里厨房煮得更好吃。少年并没考虑过为何法师大人不持斋的问题,徒步旅行的苦行僧很少有坚持食素的,路上能顺利弄到食物就很不容易了,还要挑剔品种才是怪事,为了饱腹而捕捉鱼类或者猎物非常正常。
比他醒得更早的阿菊熟练地牵起少年的手,把他拉到屋檐下,递给他用来漱口的温盐水和清洁牙齿的柳枝。新鲜柳枝的植物味道混合着盐水的口感,让犬千代迅速清醒起来,清洁完嘴巴,再用湿润的布巾擦拭面孔,整理衣服,最后等着法师大人给他们三人梳理完头发,才终于到了能够吃早饭的时候。
从未经历过平民生活的犬千代,完全没察觉法师和弟子们过于繁复的洗漱方式有什么不对,甚至为伯藏法师是位讲究的文雅人而感到开心。
早饭如他所料,非常好吃,除了蹲在锅子下面负责给粥保温的是一只蜷缩起来的,浑身着火的焚尸之外。
但不论是阿悟还是阿菊,甚至连伯藏法师,都对这个场景视若无睹。
于是犬千代也淡定地不再去看漆黑焚尸那双始终盯着自己不放的大眼珠,自顾自地埋头在碗里,香甜喝粥。
稍稍休息一下,清洗了餐具之后,他们便再度上路。走出偏僻的山路,迈上稍稍宽阔一些的大路之后,路上渐渐开始出现行人了。
犬千代已经换下先前那身过于华丽的衣服,和阿悟一样只穿着件朴素的小袖,三个孩子走在路上,也就只是普通富人家带着出门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前方无人引路,脚步却比正常孩子还利索很多的,雪发蒙眼的少年,快到夏天却仍用围巾遮盖嘴巴的少女,再加上身材几乎就像是寺庙立在门口的仁王像那般高大,虽然带着斗笠却仍能看出对方完全没有剃发的黑衣法师。
无论是谁都比犬千代引人注目多了。
才刚刚经历这种类似微服出行的生活,原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因为言行与普通民众不同而露陷的少年,突然发现,自己搞不好才是队伍里最接近正常人的那个。
沿途相遇的人们,大多是先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然后故作镇定地跟他们打招呼,等法师一行人走远了,才和同伴一起窥着四人的背影窃窃私语个没完。
次数多了,犬千代顿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啦?走太久了脚疼吗?”看他时不时向身后望去的雪发少年,误以为犬千代在看诅咒师,“前面马上要有一个亭子了,狐狸,我们在那边休息吧?”
黑衣的僧侣毫无异议地点点头。
犬千代不太好意思的摇头,“其实也没有很累,连阿菊都没说话呢。就是,大家好像一直在看我们……”
边上的少女笑起来。
“那个,是,当然的。”
前面领路的阿悟也点点头。
“大家看我很正常啦,毕竟我长得确实好看。”
“有次,去镇子上,阿悟,还被,姐姐们围住,走不掉,只好叫法师大人,来找人。”
“这种事情就不要记那么牢了,阿菊!”
“噗。”
“犬千代你也别笑啊!”
少年笑得很厉害,让本来还想讲点故事,好叫新朋友别那么紧张的五条直接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
“不是,不是在笑话阿悟啦……”他一边笑一边挠起头发,“也有在笑我自己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特别,身后也并没有谁来寻找他,追捕他。
即便有那样的身世,那样的经历,甚至特别的本领,但他如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子罢了,甚至还不如身边的阿悟跟阿菊更特殊。
“不管你们了。”五条看看也跟着一起无声窃笑起来的阿菊,干脆把这两个排挤他的小伙伴丢在身后,兀自倒退着漫步到咒灵操使身边。“狐狸,我被欺负了,快安慰我一下!”他理直气壮地如此宣称,“犬千代和阿菊一起笑我!好过分啊!”
目睹了全程的诅咒师挑挑眉,“………阿菊只是说了实话吧?”那孩子可从不撒谎。
“不管,快点安慰我。”
很想问问少年他今年是几岁的夏油杰,仔细一想如今的五条才八岁。
行吧。
八岁的小孩子撒娇,总比十八岁的幼稚鬼撒娇正当多了。
因此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少年抱起来,让五条直接骑到自己的肩膀上。“这样可以了吗,小少爷?”“嗯嗯!好高!看得比之前清楚多了!”虽然早就在白龙飞行的时候把附近的地形都观察了一遍,但这并不妨碍五条继续踩在诅咒师的肩头俯视众生。
看到少年站在法师大人身上冲自己和阿菊吐舌头做鬼脸的样子,犬千代非常好脾气地微笑以对,等五条撇撇嘴,没兴趣地转开脸,才迅速靠着少女耳语起来。
“其实先前我就有点想问,法师大人是不是太宠阿悟了?”
阿菊十分坦然地点头。
“因为,法师大人,是照顾阿悟的家人呀。”
“哦,这样啊。”
误以为是伯藏法师是受父母之托,收养了阿悟的长辈,见惯了家族中么子被送去寺庙的犬千代了然地点点头,顿时也跟阿菊一样对此见怪不怪起来。
因为越发靠近京都的缘故,道路渐渐变得平整宽阔,沿途也开始出现一些能够让人歇脚避雨的边亭,据说,在靠近村落的地方还有简陋的茶屋和旅店。由于顾虑到孩子们的体力,诅咒师一直走得不快,虽然亭中有不少行人,也还是任由五条从自己的肩头上跳下去,领着犬千代和阿菊进去休息。
看到了咒灵操使袈裟的行人们都恭敬地起身,像他行佛礼并让出了一点位置。虽然诅咒师完全是野僧打扮,而且身边还带着三个样貌不俗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僧人,但似乎这样的氛围也掩盖不住路人们的向佛之心。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向法师提出的驱邪请求揭露了人们态度恭敬的真正缘由。
“听说,南边山上的神社,昨晚突然神隐了!几个想要趁夜上山的人,在半山腰转悠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地方!明明上山只有一条路,但走着走着路突然就没了!”
“真是吓人啊……竟然连神社都会出这种事。”
“也有可能是神明大人生气了,故意把神社藏起来……”
旅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先恐后地向法师说起刚才亭子里最热闹的传闻。
雪发的少年转过脸去,从绷带底下谴责地看向诅咒师,而咒灵操使只是神色自若地别开脸,“啊呀,那座神社啊,其实我倒是知道一点。”
“什么?法师大人难道也去了?说起来您正是从那个方向走来的呢!”一听到有人可能知道内情,顿时亭子里的大伙也不害怕了,纷纷竖起耳朵准备听点稀罕的东西,好充作日后聊天的谈资。
“是啊是啊,法师大人可有看到那间神社?”
“昨晚,我和弟子们本来也是要去那间神社的。”诅咒师说得煞有介事,“不过才走到阶梯上,就有个面目模糊的人过来,告诉我,今夜神社的主人要招待白川来拜访的龙神,没空理会凡人,叫我们去别处休息,所以只好在林子里找了个树洞凑合一夜。”
“哈哈哈,法师大人真会讲故事,要是真有这么回事,为何其他人上山没有遇到使者嘛,难道神社主人还会厚此薄彼吗?”几个衣着好一些的商人明显不信,哄笑起来,认为这个野法师是在吹嘘。
但黑衣的法师只是微笑着摇头,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一副大家随意的样子。
这便令路人们惊疑不定起来。
“竟然是这样啊……”从亭外探头进来的一个背着柴火的山民,看看那些商人,再看看虽然身材高大,却面目和蔼的黑衣法师,小声地开了口,“今天早上,我从远处看着神社山头的时候,确实看到了龙形的云……从山上飞走了的样子……”
这山民是经常在附近来往的人,和不少人都认识,并没有给法师说好话的理由。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哗然起来,这时,又从亭外奔来一个村民,冲他们叫喊,“哎呀,快去看看!神社又回来啦!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就是柴火好像用光了,不知为什么后院还缚着三头鹿!”
亭子里正襟危坐的法师大人呵呵笑了一声。
“大概是神社主人用来招待龙神剩下的菜肴吧,毕竟龙很能吃嘛。”
这话再对也没有了,招待的客人是人的话,一头鹿怎么也够用,能剩下一条腿都不错,然而若客人是龙……那可不是就得论头吃嘛!
这下人们也不急着歇脚,个个都忙不迭去冲出亭子,准备去神社里看看‘神主大人招待龙神剩下的菜肴’。
虽然只是鹿,但猎人打到的鹿,和神主大人抓来的鹿,肯定有很大的不一样!
虽然也没人知道差别在哪里。
毕竟鹿只是鹿,也没听说多了两支角或者两条腿。
但无论如何,神主招待龙神过夜的传说,大概都会是近期京郊附近最热门的传闻了。
五条看着方才还有些拥挤的路亭,这会儿空旷到除开他们四个之外再没一个闲人的样子,撇撇嘴用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转向旁边目瞪口呆的阿菊和犬千代。
“看到了吗?所以说,狐狸这家伙最会骗人了。”
真的别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嗳,我可没有说什么假话。”诅咒师一点不脸红地耸耸肩,“毕竟,昨晚白川的龙神确实在神社里过夜了嘛。”
“好啦,空位要多少有多少,快来坐下,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笑眯眯地说道。
也没有休息很久,又有新的路人从京都的方向走来,进到路亭中歇脚,他们尚未听说前头的传闻,因此对诅咒师一行也没有特别尊重。只是好奇地打量一阵后坐到亭子的另一头,自顾自地跟同伴们说起话来。
“这次我们平安到达了,也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过来。”
“是啊……最近总有走失的人,明明就在京郊……”
“而且也不是只失踪落单的行人,有一次可是走失了一队行商啊!连马都没有留下!官差沿途寻觅过,但附近的民家,要么说从没见过那些人,要么说人在自己家过了夜,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说不定是哪座山上的鬼怪,下山来掳人?”
“可是,也没有见到尸首,甚至一件破衣服都没看到……”
“对呀,真是怪事。”
与满脸好奇听传闻的犬千代和阿菊不同,听完路人交谈的诅咒师和雪发少年,交换了一份旁人无法察觉的眼神。
“……‘那个’吗?”
“不知道,昨天没看见,要么是人搞的鬼,要么是躲起来了。”
“若是‘那个’的话,路过的时候,如果遇到就顺便给祓除掉吧。”用斗笠充当扇子的诅咒师,十分轻描淡写地说道。
“很少看到你这么热心耶。”五条罕见地咂咂嘴,思考了一下,“……肚子饿了吗?”
咒灵操使嘴角抽搐地横了少年一眼,他是不是绕不过这个梗了?“虽然我确实不喜欢猴子,但‘那个’东西无疑更为讨厌,毕竟是人之敌啊。”
“也是。”少年点点头,“那我就顺便给你找找吧。”
噫,糟糕。
最近和新加入的小伙伴玩得开心,完全忘记要给狐狸抓诅咒的事情了。五条心虚地想,这可不行,对宠物出尔反尔的主人可是会被讨厌的。
要不,试着多抓一点?
但是吧,狐狸又很挑食,只要吃过一次的咒灵,就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养宠物可真是不容易啊。
小少爷看着茂盛的山林,忧愁地叹了口气。
Chapter 18: 十七 山中之家
在路亭里休息了一阵,喝点竹筒里的野茶解渴之后,一大三小便又重新上路。沿途偶遇的路人渐渐变得频繁起来,既有会盯着他们看稀奇的,也有友善地对法师打扮的诅咒师行礼问好的,中途甚至还经过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让阿菊在路边稀罕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不过那些会和他们搭话的行人,言语之中大多都透露出一条相似的讯息——接下来的路程,绝不要在夜晚赶路。
“夜晚……吗?”夏油杰挑挑眉,啧了一声,“看来多半是猴子吧,真是无趣。”
揣着袖子在最前头踢踢踏踏的少年隔着绷带远望前方,“倒也未必啦,也有会在特定时间出现的诅咒嘛。”
“看到了什么吗?”诅咒师好奇地询问他。
被法师大人这么问着,犬千代和阿菊也好奇地四处打量,但周边只有风吹过的野草和茂盛的山林,远处依稀能看到宁静的村落与大片田野,一派安详的乡村风光。
少年笑起来。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呀’。”他说,“一路上,‘干净得过分’喔?”
诅咒师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
被人杀死的人,是会留下诅咒的,亡者的怨恨,不甘,绝望,这些在瞬间诞生又不断堆积的东西,绝不可能让路途中什么都不生成。
只有被咒力杀死的人,才会什么都不留下。
可以是被诅咒师杀,自然,也可以是被诅咒杀。
“说起来,阿悟,诅咒是什么?”因为经常在两人间的对话里听到这个词,犬千代便忍不住留意起来,他倒是能够明白意思,但不管是法师大人,还是阿悟,说的应该都不是半夜带着草人和木桩去神社后山敲桩的行为。
雪发的少年转过身,歪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要怎么说呢……”
身后看护着他们的黑衣僧人轻笑起来。
“犬千代已经见过‘白’和‘灼骸’了吧?”
“‘白’是…龙神大人对吧?”少年点了点头,“那‘灼骸’又是……”只迟疑了一会儿,犬千代就想起了平时给他们生火煮饭的那只怪东西。“……是那个啊,那就是诅咒吗?”
“对。顺便,白和灼骸是一样的。”
“——咦???”本来还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犬千代,瞬间就表情空白了。“等,等一下,可是……龙神大人……”
“本质上,它们都是吃人的东西,只是白的力量更大,而灼骸最多让一个人饥渴而死罢了。”
曾被龙神选为祭品的少年,根本无法说出‘龙神并不吃人’这样的话来,只是以他的所学所知,实在很难把城池多年供奉的龙神,和只会生火热粥的焦尸放在同类的位置上。
相比之下,反而是对神明没什么概念的阿菊接受良好。
“那个,所以,以前,村子上空的,也是,诅咒吗?让阿菊生病的,也是?”
“对。”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
“……法师大人,爹爹,最后,也变成了诅咒吗?”
这次,无论是五条还是夏油杰,都对此保持了沉默,只有犬千代震惊地看着阿菊。虽然他们没有回答,但少女似乎还是找到了答案。
“这样啊,阿菊知道了。”她有些忧伤地低下头,“爹爹最后,总算成佛了吧?那样就好……是法师大人做的吗?”
“……啊。”诅咒师微笑着回答。
总不能告诉少女,完全是她自己,既诅咒了父亲,又将对方祓除了吧?
也许是提到了让人伤感的话题的缘故,一直跋涉到天幕昏黄,孩子们都保持着过分安静的状态,既没有像之前那样吵吵嚷嚷,也没谁提出休息的要求。
诅咒师抬起斗笠,撇了一眼天上已经能够隐约看到轮廓的月牙和淡淡星辰。
“是得找个地方休息的时候了啊。”他这样说道。
五条环视一圈之后,露出微妙的神色,“这附近没什么能过夜的地方耶,又不靠近村庄,山间也没有神社,好像只能野宿?”
“难怪说要么早点投宿,要么就走得快一些……”咒灵操使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野宿也没什么妨碍,就找棵树吧,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咒灵敢找上门。”
犬千代和阿菊都乖巧地点头,只有雪发的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我讨厌睡外面,有虫子啊。”
说道这个,少女和另一位少年都笑起来,“对哦,阿悟实在太招虫子了。”每天早上起床,身上总会有些被蚊虫和跳蚤叮咬的痕迹,就因为这个,每次他们找过夜地点的时候,都需要伯藏法师专门用干草熏一遍,把虫子都赶走才能好好入睡。
想起了挚友麻烦体质的咒灵操使无奈地摇摇头,“以前夏天你也天天抱着驱虫药水不放,等下我看看附近有没有艾草吧。”
醒着的五条还能靠无下限躲开那些蚊虫,但睡着的时候就没办法了,曾经的咒术师也是直到掌握了半永久开启无下限的技巧,才终于告别各种品牌的驱虫药和止痒药的。
本来他们正寻觅着合适的背风之地,好用来过夜,结果却在中途遇到了罕见的路人。
对方背着沉重的柴禾,步履艰难地走在一条偏僻的小径上。第一个看到她的是犬千代,少年只看了一眼妇人瘦弱的四肢和颤抖的身躯,就忍不住走过去替她分担一些柴禾的重量。
“哎呀,为什么,变轻了……”拄着一根木杖的女人抬起瘦弱的面孔,拨开散乱的头发,一副难以视物的样子打量身边,“也没有弄掉柴啊……”
犬千代朝着不远处的阿菊挥挥手,这才跟女人搭话,他看了一眼头巾下方花白的头发,“这位婆婆,天都黑了,您怎么还不回家?”
“哦哦,原来是你在帮我吗?”终于靠着声音找到了朦胧人影的女人松了口气,露出安心的表情,“我正要回家呢,天确实很晚了,我都没法看清你的脸呢。哎呀,这么矮,还是个孩子吧,这种时候,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呢?”
“啊,其实……”犬千代正要说自己的同伴在后面,却看到阿悟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前头,还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其实,我跟家里人走散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正在找人。”
“这运气实在糟糕呀。”样貌憔悴的老妇叹了口气,然后又跟想起来什么似地拍拍手,“说起来,我家正在附近呐,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来住一晚?”
“……那个,不,不打搅您的话……”
老妇正要高兴地拍手答应,却又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我是想说一点不打搅的……不过,家里并不止我一个人住。”她露出有些羞愧的面孔来,“还有我丈夫和父亲哪!父亲大人年纪大了,一直很好说话,可是……”
显然,她的丈夫并不像她这么热情好客。
“不过我的丈夫是个好面子的人,你若是直接去敲门求宿,他反而会因为不想被人说小气而答应……我给你带路,等你顺利住下,我再假装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就好啦。”
“这样,不会太过打搅您吗?”犬千代神色平静地看着老妇。
“不会不会,愿意帮助我这样一个丑女人的好心孩子,怎么能叫你大半夜的还在山路上走呢?”妇人慈爱地笑起来的面孔,虽然一点也不美丽,却十分温柔。“哎呀,要是我的孩子没有走丢,应该也有你那么大了……”
无论是犬千代,还是五条,都能够确定,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一丝谎言。
妇人本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有嫌疑的,多半是她的丈夫,或者父亲了吧?
即便得到了妇人愿意引路的承诺,少年也没有因此就双手空空地走到她身后,犬千代从她身上抱过大半的柴禾,随手用阿悟丢过来的草绳扎起,然后背在背上,步履稳当的跟在老妇身后。而不远处,诅咒师抱起在夜晚看不清东西的阿菊,跟在夜里反而更加显眼的五条身后,丝毫没有偏差地尾随着。
因为转过头就能看见阿悟雪白的脑袋从枝叶的阴影里晃过,完全没感到害怕的少年就这样平静地跟着妇人穿过山林中的小径,到达一处建在山溪边上的偏僻屋舍。
那屋子很结实,并非泥瓦所筑,墙壁底下还能看到石头垒起来的痕迹,显然,屋主甚至能算得上有钱人,但偏偏家里又没有什么仆人,还叫年迈的妻子外出砍柴,这做派也未免太过奇怪。而屋后还有一座黑漆漆的东西,看着像仓库,却又没有正常的屋顶。
犬千代正要上去敲门,就被身后走上来的阿悟拉住了手。
“……这算啥啊?”少年已经取下了遮住眼睛的布条,皱起眉头看向身后的诅咒师,“喂,狐狸,这东西还能收服吗?”
“怎么了吗?”咒灵操使好奇地看着一脸头痛的五条。
“要是普通的诅咒也就算了……可是这个。”少年撇撇嘴,“这东西已经变成屋子了啊!难道你还能把屋子挪走吗?”
这下,连夏油杰也目瞪口呆了。
他们一开始以为有问题的是妇人,或者最次也是妇人的家人,谁也没料到过,有问题的竟然还能是妇人家里的屋子。
停留在远处的妇人,为家门口突然多了几个模糊人影而困惑起来,客人难道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吗?其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她既害怕暴露出自己早早到家的事实,又为来了陌生人而心慌,并不敢靠过去询问,只能在原地无措地来回踱步。
“那,到底还要不要借宿呢?”犬千代也为此为难了,“而且,难道要把婆婆的家给搬走吗?”突然就让人流落街头什么的,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统一地把目光转向了神色无奈的诅咒师。
“敲门吧,总得看看这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咒灵操使这样说道,“更何况,你们不也都讨厌露宿吗?”
于是,犬千代就老老实实地上去敲门了。
前来应门的并不是个老头,正相反,是位身材高大的健壮中年,“谁啊!”他瓮声瓮气地喝问,“这么晚了,太过打搅了吧!”
“实在是抱歉,但天那么黑,我们只找到您家这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睡在外面也太吓人了,请行行好,让我们留宿一晚吧!法师大人会给您念经祈福的!”犬千代自觉说得十分有礼,并没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但听完他的恳求之后,阿悟不知道为什么,捂住了嘴巴开始憋笑。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因为憋笑太厉害而不停发抖的同伴,以及臭着脸给阿悟缠眼带的黑衣法师。
他也没说错什么呀,到底哪里好笑?
所幸不对劲的只有雪发的少年和黑衣法师,听到他说辞的屋主人还是很快开了门,环视了一眼门外的三个孩子和异常高大的黑衣法师。
“深夜唐突到访,实在非常抱歉,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务必不要推辞……”自然而然地走前去的诅咒师,动作灵巧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进屋主人怀里,对方也没有失礼地当场查看,光是掂了掂重量便立刻满面笑容地让开路,“哪里的话,能够招待一位法师,实在是让我家的破屋子都生光了,哎呀,山里风大,您快请进!”
屋舍虽然偏僻,但意外十分宽敞,还特地隔出了外厅和内屋,一位正在火塘边烤火的老人抬头看了看他们,“是客人啊……最近晚上,时常有客人来借宿呢。”
“多有打搅。”
也许是收了钱的缘故,男主人甚至大方到了愿意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待客的程度,说他跟父亲挤一间屋子便好,让法师大人务必不要担心。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老妇的叫唤和拍门的声响,屋主倒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凶恶,只是语气难听地小声抱怨了几句,“怎么又这么晚!不过算了,有客人在,要是被人看到你的丑态,我反而丢脸呢!今晚我去跟父亲睡,你就在地板上躺一躺吧!”
老妇一点没有怨言,更小声地应了话后,便只有呼吸的声音,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而烤火的老人却叹了口气,低声跟男人说起话来。“客人多了确实热闹,只希望不要总是像之前那样,每次都那么地没有礼貌啊……”他的声音很轻,又隔着墙壁,只是对咒术师和诅咒师而言,要听到却不算什么难事。
男人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父亲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那些客人看不起我们这种山户也正常,不过既然都有好好留下宿金,只是早上不告而别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好追究的。”
听完这个,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咒灵操使和少年对视了一眼。
等到屋子里的主人家都个子回到房间里休息之后,这间卧室的拉门便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五条正要答话,门却直接自己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小孩子,穿着简陋的衣衫,光着脚,一头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和阿悟一样如雪般的白,只是完全遮住了脸,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客,客人,来,来吃饭吧。”他小声地说道,“给,你们,好吃的,饭,非常好吃,所以……可以,不要,走吗?”
犬千代和阿菊都紧紧缩在了诅咒师身后,只敢探出一个头来。
面对着不过是个一级诅咒的五条完全没在怕的,甚至还有闲心跟那诡异孩子对话,“你把大家都留下了?为什么啊?”
“……家里,有,客人的话,”他说,“父亲,就不会,打母亲了……”
倒确实,是个极为好面子的男人啊。
少年耸耸肩。
“除了不要走,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他笑嘻嘻地问,因为反正也没有打算同意,所以五条问得十分大胆。
“客人,请,请给我钱。”
“……你要钱干嘛啊!”雪发的少年一脸震惊,难道现在咒灵都要客串强盗了吗?
“家里,有钱的话,母亲,就有衣服盖,有饭吃了……”
夏油杰默默地捂住了脸,“所谓的座敷童子,就是靠打劫过路的旅客来让家宅兴旺的吗……”这实在是过于破坏传说了。
五条看向诅咒师,“虽然看起来瘦弱一点,但好歹是个一级吧?”
对面的咒灵幼童听完他的说辞,顿时开始瑟瑟发抖。
“客,客人,请,请不要吃我……”
“少装啦,骗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家伙,怎么可能听到这个就害怕啊。”雪发的少年不屑地撇了咒灵一眼,“喂,狐狸,你不吃吗?”
不要把我说得跟吃小孩的妖怪一样!虽然诅咒师满脸写着拒绝,但他还是在咒灵停止发抖,试图从门口逃开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它过于细瘦的脖子,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它压制成了一颗漆黑的魂玉。
但是,咒灵操使确实没有吃下。
“……真的不吃啊?因为看上去像小孩子吗?”少年一脸疑惑,难道狐狸不仅挑剔种类,竟然还挑剔外形的?
“笨蛋!吃掉的话,这屋子马上就会塌了,你今天晚上不睡了吗?”
“啊!忘记了……我是想这么说啦,但是,不去生得领域里找那些失踪的人吗?说不定还能救到几个的。”
然而,诅咒师只是用一种虚无的目光看着少年。
“……我只是答应了不会杀人而已哦。”他这样说道,“竟然还要求我去救猴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吧,悟?”
年幼的咒术师不爽地啧了一声。
而从头到尾旁观了两人对持的犬千代,抓住阿菊的手,轻手轻脚地,从伯藏法师身边缓缓退开。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悟让自己不要过于相信法师的真正缘由。
“算了,你不去我去,犬千代,你也来。”少年这样说道。
犬千代看看他,又看看牵在手里的,一脸困倦加茫然的阿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没事,狐狸会看好阿菊的。”阿悟若无其事地说道,仿佛刚才跟他吵架的并不是黑衣僧侣一样,“我们去把迷路的旅人们都找出来吧。”
跨出房门的瞬间,原本该是外厅的地方,变成了无限延伸出去的回廊,沿途尽是数不尽的拉门和房间,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一样。
直到走远了,犬千代才敢跟阿悟小声说话,“那个,阿悟,伯藏法师他到底是……”
少年叹了口气。
“狐狸是诅咒师哦?会咒杀人的那种。”他说得十分认真,丝毫不像开玩笑,“只是跟我打赌输了,所以答应以后不会再杀人,但他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答应去救人罢了。”
“可,可是……”伯藏法师,明明就救了我,似乎也救了阿菊。
“啊,因为你是特别的。”阿悟耸耸肩,“因为你跟我们一样,能够看见,所以他会救你,也会用真诚跟温柔的态度照顾你,阿菊也差不多……如果当时要死的是你的弟弟万千代,我保证狐狸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犬千代张开嘴,却无法说出话来。
他终于依稀想起,当初他和万千代到法师暂时居住的院落里玩耍的时候,黑衣僧人看着弟弟的眼神总是十分冷漠,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当时犬千代以为,那是法师不喜欢任性的孩子的缘故。
然而任性起来远比万千代厉害的阿悟,法师却从未介意过,甚至格外宠溺。明明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察觉到的。
从无限的回廊里,两个孩子带出了起码十位奄奄一息的旅客。
然后第二天一早,黑衣法师就把笑着来喊他起身的屋主人打翻在地,直接绑起来,和那些旅人一起将他交给了正好又来沿途勘察的差役。
至于获得的赏钱与谢礼,由五条做主,留给了莫名失去家里男主人,又不幸塌了房子的无辜父女。
然后,雪发的少年从屋后烧制陶器的土窑角落,找出了一颗破碎的孩童颅骨。直到他们远远离开了,似乎也还能听见老妇抱着幼子的头骨幽幽低泣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不给她看更好呢?”犬千代小声地询问阿悟,“这样,她就只会以为儿子是走丢了……”
“但是,遗骸还是好好安葬比较好吧?”雪发的少年这样说道,“明明那么近,却不能跟母亲相见什么的,反而更让人生气哦?”
“说得也是啊。”少年无奈地叹气。
“……别人先不说,到是你,真的想好了吗?”五条看了一眼从那时起,再也不肯靠近诅咒师的犬千代。
“嗯。”少年温和但坚毅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到京城之后,我要去阴阳寮里,当咒术师,不会再继续留在法师大人身边了。”
“你要离开我是不阻止啦。”五条这样说道,“但是,咒术师什么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职业啊?”
“……咦?”
“你不会以为,诅咒师一开始就是诅咒师吧?”
“…………?”
“狐狸那家伙啊,以前应该也是咒术师哦。”
犬千代终于愣住了。
“所谓的咒术师呢,就是那样的东西。”雪发的少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言语,“脚下尽是地狱,道路的终点只有死亡。”
“然后,无论是同伴,朋友,还是家人,都等于不存在。”
“那条路上只会有你一个。”
“想要靠近自己的人,想要温暖自己的人,很有可能会因为自己而变得不幸。”
“因为失去得太多而发狂,最终变成诅咒师也不算罕见,虽然更多的,是在祓除诅咒的时候,运气不好而失手死掉。”
“如果知道了这些,你还是坚持要当咒术师的话,那就去吧。”
“努力活得长久一些哦,犬千代。”
“要是让我在道路两旁的地狱图景里看到你的身影的话,会稍稍有些扫兴的啊。”
Chapter 19: 十八 旅者与孩子们的道别
因为有了破获京郊旅人失踪事件的功劳,化名伯藏法师的夏油杰顺利地得到了进入阴阳寮的介绍信,不过光凭介绍,想得到查阅历代珍贵文献的许可依然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个咒术尚未衰退的年代,诅咒师和咒术师的界限其实没有人们以为得那么清晰,有些足够敏锐的咒术师显然能够察觉到咒灵操使身上尚未完全褪却的血味,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色自若地接待了他,并且在犬千代和阿菊展示了术式之后,允许这两个孩子进入阴阳寮,作为学徒进行修行。
“您的弟子都十分出色呢。”负责接待诅咒师的术师用纸扇微微掩住嘴唇,视线投向院子里正在陪两个孩子说话的,并未展示过能力那个雪发孩童。“那一位,不一起留下来吗?”
三个弟子之中,虽然另外两位都有术式,咒力也相当不错,但远远不能和诅咒师身后那个从未摘下布带的少年相比。
“啊,外人误会也就算了,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咒灵操使毫无掩饰地露出了冰冷的,甚至带着威胁意味的笑容,“眼睛没有问题的话,谁都能看出来吧?悟不是我的弟子,而是我的同伴。”
那位术师满不在乎地勾起笑容。
“唉,但是这么年幼的术者,无法不让人动容嘛,若是这孩子认真入学的话,成就理当在吾等之上,阴阳寮永远是个缺人的地方呀,渴求贤才乃吾辈通病,希望伯藏法师不要介意。”
“而且,既然是同伴的话……为何不让吾辈亲自询问那孩子的意愿呢?”
面前一副野法师打扮的男人平静地看着他。
“不让悟开口是好事哦?”
夏油杰叹了口气说道。
“嗯?怎么,难道那孩子的术式也是言灵吗?”
术师露出了稍稍有点好奇的眼神。
咒灵操使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转向院子,“悟,过来见见这位大人。”
雪发的少年转过身,顶着一院子见习术师好奇的眼光,脚步轻盈地跳上了外廊,就这么坦然地步入室内,“……什么事?”
“名字是,阿悟吗?”对少年无礼的举止从容忽略的术者仍是一派风淡云轻的贵人做派,“刚才正在询问法师,你是否想要和另外两位同伴一起,在阴阳寮进行修行。”
“哈?”少年看上去惊讶极了。
“唉,毕竟你还十分年幼,就此踏上祓除恶咒的辛劳之旅,未免为时过早……”
“修行?你认真的?让一群连我一招都打不过的家伙来当我老师??”五条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有这个空闲我还不如跟狐狸一起多干掉几个一级或者特级呢,说起来,他们能祓除一级诅咒吗?别连二级都祓除不了吧?”
术者的得体微笑僵在了脸上,迟疑了半天之后,他才勉强恢复了到能够开口的程度,“……也还有文字的学习,武技的修行,咒法的研究……”
“文字已经学完了,武技我现在的年纪还太小,没什么好练的,咒法的研究你们就放弃吧,我跟狐狸的术式特别,普通层次的咒法研习根本毫无意义。”阴阳寮里的大众咒法修行课程对御三家的家主,尤其是六眼拥有者而言确实跟白纸没什么区别,因为课程上的知识也许还比不上六眼亲眼看到的更清晰易懂。
早就把五条家的课程上到烦的六眼咒术师,才不想继续把自己关进另一个念书地狱呢。
而阴阳寮的术者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位野僧模样的诅咒师,会说不让自己的同伴开口是好事。
诅咒师起码还能说点人话,这小鬼是真的一点人话都不讲。
最后,不得不放弃招揽这俩人的阴阳寮,提出了交换条件——去某个镇子把那里大概已经封印失效的咒物取回来。
“现在就要出发吗?”犬千代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阿悟和诅咒师,即便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并不是什么好人,但被法师救出了性命,被法师诚挚安抚的事实依然是存在的,即便少年如今不再像之前那么依赖诅咒师,也还是会为法师感到担心。“为什么不在京都先休息一阵呢?”虽然只赶了不到四五天的路,不过旅行仍是件叫人疲惫的事情。
“没办法,交换条件的那个委托,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雪发的少年耸耸肩,“与其等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能轻松搞定最好啦。”
“别担心,犬千代,我和阿悟可是很强的。”咒灵操使这般温和地说道。
只是,他没再像从前那样,试图去抚摸少年的头颅了。
而小姑娘则直接跑过去,轻轻抱了一下阿悟,又抱了一下诅咒师。
“阿菊,你先呆在这里听一下课,要是不喜欢的话,等我和狐狸回来……”
然而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也许,不会当,咒术师,但是,阿菊,没问题的。”她笑着说道,“就算一个人,也能好好的,生活下去了。”
“……阿菊。”咒灵操使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但少女只是安详地看着他。
“我,知道的哦?”她说,“阿悟,会和法师大人一起去往远方。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本来,若是爹爹还好好的话,借宿之后,就会分别吧?”
“但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法师大人,很温柔,所以带走了阿菊。虽然旅行有点辛苦,但一次也没有饿过肚子,一次也没有受过伤,生过病。现在,还可以在京都上学。”
“已经是,原本的我,从没有想过的日子了。”
“虽然,不能再和爹爹相见,很悲伤,但阿菊,已经没事了。”
“请不要,为我担心。”真正孤独一人,最为无可依靠的少女,意外地露出了格外坚强的姿态,并对着他们笑起来,“阿菊,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两个孩子站在阴阳寮的入口,向着逐渐远去的诅咒师与咒术师不断挥手告别。
五条最后地,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
“这样真的好吗?”
他问夏油杰。
“阿菊说得很对哦,悟。”咒灵操使这样回答,“分别是迟早的事情,我们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过客罢了,并不会长久相处,一旦找到了线索,可能就会回到我们自己的时代去了。”
少年再度回首,然而却是带着笑容。
“也对。”他说,“这样的别离确实比较好。”
“?”
“因为我所熟悉的别离……咒术师的别离,通常只有一个意思啊。”
那会是一张死亡通知书,一份讣告,一张再也不会见到的面孔。
“现在和阿菊,犬千代分开的话,他们也只是去了远处上学,日后会度过漫长的人生……也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什么的……这样想想,就会很高兴了吧?”
“悟。”
“嗯?”
“虽然当时我就觉得了,但因为不是很确定,所以一直没说。”
“什么?”
“在我所阅读的高专的记录里,狗卷一族的咒印,似乎和阿菊的咒印非常相似。”
“这样啊。”少年看了一眼身后几乎完全沉浸在暮色里的建筑,然后脚步轻盈地跳到诅咒师身边,“阿菊那么害羞的性格……日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不过等我们回来,我会寄放一点东西给她,就当是日后预备的嫁妆吧。”
“……狐狸,虽然年纪上确实很合适,但又没结婚,你这个当爸爸的部分是不是专业过头了?”就算有过两个养女也依然很离谱啊!
“会考虑这种东西不是很正常吗?作为监护人来说。”
“一般单身男性不会考虑到这个程度啦!”
如果阿菊是普通的孩子,狐狸就不会这样温柔地对待她吗?会看着她被那个冰冷的村子淹没吗?有时候,五条忍不住会这样去思考。
但他无法得出答案,因为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由于已经在京都的阴阳寮进行过术式告知,所以即便在近郊召唤出白龙,也不会引起结界警报,终于可以不再用双腿赶路的两人悠闲地坐在咒灵头顶,任由高空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将衣衫吹得一片散乱。
“说起来,任务内容是叫我们去取回咒物吧?竟然把镇压用的咒物放到失效,阴阳寮比我想象的还没用耶。”少年咂咂舌,“伤亡呢?失踪人数呢?完全没听到什么消息,难道竟然没闹出事来?”
“和你想的相反喔,悟,距离封印失效的时间还久得很。”诅咒师看着记录的卷轴说道,“察觉到问题,是因为连续有四位偶然经过那个镇子的咒术师没能顺利返回,第一次还以为是在其他地方出了事,第二次可能是巧合,第三次和第四次……每个人的路线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只有那个镇子。”
少年的神情瞬间就严肃了起来。
“普通人呢?”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咒灵操使看着他,笑容冰凉,“偏偏只有猴子们完全没事——无论是途径镇子的商队还是旅人,都没出现失踪或意外死亡的记录。”
是一个,唯独只吞噬了咒术师的镇子。
于绀碧色的天空中蜿蜒飞翔的龙神,在短短半日之内便到达了那座并未建造在交通要道上,因此略显偏僻的小镇。落到镇外无人的山林之中后,夏油便和五条一起步行踏上大路,向着镇子的方位前进。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队正要进镇子过夜的商人。
商人们大多比较迷信,因此即便诅咒师一副野法师的打扮,他们的态度也依然恭敬,甚至还诚恳地向夏油请求为他们的旅途平安祈福,当然,商人们愿意为此付钱。
咒灵操使看了看身上十分干净,并没有附着什么咒灵的商人,虽然兴致缺缺,但姑且还是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念了一段实际上毫无作用的经文。
结伴入镇的时候,变得熟悉起来的商人向诅咒师稍稍介绍了一下。
“哎呀,虽然地方偏僻,不过这儿其实还是有点名气的哦?”
“……哦?”
“哈哈哈,法师大人特地跑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胜弥师傅的佛像吗?”
“您也看到了,贫僧只是位正在为了修行而四处云游的人罢了,就算求来了佛像,也根本没有庙宇能够好好供奉,那样的话,对佛祖也十分失礼吧。”
“哦哦,这样啊……看来法师大人您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商人们笑着挠挠头,“这个镇子上有位木工匠人,十分有名,雕刻的木像几近活物,被不少京都的大人物夸赞过呢!也经常有佛寺邀请他去雕刻佛像,可惜胜弥师傅并不肯答应,所以最后就会变成和尚大人们专门到镇上来等……”
“你们到镇上来,就是为了胜弥师傅的木雕吗?”
商人们笑起来,“那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拿到的,不过镇上有一间木工院,里面都是他的同门和弟子们,手艺也相当不错,我们便定了些货物。”
“是这样啊。”身材高大的法师面同样面露笑意,“看来我也许会考虑买串佛珠,用来在佛前供奉……”他身旁绑着绷带的盲童,似乎是有些怕生的样子,自从遇到商人们开始,就安静地牵着法师的袖子,始终不发一言,只在法师这样说的时候,小声叹了口气。
佛珠这种东西,即便是木质的,也很少有什么便宜货色,大伙儿看看法师意外十分洁净整齐的衣袍,和过于简陋的行李,顿时了然于心。
是位看着光鲜,实际上囊中羞涩的法师吧。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种想法,他们告别的时候,给诅咒师留下的谢礼格外丰厚。
五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度叹气。
“这个时候的人,未免过于好骗了吧?”钱留着干什么不行,要付给根本不认识的野僧,就为了听对方念经文的!
“我们可是托这些蠢猴子的福,才能好好吃饭和住宿哦?不要对人家那么失礼,悟。”
少年看向诅咒师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
你也好意思说我?
难道把人叫做猴子就有礼貌了吗?狐狸你的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