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戒 (原作向/中长)

  • 交党费。共6-7w字,会在一周内分两次更新完。R部分在后半。
  • 略慢热+流水账,在原作基础上捏造了很多内容。

SUMMARY:
原作向,有关夏油杰与五条悟的一生,以及一场苍白到褪色的恋爱。
无人答我西来意,佛今不在,如玉同尘。

前半(1-8)的bgm:真夏の果実



诸行无常,有漏皆苦

他的葬礼上,由两位养女宣读遗言。

第一句是:“我住世二十七年,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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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母亲曾去寺里修行半年,回家之后仍保留着许多在寺里的习惯。她从和父亲一起住的主卧搬出来,住进书房,再不坐在客厅看电视,也不喝酒吸烟,每天除了吃饭和做家务就是独自闷在书房。

因为父亲要工作一整日,我和母亲单独在家的时间便格外长。母亲过午不食,所以我很小就学会了自己做饭,一个人坐在餐厅边看电视新闻边吃完。最常看的是社会新闻。跨越地理的限制后,各地的灾难和不幸加起来竟然有那么多,年纪还小的我深受震撼。

母亲几乎没有娱乐,只偶尔出门参加在家弟子的聚会。她性格和善,会不厌其烦地陪我制作学校留的手工作业——尽管都是我在动手。只要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就会做得更好更快,真不可思议。唯一让我疑惑的是,母亲不爱笑,时常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某个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却又空无一物。

一旦询问她,她就会摇摇头,说:五戒有云,不妄语。

我便不管了。然而,很久之后无意中再朝相同的地方望去,才发现那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污秽。

是诅咒啊。

“诅咒”这个名字,是某次在网上浏览帖子时学到的。不过后来去找,那篇帖子已经删除了。

如果母亲生病,我便要负责端茶送水和打扫书房。书房摆设简朴,充满腐木和油墨的气味。打扫桌面时,我曾不小心碰倒堆叠的书本。

响声哗啦啦的,吓了我一大跳。

掉在脚边的是《金刚经》,末页摔开了,纸面上稀疏小字印着最后一章“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下面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捧起撞凹了脊的书,母亲还在咳嗽,放下药叫我过去。她告诉我那一章的含义,说要传道须得自己先领悟,更要明白世间万物皆为虚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人间一梦,大梦初醒才知应化非真。

黯淡的灯光照亮她疲惫的容颜,我将书本放回原位,喂她吃完了冷掉的汤药。

书房狭窄的小床床头,挂着一幅书法,上面大大的一个“我”字。画布中间撕裂很大一道口子。


我并未受母亲的干扰,从小就是个唯物主义者。

比起母亲,我坚信自己更先明白万相的本质。凡所有相,并非皆是虚妄,不然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罪恶和不平等,也不再需要法律了。落在那些不幸之人身上的疼痛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每晚播报的社会新闻一样。

——在看见那些丑陋阴暗的诅咒后,我更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坐禅悟道消除不了邪祟,它们有来源有去处,要挽起袖子抄起棍棒才能打散。

母亲的朋友有时来家中留宿,因为得母亲指点后便能修行进步、神清气爽。其实那只是我悄悄处理掉了缠在那些人身上的诅咒。

我不求感激和称赞,只要看见他们安详的容颜就感到满足。

我在衣柜里放了个上锁的箱子,放着曾处理掉的邪祟。那些大只的、会自己行动的,不知为何能变成圆润的暗色玉石,质地坚硬,金刚不断。我陆陆续续收集了一整箱。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我发现了它们的用处。

那天雨水不断拍打着窗棂,半夜我醒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房间的时候,见厨房亮着一团晃动的光。我便拿起棒球棒悄悄走过去……结果,那居然是母亲。

过午不食的母亲,怀里抱着手电筒,正用手抓着今天的剩饭剩菜往嘴里疯狂地塞。冷油从她指缝争先恐后地流下,滴在流理台和地板上。她狼吞虎咽,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手电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熄灭了。

我远远望着她,黑暗中闪电映亮了厨房的窗,也映亮了母亲狰狞的脸。

我没有惊扰她,走回房间之后发现一团诅咒正在地板上蠕动。我的手触碰到它,它便变成一颗坚硬的玉石。

我凝视了咒灵玉一会儿,将它吞了下去。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一颗颗吞完了一整箱的玉石。


“等等等等,你妈妈只是饿了吧?”五条悟打断他的叙述,说道。

“……悟,你还有人性吗?”夏油杰忍不住扶额。

五条悟立马转过脸看他,手指指着自己,解释道:“我就会半夜去冰箱找吃的。”

“……”

月光透过窗玻璃,柔和地洒在床畔。夏油杰也偏头看他,两人的鼻尖都快贴上了。

“那种事发生在平常规律生活的普通人身上,绝对是出心理问题了……”夏油杰一边说,一边拽了拽快被五条悟全部卷走的薄被,“不是你说睡不着非要跟我挤一块还一直问这问那的吗?”

“啊,因为我小时候没在学校上过课嘛……这可是传说中的宿舍夜谈,怎么能错过!况且还能听你以前的八卦……快继续!”五条悟振振有词,催促道。

这哪能叫八卦啊……夏油杰推开他快贴上来的脸,继续往下讲了。


母亲的朋友再来家里留宿时,母亲给他们准备的礼物袋里挤满黑色的、密密麻麻的诅咒。夏油杰想起母亲曾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看,大约是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了吧。

和脏东西在一起呆久了,也是会影响心性的。

夏油杰将袋子藏了起来,母亲的友人只得空手而归。

等人走后,他才将袋子拿出来递给母亲。在母亲惊惶的注视中取出一团诅咒,压在她的手臂上。片刻后他移开手,母亲的手臂上已经有一团发黑的淤青。

母亲最后落下泪来,对他说“我错了”。次日她便取下了书房里那幅撕裂的书法。

很快她就不再成日修行了,搬回主卧,也找了新的工作,回归日常变为了再平凡不过的一位母亲。夏油杰松了一口气。只是极偶尔,他还是能在深夜看到她在厨房,静静地吞吃从冰箱里取出的食物。


夏油杰自认为拯救了她。

就像拯救心怀恶念、不能破除执着的母亲一样,他尽可能地帮助每一个受诅咒缠身的凡人。

因此,接到咒术高专打来的电话的那天,他没考虑多久就决定接受对方的邀请。高专是寄宿制,离家的那天,母亲久违地提到宗教相关的字眼,说他有朝一日一定会普度众生,成神成佛。

他不以为然,却还是善解人意地笑笑,挥手同母亲道别。

他从小是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对母亲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很对不起家人。

也许薄情寡义才是他的真面目。


“哇啊,没想到杰主动承认自己是个渣男……”五条悟夸张地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胳膊肘戳到夏油杰的手臂,让后者有点痒,“你可不要偷偷在外面骗小姑娘哦?”

“谁要骗小姑娘了?你在说自己?”夏油杰肘击回去。

他们闹腾了一会儿,受限于宿舍床铺尺寸,没有分出胜负。

“对了,你怎么不说你父亲?”五条悟打了个哈欠,问。

“困了就睡,”夏油杰拉好被角,“我和他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的。”

“是么。难道他也留着和你一样的刘海……”

“你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夏油杰将被子往上使劲一拉,盖住了悟的脸。后者说着“哎呀呀拿你没办法”做出投降的手势。

夏油杰不跟他计较,躺了回去,望着天花板开口:“我父亲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工资比母亲低一些,平时回到家就是边喝酒边看电视……其他倒没什么不良生活习惯。”

夏油杰从小一开始就能独自留在家里,几乎没让父母操过心。父亲性格稳重但多少有些沉闷无趣,和杰交流最多的是询问他的功课,而他成绩优异,因此交谈往往也十分短暂。

只是中学一年级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一落千丈。

至于原因……

“是因为……性取向。我父亲本质上还是个古板的人,只是看到我随手放在房间里的漫画就大发雷霆。”好像捧起一个一触即碎的秘密,夏油杰屏着呼吸慢慢说完,等待着身边同学的回应。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他偏过头,发现五条悟居然睡着了。悟的呼吸绵长,雪白的睫毛乖乖搭下来,很久才轻轻颤动一下。

没听到啊。

夏油杰无声地笑了笑,背过身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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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第一次见到夏油杰,是在初夏,潮湿闷热的梅雨季。

去东京的咒术高专报到入学,好巧不巧赶上雨天。五条悟抵达宿舍的时候自己倒是没事,但行李箱表面已经湿透了。他把湿答答的防尘布扯下来,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垃圾桶。

“垃圾桶在门口哦,”有人在身后同他说话,“我帮你扔吧。”

五条悟转过头,看见正在收伞的夏油杰。他拿了把很大的伞,身上除了鞋子都是干爽的,小臂上挂着沉甸甸的购物袋。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拂过伞面,很整齐地将伞页拢在一起。然后他望过来,眉眼纤细清淡,像东方古画卷上抽出一笔水墨,淋在空气里幻化而来的,旧时代的妖精。

夏油杰将伞放上伞架,向五条悟伸出了空闲出来的那只手。

五条悟把垃圾递给他,夏油杰便将它揉成一团,往门口走两步,远远将东西抛进了垃圾桶。

五条悟将墨镜往下扒拉了一点,盯着对方看。这人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衬衫和短裙裤,裤脚和短靴靴口之间露出一段有文身的皮肤。龙?新同学也太潮了吧?

啊,文身图案翘边了……原来是贴的。

夏油杰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有两个行李箱?需要我帮你提吗?”

五条悟闻声抬头望向他,夏油杰的脸出现在墨镜没有遮挡的上半段视野中,在阴暗的天色里格外清晰。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

“你的刘海怎么长成这样?”

夏油杰的眼角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抽动了一下,随后保持微笑对他说:“行李箱你还是自己提吧。”


浸泡在湿气中的宿舍怎么看都不适宜居住。五条悟在宿舍里转了一圈,觉得空气太沉闷,想打开空调通风,站在通风口下面看了半天,又猜测滤网不干净。

开学前校方真的有认真打扫吗……

隔壁是怪刘海男同学的宿舍,他跑过去看了看,门居然没关。房里点着灯,光线比他那边柔和很多,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于是夏油杰端着面回到宿舍时,就看见新同学杵在自己门前。

他没戴墨镜,那张脸看起来乖巧了许多。他看见夏油杰,眼前一亮,说:“你好,我叫五条悟。”

“夏油杰。”

“那个,我房间有点脏,空调也开不了。”

“……”


进了夏油杰的宿舍,五条悟才发现他并没有开着空调。夏油的房间在走廊中间,只有一扇落地窗。落地窗装了竹帘——大约是夏油自己装的,所以雨天也能开窗让凉风透进来。墙边有卷起来的大坐垫和一张折叠矮桌,桌上的玻璃壶里煮着茶,深红色的茶水,料很多,小小的气泡在水中翻腾。

“坐。”夏油杰将坐垫铺出来,又取了一个新碗,开始分手上那碗面。

“谢谢。”五条悟也没跟他客气,接过碗就挑了一筷子吃。夏油杰把茶递给他的时候,他要了两块糖。

夏油杰做的是冷面,汤底加了一点雪碧,很香。

好宜室宜家的男同学。

吃完两人分了口香糖。夏油杰看着五条悟,发觉他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手柄,问:“要不要打游戏?”

“好啊。”五条悟点点头,又真心实意地问,“听说你比我早来三天,怎么像早来三年似的?”

夏油杰胆大包天,直接把公共休息室的电视搬了过来,一同拿来的还有橱柜里放的不知道谁——或许是二三年级前辈们——的游戏,数量相当客观。五条悟心想,先到三天果然了不起,什么情报都侦察好了。

为免和新同学起争执,夏油杰特意选了双人合作的游戏。出乎他意料,欣然应允的五条悟并不很会玩游戏。问五条悟的时候,他回答:“玩游戏要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嘛,我日程还蛮紧的。”

看夏油杰没反应,他又补上一句:“五条家是咒术界的三大名门之一哦,很——传统的。”

“哦……”夏油杰操纵人物跳跃,然后停下来等待五条悟,想了一下说,“我母亲是佛教徒。”

“嗯?”

“以前她住在寺庙,去给她送东西,能碰见寺里的住持,他身上穿的法衣是五条布缝制成的,叫五条衣。”

“啊,那个啊,那些光头和尚还有七条九条二十一条的法衣呢。”五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小人,边摁手柄边回答道,“不过咒术界的小孩都是先知道五条家,才知道五条衣的。五条家对他们来说是比佛教法衣更本质的存在呢。”

他通过了那一关,夏油杰重新拿起手柄。

“也就是说,他们第一次进寺庙的时候,会问‘五条衣和五条家有什么关系吗’?”

“嗯。其实二者没有关系。五条家并没有‘五种智慧’呢。”

“那还是宗教比较有意义,至少为社会做了点贡献。”

五条悟笑了,操纵人物轻快地跳过障碍——他很聪明,学得很快,说:“你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

雨还在下,绵密的雨声成为了背景音。风从竹帘中间送进凉意,吹散了五条悟皮肤上凝结的些微汗意。他和夏油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居然从头到尾没冷过场。

糟了,搞不好可以和这个人成为漫才组合赢得M-1大赛冠军……

当五条悟口渴却腾不开手,正犹豫的时候,有手脚细长的咒灵端着托盘吭哧吭哧地跑到两人身边,托盘里是新煮的茶和糖罐。

他心想,咒灵操术果然很方便。

“啊,这是我的术式。”夏油杰接过,帮他那杯放了两块糖。

“我知道哦。”五条悟露出一个“早就知道”的笑容,拇指欢快地咔咔按着手柄,“我眼睛很好的。”

“是么。”

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他们把所有难度都打通关了。五条悟趴在折叠小桌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嚷嚷着眼睛酸。

夏油杰把他拖起来,这人便像一摊泥一样瘫倒在软乎乎的地垫上。夏油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推走了折叠桌,收拾完冷掉的茶杯,又走到一旁翻找什么东西,纸袋窸窣作响。片刻之后,一片热热的东西降落在五条悟的眼皮上。

“蒸汽眼罩,用吗?”夏油杰问。

“……你已经放在我眼睛上了!”五条悟回答。

然后夏油杰笑起来,很轻很近的笑声。他的声音很好听。五条悟没应声,将蒸汽眼罩挂在耳朵上,接受了这份廉价却贴心的礼物。夏油杰没放过他,弯腰伸手将他架起来转移到了床上,接着在他“别扔我啊”的抗议中勤勤恳恳地去收拾坐垫。

晚饭是出门吃的,顺便陪五条悟去买缺少的生活用品。雨势有所减小,夏油杰拿上了那把大伞。五条悟没有再开启术式隔绝雨水,而是钻进了新同学的伞下。

回想起来,他从小都是由五条家请来的老师单独教导,这是他第一次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居住学习。

那种新鲜而清爽的感觉,和雨水一起沾湿了他的皮肤,渗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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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并不讨厌夏天。

梅雨天去上课,古旧的校舍,见惯了风雨的木与石,边角生长着青苔的石阶。阴云下的教室昏暗而狭窄,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暖氛围。教室里只有他、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五条悟坐他旁边,桌上放着超市买的小风扇,自己吹一会儿又转过来对着夏油杰吹。夜蛾正道喝止后,他就将风扇对着夜蛾吹。

为免夜蛾血压升高,此时夏油杰总会拿走五条悟的小风扇,把它安安分分放在自己的桌角,出风口朝着五条悟。只要五条悟不再搞小动作,夜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年级三个人里夏油杰最不怕热,他的体温偏低,中学时的同学说他身边总是阴风阵阵。这说不定是吸收太多咒灵的副作用,毕竟负面情绪总是冰冷的。

就因为这个,开学半个月以来,五条悟养成了挂在他身上的习惯。每天走去教学楼时夏油杰都要一边撑伞一边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相当头疼。

在教室时,五条悟也会歪着椅子靠在他身上,冲家入硝子说:“杰身边实在是太凉快了,硝子,羡慕吧?”

“是说我羡慕你这么厚脸皮吗?”硝子回答。

“是说我可以这样紧~贴着杰啦!”悟大声说,“紧~贴着哦!!”

“完~全不羡慕,”硝子做了个鬼脸,“和我的理想型差太远了!”

“呃,我本人还在这儿呢?”杰举了举手。

“就是,硝子太过分了!没事的杰,你还有我,不过在我这样优秀的男性旁边相形失色也情有可……”

“等等,你是男性吗?应该归在动物的类别吧。”

“硝子?!”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五条悟对夏油杰的亲近。没有人觉得奇怪——包括夏油杰本人。

第一天见五条悟时,在深长昏暗的走廊前、不绝的雨声里,他低头立在自己门前,雪白的睫毛垂着,头发也明亮得反光。夏油杰停在他面前,他就抬起头,露出一个随意却灿烂的笑容。那双眼睛如晴海倒转,闪耀着蔚蓝的波光,驱散了梅雨季的潮意。

夏油杰和五条悟很合得来,亲近是理所当然的事。认识不到三天就互称名字当然也是水到渠成。

夏油杰耗费更多时间去习惯的并非越界的男同学,而是“咒术界”这个模糊的存在。这所咒术高专的教师和学生都很少,听说另外一所京都校也是如此——不如说,整个咒术界就是由极少数人组成的。他们有一套悠久而完整的运作机制,保证这个稀少而精英的群体能够始终延续。资源从普通人类的社会流入咒术师的社会,而咒术师作为精英群体则保护和支撑非咒术师的正常生活。

非咒术师并不知道诅咒的存在,“隐瞒”是一种暴力,为此咒术师需要负起相应的责任。

硬要说的话,夏油杰并不反对精英统治制度。世界上总会有生来就更加幸运的少数人存在,与此相对,平庸乃至愚钝之人生来就携带了相应程度的不幸。就像他从小到大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就像他曾深陷执念的母亲、至今抱残守缺不愿理解自己的父亲一样,无知和弱小是一把随时可能刺伤自己的刀。

——如果身为咒术师的他能弯下腰,为每一把锋利的刀套上刀鞘。


梅雨季过去,夏天终于声势浩大地来临。

热起来的那天下午,下课之后五条悟就拉着夏油杰去商场买了夏天穿的衣服,说让家里寄太麻烦,而且他似乎又长高了。杰跟在他身后,手上全是购物袋,离开闹市后又召唤出咒灵拎袋子。

“杰的术式真好用啊~”

悟非要他召唤出能载人的一只,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

他们回得太晚,月光尽情洒在冷杉间的道路上。咒灵行走在树丛中,假如有路人出现,杰就会火速拎起悟,将他从咒灵背上丢下来,然后路人经过时就看见他们扭打的场面。

抵达宿舍时两人身上都沾着灰尘,头发上还有草叶。家入硝子不知为何正在门口等他们,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她狐疑地看他们两眼,难以言喻的神情一闪而逝,随后说:“我们明天开始要出任务。你们一下课就溜了,老师让我通知你们,明早记得带行李箱。”

“什么任务?”

“去一所普通高校祓除咒灵。”


早晨天还没亮时,夏油杰穿着睡衣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水。刚拿到水,夜蛾正道就出现在门口。

“这么早就起来了?”夜蛾说,“你过来拿一下任务用的东西。”

夏油杰拿到了三人份的校服、名牌和书包。夜蛾说他们三人需要在那所高校潜伏一段时间,清除作乱的诅咒。他将一叠和校方交接的文件递给夏油杰,让他负责三人小队的行动方针,随后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多在任务地点逗留一段时间。”

夏油杰疑惑地望向他。

“你和家入都有去学校上过学,但是五条……”夜蛾说,“他出生长大都在五条家,又是下一任家主。哪怕三五天也好,我希望他能体验一下年轻人应有的生活。”

夏油杰入校以来,已经三番五次听到御三家的名头,却没什么实感,于是只点了点头。

回到宿舍天已经亮了,他洗了个澡,洗完裹着浴巾出来,看见五条悟正坐在自己床上,举着他拿回来的校服中硝子的那一套,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夏油杰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难道自己回来时没关门吗?他陷入短暂的沉思。

“你洗完啦?”五条悟冲他晃了晃手上的衣服,“你觉不觉得硝子的衣服尺码好像大了?”

“……”我又没把人家的衣服翻出来看。

“看起来我都能穿。”五条悟笑嘻嘻地说。

夏油杰思考了0.01秒,说:“那你穿。”

家入硝子刚起床就收到了夏油杰的短信,附件里有一张图片。她一边刷牙一边打开图片,差点没把牙膏沫都喷出去。

图片里五条悟像个变态一样穿着女学生制服,夏油杰在镜头一角笑眯眯地笔着剪刀手,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挺合适的,就这么穿着吧。”她回复道,觉得在任务开始之前看到五条悟被警察带走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一个小时后,整装待发的硝子分到了一套大得离谱的男生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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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地点樱河是一所公立高中,位置在乡下,夏油、五条、家入三人前往的最后一程坐了大巴,抵达目的地时已是黄昏。

乡下的自贩机款式很古老,公共交通也只有一条公交线路。他们将借宿在某位窗口的亲戚家里,屋主是一对老年夫妇,并不知晓诅咒的存在。

二楼空闲的房间给了家入硝子,夏油杰和五条悟一起挤阁楼。天窗可以打开,阳光带着晶亮的微尘倾泻而下。

樱河高中一个年级三个班,每班约有15~20人,每年不会重新分班。事情出在二年B组。大约半年前,当时的一年B组班主任富山遭遇车祸后暂时卸任,半年内其家人均遭遇不幸,一年B组好几个男生也出了不同程度的事故。

三人作为插班生进入了樱河高中二年级,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转入B组,五条悟则转入A组。据夜蛾说,是因为五条外貌有些引人注目,怕打草惊蛇。

放课后夏油杰和五条悟一道回借宿地,悟问硝子怎么没来,杰说她被女孩子们围住,好像要一起去小店吃冰淇淋。

“应该能问到一些情报吧?”夏油杰道,“如果戒备心强,就得等个三五天,让硝子和她们混熟。”

“这所学校感受不到咒灵的气息呢,也没有残秽。”五条悟道。

“晚上再来看看吧。”夏油杰喝空了手里的橘子饮料,包装盒瘪成扁扁的一片。

周末的时候,家入硝子找到机会和同学一起去探望最近出事的学生,夏油杰和五条悟则去了那位富山老师所在的医院。

“车祸导致颈椎骨折,为此要修养半年多,最近又查出肿瘤,刚动完手术。”夏油杰翻看夜蛾提供的情报,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五条悟撑着下巴评价道。

医院还不允许访客探望富山,他们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就离开了。唯一的突破是,富山身上有浓重的咒力痕迹。

“时间过去太久,咒力已经无法追踪了。”

“对手不强,否则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富山的尸体了。”

夏油杰留下了一只级别不高的咒灵看守富山,如果有异常他会收到消息。

回到寄宿人家里时,硝子正坐在沙发上喝酒精饮料——也不知道她怎么买到的。她告诉两人,上个月遭遇离奇事故的一位男生和富山老师似乎有一些奇怪的传闻。

“午休时富山总是将他叫到办公室,今天和我一起吃冰的女生说曾撞见富山侵犯那名同学。”硝子说道。


比起富山的不伦行为,他们很快遇到了更严峻的问题。

——硝子收到了情书。

对方还是那位和富山有瓜葛的男性学生。

“套麻袋里打死吧?”悟问。

“好主意,哪里有用过的脏麻袋?”杰站起身来。

硝子没理这俩不着调的活宝,将情书摊平在桌上,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没跟这个人说过话……但我记得他是棒球部的。”

她问杰:“你收到了棒球部的邀请吧?”


夏油杰的确收到了棒球部的入部邀请,当时五条悟非常激动,最后在悟的坚持下两人一起入部了。实际上,执行任务两周以来两人天天都会去棒球部训练。

硝子默然无语,她还以为这两人一下校就消失是去搜集情报了……真是不该把他们的道德水平想得太高。

“我们周五有和其他学校举行的训练赛呢,硝子来看吧?”

“……”


每晚睡前,夏油杰和五条悟都会仰躺在床垫上,天南海北胡扯一会儿再入睡。

夏油杰问过他,为什么想进棒球部。五条悟回答说自己有一张“愿望清单”,列了所有进入高专后要做的事,“参加棒球比赛”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个还有哪些?”夏油杰问。

“下一件是宿舍夜谈。”五条悟回答。

“现在不算吗?”

“这里又不是宿舍啦。”

天窗里,群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辉,仿佛要从天幕坠落。

“高专会有类似棒球赛的活动吗?”夏油杰思索道。

“没有吧,”五条悟耸耸肩,“那群老古板。”

“怎么进了个老年学校。”夏油杰点评道。

“你中学时是什么社团的?”五条悟问。

“柔道部。”

悟开始追问他各种细节,掺杂着不客气的吐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了,记忆里只有星光漂浮在屋顶,近得好似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几日后,硝子接连遭遇小事故,诸如不小心摔倒、差点被车撞以及饭菜里出现断针等等。这运气实在是差到不能以巧合解释的地步。三人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罪魁祸首——那封情书中藏着燃尽了的符灰。

“看起来是分摊诅咒的术式……拆信或者接收信的动作应该就触发了它,所以打开之后才没有发现。”夏油杰道。

“你怎么知道?”五条悟咬碎嘴里的硬糖,问。

“学校不是发了参考书目清单吗,有常见咒符的介绍书籍。”夏油杰拉着他起身,“走,我们去审他。”

“原来你是晚上关上宿舍门就偷偷打灯学习的类型吗……”五条悟的声音消失在门口。

经过一番盘问,果然得知咒符是富山教师强迫那位学生偷偷分发的。由此看来,过去几个月出现的事故也来源于这些咒符。假如没有它们,富山早就会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厄运死于非命。

家入硝子翻找了学校近年的卷宗,终于发现三年前,富山曾代教过的班级上有学生自杀。由于书面文件里富山并不是该班级的执教教师,所以窗口的前期调查并未涉及这一点。

那名学生是由于裸照流出而选择跳楼自尽,那栋教学楼曾是富山的办公室所在地。

“是惯犯了吧。”硝子将卷宗都拍照留存证据,说道。

他们是用铁丝开锁才进了档案室的,原本悟表示这种锁轻轻一轰就开了,但杰和硝子及时拦住了这个做事风格过于狂放的家伙。

那天直到夜里,夏油杰都在沉思着什么。五条悟一觉睡到天亮,做起来一看,身边夏油杰的床铺是空的。等到第二节课杰才出现,悟还没来得及跟他搭话,他就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解释迟到缘由了。悟靠在办公室门边等他,这人出现时眼下有微微的黑眼圈,丸子头也扎得不规整,肩上搭着一双灰色的手,是个模样中性的咒灵。它在咒灵里算得上强大,对悟而言却只是连上桌都不够的水平。

“那是……怎么回事?”五条悟愣了一下。

“是诅咒富山的咒灵,在那名自杀身亡的学生墓旁发现的。含有多人的恶意,大概是由遭富山毒手的学生怨念集合而成,里面还掺杂了不少建校至今各种无处宣泄的负面情感。”夏油杰回答。

“不是……我是说,它怎么跟着你?”五条悟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那只咒灵,“看起来没被你吸收。”

“嗯,我有件事想做。中午我们开个会吧。”夏油杰笑笑,说。


三人在天台吃午饭。晴空如洗,灿烂的阳光洒在皮肤上,不断蒸出热意。三人里只有夏油杰还坚持穿着校服外套,皮肤也凉爽无汗,仿佛丝毫不受暑气影响。五条悟靠在他身上吃饭,把他当空调用。那只咒灵则安安静静呆在杰身体的另一侧。

夏油杰笑眯眯地开口:“我们将符咒全部找出来,还给富山吧。”

“祓除咒灵的事怎么办?”家入硝子瞥了一眼他身边的灰皮人形咒灵。

“等心愿了结,就超度怨灵。”夏油杰回答。

“我没问题。”家入硝子道。

“等等,”五条悟皱起眉头,“不是‘怨灵’,只是咒灵而已啊?”

夏油杰望向他。

“‘心愿了结’就是等富山被诅咒杀掉吧,先不谈有非咒术师死亡要怎么写报告的问题……”五条悟说道,“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一开始的任务只有祓除咒灵。按要求干完活打完棒球赛我们就能收工了,不包括惩恶扬善。这和你刚刚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吧?”

“我们的任务是‘消除樱河的诅咒’,富山的所作所为就是现在樱河所存在的诅咒。”夏油杰回答。

五条悟直起身。一离开夏油杰身边,暑意又缠绕而来,汗水静静地渗出,黏在白色衬衫上。

“你的‘怨灵’和‘诅咒’都是非咒术师的说法吧,我们在谈的可是咒术师的问题。”他反驳道。

家入硝子仿佛没听他俩的争执,打开饭盒悠然自得地开始用餐。

“不,我们在说的就是非咒术师的问题,悟,”夏油杰指指脚下的天台地板,“遭受诅咒困扰的是这下面正在上课的学生,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咒术师。”

“那些所谓‘为祸人间’的诅咒,我从小到大祓除的可比你多得多了,”五条悟翻了个白眼,摊摊手,“人类和诅咒可没有正义不正义的问题,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咒术师所以要祓除它们而已……你不懂吗,杰?”

……

两人打了起来。

家入硝子一边吃着饭后甜点,一边观赏两位同级男同学过招。夏油杰和五条悟都没有使用咒力,最后居然是业余修炼体术的夏油杰略胜一筹。家入拱火似的拍手祝贺,一旁同样观战的灰皮肤咒灵转了转眼珠,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好吧好吧……我同意了!”五条悟举起双手,“但是,杰今天要去镇上的商业街帮我采购甜点,没问题吧?”

“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话……”夏油杰无言以对,放下挽起的袖子,重新穿上外套。

“完全理解好吧?不就是要间接谋杀富山加多留几天么……”五条悟抛着自己被弄坏的两颗衬衫纽扣,大声说。

“这不叫间接谋杀,这叫制裁……”夏油杰努力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解释,“算了……好,行,我帮你买。”

“外套借我穿穿,我扣子都掉光了——都怪你啊。”五条悟又去扒他的衣服。

“别扯……你就这么穿着破衬衫去上课又怎么了?”

“我走了哦。”家入硝子收起便当盒,放弃了观看这有伤风化的画面。


夏油杰将咒符还给富山时,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在病房外等候。富山住在高级病房,他们透过上半部分透明的玻璃墙,能看见他吃力地坐起身,同夏油杰说话。

夏油杰微笑着递出一个鼓鼓囊囊、流水线绣工的护身符,说了什么,富山感激涕零地接下了护身符。那个护身符是他们随便在小店里买的,然后在内部塞入了叠成小块的咒符——这几日所回收的咒符全都塞进去了。它们所附带的咒力将让诅咒加倍返还给富山。

“夏油他说了什么?”硝子问。

“杰说‘还记得之前有人给过你能分摊诅咒的咒符吗?我和他一样是来帮你的,你把这个有灵力的护身符收好,千万不要离身片刻’。”悟说。

“真会演。”硝子吐槽道。

出来之后的夏油杰则抗议道:“我这是在帮他早死早超生哦。”


那只灰皮肤的咒灵不再紧跟夏油杰,而是留在医院,等待着仇敌终局的到来。

在棒球部训练赛的前一天,终于传来富山突发并发症去世的消息。收到短讯时是半夜,硝子已经睡了,五条悟正打着哈欠钻进薄被里。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坐起身,杰率先起身去开门。

樱河高中的咒灵正站在门口,它的皮肤恢复了白皙,长至锁骨的黑发柔顺地披散着,脸也很漂亮,却没什么记忆度,看不出性别。大约因为这是数个受到富川伤害的学生混合而成的容貌吧。它跪下来,朝夏油杰行了个大礼。

夏油杰朝它伸手,似乎是想让它起来。但它将侧脸放在夏油杰掌心,露出一个称得上甜美的笑容,然后化为了一颗咒灵玉,只剩夏油杰茫然无措地拿着那颗玉石。

哎呀,咒灵操使就是讨咒灵喜欢呢。

“吸收了呗,”五条悟抱着膝盖,困倦地开口道,“又不含真正的人类灵魂,就算要超度也得杀死它。”

“虽然是这样没错,”夏油杰低头看着手里的咒灵玉,情绪难得有些低落,“不过比起变成我的咒灵,我更希望它就此解脱。”

维持咒灵形态的话,那些痛苦的记忆和负面情绪都不会消失,而是反复在它的身体里打转,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他会知道这点,是因为那些自己处于控制下的咒灵有时也会重复念叨记忆里的词句,如同陷入永恒的梦魇。

“反正这种东西又没有灵魂。”悟说,躺下缩进被子里睡了。他身材高,所以习惯蜷起来睡。

“说得也是。”夏油杰笑笑,吞下了那颗咒灵玉。

至于间接导致富山伤亡,在夏油杰主笔的报告里只是“发现咒灵过迟,没有救下当事人,已深刻反省”而已。符咒因为全都燃烧殆尽,也不曾上报,他只写了怀疑富山与诅咒师有勾结。事实上富山多半是察觉到身上的诅咒而寻求巫师神婆之类的帮助,才误打误撞真遇到了诅咒师罢了。


棒球比赛前一晚下了雨,当天却很幸运的晴空万里。

一切都浸泡在盛夏明亮浓烈的光线里,不见丝毫阴霾。赛场的草坪在日光下闪耀着绿光。

五条悟和夏油杰作为首发投捕手上阵,成功三振对方打手。

家入硝子带着从寄宿主人家借来的相机,录下了两人比赛的全过程。下场时两人朝镜头望来,夏油杰在面罩后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五条悟则摘下帽子用力挥舞。

那场比赛樱河最终大胜,部长非常认可两位新同学的表现,认为他们是樱河下一届的希望,甚至在致谢时热泪盈眶地将两人拉到自己身边,拉着二人的手臂高高举起。

家入硝子在观众席上睡着了。醒来时两人正在自己身边指指点点说她为什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比赛睡着。

杰和悟还没换下比赛服。两人的比赛服不是樱河高中的——还来不及做,只是街边随便买的同款运动服。硝子拉着两个人去空掉的赛场拍纪念照,打断了他们没完没了的控诉。五条悟半蹲在投手丘上,夏油杰站在他身后,弯腰在他脑袋上比出两只耳朵,青色的棒球手套格外显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悟似有觉察,维持着表情,两只手向后抬起一把抓住杰的手腕,使劲往下拽。他没戴眼镜,镜头里虹膜宛如碧蓝的海面。杰也保持着笑容,只有手努力抬起不动。

硝子强忍笑意,记录下了这一幕。


棒球部开了庆功会,社长在饭桌上流泪满面地抓着夏油杰和五条悟的手,交代自己毕业后的事。五条悟煞有介事地胡吹,说什么一定会把樱河带进甲子园。等社长趴在桌上抹眼泪时,夏油杰拉了拉悟的袖子,两人借口去洗手间,从店里走了出来。

夜风吹散了热意。夕阳的余晖将巷道映成金色,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染透食物香味的门帘,走进昏黄的日光里。脚下微微发热,水泥地吸收了一整个白天的热气正在缓缓散去。

“小时候家主嫌我难照顾,把我扔到五条家的寺里修炼了几年,山下的小镇和这里很像。以前我有时会偷溜到镇上。”五条悟说,微微偏过脑袋,避开差点撞到脑袋的街边店铺看板。他的眼睛被映成淡淡的红色,发梢融化在云彩如絮的尾羽中。夏油杰将他向自己这边拉了拉。

他们的肩膀轻轻靠在一起,夏油杰的余光里,悟的侧脸染着霞光,明晰而美丽。

“好玩吗?”他收回目光,问。

“到小店吃点小吃、在街边看别人下棋或者去湖边钓鱼……比练功有趣一点。”悟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杰,我们组成投捕组合进军甲子园吧。”

“……啊?要去你自己去。”杰即答。

“啊,毕竟捕手是投手的‘女房役’嘛~”五条悟撇撇嘴,然后大度地道,“那我来当捕手好了,杰当投手。”

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明白。

夏油杰笑了,没有回答。五条悟揽着他的肩,开始大谈今后球队的打算,细节到经理选哪位和日常训练怎么安排。他还没有计划完,两人就抵达了借宿的地方。门口停着窗口的车,是专程来接他们的。

硝子坐在行李箱上,冲他们说:“快去收拾行李,要回去了。”

悟的甲子园计划当即破产,如梦如泡亦随落日最后的光线散去了。两人迅速上楼收拾好了行李坐上车,黑色小轿车划破夜幕朝前驶去。

夏油杰坐在副驾驶,看着不远处的高速路入口。盘踞在山间的高速公路两侧是一盏接一盏的公路灯,灯光惨白,高大的灯柱也惨白,在夜色中清晰地浮现,宛如列队行进的鬼魂。

其兆不详。他闭上眼,陷入了睡眠。


*女房: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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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专一年级的时候,杰在樱河高中导致了那名教师的死亡。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吗?我看不出来。杰听到消息后面不改色,在那名教师死后的夜晚也没有梦魇缠身,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也许就是这一点,让我有一瞬间误以为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若不算我自卫杀掉的那些人,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

五条家有一座寺庙,名唤寂居院。住持年迈,但实力强大,是家族中的特级术师之一。我过完八岁生日后不久,家主决定将我送到寂居院居住一年。换了两次交通工具,我才抵达寂居院的山脚。上山的路陡峭难行,幸好还是早春,天气不热,但我到达山腰的寺庙大门时也已经出汗了。住持在门口等我,二话不说先和我打了一场。

那么个一脚迈进坟墓的老东西主动和八岁的小孩打,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可他就是这么做了。那时虽然他杀不了我,我的经验也没丰富到能杀掉他的地步,最后不得不答应按他的要求修行。

住在寺庙,起居坐卧的时间都有规定,比在家里严格得多。起晚或是来迟了,住持都不会给我留饭。不过如果饿狠了,我会贴在他窗前声嘶力竭地念书,直至他差遣僧人去拿食物给我……都是些寡淡无味的东西,让人提不起兴趣。后来我找到避开僧人下山的方法,经常在夜里下山,吃小餐馆打烊前的最后一餐,然后去菓子铺打包零食带回去。

山上种满了樱花,来回的路上,我后腰带和衣领里就沾满了落樱。

住持会为这事罚我,多半就是抄经。我会用点心诱惑寺里的小沙弥帮我抄,只是笔迹模仿得马马虎虎。幸好,住持检查得并不仔细,从未发现有什么问题。

寺里住着静修的大学生,也是二级术师,负责我的文化课。有时住持也会单独给我讲经,三藏十二部,没完没了。我后来只记得他讲释迦牟尼,说他降世时地涌金莲,他往东南西北各走了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心说还蛮酷的。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释迦牟尼接着又说,这是他最后一世在世,此生尘缘将尽,所以要普度众生。

普度众生有什么意思?真没劲。

我用书挡着脸,趴在桌上,盯着窗台上正在阳光里爬行的蚂蚁看,渐渐忘记了住持在讲什么。

你知道的吧?佛教分大小乘,小乘求自身解脱,大乘求普度众生,日夜不倦地为世人奉献。住持对我说你生来是六眼,当为众生供给使。我说老头子就是封建,当晚趁夜把他的袈裟拿走藏起来,他为这事生了好长时间的气。哎呀,还说“色即是空”呢,实际上也很在乎物质嘛。

山里唯一好的就是凉快,盛夏只要不下山,就不怕暑热。山顶修建的塔里,供奉着五条家世代高僧的舍利子。那些碎骨头其实是可以拿来制作强大咒具或者短暂降临的道具,不过六眼是无法被召唤的,因此在我眼里也没有大用。


从小到大,我都是诅咒师和忌惮五条家势力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即使身在寂居院,也还是有追踪而来刺杀我的人出现。原本在家时就有很多刺客妄图杀我,然而多年不得手,渐渐也就放弃了。现在我到寂居院,他们觉得又有机会了,于是卷土重来。可笑吧?换个地方就以为能杀死我,明明无论五岁还是八岁,在本家大宅还是山间寺院,我依然是那个我,杀不了的依然杀不了。

大宅里的人从不以保护我而死为耻,我曾无数次见刺客杀死我身边的侍从。但在寂居院一切都变得不同。

住持有一次将我拉到为我而死的护卫身前,将我按在血泊中,要我记住这场面。这些人就是我要度的众生。

我和那具尸体面对面眼对眼,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雪白的槐花瓣落在尸体身上,染成艳丽的红色。和大宅那些专门跟随我的仆从不同,眼前这人并非为我而死,而是为了护寺的这份职责而死,如果住持不撤去护卫,他们就会前仆后继地死亡。这是住持所造的业,不是我的业,也不该是我要负的责任。但这么说他一定会否认,所以我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对他说:一切相皆是虚幻,离相寂灭,你急什么急?

在那之后,他要求我加一条“不语戒”。佛家六戒里有“不妄语”这一条,他说我不仅不能妄语,更不该吐露真言,因为话语一旦离开双唇就不再是它本来的意思了,再者,我本来也并不明白那话语的真意。

他没有罚我。

后来我才知道,死去的那人是他的侄女。我那时的无心之言对他来说,就仿佛雪上加霜。


寂居院的护卫都撤离了,只剩下修行之人。四处贴上了咒符,用以警戒,我们也要轮流守夜。一直到隆冬,都没再出现过无谓的死亡。

十二月初,下了大雪,整座山都铺上厚厚的一层白。好几个和尚都回家了,只剩下在寺里长住的人,加上一个外来的我。

过阵子或许会大雪封山。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因此那天起得格外早。为了行动便捷,我只在和服外裹了一件棉衣,就急匆匆跑出门了。在半路上,忽然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我顺着血气寻找,来到了山腰的湖边。

雪晴湖阔,我双足陷在厚重潮湿的雪中,静静注视着那团在一片白茫茫中绽放的鲜血。血水在雪地中蔓延,到达我脚尖之前就停止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空气的气味,冰冷、腥甜。我舔了一下唇,慢慢走到雪中之人身边。

那人还活着,呼吸微弱,眼见就要不行了。我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了凶手的踪迹。

那时我在救人和追缉凶手之间犹豫了一下,尽管及时施救或许这人能活着,但凶手水平不低,放任他逃跑或许会让寂居院出现更大的伤亡。最后我选择了追赶那位凶手。雪鞋跨过濒死的伤者时,他好像伸手抓了一下,在我的和服衣摆留下一道血迹。

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人是曾经帮我抄经的小沙弥。他是孤儿,无处可去,所以到现在仍留在寺里。

拖着凶手的尸体回寂居院时,我又路过了小沙弥的尸体。他陷进雪里,血浸透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将棉衣脱下来穿在他身上,然后一手拖着他一手拖着凶手走回了寂居院。住持诵经超度了小沙弥。

诵经的声音弥散在香炉袅袅升起的烟气里,让人昏昏欲睡。

那晚临睡前,住持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辛苦了,然后递给我一把零钱,让我第二天再去街上买东西。

那天之后他允许我开了许多戒,只说:磨瓦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你想做什么便做吧。可惜的是,我过不了几日就离开寂居院了。

在生日当天,家主派了人来接我。住持送我到山脚,目送我离去。上车之前,我想告诉他“其实是我杀了小沙弥”,可是想起他曾叮嘱我的不语戒,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到底算不算是我杀了他。

过了几年,机缘巧合下我终于想通了,决定写信告诉他当年确实是我杀了那两个人——尽管我并不愧疚。但是一问才知道,寂居院的住持已经圆寂了,专门给我留了一颗舍利子。

既然去世了,碎骨头就好好放在寂居院的塔里吧。我这样说,没有收下它。收下也无用。他人的生死对我而言,就像流水云烟一样转瞬即逝,不留下什么意义。父母也好,家主和长辈们也好,曾教导过我的住持和诸位老师也好,在我看来都仅仅是“他人”中的一份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

这些人的死亡也是我司空见惯的事,即使是我杀了他们,我也毫不在意。仅此罢了。


“别说教哦,我听不得正论。”讲完这个故事,五条悟转过头,对夏油杰说道。

夏油杰被他噎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有良心一些。”

这是五条悟的房间,床头不远处有窗,月光流淌过五条悟的脸,渗进他蓝色的虹膜里。他缩进被子里,说:“我要睡了。”

隔着被子,传来夏油杰的声音:“你不曾杀戮。”

“对那些刺客,你是为了活着而不得已杀,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你是不知道如何去救。所以你没有过错。”他说道,声音清晰地传进五条悟的耳朵。

也许是夜太寂静,这话语才如此字字分明。

半晌,五条悟才回答:“对和错,重要吗?”

夏油杰静静看着他。

“对与错只是角度问题而已。其实我并不介意自己杀过多少人,只是突然对他人的死因感到好奇。”五条悟拉下被角,直视夏油杰,眼神平静,“你知道吗?无论什么人死在我面前,我好像都无动于衷似的。”

“即使是那些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么?”

“嗯。”

“那么,订正一下,在我看来你并无过错。”夏油杰道。

五条悟愣了一下。

“你没有违背自己的‘道’,所以没有错。”夏油杰说,“尽管如此,这世上大概还有更适合你的一条路可走。”

他侧过身,手背贴在枕头上,碰到了五条悟的头发,鼻尖也几乎要贴到悟的鼻尖。他说:“释迦牟尼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说穿透所有表相之后,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所以‘我已得解脱,将复度众生’。他那一世是病死的,死之后就成佛了,故此生死对他而言也只是幻相而已……虽然我不信神信佛,但这世界大约是有等同于它的存在的,所以也应当有通往‘真佛’的路。也就是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一种他理应生存之道,遵循它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五条悟没有答复,并不是相信了夏油杰的话,而是看他入了神。说出这番话的夏油杰好像结束了待机状态似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苏醒的、明丽的色彩,在月色的阴影里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他在世十五年,从不相信所谓正道的存在,现在却能在夏油杰的话语中看见那个不存在的“道”。

然而比起道,眼前这个人的虔诚反而更引人注目。

他又想,也许是他从来都不曾像杰这样强烈地相信过什么外物,才会觉得杰这副模样特别。他盯着杰看了一会儿,伸手开始捏对方的脸颊。

“你干什么……”夏油杰莫名其妙。

五条悟继续捏他的脸,心说耍什么帅啊,然后在杰彻底发火之前猛地一拉被子盖住自己,说:“困死了,睡觉吧。”

宿舍重归寂静。五条悟其实没有睡着,夜已经很深了,能听见窗外落叶飘落的声响,纤细绵长。每到这个时节,秋天永远是这样一点一点仓促又漫长地落下来。

小时候在老宅或者寺院里,雪也是这样寂静地飘落,只有深夜苏醒时,能听见细而长的声音。

这故事太长,他此生大概只会讲这一遍吧。

  • 《祖堂集》卷一释迦牟尼篇载,释迦牟尼“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后偈曰“我生胎分尽,是最后末身。我已得解脱,当复度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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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的秘密被揭晓,是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就读咒术高专的第一学期过得很紧张。虽然高专课程弹性大,对于迟到请假也相当宽容,但耐不住三天两头就有祓除咒灵这类危险任务,偶尔还得去东京之外的地方出差。

十二月末临时抱佛脚的文化课考试结束后,高专终于正式放假。夏油杰买了放假后第二天的车票回家,临走前把自己和五条悟的宿舍都收拾了一遍,该铺防尘罩的地方铺上防尘罩,该切断的电源切断,该放进衣柜的防潮剂也放进衣柜。

倒不是他多管闲事。这学期以来,宿舍搬运大件和大扫除全靠他的术式完成,有时硝子要搬运重物也是找他帮忙。

上车之后,收到五条悟发来的讯息,附件里有一张图片,点开是五条家宅邸大门的照片,配字“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

他笑出声来,编辑讯息回复“新年快乐”。


夏油家的新年一向过得很传统,回到家之后的几天,他都忙着完成父母交代的任务,没怎么看手机。

这和咒术界唯一的关联短暂切断后,尘世的烟火气突然扑面而来。打扫家里、将注连绳挂上大门、把镜饼放在佛龛上的时候,会恍然觉得眼前的家很陌生,有种空虚至极的不真实感。

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他就茫然地停下来,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某种冰冷的不适感从胃部攀升上来,他才不解地放下双手。

——后来他才发现,也许是在那时,他就与曾经熟悉的生活渐行渐远了。


元旦那天,刚过零点就收到了悟和硝子的祝福短讯。他一一回过,听见父母催促,便披上大衣系上围巾出门了。

昏黄路灯下的地面满是雪泥。越接近寺庙,街上的人就越多,拥挤而热闹。

在寺里他抽了签,走出来才打开看,是“大凶”。

他笑笑,将纸签叠起来放进了口袋。他并不相信它,毕竟这是个有诅咒的世界,佛祖当然是不存在的。

这几天母亲去寺庙做义工,夏油杰除了每天给她送饭,就是去道馆练习武术。这本来是他的习惯,因为高专有专门的体术课才荒废了。

那天他从道馆出来,还没到家,忽然接到五条悟的电话。

“是杰吗?我在机场,马上要起飞了,”久违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我不知道你家详细地址……你来接机?”

夏油杰呆了一下。

“喂喂?”

“等等,”夏油杰捏紧了手机,“你说你要去哪儿?”

“去找你玩啊,你是老年人耳背吗?你不来接机的话我就不登机……”

“我来。”夏油杰打断了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到?”


在机场看到五条悟的时候,夏油杰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见到他的那一刻世界才恢复正常。

不……并不是悟有多特殊,而是随着咒术师的出现,他的日常才被校准回了正常的位置。

夏油杰想,也许自己对于咒术师的世界是有那么一丝至关重要的归属感。遇到他们之前,他都只是在非咒术师的世界游荡而已。

五条悟拖着一个蓝色的大行李箱,出现在人群的末端。他很高,穿着短款羽绒服和紧身牛仔长裤,蹬着过膝靴,即使无檐帽压住了那头白发,在人群里也异常显眼。他左顾右盼,还在找夏油杰。

夏油杰朝他挥挥手,他就眼前一亮,隔着老远就把行李箱一推,人跟在箱子后面朝夏油杰跑来。

“杰,我跟你说,五条家的新年超——无聊的!从元旦第二天起就有各个家族的人来拜访,我得一整天待在会客室和那群老脸大眼瞪小眼!搞得我都痛苦到失眠了啊……”五条悟大吐苦水。

“嗯,嗯。”夏油杰好脾气地听着抱怨。

他正拉着五条悟的行李箱行走在空阔的机场大厅,而五条悟一米九的个子,蜷缩着坐在行李箱上,长腿弯成一个憋屈的锐角三角形。两人背靠着背,五条悟帽檐下支棱的头发不时戳到夏油杰的腰。周遭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朝这两位大型儿童投来惊奇的目光,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惊疑不定,拿不准是否要提醒两位旅客注意安全。

“其实呢,刚放假我不是给你发过消息吗?说五条家超——无聊,”五条悟继续说,瘪着嘴用手敲行李箱外壳,发出咚咚的响声,“那时候你就应该邀请我来你家过年,然后我将短信展示给家里的老头子,马上订机票过来,就顺理成章不必受这两天苦了!”

夏油杰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什么?”

“片酬,”夏油杰笑眯眯地回答,“要我演戏的话,不是要给点报酬么?”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在稍显冷清的机场大厅稳定地持续着。

要走到电梯前时,五条悟终于幽幽回话了:“夏油杰,我要跟你离婚!”

夏油杰不知道他又拿了哪个剧本,但是微笑着说:“我可不同意。”然后将这位一米九的配偶扛起来,拎着箱子下了楼。


夏油杰的人际关系是夏油家的禁忌话题之一。

他从不带朋友回家,父母一度以为他朋友不多。可开放日或家长会时,又听说他在班里乃至学校人气很高,带领的社团也广受好评。

中学一年级时,父亲发现他房间里的同性恋爱题材漫画,大发雷霆,随后母亲又在书房电脑里没删干净的检索记录里发现同性恋相关的词条。

那一年父亲对他实施了一整年的冷暴力,而母亲才从寺庙搬回来没多久,忙着修行,分不出精力来关心他。

那之后再有和老师的面谈,父母都对杰的人际往来讳莫如深,生怕得知他和哪位男同学过从甚密。不过好在并没有这样的消息出现过。按夏油父所想,夏油杰只是一时偏执,迟早会回归正常人的道路,如若不然就孤独一生算了。

寒假回家的这些天,母亲曾无意中发现他和三位同级生合照的拍立得,兴致勃勃地追问了很久。夏油杰敷衍说他们是班委,这是一起工作时在街边随便拍的。

“杰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

可是,什么才叫奇怪的事呢?比起他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如果她们知道他在东京私立学校的课程内容是上刀山下火海斩杀咒灵,恐怕才会大惊失色吧。


五条悟出现在玄关时,夏油杰家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五条悟还没咂摸出这是几个意思呢,就被夏油杰拿走手里的冰淇淋盒子取下外套摘下墨镜套上白色猫猫头的新拖鞋,一把推进了客厅。

“他是我同学,五条悟,班里第一名,和我一起当学习委员的。”夏油杰说。

“我什么时候第一名了?!”五条悟受宠若惊。

“闯祸第一名!”夏油杰低声解释。

“那学习委员呢??我俩管硝子一个人?”

“硝子的角色是班长!”

“那不成啊!都是官,谁管谁?”

“我说班里有二十个人,别记错了……”

“放心吧!”五条悟一拍胸口,诚恳地说,“阿姨,我和杰把班里十八个人治得服服帖帖的!换我俩当学习委员后班里平均分都上涨了呢!”

夏油妈妈笑容和蔼地把五条悟迎进去,按在套着布艺沙发巾的沙发上,给他倒水又拿了一盘甜点,说:“五条同学是吧?长得真帅啊。”

“应该的应该的!”五条悟春风满面地端起了甜点,“谢谢阿姨,自己做的吗?真好吃!”

“在外面买的,你觉得好吃我让杰再去买点。”

“特别好吃!阿姨真有眼光~”

夏油杰松了口气,觉得这货应该不需要自己掩护就能在这个家里生存得很好。

夏油妈妈打发夏油杰去买点心之后,满腹心事欲言又止,最终小心翼翼地问夏油杰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放心,老师们可喜欢他啦……”五条悟张口就编,就差说夜蛾要认他做干儿子了。远方的夜蛾正在准备晚饭呢,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我还没见过宗教学校呢。听说你们学校的人都信佛?好像还设有佛教相关的课程……”夏油妈妈说。

“啊那个啊……”五条悟说,“我们学校着重传授佛教的文化历史知识呢,毕竟修行是各人自己用功,明心见性……我们学校还有体术课呢,伯母知道吗?夏油君他特别用功呢,每天早晨都要去练功,这门课这学期一直都是最高分……啊对对对,班里一共18个同学他排第一……啊年级上有多少个班?呃,我今天好像有点晕机记不清了……杰说是五个班啊,那就五个班吧!体术课都练什么项目?嗯嗯我们柔道空手道摔跤都练的,击剑也练呢,练到三年级能去参加综合格斗比赛呢……”

他们聊了半天,桌上的甜点都吃完了。五条悟一边喝茶一边隔着杯壁观察夏油妈妈,发觉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终于开口问道:“杰在学校……有和女孩子谈恋爱吗?”

五条悟差点儿把茶叶吞下去。

“没有啦,”他摆摆手,“我们学校没那个条件的。”

“是吗,”她有些失望,“他不是和你们班长一起拍了照片吗?”

五条悟缓缓回忆起自己和杰因为玩硝子带到教室的唇膏,惹她发火而主动陪她逛街拎包这件事。那时他们路过一台拍照机,似乎是拍了几张照片各自留作纪念来着。

“硝子看不上……呃,班长和杰不适合啦。”他笃定地说。

“可他从小到大都没跟女孩子谈过恋爱啊,”夏油妈妈愁绪万分,追问,“那他没跟男生在一起吧?”

“啊?”五条悟茫然地皱起眉头。


晚餐时,临时出门的夏油父亲终于回家了。

饭桌上,五条悟、夏油杰、夏油父母四个人分坐餐桌两边,各有各的戏演。夏油母亲一个劲给五条悟夹菜,后者笑得很讨喜地照单全收,夏油父亲则神色复杂地看看自己的儿子,一个劲埋头吃饭。

“这个我不想吃啊。”五条悟和夏油杰咬耳朵。

“你堆在碗的一边,一会儿我妈要去盛热汤的,到时候你夹给我。”夏油杰小声说。

不多时,夏油母亲果然去盛汤了。五条悟瞅准时机,飞快地把菜夹给夏油杰。

“这个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夏油杰夹起来吃了。

“我觉得那道最好吃。”五条悟指了指离自己最远的那道菜。

夏油杰起身给他夹了一大筷子。

……

这顿饭吃到尾声时,夏油母亲说起明天要去看灯会,问五条悟要不要一起去。夏油杰瞥了五条悟一眼——他从进自己家门开始就没戴眼镜,话也说得很多,眼眸深处已经露出几分倦意。

在五条悟开口前,夏油杰就同母亲说:“他不去了。我也不去,你和爸爸去吧。”

夏油父亲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忽然说:“不行,你们要么都去,要么其中一人去。你们俩不能单独留在家里。”

“父亲。”夏油杰皱眉。

“哈?”五条悟放下筷子,抱着双臂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实话,”夏油父亲指着他问,“你有没有没跟我这个不孝子搞在一起?”


夏油杰三分绝望七分无奈地扶住额头。

“父亲,别再说了。”

他将碗筷推进桌面深一点的地方,避免碰倒,然后拉着五条悟起身。

“吃好了吧?我们先走,今晚不在我家住。”他说,“我送你去酒店。”

他自己的事先不论,总不能看着父亲和五条悟为莫须有的事吵起来。他将五条悟的箱子拎出自己房间,顺手拿了两条漱口水,分给五条悟一支,然后带着人走到玄关。

他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他这样,没有阻拦。父亲控制住了怒气,没有追问,黑着脸坐在客厅。夏油母亲无话可说,沉默而遗憾地看着儿子拉着男同学离开。

结合伯母下午说的那些话,五条悟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替夏油杰在这事上面过于温吞的脾气感到不爽。于是临走前路过客厅,他隔着墨镜对夏油父亲笑了笑,说:“回答您的提问,我是小杰的男朋友,满意了吗?”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拉着夏油杰跑出了夏油家。


纯然的黑暗笼罩了这座不大的城市,行李箱碾过晶黑的雪泥,拖出一道嘎吱作响的、漫长的轨迹。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头去看夏油杰。

夏油杰穿得很少,也没有戴手套。他露出衣袖的指尖绯红,睫毛上也沾着星星点点的白色。

原来是下雪了。干燥盛大的雪,从漆黑的夜空静静飘落。五条悟眨了眨眼,雪花融化在睫毛之间,水迹顺着脸颊淌下。

“那个,回头你爸不会打你吧?”五条悟问。

“不会的。他打不过我。”夏油杰回答。

“你都不怎么讲你家里的事呢,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们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咯,”五条悟说,“真是太火大了,所以我自作主张撒了个谎,没问题吧?”

“没事。”

夏油杰觉得胃有点发凉,左手不自觉轻轻放在胃上。风吹得脸颊有点痛,他不自觉皱起眉。

“你别搞得像我做错事一样啊!”五条悟说,又看了他一眼,最后忿忿不平地取下脖子上的浅蓝色针织围巾套在他脖子上。

“我不冷。”夏油杰愣了一下,说,“我只是在想附近哪个酒店合适点……”

“别啰嗦,”五条悟给围巾打了个结,“开学还我哦。”

“好。”

夏油杰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这种事,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启齿吧?其实他是有些无所谓的,但终究还是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和悟说点什么好呢?总不能说,你放心我家人只是神经过敏,我没那个想法,对你也没别的意思吧。

况且,这也不是实话。

他想起初见五条悟那一日。这个人干净漂亮地站在那儿,墨镜低低挂在鼻梁上,明净的眼睛静静注视自己。他那时候心脏猛跳起来。

即使是现在……心脏也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两个体格不小的男性并排走是有些逼仄了,行道树的枝丫不时扫到他头发,积雪沉甸甸地坠落,打在肩头,又缓慢地融化成水。他抬头望着道路前方沉沉的黑暗,轻轻叹了口气,呼吸在空中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

“你大老远跑过来……让你见笑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遭。”他说。

五条悟沉默了一下,用手肘撞他:“不是吧?这么见外。”

夏油杰没吱声。他也知道悟不会在意这种事……但他自己在意。

雪越下越大,路灯也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他们走到十字路口,没有车经过,只是路灯显示是红灯。夏油杰拉住了没看路一个劲往前走的五条悟,指了指交通信号灯。

五条悟被他这一路沉闷的态度弄得有点心烦。

“不然你回去吧。”五条悟摘下眼镜,看了看远处,说,“有计程车,大概很快会开过来,我自己让司机送我去酒店就行了。”

他注视着远方,没有再看夏油杰。

夏油杰盯着他的脸。路灯下那张脸终于变得分明,眉眼在苍白的灯光下失色成几笔极淡的痕迹,浅浅刻在仿佛半透明的皮肤上,只有天蓝色的虹膜,在褪去色彩的世界化为闪闪发光的宝石。

无缘无故地,夏油杰感到一种安宁。寒假以来的失重感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五条悟还在凝视着远方。

“悟。”夏油杰忽然叫他,伸手把他的脸掰向自己。

“什么啊?”

“真的抱歉,”他垂头看着五条悟,沾雪的睫毛下,眼中一片深沉的暗色,“让你说出那种话……”

“都说了是‘撒了个谎’啦,你爸那样子你看着不来气吗?”五条悟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雪,夏油杰下意识眯眼,眼睛变成“> <”,五条悟忍不住笑出声。

“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都是我的好朋友啦,放心没?”他用力揉了一下男同学的脑袋,摸乱了那个扎得很好的丸子头,“哎呀,我人怎么这么好呢?”

“悟!”夏油杰一把攥住他作恶多端的手,有些气恼。

“不闹别扭了吧?”五条悟说。

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离得很近,钻石般的虹膜里有光在静静流动。

夏油杰抿了抿嘴唇,终于弯起唇角,低声笑起来。他移开视线,有些脸红,那点颜色在冷气冻白的脸颊上格外明显。五条悟凑过去用手指戳他的脸,大声问他“怎么啦”。红灯变成绿灯,又变回红灯,无客的计程车飞驰过他们身旁。

“有东西忘给你了,”夏油杰突然说,“你站在这儿等我,先别叫车。”

他说完就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去,被戳散的马尾在脑后晃动。五条悟很少看他这么急切。

五条悟等了不到十分钟,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他正坐在行李箱上,本来在用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摁手机,玩俄罗斯方块,闻声抬起头。夏油杰站在视线尽头,换了一身一看就很暖和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他那条浅蓝色围巾,手里还拿了另一条藤黄色的围巾。

远处有路人路过,推着婴儿车,还带着家里的老人。身影在遥远的白色路灯光下变成浅淡的暗影。

夏油杰是跑过来的,似乎见他没走才放下心来,慢慢朝五条悟走来。

他收起手机,忽然双手拢成话筒形状,朝着夏油杰大声喊道:“喂——杰——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啊——”

那个戴着浅蓝色围巾的身影停住了,隔着飘飞的雪花,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怎么——不敢说吗——”他笑着继续喊道。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夏油杰的头发和衣服上都落满了纯白的雪花,像是要被雪淹没。

十几秒的寂静后,夏油杰的声音才传来:“喜欢男人又怎么样——”

他很少那么大声说话,肩头的雪都振落了。

五条悟捏着手心里的墨镜笑了,笑弯了腰。他手撑着膝头,歪头看向夏油杰,又问。

“这么晚拖着行李箱——是要去哪里——”

夏油杰这次立刻回答了:“和你一起——离家出走——”

滚轮碾过雪泥的嘎吱声再度响起,他飞快地跑过来,呼吸间白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然后人和箱子都停在五条悟身前。

“——可以吗?”他蹲下来,离五条悟很近很近,问。

太近了,湿润的睫毛都仿佛要交织在一处。

五条悟看着他笑了:“好啊。”

夏油杰将围巾裹在他脖子上,冰凉的指尖扫过他的皮肤。

“带我去世界的尽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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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硝子收到了从北海道寄来的照片。

有好几张,印着美丽的雪景,记录了白雪覆盖的小樽街道、雪国列车和钱函雪海相接的海岸线、从拍摄技巧看显然是游客的风景照。信封深处还夹了一张大头贴,夏油杰和五条悟裹着厚厚羽绒服,脑袋凑在一起,努力对准相框附带的兔子耳朵。

这俩正月里不回家,跑去北方旅游做什么?

硝子懒得追问其中缘由。夏油和五条呢,好比是只有1%的几率才会脑电波凑巧对上的两个外星人,推测他们的脑回路没有任何意义。

明信片大约一星期寄来一次,偶尔背面会写着夏油和五条的寄语,都是毫无营养的口水话。硝子将它们放进抽屉,渐渐堆满了。

偶尔拿东西时看到,脑海中会闪过有些怪异的念头。

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太亲密了一点?


在船见坂。风有些大,五条悟把脑袋上的绒线帽往下拉了拉。他推着单车站在路边,在等夏油杰。

夏油杰站在马路中间,举着租来的相机,正专心致志地拍摄照片。金色的阳光从他肩头倾泻而下。

等他的时候五条悟就安静地望着他,风吹过夏油杰的腰,敞开的短羽绒服蓬起来,露出裹着毛衣的劲瘦的腰。他挽在脑后的长发飞起来,在纯白的背景里割出几道柔软的黑色。

拍完之后,夏油杰走到他身边,给他看镜头里的风景,说:“你知道吗?这是岩井俊二《情书》的取景地。上映的那年长辈带我去电影院看过,只是当时年纪小看不明白,一直没搞懂为什么女主角一会儿在神户,一会儿又在小樽。”

不知道是不是五条悟的错觉,从开始旅行后,杰对他的态度更亲近了一点。如果说以前两人只是性子合得来所以关系好,彼此之间却总隔着一段距离,那现在杰则是主动向他敞开了自己的人生,他只要走一步,就能变成它的一部分。

“不知道。”五条悟回答。他看了一眼夏油杰认真盯着显示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里有租录像带的店吗?我记得酒店有机子,一会儿租来看看……”夏油杰说着,收起相机,接过五条悟帮他推着的车。

那天晚上他们看完了那部电影。五条悟倒是没想到夏油杰会看这么文艺的电影。不过仔细想想也对,他本就是心思极为细腻的人。

他们还去了天狗山滑雪场。很幸运,那天是大晴天。从山上俯瞰,白色的小樽和雾蓝的大海像两块拼图那样嵌在一起,空气薄而轻,如同水洗。

出乎意料,夏油杰滑雪技术很好。五条悟硬着头皮跟他一起去了上级者滑道,居然也顺利滑下来了。只是摔了几次,回酒店还在喊痛。

夏油杰说,又没青,皮也没破,叫什么叫?却还是地帮他揉了二十分钟腿。

在附近的照相馆洗了照片,寄给硝子。夜里回到酒店后,夏油杰还给父母写了信。五条悟问他不是离家出走么,他说总不能等着他们气过了去报警。

“这么快服软?”五条悟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玩手机游戏,看了他一眼。

“不是,”夏油杰摇摇头,“没必要和他们据理力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为什么离家出走?”五条悟放下手机,盯着他看。

夏油杰没立刻回答,落完款将信叠起来放进信封,才说:“我已经回家过完年了,只是想出来旅行而已,不是要证明和反抗什么……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真像他会说出的话。五条悟笑了笑。

夏油杰却并未说完,转头看向五条悟,轻声道:“和你……还有高专的人呆在一起,不也很好么?我们都是咒术师。至于非咒术师,如果误解会让他们感到安心,就让他们这样想吧。”

台灯暖黄色的光芒里,他金色的瞳孔透亮如镜,映照着五条悟的脸。

“我们不是在说一件事吧?”五条悟难以理解,皱着眉问道,“杰,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是因为孤独。

拖着行李箱奔跑在雪泥覆盖的道路上,注视着前方五条悟的身影时,夏油杰才终于醒悟。生来就能看见诅咒、祓除诅咒,十五年来他与非咒术师之间从未相互理解。他与父母之间的隔阂,不是喜欢男人或是女人,而是他多年间,始终未曾真正对非咒术师的世界产生归属感。

虽然没有归属感,他却始终眷恋着那个世界。那时夏油杰明白了,他宁愿奔跑着陷入那个黑暗的里世界,带着对于表世界无尽的眷恋。

“是因为无法和他们相互理解,”夏油杰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道,“虽然无法相互理解,却还是爱着彼此,所以只能如此。”

他笑了笑:“悟不明白吧?毕竟悟是在咒术世家长大的。”

五条悟松开眉头,转过身靠着他的背,说:“你告诉我,我就会明白啊。”

——拿着钥匙,推开门,走进夏油杰的世界,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夏油杰呆呆看了他两秒,垂下脸,耳朵尖默默地红了。


他们去旭川看了企鹅和北极熊,回程时在函馆住了温泉旅店。

一家老店,住客只有他们两个。这里离大路很远,市井的喧闹都远去,变得无比寂静,连落叶坠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那天早晨,夏油杰起床没看见五条悟,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大早上的泡在温泉里,静静看着飘飞的雪花在腾腾热气中融化。雪不大,夏油杰把早餐放在托盘里推给五条悟,然后被他拉进了水里。

“世界好像在睡梦中死去了,好安静。”他说。

这座温泉本来积累着不少诅咒,虽未化作咒灵却也让周遭变得阴森。夏油杰和五条悟昨日已将它们清除。池边还黏着一些残余,夏油杰召唤出一只咒灵,将那些残渣食尽。

只要有非咒术师的地方就有诅咒。即使千百年过去,人已经化作尘土,诅咒却徘徊不去。

夏油杰居然拿了清酒来。这里没有人管未成年喝不喝酒,他喝下一口,感受着胃部的寒冷慢慢散去。

五条悟本来趴在温泉池边缘注视着远处的风景,忽然转过身对夏油杰道:“北海道只是日本的尽头,我们还没有到世界尽头呢。”

夏油杰咽下一口食物,笑着回答:“那什么时候再去吧,南极洲?北冰洋?”

等他们吃完了早餐,雪晴了,云也四散开来,澄澈的天光下出现一道彩虹。两人正从池子里起身,忽然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道彩虹。灿烂的天光下,一条身周飘着云雾的白色身影正环绕着彩虹腾飞。

只是路过的虹龙最后被他俩暴揍成了一块咒灵玉,由夏油杰一口吞了。五条悟还琢磨过能不能乘它回东京,夏油杰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缺氧、失温和云间的雷电哪一个都不好解决。二人最后还是买机票乘飞机回了东京。


两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返回了高专。离正式开学还有几天,高专内一片冷清。夜蛾惟恐两人太闲惹出什么麻烦,专程发电子邮件给他们分派了几个没有危险的小任务。剩下的时间,他们几乎都是在道场切磋。

食堂还没开,点外卖又只能去结界外拿,因此几乎都是夏油杰做饭。这天傍晚,五条悟来到宿舍楼的小厨房,却没有看见夏油杰。他走到杰的宿舍门外敲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夏油杰疲惫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杰……怎么了?”五条悟愣了一下。

“胃不太舒服。”夏油杰拉开门,让他进来。

“你身体一向很好吧?没见过你生病……”五条悟皱着眉凑近了,手碰了碰他的脸和额头,“好冰。”

夏油杰在床边坐下,说自己去医院检查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总得有原因吧?”

夏油杰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因为咒灵操术。”

五条悟认真听着,恍然大悟:“原来你的咒灵都储存在腹部啊!”

“虽然诅咒在现世是无形之物,但对人体还是有影响的。我掌控的咒灵已经不算是恶灵了,本质上却还是阴冷潮湿的。”夏油杰道。

“有什么解决办法么?”

“我在练习用咒力刻意隔绝它们对身体的影响,但是还不熟练,大概是忽冷忽热让胃受不了了。”

“去医院吗?”五条悟提议。

夏油杰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五条少爷直接打了车带男同学去医院,下车时甚至主动牵着夏油杰冰凉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在穿过人群到急诊科的路程里将夏油杰的手捂得温暖了。

这有点不合适吧。夏油杰心想。但悟的神色坦坦荡荡,毫无赧色。

就是因为悟什么都不知道才这么大胆。他有些无奈,却到底没舍得把手从悟温暖的手里抽回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生病时候的事。母亲沉迷修行并不管他,父亲也因工作应酬早出晚归。他发烧了也是硬撑着,喝点热水就缩进被子里睡觉。后来有经验了,会自己跑到药店,将母亲的驾照拿给店员买药。久而久之,就变得不习惯在家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反而父母甚至邻居生病的时候,若是诅咒作怪,他会默不作声地处理掉。

开完药夏油杰和五条悟去吃饭。胃药吃了以后,吃什么东西都没什么味道,夏油杰便由着五条悟点菜,没有拿过菜单点自己平常爱吃的冷面。离店时,五条悟忽然把手伸到夏油杰外套里,贴着胃部,问:“有暖和一点吗?我特意点的热腾腾的食物哦。感谢我吧。”

夏油杰愣了一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出来,说:“笨蛋。”

“为什么要骂我?!”

当夜夏油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了。他身体不舒服,所以疏忽到没有拉窗帘,侧躺在床的外侧睡着了。五条悟本来在他房间里赶暑期的书面作业,后来不知何时爬到他床上睡去了。

清晨睁开眼时,看见五条悟的脸,静静地埋在晨光里,柔软美丽宛如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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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春寒料峭,但阳光已经是温暖动人的颜色,穿透纸窗,细腻朦胧地洒在他们身上。一大清早,教室里硝子和老师都还没有来,夏油杰和五条悟已经在争执。

连争执也是亲密无间的。他们的椅子几乎要靠在一起,膝盖动一动就能互相碰到。那些难以言说的心绪静静地在心底萌发。

夏油杰的手搁在桌上,食指轻轻敲着桌面。五条悟看得不爽,按住他的手,皮肤彼此相贴。而夏油杰低着头,神色严肃地说着什么。

无意识地倾倒,打开心脏,让自己的全部肆意流淌。

“再怎么说,‘非咒术师是为了咒术师而存在’这种话也太扯了吧?”五条悟夸张地皱着脸,回答,“咒术师生下来就要背上这种职责?只是强买强卖而已好吧?”

“不,悟,你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夏油杰正色道,“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咒术师,人们流溢的负能量很快就会将人类社会拖向覆灭,而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有咒术师的出现。因此从世界的角度来看,咒术师正是因非咒术师的存在而有了意义。”

“哈?凭什么要从世界的角度看?”五条悟翻了个白眼,蹬了下他的椅子腿,“你是菩萨吗?要不要给你上柱香?”

“悟,这是人身攻击。”夏油杰伸腿,拦住五条悟想要收回去的腿。

“你这才是人身攻击。”五条悟直接站了起来,两条长腿立在他膝盖两侧,弯下腰以俯视的姿态冲他扒拉了一下下眼皮。

“……”


夜蛾正道走进教室时,窗户大开着,外面有两道身影正打得不亦乐乎。他转过头,看见地上两把碎掉的课椅。家入硝子被借调到关西地区执行任务之后,十天有九天夜蛾走进教室都会看见这样的场面。

将桌椅维修费算进两个问题学生的学业补贴之后,夜蛾把他们拎了回来。授课期间两人一直在桌下动手动脚,他也眼睛一闭就当看不见。反正下节课是体术训练,让他们打个痛快好了。

果然,体术课一过这两人又恢复了勾肩搭背一唱一和的日常状态。夜蛾心说青春就是好啊,叫住夏油杰,让他去取之前任务发来的快递。

夜蛾走后,五条悟一脸茫然地望向夏油杰:“什么快递?”

“啊,是一个小任务。”夏油杰道,“是网上论坛有人家中出现付丧神,高专的人联系到对方,将物品寄送过来处理。”

传说付丧神是百年古物中诞生的鬼怪,其实也就是沉积不去的诅咒化为的咒灵。

“哦……那你去吧。我回去吃东西去了。”五条悟瞬间失去兴趣,摆摆手回宿舍了。

夏油杰独自取了快递,拿回宿舍后才开启。他并没有向学校申请处理咒灵的道场,毕竟从快递纸箱就能感觉到里面的咒灵并不强大,大约是二级不到的水准吧。

由于咒灵操术的特性,学校经常委派给他类似的任务。

箱子很轻,里面装着一件和服。出乎意料,是小孩的和服。会产生咒灵的话,难道原主已经去世了?

夏油杰拎起和服观察。那是一件淡青色的和服,印着蜻蜓图案,质地上乘。和服袖口缠绕着黑气,只是咒灵始终不愿露面。当然也可以把它强行拽出来,但是或许会弄坏衣服。

夏油杰思考片刻,决定等咒灵自己现身。他将衣服挂在墙上,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今天是周五,明天不必早起。五条悟盘算着去商业区吃饭购物,又不愿自己一个人去。况且现在太阳没完全下山,还热得很呢。他思来想去,踱到夏油杰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门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嗯”,五条悟便转动门把推门而入。只是还没走两步就站住了,睁大眼睛盯着墙上那件衣服。

“这不是我小时候的和服吗?怎么在你房间?”他走近后仔细打量它,说,“上面的咒灵又是哪来的?杰,你的?”

夏油杰放下手里的《基础符咒大全》,看了看那件衣服,又看了看五条悟:“这是你的衣服?”

“是啊。”

“可这是那个快递盒里的付丧神。”

“不是吧?”五条悟摘下眼镜,满脸惊讶,“这衣服按理说应该放在家里……”没道理流落到民间。

他微微皱眉:“不对,这件衣服不在本家,我记得……好像是父亲拿走了,说既然穿不了就拆掉再做别的打算。”

夏油杰放下书起身,表示既然如此那就看看里面的咒灵到底是何物吧。于是两人将和服取下来铺在地上。夏油杰正犹豫着是否要对精致漂亮的和服动粗,就见五条悟弯腰伸手释放了咒力。

出于无下限术式的特性,悟的咒力并没有破坏衣服。夏油杰松了口气。怎么说这都是悟的童年旧物,想必多少有点纪念意义,破坏了还怪可惜的。

和服袖口忽然伸出一双手——看来这就是那只咒灵了。

“原来是‘小袖之手’啊。”夏油杰说道。人们称为“小袖之手”的付丧神会从年代比较久远的和服袖口突然伸出双手,是一种较为典型的咒灵,往往是和服辗转过程中某位主人留下的诅咒。如果不知情而穿了这衣服,或许会导致病痛缠身。

他们仔细观察那双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皮肤有些粗糙,微微发黄。

“是成年人的手吧。”夏油杰道。

有几分熟悉……五条悟伸手握了握那只手,又捏了捏它的骨节,陷入了沉思。

“你认识手的主人?”夏油杰察觉他的心思,问。

“我想起来了,”五条悟露出诧异的神情,翻来覆去看面前这只手,“这不是我父亲的手么?”

这咒灵模仿了他父亲的双手,形成它的诅咒恐怕来自……

“令尊怎么会……”夏油杰也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双手,又看了看悟,最后从兜里摸出手机解锁递给他:“你带手机过来了吗?先联系一下家里问问情况?”

他欲言又止,五条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摆了摆手,说:“没事的啦,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五条家的人早就通知我了。”

“你不就是五条家的人么?说得这么见外。”

“哦,好像也是。”五条悟反应过来,挠了挠后脑勺,站起身。

他一行动,地上那件和服袖子里伸出的双手就微微一颤,害怕似的缩了缩。

五条悟却并未对它做什么。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瞄了一眼夏油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还不算晚,我们去京都一探究竟吧!”

夏油杰一愣。

“我家在京都。”他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在五条悟心里,“他人”总是放在很远的位置。

他也不是故意,只是不习惯也不屑于谦卑地去理解、去共情。那是弱者的做法,而他并非其中一员。

因此为何夏油杰被他放在格外近的位置,他也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他不是那种钻牛角尖到死的人,不厘清一切缘由也能自在地过下去。

现在拉着夏油杰出发去京都也是,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他知道,拿着那件衣服站在身边的人是杰,他才会这样做的。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等夏油杰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在去京都的新干线上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悟已经提前给家里通过电话,确认父亲一切安好。此刻悟正在拆打包的荞麦面,嘀咕着幸好是冷面,打包也不太影响风味之类的。

列车空调吹散了残留的热意,夏油杰穿上了外套。指尖凉凉的。食物的香气从身边隐隐飘来。

“悟,车开了再吃。”他提醒道。

“啊好的好的遵纪守法的夏油同学。”五条悟不耐烦地答应着,放下了面碗。没过多久他又因为太闲而探身过来,开始主动帮夏油杰拆荞麦面。

他探身过去,便离夏油杰很近。杰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这人平时出门会洒一点香水,但今天事出突然,身上只有洗涤剂的馨香。五条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夏油杰让他别闹,下巴垂下来,就碰到五条悟的头发。

真奇怪。五条悟心想。自己分明是不喜欢和别人有太多肢体接触的人,靠近杰却不觉得难受。

列车发动,五条悟端起面来吃,又低声点评蘸料调得不好。夏油杰伸手将自己那碗蘸料和他交换了。

橙红的落日余晖从窗外透入,映在夏油杰骨节分明的那只手上。五条悟接过,向他道谢。夏油杰只是说没事。

他吃完了那碗面,故意留着桌子不收拾,放低椅背假装睡了。过了一会儿,夏油杰果然伸手过来替他收拾残局,洗涤剂的香味拂过鼻尖。

让人心里有一丁点儿没来由的高兴。


五条家本家的宅子大而幽深,布局也复杂,从大门到会客室,夏油杰都没能看出这座宅邸的全貌。五条悟说着又饿了,先吩咐仆从弄一点点心上来。

与夏油杰想象中不同,五条家的仆从很少,四下透着冷清之意,角落里柜子上的灰也积了薄薄一层,并不是天天打扫的。

他问了五条悟之后,五条悟笑笑回答:“五条家的人本来就很少的哦。”

他起身拉开纸门,露出来时那条长而深的走廊,说自己小时候在家里疯跑,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廊间。

他们吃完了点心,终于有人来禀报说五条悟的父亲已经在等候了。

“别忘了这个。”夏油杰将装和服的纸箱递过去,仆从抱着纸箱领五条悟走远了。


五条悟回来的时候,夏油杰已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离开的这段时间下起了雨。向着庭院的门没有合,湿润的春风穿门而入,经过深长的走廊,发出近乎呜咽的响声。五条悟在桌对面也跪坐下来,推开桌上的瓷盘,枕着小臂看夏油杰的脸。

余光里,有只咒灵坐在门边——大约是夏油杰放出来警戒的。它本来正入迷地赏雨,忽然注意到五条悟,立刻紧张起来,走近两步又认出来人是谁,然后又走回去坐下看雨了。

这么文艺……随谁啊。五条悟收回目光,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夏油杰的额头。

“别闹。”夏油杰没有睁眼,用带着困倦的嗓音说,声音好像要融化在雨里。

“客房没收拾出来,女仆只收拾了我的房间。太晚了,我刚去问她们都睡了。你在我房间睡吧,反正都得打地铺。”五条悟说。

夏油杰终于睁开眼睛看他,问:“和你父亲沟通好了吗?”

“那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五条悟笑了笑,“他把和服放在房间里,然后染上了滋生的诅咒。后来咒灵带着衣服跑出去了。”

“染上诅咒……你父亲不是咒术师么?”夏油杰微微一愣。

“算吧?”五条悟耸耸肩,“他是不完整的咒术师。”


多年前,五条悟的父亲出生时曾出过事故,大脑受损,控制咒力的回路有所残缺,因此偶尔会在无意间释放诅咒。

五条悟和父亲并不熟悉。他出生后就送到家主身边教养长大,父母不过是他每年拜访一次的、名义上的直系亲属罢了。

他们不属于咒术界,居住在八幡,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一年曾和年幼的五条悟一起游过春。五条悟丝毫不似同龄的小孩,无论是讲笑话还是给买零食都没什么反应,天蓝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他们,偶尔露出小孩子似的表情,也是追着野猫在樱树间飞跑,回来时白袜和衣袖上全是泥点。问他玩了什么,他也只是歪歪头,说没什么。

那日他们在黄昏时刻离开公园,父亲牵着五条悟的手往前走。悟别过头,在父亲的衣摆上看见了丝丝缕缕的诅咒。

他问那是什么,父亲停下来,挥手除去了那些诅咒,说什么也没有。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出门游玩。翌年五条悟再见到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母亲是正常病逝的,父亲在葬礼后就要搬离八幡,去偏远的乡下居住。五条悟走的时候,他蹲下来告诉五条悟,说自己早就不再参与五条家的事,悟就当没有自己这个父亲吧。

也是常有的,出生在咒术世家却对于咒术界的事毫无兴趣的人。五条悟除了身体发肤受之于他之外,和他没有多少往来,也不明白他的理想,因此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那之后,五条悟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


“那件和服是母亲托裁缝做的,大概是因为这个才专门要回去的吧。”五条悟道,“我刚才把缝线剪掉,祓除了诅咒,布料还给父亲了。”

“你知道‘蜻蜓’是什么意思吗?”他抬头看夏油杰,忽然问。

夏油杰想了一下:“有‘出人头地’‘成功’的寓意吧,因为蜻蜓是只能朝前飞的昆虫呢。”

“宾果!”五条悟打了个响指,“同和服一起送来的信笺上也写着类似的话语。”

他摇了摇头:“可对还是小孩子的我说这些,我也无法理解吧?父亲和母亲对我的了解仅限于觉醒了祖传术式的‘六眼’,因此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既然如此,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那肤浅却善良的爱意,本来就不合时宜,以笨拙的方式说出口,最终变得分外讽刺。

夏油杰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五条悟继续说:“我傍晚才给他发的消息,结果他夜里就赶到京都了。神奇吧?这样紧张的话,当初就不要弄丢妻子的遗物啊。”

“别这么刻薄,那毕竟是深爱之人留下的痕迹。”

“这点都做不到还算什么爱……”

“悟。”夏油杰忽然打断他,伸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说,“你在难过吗?”

夏油杰的手心凉凉的,像雨的触感。

五条悟想要收回手,可夏油杰的手指收拢,握住了他的手。

“别难过了。”他轻声说,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弄得五条悟有些痒。

雨声骤然大起来,溅在庭院石阶上的雨水也好像溅在人心上一样,急切又缠绵。

“喂,杰……”五条悟的喉咙莫名有点干,不知为何开始庆幸没摘墨镜,紧紧盯着夏油杰,说,“这样有点暧昧了吧。”

“无法相互理解的话,就当没有穿过那件和服也没有收到过那张信笺好了,或者今晚我帮你偷出来?”夏油杰没有理会他转移话题的言语,而是微微倾身过来,坦然直视着他说,“毕竟那也是悟的东西嘛,没理由给他。想烧掉不还也可以。”

他很少说这样不讲道理的话。五条悟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夏油杰忽然松开手,弹了一下悟的额头,说:“这是回礼。”

“夏油杰你有病吧!”

“>_<”


“啧,本来就是因为你会对自己的任务耿耿于怀,我才当机立断来了京都,”五条悟撇了撇嘴,张口就来,“真没良心。”

“这也是悟家里的事吧?都说了不要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啦……”五条悟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啦,去睡觉。”


也许五条悟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夏油杰眼里,他每每谈起自己的过去,表情和语气都透着寂寞。

对寂寞习以为常的人,是不会觉得寂寞吧,但寂寞的事实却无法否认。

夏油杰能做的也只有握住那只手而已。


不知为何,和夏油杰一起回到这座老宅,回忆忽然就如潮水涌来,淹没了五条悟。

老宅的房间是他从小住到大的,连灯光的颜色和亮度也无比熟悉。躺在床上,望着刚刚熄灭不久、热度犹存的顶灯,他说自己曾在这里杀过许多人。

“那时候诅咒师甚至明目张胆地发布我的悬赏,导致不管在外面还是家里,刺客都‘络绎不绝’。”

能穿过五条家的防线进入这个房间的,都非等闲之辈。

“杰不是不知道咒术界是怎么一回事吗,这就是咒术界哦。”

他拉了拉薄被,裹住自己的肩膀。窗外的雨声已经很小了。

“刺客除了烦人以外,对我并没有威胁,”五条悟继续回忆着,“只有一次,诅咒师差点让我丧命。”

“他们做了什么?”夏油杰翻了个身,望向他。

“下毒,”五条悟笑了笑,“没想到吧,非咒术师的伎俩反而更能对我造成伤害。”

那是他七岁的时候,在五条家厨房工作的非咒术师受人买通,在他的膳食里掺入了毒药。

“我是靠反转术式止住毒性的,然后去医院洗了胃。毒性重新开始蔓延,插着管的时候我又吐了,吐出来的都是血,床单和枕头全被染红了。会反转术式的术师就站在床边。随时给我施术,避免器官衰竭。如果那时候诅咒师攻破医院,我应该已经死了吧,结果他们没有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有了这个教训,后来家里就给我配备了专门试毒的人。”他说。

不知为何,他那些太长又懒于叙述的过去,面对夏油杰就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来。

他翻过身,说:“不过现在没人这么干了,诅咒师也想活着嘛~”

“悟,过来一点。”

五条悟以为他要说什么,稍微往那边靠了一点。结果杰伸手揽住了他。猝不及防被拉进男同学的怀抱,他错愕地睁大了眼。

“喂,杰,你这是……”

然而夏油杰并不听他说话,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摁进自己怀里,手臂紧紧圈住他。五条悟的脸陷进那身他借给夏油杰穿的浴衣,同款的沐浴露香味包裹了他。

“我靠,夏油杰你要干什……”

“很痛吧。”夏油杰说,“现在没事了。”

五条悟不说话了。他闭上眼,轻轻呼吸着夏油杰的气息。杰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控制咒灵的寒意,身上很温暖,连绵不绝的雨声在这温暖中变得遥远,刺骨的潮意仿佛从五条悟皮肤上被轻轻拂去了。

他抓紧了夏油杰的衣服。

他脑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自己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说那些话吧?一直以来他都从不在乎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可他知道夏油杰会在乎。毕竟那是夏油杰。

自己也太狡猾了吧。

过了很久,五条悟才松开夏油杰的衣服,睁开眼,说:“杰,你是高中女生吗?这么肉麻。”

夏油杰也松开他,翻了个身,恢复平躺的姿势。

“今天的事不会告诉硝子的。”夏油杰说。

“谁问你这个了?”五条悟笑了,“真够变态的。”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甚至没有听到夜半雷雨的声音。


第二天起床,天色已经放晴,五条悟在枕边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件蜻蜓图案和服。

注视了它很久,他才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该死,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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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看完尸斑都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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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细腻的青葱少年人心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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