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党费。共6.7w字。
- 略慢热+流水账,在原作基础上捏造了很多内容。
前半(1-8)的bgm:真夏の果実
后半(9-14)的bgm:月光
他的葬礼上,由两位养女宣读遗言。
第一句是:“我住世二十七年,执迷不悟。”
他的葬礼上,由两位养女宣读遗言。
第一句是:“我住世二十七年,执迷不悟。”
小的时候,母亲曾去寺里修行半年,回家之后仍保留着许多在寺里的习惯。她从和父亲一起住的主卧搬出来,住进书房,再不坐在客厅看电视,也不喝酒吸烟,每天除了吃饭和做家务就是独自闷在书房。
因为父亲要工作一整日,我和母亲单独在家的时间便格外长。母亲过午不食,所以我很小就学会了自己做饭,一个人坐在餐厅边看电视新闻边吃完。最常看的是社会新闻。跨越地理的限制后,各地的灾难和不幸加起来竟然有那么多,年纪还小的我深受震撼。
母亲几乎没有娱乐,只偶尔出门参加在家弟子的聚会。她性格和善,会不厌其烦地陪我制作学校留的手工作业——尽管都是我在动手。只要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就会做得更好更快,真不可思议。唯一让我疑惑的是,母亲不爱笑,时常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某个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却又空无一物。
一旦询问她,她就会摇摇头,说:五戒有云,不妄语。
我便不管了。然而,很久之后无意中再朝相同的地方望去,才发现那上面沾染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污秽。
是诅咒啊。
“诅咒”这个名字,是某次在网上浏览帖子时学到的。不过后来去找,那篇帖子已经删除了。
如果母亲生病,我便要负责端茶送水和打扫书房。书房摆设简朴,充满腐木和油墨的气味。打扫桌面时,我曾不小心碰倒堆叠的书本。
响声哗啦啦的,吓了我一大跳。
掉在脚边的是《金刚经》,末页摔开了,纸面上稀疏小字印着最后一章“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下面写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捧起撞凹了脊的书,母亲还在咳嗽,放下药叫我过去。她告诉我那一章的含义,说要传道须得自己先领悟,更要明白世间万物皆为虚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人间一梦,大梦初醒才知应化非真。
黯淡的灯光照亮她疲惫的容颜,我将书本放回原位,喂她吃完了冷掉的汤药。
书房狭窄的小床床头,挂着一幅书法,上面大大的一个“我”字。画布中间撕裂很大一道口子。
我并未受母亲的干扰,从小就是个唯物主义者。
比起母亲,我坚信自己更先明白万相的本质。凡所有相,并非皆是虚妄,不然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罪恶和不平等,也不再需要法律了。落在那些不幸之人身上的疼痛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每晚播报的社会新闻一样。
——在看见那些丑陋阴暗的诅咒后,我更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坐禅悟道消除不了邪祟,它们有来源有去处,要挽起袖子抄起棍棒才能打散。
母亲的朋友有时来家中留宿,因为得母亲指点后便能修行进步、神清气爽。其实那只是我悄悄处理掉了缠在那些人身上的诅咒。
我不求感激和称赞,只要看见他们安详的容颜就感到满足。
我在衣柜里放了个上锁的箱子,放着曾处理掉的邪祟。那些大只的、会自己行动的,不知为何能变成圆润的暗色玉石,质地坚硬,金刚不断。我陆陆续续收集了一整箱。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我发现了它们的用处。
那天雨水不断拍打着窗棂,半夜我醒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房间的时候,见厨房亮着一团晃动的光。我便拿起棒球棒悄悄走过去……结果,那居然是母亲。
过午不食的母亲,怀里抱着手电筒,正用手抓着今天的剩饭剩菜往嘴里疯狂地塞。冷油从她指缝争先恐后地流下,滴在流理台和地板上。她狼吞虎咽,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手电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熄灭了。
我远远望着她,黑暗中闪电映亮了厨房的窗,也映亮了母亲狰狞的脸。
我没有惊扰她,走回房间之后发现一团诅咒正在地板上蠕动。我的手触碰到它,它便变成一颗坚硬的玉石。
我凝视了咒灵玉一会儿,将它吞了下去。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一颗颗吞完了一整箱的玉石。
“等等等等,你妈妈只是饿了吧?”五条悟打断他的叙述,说道。
“……悟,你还有人性吗?”夏油杰忍不住扶额。
五条悟立马转过脸看他,手指指着自己,解释道:“我就会半夜去冰箱找吃的。”
“……”
月光透过窗玻璃,柔和地洒在床畔。夏油杰也偏头看他,两人的鼻尖都快贴上了。
“那种事发生在平常规律生活的普通人身上,绝对是出心理问题了……”夏油杰一边说,一边拽了拽快被五条悟全部卷走的薄被,“不是你说睡不着非要跟我挤一块还一直问这问那的吗?”
“啊,因为我小时候没在学校上过课嘛……这可是传说中的宿舍夜谈,怎么能错过!况且还能听你以前的八卦……快继续!”五条悟振振有词,催促道。
这哪能叫八卦啊……夏油杰推开他快贴上来的脸,继续往下讲了。
母亲的朋友再来家里留宿时,母亲给他们准备的礼物袋里挤满黑色的、密密麻麻的诅咒。夏油杰想起母亲曾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看,大约是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了吧。
和脏东西在一起呆久了,也是会影响心性的。
夏油杰将袋子藏了起来,母亲的友人只得空手而归。
等人走后,他才将袋子拿出来递给母亲。在母亲惊惶的注视中取出一团诅咒,压在她的手臂上。片刻后他移开手,母亲的手臂上已经有一团发黑的淤青。
母亲最后落下泪来,对他说“我错了”。次日她便取下了书房里那幅撕裂的书法。
很快她就不再成日修行了,搬回主卧,也找了新的工作,回归日常变为了再平凡不过的一位母亲。夏油杰松了一口气。只是极偶尔,他还是能在深夜看到她在厨房,静静地吞吃从冰箱里取出的食物。
夏油杰自认为拯救了她。
就像拯救心怀恶念、不能破除执着的母亲一样,他尽可能地帮助每一个受诅咒缠身的凡人。
因此,接到咒术高专打来的电话的那天,他没考虑多久就决定接受对方的邀请。高专是寄宿制,离家的那天,母亲久违地提到宗教相关的字眼,说他有朝一日一定会普度众生,成神成佛。
他不以为然,却还是善解人意地笑笑,挥手同母亲道别。
他从小是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对母亲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很对不起家人。
也许薄情寡义才是他的真面目。
“哇啊,没想到杰主动承认自己是个渣男……”五条悟夸张地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胳膊肘戳到夏油杰的手臂,让后者有点痒,“你可不要偷偷在外面骗小姑娘哦?”
“谁要骗小姑娘了?你在说自己?”夏油杰肘击回去。
他们闹腾了一会儿,受限于宿舍床铺尺寸,没有分出胜负。
“对了,你怎么不说你父亲?”五条悟打了个哈欠,问。
“困了就睡,”夏油杰拉好被角,“我和他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的。”
“是么。难道他也留着和你一样的刘海……”
“你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夏油杰将被子往上使劲一拉,盖住了悟的脸。后者说着“哎呀呀拿你没办法”做出投降的手势。
夏油杰不跟他计较,躺了回去,望着天花板开口:“我父亲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工资比母亲低一些,平时回到家就是边喝酒边看电视……其他倒没什么不良生活习惯。”
夏油杰从小一开始就能独自留在家里,几乎没让父母操过心。父亲性格稳重但多少有些沉闷无趣,和杰交流最多的是询问他的功课,而他成绩优异,因此交谈往往也十分短暂。
只是中学一年级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一落千丈。
至于原因……
“是因为……性取向。我父亲本质上还是个古板的人,只是看到我随手放在房间里的漫画就大发雷霆。”好像捧起一个一触即碎的秘密,夏油杰屏着呼吸慢慢说完,等待着身边同学的回应。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他偏过头,发现五条悟居然睡着了。悟的呼吸绵长,雪白的睫毛乖乖搭下来,很久才轻轻颤动一下。
没听到啊。
夏油杰无声地笑了笑,背过身也睡了。
去东京的咒术高专报到入学,好巧不巧赶上雨天。五条悟抵达宿舍的时候自己倒是没事,但行李箱表面已经湿透了。他把湿答答的防尘布扯下来,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垃圾桶。
“垃圾桶在门口哦,”有人在身后同他说话,“我帮你扔吧。”
五条悟转过头,看见正在收伞的夏油杰。他拿了把很大的伞,身上除了鞋子都是干爽的,小臂上挂着沉甸甸的购物袋。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拂过伞面,很整齐地将伞页拢在一起。然后他望过来,眉眼纤细清淡,像东方古画卷上抽出一笔水墨,淋在空气里幻化而来的,旧时代的妖精。
夏油杰将伞放上伞架,向五条悟伸出了空闲出来的那只手。
五条悟把垃圾递给他,夏油杰便将它揉成一团,往门口走两步,远远将东西抛进了垃圾桶。
五条悟将墨镜往下扒拉了一点,盯着对方看。这人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衬衫和短裙裤,裤脚和短靴靴口之间露出一段有文身的皮肤。龙?新同学也太潮了吧?
啊,文身图案翘边了……原来是贴的。
夏油杰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有两个行李箱?需要我帮你提吗?”
五条悟闻声抬头望向他,夏油杰的脸出现在墨镜没有遮挡的上半段视野中,在阴暗的天色里格外清晰。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
“你的刘海怎么长成这样?”
夏油杰的眼角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抽动了一下,随后保持微笑对他说:“行李箱你还是自己提吧。”
浸泡在湿气中的宿舍怎么看都不适宜居住。五条悟在宿舍里转了一圈,觉得空气太沉闷,想打开空调通风,站在通风口下面看了半天,又猜测滤网不干净。
开学前校方真的有认真打扫吗……
隔壁是怪刘海男同学的宿舍,他跑过去看了看,门居然没关。房里点着灯,光线比他那边柔和很多,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于是夏油杰端着面回到宿舍时,就看见新同学杵在自己门前。
他没戴墨镜,那张脸看起来乖巧了许多。他看见夏油杰,眼前一亮,说:“你好,我叫五条悟。”
“夏油杰。”
“那个,我房间有点脏,空调也开不了。”
“……”
进了夏油杰的宿舍,五条悟才发现他并没有开着空调。夏油的房间在走廊中间,只有一扇落地窗。落地窗装了竹帘——大约是夏油自己装的,所以雨天也能开窗让凉风透进来。墙边有卷起来的大坐垫和一张折叠矮桌,桌上的玻璃壶里煮着茶,深红色的茶水,料很多,小小的气泡在水中翻腾。
“坐。”夏油杰将坐垫铺出来,又取了一个新碗,开始分手上那碗面。
“谢谢。”五条悟也没跟他客气,接过碗就挑了一筷子吃。夏油杰把茶递给他的时候,他要了两块糖。
夏油杰做的是冷面,汤底加了一点雪碧,很香。
好宜室宜家的男同学。
吃完两人分了口香糖。夏油杰看着五条悟,发觉他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手柄,问:“要不要打游戏?”
“好啊。”五条悟点点头,又真心实意地问,“听说你比我早来三天,怎么像早来三年似的?”
夏油杰胆大包天,直接把公共休息室的电视搬了过来,一同拿来的还有橱柜里放的不知道谁——或许是二三年级前辈们——的游戏,数量相当客观。五条悟心想,先到三天果然了不起,什么情报都侦察好了。
为免和新同学起争执,夏油杰特意选了双人合作的游戏。出乎他意料,欣然应允的五条悟并不很会玩游戏。问五条悟的时候,他回答:“玩游戏要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嘛,我日程还蛮紧的。”
看夏油杰没反应,他又补上一句:“五条家是咒术界的三大名门之一哦,很——传统的。”
“哦……”夏油杰操纵人物跳跃,然后停下来等待五条悟,想了一下说,“我母亲是佛教徒。”
“嗯?”
“以前她住在寺庙,去给她送东西,能碰见寺里的住持,他身上穿的法衣是五条布缝制成的,叫五条衣。”
“啊,那个啊,那些光头和尚还有七条九条二十一条的法衣呢。”五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小人,边摁手柄边回答道,“不过咒术界的小孩都是先知道五条家,才知道五条衣的。五条家对他们来说是比佛教法衣更本质的存在呢。”
他通过了那一关,夏油杰重新拿起手柄。
“也就是说,他们第一次进寺庙的时候,会问‘五条衣和五条家有什么关系吗’?”
“嗯。其实二者没有关系。五条家并没有‘五种智慧’呢。”
“那还是宗教比较有意义,至少为社会做了点贡献。”
五条悟笑了,操纵人物轻快地跳过障碍——他很聪明,学得很快,说:“你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
雨还在下,绵密的雨声成为了背景音。风从竹帘中间送进凉意,吹散了五条悟皮肤上凝结的些微汗意。他和夏油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居然从头到尾没冷过场。
糟了,搞不好可以和这个人成为漫才组合赢得M-1大赛冠军……
当五条悟口渴却腾不开手,正犹豫的时候,有手脚细长的咒灵端着托盘吭哧吭哧地跑到两人身边,托盘里是新煮的茶和糖罐。
他心想,咒灵操术果然很方便。
“啊,这是我的术式。”夏油杰接过,帮他那杯放了两块糖。
“我知道哦。”五条悟露出一个“早就知道”的笑容,拇指欢快地咔咔按着手柄,“我眼睛很好的。”
“是么。”
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他们把所有难度都打通关了。五条悟趴在折叠小桌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嚷嚷着眼睛酸。
夏油杰把他拖起来,这人便像一摊泥一样瘫倒在软乎乎的地垫上。夏油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推走了折叠桌,收拾完冷掉的茶杯,又走到一旁翻找什么东西,纸袋窸窣作响。片刻之后,一片热热的东西降落在五条悟的眼皮上。
“蒸汽眼罩,用吗?”夏油杰问。
“……你已经放在我眼睛上了!”五条悟回答。
然后夏油杰笑起来,很轻很近的笑声。他的声音很好听。五条悟没应声,将蒸汽眼罩挂在耳朵上,接受了这份廉价却贴心的礼物。夏油杰没放过他,弯腰伸手将他架起来转移到了床上,接着在他“别扔我啊”的抗议中勤勤恳恳地去收拾坐垫。
晚饭是出门吃的,顺便陪五条悟去买缺少的生活用品。雨势有所减小,夏油杰拿上了那把大伞。五条悟没有再开启术式隔绝雨水,而是钻进了新同学的伞下。
回想起来,他从小都是由五条家请来的老师单独教导,这是他第一次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居住学习。
那种新鲜而清爽的感觉,和雨水一起沾湿了他的皮肤,渗进深处。
夏油杰并不讨厌夏天。
梅雨天去上课,古旧的校舍,见惯了风雨的木与石,边角生长着青苔的石阶。阴云下的教室昏暗而狭窄,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暖氛围。教室里只有他、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五条悟坐他旁边,桌上放着超市买的小风扇,自己吹一会儿又转过来对着夏油杰吹。夜蛾正道喝止后,他就将风扇对着夜蛾吹。
为免夜蛾血压升高,此时夏油杰总会拿走五条悟的小风扇,把它安安分分放在自己的桌角,出风口朝着五条悟。只要五条悟不再搞小动作,夜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年级三个人里夏油杰最不怕热,他的体温偏低,中学时的同学说他身边总是阴风阵阵。这说不定是吸收太多咒灵的副作用,毕竟负面情绪总是冰冷的。
就因为这个,开学半个月以来,五条悟养成了挂在他身上的习惯。每天走去教学楼时夏油杰都要一边撑伞一边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相当头疼。
在教室时,五条悟也会歪着椅子靠在他身上,冲家入硝子说:“杰身边实在是太凉快了,硝子,羡慕吧?”
“是说我羡慕你这么厚脸皮吗?”硝子回答。
“是说我可以这样紧~贴着杰啦!”悟大声说,“紧~贴着哦!!”
“完~全不羡慕,”硝子做了个鬼脸,“和我的理想型差太远了!”
“呃,我本人还在这儿呢?”杰举了举手。
“就是,硝子太过分了!没事的杰,你还有我,不过在我这样优秀的男性旁边相形失色也情有可……”
“等等,你是男性吗?应该归在动物的类别吧。”
“硝子?!”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五条悟对夏油杰的亲近。没有人觉得奇怪——包括夏油杰本人。
第一天见五条悟时,在深长昏暗的走廊前、不绝的雨声里,他低头立在自己门前,雪白的睫毛垂着,头发也明亮得反光。夏油杰停在他面前,他就抬起头,露出一个随意却灿烂的笑容。那双眼睛如晴海倒转,闪耀着蔚蓝的波光,驱散了梅雨季的潮意。
夏油杰和五条悟很合得来,亲近是理所当然的事。认识不到三天就互称名字当然也是水到渠成。
夏油杰耗费更多时间去习惯的并非越界的男同学,而是“咒术界”这个模糊的存在。这所咒术高专的教师和学生都很少,听说另外一所京都校也是如此——不如说,整个咒术界就是由极少数人组成的。他们有一套悠久而完整的运作机制,保证这个稀少而精英的群体能够始终延续。资源从普通人类的社会流入咒术师的社会,而咒术师作为精英群体则保护和支撑非咒术师的正常生活。
非咒术师并不知道诅咒的存在,“隐瞒”是一种暴力,为此咒术师需要负起相应的责任。
硬要说的话,夏油杰并不反对精英统治制度。世界上总会有生来就更加幸运的少数人存在,与此相对,平庸乃至愚钝之人生来就携带了相应程度的不幸。就像他从小到大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就像他曾深陷执念的母亲、至今抱残守缺不愿理解自己的父亲一样,无知和弱小是一把随时可能刺伤自己的刀。
——如果身为咒术师的他能弯下腰,为每一把锋利的刀套上刀鞘。
梅雨季过去,夏天终于声势浩大地来临。
热起来的那天下午,下课之后五条悟就拉着夏油杰去商场买了夏天穿的衣服,说让家里寄太麻烦,而且他似乎又长高了。杰跟在他身后,手上全是购物袋,离开闹市后又召唤出咒灵拎袋子。
“杰的术式真好用啊~”
悟非要他召唤出能载人的一只,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
他们回得太晚,月光尽情洒在冷杉间的道路上。咒灵行走在树丛中,假如有路人出现,杰就会火速拎起悟,将他从咒灵背上丢下来,然后路人经过时就看见他们扭打的场面。
抵达宿舍时两人身上都沾着灰尘,头发上还有草叶。家入硝子不知为何正在门口等他们,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她狐疑地看他们两眼,难以言喻的神情一闪而逝,随后说:“我们明天开始要出任务。你们一下课就溜了,老师让我通知你们,明早记得带行李箱。”
“什么任务?”
“去一所普通高校祓除咒灵。”
早晨天还没亮时,夏油杰穿着睡衣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水。刚拿到水,夜蛾正道就出现在门口。
“这么早就起来了?”夜蛾说,“你过来拿一下任务用的东西。”
夏油杰拿到了三人份的校服、名牌和书包。夜蛾说他们三人需要在那所高校潜伏一段时间,清除作乱的诅咒。他将一叠和校方交接的文件递给夏油杰,让他负责三人小队的行动方针,随后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多在任务地点逗留一段时间。”
夏油杰疑惑地望向他。
“你和家入都有去学校上过学,但是五条……”夜蛾说,“他出生长大都在五条家,又是下一任家主。哪怕三五天也好,我希望他能体验一下年轻人应有的生活。”
夏油杰入校以来,已经三番五次听到御三家的名头,却没什么实感,于是只点了点头。
回到宿舍天已经亮了,他洗了个澡,洗完裹着浴巾出来,看见五条悟正坐在自己床上,举着他拿回来的校服中硝子的那一套,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夏油杰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难道自己回来时没关门吗?他陷入短暂的沉思。
“你洗完啦?”五条悟冲他晃了晃手上的衣服,“你觉不觉得硝子的衣服尺码好像大了?”
“……”我又没把人家的衣服翻出来看。
“看起来我都能穿。”五条悟笑嘻嘻地说。
夏油杰思考了0.01秒,说:“那你穿。”
家入硝子刚起床就收到了夏油杰的短信,附件里有一张图片。她一边刷牙一边打开图片,差点没把牙膏沫都喷出去。
图片里五条悟像个变态一样穿着女学生制服,夏油杰在镜头一角笑眯眯地笔着剪刀手,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挺合适的,就这么穿着吧。”她回复道,觉得在任务开始之前看到五条悟被警察带走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一个小时后,整装待发的硝子分到了一套大得离谱的男生制服。
任务地点樱河是一所公立高中,位置在乡下,夏油、五条、家入三人前往的最后一程坐了大巴,抵达目的地时已是黄昏。
乡下的自贩机款式很古老,公共交通也只有一条公交线路。他们将借宿在某位窗口的亲戚家里,屋主是一对老年夫妇,并不知晓诅咒的存在。
二楼空闲的房间给了家入硝子,夏油杰和五条悟一起挤阁楼。天窗可以打开,阳光带着晶亮的微尘倾泻而下。
樱河高中一个年级三个班,每班约有15~20人,每年不会重新分班。事情出在二年B组。大约半年前,当时的一年B组班主任富山遭遇车祸后暂时卸任,半年内其家人均遭遇不幸,一年B组好几个男生也出了不同程度的事故。
三人作为插班生进入了樱河高中二年级,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转入B组,五条悟则转入A组。据夜蛾说,是因为五条外貌有些引人注目,怕打草惊蛇。
放课后夏油杰和五条悟一道回借宿地,悟问硝子怎么没来,杰说她被女孩子们围住,好像要一起去小店吃冰淇淋。
“应该能问到一些情报吧?”夏油杰道,“如果戒备心强,就得等个三五天,让硝子和她们混熟。”
“这所学校感受不到咒灵的气息呢,也没有残秽。”五条悟道。
“晚上再来看看吧。”夏油杰喝空了手里的橘子饮料,包装盒瘪成扁扁的一片。
周末的时候,家入硝子找到机会和同学一起去探望最近出事的学生,夏油杰和五条悟则去了那位富山老师所在的医院。
“车祸导致颈椎骨折,为此要修养半年多,最近又查出肿瘤,刚动完手术。”夏油杰翻看夜蛾提供的情报,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五条悟撑着下巴评价道。
医院还不允许访客探望富山,他们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就离开了。唯一的突破是,富山身上有浓重的咒力痕迹。
“时间过去太久,咒力已经无法追踪了。”
“对手不强,否则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富山的尸体了。”
夏油杰留下了一只级别不高的咒灵看守富山,如果有异常他会收到消息。
回到寄宿人家里时,硝子正坐在沙发上喝酒精饮料——也不知道她怎么买到的。她告诉两人,上个月遭遇离奇事故的一位男生和富山老师似乎有一些奇怪的传闻。
“午休时富山总是将他叫到办公室,今天和我一起吃冰的女生说曾撞见富山侵犯那名同学。”硝子说道。
比起富山的不伦行为,他们很快遇到了更严峻的问题。
——硝子收到了情书。
对方还是那位和富山有瓜葛的男性学生。
“套麻袋里打死吧?”悟问。
“好主意,哪里有用过的脏麻袋?”杰站起身来。
硝子没理这俩不着调的活宝,将情书摊平在桌上,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没跟这个人说过话……但我记得他是棒球部的。”
她问杰:“你收到了棒球部的邀请吧?”
夏油杰的确收到了棒球部的入部邀请,当时五条悟非常激动,最后在悟的坚持下两人一起入部了。实际上,执行任务两周以来两人天天都会去棒球部训练。
硝子默然无语,她还以为这两人一下校就消失是去搜集情报了……真是不该把他们的道德水平想得太高。
“我们周五有和其他学校举行的训练赛呢,硝子来看吧?”
“……”
每晚睡前,夏油杰和五条悟都会仰躺在床垫上,天南海北胡扯一会儿再入睡。
夏油杰问过他,为什么想进棒球部。五条悟回答说自己有一张“愿望清单”,列了所有进入高专后要做的事,“参加棒球比赛”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个还有哪些?”夏油杰问。
“下一件是宿舍夜谈。”五条悟回答。
“现在不算吗?”
“这里又不是宿舍啦。”
天窗里,群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辉,仿佛要从天幕坠落。
“高专会有类似棒球赛的活动吗?”夏油杰思索道。
“没有吧,”五条悟耸耸肩,“那群老古板。”
“怎么进了个老年学校。”夏油杰点评道。
“你中学时是什么社团的?”五条悟问。
“柔道部。”
悟开始追问他各种细节,掺杂着不客气的吐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了,记忆里只有星光漂浮在屋顶,近得好似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几日后,硝子接连遭遇小事故,诸如不小心摔倒、差点被车撞以及饭菜里出现断针等等。这运气实在是差到不能以巧合解释的地步。三人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罪魁祸首——那封情书中藏着燃尽了的符灰。
“看起来是分摊诅咒的术式……拆信或者接收信的动作应该就触发了它,所以打开之后才没有发现。”夏油杰道。
“你怎么知道?”五条悟咬碎嘴里的硬糖,问。
“学校不是发了参考书目清单吗,有常见咒符的介绍书籍。”夏油杰拉着他起身,“走,我们去审他。”
“原来你是晚上关上宿舍门就偷偷打灯学习的类型吗……”五条悟的声音消失在门口。
经过一番盘问,果然得知咒符是富山教师强迫那位学生偷偷分发的。由此看来,过去几个月出现的事故也来源于这些咒符。假如没有它们,富山早就会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厄运死于非命。
家入硝子翻找了学校近年的卷宗,终于发现三年前,富山曾代教过的班级上有学生自杀。由于书面文件里富山并不是该班级的执教教师,所以窗口的前期调查并未涉及这一点。
那名学生是由于裸照流出而选择跳楼自尽,那栋教学楼曾是富山的办公室所在地。
“是惯犯了吧。”硝子将卷宗都拍照留存证据,说道。
他们是用铁丝开锁才进了档案室的,原本悟表示这种锁轻轻一轰就开了,但杰和硝子及时拦住了这个做事风格过于狂放的家伙。
那天直到夜里,夏油杰都在沉思着什么。五条悟一觉睡到天亮,做起来一看,身边夏油杰的床铺是空的。等到第二节课杰才出现,悟还没来得及跟他搭话,他就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解释迟到缘由了。悟靠在办公室门边等他,这人出现时眼下有微微的黑眼圈,丸子头也扎得不规整,肩上搭着一双灰色的手,是个模样中性的咒灵。它在咒灵里算得上强大,对悟而言却只是连上桌都不够的水平。
“那是……怎么回事?”五条悟愣了一下。
“是诅咒富山的咒灵,在那名自杀身亡的学生墓旁发现的。含有多人的恶意,大概是由遭富山毒手的学生怨念集合而成,里面还掺杂了不少建校至今各种无处宣泄的负面情感。”夏油杰回答。
“不是……我是说,它怎么跟着你?”五条悟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那只咒灵,“看起来没被你吸收。”
“嗯,我有件事想做。中午我们开个会吧。”夏油杰笑笑,说。
三人在天台吃午饭。晴空如洗,灿烂的阳光洒在皮肤上,不断蒸出热意。三人里只有夏油杰还坚持穿着校服外套,皮肤也凉爽无汗,仿佛丝毫不受暑气影响。五条悟靠在他身上吃饭,把他当空调用。那只咒灵则安安静静呆在杰身体的另一侧。
夏油杰笑眯眯地开口:“我们将符咒全部找出来,还给富山吧。”
“祓除咒灵的事怎么办?”家入硝子瞥了一眼他身边的灰皮人形咒灵。
“等心愿了结,就超度怨灵。”夏油杰回答。
“我没问题。”家入硝子道。
“等等,”五条悟皱起眉头,“不是‘怨灵’,只是咒灵而已啊?”
夏油杰望向他。
“‘心愿了结’就是等富山被诅咒杀掉吧,先不谈有非咒术师死亡要怎么写报告的问题……”五条悟说道,“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一开始的任务只有祓除咒灵。按要求干完活打完棒球赛我们就能收工了,不包括惩恶扬善。这和你刚刚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吧?”
“我们的任务是‘消除樱河的诅咒’,富山的所作所为就是现在樱河所存在的诅咒。”夏油杰回答。
五条悟直起身。一离开夏油杰身边,暑意又缠绕而来,汗水静静地渗出,黏在白色衬衫上。
“你的‘怨灵’和‘诅咒’都是非咒术师的说法吧,我们在谈的可是咒术师的问题。”他反驳道。
家入硝子仿佛没听他俩的争执,打开饭盒悠然自得地开始用餐。
“不,我们在说的就是非咒术师的问题,悟,”夏油杰指指脚下的天台地板,“遭受诅咒困扰的是这下面正在上课的学生,他们是普通人,不是咒术师。”
“那些所谓‘为祸人间’的诅咒,我从小到大祓除的可比你多得多了,”五条悟翻了个白眼,摊摊手,“人类和诅咒可没有正义不正义的问题,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咒术师所以要祓除它们而已……你不懂吗,杰?”
……
两人打了起来。
家入硝子一边吃着饭后甜点,一边观赏两位同级男同学过招。夏油杰和五条悟都没有使用咒力,最后居然是业余修炼体术的夏油杰略胜一筹。家入拱火似的拍手祝贺,一旁同样观战的灰皮肤咒灵转了转眼珠,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好吧好吧……我同意了!”五条悟举起双手,“但是,杰今天要去镇上的商业街帮我采购甜点,没问题吧?”
“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话……”夏油杰无言以对,放下挽起的袖子,重新穿上外套。
“完全理解好吧?不就是要间接谋杀富山加多留几天么……”五条悟抛着自己被弄坏的两颗衬衫纽扣,大声说。
“这不叫间接谋杀,这叫制裁……”夏油杰努力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解释,“算了……好,行,我帮你买。”
“外套借我穿穿,我扣子都掉光了——都怪你啊。”五条悟又去扒他的衣服。
“别扯……你就这么穿着破衬衫去上课又怎么了?”
“我走了哦。”家入硝子收起便当盒,放弃了观看这有伤风化的画面。
夏油杰将咒符还给富山时,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在病房外等候。富山住在高级病房,他们透过上半部分透明的玻璃墙,能看见他吃力地坐起身,同夏油杰说话。
夏油杰微笑着递出一个鼓鼓囊囊、流水线绣工的护身符,说了什么,富山感激涕零地接下了护身符。那个护身符是他们随便在小店里买的,然后在内部塞入了叠成小块的咒符——这几日所回收的咒符全都塞进去了。它们所附带的咒力将让诅咒加倍返还给富山。
“夏油他说了什么?”硝子问。
“杰说‘还记得之前有人给过你能分摊诅咒的咒符吗?我和他一样是来帮你的,你把这个有灵力的护身符收好,千万不要离身片刻’。”悟说。
“真会演。”硝子吐槽道。
出来之后的夏油杰则抗议道:“我这是在帮他早死早超生哦。”
那只灰皮肤的咒灵不再紧跟夏油杰,而是留在医院,等待着仇敌终局的到来。
在棒球部训练赛的前一天,终于传来富山突发并发症去世的消息。收到短讯时是半夜,硝子已经睡了,五条悟正打着哈欠钻进薄被里。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坐起身,杰率先起身去开门。
樱河高中的咒灵正站在门口,它的皮肤恢复了白皙,长至锁骨的黑发柔顺地披散着,脸也很漂亮,却没什么记忆度,看不出性别。大约因为这是数个受到富川伤害的学生混合而成的容貌吧。它跪下来,朝夏油杰行了个大礼。
夏油杰朝它伸手,似乎是想让它起来。但它将侧脸放在夏油杰掌心,露出一个称得上甜美的笑容,然后化为了一颗咒灵玉,只剩夏油杰茫然无措地拿着那颗玉石。
哎呀,咒灵操使就是讨咒灵喜欢呢。
“吸收了呗,”五条悟抱着膝盖,困倦地开口道,“又不含真正的人类灵魂,就算要超度也得杀死它。”
“虽然是这样没错,”夏油杰低头看着手里的咒灵玉,情绪难得有些低落,“不过比起变成我的咒灵,我更希望它就此解脱。”
维持咒灵形态的话,那些痛苦的记忆和负面情绪都不会消失,而是反复在它的身体里打转,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他会知道这点,是因为那些自己处于控制下的咒灵有时也会重复念叨记忆里的词句,如同陷入永恒的梦魇。
“反正这种东西又没有灵魂。”悟说,躺下缩进被子里睡了。他身材高,所以习惯蜷起来睡。
“说得也是。”夏油杰笑笑,吞下了那颗咒灵玉。
至于间接导致富山伤亡,在夏油杰主笔的报告里只是“发现咒灵过迟,没有救下当事人,已深刻反省”而已。符咒因为全都燃烧殆尽,也不曾上报,他只写了怀疑富山与诅咒师有勾结。事实上富山多半是察觉到身上的诅咒而寻求巫师神婆之类的帮助,才误打误撞真遇到了诅咒师罢了。
棒球比赛前一晚下了雨,当天却很幸运的晴空万里。
一切都浸泡在盛夏明亮浓烈的光线里,不见丝毫阴霾。赛场的草坪在日光下闪耀着绿光。
五条悟和夏油杰作为首发投捕手上阵,成功三振对方打手。
家入硝子带着从寄宿主人家借来的相机,录下了两人比赛的全过程。下场时两人朝镜头望来,夏油杰在面罩后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五条悟则摘下帽子用力挥舞。
那场比赛樱河最终大胜,部长非常认可两位新同学的表现,认为他们是樱河下一届的希望,甚至在致谢时热泪盈眶地将两人拉到自己身边,拉着二人的手臂高高举起。
家入硝子在观众席上睡着了。醒来时两人正在自己身边指指点点说她为什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比赛睡着。
杰和悟还没换下比赛服。两人的比赛服不是樱河高中的——还来不及做,只是街边随便买的同款运动服。硝子拉着两个人去空掉的赛场拍纪念照,打断了他们没完没了的控诉。五条悟半蹲在投手丘上,夏油杰站在他身后,弯腰在他脑袋上比出两只耳朵,青色的棒球手套格外显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悟似有觉察,维持着表情,两只手向后抬起一把抓住杰的手腕,使劲往下拽。他没戴眼镜,镜头里虹膜宛如碧蓝的海面。杰也保持着笑容,只有手努力抬起不动。
硝子强忍笑意,记录下了这一幕。
棒球部开了庆功会,社长在饭桌上流泪满面地抓着夏油杰和五条悟的手,交代自己毕业后的事。五条悟煞有介事地胡吹,说什么一定会把樱河带进甲子园。等社长趴在桌上抹眼泪时,夏油杰拉了拉悟的袖子,两人借口去洗手间,从店里走了出来。
夜风吹散了热意。夕阳的余晖将巷道映成金色,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染透食物香味的门帘,走进昏黄的日光里。脚下微微发热,水泥地吸收了一整个白天的热气正在缓缓散去。
“小时候家主嫌我难照顾,把我扔到五条家的寺里修炼了几年,山下的小镇和这里很像。以前我有时会偷溜到镇上。”五条悟说,微微偏过脑袋,避开差点撞到脑袋的街边店铺看板。他的眼睛被映成淡淡的红色,发梢融化在云彩如絮的尾羽中。夏油杰将他向自己这边拉了拉。
他们的肩膀轻轻靠在一起,夏油杰的余光里,悟的侧脸染着霞光,明晰而美丽。
“好玩吗?”他收回目光,问。
“到小店吃点小吃、在街边看别人下棋或者去湖边钓鱼……比练功有趣一点。”悟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杰,我们组成投捕组合进军甲子园吧。”
“……啊?要去你自己去。”杰即答。
“啊,毕竟捕手是投手的‘女房役’嘛~”五条悟撇撇嘴,然后大度地道,“那我来当捕手好了,杰当投手。”
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明白。
夏油杰笑了,没有回答。五条悟揽着他的肩,开始大谈今后球队的打算,细节到经理选哪位和日常训练怎么安排。他还没有计划完,两人就抵达了借宿的地方。门口停着窗口的车,是专程来接他们的。
硝子坐在行李箱上,冲他们说:“快去收拾行李,要回去了。”
悟的甲子园计划当即破产,如梦如泡亦随落日最后的光线散去了。两人迅速上楼收拾好了行李坐上车,黑色小轿车划破夜幕朝前驶去。
夏油杰坐在副驾驶,看着不远处的高速路入口。盘踞在山间的高速公路两侧是一盏接一盏的公路灯,灯光惨白,高大的灯柱也惨白,在夜色中清晰地浮现,宛如列队行进的鬼魂。
其兆不详。他闭上眼,陷入了睡眠。
*女房:妻子。
读高专一年级的时候,杰在樱河高中导致了那名教师的死亡。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吗?我看不出来。杰听到消息后面不改色,在那名教师死后的夜晚也没有梦魇缠身,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也许就是这一点,让我有一瞬间误以为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若不算我自卫杀掉的那些人,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
五条家有一座寺庙,名唤寂居院。住持年迈,但实力强大,是家族中的特级术师之一。我过完八岁生日后不久,家主决定将我送到寂居院居住一年。换了两次交通工具,我才抵达寂居院的山脚。上山的路陡峭难行,幸好还是早春,天气不热,但我到达山腰的寺庙大门时也已经出汗了。住持在门口等我,二话不说先和我打了一场。
那么个一脚迈进坟墓的老东西主动和八岁的小孩打,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可他就是这么做了。那时虽然他杀不了我,我的经验也没丰富到能杀掉他的地步,最后不得不答应按他的要求修行。
住在寺庙,起居坐卧的时间都有规定,比在家里严格得多。起晚或是来迟了,住持都不会给我留饭。不过如果饿狠了,我会贴在他窗前声嘶力竭地念书,直至他差遣僧人去拿食物给我……都是些寡淡无味的东西,让人提不起兴趣。后来我找到避开僧人下山的方法,经常在夜里下山,吃小餐馆打烊前的最后一餐,然后去菓子铺打包零食带回去。
山上种满了樱花,来回的路上,我后腰带和衣领里就沾满了落樱。
住持会为这事罚我,多半就是抄经。我会用点心诱惑寺里的小沙弥帮我抄,只是笔迹模仿得马马虎虎。幸好,住持检查得并不仔细,从未发现有什么问题。
寺里住着静修的大学生,也是二级术师,负责我的文化课。有时住持也会单独给我讲经,三藏十二部,没完没了。我后来只记得他讲释迦牟尼,说他降世时地涌金莲,他往东南西北各走了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心说还蛮酷的。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释迦牟尼接着又说,这是他最后一世在世,此生尘缘将尽,所以要普度众生。
普度众生有什么意思?真没劲。
我用书挡着脸,趴在桌上,盯着窗台上正在阳光里爬行的蚂蚁看,渐渐忘记了住持在讲什么。
你知道的吧?佛教分大小乘,小乘求自身解脱,大乘求普度众生,日夜不倦地为世人奉献。住持对我说你生来是六眼,当为众生供给使。我说老头子就是封建,当晚趁夜把他的袈裟拿走藏起来,他为这事生了好长时间的气。哎呀,还说“色即是空”呢,实际上也很在乎物质嘛。
山里唯一好的就是凉快,盛夏只要不下山,就不怕暑热。山顶修建的塔里,供奉着五条家世代高僧的舍利子。那些碎骨头其实是可以拿来制作强大咒具或者短暂降临的道具,不过六眼是无法被召唤的,因此在我眼里也没有大用。
从小到大,我都是诅咒师和忌惮五条家势力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即使身在寂居院,也还是有追踪而来刺杀我的人出现。原本在家时就有很多刺客妄图杀我,然而多年不得手,渐渐也就放弃了。现在我到寂居院,他们觉得又有机会了,于是卷土重来。可笑吧?换个地方就以为能杀死我,明明无论五岁还是八岁,在本家大宅还是山间寺院,我依然是那个我,杀不了的依然杀不了。
大宅里的人从不以保护我而死为耻,我曾无数次见刺客杀死我身边的侍从。但在寂居院一切都变得不同。
住持有一次将我拉到为我而死的护卫身前,将我按在血泊中,要我记住这场面。这些人就是我要度的众生。
我和那具尸体面对面眼对眼,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雪白的槐花瓣落在尸体身上,染成艳丽的红色。和大宅那些专门跟随我的仆从不同,眼前这人并非为我而死,而是为了护寺的这份职责而死,如果住持不撤去护卫,他们就会前仆后继地死亡。这是住持所造的业,不是我的业,也不该是我要负的责任。但这么说他一定会否认,所以我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对他说:一切相皆是虚幻,离相寂灭,你急什么急?
在那之后,他要求我加一条“不语戒”。佛家六戒里有“不妄语”这一条,他说我不仅不能妄语,更不该吐露真言,因为话语一旦离开双唇就不再是它本来的意思了,再者,我本来也并不明白那话语的真意。
他没有罚我。
后来我才知道,死去的那人是他的侄女。我那时的无心之言对他来说,就仿佛雪上加霜。
寂居院的护卫都撤离了,只剩下修行之人。四处贴上了咒符,用以警戒,我们也要轮流守夜。一直到隆冬,都没再出现过无谓的死亡。
十二月初,下了大雪,整座山都铺上厚厚的一层白。好几个和尚都回家了,只剩下在寺里长住的人,加上一个外来的我。
过阵子或许会大雪封山。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因此那天起得格外早。为了行动便捷,我只在和服外裹了一件棉衣,就急匆匆跑出门了。在半路上,忽然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我顺着血气寻找,来到了山腰的湖边。
雪晴湖阔,我双足陷在厚重潮湿的雪中,静静注视着那团在一片白茫茫中绽放的鲜血。血水在雪地中蔓延,到达我脚尖之前就停止了。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空气的气味,冰冷、腥甜。我舔了一下唇,慢慢走到雪中之人身边。
那人还活着,呼吸微弱,眼见就要不行了。我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了凶手的踪迹。
那时我在救人和追缉凶手之间犹豫了一下,尽管及时施救或许这人能活着,但凶手水平不低,放任他逃跑或许会让寂居院出现更大的伤亡。最后我选择了追赶那位凶手。雪鞋跨过濒死的伤者时,他好像伸手抓了一下,在我的和服衣摆留下一道血迹。
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人是曾经帮我抄经的小沙弥。他是孤儿,无处可去,所以到现在仍留在寺里。
拖着凶手的尸体回寂居院时,我又路过了小沙弥的尸体。他陷进雪里,血浸透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我将棉衣脱下来穿在他身上,然后一手拖着他一手拖着凶手走回了寂居院。住持诵经超度了小沙弥。
诵经的声音弥散在香炉袅袅升起的烟气里,让人昏昏欲睡。
那晚临睡前,住持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辛苦了,然后递给我一把零钱,让我第二天再去街上买东西。
那天之后他允许我开了许多戒,只说:磨瓦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你想做什么便做吧。可惜的是,我过不了几日就离开寂居院了。
在生日当天,家主派了人来接我。住持送我到山脚,目送我离去。上车之前,我想告诉他“其实是我杀了小沙弥”,可是想起他曾叮嘱我的不语戒,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到底算不算是我杀了他。
过了几年,机缘巧合下我终于想通了,决定写信告诉他当年确实是我杀了那两个人——尽管我并不愧疚。但是一问才知道,寂居院的住持已经圆寂了,专门给我留了一颗舍利子。
既然去世了,碎骨头就好好放在寂居院的塔里吧。我这样说,没有收下它。收下也无用。他人的生死对我而言,就像流水云烟一样转瞬即逝,不留下什么意义。父母也好,家主和长辈们也好,曾教导过我的住持和诸位老师也好,在我看来都仅仅是“他人”中的一份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
这些人的死亡也是我司空见惯的事,即使是我杀了他们,我也毫不在意。仅此罢了。
“别说教哦,我听不得正论。”讲完这个故事,五条悟转过头,对夏油杰说道。
夏油杰被他噎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有良心一些。”
这是五条悟的房间,床头不远处有窗,月光流淌过五条悟的脸,渗进他蓝色的虹膜里。他缩进被子里,说:“我要睡了。”
隔着被子,传来夏油杰的声音:“你不曾杀戮。”
“对那些刺客,你是为了活着而不得已杀,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你是不知道如何去救。所以你没有过错。”他说道,声音清晰地传进五条悟的耳朵。
也许是夜太寂静,这话语才如此字字分明。
半晌,五条悟才回答:“对和错,重要吗?”
夏油杰静静看着他。
“对与错只是角度问题而已。其实我并不介意自己杀过多少人,只是突然对他人的死因感到好奇。”五条悟拉下被角,直视夏油杰,眼神平静,“你知道吗?无论什么人死在我面前,我好像都无动于衷似的。”
“即使是那些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么?”
“嗯。”
“那么,订正一下,在我看来你并无过错。”夏油杰道。
五条悟愣了一下。
“你没有违背自己的‘道’,所以没有错。”夏油杰说,“尽管如此,这世上大概还有更适合你的一条路可走。”
他侧过身,手背贴在枕头上,碰到了五条悟的头发,鼻尖也几乎要贴到悟的鼻尖。他说:“释迦牟尼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说穿透所有表相之后,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所以‘我已得解脱,将复度众生’。他那一世是病死的,死之后就成佛了,故此生死对他而言也只是幻相而已……虽然我不信神信佛,但这世界大约是有等同于它的存在的,所以也应当有通往‘真佛’的路。也就是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一种他理应生存之道,遵循它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五条悟没有答复,并不是相信了夏油杰的话,而是看他入了神。说出这番话的夏油杰好像结束了待机状态似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苏醒的、明丽的色彩,在月色的阴影里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他在世十五年,从不相信所谓正道的存在,现在却能在夏油杰的话语中看见那个不存在的“道”。
然而比起道,眼前这个人的虔诚反而更引人注目。
他又想,也许是他从来都不曾像杰这样强烈地相信过什么外物,才会觉得杰这副模样特别。他盯着杰看了一会儿,伸手开始捏对方的脸颊。
“你干什么……”夏油杰莫名其妙。
五条悟继续捏他的脸,心说耍什么帅啊,然后在杰彻底发火之前猛地一拉被子盖住自己,说:“困死了,睡觉吧。”
宿舍重归寂静。五条悟其实没有睡着,夜已经很深了,能听见窗外落叶飘落的声响,纤细绵长。每到这个时节,秋天永远是这样一点一点仓促又漫长地落下来。
小时候在老宅或者寺院里,雪也是这样寂静地飘落,只有深夜苏醒时,能听见细而长的声音。
这故事太长,他此生大概只会讲这一遍吧。
夏油杰的秘密被揭晓,是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就读咒术高专的第一学期过得很紧张。虽然高专课程弹性大,对于迟到请假也相当宽容,但耐不住三天两头就有祓除咒灵这类危险任务,偶尔还得去东京之外的地方出差。
十二月末临时抱佛脚的文化课考试结束后,高专终于正式放假。夏油杰买了放假后第二天的车票回家,临走前把自己和五条悟的宿舍都收拾了一遍,该铺防尘罩的地方铺上防尘罩,该切断的电源切断,该放进衣柜的防潮剂也放进衣柜。
倒不是他多管闲事。这学期以来,宿舍搬运大件和大扫除全靠他的术式完成,有时硝子要搬运重物也是找他帮忙。
上车之后,收到五条悟发来的讯息,附件里有一张图片,点开是五条家宅邸大门的照片,配字“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
他笑出声来,编辑讯息回复“新年快乐”。
夏油家的新年一向过得很传统,回到家之后的几天,他都忙着完成父母交代的任务,没怎么看手机。
这和咒术界唯一的关联短暂切断后,尘世的烟火气突然扑面而来。打扫家里、将注连绳挂上大门、把镜饼放在佛龛上的时候,会恍然觉得眼前的家很陌生,有种空虚至极的不真实感。
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他就茫然地停下来,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某种冰冷的不适感从胃部攀升上来,他才不解地放下双手。
——后来他才发现,也许是在那时,他就与曾经熟悉的生活渐行渐远了。
元旦那天,刚过零点就收到了悟和硝子的祝福短讯。他一一回过,听见父母催促,便披上大衣系上围巾出门了。
昏黄路灯下的地面满是雪泥。越接近寺庙,街上的人就越多,拥挤而热闹。
在寺里他抽了签,走出来才打开看,是“大凶”。
他笑笑,将纸签叠起来放进了口袋。他并不相信它,毕竟这是个有诅咒的世界,佛祖当然是不存在的。
这几天母亲去寺庙做义工,夏油杰除了每天给她送饭,就是去道馆练习武术。这本来是他的习惯,因为高专有专门的体术课才荒废了。
那天他从道馆出来,还没到家,忽然接到五条悟的电话。
“是杰吗?我在机场,马上要起飞了,”久违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我不知道你家详细地址……你来接机?”
夏油杰呆了一下。
“喂喂?”
“等等,”夏油杰捏紧了手机,“你说你要去哪儿?”
“去找你玩啊,你是老年人耳背吗?你不来接机的话我就不登机……”
“我来。”夏油杰打断了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到?”
在机场看到五条悟的时候,夏油杰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见到他的那一刻世界才恢复正常。
不……并不是悟有多特殊,而是随着咒术师的出现,他的日常才被校准回了正常的位置。
夏油杰想,也许自己对于咒术师的世界是有那么一丝至关重要的归属感。遇到他们之前,他都只是在非咒术师的世界游荡而已。
五条悟拖着一个蓝色的大行李箱,出现在人群的末端。他很高,穿着短款羽绒服和紧身牛仔长裤,蹬着过膝靴,即使无檐帽压住了那头白发,在人群里也异常显眼。他左顾右盼,还在找夏油杰。
夏油杰朝他挥挥手,他就眼前一亮,隔着老远就把行李箱一推,人跟在箱子后面朝夏油杰跑来。
“杰,我跟你说,五条家的新年超——无聊的!从元旦第二天起就有各个家族的人来拜访,我得一整天待在会客室和那群老脸大眼瞪小眼!搞得我都痛苦到失眠了啊……”五条悟大吐苦水。
“嗯,嗯。”夏油杰好脾气地听着抱怨。
他正拉着五条悟的行李箱行走在空阔的机场大厅,而五条悟一米九的个子,蜷缩着坐在行李箱上,长腿弯成一个憋屈的锐角三角形。两人背靠着背,五条悟帽檐下支棱的头发不时戳到夏油杰的腰。周遭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朝这两位大型儿童投来惊奇的目光,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惊疑不定,拿不准是否要提醒两位旅客注意安全。
“其实呢,刚放假我不是给你发过消息吗?说五条家超——无聊,”五条悟继续说,瘪着嘴用手敲行李箱外壳,发出咚咚的响声,“那时候你就应该邀请我来你家过年,然后我将短信展示给家里的老头子,马上订机票过来,就顺理成章不必受这两天苦了!”
夏油杰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什么?”
“片酬,”夏油杰笑眯眯地回答,“要我演戏的话,不是要给点报酬么?”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在稍显冷清的机场大厅稳定地持续着。
要走到电梯前时,五条悟终于幽幽回话了:“夏油杰,我要跟你离婚!”
夏油杰不知道他又拿了哪个剧本,但是微笑着说:“我可不同意。”然后将这位一米九的配偶扛起来,拎着箱子下了楼。
夏油杰的人际关系是夏油家的禁忌话题之一。
他从不带朋友回家,父母一度以为他朋友不多。可开放日或家长会时,又听说他在班里乃至学校人气很高,带领的社团也广受好评。
中学一年级时,父亲发现他房间里的同性恋爱题材漫画,大发雷霆,随后母亲又在书房电脑里没删干净的检索记录里发现同性恋相关的词条。
那一年父亲对他实施了一整年的冷暴力,而母亲才从寺庙搬回来没多久,忙着修行,分不出精力来关心他。
那之后再有和老师的面谈,父母都对杰的人际往来讳莫如深,生怕得知他和哪位男同学过从甚密。不过好在并没有这样的消息出现过。按夏油父所想,夏油杰只是一时偏执,迟早会回归正常人的道路,如若不然就孤独一生算了。
寒假回家的这些天,母亲曾无意中发现他和三位同级生合照的拍立得,兴致勃勃地追问了很久。夏油杰敷衍说他们是班委,这是一起工作时在街边随便拍的。
“杰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
可是,什么才叫奇怪的事呢?比起他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如果她们知道他在东京私立学校的课程内容是上刀山下火海斩杀咒灵,恐怕才会大惊失色吧。
五条悟出现在玄关时,夏油杰家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五条悟还没咂摸出这是几个意思呢,就被夏油杰拿走手里的冰淇淋盒子取下外套摘下墨镜套上白色猫猫头的新拖鞋,一把推进了客厅。
“他是我同学,五条悟,班里第一名,和我一起当学习委员的。”夏油杰说。
“我什么时候第一名了?!”五条悟受宠若惊。
“闯祸第一名!”夏油杰低声解释。
“那学习委员呢??我俩管硝子一个人?”
“硝子的角色是班长!”
“那不成啊!都是官,谁管谁?”
“我说班里有二十个人,别记错了……”
“放心吧!”五条悟一拍胸口,诚恳地说,“阿姨,我和杰把班里十八个人治得服服帖帖的!换我俩当学习委员后班里平均分都上涨了呢!”
夏油妈妈笑容和蔼地把五条悟迎进去,按在套着布艺沙发巾的沙发上,给他倒水又拿了一盘甜点,说:“五条同学是吧?长得真帅啊。”
“应该的应该的!”五条悟春风满面地端起了甜点,“谢谢阿姨,自己做的吗?真好吃!”
“在外面买的,你觉得好吃我让杰再去买点。”
“特别好吃!阿姨真有眼光~”
夏油杰松了口气,觉得这货应该不需要自己掩护就能在这个家里生存得很好。
夏油妈妈打发夏油杰去买点心之后,满腹心事欲言又止,最终小心翼翼地问夏油杰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放心,老师们可喜欢他啦……”五条悟张口就编,就差说夜蛾要认他做干儿子了。远方的夜蛾正在准备晚饭呢,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我还没见过宗教学校呢。听说你们学校的人都信佛?好像还设有佛教相关的课程……”夏油妈妈说。
“啊那个啊……”五条悟说,“我们学校着重传授佛教的文化历史知识呢,毕竟修行是各人自己用功,明心见性……我们学校还有体术课呢,伯母知道吗?夏油君他特别用功呢,每天早晨都要去练功,这门课这学期一直都是最高分……啊对对对,班里一共18个同学他排第一……啊年级上有多少个班?呃,我今天好像有点晕机记不清了……杰说是五个班啊,那就五个班吧!体术课都练什么项目?嗯嗯我们柔道空手道摔跤都练的,击剑也练呢,练到三年级能去参加综合格斗比赛呢……”
他们聊了半天,桌上的甜点都吃完了。五条悟一边喝茶一边隔着杯壁观察夏油妈妈,发觉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终于开口问道:“杰在学校……有和女孩子谈恋爱吗?”
五条悟差点儿把茶叶吞下去。
“没有啦,”他摆摆手,“我们学校没那个条件的。”
“是吗,”她有些失望,“他不是和你们班长一起拍了照片吗?”
五条悟缓缓回忆起自己和杰因为玩硝子带到教室的唇膏,惹她发火而主动陪她逛街拎包这件事。那时他们路过一台拍照机,似乎是拍了几张照片各自留作纪念来着。
“硝子看不上……呃,班长和杰不适合啦。”他笃定地说。
“可他从小到大都没跟女孩子谈过恋爱啊,”夏油妈妈愁绪万分,追问,“那他没跟男生在一起吧?”
“啊?”五条悟茫然地皱起眉头。
晚餐时,临时出门的夏油父亲终于回家了。
饭桌上,五条悟、夏油杰、夏油父母四个人分坐餐桌两边,各有各的戏演。夏油母亲一个劲给五条悟夹菜,后者笑得很讨喜地照单全收,夏油父亲则神色复杂地看看自己的儿子,一个劲埋头吃饭。
“这个我不想吃啊。”五条悟和夏油杰咬耳朵。
“你堆在碗的一边,一会儿我妈要去盛热汤的,到时候你夹给我。”夏油杰小声说。
不多时,夏油母亲果然去盛汤了。五条悟瞅准时机,飞快地把菜夹给夏油杰。
“这个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夏油杰夹起来吃了。
“我觉得那道最好吃。”五条悟指了指离自己最远的那道菜。
夏油杰起身给他夹了一大筷子。
……
这顿饭吃到尾声时,夏油母亲说起明天要去看灯会,问五条悟要不要一起去。夏油杰瞥了五条悟一眼——他从进自己家门开始就没戴眼镜,话也说得很多,眼眸深处已经露出几分倦意。
在五条悟开口前,夏油杰就同母亲说:“他不去了。我也不去,你和爸爸去吧。”
夏油父亲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忽然说:“不行,你们要么都去,要么其中一人去。你们俩不能单独留在家里。”
“父亲。”夏油杰皱眉。
“哈?”五条悟放下筷子,抱着双臂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实话,”夏油父亲指着他问,“你有没有没跟我这个不孝子搞在一起?”
夏油杰三分绝望七分无奈地扶住额头。
“父亲,别再说了。”
他将碗筷推进桌面深一点的地方,避免碰倒,然后拉着五条悟起身。
“吃好了吧?我们先走,今晚不在我家住。”他说,“我送你去酒店。”
他自己的事先不论,总不能看着父亲和五条悟为莫须有的事吵起来。他将五条悟的箱子拎出自己房间,顺手拿了两条漱口水,分给五条悟一支,然后带着人走到玄关。
他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他这样,没有阻拦。父亲控制住了怒气,没有追问,黑着脸坐在客厅。夏油母亲无话可说,沉默而遗憾地看着儿子拉着男同学离开。
结合伯母下午说的那些话,五条悟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替夏油杰在这事上面过于温吞的脾气感到不爽。于是临走前路过客厅,他隔着墨镜对夏油父亲笑了笑,说:“回答您的提问,我是小杰的男朋友,满意了吗?”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拉着夏油杰跑出了夏油家。
纯然的黑暗笼罩了这座不大的城市,行李箱碾过晶黑的雪泥,拖出一道嘎吱作响的、漫长的轨迹。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头去看夏油杰。
夏油杰穿得很少,也没有戴手套。他露出衣袖的指尖绯红,睫毛上也沾着星星点点的白色。
原来是下雪了。干燥盛大的雪,从漆黑的夜空静静飘落。五条悟眨了眨眼,雪花融化在睫毛之间,水迹顺着脸颊淌下。
“那个,回头你爸不会打你吧?”五条悟问。
“不会的。他打不过我。”夏油杰回答。
“你都不怎么讲你家里的事呢,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们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咯,”五条悟说,“真是太火大了,所以我自作主张撒了个谎,没问题吧?”
“没事。”
夏油杰觉得胃有点发凉,左手不自觉轻轻放在胃上。风吹得脸颊有点痛,他不自觉皱起眉。
“你别搞得像我做错事一样啊!”五条悟说,又看了他一眼,最后忿忿不平地取下脖子上的浅蓝色针织围巾套在他脖子上。
“我不冷。”夏油杰愣了一下,说,“我只是在想附近哪个酒店合适点……”
“别啰嗦,”五条悟给围巾打了个结,“开学还我哦。”
“好。”
夏油杰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这种事,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启齿吧?其实他是有些无所谓的,但终究还是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和悟说点什么好呢?总不能说,你放心我家人只是神经过敏,我没那个想法,对你也没别的意思吧。
况且,这也不是实话。
他想起初见五条悟那一日。这个人干净漂亮地站在那儿,墨镜低低挂在鼻梁上,明净的眼睛静静注视自己。他那时候心脏猛跳起来。
即使是现在……心脏也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
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两个体格不小的男性并排走是有些逼仄了,行道树的枝丫不时扫到他头发,积雪沉甸甸地坠落,打在肩头,又缓慢地融化成水。他抬头望着道路前方沉沉的黑暗,轻轻叹了口气,呼吸在空中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
“你大老远跑过来……让你见笑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遭。”他说。
五条悟沉默了一下,用手肘撞他:“不是吧?这么见外。”
夏油杰没吱声。他也知道悟不会在意这种事……但他自己在意。
雪越下越大,路灯也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他们走到十字路口,没有车经过,只是路灯显示是红灯。夏油杰拉住了没看路一个劲往前走的五条悟,指了指交通信号灯。
五条悟被他这一路沉闷的态度弄得有点心烦。
“不然你回去吧。”五条悟摘下眼镜,看了看远处,说,“有计程车,大概很快会开过来,我自己让司机送我去酒店就行了。”
他注视着远方,没有再看夏油杰。
夏油杰盯着他的脸。路灯下那张脸终于变得分明,眉眼在苍白的灯光下失色成几笔极淡的痕迹,浅浅刻在仿佛半透明的皮肤上,只有天蓝色的虹膜,在褪去色彩的世界化为闪闪发光的宝石。
无缘无故地,夏油杰感到一种安宁。寒假以来的失重感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五条悟还在凝视着远方。
“悟。”夏油杰忽然叫他,伸手把他的脸掰向自己。
“什么啊?”
“真的抱歉,”他垂头看着五条悟,沾雪的睫毛下,眼中一片深沉的暗色,“让你说出那种话……”
“都说了是‘撒了个谎’啦,你爸那样子你看着不来气吗?”五条悟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雪,夏油杰下意识眯眼,眼睛变成“> <”,五条悟忍不住笑出声。
“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都是我的好朋友啦,放心没?”他用力揉了一下男同学的脑袋,摸乱了那个扎得很好的丸子头,“哎呀,我人怎么这么好呢?”
“悟!”夏油杰一把攥住他作恶多端的手,有些气恼。
“不闹别扭了吧?”五条悟说。
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离得很近,钻石般的虹膜里有光在静静流动。
夏油杰抿了抿嘴唇,终于弯起唇角,低声笑起来。他移开视线,有些脸红,那点颜色在冷气冻白的脸颊上格外明显。五条悟凑过去用手指戳他的脸,大声问他“怎么啦”。红灯变成绿灯,又变回红灯,无客的计程车飞驰过他们身旁。
“有东西忘给你了,”夏油杰突然说,“你站在这儿等我,先别叫车。”
他说完就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去,被戳散的马尾在脑后晃动。五条悟很少看他这么急切。
五条悟等了不到十分钟,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他正坐在行李箱上,本来在用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摁手机,玩俄罗斯方块,闻声抬起头。夏油杰站在视线尽头,换了一身一看就很暖和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他那条浅蓝色围巾,手里还拿了另一条藤黄色的围巾。
远处有路人路过,推着婴儿车,还带着家里的老人。身影在遥远的白色路灯光下变成浅淡的暗影。
夏油杰是跑过来的,似乎见他没走才放下心来,慢慢朝五条悟走来。
他收起手机,忽然双手拢成话筒形状,朝着夏油杰大声喊道:“喂——杰——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啊——”
那个戴着浅蓝色围巾的身影停住了,隔着飘飞的雪花,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怎么——不敢说吗——”他笑着继续喊道。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夏油杰的头发和衣服上都落满了纯白的雪花,像是要被雪淹没。
十几秒的寂静后,夏油杰的声音才传来:“喜欢男人又怎么样——”
他很少那么大声说话,肩头的雪都振落了。
五条悟捏着手心里的墨镜笑了,笑弯了腰。他手撑着膝头,歪头看向夏油杰,又问。
“这么晚拖着行李箱——是要去哪里——”
夏油杰这次立刻回答了:“和你一起——离家出走——”
滚轮碾过雪泥的嘎吱声再度响起,他飞快地跑过来,呼吸间白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然后人和箱子都停在五条悟身前。
“——可以吗?”他蹲下来,离五条悟很近很近,问。
太近了,湿润的睫毛都仿佛要交织在一处。
五条悟看着他笑了:“好啊。”
夏油杰将围巾裹在他脖子上,冰凉的指尖扫过他的皮肤。
“带我去世界的尽头吧。”
家入硝子收到了从北海道寄来的照片。
有好几张,印着美丽的雪景,记录了白雪覆盖的小樽街道、雪国列车和钱函雪海相接的海岸线、从拍摄技巧看显然是游客的风景照。信封深处还夹了一张大头贴,夏油杰和五条悟裹着厚厚羽绒服,脑袋凑在一起,努力对准相框附带的兔子耳朵。
这俩正月里不回家,跑去北方旅游做什么?
硝子懒得追问其中缘由。夏油和五条呢,好比是只有1%的几率才会脑电波凑巧对上的两个外星人,推测他们的脑回路没有任何意义。
明信片大约一星期寄来一次,偶尔背面会写着夏油和五条的寄语,都是毫无营养的口水话。硝子将它们放进抽屉,渐渐堆满了。
偶尔拿东西时看到,脑海中会闪过有些怪异的念头。
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太亲密了一点?
在船见坂。风有些大,五条悟把脑袋上的绒线帽往下拉了拉。他推着单车站在路边,在等夏油杰。
夏油杰站在马路中间,举着租来的相机,正专心致志地拍摄照片。金色的阳光从他肩头倾泻而下。
等他的时候五条悟就安静地望着他,风吹过夏油杰的腰,敞开的短羽绒服蓬起来,露出裹着毛衣的劲瘦的腰。他挽在脑后的长发飞起来,在纯白的背景里割出几道柔软的黑色。
拍完之后,夏油杰走到他身边,给他看镜头里的风景,说:“你知道吗?这是岩井俊二《情书》的取景地。上映的那年长辈带我去电影院看过,只是当时年纪小看不明白,一直没搞懂为什么女主角一会儿在神户,一会儿又在小樽。”
不知道是不是五条悟的错觉,从开始旅行后,杰对他的态度更亲近了一点。如果说以前两人只是性子合得来所以关系好,彼此之间却总隔着一段距离,那现在杰则是主动向他敞开了自己的人生,他只要走一步,就能变成它的一部分。
“不知道。”五条悟回答。他看了一眼夏油杰认真盯着显示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里有租录像带的店吗?我记得酒店有机子,一会儿租来看看……”夏油杰说着,收起相机,接过五条悟帮他推着的车。
那天晚上他们看完了那部电影。五条悟倒是没想到夏油杰会看这么文艺的电影。不过仔细想想也对,他本就是心思极为细腻的人。
他们还去了天狗山滑雪场。很幸运,那天是大晴天。从山上俯瞰,白色的小樽和雾蓝的大海像两块拼图那样嵌在一起,空气薄而轻,如同水洗。
出乎意料,夏油杰滑雪技术很好。五条悟硬着头皮跟他一起去了上级者滑道,居然也顺利滑下来了。只是摔了几次,回酒店还在喊痛。
夏油杰说,又没青,皮也没破,叫什么叫?却还是地帮他揉了二十分钟腿。
在附近的照相馆洗了照片,寄给硝子。夜里回到酒店后,夏油杰还给父母写了信。五条悟问他不是离家出走么,他说总不能等着他们气过了去报警。
“这么快服软?”五条悟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玩手机游戏,看了他一眼。
“不是,”夏油杰摇摇头,“没必要和他们据理力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为什么离家出走?”五条悟放下手机,盯着他看。
夏油杰没立刻回答,落完款将信叠起来放进信封,才说:“我已经回家过完年了,只是想出来旅行而已,不是要证明和反抗什么……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真像他会说出的话。五条悟笑了笑。
夏油杰却并未说完,转头看向五条悟,轻声道:“和你……还有高专的人呆在一起,不也很好么?我们都是咒术师。至于非咒术师,如果误解会让他们感到安心,就让他们这样想吧。”
台灯暖黄色的光芒里,他金色的瞳孔透亮如镜,映照着五条悟的脸。
“我们不是在说一件事吧?”五条悟难以理解,皱着眉问道,“杰,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是因为孤独。
拖着行李箱奔跑在雪泥覆盖的道路上,注视着前方五条悟的身影时,夏油杰才终于醒悟。生来就能看见诅咒、祓除诅咒,十五年来他与非咒术师之间从未相互理解。他与父母之间的隔阂,不是喜欢男人或是女人,而是他多年间,始终未曾真正对非咒术师的世界产生归属感。
虽然没有归属感,他却始终眷恋着那个世界。那时夏油杰明白了,他宁愿奔跑着陷入那个黑暗的里世界,带着对于表世界无尽的眷恋。
“是因为无法和他们相互理解,”夏油杰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道,“虽然无法相互理解,却还是爱着彼此,所以只能如此。”
他笑了笑:“悟不明白吧?毕竟悟是在咒术世家长大的。”
五条悟松开眉头,转过身靠着他的背,说:“你告诉我,我就会明白啊。”
——拿着钥匙,推开门,走进夏油杰的世界,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夏油杰呆呆看了他两秒,垂下脸,耳朵尖默默地红了。
他们去旭川看了企鹅和北极熊,回程时在函馆住了温泉旅店。
一家老店,住客只有他们两个。这里离大路很远,市井的喧闹都远去,变得无比寂静,连落叶坠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那天早晨,夏油杰起床没看见五条悟,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大早上的泡在温泉里,静静看着飘飞的雪花在腾腾热气中融化。雪不大,夏油杰把早餐放在托盘里推给五条悟,然后被他拉进了水里。
“世界好像在睡梦中死去了,好安静。”他说。
这座温泉本来积累着不少诅咒,虽未化作咒灵却也让周遭变得阴森。夏油杰和五条悟昨日已将它们清除。池边还黏着一些残余,夏油杰召唤出一只咒灵,将那些残渣食尽。
只要有非咒术师的地方就有诅咒。即使千百年过去,人已经化作尘土,诅咒却徘徊不去。
夏油杰居然拿了清酒来。这里没有人管未成年喝不喝酒,他喝下一口,感受着胃部的寒冷慢慢散去。
五条悟本来趴在温泉池边缘注视着远处的风景,忽然转过身对夏油杰道:“北海道只是日本的尽头,我们还没有到世界尽头呢。”
夏油杰咽下一口食物,笑着回答:“那什么时候再去吧,南极洲?北冰洋?”
等他们吃完了早餐,雪晴了,云也四散开来,澄澈的天光下出现一道彩虹。两人正从池子里起身,忽然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道彩虹。灿烂的天光下,一条身周飘着云雾的白色身影正环绕着彩虹腾飞。
只是路过的虹龙最后被他俩暴揍成了一块咒灵玉,由夏油杰一口吞了。五条悟还琢磨过能不能乘它回东京,夏油杰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缺氧、失温和云间的雷电哪一个都不好解决。二人最后还是买机票乘飞机回了东京。
两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返回了高专。离正式开学还有几天,高专内一片冷清。夜蛾惟恐两人太闲惹出什么麻烦,专程发电子邮件给他们分派了几个没有危险的小任务。剩下的时间,他们几乎都是在道场切磋。
食堂还没开,点外卖又只能去结界外拿,因此几乎都是夏油杰做饭。这天傍晚,五条悟来到宿舍楼的小厨房,却没有看见夏油杰。他走到杰的宿舍门外敲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夏油杰疲惫苍白的脸出现在面前。
“杰……怎么了?”五条悟愣了一下。
“胃不太舒服。”夏油杰拉开门,让他进来。
“你身体一向很好吧?没见过你生病……”五条悟皱着眉凑近了,手碰了碰他的脸和额头,“好冰。”
夏油杰在床边坐下,说自己去医院检查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总得有原因吧?”
夏油杰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因为咒灵操术。”
五条悟认真听着,恍然大悟:“原来你的咒灵都储存在腹部啊!”
“虽然诅咒在现世是无形之物,但对人体还是有影响的。我掌控的咒灵已经不算是恶灵了,本质上却还是阴冷潮湿的。”夏油杰道。
“有什么解决办法么?”
“我在练习用咒力刻意隔绝它们对身体的影响,但是还不熟练,大概是忽冷忽热让胃受不了了。”
“去医院吗?”五条悟提议。
夏油杰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五条少爷直接打了车带男同学去医院,下车时甚至主动牵着夏油杰冰凉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在穿过人群到急诊科的路程里将夏油杰的手捂得温暖了。
这有点不合适吧。夏油杰心想。但悟的神色坦坦荡荡,毫无赧色。
就是因为悟什么都不知道才这么大胆。他有些无奈,却到底没舍得把手从悟温暖的手里抽回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生病时候的事。母亲沉迷修行并不管他,父亲也因工作应酬早出晚归。他发烧了也是硬撑着,喝点热水就缩进被子里睡觉。后来有经验了,会自己跑到药店,将母亲的驾照拿给店员买药。久而久之,就变得不习惯在家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反而父母甚至邻居生病的时候,若是诅咒作怪,他会默不作声地处理掉。
开完药夏油杰和五条悟去吃饭。胃药吃了以后,吃什么东西都没什么味道,夏油杰便由着五条悟点菜,没有拿过菜单点自己平常爱吃的冷面。离店时,五条悟忽然把手伸到夏油杰外套里,贴着胃部,问:“有暖和一点吗?我特意点的热腾腾的食物哦。感谢我吧。”
夏油杰愣了一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出来,说:“笨蛋。”
“为什么要骂我?!”
当夜夏油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了。他身体不舒服,所以疏忽到没有拉窗帘,侧躺在床的外侧睡着了。五条悟本来在他房间里赶暑期的书面作业,后来不知何时爬到他床上睡去了。
清晨睁开眼时,看见五条悟的脸,静静地埋在晨光里,柔软美丽宛如新雪。
春季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春寒料峭,但阳光已经是温暖动人的颜色,穿透纸窗,细腻朦胧地洒在他们身上。一大清早,教室里硝子和老师都还没有来,夏油杰和五条悟已经在争执。
连争执也是亲密无间的。他们的椅子几乎要靠在一起,膝盖动一动就能互相碰到。那些难以言说的心绪静静地在心底萌发。
夏油杰的手搁在桌上,食指轻轻敲着桌面。五条悟看得不爽,按住他的手,皮肤彼此相贴。而夏油杰低着头,神色严肃地说着什么。
无意识地倾倒,打开心脏,让自己的全部肆意流淌。
“再怎么说,‘非咒术师是为了咒术师而存在’这种话也太扯了吧?”五条悟夸张地皱着脸,回答,“咒术师生下来就要背上这种职责?只是强买强卖而已好吧?”
“不,悟,你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夏油杰正色道,“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咒术师,人们流溢的负能量很快就会将人类社会拖向覆灭,而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有咒术师的出现。因此从世界的角度来看,咒术师正是因非咒术师的存在而有了意义。”
“哈?凭什么要从世界的角度看?”五条悟翻了个白眼,蹬了下他的椅子腿,“你是菩萨吗?要不要给你上柱香?”
“悟,这是人身攻击。”夏油杰伸腿,拦住五条悟想要收回去的腿。
“你这才是人身攻击。”五条悟直接站了起来,两条长腿立在他膝盖两侧,弯下腰以俯视的姿态冲他扒拉了一下下眼皮。
“……”
夜蛾正道走进教室时,窗户大开着,外面有两道身影正打得不亦乐乎。他转过头,看见地上两把碎掉的课椅。家入硝子被借调到关西地区执行任务之后,十天有九天夜蛾走进教室都会看见这样的场面。
将桌椅维修费算进两个问题学生的学业补贴之后,夜蛾把他们拎了回来。授课期间两人一直在桌下动手动脚,他也眼睛一闭就当看不见。反正下节课是体术训练,让他们打个痛快好了。
果然,体术课一过这两人又恢复了勾肩搭背一唱一和的日常状态。夜蛾心说青春就是好啊,叫住夏油杰,让他去取之前任务发来的快递。
夜蛾走后,五条悟一脸茫然地望向夏油杰:“什么快递?”
“啊,是一个小任务。”夏油杰道,“是网上论坛有人家中出现付丧神,高专的人联系到对方,将物品寄送过来处理。”
传说付丧神是百年古物中诞生的鬼怪,其实也就是沉积不去的诅咒化为的咒灵。
“哦……那你去吧。我回去吃东西去了。”五条悟瞬间失去兴趣,摆摆手回宿舍了。
夏油杰独自取了快递,拿回宿舍后才开启。他并没有向学校申请处理咒灵的道场,毕竟从快递纸箱就能感觉到里面的咒灵并不强大,大约是二级不到的水准吧。
由于咒灵操术的特性,学校经常委派给他类似的任务。
箱子很轻,里面装着一件和服。出乎意料,是小孩的和服。会产生咒灵的话,难道原主已经去世了?
夏油杰拎起和服观察。那是一件淡青色的和服,印着蜻蜓图案,质地上乘。和服袖口缠绕着黑气,只是咒灵始终不愿露面。当然也可以把它强行拽出来,但是或许会弄坏衣服。
夏油杰思考片刻,决定等咒灵自己现身。他将衣服挂在墙上,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今天是周五,明天不必早起。五条悟盘算着去商业区吃饭购物,又不愿自己一个人去。况且现在太阳没完全下山,还热得很呢。他思来想去,踱到夏油杰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门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嗯”,五条悟便转动门把推门而入。只是还没走两步就站住了,睁大眼睛盯着墙上那件衣服。
“这不是我小时候的和服吗?怎么在你房间?”他走近后仔细打量它,说,“上面的咒灵又是哪来的?杰,你的?”
夏油杰放下手里的《基础符咒大全》,看了看那件衣服,又看了看五条悟:“这是你的衣服?”
“是啊。”
“可这是那个快递盒里的付丧神。”
“不是吧?”五条悟摘下眼镜,满脸惊讶,“这衣服按理说应该放在家里……”没道理流落到民间。
他微微皱眉:“不对,这件衣服不在本家,我记得……好像是父亲拿走了,说既然穿不了就拆掉再做别的打算。”
夏油杰放下书起身,表示既然如此那就看看里面的咒灵到底是何物吧。于是两人将和服取下来铺在地上。夏油杰正犹豫着是否要对精致漂亮的和服动粗,就见五条悟弯腰伸手释放了咒力。
出于无下限术式的特性,悟的咒力并没有破坏衣服。夏油杰松了口气。怎么说这都是悟的童年旧物,想必多少有点纪念意义,破坏了还怪可惜的。
和服袖口忽然伸出一双手——看来这就是那只咒灵了。
“原来是‘小袖之手’啊。”夏油杰说道。人们称为“小袖之手”的付丧神会从年代比较久远的和服袖口突然伸出双手,是一种较为典型的咒灵,往往是和服辗转过程中某位主人留下的诅咒。如果不知情而穿了这衣服,或许会导致病痛缠身。
他们仔细观察那双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皮肤有些粗糙,微微发黄。
“是成年人的手吧。”夏油杰道。
有几分熟悉……五条悟伸手握了握那只手,又捏了捏它的骨节,陷入了沉思。
“你认识手的主人?”夏油杰察觉他的心思,问。
“我想起来了,”五条悟露出诧异的神情,翻来覆去看面前这只手,“这不是我父亲的手么?”
这咒灵模仿了他父亲的双手,形成它的诅咒恐怕来自……
“令尊怎么会……”夏油杰也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双手,又看了看悟,最后从兜里摸出手机解锁递给他:“你带手机过来了吗?先联系一下家里问问情况?”
他欲言又止,五条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摆了摆手,说:“没事的啦,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五条家的人早就通知我了。”
“你不就是五条家的人么?说得这么见外。”
“哦,好像也是。”五条悟反应过来,挠了挠后脑勺,站起身。
他一行动,地上那件和服袖子里伸出的双手就微微一颤,害怕似的缩了缩。
五条悟却并未对它做什么。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瞄了一眼夏油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还不算晚,我们去京都一探究竟吧!”
夏油杰一愣。
“我家在京都。”他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在五条悟心里,“他人”总是放在很远的位置。
他也不是故意,只是不习惯也不屑于谦卑地去理解、去共情。那是弱者的做法,而他并非其中一员。
因此为何夏油杰被他放在格外近的位置,他也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他不是那种钻牛角尖到死的人,不厘清一切缘由也能自在地过下去。
现在拉着夏油杰出发去京都也是,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他知道,拿着那件衣服站在身边的人是杰,他才会这样做的。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等夏油杰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在去京都的新干线上了。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悟已经提前给家里通过电话,确认父亲一切安好。此刻悟正在拆打包的荞麦面,嘀咕着幸好是冷面,打包也不太影响风味之类的。
列车空调吹散了残留的热意,夏油杰穿上了外套。指尖凉凉的。食物的香气从身边隐隐飘来。
“悟,车开了再吃。”他提醒道。
“啊好的好的遵纪守法的夏油同学。”五条悟不耐烦地答应着,放下了面碗。没过多久他又因为太闲而探身过来,开始主动帮夏油杰拆荞麦面。
他探身过去,便离夏油杰很近。杰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这人平时出门会洒一点香水,但今天事出突然,身上只有洗涤剂的馨香。五条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夏油杰让他别闹,下巴垂下来,就碰到五条悟的头发。
真奇怪。五条悟心想。自己分明是不喜欢和别人有太多肢体接触的人,靠近杰却不觉得难受。
列车发动,五条悟端起面来吃,又低声点评蘸料调得不好。夏油杰伸手将自己那碗蘸料和他交换了。
橙红的落日余晖从窗外透入,映在夏油杰骨节分明的那只手上。五条悟接过,向他道谢。夏油杰只是说没事。
他吃完了那碗面,故意留着桌子不收拾,放低椅背假装睡了。过了一会儿,夏油杰果然伸手过来替他收拾残局,洗涤剂的香味拂过鼻尖。
让人心里有一丁点儿没来由的高兴。
五条家本家的宅子大而幽深,布局也复杂,从大门到会客室,夏油杰都没能看出这座宅邸的全貌。五条悟说着又饿了,先吩咐仆从弄一点点心上来。
与夏油杰想象中不同,五条家的仆从很少,四下透着冷清之意,角落里柜子上的灰也积了薄薄一层,并不是天天打扫的。
他问了五条悟之后,五条悟笑笑回答:“五条家的人本来就很少的哦。”
他起身拉开纸门,露出来时那条长而深的走廊,说自己小时候在家里疯跑,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廊间。
他们吃完了点心,终于有人来禀报说五条悟的父亲已经在等候了。
“别忘了这个。”夏油杰将装和服的纸箱递过去,仆从抱着纸箱领五条悟走远了。
五条悟回来的时候,夏油杰已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离开的这段时间下起了雨。向着庭院的门没有合,湿润的春风穿门而入,经过深长的走廊,发出近乎呜咽的响声。五条悟在桌对面也跪坐下来,推开桌上的瓷盘,枕着小臂看夏油杰的脸。
余光里,有只咒灵坐在门边——大约是夏油杰放出来警戒的。它本来正入迷地赏雨,忽然注意到五条悟,立刻紧张起来,走近两步又认出来人是谁,然后又走回去坐下看雨了。
这么文艺……随谁啊。五条悟收回目光,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夏油杰的额头。
“别闹。”夏油杰没有睁眼,用带着困倦的嗓音说,声音好像要融化在雨里。
“客房没收拾出来,女仆只收拾了我的房间。太晚了,我刚去问她们都睡了。你在我房间睡吧,反正都得打地铺。”五条悟说。
夏油杰终于睁开眼睛看他,问:“和你父亲沟通好了吗?”
“那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五条悟笑了笑,“他把和服放在房间里,然后染上了滋生的诅咒。后来咒灵带着衣服跑出去了。”
“染上诅咒……你父亲不是咒术师么?”夏油杰微微一愣。
“算吧?”五条悟耸耸肩,“他是不完整的咒术师。”
多年前,五条悟的父亲出生时曾出过事故,大脑受损,控制咒力的回路有所残缺,因此偶尔会在无意间释放诅咒。
五条悟和父亲并不熟悉。他出生后就送到家主身边教养长大,父母不过是他每年拜访一次的、名义上的直系亲属罢了。
他们不属于咒术界,居住在八幡,过着平凡的生活,有一年曾和年幼的五条悟一起游过春。五条悟丝毫不似同龄的小孩,无论是讲笑话还是给买零食都没什么反应,天蓝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他们,偶尔露出小孩子似的表情,也是追着野猫在樱树间飞跑,回来时白袜和衣袖上全是泥点。问他玩了什么,他也只是歪歪头,说没什么。
那日他们在黄昏时刻离开公园,父亲牵着五条悟的手往前走。悟别过头,在父亲的衣摆上看见了丝丝缕缕的诅咒。
他问那是什么,父亲停下来,挥手除去了那些诅咒,说什么也没有。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出门游玩。翌年五条悟再见到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母亲是正常病逝的,父亲在葬礼后就要搬离八幡,去偏远的乡下居住。五条悟走的时候,他蹲下来告诉五条悟,说自己早就不再参与五条家的事,悟就当没有自己这个父亲吧。
也是常有的,出生在咒术世家却对于咒术界的事毫无兴趣的人。五条悟除了身体发肤受之于他之外,和他没有多少往来,也不明白他的理想,因此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那之后,五条悟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
“那件和服是母亲托裁缝做的,大概是因为这个才专门要回去的吧。”五条悟道,“我刚才把缝线剪掉,祓除了诅咒,布料还给父亲了。”
“你知道‘蜻蜓’是什么意思吗?”他抬头看夏油杰,忽然问。
夏油杰想了一下:“有‘出人头地’‘成功’的寓意吧,因为蜻蜓是只能朝前飞的昆虫呢。”
“宾果!”五条悟打了个响指,“同和服一起送来的信笺上也写着类似的话语。”
他摇了摇头:“可对还是小孩子的我说这些,我也无法理解吧?父亲和母亲对我的了解仅限于觉醒了祖传术式的‘六眼’,因此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既然如此,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那肤浅却善良的爱意,本来就不合时宜,以笨拙的方式说出口,最终变得分外讽刺。
夏油杰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五条悟继续说:“我傍晚才给他发的消息,结果他夜里就赶到京都了。神奇吧?这样紧张的话,当初就不要弄丢妻子的遗物啊。”
“别这么刻薄,那毕竟是深爱之人留下的痕迹。”
“这点都做不到还算什么爱……”
“悟。”夏油杰忽然打断他,伸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说,“你在难过吗?”
夏油杰的手心凉凉的,像雨的触感。
五条悟想要收回手,可夏油杰的手指收拢,握住了他的手。
“别难过了。”他轻声说,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弄得五条悟有些痒。
雨声骤然大起来,溅在庭院石阶上的雨水也好像溅在人心上一样,急切又缠绵。
“喂,杰……”五条悟的喉咙莫名有点干,不知为何开始庆幸没摘墨镜,紧紧盯着夏油杰,说,“这样有点暧昧了吧。”
“无法相互理解的话,就当没有穿过那件和服也没有收到过那张信笺好了,或者今晚我帮你偷出来?”夏油杰没有理会他转移话题的言语,而是微微倾身过来,坦然直视着他说,“毕竟那也是悟的东西嘛,没理由给他。想烧掉不还也可以。”
他很少说这样不讲道理的话。五条悟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夏油杰忽然松开手,弹了一下悟的额头,说:“这是回礼。”
“夏油杰你有病吧!”
“>_<”
“啧,本来就是因为你会对自己的任务耿耿于怀,我才当机立断来了京都,”五条悟撇了撇嘴,张口就来,“真没良心。”
“这也是悟家里的事吧?都说了不要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啦……”五条悟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啦,去睡觉。”
也许五条悟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在夏油杰眼里,他每每谈起自己的过去,表情和语气都透着寂寞。
对寂寞习以为常的人,是不会觉得寂寞吧,但寂寞的事实却无法否认。
夏油杰能做的也只有握住那只手而已。
不知为何,和夏油杰一起回到这座老宅,回忆忽然就如潮水涌来,淹没了五条悟。
老宅的房间是他从小住到大的,连灯光的颜色和亮度也无比熟悉。躺在床上,望着刚刚熄灭不久、热度犹存的顶灯,他说自己曾在这里杀过许多人。
“那时候诅咒师甚至明目张胆地发布我的悬赏,导致不管在外面还是家里,刺客都‘络绎不绝’。”
能穿过五条家的防线进入这个房间的,都非等闲之辈。
“杰不是不知道咒术界是怎么一回事吗,这就是咒术界哦。”
他拉了拉薄被,裹住自己的肩膀。窗外的雨声已经很小了。
“刺客除了烦人以外,对我并没有威胁,”五条悟继续回忆着,“只有一次,诅咒师差点让我丧命。”
“他们做了什么?”夏油杰翻了个身,望向他。
“下毒,”五条悟笑了笑,“没想到吧,非咒术师的伎俩反而更能对我造成伤害。”
那是他七岁的时候,在五条家厨房工作的非咒术师受人买通,在他的膳食里掺入了毒药。
“我是靠反转术式止住毒性的,然后去医院洗了胃。毒性重新开始蔓延,插着管的时候我又吐了,吐出来的都是血,床单和枕头全被染红了。会反转术式的术师就站在床边。随时给我施术,避免器官衰竭。如果那时候诅咒师攻破医院,我应该已经死了吧,结果他们没有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有了这个教训,后来家里就给我配备了专门试毒的人。”他说。
不知为何,他那些太长又懒于叙述的过去,面对夏油杰就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来。
他翻过身,说:“不过现在没人这么干了,诅咒师也想活着嘛~”
“悟,过来一点。”
五条悟以为他要说什么,稍微往那边靠了一点。结果杰伸手揽住了他。猝不及防被拉进男同学的怀抱,他错愕地睁大了眼。
“喂,杰,你这是……”
然而夏油杰并不听他说话,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摁进自己怀里,手臂紧紧圈住他。五条悟的脸陷进那身他借给夏油杰穿的浴衣,同款的沐浴露香味包裹了他。
“我靠,夏油杰你要干什……”
“很痛吧。”夏油杰说,“现在没事了。”
五条悟不说话了。他闭上眼,轻轻呼吸着夏油杰的气息。杰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控制咒灵的寒意,身上很温暖,连绵不绝的雨声在这温暖中变得遥远,刺骨的潮意仿佛从五条悟皮肤上被轻轻拂去了。
他抓紧了夏油杰的衣服。
他脑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自己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说那些话吧?一直以来他都从不在乎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可他知道夏油杰会在乎。毕竟那是夏油杰。
自己也太狡猾了吧。
过了很久,五条悟才松开夏油杰的衣服,睁开眼,说:“杰,你是高中女生吗?这么肉麻。”
夏油杰也松开他,翻了个身,恢复平躺的姿势。
“今天的事不会告诉硝子的。”夏油杰说。
“谁问你这个了?”五条悟笑了,“真够变态的。”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甚至没有听到夜半雷雨的声音。
第二天起床,天色已经放晴,五条悟在枕边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件蜻蜓图案和服。
注视了它很久,他才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该死,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啊……”
TBC.
好厉害,看完尸斑都淡了
好细腻的青葱少年人心动故事……
→bgm←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夏油杰拉开落地窗,在廊沿坐下。窗外是学校的小树林,都是参天大树,阴影一直蔓延到脚边,因此不觉炎夏的燥热。他端了一盘西瓜出来,背靠着窗板一口一口地吃。这是灰原雄特意给他带的。他每次出任务或是假期返家,买东西都会给夏油杰带一份。
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屏幕停在和五条悟短讯往来的界面。上一次聊天是在三天前,五条悟说自己这几天都有任务,暂时回不了高专,夏油杰说他也是,五条悟便问他人在哪儿,要求他给自己带伴手礼。
正值盛夏,甜点不能久放,夏油杰已经将伴手礼存进宿舍的冰箱,包装袋上贴了便签,“to悟”。
夏油杰对五条悟的迁就,并不是因为喜欢他。
那是“爱”。
“恋爱”这种情感,总是给人以某种社会印象。比如中学时期青涩朦胧的恋爱,或者进入婚姻之前慎重的相互考察,抑或是与深刻爱情相对的轻浮恋爱。但咒术师的情感,不受这肤浅的社会管辖。
在弥漫着阴冷咒灵气息的黑暗世界里里剖开心脏,彼此分享。那才不是世俗之爱所能概括的。
夏油杰垂下眼,西瓜鲜红的汁水从手指淌下,蔓延到手腕。
他面对五条悟,并不单单是面对这个容颜过于美丽的十六岁少年,而是看着五条悟背后十六载作为六眼度过的人生,看着那些沉浮在咒术师与诅咒师倾轧泥潭中的无数尸体,也看着他背负着这一切进入高专——今后也要背负着这一切离开高专的身影。
夏油杰自己并不出生成长在咒术界,他的人生很短、很浅,五条悟是他观测世界之真实的窗口。
对于这样的五条悟,在他心里滋生的那种东西容纳了所有类型的感情,并不是表社会的人所命名的那种“喜欢”“爱情”。
——只能是爱。
因为这个词足够广阔,足够复杂,也足够深刻。
去年星浆体事件结束后,夏油杰和五条悟就很少在一起执行任务了。
倒不是两件事有什么因果关联,纯粹是因为二年级的三个人不适合一起行动罢了。绝大多数任务他们单独行动或是配合低级术师就能完成,像需要同时使用多组卡牌的游戏,王牌组合在同一组会大大降低效率。
不过,分配给五条悟的任务,往往和给夏油杰、家入硝子的不在同一等级。五条悟是三人——乃至整个高专之中可知的最强者,又是五条家的继承人,那些高难度又机密的任务便总是落在他身上。
五条悟也并不为这样的情况忧心。尽管宣布任务时总是一番抱怨,得寸进尺地提各种条件,他却从未对任务真正不满过。
所有人都认为悟是个天才,夏油杰也如此认为。但与世人不同,在他心里,这不是因为悟是六眼,也不是因为他是无下限术式的拥有者,更不是因为他是咒术世家五条家的少主。那长得数不尽的头衔,是镜花水月,尘世幻梦,在夏油杰眼里从来都不算数。
悟的天才,是因为早已做到明心见性。
他仿佛不牵挂世间任何事。去岁夏天星浆体逝世后,五条悟也并没有伤心多长时间,反而是夏油杰自己耿耿于怀。偶尔他们单独坐在一起,夏油杰想起这件事,心绪不宁,犹豫着是否要和五条悟说一说,可是看着悟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在阳光下,五条悟清澈宛如透明,他伸手打捞,只能触及无边无际湿润而纯净的蔚蓝。
“杰,在想什么?”五条悟问。
“……没什么。”他只能这样回答。
因为把墨汁倾倒进海水,即使大海能容纳,他也会觉得惭愧。
从那时起夏油杰就明白了,他的心要勤拂拭才能干净明亮,而五条悟的心本来无一物,便无处染尘埃。五条悟从不思考咒术师是为何而存在,也不把拯救非咒术师作为自己的责任,夏油杰从前觉得不好,现在却忍不住羡慕起来。
悟从来如此,就如法融所说,“一法不断,一法不得,此谓圣人”。
当初在盘星教,悟曾问过他,意义那种东西,真的有必要吗?老实说,如今夏油杰已经无法再断然地回答“有必要”。
一切凡夫皆有所断,妄计所得真心,圣人则本无所断,亦无所得。
在那个夏天,真正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安排给夏油杰的任务,多半是些涉及非咒术师的困难任务。这种任务绝不会交给五条悟,因为悟从不懂人情,更不懂非咒术师的人情。
不像悟一上辅助监督或者窗的车就睡觉或者吃东西玩游戏,夏油杰会和他们仔细确认行动细节,也会顺带聊上两句。渐渐地夏油杰也明白了大多数生长在非咒术师间的人为何从事这一行——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
至于出生于咒术师世家的人就更好理解了,咒术界就是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国家,他们生来就陷在诅咒中,惯性使然,仅仅是这样而已。
也有很多咒术师或窗并不会在任务中拼上性命,毕竟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夏油杰最开始心里有些嗤之以鼻,次数多了便逐渐理解了。每次和辅助监督、窗一起出外勤,他都会尽力优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2006年年末,某次任务死过一位辅助监督。是夏油杰疏忽,忘了提前了解这位辅助监督的能力,导致对方陷入特级咒灵逸散的诅咒中殒命。回到高专后,他为这事将自己闷在宿舍里半个月,写了厚厚一沓报告交上去。
自二年级开始,文化课已经渐渐停了,课本都是发下来叫三人自己学,一学期里大多时间并不上课。因此夜蛾情报有限,不知道夏油杰自责到闭门不出,安慰了他几句就当事情过去了。
只有五条悟敲开他的门,陪他坐了一夜。
那晚,咒术天才五条少爷绞尽脑汁讲了一夜自己执行任务时友军死亡的故事,夏油杰本来面无表情地任他在耳边聒噪,到底听进去了几句,最后终于笑出声,无奈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五条悟以为自己的安慰起了效,其实不是。他所讲述的故事对于夏油杰而言太遥远了,像另一个世界的事。可五条悟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一想到这个,不知为何,他就悄悄开心起来,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油杰也终于明白了,咒术师苦难的桩桩件件,全部都因为咒术界就是一个由死亡构筑的世界。
死亡如同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凝固与咒术师相关的全部前因后果。
死去的那位辅助监督,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留给家人一笔巨额抚恤金。他的死归结于意外,而咒术界付给尸体的金钱是很少的。毕竟,又不是人人都是星浆体。
夏油杰去了葬礼,带了一束马蹄莲。那位辅助监督的家人并没有露出多少悲戚的神色——他们与死者关系疏远,或许是因为辅助监督要常年高强度工作吧。
这场死亡就这样落下帷幕。而同样的情节,将一遍遍重复,没有尽头。
2007年的夏天,世界浸泡在太阳强烈的光线中,连风都像酷暑下奄奄一息的呻吟。
夏油杰变得讨厌夏天了。
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如何隔绝所吸收的咒灵寒气,夏季他的身体不再冰冷,暑气凝结在他的皮肤上,落下一滴滴温热的汗水。
平时他还是喜欢穿长袖长裤,黑色布料吸饱了热气,黏在皮肤上,滚烫。那种热度让他忘记了自己是咒灵操使,他在无坚不摧的夏之中重新变回不带任何标签的人类。
午夜梦回时,他常常听见咒灵的呓语。那些释放出咒灵才会听见的声音,趁夜半钻进他的梦里,反复陈述者对人世的眷恋或是痛恨。有时他浑身汗水地醒来,月光笼罩下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是连月光也是热的、烫的,夏意给身体裹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盔甲。
他在这盔甲里觉得窒息。
自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试图厘清逻辑,试图找到不幸背后的物质根源。
落地窗外晃动的绿影,热气浮动中失真的人群轮廓线,每日咽下如同擦拭过呕吐物抹布味道的妖怪之卵。
非咒术师只要呼吸就会产生情感垃圾,咒术师为了消灭垃圾而疲于奔命,最好也不过是让非咒术师干净、绿色地生存而已。难以理解……这样竭尽全力,竟然也只是让非咒术师达到了咒术师生存状态的底线。
高专的价值观在咒术界原来也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风灌入盛夏的城市,街巷哀鸣,如同天平一端被重压至极致,所发出疲惫不堪的呻吟。
错过灰原雄电话的那天,他正在任务中。
甲方正和他商议如何祓除咒灵性价比最高。夏油杰勉强维持着笑容,心里盘算着怎么敷衍快点把任务完成。
这个夏天,或许校方认为他已经足够成熟,便分派给他很多涉及协调沟通的工作。——咒术师的任务并不单单是祓除诅咒,为了维持高专乃至咒术界各机构的运转,也为了维护表社会的秩序,他们还得接下各种知晓咒术暗面的非咒术师委托,必要时与之谈判斡旋。
这种事也是悟做不来的,所以交给他。
有时他甚至有一丝羡慕出外勤也能待在医务室的硝子。
处理完这件事,夏油杰才坐上返回高专的车。拿出手机,看见灰原的未接电话,打回去却无人接听。
后来才知道,灰原在那一天死去了。
任务是由他代为交接给悟的。明明是个学生还被迫加班,五条悟这次却罕见地没有向他抱怨。夏油杰注视他很久,最终没能开口说出有关任务之外的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是悟还是灰原,都过上了错误的人生。
后来夏油杰去看望灰原的妹妹,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说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灰原妹妹本来说过要成为窗,此后却再也不提了。
灰原忌日后第七天,深夜的暴雨惊醒了夏油杰。从床上坐起,潮湿的空气带着寒意,窗外是电闪雷鸣。他到公共区接了一杯凉水喝。宿舍楼的前门忽然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卷着湿气跌跌撞撞走进来。
“悟?”他拉住了五条悟的手臂。
“啊,杰啊。”
闻到淡淡的酒气,原来是喝酒了啊。他拉着五条悟在公共区的沙发坐下,一问才知道,五条悟做完任务,回来的路上误买了一瓶酒精饮料。
是多少有点累吧。
还好,悟还记得开无下限,不然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就难伺候了。
夏油杰领着他到自贩机前,五条悟神志不清地按了一罐姜汁汽水,喝了一口就吐着舌头把罐子塞进了夏油杰怀里。
夏油杰喝了一口汽水。左肩一沉,是五条悟歪着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帮你写一份请假申请,明天交给夜蛾吧。”夏油杰道。
五条悟不知听没听见,手探过来,温热的指尖攥住夏油杰的手腕。
“即使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夏油杰弯了弯手腕,牵住他的手,垂下头脸颊贴着五条悟的头发,轻声说,“也要记得休息啊。”
雨声喧闹,淹没了他的话语。东京仿佛变成一座水城,冰冷的液体堵住了他的喉咙,再也无法呼吸。
夏的尾声,余热来势汹汹,整个北半球都回荡着残夏凄厉的长鸣。
阴谷家的人在村里算是有话语权,任务过程中始终为他指路。顺利祓除咒灵后,突然说希望他再处理一下村里的“两个祸害”。
“那两个人就是整个事件的起因吧?”
夏油杰抬起头,看见自制的监牢中关押着两个小女孩。
那日的终局,是淡蓝色的咒力蔓延在不大的村庄中,犹如鬼火漂浮。夏油杰放出一只咒灵整理尸体,瞳孔倒映着四处飘荡的咒力光焰。他只穿着一件背心,衬衫和外套都脱给菜菜子和美美子了。见她们瑟缩却难掩好奇地望过来,他对她们说:“知道哪里有柴火么?”
两个女孩用力地点头。
他让她们找来了木柴,他在裤兜里摸索,取出了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是名牌货,灰原在他生日时送的,说自己请教了母亲和妹妹才选的,虽然夏油前辈不抽烟,但出门在外总有能用上的时候吧!
夏油杰点燃了火柴,告诉两个小女孩,今夜可以尽情地玩火。
“觉得痛恨的事物,就都烧了吧。不过要注意安全。”他说,派了几只咒灵跟着她们。咒灵们也拿起点燃的木柴,烧尽目所能及的房屋。
出乎意料,两个女孩胆子很大,一整夜都举着火焰挥舞。星光明亮,夏油杰坐在村边的山上,静静注视着村子沐浴在大火中。橙红色的焰火在每家每户盛开,热浪翻涌,热烈如同祭典。
真美啊。
翌日,他处理了还未扑灭的余火,防止引发山火。两个小女孩玩得很累了,一副困倦模样却还强打精神。他召唤出虹龙,驮着三人离开了这座已化为灰烬的村庄。
咒术界幽暗不明,很多咒术师终其一生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夏油杰也迷茫了很久。
看着牢笼中瑟瑟发抖的女孩们,他终于醍醐灌顶。
咒术师就像是女性。
在表社会中,女性明明生来就有基因上的优势,却总是被剥削利用,被压迫,被吸血。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吧?已经是这样进步的现代社会,她们却依然忍受种种不公,也许还要过千百年这状况才能有所改变。然而奇怪的是,世人却总以为现在的社会就是正常的、理所应当的,女性的牺牲被歌颂、被送上神坛,也被合理化。
咒术师亦是如此。
非咒术师社会的繁荣建立在咒术师的血泪之上,他们理所当然享受着世界最美好的一面,转头把黑暗扔给咒术师。不会生成诅咒的咒术师就这样一生浸泡在他们的诅咒里。并且咒术师不仅终日搭上性命祓除非咒术师留下的脏污,还以为这是伟大的、值得歌颂的,还认为自己流的血都是合理的、有价值的。
这难道不可笑吗?
如此可笑,他却笑不出来。
两个小女孩留在他暂时用作安全屋的地方。夏油杰回家的那晚,是独身一人。
母亲如常地迎接了他,父亲还在闹脾气,见他回来也不打招呼,他主动问好才“哼”了一声。
饭后,母亲主动敲开他的门,说男生也挺好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意思却很分明。
“人活几十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看法。”母亲说。
她微笑着,面容和蔼,让人想起寺庙里拈花微笑的佛祖像。
“是吗。那就这样吧。”他回答。
夏油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过家,家中各个角落又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诅咒。这也正常,非咒术师生活中难免一点怨恨都没有,就这样积累个几十年也不一定会酿成咒灵。
他随手清理了,忽然又看见客厅边柜的杂志架上摆放着最新一期灵异杂志,封面上写着大大的“産土神?邪神?”。
——这样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看了就让人觉得悲哀。非咒术师就是在这样鸡毛蒜皮的相互怨恨和风言风语中,制造出杀害咒术师的尖刀。
秋风已经渐渐变得寒凉,夏天的回光返照太短,死得太快,什么也没有留下。
悟发来短讯,问他要什么伴手礼,附件是甜品店的宣传单。夏油杰想说这次不用了,编辑了很久回信却没能按下发送键。
夜幕降临。夏油家里熄灯早,等到十二点,父母早就睡着了,家中一片寂静。夏油杰召唤出食梦貘,在父母深陷美梦时,取了刀走到父母卧室床前,杀死了他们。
他的心宁静得不可思议,快乐和悲伤都变得遥远,此刻在做的事不再受俗世道德的约束,变成一个客观的、必然的环节。
月光映照在微微飘动的窗帘上,将纯白的厚纱帘照得莹白如玉。
“抱歉,做了这样的事。请给我十年时间,好吗?十年之后,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来见你们,到时再痛斥我,向我降罪吧。”
他替父母盖上了被子。血染红了指尖,他没有擦拭血迹,仔仔细细整理好了被角,才走出卧室,轻轻合上了门。
手机响了,悟又发来一条短讯,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宿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盒喜久福。配文是:没看到消息吗?给你买了我喜欢的口味哦。
都买两盒了,就该买不同口味的啊。他忍不住笑了。
只可惜不能再回高专宿舍,拿不到了。
他将手机关机,最后一次替母亲整理了书房。黑漆木书桌上放着她寄给熟识教徒的信件,已经写完了。他将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预备离家时顺手去邮局寄了。
桌上还放着母亲没看完的书,点了灯看,她读的是临济义玄。禅师说: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始得解脱,透脱自在。
他想翻一页,手指却在书页上蹭下干涸的褐色血迹。
他收回手,放弃了这一举动,不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曾经的家在身后越来越远,变为一枚熄灭的火星。
他曾从这里无牵无挂地来到世上,现在也在这里卸下了满身牵挂。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他便不会再想过去,只一味向未来走,无论那是光明的未来还是黑暗的未来。
现在想想,去年秋天,他就该多问问夏油杰近况如何的。
如今家族里要五条悟照管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便常常回家。回家时穿过通往主屋的小径,总会想起曾经带夏油杰参观他家的场景。
冬日的风景很美,五条悟称,五条家也算是“咒术界的5A人文景点”,来都来了,就参观一下呗。那天从议事厅、道场到小寺庙,他都毫不避嫌地带夏油杰观光了。石路上刚扫过落叶,很干净。两人并肩向前走,小雪悠悠飘落,落到衣服上,又眨眼间融化了。
他记得有灰蓝色尾羽的鸟儿飞过,夏油杰拉住他,等它过了,他们才继续前行。
议事厅外有梅花盛开,夏油杰问他能不能拍照片,他点点头,杰就举着手机认认真真地拍摄。他在旁边凑近看屏幕,指指点点,杰忍无可忍,轻轻肘击了一下他。
等走到忌库,五条悟还遗憾地表示,要等几年老家主两腿一蹬,自己这个少主上位之后才能让杰随便进忌库。
但这回忆也只是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结束。
五条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那日在新宿,能问的都问过了。既然已成定局,他就不会再去幻想时光倒流。
夏油杰叛逃的消息传来后,高专立刻将其划入诅咒师范畴。因为他造成的非咒术师伤亡过大,案件随即呈交到了总监部。总监部认可了他的死刑,却并没有专门加派人手追捕他,想必也是知道派遣一级术师去奈何不了夏油杰,而特级术师又不是轻易能差遣动的。
他们和五条悟提过一次,后者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总监部也没有再强人所难。后来才听说,原来夏油杰并没有继续大开杀戒,而是重组了盘星教,正忙于教会相关的各种事务。
五条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高专的人都说,夏油杰好似换了个人,可他始终觉得,夏油杰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夏油杰,就算白日里掩饰得天衣无缝,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会责备自己,在心中积累痛苦。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杰的痛苦就越深。
五条悟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合上双眼,不愿再深思。
他不懂。
自相识以来第一次,他为自己不懂杰而感到难受。
十二月初,五条悟回高专收拾行李,剩下半年多他不住校了,要回家住。遇上京都校的同级生,那女生交给他一封信。
“给夏油的?”他愣了一下。
女生点点头,说现在大约只有你能见到夏油了,本想自己交给他,但前阵子得知夏油叛逃的消息……恐怕是见不到了。
五条悟拿着信,想自己也不一定能见到杰。
不过话又说回来,杰有这么受欢迎吗?
他将信还给了对方,说可以寄到盘星教的大楼,你知道盘星教吗……问一下你们校区的前辈吧,那地方前年也叫盘星教。
五条悟自己,是没打算再去见夏油杰的。
因为见了也无话可说,加上最近太忙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奇怪,时间什么时候走得这么快了?
在餐厅菜单上看见冷荞麦面的时候,单靠自己往老宅的房间里搬新添置的家具的时候,独自出任务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短讯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夏油杰。
杰应该是换了新的电话卡。五条悟和他旧号码的短讯往来还停留在三个月前自己发的“你在哪”上面。
偶尔任务间隙,五条悟会无意识地翻阅这些信息。长长一串,往上滑都看不到尽头。
……他和杰居然发过这么多短讯吗。
初雪那日,五条悟去家族经营的寺庙会见一位投资人。其实也就是走一些程序化的仪式,替对方除除诅咒,严重的话再去投资人家里办场法事而已。
他往常是一定要三推四阻的,现在也会皱着眉点头同意了。
那天天气不好,阴云连绵。他处理完工作,离开包厢回到寺里,在稀疏的人流中看见一只抱着什么东西小跑着的河童。
——那是一只咒灵,形象端正得出奇,频频躲避人流的模样甚至有些可爱。
夏油杰就是这样,收入手的咒灵会挑好看的拿出来用,放出来的也留心拾掇得干净得体,每次战斗都像在开咒灵选美大会。
五条悟跟上去,在僻静的角落拦下它,夺走了它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盒烟。
他沉默了片刻,将香烟还给河童。它将烟藏入怀中,绕过他小步跑向前方。五条悟跟在它身后,来到了无关者禁止入内的区域。
这边是体验修行的客人居处。他远远看着河童跑进了一间屋子。那间屋子的窗沿上,正停着一只山雀。窗里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安稳地放着,山雀就垂头轻轻啄那人的指尖。
大约是河童来交差了,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
五条悟取下墨镜,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扇再无动静的窗,牙齿咬住嘴唇又松开,松开又咬住,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正月五条悟随家主一起,应酬不暇。先是分别和禅院家、五条家聚餐,又和总监部一些和五条家有往来的人吃饭喝酒,最后还要给各界有牵连的非咒术师寄送信件。
手机上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写着“新年快乐”。
手指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打字回复:“你在哪里?”
无法撤回。回讯下一秒就来了,说“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
五条悟笑了,把手机搁在兜里,等到洗漱准备睡觉,也没有将手机静音。然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枯等一夜,那人却没如他所想拨打电话过来。
他无缘无故地气恼,便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年关一过又忙碌起来。樱花开了又谢了。人间四月天。
高专的任务分配下来,果然又是单人执行。出差地在箱根山,先导资料说是旧时箱根山幽灵的传说又流行起来,据说幽灵会把在森林中徒步旅行的人骗进山中宅院,再谋害性命。大约是传说再度流行起来导致产生咒灵了,近来陆陆续续真出现了伤亡。
夜蛾反复强调这次你可不能一个大招下去,把景区夷为平地。五条悟勉强答应下来,却走神盘算着去箱根一定要泡温泉。
白天到酒店,先大睡一觉,天擦黑他才起身,在楼下买了甜点心,几口吃了,溜达到事故地点的森林里。
这时候如果能乘着咒灵俯视全貌,会方便很多。他想到这里,“啊”了一下,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怎么又想到杰了呢。
朦胧的雨雾弥漫在林中,他关了无下限术式,快步前行,装作为了避雨而急匆匆赶路的普通行人。这样的天气当然再没有别人了,高大的树木沉在雨雾之中,枝叶不时被风吹得晃动,如鬼影幢幢。
他倒不觉得不耐烦。三年来执行任务太多,也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了。
小雨淋在身上,渐渐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不知走了多久,路边终于出现一个撑着伞提着灯的身影。那人招呼他,说“来我家避雨吧”。
到底什么傻子才会上这种当啊。五条悟轻哼一声,大步向那咒灵走去。
只是看清楚咒灵的样子时,他的表情凝固了。连正要开启来遮雨的术式也给忘了。
“怎么淋得这么湿,不用术式挡一挡吗?”幻化成夏油杰模样的咒灵微笑着问他。
五条悟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抿着嘴唇。
大约是因为没开自动术式,这咒灵才捕捉到自己的记忆然后弄出这副模样吧。他想。身体却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要去我家坐坐吗?”夏油杰的幻象看向路边的森林深处,伸手指了指。他指尖的方向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灯火,映着一座看不清形貌的房子。
五条悟目不转睛盯了他很久,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对方笑着把伞伸过来,挡住了他头顶的雨,“你不是想见我吗?”
五条悟没说话。对方就两步靠近了,几乎贴上五条悟的身体。
那张脸——虽然眼睛有些小,五官也淡淡的——近看依然是很完美的。
雨水从指尖淌下,湿漉漉的,细密的雨声掩盖了他毫无理由加快的心跳声。
“该——死!”
五条悟忽然抬手对着自己的脑袋一顿猛揉。咒灵被他这举动吓得怔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开启了术式,冲着咒灵抬脚就是狠狠一踢,然后竖了竖自己的中指。
特意订的温泉酒店也没来得及泡,草草写完任务报告传真给高专,五条悟就给自己放了假。
披星戴月,抵达目的地时,天色才刚刚明亮起来。
是盘星教。这座建筑如今全是夏油杰的咒灵,层层把守,普通咒术师根本无法突入。也亏总监部和高专都料到了这点,没派人来送人头。
时间太早,教内还空空荡荡,从前的设施似乎都保持了。听人说过,夏油杰并没有变动多少盘星教的结构,从教会成员到教内员工都一并保留了。
生活区似乎在最高层,五条悟坐电梯抵达,稍微查看了一下,居然有两个房间都仍在使用。其中一间房里,两个女孩睡在一张床上,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哪来的孩子啊,我时空穿越了?这长得也不像杰啊。他嘀咕着,轻轻关上了女孩们的房门。
“悟。”
一转过头,夏油杰正站在对面房门边,有些惊讶地望过来。
这么早他就已经起床了,穿着宽松的薄毛衣,织物纤维中渗透了咖啡的醇厚香气。
五条悟向他走去。夏油杰似乎比半年前瘦了一点儿。头发也长得更长了,大约是一早洗过澡,还湿润着披在肩头。
“不请我进去吗?”五条悟问。
夏油杰笑笑,让开一条路。
五条悟走进去。和室内有浓郁的烤三明治和咖啡香味,看来是才吃完早饭不久。薄薄的、苍白的阳光从拉开的纸窗里洒下,初升的太阳似乎竭尽全力也无法让光芒彻底穿透云层。
“悟,你来是有什么……”夏油杰在他身后开口问。
五条悟转过身,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语。
夏油杰愣住,眼睛慢慢睁大了。
那是个很生涩、很单纯的吻,只是嘴唇与嘴唇之间安静地摩擦。夏油杰闻到五条悟身上雨的气味。
好想见你。
夏油杰闭上眼睛,伸手抱住五条悟,加深了这个吻。
夏油杰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向来很会把握机会,他不像五条悟那样克制地干吻,而是探了舌头湿湿地蹭,蹭开了再卷住五条悟慢慢地吸,舔他的牙龈和齿列,交缠的唾液从无法闭合的嘴唇间淌下。
直到缺氧,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五条悟。
“你是狗吗?”五条悟下意识抱怨道。
“哪有。”夏油杰在桌上拿了湿巾纸,递给他。
如此自然,就像从未有过隔阂似的。
他们坐下,夏油杰召出河童,让它去厨房拿点心。五条悟撑着脑袋,注视对面墙上夏油杰挂的衣服。
道服外面披了五条衣,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夏油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五条悟就说:“别问。”
他偏过头,抓着自己的后颈,很久才说:“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并不是代表什么……不喜欢的话,你就该推开而不是跟我一起发疯。”
夏油杰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垂下头,说:“……没有。我还挺开心的。”
他伸手越过桌面,握住五条悟搁在桌上的右手。他的手冰冷,让五条悟想起两年前他还无法好好控制咒灵操术对身体影响的时候。
“杰,其实我……”五条悟张了张口,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什么都别说。不要给他压力,不能再失去眼前这个人一次。
“悟?”
五条悟不回答了,收紧手指,回握住夏油杰的手,低下头来。他将温热的嘴唇贴在杰的手背上。
夏油杰感觉到微凉的液体滑落在手腕上。
河童返回房间,将点心盘子放在案上,察觉气氛不妙,左右看了他们两眼,踮起脚尖跑到门外待命了。
夏油杰任由五条悟默不作声地流了一会儿泪,斜斜地倾身,隔着桌面单手抱住他,说:“……是我不好,对不起,悟。”
五条悟靠在夏油杰肩头。他闭上眼,狠狠在对方颈边咬了一口,血腥味沿着牙齿蔓延上来。他闭上眼,头埋得更低,血染红了睫毛。
可是他想要的,明明不是道歉啊。他高估自己了,他是想要时间再走一次,故事换一种走向……他渴望重新拿回那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失去的东西。
后来,夏油杰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如果自己没有选择叛离高专,大概会在毕业的那天精心准备一束花送给五条悟。被灰原和硝子起哄也没关系,他会抓住五条悟的手腕防止后者逃跑,然后将那束花递到他胸前,说,一直没跟你说……但是我喜欢你,在一起好吗。
紫薇在他们头顶浮动,风拂过时紫色的花瓣纷纷飘落。
然而比起虚幻的美梦,他从未后悔选择了残酷的现实。
盘星教重新成立的第三年,夏油杰调了一笔资金私用。他在日本各地置办了几处房产,有的用作安全屋,有的则是正常住所。在东京和京都的那两间屋子他重新装修了一遍,钥匙配了两份,第二份给了五条悟。
五条家现任家主的身体健康每下愈况,五条悟也就相应忙碌起来。夏油杰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他了。不过,他们本来就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见一面,也很少给对方发讯息,早就习惯了,这点时间还不至于无法忍耐。
夏油杰在京都安排了眼线,时不时也会亲自过去,对五条家的情况算是了如指掌。
此刻他身在盘星教内,桌对面的非咒术师官员还在喋喋不休。他强忍着不耐烦,和对方议定了合作细则,然后又把人送到盘星教门口。
“换衣服换衣服……要被猴子熏死了……”他嘟哝着往回走。
要好好运转盘星教这样一个庞大组织并不容易。园田曾经的人脉都不能用了,夏油杰需要重新搭建盘星教的关系网络。背景复杂的会员、他们背后的家族、本地的商贾财团,乃至需要往来的官员们,他都得一个个了解、交涉。高专和咒术世家的势力在猴子的社会盘根错节,他得耐心找到缝隙才能把盘星教插进去。
他换完衣服,美美子和菜菜子已经从学校回来了。她们不愿接受普通学校的日程,夏油杰考虑到文化课还是得上的,就给她们挑了一所相当宽松自由的私塾。反正她们也不需要考入大学。
“夏油大人,一会儿可以陪我们去拍大头贴吗?”菜菜子放下书包就来找夏油杰,满眼期待地问。
美美子跟在她身后跑进夏油杰的房间,说着“慢点”。
“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回来……”夏油杰想了想,道,“不然叫菅田陪你们去?”
“我们是想和夏油大人一起拍照,如果您有事的话就下次吧。”美美子说。
“夏油大人,忙完这阵子就能带我们去国外旅游吧?”菜菜子问。
“嗯,嗯,”夏油杰揉了揉她的脑袋,“护照不是都已经办好了吗。”
京都的夜漫长而浓稠,每次回家时,五条悟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倦怠感。
他摸着兜里的钥匙,没有回五条家,而是去了夏油杰的房子。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前门忽然开了。五条悟翻了个身,嗅见浓烈的血腥味。他下床拉开卧室门,看见夏油杰在客厅的台灯下处理伤口。他盘腿坐在地上,正在给自己打局部麻醉,伤口流出的污血浸红了地毯,上面附着有浓重的咒力残秽。
“你去袭击总监部了?”五条悟皱起眉头。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五条悟摸出来看了看屏幕,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大步上前弯下腰,攥住夏油杰的手臂,迫使后者抬头看向自己。
夏油杰同他对视几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怎么了?”他的脸也受伤了,细细的伤痕划过眉心,血迹已经干涸了。
手机仍在锲而不舍地响着。
五条悟“啧”了一声,松开他走到一旁接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五条家的人,说总监部下达了命令,要他也出席十个小时后总监部组织的咒术界与政府官员的会议。
“总监部新晋官员和支持他的加茂家成员都死了……不过本来三位家主也不希望那位官员在会议上提出那份对咒术师十分不利的提案。更妙的是现场有诅咒师留下的痕迹,这下也能有个合适的交代了。政府那边担心明天又出事,点名要你在场……”
五条悟悄悄松了口气,他如今对夏油杰的标准一降再降,只要这家伙没跟咒术界开战就行。
“……少爷,明天多半不会发生袭击,你就是来走个过场,可别再拒绝了。不然官员闹起来家主大人也不好处理。”
五条悟听完,只说把详细时间地址发来,没给对面的人三令五申的机会就干脆地挂断了。
夏油杰已经缝好了伤口,正在贴纱布。五条悟冷着脸看他贴好,问:“你这么搞不怕把自己弄死?”
“我技术很好的。”夏油杰听不出他的讽刺似的,把医药箱收好。
他要去放箱子,经过五条悟身边。五条悟伸手拽住了他。
夏油杰转头看着他。
“……你能不能别老是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的?”五条悟黑着脸问,“你们盘星教的人都死了么?连你受伤都……”
“这么多血,回去要让两个小姑娘担心死了。”夏油杰微笑着回答。
五条悟接过他手里的医药箱:“我来放。伤员就赶快去睡觉吧。”
这之后,总监部下发了追捕当日刺客的通知。可惜,夏油杰已经收拾好行李带着养女跑到国外度假去了,最后总监部也没抓捕到所谓的真凶。
盘星教重新建立这几年来,咒术界没有剿灭夏油杰并不仅仅是无可奈何。倘若夏油杰真威胁到咒术师或是非咒术师的生存,总监部一定会下达命令不计代价杀死他……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咒术界渐渐意识到他对咒术师似乎并没有致命威胁,有时——就像这次一样——还是趁手好用的刀,便不再劳心费力地铲除他,只是派人密切监视而已。
夏油杰犯下的杀孽早已不止2007年小村庄的112人。然而从古至今,御三家自己也在处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杀人,犯下的杀孽远不止112桩。因此,只要夏油杰没有再度一夜屠杀大量非咒术师,他们就不会在账面上增加夏油杰的罪行。
五条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少年了。他很清楚,高专从前“拯救普通人”的说辞不过是烟雾弹。实际上无论是咒术师和非咒术师团体,都挖空了心思为自己的利益打算,这才造就今天这个畸形的世界。
晴朗的蓝天下游乐场人声鼎沸。天气很热,夏油杰仍穿着道服,米格尔坐在他身边,能感受到淡淡的凉意。
他们前方就是过山车,园里最刺激的垂直过山车,笨重的机器满载年轻人的尖叫和大笑。夏油杰用手挡着阳光,注视着上面菜菜子和美美子的身影。
等到过山车平安下落,他收回目光,继续同米格尔说话:“……我刚刚联系过国内的伙伴,入境的手续这几日就能帮你办好,其他事项可以到了日本再谈……当然,随时想离开也是可以的哦。”
“我既然答应跟你一起,就不会轻易反悔。”米格尔抬头看了看过高处的山车,迟疑了一下,又问,“……不会让我带孩子吧?”
夏油杰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当然不会。
这一日他们玩到很晚,看完烟花秀才回酒店。夏油杰陪菜菜子和美美子在餐厅吃饭,忽然收到一条短讯。他“腾”的一下站起来。
“夏油大人?”两个女孩一脸茫然。
夏油杰打电话叫米格尔下楼,然后火速上了酒店顶层。
套房门没关,他在门口脱了鞋走进去,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里里外外他都找过,空无一人。但手机上收到的信息又确实是悟的号码发来的。
他等了很久。五条悟终于进门的时候,看见黑暗中他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河童也靠着沙发脚打瞌睡。
五条悟将它拎开,在地毯上坐下来。沙发很大,他靠在边缘,放轻呼吸,静静地看着杰的脸。
他是在附近执行任务,在人群中一眼发现夏油杰,于是马上发信息把人截住了。
杰不在日本,气色似乎变好了一些。人是越来越瘦了,T恤领口露出清晰得仿佛能割破肌肤的锁骨。他的皮肤很冷,像是冻上了一层霜。五条悟想起他从前也是这样双手冰凉,用冻红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脸,憔悴又疲惫地让自己带他走。但其实这个人是哪里都不肯去的,他甘愿陷在没有出路的泥沼中。
五条悟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夏油杰是被手机屏幕的亮光晃醒的。他睁开眼,见五条悟正专心地摁手机。
睡意还没醒透,他贴上去亲吻他。手机落到一旁,光很快熄灭了,黑暗里他们的呼吸缠在一处。
悟口腔里很甜,是在回来的路上吃了甜食吧,舌尖还有口香糖的淡淡薄荷味。
“别亲了别亲了……我们得马上出发才行!”五条悟推开他。
“去哪?”夏油杰一愣。
五条悟起身找到手机,将屏幕怼到他面前。
“船票?!”
海风拂过脸颊,游轮已经开了一会儿,甲板外的风景很壮观。夏油杰却不看,低着头在微微晃动的甲板上左右徘徊,正在和菜菜子美美子解释自己很快就会回去,米格尔会好好带她们回到日本,到时菅田真奈美会去接他们,途中有事的话就用翻译器按给米格尔看。听筒那头的背景音是米格尔痛诉怎么要带孩子。
五条悟和夏油杰已经换过一次交通工具。一开始坐飞机离开相遇的城市,起飞前夏油杰就一直在和姑娘们通话,起飞后才睡了一会儿。下飞机两人紧赶慢赶,上了游轮,他给手机充好电,就又打起了电话。
五条悟抱着御寒的外套从船舱出来,等他挂断电话,把衣服递给他。
“打够了?”他看着夏油杰穿上外套,问。
夏油杰“唰”地拉上拉链,疑惑地看向他。
五条悟坦坦荡荡地伸出手:“用一下你手机。”
“我可是诅咒师,”夏油杰打他的手,“我凭什么把手机给你?”
“快给我啦,我不会看你的造反大计的。”五条悟不依不饶地把手伸过来。
最后夏油杰还是把手机交给了他。五条悟将他的卡取下来插在自己手机上,然后把他的手机扔进了海里。
夏油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随后葬身大海。阳光下深蓝的海面浮冰翻涌,波光粼粼,转瞬间就找不到手机的影子了。
“……悟。”他有些无奈。
“杰,”五条悟取下墨镜,看着冰冷的海水中手机溅起的小小水花,语气忽然郑重起来,“你能不能忘记自己是‘夏油杰’呢?”
夏油杰怔住。
五条悟转过头看着他,冰冷的海风吹起他的头发,那双眼睛蔚蓝清澈如海天的延伸。被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呼吸。
他凝视自己,说:“在我面前就忘记自己是‘夏油杰’吧,放下所有负担,当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你离开时我再把名字还给你。”
夏油杰后来想,他是想答应的。他也想忘记自己是谁,当一个冷酷而自由的人。
可是他张开嘴唇,凛冽的风就吞没他所有言语。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回答。
这艘破冰船开往北极点。海水中漂浮着冰块,远处则是重重冰山。接下来十几天船上的人都不会再踏上陆地。
这旅程太心血来潮,他们什么都没准备,幸而必需用品船上都有。
其实五条悟不必扔夏油杰的手机,这里本来也没有信号了,要用船上的移动热点得单独交钱。顺便一提,考虑到环保问题,夏油杰后来派遣咒灵将那只手机捡了回来,重新扔进垃圾箱了。
他们已经在海上漂了两天。
补回出发那日昼夜颠倒的作息后,夏油杰站在甲板边注视着浮冰渐渐变多的海面,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在前往世界的尽头。风很冷,但甲板是热的,外套也很暖和。他召唤出虹龙,它环绕着巨大的游轮飞行,尾巴轻轻晃动。
五条悟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咖啡。他们聆听着冰面碎裂的声响,慢慢喝完了咖啡。
“我刚刚看了,船上居然有柔道场哦。要不要去活动一下?”五条悟提议。
他们便在道场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
五条悟输了,揉着肩膀说你这几年这么闲么,天天练体术。夏油杰接过帮他揉,说是悟太依赖术式了吧,体术水平还停留在以前。
用过晚餐回到房间,面积不小的套房内放着一张双人床。五条悟打着哈欠叫累,很快洗漱完钻进被子里。夏油杰迟一步也上床时,听见他低声念叨着什么“苍”“赫”“现在把人质放下”。
睡梦里也在做任务吗……
夏油杰有所耳闻,悟现在比在高专时累得多,本该均分给众多咒术师的任务愈发地倾斜到他身上。说什么只有悟才能完成,其实是为了减少其他咒术师的伤亡。可哪有人天生就该为别人驱使?
他熄了灯,躺进被子里,从背后环绕住五条悟,轻声说:“没有要做的任务了,好好睡觉吧。”
睡梦中的五条悟动了动,在他怀抱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再梦魇,沉沉睡去了。
睡到后半夜,工作人员的电话吵醒了夏油杰。
他听完放下客房电话,撩开床边的窗帘。晴夜的天河广阔而清澈,浮动着明亮的极光。
他叫醒五条悟,两人裹上外套来到甲板。
游客全醒了,每一层甲板上都站着人。夏油杰和五条悟坐在一层船尾尽头的阶梯。极目远眺,极光蔓延到冰海尽头,封冻的海面都映成了如梦的幻色。
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开口交谈,也许是害怕对话破坏此刻的景色。天空澄澈如透明,绿色和红色的极光海浪一般漫过星辰。
人群也不约而同变得安静,过了很久才渐渐嘈杂起来。
“其实我有想过这两天会不会看到极光,”五条悟说,他睁大疲倦的双眼,虹膜中倒映着极光的羽翼,“出发那天查了一下,有监测到太阳风暴,现在这里的夜晚也足够长。”
夏油杰躺倒在温热的地板上,伸出双手。虹龙远远地在指间飞过,雪白的身躯染上美丽的赤色。
五条悟也在他身边躺下。夏油杰的咒灵张开一个小小的结界,隔绝了人声,只有风声和冰面碎裂的遥远响动流淌在耳边。
很少有这种时候,万物的喧嚣都远离了,没有谁需要拯救也没有谁需要痛恨,世界在他们面前回归最单纯的样子。
“好美。”夏油杰轻声说。他往五条悟这边靠了靠,头微微歪着,发丝落在五条悟的耳畔。
他像小动物那样单纯地啄了一下五条悟的脸颊。
“怎么了?”五条悟别过脸,问道。夏油杰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呼吸扫过他的皮肤。
“谢谢你,悟。”他将五条悟拥入怀中。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套,其实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但他抱得很紧。五条悟闭上眼,能呼吸到他脖颈间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别撒娇啊。”他说,却没有挣开。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他睁开眼睛,越过船舷,能看到在冰山上缓缓流动的极光。
好喜欢你,带我去世界的尽头吧。
关上门,陷进房间里柔软缠绵的黑暗中。暖气随时开着,室内温暖如春,皮肤上凝结的寒意都化作温热的颤栗。
夏油杰推着五条悟跌跌撞撞倒在床铺上。他们的吻很急很深,牙齿轻轻碰撞在一起,叮的一声响。交叠的双腿撞在床脚,床边的感应灯带亮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人的皮肤变成柔和的蜜色。
五条悟的大脑晕晕沉沉的。夏油杰的唇贴得很紧,不给他呼吸的余地,摁住他后脑勺的手滑下来,圈住脖颈,拇指拂过喉结,手指稍稍收紧。
他在窒息中体会到快感,身体也起了反应。
夏油杰脱掉他的裤子,手指顺着内裤边缘滑进去。五条悟下意识地躲,被他另一只手拦腰抱住。
杰的手指很长,生着柔软的茧,环住他慢慢摩挲,收紧又松开。舒服得不像话。
五条悟受不住他这样弄,手死死攥着他腰上的衣服,没多久就射了出来,垂下头大口地呼吸着。
往常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五条悟还没回过神呢,夏油杰就一把将他扛了起来。
“喂喂喂……”他呼吸不稳地低声问,“……你干什么?”
“带你洗澡。”夏油杰拉开浴室的门。
“我自己会去!”五条悟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背部。
“你不会洗。”夏油杰打开灯,将他放下来。
隔着顶喷花洒细密温暖的水流,五条悟盯着夏油杰,慢慢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反应过来。
“所以我们等会儿是要做爱?”
在五条悟诸如“你怎么知道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学的”“这船上居然能买到这些工具”“好好玩”的感叹中,夏油杰千辛万苦才将他从里到外洗干净。
五条悟的身体很漂亮,肌肉比他薄一点,皮肤很白,腿很长。这是受到造物主偏爱的身体。
回到卧室,两人都没再穿衣服。五条悟坐在床边,抱着随手抓来的枕头,歪头看夏油杰扎头发。他咬着发圈,双手在脑后把头发都拢起来,再用发圈扎成一束。
“好了没?快点过来。”
“好好好,五条少爷。”
夏油杰的动作很轻柔,手指探进他身体,一根根增加,慢慢撑开那个从未被造访之处。
悟的身体很敏感,这点夏油杰是知道的。他掀起眼帘,看五条悟很舒服又忍着不发出声音的样子。
在这种时候反而逞强得很了。
差不多了。他把手收回来,对五条悟说:“要下一步了哦?”本来是征询意见,留一个可供说“不”的台阶。可悟只是用手背挡着眼睛,整张脸都泛着红,说快点啦。
他的心就悄悄地雀跃起来。
夏油杰将性器一点点推进五条悟的身体。那双屈起的腿不自觉要合拢,他就用手轻轻推开。这时候两人的肤色差格外分明。
手指在柔软的大腿内侧按很久,松开时留下淡红色的印子。
夏油杰本来多少有点信心,可此刻也觉得自己硬得太快了。也许进入悟的身体这件事本身就让他兴奋过头。因为太舒服了,只能死死咬住唇忍着。可他又不敢动作太快,怕五条悟难受。
“……你倒是快点啊。”最后五条悟忍不住小声说。
夏油杰俯身去亲他的手心,就一下子进得很深,仿佛填满了似的。五条悟移开手,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盛着泪水,呆呆地望向夏油杰。
有点痛,可是好舒服。
五条悟闭上眼睛,生理性的泪水唰地一下滑过脸颊,随即感觉到杰轻轻舐去了那滴泪水。
夏油杰动起来,抽插间性器总是很精准地擦过那个点,快感顺着尾椎骨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五条悟最后放弃了忍耐,低而软地呜咽出声。
他用脚踝勾住夏油杰的背,腿挂在他的手臂,身体弯成一个美丽的弓形。
夏油杰伸手捏他的腰,吸他的脖子、肩膀和胸口,不算用力,像在照顾他又像在一点点把人拆吃入腹。
做了很久。直到都要被彼此的体温融化。
也许是顶灯太明亮了。夏油杰觉得面前这个人像是一捧柔软干净的雪,稍微捂一下就化了似的。他心里慌张起来,尽力克制着噬咬悟的皮肤,那上面出现粉红色的痕迹之后,这个人就显得不会再随时消失了。
五条悟凑过来亲吻他,夏油杰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溺毙在这漫长的亲吻中。
爱你,爱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能够毫无负担全心全意去爱的人……只有爱着你,才能保留我灵魂中仅剩的纯真。
他抱住五条悟,用微微发烫的、颤动的双唇紧贴他心脏处的皮肤。
记不清是第几次,两人一起到了高潮的。白浊的液体黏在彼此身上,在恍惚中拥抱在一起。五条悟伸出手,将夏油杰汗湿的头发撩上去。那张向来让他着迷的脸就露出来。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可没想过我们会做这种事。”他用手指描摹这张脸,回忆起了什么,说道。
“是么,”夏油杰俯下身吻他,将他拥入怀中,肢体都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可我那时候就对你很心动了。”
他们没有继续闹腾了,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床边的感应灯沉寂下来,薄如蝉翼的、温暖的夜包裹了他们。睡梦安宁,只感觉到船身轻微的摇晃,和相互依偎的温热。
在游轮上剩下的日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爱。
或许外界要找他们两个处理的事务已经堆积成山,可是在这艘与世隔绝的船上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打扰到他们。
偶尔冰面下出现咒灵的影子。那些咒灵也很安静,和城市里爱袭击人的同类大相径庭。
到达北极点的那天,其他乘客都很兴奋,在冰面上倒酒、碰杯,奔跑、留影。夏油杰和五条悟坐在冰面支起的帐篷里,远远看着他们。虹龙盘绕着游轮小憩,尾巴垂进冰冷深邃的北冰洋海水。
有人开着雪地摩托飞过。五条悟突然想玩,拉着夏油杰找了一辆车。他将油门踩到底,夏油杰在他身后吹口哨,迎着风站起来挥舞双手。
骑得太远,别人看不见了,他们干脆丢掉车,乘着夏油杰的咒灵飞起来。
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倒在雪地里尽情拥抱和接吻,大雪落在身上,像要把他们埋葬在这座冰雪的坟茔之中……很多年后,人们会看见他们的白骨相拥而眠。
当然,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两人按时回到了破冰船,它再度启程,载着他们回到人类的世界。
“夏油大人!请让我协助您工作吧!”
还没走出盘星教,夏油杰就被祢木利久一个土下座堵在了门口。
他捏了把汗,轻咳一声,笑眯眯地把人拉起来,问:“不用像菜菜子她们那样称呼我……你眼睛好了?”
“我已经完全习惯一只眼睛视物了,”祢木道,“请您放心,不会拖后腿的。”
夏油杰思考片刻,道:“那你一会儿帮我给米格尔辅导日语吧,我现在要出门回收咒灵,可能赶不及给他上课……课本和试卷都在书房桌上。”
走出两步,他又想起来,说:“……对了,顺便给书房窗边的那两盆花浇一下水。”
祢木不再坚持。他来到盘星教已经一月有余,此前被非咒术师戳瞎的一只眼也已经不再妨碍生活。夏油杰救出他的那天,带他去见了一位精通反转术式的女性术师,虽然失去的眼睛不会再回来了,但好歹没有留下什么别的后遗症。他感激夏油杰,自从行动无碍后就一直试图帮夏油杰分担些什么。
夏油杰离开后,祢木先给花浇了水,又把课本预习过一遍,走出书房时,菜菜子和美美子已经起床了。
“我就说夏油大人不会带你去的吧~”菜菜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道。
“夏油大人一定拿不重要的事搪塞你了吧。”美美子说。
“后勤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务……”祢木颇感疑惑,便问,“说起来,为什么夏油大人不愿让我和他一起去回收咒灵呢?回收对象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中低级咒灵吧,多一个帮手效率不是更高么?”
“谁知道呢?反正夏油大人想独自做的事我们是不会干涉的。”菜菜子耸了耸肩,转身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美美子跟上她,转身之前对祢木道:“回收咒灵,并不是那么简单轻松的事哦。”
祢木无处可去,就在盘星教住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弄清了夏油杰回收咒灵的流程。
夏油杰请人制作了一款咒灵监测软件,每当盘星教的术师发现咒灵,便会在软件里的地图上标记,随后夏油杰会定期派自己的咒灵前去观测,等到时机合适便会前往吸收。
“原来如此。这样不仅能节约时间,还能给足低级咒灵成长的空间。”祢木恍然大悟。
后来他主动请缨,夏油杰便将随时监控软件的任务交给了他。他虽然咒术水平一般,但脑子格外灵活,每次都能高效地分类安排需要吸收的咒灵。
一如既往,夏油杰并不允许他跟随自己去回收咒灵。
这天盘星教一位下属有急事找夏油杰,似乎是御三家出了什么大事。然而夏油杰去回收咒灵了,手机也没带在身上。
祢木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去夏油杰回收咒灵的地点找他。
夏油杰摸了摸包里的特制镜子,正了正衣装,走进了寺庙。今天他没有穿道服披法衣,改穿了一身暗色和服,走在人群中也不打眼。小僧以为他是寻常香客,便没有在意他。
他循着咒灵的痕迹一路前行,来到了供奉着释迦牟尼的殿内。
殿内唯一一位客人正在参拜。夏油杰装作观赏佛像的模样,在殿内徘徊。待香客离开后,他立即返身关上了殿门,连门闩也挂上了。
光线猛然暗去,那趴在小桌上昏睡的僧人才惊醒。僧人形销骨立,像受了很大折磨似的。他茫然无措地望向四周,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在这里。
而在夏油杰眼中,他身后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咒胎,隔着半透的茧,能看见咒灵面目很像殿中的佛像,只是表情十分狰狞。血从咒胎上面源源不断淌下,逐渐覆盖僧人体表。
僧人之所以面目憔悴,骨瘦如柴,显然是受它加害所致。不止如此,这咒灵已经影响了整座寺庙的僧侣,连近期来参拜的客人也会带着一身厄运归家。
这种咒灵并不罕见。寺庙是承载人们祈愿的地方,积压在寺中长久无法实现的心愿会渐渐化为诅咒,若寺内供奉的咒物或法器无法净化它们,就会有咒灵从中诞生。通常说来,高专和三大家族的人都会密切观察这些场所的情况,及时清除滋生的诅咒,但夏油杰用了一些方法隐藏诅咒,让它们得以聚集壮大。靠这个小花招,他这几年已经在各地寺庙收服了不少强大咒灵。
“请问……发生什么……”那僧人想询问他为何锁门,话说到一半却卡在喉间。他瞪大眼睛,咳出一口鲜血。
原来他身后的咒灵已经破茧而出,张口咬在他脖子上。他重重倒在地面,干瘦的身躯在地砖磕出清脆的响声。殿中的烛火霎时全灭了。
夏油杰拿出一个小小的便携手电筒,蹲在他面前,拿出了那面能映照诅咒的镜子。
“那是……佛祖……?”僧人几乎被血糊满的双眼直直盯着镜子,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夏油杰退开一步,避免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那面镜子坠在血泊中,渐渐被猩红淹没了。
夏油杰静静看着咒灵撕碎了僧人。他曾看过一眼这名小僧的履历,是只善良又勤奋的猴子,父母早亡,蒙寺中方丈收养,视其为己出,倾囊相授。只是他心肠太柔软,抵抗不了诅咒的侵蚀。咒灵附身了他,趁他去见方丈时食尽后者修为,终于才化为咒胎。
夏油杰等待这么久才来收服它,就是为了给它慢慢壮大,化身为高级咒灵的机会。
咒灵吃完尸体,想要绕过夏油杰逃跑。当然,夏油杰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它收服了。诅咒散去,殿中重新安静下来。
夏油杰清理干净了现场留下的咒力残秽,又一盏盏点亮了烛火。高专的人或许会来检查,最好不要留下证据。微光中菩萨微笑着注视他,眼角在先前咒灵的攻击中剥落了一小片,宛如垂泪。
那面目全非的僧人尸体就留在地板上。临走前,夏油杰望着那具残尸,沉默了很久。
生来是没有咒力的猴子,这就是眼前这人最大的过错。世人求神求佛,一旦遭遇不幸就怨天尤人,源源不断地制造诅咒。这诅咒报复在其他猴子身上,是罪有应得。
世人的一生尽是不幸。无数的怨和恨,遥遥无期的悲惨循环,夏油杰会替他们一次性了结。现在他收走这些世人的诅咒,在不久的将来就如数还给他们,该死的死,该绝的绝,一了百了。
他没有错,一剑斩尽是大慈悲。
然而他的心还是刺痛,几年间已经这样杀了太多人,早该麻木了,每次却还是这样。那疼痛散入四肢百骸,久久不去,偶尔晚上做噩梦,还要死灰复燃,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头看去,殿内的释迦牟尼微笑着望向自己,似乎并不介意这桩发生在眼前的杀孽。
夏油杰离开寺庙。不知何时下雨了,他没有带伞,雨水浇在身上,一点点浸透了轻薄的和服。他伸手,接住一手又腥又冷的雨,那雨里全是泥沙,水从指缝泻下,徒有污秽留在掌心。
祢木找到夏油杰时,他正淋着暴雨坐在路边的长椅。
祢木连忙将伞罩在他头顶,问夏油大人怎么在这儿淋雨。夏油杰摇摇头,推开他替自己挡雨的手,抬眼疲惫地望向远方,雨雾中灰蒙蒙的田野尽头有鸟儿狼狈地飞过,在暴雨中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还撞上了电线差点儿坠落到地上去。
“祢木,我在想,这样太慢了。”夏油杰喃喃道。
祢木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需要扩大回收咒灵的范围吗?”
“……这样不行,”夏油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级不够的咒灵有再多都是无用的。”
“怎么会……”
夏油杰抬手,打断了他,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苍白:“低级咒灵放出去是能杀掉几十几百甚至上千只猴子。可那之后呢?高专和咒术世家的人很快就会前来阻止。这样怎么杀都是杀不光猴子们的,甚至不得不和咒术师开战。我并不想要这种局面。我需要的是一只能够在短时间内杀掉日本乃至全球猴子的强大咒灵。”
“朝夕之间杀掉所有猴子……”祢木哑然。他并非不赞同夏油杰,只是觉得太过天方夜谭。
“我并不想一点一点地削弱猴子的国度,等个几十上百年,下一任或者下下任心怀大义的接班人像古代人推翻旧君主那样,建立一个本质上和现在的社会并无不同的时代。”他道,“我想做的不是报复猴子们……或许一开始是,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想要的是让善与恶回到它们本该在的位置。”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诅咒频生吗?”夏油杰忽然问。
“据说是因为六眼……?”祢木迟疑道。
夏油杰摇了摇头,说:“不是因为悟。他在咒术界太醒目,所以总有人刻意夸大,好将罪责都推给他。世上八十亿人,日本一亿人,这么多厄运难道要怪一个人吗?”
他摊开双手,被雨水淋得发白的手指上满是细小的泥沙。
“每夜都有咒灵在我梦中哀嚎。我比旁人知道得深,能感到这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坏,一切都滑向不公平和荒谬的深渊,越来越多的猴子恨这个世界,甚至在有意识无意识地渴求死亡,才催生了无数诅咒。他们临死前,还会禁不住想,解脱了、自由了。有时我吸收咒灵,会看见受害者露出欣慰的神情。太可悲了……可悲到虽然我恨他们,也不觉得他们有报复的价值。”
他闭上眼,雨水从脸颊滑落。
“他们该死、他们求死、他们不如死,我就赐他们死,藉此让这个礼崩乐坏的世界回归正确的道路。”
替天地律法杀人,不为杀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利益一切众生。他所行是菩萨道。
祢木沉默良久,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助您一臂之力吧。”
他将雨伞再度移至夏油杰头顶,说:“您独自回收咒灵,是不希望其他成员看见自己亲手将诅咒加诸那些猴子吧。毕竟长着相似的身体和五官,难免会心软。可是我们——我们咒术师并不像非咒术师那样脆弱,需要处处呵护。我们可以杀人,也可以献上自己的性命,只要您的夙愿能够实现。”
“……毕竟,我们想不出比您所描绘的世界更美好的未来了。”
夏油杰愣了一下,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说:“谢谢你,祢木。”
他话锋一转,眉眼舒展开来:“——不过,米格尔可不会同意你说的话,他惜命得很。”
祢木还要说什么,夏油杰已经起身,道:“走吧,这雨再淋下去我倒没事,你就真的要生病了。”
夏油杰越来越瘦了。
五条悟看来看去终于看不过眼,曾问过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他却只回答说最近太忙了,不用担心。
五条悟心里清楚并非如此。偶尔去见夏油杰时,就发现晚上他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要起来,枯坐到天明,一问还逞强说自己睡得很好。
但他很快没有心力监督夏油杰吃饭睡觉,——况且也不现实,他们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五条家出大事了。
公历2013年,五条家现任家主突发急症,不治身亡,消息封锁了几日才传出来。五条悟远在电波都到不了的异国他乡执行任务,得知消息时,咒术界众人也已经全知道了。他昼夜奔波赶回五条家,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后,接任了家主之位。
家主的死不算悲伤,那人本就沉疴难愈,当了这么久劳心费力的家主也该死了。五条悟并不难过,只觉得那具干瘦的遗体有些可怜。
因为丧事,五条悟的任务都一律推迟了。这是他今年的第一个假期,没想到借一场白事才能批准下来。
前家主葬入家族墓园前,先在老宅停灵。排场很大,主要是为了做法事——前家主病逝,多少存在化为诅咒的可能,因此是必须要超度的。他逝世的那夜五条悟没能赶回来守灵,法事结束的那一天就由他最后陪前家主一程,送那疲惫的灵魂往生极乐世界,告别尘世无数烦忧。
那日下着小雨,只有五条悟一个人守在灵前。刚刚做过法事,空气澄澈,万籁俱寂,周遭连一丝诅咒的影子都没有。停灵处是一座临时搭建的亭子,四面透风。亭外白幡被风吹动,呼呼作响。五条悟要在这里守到明日清晨。
令人意想不到,恶名远扬的诅咒师夏油杰出现在五条家。他穿了一身很正式的黑色和服,包里装着香奠,一手拿诵珠,一手撑伞,毫无遮掩行踪的意思。仆从们本想拦人,但管家传达新家主的命令,阻止了他们。夏油杰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来到灵前。
这里是五条家地势最高的地方,阴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景色便显得凄凉。
夏油杰放了伞,搁下香奠,到灵前祭拜。他双手捧着诵珠,低声念了一遍不知什么宗派的经文,然后深深鞠躬,再起身。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格外郑重,五条悟在他身旁说,你又不认识老爷子,装得这么庄重做什么。
“打理一个这么举足轻重的家族可是很累的,我是敬重五条家前任家主。”夏油杰也不气恼,笑一笑解释道。
五条悟“哼”了一声,没说话了。
已经是傍晚了,仆从送来冷食,五条悟草草扒了两口,一副没胃口的模样。
夏油杰陪他坐了一会儿,走到屋子里向下人要了一张坐垫,回到灵前,将它放在五条悟身边,然后跪坐下来。
五条悟歪头望向他。
“你在这儿干坐了一天,不累么。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到半夜。”他说。
“为什么是半夜?”
“明天要和官员应酬,半夜就得走。”夏油杰大方地透露道。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笑眯眯地看着五条悟。
“让诅咒师替我守灵,老爷子知道了要掀棺而起了。”五条悟移开目光,拒绝他的诱惑。
但半小时后,他还是没骨气地躺在了夏油杰膝头,沉沉入睡了。
夏油杰将手放在他头发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像哄小孩子入睡那样。
风穿过亭子,他不曾扎起的头发便有几缕飘起来,最后垂在五条悟身上。悟大概是累极了,眼下一大片淡淡的青色。他执行任务本就常常彻夜不眠,回来还要忙着处理前任家主的后事,一刻都不得休息。如今他整个人都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薄薄皮肤下的五官、衣袖里露出的细长手指,都像白纸上浅浅的皱痕。
夏油杰垂下眼,将手放在五条悟腰上。羽织厚厚的袖子和他温暖的手护在悟的胃部,他怕五条悟着凉。
悟的呼吸很轻,四下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夏油杰凝视着五条家前任家主的棺木,想,这个世界对悟实在是不好,累得连多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可悟又心甘情愿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像是能从辛苦里找到人生的意义。
——即使没有自己,悟也可以活得顺遂、愉快、满足。
他低下头,摸索着,找到五条悟的手,将一串雪白的珠子戴上他的手链,轻声道:“悟,你和我不一样,你能和这个世界友好相处……所以你要长命百岁、喜乐无忧。”
这样他也会感到一丝安慰,保有对这个世界最后一分感激。
他弯下腰,很低、很低地垂下头,在熟睡的悟额头落下一个浅而长的吻。
五条悟醒来时已经是清晨了,他一睁眼就看见夏油杰,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立即鲤鱼打挺起身了,问:“你怎么还在?”
夏油杰打着哈欠,没有回他的话。五条悟到底还是没有丧失全部良心,主动让夏油杰去他的房间补觉。
“睡完就回家啊。”他说,“你要是老待在我家,总监部那帮人又要找我讨说法了。”
“好好好,家主大人。”夏油杰说着,站起身来,结果一个没站稳,拉得五条悟也一起倒在了地上。
五条悟本想说“你就这么欲求不满”,看着夏油杰一副“都是因为给你枕了一晚上腿,我是无辜的”的表情,最终没能说出口,摆摆手说:“行行行,我背你过去,行了吧教主大人。”
“对了,这是什么东西?你放的?”五条悟晃了晃手腕,看着那串白色的珠子,问道。
“嗯。是舍利子磨成的。”夏油杰说。
“舍利子?”
夏油杰轻轻笑了一下:“前阵子别人送了好多,以为我喜欢。一查结果是四处盗来的。里面也有五条家的高僧舍利,是当年你去过的那座寺庙的特级术师留下的。我只把那些收下了,现在物归原主。”
“是那人的碎骨头啊……以前说留给我一颗最亮的,我本来拒绝了的。”五条悟抬起手,迎着晨光,那串舍利反射出淡淡的辉光。
“嗯。因为悟是被大家爱着的嘛。”夏油杰微笑望着他。
“?你说话的语气怎么酸溜溜的。”
“才没有。”
五条悟背夏油杰去卧室睡觉,结果后者在他背上就睡着了。他把人放下来时,夏油杰在睡梦中拉住他的手指,不让他离开。
随后五条悟想起来,他昨夜似乎也是这么抓着夏油杰,不让他走的。
虽然五条家运营着好几座寺庙,家族的一大收入来源也是香火和社会人士的资助,但是五条悟从未真正相信过神佛。
他幼时没有去过学校,都是老师上门授课。什么都学得比旁人更早,知道佛不过是时势所趋而杜撰出来的信仰。佛祖并不存在,众生平等是惟死平等,众生皆苦是时运不济。大多数人的信仰也不过是心里的一点执念罢了。
他太聪明了,不懂怎会有人看不破这一点。
十六岁那年,他琢磨出无下限术式的新用法,却怎么都无法成功完成。他开始有些着急了,连续几夜在高专后山设了防大规模破坏的道场练习。练到深夜,汗水湿透衣服,躺在道场中央休息。他望着天上莹白的圆月,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庸人总是被一点执念束缚住了。
那晚夏油杰来找他,说夜蛾校长突然通知要查寝。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好在赶上了。夜里五条悟钻进男同学房间,睡了一晚。男同学睡在身旁安安静静的,只有他搭话了才会轻声回答。
他说,你当复度众生。
那时候不知道,夏油杰一语成谶。后来五条悟不仅完成了“赫”,还学会了“茈”,前者明明尝试了那么久,后者却霎时顿悟了。那一刻忽然想起夏油杰曾说过的话,发现他的确没说错,当人忘记了自我的时候,就会发现世间一切皆是自己。这才是“唯我独尊”的真意。“佛性”也好、“道”也好,不论冠以什么说法,那一刻他与天地融为一体,不再挂念“我赢了”或是“他输了”,因为既没有私心,也不再觉得自己和他人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个体,连悲伤和愤怒都远去、消散了。
释迦牟尼涅槃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体会吧,世界寂静得仿佛万物都消失了。
硝子问过他,明明上学时怕麻烦又怕累,如今当个逍遥家主就好了——反正也没人能奈何他,何苦在总监部和高专都挂了职衔听任差遣呢?他说,啊……可是我不觉得累啊,就只是顺手完成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而已。
你天天不睡觉啊,可别哪天给自己熬死了……哦,我忘了你随时有新鲜大脑供应了。硝子道。
死了就死了啊。他耸耸肩,回答。
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五条悟说的是真心话。他发自内心觉得,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冰融化了,水仍然会流淌;水蒸发了,雨仍然会从云间降下。
可是你身上的香水味……不是你平时用的吧。硝子忽然问。
啊是吗。他低头在领口嗅,冷冷的檀香味。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硝子剥着糖纸,问道。她知道那是夏油杰从前就爱用的香水。
呃。他摸了摸后颈,犹疑道。……好朋友?
硝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在思考,说,说起来好朋友能干这事儿吗……其实我和杰上过……
你闭嘴。硝子“咔嚓”一声咬碎了糖果,紧急阻止他的暴言。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想说,他也不希望你某天暴毙吧。
她静静看着他,又说,反正我跟你们两个说什么你们都是不听的,可是如果他不希望你死,你会重视一点自己的健康么?
继承家主之位的第二年,五条悟在高专入职,带了自己的第一届学生。学生一共两人,入校半年后,在执行任务时双双被咒灵杀死了。
知情的警方将事件处理成了意外事故。五条悟出席了两人的葬礼,带着诵珠。僧人诵经时他就一颗一颗地摩挲,直到一百零八颗都留下他过于用力而划破指节渗出的鲜血。
从那天开始他有一点点理解夏油杰了。
几年以后他已经忘记了学生们的名字,但是那种遗憾还历历在目。
一切类似的场景都让他记起2007年的夏天,自己手足无措地处理夏油杰叛逃事件。过了很多天,他去夏油杰房间回收已经过期的甜点。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味,雨水从落地窗上蜿蜒流下。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掏出手机给夏油杰拨电话,机械女声提示他拨打的是是空号。
从小到大,他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只有那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拼尽全力伸手挽留。
好消息是,盘星教和咒术界的关系日益缓和了。夏油杰治下,诅咒师其实比从前规矩得多。如今越来越多的诅咒师加入盘星教,反而更少发生诅咒师相关的严重案件。总监部也很久没有重提夏油杰的死刑。
暗地里,已经有人在怀疑夏油杰是否真是咒术界的敌人。
五条悟重新研究了八年前的夏油杰屠村案。这案件性质恶劣,可妙就妙在无人目击夏油杰屠村,他也从未在公众场合承认这一罪行。
意思就是,并非没有翻案的可能。
不管是不是夏油杰杀了人,只要高层和总监部认为他没杀就行了。真相并不重要。何况他清楚夏油杰,那些人必然死得不冤。把杰打上诅咒师的烙印才会将他更深地推向罪恶。
五条悟行动力很强。他立即着手调查当年事件的细节,甚至抽空再去了一趟案发现场。偏僻的小山村里,血和火浸泡过的土地已经生长起郁郁葱葱的草木,他一间间搜查已化为断壁残垣的房屋,最后找到了含有咒力残秽的地牢。
地牢内痕迹保存得很好,虽然血迹已经消失了,但还能检查出DNA信息。此外,地牢柜子里还摆放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自制刑具,上面也附着着相同的DNA。后来一查,这些DNA来自村庄里那个咒术师家族后代。
总监部的卷宗里并没有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不知是谁悄悄抹平了案件的复杂性,促使咒术界迅速将夏油杰打为了诅咒师。
不过,再封闭的村落也不可能和现代社会毫无联系。五条悟顺藤摸瓜,找到了几位事故前就搬出村落从而幸存的人。他们年龄不同,提供了村庄近几十年的情况说明。果然,村中的咒术师家族受到极严重的霸凌,早年间甚至有咒术师死在村人的私刑下。
——情报这么多,把罪责推给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咒术师家族简直太容易了。
五条悟的心情都好起来。和夏油杰见面时,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杰所收养的那两个小女孩的情况,得知杰已经给她们换了新的身份。他放下心来。这样一来,即使女孩们的旧身份被咒术界通缉,她们本人也不会受到影响。
“你问这个做什么?”夏油杰问。
“我关心你不行啊?”五条悟理直气壮。
“我可是诅咒师。”
“哼。”
五条悟往前蹭了蹭,头埋进夏油杰颈间。你才不是诅咒师呢。他在心中默默说。
做这些事,五条悟并不是希望杰和非咒术师冰释前嫌,放弃那难如登天的理想……从内心深处,他并不觉得那理想是罪恶,只是认为那与杰的本心相悖,又实在太大动干戈,得不偿失。
他想了很多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夏油杰从前都能把世事看得清楚明白,到了这一件就忽然自欺欺人起来。
大约是因爱生恨吧。他曾爱众生,曾希望普度众生,现在这爱凋零了、剥落了,留下丑陋的残痕。所以他恶语相向,说要成百上千倍地朝众生报复回去。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大开杀戒,清理咒灵的效率甚至超过高专。——五条悟都能推理出他的想法,这家伙绝对想着忍耐到拥有强大咒灵的那一天,再一口气杀掉所有非咒术师……自我欺骗罢了,他对世人的爱没有消磨干净,狠不下心折磨他们,所以最后变成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
这爱已成诅咒。是故五条悟看他日渐消瘦。
五条悟呢,他承认自己舍不得,所以想尽办法要夏油杰干干净净地回到咒术界。杰那么聪明,在那之后,或许愿意正视自己的本心。
五条悟预备在今年总监部召开的大会上提出这件事,一次性洗白夏油杰。他已经雇人寻找这八年间接触过夏油杰的人,筛选出能够为夏油杰的理智和善良作证的那部分,也在联络咒术世家、总监部甚至内阁能参与翻案决策的人。
剩下的只是找到一个机会说服夏油杰。
四月花祭,非咒术师的佛家流派请了印度的高僧来日讲学。那场讲学五条悟也去了,不止是他,许多咒术世家都派人到场,只因为那高僧是海外举足轻重的特级术师。
不过五条悟来,是他过阵子有个任务涉及到这位尊者。
夏油杰也到了现场,他对咒术界的温和态度早已让人们不再忌惮他,一路畅通无阻。
五条悟入场后见他也在,便坐到他身旁。夏油杰瞥了他一眼,手从道袍的大袖下伸出来,隔着五条悟的袖子牵住了他。
有点腻歪。但五条悟轻轻笑了。
“喂,杰,”他低声问,“我有事跟你说,待会儿你去我的房间等我。”
他把房间门卡扔到夏油杰怀里。
“好啊。”夏油杰接了,然后手伸进他袖子里,搭在他手腕上,一颗一颗拨着他腕间的舍利珠子。
五条悟放任他动作,心里想的是自己前几天就通知总监部的官员提交夏油杰的洗白议案,现在不知进行到哪一步了……去村子和盘星教附近的调查团说不定已经开始募集咒术师了。证据都保护着,证人也安排好了……自己可真厉害。大约下个月这时候,去总监部开会时就会进行表决吧?走到这步,翻案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夏油杰。他们坐在听众席的边缘,风吹动头顶的樱树,八重樱的落花飘在他肩上。
五条悟便将另一只手伸去,想要拂去落花。然而风一吹,那朵尚完整的樱花便倏忽从他指间飘落了。
讲学结束后,众人在午前吃了今天的最后一顿饭。五条悟便去和那位尊者私下会话了。咒术界要回收三年前镇压在美洲的咒灵,由这位印度僧人执行它的死刑。国际联合最终把运送咒灵的任务委派给了五条悟。
那是两个世纪以来最危险的特级假想咒灵,于三年前现身于墨西哥的库库尔坎神庙,代号化身羽蛇神。它诞生于人们对玛雅预言2012年世界末日的谣传,其实那不过是玛雅历中一个大周期的结束罢了,没有任何末日的隐喻。但这传说聚集的愿力实在太大,彻底成形后恐怕能够引发足以毁灭世界的自然灾害。受国际联合命令,五条悟在它成形前执行了对它的镇压。
下一步则是完全消灭它。这种全球级别的假想咒灵出现次数极少,咒术界对它的态度相当谨慎。考虑到五条悟的术式可能会破坏封印,最终的处刑人定为这位具有结界型术式的印度尊者。他出身那烂陀,精通三藏,辩才无双,很受敬重。
五条悟注视他良久,还是忍不住说,他来当处刑人其实更安全。
然而尊者摇了摇头,说:“我时日无多,这种魔物就交给我处理吧。年轻人时间还长,为它受伤也是不值得的。”
五条悟听完译员传达的话语,知道老家伙主意已定,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们商定了具体细节之后,五条悟正要离开,尊者却叫住了他。
“我有一言送你,”他说,“放下执着,拘泥于现世的人对你而言没有意义。”
五条悟愣了一下,笑了:“我可没什么执着的。”
“我不如你是六眼,可我开了佛眼,看得很清楚。你没有下一世了,过完这一生你就可以跳出六道轮回,真正成佛。”尊者道。
五条悟是知道“佛眼”的。六眼之所以被称之六眼,是因为能看透咒力的本质。六眼前面有佛家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开了佛眼的人甚至得见生死轮回,却不一定能见诅咒与咒力。
“是么,”五条悟却没有触动,道,“可那也不是现在的我要操心的事吧。”
“你的术式五条家世代相传,有一招叫无量空处吧,领域发动时,施术者的意识会短暂地进入无色界天无量空处。”尊者说,“你回想一下,那时你那还记得他吗?无色界天仍在三界之中,我观三界如火宅,你亦在火中。本可以脱离苦海,证得涅槃,何必作茧自缚呢?你现在爱不得、恨别离,都不过是人间一世短短几十年的因果而已。”
五条悟终于明白了尊者在说什么。
领域发动时,精神短暂抵达无量空处,他的确会暂时忘记大多数事情。可是……
“他的事情我当然都记得的,”他笑了笑,回答,“你怎么不提前世果是今世因,说不定我前一世、前前世,乃至每一世都见过他呢?所以今生忘不掉。”
尊者沉默了。
“告辞。”他踏出房门,将纸拉门合上。残阳将尊者的身影映在纸上,斜而长,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五条悟回到自己的那间客房,夏油杰却不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有事先走了,晚点给你寄赔礼。”河童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房卡。
他忍不住笑,夏油杰常给他送礼物,高专宿舍和家里都堆满了。
就算不是赔礼,你不也要给我的么。他想。
半个月后,五条悟动身去执行护送化身羽蛇神的任务。本以为要一个月之后才能见到夏油杰了,风尘仆仆地远赴印度,却发现夏油杰也在。
这是那烂陀尊者如今居住的寺庙。日色西斜,给洁白的建筑蒙上一层铜色。夏油杰还未现身,然而他一走进寺内就感知到了杰的咒力。
不妙。
他心里默念着不可以也不可能,一步步走向寺庙深处。他期望在路上遇见别的什么人,然而谁也没有出现,他的影子孤独地拖在红砖地上。
偌大的寺庙里,比丘和后勤人员一律不见踪影,静如死地。
五条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四周的道路遍布咒力残秽和干涸的血迹,却不见尸体。他检查了路过的几间大殿,最后发现尸体都集中在大雄宝殿。每具尸身都被摆成跪拜的模样,头朝着殿中的三世佛塑像,三面墙都泼满殷红的血水。
他的手指颤抖着,握紧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五条悟走到尊者居住的房前时,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了。
夏油杰拦在他前方不远处,道服外一如既往挂着那件五条衣。半月不见,他又瘦了一些,轮廓逐渐有了锋利的意味。
“……我可没有让你来这里找我,”五条悟开口,喉咙干涩,“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悟,”夏油杰的笑容一如往昔,温柔而平和,说出了来意,“把它给我。”
听见这话,五条悟最后一点念想彻底死了。
夏油杰果然是为化身羽蛇神而来。它此刻正囚在五条悟手中拎着的鸟笼,那是印度咒术联盟提供的特级咒具。
“这庙里有多少人是你杀的?”五条悟冷冷地问。
夏油杰依然保持着微笑:“今日在寺内的非咒术师共有八十三人,全数为我所超度。”
太多了。五条悟合上双眼。
他麻木地思考着,寺内的咒术师一定还活着,那么他们多半已经此事回报给印度咒术师联盟,快的话,此刻远在日本的咒术界高层已经得知了此事……这么大的事,还牵扯到别国咒术师,瞒是肯定瞒不住的。明明夏油杰的案子才重新开始调查……真可笑,他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们不是该最有默契吗?他费尽心思,何苦来哉。
“其中有对你很重要的人吗?”夏油杰见他不语,贴心地问道。
对我很重要的人明明是你。
“放心,咒术师们都毫发无损,你……”他接着说道,安抚似的。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啊!”五条悟忍不住厉声打断他。他粗暴地伸手摘掉了墨镜,双眼死死盯着夏油杰。那张白皙的脸被镜腿划出一条红痕,面色冷如霜冻。
夏油杰一愣。
五条悟已经飞快地逼近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只手很用力,夏油杰垂下眼,因为窒息蹙起眉来,手本能地抬起来抓住他的手,却没有真正地挣扎。他的神情很落寞,让五条悟心里揪了一下。
到底为何一副自己也无可奈何的模样呢?
“你怎么就放不下呢?!”五条悟咬牙切齿地质问,眼眶迅速地泛红,“非要作死吗?如果你真死了可别怪我!”
他松开手,夏油杰剧烈地咳嗽,可是手已经伸向了五条悟另一只手提的笼子,化身玉藻前在身后浮现。
“……抱歉,悟。”他低声说。
暮色四合,伽蓝清净地,五条悟跪在粗糙的红砖地上,双手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眼眶刺痛,泪水却流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自作自受。
前方的房门跨出一道身影,是尊者。五条悟的余光里,他明亮的橙红色法衣染着大片红褐色血迹,一只手软软垂在身侧,猩红的念珠落在地上。
五条悟突然明白了,他说得没错,夏油杰的确是自己放不下的执着。
黄昏时分,五条悟终于清理干净了寺内的咒力残秽。手机接到一通加密电话,是和他达成协议的总监部官员打来的,说夏油杰在印度大开杀戒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调查员刚出发前往印度。那件已走到最终程序的议案也提前终止,事情走到这地步,屠村案的真相已经无所谓了。
五条悟说,调查员什么也不会查到的,这八十三个非咒术师的性命最多算在盘星教头上。
是么,原来他杀了足足八十三人啊。官员道。
五条悟挂断了电话。
他仁至义尽,但愿千百年后,不会有世人觉得夏油杰此人杀人如麻,已成疯魔。
夏油杰趁五条悟失神抢走化身羽蛇神后不久,印度咒术师就封锁了当地机场。他不得已在印度停了一夜。他躲藏得很小心,甚至没有订酒店,住在一位早就联系好的咒术师家中,却还是被五条悟发现了。
五条悟取回了化身羽蛇神,临走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狱门疆内部,无边无际的异度空间中,浮现出五条悟人生近二十九年来的碎片。
现在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他可以一分一秒数尽曾经的时光。
最初被收入狱门疆时,他尝试过突破封印,可惜没有成功。于是他放弃了挣扎,安心等待转机。
进来时他一直收在上衣内袋的舍利子手串受击破碎了,碎片四溅,化作了他人生过往的虚影。
对生命中的大多数人,他都不会费心去记忆。于是那些虚影里称得上清晰的人就只剩下夏油杰。
而且是那样多,一眼望去数不尽。
他记得几年前,印度羽蛇神一案后,他与夏油杰两年没有再见过面,也不再通信。有关对方的只言片语,只从旁人的对话中捡拾。无需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也能活得很好,五条悟一度以为自己对夏油杰已经彻底放下。
——可是人生苦短,欲海无边,怎得如此轻易解脱。
2017年的冬天,时隔两年,夏油杰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瘦削如刀,他说着疯狂的话,要开展什么“百鬼夜行”。那明明是盛夏盂兰盆节才会发生的事,在凛冬的寒风里说什么呢。两年不见,这个人愈发异想天开了。
随后召开的作战会议上,五条悟也心不在焉。
当晚,回到房间,他坐在床边,出神了很久。
这几年世界上强大的咒灵几乎都是自己在解决……还有漏网之鱼被杰找到了吗?他那样自信满满,是否12月24日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终局?
他至今仍无法赞同夏油杰的做法,但如果末日真的来到,他想或许杰可以真的得到满足。
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半个小时,五条悟起身,重新披上外套,走出了房间。
菜菜子、美美子和其他的家人们已经睡了,夏油杰拎着茶壶和便携炉子进了房间,把茶煮上。坐了一会儿,他又去厨房拿了一盅糖。
回来时,五条悟正站在门口。
“来了?”夏油杰笑了,说“进去吧。”
五条悟没戴眼罩,脸色很差地坐在小桌前,看夏油杰给他斟茶,加了巨量的糖,伸手推茶杯到他手边。
“我问你,那些咒灵……”五条悟没有喝,开口问。
“咒灵不会伤害咒术师,主动攻击的除外。我只会给它们下达杀尽非咒术师的命令。”夏油杰打断了他的话,说。
——原来他们还是有默契的。
五条悟沉默了,喝了一口茶。
“……我曾经畅想过,只有咒术师存在的世界。”夏油杰闭上眼,说。他的脸上再度洋溢起光彩——那神采曾令五条悟着迷。
“咒术师再没有拼上性命保护非咒术师的责任。他们可以将能力用在生活小事或者自己的理想上,随时随地使用,不必再压抑自己或掩人耳目。等到他们苍老了,依然可以名正言顺使用术式,而不是听凭术式被什么别的人道貌岸然地没收。如果咒术师犯了错,法律会公正地审判他们,罪责都昭告天下,受所有公民监督,而非在阴暗的角落由三大家族、高专部或总监部秘密处刑。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咒灵都会消失,只剩下对人类没有恶意的精灵,世界变得和平,人们可以自由地爱和恨,他们的情感不会催生恶魔,引发灾难。”他喃喃道。
五条悟凝视着他,甚至不忍心打断,可最终开始开口了:“可是杰……你是咒灵操使。”
“如果那一天到来,而我无法再为咒术师的社会作任何贡献,我可以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孤独终老……如果人们斥责我的罪恶,我也可以去死,只要那一天真的到来。”他睁开眼,微笑着看向五条悟,“悟,无论你相信与否,我说的是真心话。”
五条悟张口又闭口,最后说:“随便你吧,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
“怕我会死吗?”夏油杰笑了笑。
“也不是……”五条悟说,“只是在人太多的地方,应该没办法和你好好交谈吧,也没办法好好看看你。”
“你太瘦了,真的。瘦得不像话。盘星教的饭这么难吃吗?”
夏油杰没回答。他这几年越来越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就干脆也去收集咒灵,有时候一整日都醒着。状态太糟糕的时候,他会吃安眠药,可是不喜欢醒来时那晕沉的感觉,便任由自己一宿一宿地熬。现在三五日不睡都是常事。
他抬眼看着五条悟。悟和他不同,这几年把自己养得很好,皮肤莹润、眼白清澈,看起来是能够长命百岁的模样。
唔,讲话的样子也稳重了一些。毕竟已经是当老师的人了嘛。
五条悟喝了两杯闷茶,终于放松了一点,没个正形地趴在小桌上,手都要搭在夏油杰身上了,说:“……这几年没怎么听到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放下了。”
——他本来觉得,夏油杰就此放弃,当个安安分分的诅咒师也好。
他欺身过来,伸手抓紧夏油杰的衣领,问:“你怎么就不肯放下呢?你知不知道,我为你……”
“咣当”一声,是杯子被他的动作扫落到地上了。他咬着嘴唇没说话了。
夏油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想,现在这样就有点像当年他们还在一起读书时的样子了。
他将五条悟推回座位上,又把瓷杯捡起来,重新拿两个杯子倒了茶。
“放不下的,是悟吧。”他说。
五条悟接过茶。忘了放糖,苦涩得他皱紧了眉。
喝完了一盅茶,就滚到了床上去。
太久没有做过,难免有些生涩。夏油杰进到五条悟身体里,一点点地往前磨。悟抓紧他的手臂,很难受地低喘,眼里全是朦胧的水雾。抵到最深处时,泪珠就落下来。
悟的皮肤很白也很薄,按一下就是一道红印子。
他不能再深地吻悟,好像要把过去两年的份全补回来似的。性器只是物理意义上地在对方身体里出入,可是他却觉得满足到极点。
他没有对五条悟说过,这十年间他曾奉行的一切理念都彻底颠倒了,对悟的看法却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不变。他认识的五条悟永远是那样,透彻、明智、毫无牵挂,脚步从不为俗世的人和物停留。这尘世如网束缚了悟,却不能令他悲伤或绝望。
这样的悟,让夏油杰嫉妒,也让他无法自拔地去爱。
自从两年前化身羽蛇神灰飞烟灭,夏油杰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或许再无实现的可能。他只有十年时间,而十年之期已过,果然没有出现任何转机。他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百鬼夜行,也写好了遗书,高专近来出现的祈本里香算是意外之喜。
他却并未如想象中那样高兴。他背负得太久,已经学不会自在地大笑了。
十年间,他建立了诅咒师联盟,收容无数受过非咒术师折磨的人。他本来极尽耐心和温柔地照顾每一个成员,倾听他们的过往,施以援手,可是今年连这最后的耐心都已经失去。为免百鬼夜行失败后受到咒术界审判,他已经提前解散了联盟,倾尽家财给每位成员准备了一笔独自生活的资金。
咒术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不知道,那些不够强大的咒术师过得有多凄惨和无奈。
他在五条悟手腕上留下细细的咬痕,又去亲吻悟的唇,要身体记住这触觉。五条悟的腿缠住他,呻吟声融化在潮湿的汗水里。
高潮让脑子暂时从这繁杂的思绪中抽空,视野变成一片洁白,雪色之中只剩下悟的眼睛还保留着彩色,伸手触到悟温热的皮肤,悟的睫毛轻轻扫过手指。
他如果坠入地狱,是不能再见五条悟的。那时就要靠这回忆度日了。
夏油杰生命的最后两年,五条悟和他拢共只有三次短短的会面。
支离破碎的记忆,实在拼凑不出一场完整的见和忘。
那烂陀尊者在印度圆寂了。他在世的最后一年又有精进,据说,只要进入他的领域,就能得见坛城,主动倒戈。五条悟想,求仁得仁,他没准已证得涅槃,超脱三界六道。
离世前,尊者曾和他在国际联合的咒术大会上见过一面。
尊者问他曾重伤自己的夏油杰怎么样了,他如实回答。尊者说,你还在和他见面啊。
五条悟摇摇头,说我已经不见他了。
那你还对他的近况如数家珍。
啊……他无言以对。
远处觥筹交错,众生忙碌的杂音。五条悟垂下眼,表情漠然。
尊者说,我为你断一则禅宗公案吧。
唐朝严阳善信曾与赵州辩机锋。善信问赵州,我干净一身什么也没带来,该当如何?赵州说,该放下。善信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放什么呢?赵州说,放不下,担取去。
五条悟不喜欢禅宗公案,像谜语,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非要解释个内涵出来。他便没吱声。
尊者说,世人觉得执着是不好的,所以怪善信放不下“放不下”这个念头,可是赵州从未怪过他执着。放不下就放不下,既然放不下,负担起来就行了,何苦非要让他放下呢。
尊者话里有话,五条悟站起身,想离开。
尊者抬头看着他,说,他身不觉沉重,担取去又如何?
五条悟叹了口气,说那人不是伤了你么?你还为他说话。
尊者笑了,说我已经不在凡尘之中了,他杀了我也没什么,可你有慧根,我不想看你在苦海煎熬。
哦。五条悟回答。那是我自愿的。
心甘情愿。
他心里清楚,尊者是不愿他今生又种下来世的因果。他如果不再纠结夏油杰所作所为是一心求死,接受杰担负起了他该承受的所有,想够了、放下了,就能离相寂灭,重新变得一身干净毫无怨念。尊者信佛,管这个叫“成佛”,然而五条悟并不知道世界之外是否有须弥山,须弥山上是否有欲界六天,无色界四天里是不是真有无量空处。
他在想清楚之前,什么也不会对夏油杰说。
如果他一辈子也想不通,那宁肯不要解脱,来生再见。
后来夏油杰就死了。
夏油杰死后,五条悟私自处理了他的尸体。其实让硝子处理会更安全,她也不会对杰的身体太过粗暴。只是五条悟自作主张地认为,杰不会想要以这副模样回到高专的。
再者,他并不觉得那是尸体。杰似乎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时不时会去墓前小憩一会儿,和夏油杰聊聊天,频率保持在前十年的平均水平。
高专乃至御三家也没有置喙他对杰的处置。其实许多人都知道他与夏油杰的私情。当年夏油杰冒雨直闯五条家前家主灵前,无人敢拦,人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想献殷勤的人甚至问过他要不要让会降灵术的术师唤回夏油杰,五条悟一口回绝了,还疑神疑鬼地给夏油杰换了个墓地。
这时他才想到能够回答那烂陀尊者的话。
背负着夏油杰的死亡,他身不觉沉重,尽取去又如何。
可是如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的答案都迟了一步。佛说不妄语,苦不堪言。
五条悟最初没有想去参加夏油杰的葬礼,觉得自己出现在那里,会吓坏杰的家人们。
然而,盘星教给他寄来了讣告。
上书:婆娑缘尽,净土期至。
他带着香奠一身素衣前往,甚至得到了一个第一排的座位。菜菜子和美美子一字一句宣读了夏油杰事先写好的遗书。
他说放家人们自行离去,若想留在盘星教,也请勿用组织的旧名。既然他死了,那大义一定败了,现在的盘星教只会成为活靶子。
最后一段是单独留给五条悟的。
他说:悟,我多么希望人生对我们而言只是一场盛大的派对。彻夜狂欢,让酒精浸没神经。在昏睡中我们吸食禁忌的药物,亲吻明日就要各奔东西的爱人,为了最后一杯酒大打出手,分别时又哭又闹,浑身酸痛。到了早上睁开眼睛,发现只是乱梦一场,又是平静而美好的一天。
那封遗书最后交给了五条悟。
那是唯一他不敢再看第二遍的东西。
狱门疆内实在太无聊,五条悟将十三年过往翻来覆去研究了很多遍。
他始终不愿承认,夏油杰其实是对的。
但当他身边的咒术师一个个死去,他才发现,世界上是没有正义的。对非咒术师的公平,就是对咒术师的不公。
天内、黑井、灰原,还有后来数也数不清的其他人,都是因此死的。
只是这不公的背后还有那些为了一己私欲推波助澜的咒术师。
这并非他五条悟一人就能匡正的事。他肉体凡躯,难度众生苦厄。
如今终于承认了,那人又不在了。
已经再不能见到夏油杰了。没人偏要拉他作对照组,也没人再用生命为他勾勒所谓的正义与它的相反面。所以啊,他不用再打起精神做好事了,反正人间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曾在某一瞬间爱过许多人,包括他的老师和学生,也包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一时兴起给过他们关怀和帮助,但失去他们的时候,他从未感到过悲伤。
可是啊,他唯独不想来生再见他爱的人,这世界还是那样浑浊不堪,他们还要陷在污泥中彼此分离一次。
五条悟伸手去碰虚空中的无数幻影。他一生的全部记忆都在这里了,无论朝哪边望去,全是夏油杰的身影。
生时渐行渐远,死时也各自孤寂。他伸手触碰夏油杰的幻影,只碰到一片虚无。
四周传来震动,五条悟抬头望去,狱门疆内厚重的黑暗出现了一道裂缝,一线天光透出来,缓缓扩大,消融了无垠的黑暗。恍如隔世,光的那一头响起阵阵嘈杂的人声,这个无情又充满的苦难的世界正在召唤他回去。
在这变动中,身边夏油杰的影子也随风而散了。疼痛迟钝地包裹了他的心脏,原来这个人是确确实实死去了啊。
五条悟最后一次凝望他的脸,轻声说:“来世再见。”
老师笔下的文字尽显雄厚的人文积淀
周二读到前半段就每天等后续
也终于蹲到了 震撼到不知所言
年少时两个人相互的救赎无可替代
从未求而不得的人为一人频频明知故犯
即便分道扬镳 也总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不语地陪伴 按耐地等待 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
是踽踽所求的执迷不悟
完美的一篇……又看了一遍 感受到夏五的爱也感受到老师对夏五的爱和理解……
第一次看到如此和我理解相似的对于夏五两个人的情感和夏油杰角色的刻画,在看原作时,我总认为如果两个人有可能,那么依照夏油杰的性格大概是是没有正式说出的,两者都心照不宣,但是却又没有人提爱那个字的感觉;而对于夏油杰的角色理解,相比原作对于夏油杰崩坏过程的留白,老师更细致的刻画了每一片引起雪崩的雪花,我特别认同老师对夏油杰杀死父母后给自己约定好十年的设定,在我心目中夏油杰是即使一时上头也不是不知道走这条路后果的人,所以这种给自己死亡倒计时的做法更符合他曾经承担责任的观念;还有教主期间夏油杰的痛苦,前半生和后半生截然相反的观念,作为配角在原作中刻画实在是少之又少,老师对夏油杰每一次吸收咒灵的摇摆痛苦,完全就是我理解中夏油杰本人会产生的心理,不可能一下完全转变的观念,明明是很温柔细腻的人却面对猴子不分好坏直接通下杀手,夏油杰也在和自己博弈,也不愿意家人陷入和自己一样的情况下,他做的一切最后都是对自己的加倍折磨;我每次和亲友提起我对夏油杰的理解时,都是那句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选择燃尽自己、自爆卡车式的为大义献出生命,这才是夏油杰的自己想要的归宿,一方面是给原来的自己一个做出这么多事要相应承担责任的交待,一方面是为自己选择的路画上句号,结果见证人是五条悟,也算是有始有终;看到老师的文字真的能产生心灵共鸣……感谢老师产出如此伟大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