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幻之鱼,我同意他们两个谈恋爱吃完就要在一起哦
好喜欢,看得我好想流眼泪,一边好好品味食物,好好地热爱着生活,点点滴滴都透露出xql的幸福之感呜呜呜
我是杀鱼的刀,我支持他们两个在一起
16
面对如此暧昧的说辞,五条悟本来想追问些什么,但原本放晴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瞬间倾泻而下。
“哇啊——!”五条悟手忙脚乱地护住怀里的海鲜丼碗,夏油杰则迅速脱下外套罩在炙烤明石鲷的铁架上。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滚烫的石炭上,不多时便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将整个市场笼罩在朦胧的水幕中。
周围的商贩们熟练地快速支起雨棚,彼时五条悟的白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少,蔫蔫地贴在额前。他眨着湿漉漉的睫毛看向同样狼狈的夏油杰,他们两人挤在同一个狭窄的屋檐下,肩膀紧贴着肩膀,像极了两只落水的小动物。夏油杰的外套已经差不多湿透了,黑发上挂着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端着刚刚抢救出来的炙烤鲷鱼,无助地扭过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而五条悟怀里的海鲜丼碗里还装着一半没吃完的米饭,雨水正悄悄随着斜挂的风混入酱油里。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五条悟的笑声清亮得像是雨中的风铃,夏油杰则低笑着摇头,发梢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溅。
“现在怎么办?”五条悟用肩膀撞了撞夏油杰,眼睛在雨幕中依然亮得惊人,“本来还想再逛一逛,去买点樱饼的。”
夏油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不远处:“我们去那家集装箱餐厅吧,至少能暂时躲雨。”
于是,他们两个高大的男人像落汤鸡一样,在市场的屋檐和棚底之间狼狈穿行。五条悟灵巧地跳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夏油杰则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鲷鱼碟子,紧紧地跟随着对方。每当雨势变大,他们就不得不紧贴着店铺的外墙暂停,湿透的衣料黏在彼此的皮肤上,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暖意。
终于抵达餐厅时,五条悟的白色T恤已经半透明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而纤细的腰线,让某个别有用心之人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随后,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像只大型犬一样抖动着身体,又惹得某人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
集装箱改造的餐厅里此时人声鼎沸,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海鲜的鲜香和锅物特有的烟火气。矮小的女侍者一刻不停地在食客间穿梭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她目不斜视地对着刚刚迈入门口的两人大喊一声:“直接找地方坐!”
他们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落座,五条悟环顾四周,困惑地皱起了鼻子:“这地方怎么没有菜单?”
夏油杰轻轻拧着外套上的水,轻声解释道:“这里是看当天渔获点菜的。”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潦草地写着今日特供。
一看到小黑板,五条悟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等夏油杰阻拦,他已经挤进人群,细长的一条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渔夫中间显得格外醒目。夏油杰远远看见他手舞足蹈地和女侍者比划着什么,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
“杰,我请客!”五条悟凯旋而归,相当得意地宣布:“你就等着吃好了!”
“好。”夏油杰笑眯眯地回复道,“谢谢老板请客。”
率先端上来的是新鲜的生蚝拼盘,在银白色的金属托盘上,六只生蚝如艺术品般静静卧在碎冰之中,贝壳表面还沾着未干的海水,闪烁着湿润而柔软的光泽。每一只蚝壳都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饱满的蚝肉——乳白色的肉体浸润在清澈的蚝汁里,边缘泛着淡淡的珍珠粉色,像是最上等的琼脂般颤动着。
精致的配料环绕在冰盘四周,新鲜切好的柠檬角泛着金色光泽,辣味鸡尾酒酱中漂浮着细小的香草籽,冰镇洋葱碎和嫩绿的莳萝叶点缀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枚铺着鱼子酱的生蚝,漆黑的鱼子如同散落的黑珍珠,在蚝肉上微微颤动。
五条悟用指尖轻轻捏起蚝壳,先凑近闻了闻——海风、矿物质、淡淡的黄瓜清香,这是最顶级的新鲜生蚝才有的气息。他挤了几滴柠檬汁,淡黄色的汁液滴落的瞬间,蚝肉本能地微微一缩,仿佛还活着一般。
“啊——”他立刻迫不及待地仰头将蚝肉滑入口中。
第一触感是沁人心脾的冰凉,像是含住了一块来自深海的玉石。牙齿轻轻咬下的刹那,蚝肉爆开,涌出一股咸鲜的汁液,带着海藻的鲜甜和奶油的醇厚在舌尖流淌。鸡尾酒酱的微辣刺激着味蕾,而鱼子酱则在咀嚼时一颗颗迸裂,释放出坚果般的油脂香,与生蚝的清爽形成绝妙对比。最后,柠檬的酸和莳萝的草本气息在喉间萦绕,让整个口腔都沐浴在海洋的馈赠之中。
“这个真是绝了。”五条悟满足地眯起眼睛,“太好吃了!”
夏油杰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又递过来一只淋了柚子醋的生蚝,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五条悟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这次的味道更加清冽透亮,像是直接饮了一口晨间的海水,却又毫无腥气,只剩下纯净的鲜甜在口腔里回荡。
“杰,你不吃吗?”五条悟看夏油杰迟迟没有要品尝的意思,他疑惑地歪了歪头,声音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你不舒服吗?”
“没有。”夏油杰立刻否决了对方的猜想,“只是不太想吃生食。”
“好吧……”五条悟还是从这其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安定的因素,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对方一眼,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他轻声道:“我还点了酒蒸鲍鱼和龙虾甲罗烧,杰可以吃一点。”
“好。”夏油杰缓缓点了点头。
下一道端上来的菜肴是用神户红酒蒸的鲍鱼,鲍鱼肉经过长时间的低温慢蒸,表面已经镀上一层诱人的胭脂光泽,肥厚的肉质仿佛有生命一般地微微颤动,渗出带着玫瑰金色反光的汁液。
五条悟咂了咂舌头,迫不及待地将这丰腴的美味送入口中——
初入口时,浓醇酒香会率先漫上舌尖,黑樱桃与香草荚馥郁缠绕着海鲜特有的矿物质鲜甜,完美融合成浑厚的浓郁鲜味。随着咀嚼,鲍鱼的肉质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层次——外层是红酒凝成的果冻状胶质,带着微微的单宁收敛感,内里溏心般的嫩滑肌理中,又渗出融合了黄油香气的深海甘味。这是胶原蛋白与红酒多酚在高温下共同缔结的美味,只此一口,五条悟就敢夸下海口,这道菜一丁点儿都不比米其林三星差。
“用神户红酒浸黑醋栗制作了酱汁。”夏油杰精准地品鉴出这道菜的奥秘,“调味确实很完美。”
“这个太好吃了!杰能复刻这个口味吗?”五条悟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得给硝子带点伴手礼,让她也尝尝。”
“没问题。”夏油杰轻笑道,“如果佐以炭烤龙虾壳研磨的粉末,甚至还能更好。”
“Show off~”五条悟鼓着腮帮含糊道,苍蓝的眼瞳里却盛满笑意。
吃完全部的餐食,五条悟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夏油杰嗤笑一声,伸手戳了戳他鼓起的肚子,换来一个夸张的鬼脸。窗外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傍晚的天空被雨水洗得透亮,火烧云像打翻的颜料一般,将整片海湾染成橘红色。他们就这样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手臂偶尔相碰,又默契地分开。五条悟的指尖悄悄擦过夏油杰的手背,好似试探水温般小心翼翼。一时间,他们两人的脸颊都有些泛红,不知道是不是晚霞照的。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金红沉入海平线,天空开始燃烧起蓝紫色的余烬。神户港的海浪褪去了白日的躁动,此刻像被驯服的野兽,轻轻地温柔舔舐着沙滩,每一次退潮都留下破碎的银光。港口的铁制栈桥延伸向海中央,栏杆上缠绕的小灯泡如珍珠项链般闪烁起来。而远处的渔船亮起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化作几颗摇晃的星辰。
夏油杰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防波堤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天地已然融为一体,海水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油墨般的蓝,像深不见底的一场地狱。他垂着眼眸,侧脸被灯光分割成明暗两半,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身旁的人看不懂他的情绪。但是,不知怎么的,五条悟始终觉得夏油杰的脸上分明挂着一种晦涩的衰败,似乎今天的许多美妙体验都与他无关,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只在等着这片死亡一般的海。
“杰。”五条悟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夏油杰望着远处沙滩上追逐打闹的孩童,迟疑地顿了顿声,“要是能一直在这里就好了。”
“我们在海边走走吧。”不等五条悟说些什么,夏油杰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他上身白色的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像张开却又折断的羽翼。五条悟望着夏油杰看上去格外孤单寂寥的背影,突然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轻柔的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拂过夏油杰的脸颊,他回过头来,轻声回应对方:“悟?”
“你开心吗?”五条悟问道。
夏油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间问出这种问题。他艰难牵扯出一个微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我很开心。”
“过来。”五条悟岔开话题,只是慢慢将手指挤进夏油杰的指缝,就此与对方十指相扣。他用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对方的每一个指关节,每一寸厚茧,以及每一处微小到旁人无法注意到的伤疤,然后用自己的每一道指纹紧紧地贴合对方的掌纹,似乎以这样的方式,他们也许就可以一起共享感知,共享此刻,共享今后的人生——
“我……”
两人错乱的呼吸声和海浪轻拍沙滩的节奏同时被一道清亮的哨响划破——璀璨的烟花腾空而起,在深蓝的夜幕中砰地一声绽开。金色的光点四散坠落,倒映在粼粼的海面上,仿佛天上地下的星群同时被点亮。霎那间,神户港的整片海湾都被映成紫红色,潮水里浮动的光斑与空中的花火交相辉映,让人分不清是星空落进了大海,还是浪花飞上了天际。
火光坠落到海平面的刹那,夏油杰模糊地看到五条悟的嘴唇在动,可是烟火迸发的声响太吵闹,他只能捕捉到破碎的只字片语。
“什么?”夏油杰急切地追问,“你说什么?”
最后一组烟花齐发时,整片海湾都被映成了白昼。五条悟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强光下几乎透明,他又笑着说了什么,但这些声音也完全淹没在了爆炸声中。
很快,最后一缕烟也一并消散在了咸湿的海风里,黑暗重新笼罩海岸。夏油杰的瞳孔中还跳动着未褪尽的火光,耳畔依旧回响着烟火与潮声的共鸣,却唯独没有那句话的余韵。
“你不开心。”五条悟的声调不似之前平稳,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不是吗?”
夏油杰的喉结无助地滚动了一下,夹杂着盐粒的海风突然变得锋利,刮得他眼眶生疼。他所期待的话语也许并不是此等残忍而直白的剖析,他立刻低下头来,不愿面对此刻五条悟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想逃,可是五条悟不许他逃——
“为什么撒谎?”五条悟向前一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杰明明不需要向我撒谎的。”
“我……”夏油杰本能地想要说什么来辩解,然而对方又直接打断了他。
“过来。”五条悟又在说这样的话。
“不……”夏油杰无助地摇了摇头,“别……我不想……”
“杰,你不需要担心,我会一直……”
“够了!”夏油杰猛地后退,鞋跟陷入潮湿的沙滩。他想起半小时前在餐厅里,五条悟是如何带着满脸幸福而满足的微笑看向他,说出许多撒娇的话的,他想起这么久以来五条悟无意识的亲昵触碰和依赖——他无法无视那些感情,可是……
可是他怎么配得上那些感情?
感到胃部一阵毫无征兆的痉挛,夏油杰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之前吃下去的东西混着酸涩的胃液从喉咙里翻涌而出,在沙滩上溅出一圈深色的痕迹。真讽刺,他想,连身体都比他的嘴巴诚实得多。
这真是太好了!夏油杰恶毒地想到,又增加了一次在旅途中随地大吐特吐的经历。
“抱歉……”五条悟赶紧蹲下来,轻轻拍着夏油杰的背,“对不起,杰,我不是想让你……”
“我只是想……”五条悟说不下去了。他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对方颤抖的背脊上。再说什么,似乎都太苍白无力了,他想说些话让夏油杰不要再担心,让夏油杰能够永远信任他,让夏油杰能够随时依赖他。可是,此时此刻,五条悟决定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夏油杰正用袖口粗暴地擦嘴,却在抬头的瞬间僵住了——属于五条悟的脸突然在眼前逐渐放大。然后,带着咸湿气息的柔软唇瓣贴上来,让他尝到了自己嘴角残留的苦涩。
这并不是理想的一个吻。夏油杰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刚刚还在蹲在地上用袖子擦拭着嘴边的秽物,正想着如何否认爱,否认自己,否认一切。但是,他原本想逃走的那颗心现在被五条悟绑架一般的强行握在了手心里。此时此刻,夏油杰无处可逃,他被迫接受五条悟给他的一切——不合时宜的吻,明目张胆的爱。
夏油杰猛地推开五条悟,指关节在粗糙的沙粒上擦出一道红痕。跃过陆地的海风突然变得锋利,将五条悟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那双比宝石更晶莹剔透的蓝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月光在虹膜上凝成细小的光点。
“五条悟你疯了!?”夏油杰的声音在海浪声中劈了叉。他用手背狠狠地擦过嘴唇,却抹不散那种灼热的触感。胃里翻涌的不适感和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心跳混作一团,让他分不清此刻的反胃究竟是因为先前的呕吐,还是因为这个荒诞的吻。
“我刚吐完!”他差点喊破音,“你亲我干什么!?”
“我喜欢你。”五条悟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在夏油杰眼里完全像是疯了。
“你发什么疯!”夏油杰的脸色一红一白,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一样的泛疼。灯塔的光束扫过的一瞬间,夏油杰看清了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秽物。满腔的羞耻感像涨潮般漫上来,他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
这算什么?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夏油杰恨不得现在立刻跳进海里。
“我认真的。”五条悟紧紧地向前逼近一步,沙滩在他们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惊人的固执和坚韧。他继续重复道:“我喜欢你,杰。”
“你……我……”夏油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悟……你……”
临了,他最终还是泄气了,“你可真是挑了个差得不能再差的时间点告白……”
“为什么要喜欢我?”
“悟,你在我人生最差劲的时刻喜欢了我。”夏油杰自嘲地笑了笑,“你真是失策啊。”
“杰。”细碎的光点在五条悟的眸中流动,如同月夜下泛着磷光的海面。当那双透亮
而深邃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整片海域都会泛起粼粼的波光——
“你在你所谓的人生最差劲的时刻,依旧闪闪发光啊。”
夏油杰怔住了。潮水漫过他的鞋底,冰凉的海水渗进鞋面和袜子里。他忽然意识到,五条悟说的这种时刻,不仅仅是指此刻的狼狈——而是指这段他觉得自己腐烂的、病朽的、想要把所有人都推开的、最糟糕的时光。
灯塔再次转过光束时,夏油杰发现自己攥住了五条悟的衣角。布料在他掌心里皱成一团,像他这么久以来始终理不清的心绪。远处传来轮船悠长的汽笛声,而五条悟的睫毛上落着细碎的月光,正在等他一个回答。
“好……”夏油杰的声音比退潮时的浪花还要轻,几乎要融化在海风里。他低着头,后颈泛起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像是被夕阳染透的晚霞。
“好?”五条悟眨了眨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好什么?”他明知故问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夏油杰发烫的耳垂。
“就是……”夏油杰别过脸去,喉结轻轻上下滚动,“好啊。”这句话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五条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他歪着头,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我现在是不是说什么,杰都只会说好了?”
夏油杰沉默地瞪了他一眼,却在对方灿烂的笑容里败下阵来。凉爽的海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咸涩的温柔。
“那明天我要去吃A5级别的,最贵的那种神户牛肉!”五条悟欢呼雀跃的样子像个得到奖赏的孩子,他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辉,灵动得像拍打在礁石上的浪沫。
“好。”夏油杰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他看着五条悟兴奋的样子,眼神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
“后天吃牡蛎土手锅!”
“好。”
“蛸之徹明石烧!鰤鱼涮涮锅!鱧天妇罗!”五条悟手舞足蹈地报着菜名,每说一个就向前蹦一步,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欢快的猫爪印。
“好。”夏油杰跟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潮水缓缓漫上来,轻轻抹平了那些属于他们二人的脚印。
“让我再亲你一次。”
“……不好。”
“诶——!?”五条悟猛地转身,蓝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他委屈巴巴地凑上来,像只被抢走零食的猫咪,发出哼哼唧唧的抗议声。
夏油杰被对方逗笑了,他伸手揉了揉对方那头柔软的白发,心里仿佛有一阵暖流涌过。
“至少……”他不太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让我先刷个牙漱口。”
17
在神户度过了相当程度的酒池肉林的几天后,他们两人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静冈,回到了金窝银窝都比不了的那张小床上。当熟悉的晨光再度透过纱帘在被褥上织出菱形的光网时,五条悟终于从混沌的睡意中挣脱。他下意识伸手去捞身侧的温度,却只摸到早已凉透的床单。属于夏油杰的那半边床铺平整得像是从未有人躺过,唯有枕头上几根散落的黑发证明昨夜的相拥而眠并非幻觉。
五条悟随便从床头抓起一件属于夏油杰的帽衫套上,然后赤着脚踩过木地板向外面走去,脚底被阳光晒暖的触感让他回想起神户海滩的细沙。门外飘来阵阵味噌汤的香气,让他的心里也不免泛起暖意。然而,当五条悟打着哈欠走进厨房里时,他却发现灶台前空荡荡的,保温锅里确实温着早餐,但本该站在料理台前系着围裙的人却不见踪影。
“早哇。”门口冒出一颗毛茸茸的白色小脑袋。被默认成男朋友身份许久的五条悟终于彻底做实了这个称号,如今他坦坦荡荡,完全没有了廉耻之心,直接就向夏油杰的养女们提问道:“杰不在家吗?他又去菜市场了?”
“夏油先生去医院了。”枷场菜菜子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飘过来。少女正蜷在沙发上看杂志,涂着粉色指甲油的脚趾随着耳机里的节奏轻轻晃动,“他没跟你说嘛?我还以为你知道。”
“没有,他没说过。”五条悟皱了皱眉,想起昨夜夏油杰拥他入怀的时候,后颈正沁着细密的汗珠。当时他以为那只是情动的证明,现在才惊觉或许是隐忍的疼痛。
“他不舒服?怎么突然间要去医院?”五条悟感觉自己的心像是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不安正从那道缝隙里渗进来,逐渐浸透他的胸腔。
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又一个人默默地扛着不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的感受?这算什么,是不信任他吗?无论如何,现在五条悟的心都重重地沉下来了。他感觉心中满是酸涩,又找不到发泄点,只能默默咽回去,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算了……”五条悟嘟囔了一声,“既然他不想说,那就当作没事发生吧。”
五条悟的话音刚落,两个少女就交换了一个眼神。枷场菜菜子突然扯下耳机,手里的杂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他就是这样的。”她毫无征兆地赤脚踩过阳光冲过来,像只瞬间炸毛的猫,“我们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他生病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的凌晨,他发病时直接在客厅晕倒了,我们才知道他有这个病。”
“夏油先生就是这样的……他每次都偷偷地背着我们吐,吐完都会把洗手台擦好几遍,连下水口都要用消毒剂冲洗干净……”少女的指尖掐进掌心,她的声音填满了巨大的愤怒,而那股愤怒的矛头却指向无知的自己,“他连生病后都要强迫自己继续做料理,他那么努力地保持他作为一位料理人的体面,怎么可能主动说‘我病了,请你帮帮我’?”
“但是,这是不对的!”
“我不想再装作无事发生,也不想再轻轻带过!”像是被触碰了内心最敏感的逆鳞一般,枷场菜菜子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我不想大家再继续觉得,生病是什么很丢脸的事情,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干脆不要说好了!”
“大家?”五条悟有点懵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突然失控的情绪里还藏着什么隐情。
“几年前,我也生过很严重的一场病,当时差点就没能熬过来。”枷场美美子轻声解释道。她突然把手机屏幕举到五条悟眼前,向他展示了一张颇为可怖的照片——那是瘦得几乎脱形的她自己,虽然瘦骨嶙峋到肩胛都畸形地凸起,照片里的她却在发狂似的挥拳砸向床头柜上的药瓶。破碎的玻璃碎片混杂着五颜六色的药丸散落了一地,那时的她脸上看上去同时写满了恐惧、痛苦和悲伤,甚至还有绝望。
“五条先生,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最恨我姐姐。”美美子继续说道,“你一定想不到为什么,是吧?”
“为……为什么?”五条悟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们可是亲姐妹啊?”
“因为,她每天都来照顾我,每天都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美美子低声叙述着沉重的过往,“然后,我感到无比的羞耻,无比的愧疚,无比的焦虑,无比的害怕……”
“最后,我就会生气。说是生气,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能做的,我就只能朝着菜菜子喊叫,让她快点滚开,不要再管我,不要再多事。”
“她当时对我说‘去死’。”枷场菜菜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轻轻握住妹妹剧烈颤抖着的双手,以此安抚对方的情绪,“但是我知道,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对不起’。”
“这一切……你能理解吗?”话音落下,女孩们几乎是同时落下了眼泪。
“我……”五条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发白,“说实话,我不太能。”
“那……”枷场美美子咬着下唇,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够理解夏油杰的痛苦,想到这里,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夏油先生这样病着……吃不下饭,随时都可能呕吐,完全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你……会不会觉得他麻烦?”
“我怎么可能这样想!?”五条悟几乎是下意识地吼了出来,“杰又不是自己想要这样的!”
“那他如果一辈子都这样呢?”枷场菜菜子残忍地追问道。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他们几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五条悟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缓缓垂下头,用掌心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声叹息。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男人此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神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就在姐妹俩以为得不到回答时,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最痛苦的人就是他。”
他再次抬起头,声音里有了些微微的颤抖:“我发誓,我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舍弃他,我会一直爱他。”
“但是……我确实会难过。”
“因为想到他这一辈子都这么痛苦,而我却没法帮他抹去这些痛苦……”五条悟顿了顿,“我会难过到发疯。”
“可是……”女孩们步步紧逼,声音却开始发抖:“如果他缠绵病榻,再也没可能痊愈呢?”
“他会变得面目全非。”妹妹接过话,积攒许久的泪水终于再度决堤,“他肯定不希望你看到他最狼狈的样子……到时候他会对你大喊大叫,让你滚开,让你去死——”
“他会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你。”姐姐闭上眼睛,“他会撒谎……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人到最后都是如此不体面的。”
“到那个时候……”女孩们一同陷入了绝望的缄默,“你要怎么办?”
“没关系。”五条悟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我会重复告诉他,我爱他。”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就算他推开我无限次,那我只要说无限加一次就好了。”
唯我独尊的天之骄子,此刻像个固执的孩子般骄傲地扬起下巴:“直到他相信为止。”
闻言,两个女孩都直愣愣地呆住了几秒。
“五条先生真是乐天派呢……”枷场美美子用袖口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嘴角却扬起一抹无奈的笑,“或者说……该说是固执更贴切?”
“夏油先生能遇见您真是太好了……”枷场菜菜子把脸埋在手心里,眼泪却从指缝间不断溢出,在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您真是……彻头彻尾的怪人,五条先生。”
“这算是在夸我吗?”五条悟歪了歪头,白色碎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在晌午的阳光里泛起细碎的金色光晕。他突然笑起来,露出虎牙:“不过你倒没说错。”
“诶?”
“我确实是个怪人。”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手指随意地绕着发尾,“从我出生那一刻就是了——当时产房里的所有人都吓得倒退三步,连我亲爹都撞翻了接生婆的药箱。”
“白发蓝眼,和白化病一样的征兆,还像极了传说中的雪女后代。五条家的族老们连夜翻遍古籍,都说这是不祥之兆。”五条悟的瞳孔在逆光中呈现出透明的冰蓝色,“有人提议用桃木钉钉住我的摇篮,还有人说要在我满月前……”
“这太荒谬了,明明就是封建迷信!”枷场美美子猛地攥紧了姐姐的手,“然后呢?”
五条悟突然笑出声,兴高采烈地继续讲道:“然后我那个刚生产完的母上大人,抄起扫庭院用的竹帚,把所有人都揍得抱头鼠窜,包括我的老爹。”他模仿着挥扫帚的动作,卫衣袖口带起一阵风,“听说她当时边打边喊‘谁敢动我儿子一根头发,我就让五条家灭门绝后’。”
“很帅是不是?”五条悟一边绘声绘色地叙述着,一边得意洋洋地挑起眉,高兴到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家的糗事,“怎么样?厉害吧?”
“比起说是厉害……”女孩们涨红了脸,眼泪决堤似的往外冒,“不如说你妈妈真的好有勇气……”
“是吧?”五条悟用拇指抹掉女孩们脸上的泪珠,“我可是继承了这份勇气的!”
“别担心,我肯定能照顾好杰的,杰也会没事的。”他忽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掌心轻轻覆在女孩们发顶,“区区小病,怎么敌得过最强的夏油大人和五条大人?”
“哇——”听了这话,女孩们更是放声大哭。菜菜子突然扑进五条悟的怀里,美美子紧接着像树懒一样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五条悟瞬间被固定成了夹心饼干的馅料。
当夏油杰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场景——他的两个养女像树袋熊似的挂在他的男朋友身上。三人里面有两个人都哭成一团,抽抽嗒嗒到话都说不出来,眼眶也全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很久。而唯一没哭的那个冲他吐了吐舌头,上来就是一个精准的甩锅:“都怪你,杰。”
夏油杰:“?”
他反复确认自己没走错公寓——确实是他今早离开时整整齐齐的客厅,但现在满地都是揉成团的纸巾,茶几上还堆着女孩们的化妆品和空掉的草莓大福盒子。最不可思议的是,平时稍被五条悟逗弄一下就要告状的双胞胎,此刻竟死死拽着看似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的袖子,对着他欲言又止地摇头。
“你们……”夏油杰太困惑了,但是他的疑问很快就被厨房里定时器的叮咚声打断了。低头再次看了看手里那份显示指标好转的复查报告,他本来想回家之后分享这个喜讯,没想到一打开家门,客厅里就在演晚八点钟档的泡沫剧,而他还是唯一状况外的人。夏油杰看看哭得眼睛像桃子的女孩们,又看了眼一脸幸灾乐祸的某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走向厨房。
看来到最后,只有厨房里的一切不会背叛他——前提是五条悟要记得把味增汤的火关小——同时电饭煲的煮饭键根本就没按下去。
独自纳闷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人静时,夏油杰才从背后轻轻环住装睡的五条悟。怀里的身体明显快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像只被顺毛的猫一样向后靠去,银白色的发丝蹭过夏油杰的下巴,带着熟悉的洗发水香气。
“今天到底……”
“没事。”五条悟立刻打断他,声音闷闷的,“就是我们都想你了。”
“想我能想到哭?”夏油杰挑起一边的眉毛,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五条悟的一缕白发打转。
“当然了。”五条悟背对着他点了点头,语气倔强,却莫名透着一股委屈。
“胡扯……”夏油杰失笑,“怎么没见你想我想到哭?”
见对方不回应,夏油杰强硬地掰过五条悟的身体,迫使他正对着自己。然而夜色深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夏油杰这才发现——五条悟竟然真的在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对方的睫毛湿漉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在枕头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夏油杰瞬间懵了:“……怎么还真哭了?”
“杰……”五条悟开口时带着浓厚的鼻音,声音黏糊糊的,像是只被主人丢弃,又被雨水打湿纸箱的可怜小猫,“你可不可以别丢下我?”
“丢下你?我怎么会丢下你?”夏油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伸手去擦五条悟的眼泪,指腹轻轻蹭过对方泛红的眼角,“还不如说,是我亏欠你在先。如果不是我把你困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你早就回东京过你的大少爷日子了,何苦跟我挤在这么个小地方?”
“我就他妈喜欢这儿怎么了?”五条悟呲牙咧嘴,眼泪明明还挂在脸颊上没干,表情却凶巴巴的,像只炸毛了的猫,“你别想甩掉我,我要在你身边赖一辈子,吃你一辈子的白饭!”
“好啊。”夏油杰忍不住笑出声,用指尖轻轻捏了捏对方柔软的小猫脸,“悟都有哪儿需要喂饱?”
这招也不管用,五条悟又不说话了。他整个人挤进夏油杰怀里,将近两米的大男人硬是缩成一小团,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像是恨不得要把自己嵌进去。
“好啦……”夏油杰无奈,他拿掌心轻轻抚过五条悟的后背,像哄小孩似的,“是不是女孩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没事,悟不需要担心我的。”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夏油杰立刻曲起手臂,挤了挤自己的肱二头肌,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看,我最近不是好了很多吗?前几天吃完天妇罗那种炸物,我都没有不舒服,不是吗?”
“你他妈装的……”五条悟气得要命,眼泪又涌出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半夜偷偷去厕所吐的时候,我全听见了!”
“而且……”五条悟委屈地冒了两个鼻涕泡,声音越来越小,“你还总是不开心……我急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想看到杰发自内心地欢笑……”
“你可别研究怎么让我笑了,先研究怎么让你自己欢笑吧。”夏油杰叹了口气,双手捧住五条悟那张委屈巴巴的小猫脸,拇指轻轻蹭掉他眼角的泪痕,“都没见过你哭。”
“说实话,还怪新奇的,想拿手机拍下来留个纪念。”
夏油杰话音刚落,五条悟就邦邦给了他两拳,力道不轻不重,像只恼羞成怒的猫在朝着主人挥爪子。
“这下好了,你先给我捶死了。”夏油杰夸张地哼哼唧唧了几声,整个人瘫软下去,像被抽了骨头似的。他的额头抵在五条悟的肩膀上,嘴角却还挂着狡黠的笑。
“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五条悟依旧凶巴巴的,但声音已经软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夏油杰的睡衣领口,指节都微微发白。
“好,那你亲亲我,我就复活了。”夏油杰抬起眼看他,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笑意从眼底漫上来,像是笃定了对方会妥协。
五条悟瞪着他,蓝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欺负狠了,可又拿这家伙没办法。他虚张声势地磨了磨牙,最终还是低下头,恶狠狠地撞上夏油杰的嘴唇——说是亲吻,倒更像是泄愤,牙齿磕碰在一起,带着点不讲理的蛮横,可又很快软化下来,变成小心翼翼的触碰,像是怕真的碰碎了什么。
夏油杰闷笑出声,掌心托住对方的后脑勺,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这下好了,越吻越失控,导致五条悟直接翻身跨坐在了夏油杰的腰上,很重的一只猫压着原本就久病未愈的某人狂亲,搞得他简直喘不上来气。
五条悟原本心里就堵着气压着火,如今被一撩一点就全炸了。他胡乱地摸着夏油杰的下腹,感受着那毫无半点脂肪含量的一块块腹肌,心里邪火一大堆。他一边想着这么瘦,等对方的病好点了,可得好好养养,一边想着身材真好,太可爱了,太喜欢了,然后恨不得他妈的把夏油杰摁到床垫里头使劲往死里亲。
“你再不放过我……”夏油杰狼狈地喘着粗气,话里话外意有所指,“我可今晚都熬不过去了……”
“杰……”不知道戳到什么点,五条悟一瞬间又涕泪横流了,“你给我发誓,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我发誓,我发誓,我不死了还不行吗!?”夏油杰茫然地说道,“真怕了你了,祖宗。”
18
夏油杰站在厨房里,窗外的蝉鸣聒噪地刺进耳膜。晃眼的阳光透过纱帘在案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盯着那堆荞麦粉,熟悉的浅褐色在光线中泛着微光,指尖触碰时顽固的粗粝感——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地皱眉,喉结滚动了一下,手却已经条件反射般的立刻抄起了筛网。
细密的粉末如沙漏般簌簌落入盆中,将温水缓缓倒入时,他好像突然听见了童年时木盆碰撞的声响。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踮着脚站在矮凳上,才能将将勉强够到料理台。夏日炎炎,被汗水打湿的刘海黏在他的额头上,父亲的手则覆在他的手上。没有半句鼓励的话,父亲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样不对,这样不行,力道要再沉下去,你是男子汉,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十几年一眨眼便过去了,此时木筷搅动面粉的节奏与他旧时的记忆重叠,面粉凝结的絮状物像极了那些年总也揉不匀的面团。如今夏油杰的掌根再压下去的时候,料理台微微震动,腕骨凸起的弧度与父亲想要的那般如出一辙。
夏油杰的指节在反复的揉搓中渐渐泛白,关节处绷出几道凌厉的弧度。终于,面团在他的掌心里变得温顺,圆润光滑地蜷在那里。盖上湿布时,他盯着那团东西,忽然想起父亲沉默的背影——也是这么闷不吭声地揉面,一言不发地做完,再一言不发地端上桌。
夏油杰的手在湿布上迟疑地停顿了一秒,他突然想起十二岁的那个傍晚,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父亲将荞麦粉倒入祖传的石臼。然后,天真烂漫的他向父亲发出那许多愚蠢的提问——“您喜欢做荞麦面吗?”“为什么非要坚持古法,古法不需要改良吗?不能试试别的配方吗?”“为什么夏油庵不能卖些别的餐食?”
那个时候,父亲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你不高兴吗?”布丁杯被银匙敲出清脆的声响,五条悟盘腿坐在料理台上,奶油沾了不少在嘴角边。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出夏油杰的状态不对,但是一直没能搞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思来想去,五条悟还是决定直接问他。
“没有。”夏油杰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你这听着明明就是有的意思。”五条悟舔掉唇边的奶油,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了没有。”夏油杰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这么问?”
醒好的面团被夏油杰一刀切开,他的刀锋斩落时带着决绝的力度,仿佛要切断某些无形的东西。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裂开的横截面露出细密的气孔,像是无数个未能说出口的叹息。荞麦粉随着擀面杖的滚动簌簌洒落,在晨光中形成细小的金色尘雾,让他想起老宅庭院里永远扫不尽的银杏叶——那些枯黄的叶片年复一年堆积在石阶上,如同家族代代相传,却无人能说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的陈旧规矩。
面皮在夏油杰用力的擀压下逐渐变得透明,边缘微微卷翘,像是一页被反复翻阅又强行抚平的旧信纸。他伸手去压平那些倔强的弧度,指尖触到微凉的表面,触感和记忆中的同样粗糙干燥。刀锋贴着指节游走,他立刻机械般精准地切出细长的面条——每一根的粗细都必须完美保持在规定的宽度内,这是夏油家的铁律。
“丢人现眼!”
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夏油杰的手腕猛地一偏,刀刃在面皮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切口。夏油杰盯着这明显的瑕疵,嘴角突然间扯出一丝冷笑,随即,他粗暴地将整片面皮揉成一团,狠狠扔进了垃圾桶里。在面粉扬起的白雾中,他仿佛幻视少年时的自己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捧着被父亲斥为“不成体统”或是“邪门歪道”的改良食谱——那些东西最后也一并进入了垃圾桶。
五条悟坐在料理台上小幅度地前后晃悠着他那双长腿,看着那一团面被丢进垃圾桶里,他不禁皱了皱眉——夏油杰平时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
“杰?”
五条悟用脚尖轻轻蹭上对方的大腿,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意味。夏油杰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紧绷的指节上。当那只不安分的手探向围裙系带时,他终于叹了口气,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到底是想让我做饭,还是做点别的?”
“谁让你不理我?”五条悟撇了撇嘴,“你到底说不说?”
“一做荞麦面……”夏油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就想起家。”
随着沸水翻滚,面条滑入锅中,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夏油杰此时的视线。水雾里,他恍惚看见家里的厨房,父亲站在灶前,沉默得像块石头,也顽固不化得像块石头。用竹筷拨动面条时,夏油杰不禁用力大了些,结果导致几根面条直接断在锅里——如果是以夏油家的标准去考量的话,这一锅已经彻底废掉了。想到这里,他盯着锅里的那几根断面,胸口一阵无缘无故的发闷。
“然后呢?”
“荞麦面……”夏油杰低着头,像在自言自语,“我父亲做荞麦面的手艺才是最好的,他就是为了传承这道手艺而生的。而我?只能算个半吊子水平吧。”
“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没去过夏油庵……”五条悟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他故意用膝盖撞了撞夏油杰的腿,“杰,改天带我去尝尝你爹的手艺呗?所谓百分百完美的……”
“别说了,谈到‘夏油’我就犯恶心。”夏油杰猛地转身,咬着牙根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他还补上一句,“是真的物理意味上的恶心。”
“可你也是‘夏油’啊?”五条悟笑了笑。
“这不一样。”夏油杰轻声道,“你知道怎么不一样。”
“我还是别知道的比较好。”五条悟嘟囔一句。
不多时,夏油杰将煮好的荞麦面捞起,盛入竹篾编制的笊篱中。面条在冷水中迅速收紧,表面泛起一层微亮的光泽,像是被流水冲刷过的深色砂石。他挑起一束,细长的面条在筷尖微微颤动,边缘处透着些许粗粝的质感。最后,配上夏油家独家秘笈的特质冷蘸汁,深褐色的汤汁里浮着几粒白芝麻,面条浸入蘸汁的刹那,咸鲜的鲣鱼高汤立刻渗入荞麦的每一个气孔,将那份粗犷的野性驯服成温顺的醇厚。
这些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人胸口发紧。夏油杰盯着面前的这碗面,感觉像看着仇人似的,丝毫没有胃口。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他终于抓起筷子夹起一撮面,简单蘸了酱汁和山葵塞进嘴里。爽滑的口感,扎实的咬劲,蘸汁和山葵带来的清凉,荞麦碾碎后释放的淡淡甜香——以及味觉错位带来的莫名其妙的苦味——粗糙,真实,和想象中的分毫不差,是贯穿了他大半个人生的味道。
咽下去的瞬间,夏油杰闭了闭眼,强压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
与此同时,五条悟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好吃!”他含混不清地喊着,嘴角还沾着几滴深色的酱汁。
“难吃。”夏油杰放下筷子,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嫌弃。
“诶——”五条悟猛地转过头,露出一双瞪大了的蓝眼睛,“杰,你的舌头又失灵了吧?”他伸手捏住夏油杰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唇瓣,“还是说……”
五条悟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夏油杰耳畔:“你只是口是心非,想要否定有关‘夏油’的那部分?”
夏油杰别过脸去,干干巴巴道:“别说了,我不想现在谈这个。”
“杰,过来。”五条悟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而夏油杰最招架不住这句话。
在夏油杰转回头的瞬间,五条悟突然凑近,在他的鼻尖上落下一个轻如点水的啄吻。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的轻吻让夏油杰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动摇。
“杰制作的手工荞麦面超——美味!”五条悟拖着长音,像只撒娇的大猫般蹭着夏油杰的胳膊。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嗲嗲地说道:“料理辛苦啦,夏油主厨~”
夏油杰终于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他伸出手揉了揉五条悟蓬松的白发,然后倾身向前,在对方脸颊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谢谢五条大人的夸奖。”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空气中顿时弥漫满了小情侣之间的甜蜜气息。
“不过说真的……”
吃饱喝足的两个人一起瘫在沙发上,五条悟把腿毫不客气地架在夏油杰身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他的大腿。白发男人假装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刻意:“杰,这是你的心病。”
夏油杰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侧过脸去,让阴影遮住自己的表情,“我知道。”他的声音闷在沙发靠垫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如果越过这道坎……”五条悟的脚尖加重了力道,像是在强调什么,“说不定你会感觉更好一些。”
夏油杰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他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属于他的答案。随后,他用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揪紧了沙发套,仿佛以这种形式驱散自己的不安。
“我恨‘夏油’……”他低声道,“我不会再回去了。”这句话像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更何况……”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现在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五条悟突然翻身坐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夏油杰。刺眼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在夏油杰脸上投下一片不详的阴影。
“杰。”他的声音难得正经,“在你小的时候,在做荞麦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讨厌荞麦面吗?”
夏油杰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五条悟的提问刺痛了心脏。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像是要把自己藏进沙发的缝隙里。“也谈不上讨厌……”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忽不定,“只是我觉得,如果能有很多的可能性就好了……”
“数十个世纪以来,千篇一律地做一模一样的东西,最后所有‘夏油’都成为荞麦面匠人……”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这种料理,到底有什么意义?”
“杰……”五条悟突然伸出手,用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夏油杰的眉心,“去找家里人谈一谈吧。”
“说不定……这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会有了。”夏油杰猛地别过脸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杰……”
“别说了。”夏油杰突然坐起身,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一边的眼睛。他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发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别再说了,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是一扇被重重关上的心门。
可惜,五条悟总是学不会放弃,他就是喜欢破门而入。
深夜里,月光透过纱帘在床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油杰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树影出神。过了一会儿,五条悟突然翻过身来,苍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简直像两簇跳动的鬼火。他知道对方压根儿就没睡着,所以直接突兀地向其发问道:“杰,你知道在我眼中,料理手法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夏油杰思索着可能的答案。五条悟作为尝遍世界各地米其林餐厅的美食评论家,最看重的会是什么呢?是食材的新鲜度?调味的精准度?还是烹饪的火候掌控?
“呃……是食材的原味与调味的平衡?”
“是爱。”五条悟突然伸手捧住夏油杰的脸,掌心传来熨帖的温度,他的拇指轻柔地抚过夏油杰的眼尾,“杰,是爱。”
“再名贵的松露,再精致的分子料理,那都没什么了不起的,都比不上倾注了心意的料理。”
“我最怀念的,其实是妈妈煮的拉面。”他忽然笑了,思绪陷入回忆的迷雾之中,“她根本不会做饭,你能想象吗?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煎个鸡蛋都能糊锅的大小姐。”
“半夜我闹着要吃宵夜,她就硬着头皮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煮拉面。”五条悟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夏油杰的一缕长发把玩,“她煮出来的面条要么就硬到夹生,要么就软到断掉。调味?哈……她能把现成的高汤都搞砸。”
“说实话,难吃得要命。”说着说着,五条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棒的料理。”
“我时常想起她。”
“我很想再品尝到那个味道,但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杰……”五条悟突然凑近,他的额头抵着夏油杰的额头,呼吸也拂过彼此的唇畔,“我不想你后悔。”
“你的家人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吃荞麦面,对吧?”
“我……”夏油杰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里面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悲伤。
“过来,杰。”五条悟突然伸手拽住夏油杰的睡衣一角,指尖在布料上留下细微的褶皱。月光描摹着他银白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夏油杰的喉结微微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向来拿这家伙没办法——从初见那刻起便是如此,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般无处可逃。
五条悟的唇瓣贴上来时还带着一股薄荷牙膏的清凉,却在瞬间就点燃了夏油杰的体温。这个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唇上,却又重得让夏油杰的心脏漏跳一拍。
“我爱你,杰。”五条悟的鼻尖蹭过对方的脸颊,呼吸间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轻喘,“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厨师。”
“你……”夏油杰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就这么哄我?”
“不是哄你。”五条悟突然捧住他的脸又亲了亲,仿佛能盛住整个银河的星光的苍蓝色瞳孔里此时只有夏油杰一人,“这是真心话。”
夏油杰感到一阵眩晕。五条悟的偏爱总是这样赤忱又直白,像盛夏正午的阳光,炽热得让人无处躲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他们之间意乱情迷的热度已经开始烧得他失去理智,几乎就快放弃思考。
“我好喜欢你,悟……”声音闷在五条悟的颈窝里,夏油杰放松地闭上了双眼。五条悟的肌肤上带着沐浴露的柑橘香,让他想起小时候偷偷摘过的庭院金桔,“干脆直接和我结婚吧……”
“对呀!”五条悟猛地坐起身,飘逸的白发在月光下像一捧流动的水银。身下的床垫随着他的这个动作而剧烈晃动,夏油杰不得不抓住对方的手腕从而保持平衡。五条悟的眼睛亮亮的,因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变得兴奋不已:“要结婚的话,回老家见你爹一面也很正常,对不对?”
夏油杰:“……”
五条悟看对方半天没反应,于是歪着头看向他,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怎么?你要退缩?”他故意半眯着眼,用指尖轻佻地描摹夏油杰的唇形,“不想嫁给伟大的五条大人了?”
夏油杰:“……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什么了?”
夏油杰垂眸低叹,终究还是认命般点了点头——他总归是逃不过的,他总归要被这家伙炽烈又执拗的爱意裹挟,并且心甘情愿地困在其中。他感到怀里的身躯微微震颤,属于五条悟特有的、张扬又肆意的笑声正透过相贴的胸膛传来,烫得他心口发麻。
特别香,特别温柔,特别可爱,可爱的宝宝们要幸幸福福的……
好温柔的故事,光看着都会感觉幸福
好好吃的故事…
不结婚很难收场诶你们!!!
19
列车刚刚驶入福井站的月台,夏油杰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顺着颧骨凸起的弧度一路流到下巴颏。他机械地抠弄着手指上的老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唯有紧握着五条悟的手指能给他带来一丝实感。
“没事的。”五条悟感觉自己快被对方的焦虑传染了,他转过身,掌心轻轻贴上夏油杰冰凉的脸颊,无声地安抚着对方的情绪。他能感觉到夏油杰皮肤下细微的战栗,像是只受惊的小动物在他的身边不断发抖。
夏油杰勉强点了点头,喉结滚动着挤出几个音节:“抱歉。”虽然如此,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敢望向窗外熟悉的站台景色,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可怖的怪物。
“没什么好道歉的。”五条悟放柔了声音,指尖拂过夏油杰紧绷的眉间。
五条悟注视着夏油杰苍白的侧脸,心不禁缓缓沉了下来。这个人当初选择回到日本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明明踏上了故土,却像候鸟绕过旧巢般刻意避开福井。这种逃避,真的只是出于和家族的矛盾吗?五条悟猜想对方母亲的去世或许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毕竟,如果一直不回到故乡,或许就可以假装母亲还在老宅的厨房里熬着味增汤。如果一直不回到故乡,那个记忆中的玄关就永远会摆着母亲的拖鞋。如果一直不回到故乡,那个总在电话里说“等你回来”的声音就永远不会消失。
说实话,五条悟并不知道迟来多年的返乡会是什么滋味,但是他又不是个木头人,当然也知道失去亲近之人带来的痛苦有多么深刻。他太了解这种想要逃避的心情了——自从五条悟的母亲去世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再以专业食评人的姿态去对待豚骨拉面。虽然这样说起来实在是显得幼稚可笑,但是那时的他每每尝到一碗豚骨拉面,都会无法控制地回想起母亲那相当上不得台面的手艺的味道。他的味蕾在那一刻彻底背叛了专业素养,那碗记忆里的拉面的滋味在舌尖化作一片混沌的迷雾,让他再也无法客观品评。就算是内心强大如五条悟,也用了很久很久才解决掉这个困扰——没办法,爱向来是无解的难题。
所以,对于夏油杰而言,每一次近乡情怯的犹豫,每一夜辗转反侧的煎熬,都是对未能见最后一面的惩罚。记忆中的一切都终将会远去,只剩故乡车站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
“杰,放心。”五条悟收紧相握的手指,“我会陪着你的。”
夏油杰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站台的广播声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死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仿佛那里攥着的是通往过往记忆的钥匙,只要不抬头,时光就永远停留在母亲最后一次送他离家的那个清晨。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抵达老宅时,夏油杰的父亲正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烟杆叼在嘴边,青白的烟雾缭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前。他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单纯在消磨所剩无几的时光。见到来人,老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簇火星。
“父亲。”夏油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雪花落在灼热的炭火上。
五条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与夏油杰有着相似轮廓的老人。岁月将那副骨架侵蚀得干枯嶙峋,却没能磨平眉宇间的锋芒。对方灰白的长鬓如刀削般没入眉尾,胡须像几根鱼须般微微颤动着。即便佝偻着背,仍能看出年轻时必定是个令人生畏的壮硕体型。
“你还知道回来?”老人突然暴起,动作敏捷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他闪身就要关上宅子的大门,木门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滚出去!我不认得你!”
“夏油老先生,您是老年痴呆了吗?”五条悟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卡进门缝里。他歪着头,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可是您亲儿子站在门口呢。”
门内的老人气得胡须直颤:“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那种不孝子,死在外面算了!”
“啧,大白天说这种晦气话。”五条悟手上暗暗发力,门轴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们专程来看您,您就这态度?”
“悟。”夏油杰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下来。他站在石阶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触碰不到门内的阴影。
“父亲。”他的目光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看您身体硬朗,我就放心了。”
“有些事需要当面告知您,不会耽搁太久。既然您不欢迎,我们就在这儿说完。”
“那怎么行!?”五条悟急眼了。
“什么事?”夏油杰的父亲不快地瞟了五条悟一眼。
“这位是五条悟,食评人,我的合作伙伴。”夏油杰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平稳地说道:“同时也是我的恋人。”
老人突然发出沙哑的笑声,像枯枝刮擦窗棂,“你总是能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眯起浑浊的眼睛,“怎么?我该说什么,恭喜你吗?”
“若能得到您的祝福,自然再好不过。”夏油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不能——”
他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那也无所谓。”
“丢人现眼!”老人大声呵斥,震得檐下的风铃疯狂作响。
“喂!”五条悟的指节捏得发白,苍蓝色的眼眸里燃起冰冷的怒火,“老东西,你最好小心点说话,不然我……”
“悟!”夏油杰的声音像一柄出鞘的刀,生生斩断了五条悟未尽的狠话。他转向老者,漆黑的瞳孔里沉淀着经年的疲惫:“该说的都说完了,就这样吧。”檐下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的表情切割得支离破碎,“告辞了,父亲,祝您安康。”
“站住!”老人枯瘦的手猛地拍在门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佝偻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像头垂暮的雄狮:“说完这些混账话就想走!?”
夏油杰的背影僵了一瞬。他缓缓转身,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是的,我没什么别的要说的了。”
“我和您之间……”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早就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老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刻骨的讥讽,“当初是谁一意孤行,抛下家业跑去法国,如今又灰溜溜地卷铺盖逃回日本?”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恶毒的快意,“说什么梦想,说什么要留在法国成就一番事业,你不过是害怕承担责任!才会在家族最需要你的时候逃去法国,又在法国不思进取,只能夹着尾巴回到这里!”
“现在像条丧家犬一样滚回来,还带着个男人——我看你真是疯了,怎么好意思再回到这里!”
“你让我蒙羞,让夏油家蒙羞!”
“你让由纪子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夏油杰的呼吸骤然停滞。母亲的名字像把钝刀,狠狠捅进他早已溃烂的旧伤。他看见父亲扭曲的面容在视野里晃动,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五条悟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却被他轻轻拂开。
“您说得对。”他轻声道:“我确实是个很失败的厨师。”
“杰……”五条悟猜到那大概是夏油杰的母亲的名字,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些什么。然而,他未能先开口,就被夏油杰抢去了话头。
“不过,我依旧比您做得好很多。”夏油杰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要不要打个赌?我们两个人,料理比拼,就做荞麦面。谁能做出让悟更认可的荞麦面,谁就取胜,如果我胜出的话,您就——”
“要祝福我和悟。”
“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就让这个外人当评委?”夏油杰的父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再次瞟了五条悟一眼,“你以为我会相信——”
“对于食评这件事情,我可是绝对公正的。”五条悟冷笑一声,“顺便一提,别妄想可以买通我,您那点家产对我来说就像厕纸一样不值一提。”
“狂妄!”老人枯瘦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我凭什么要接受这种荒唐的——”
“您是怕输吗?”夏油杰轻声打断,声音像淬了毒的蜜,“还是说……没有母亲在旁边指点,您连最基本的和面都做不好了?”
“你还有脸说?你以为那是谁的错?”谈及亡妻,老人的表情瞬间凝固。暮色中,父子二人隔着十年的光阴对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般的仇恨。
暮色渐沉,老宅的厨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刀刃与案板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五条悟屏息凝神,目光在两位料理人之间来回游移——
夏油杰的父亲不愧是正统的“江户荞麦”流派制作手法的传承人,接手夏油庵的几十年来,他已经将整个制作流程练习得炉火纯青——筛粉,和面,醒面,擀面,切条,煮面,一切都有条不紊。煮面的铜锅里翻涌着暴烈的气泡,荞麦面跃入的瞬间,他立刻开始使用秒表计时,随后在铃响的一刻将荞麦面捞出过冰水。随着冷雾从冰水中升起,荞麦面在青竹篦上沥干最后一滴水珠,装盘,搭配鲣鱼高汤、酱油调制的蘸汁,佐以山葵、葱花,每一根荞麦面都透着江户时代传承至今的矜持,恰如匠人固执守旧的心性。
这就是夏油庵最经典的手工荞麦面,也是夏油家最引以为傲的手艺了。
然而,夏油杰却并未止步于此。此时此刻,他的料理台像一场叛逆的狂欢——
打破传统的二八比例,夏油杰在揉制面团时加入山药泥。煮熟荞麦面后,沥干,铺入烟熏盒,使用苹果木屑冷熏,赋予它若隐若现的木质烟香。随后,在57度的低温水浴里,鸭胸肉悄然融化,呈现出诱人的粉红色。使用铸铁锅将皮肉煎出琥珀色的脆壳,撒入山椒粉和海盐。用鸭油炒香黑蒜泥,加波特酒、鸡高汤、味醂浓缩至挂勺,然后拌入黄油乳化。味醂的甘鲜与鸡高汤的浑厚在此交锋,最后被一块冷黄油抚平棱角,化作闪着绸光的酱汁。在最后,顶部放置温泉蛋,撒洋葱丝与山椒芽,搭配现磨芥末与柠檬汁。
“请用。”老人将素白的荞麦面推到五条悟的面前,碗沿与桌面接触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荞麦面。”
“献丑了。”夏油杰轻声道,“香煎鸭胸配烟熏荞麦面佐黑蒜波特酒汁。”
“可笑。”夏油杰的父亲冷哼一声。
五条悟的筷子首先伸向了夏油庵的传统荞麦面。
竹帘上码得齐整的灰褐色面条,朴素得近乎寡淡。蘸汁是标准的出汁调配,清澈见底,浮着几粒葱花。入口的瞬间,数百年的历史在舌尖徐徐展开——荞麦原始的粗粝感,出汁克制的鲜味——荞麦的粗粝、汤汁的爽滑、鲣鱼的鲜美——简单、直白,像是一页没有注解的俳句。吞咽时能感受到粗粮的颗粒感划过喉咙,留下些许涩意,如同喝完大麦茶后舌尖残留的滋味。这是一碗让人想起京都雨季的面,清冷,自持,带着禅房般的寂寥,让人置身于青苔遍布的枯山水庭院,是种需要正襟危坐才能欣赏的美味。
然后他转向另一盘。
烟熏的香气先于视觉抵达,苹果木的幽邃像一缕雾缠绕在鼻尖。荞麦面不再是绝对主角,而是与暗红色的鸭胸构成一幅油画般的构图。第一口下去,味蕾仿佛被突然推进喧闹的宴席——鸭皮在齿间碎裂时,丰腴的油脂裹着山椒的辛香炸开,黑蒜波特酒汁的醇厚立刻包裹上来,那滋味像是融化的黑巧克力混着红酒,却又被某种东方的鲜味吊着,不至于沉沦。温泉蛋的蛋黄涌出时,烟熏的荞麦面突然变得华丽起来,粗粝的质感被蛋液柔化,每一根面条都成了风味的载体,运送着鸭油的香、柠檬汁的亮、焦糖洋葱的甜。
“嗯……”五条悟的眉头紧锁,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艰难开口:“你们制作荞麦面的手艺都非常好,菜式也非常美味……”
“所以谁更胜一筹?”两人同时发问道。
“这次比试的主题是荞麦面,并不是菜式,所以……”五条悟顿了顿,目光在两个夏油之间游移,“从荞麦面本身来说,我认为夏油先生的更胜一筹。”
“哪个夏油?”夏油杰的父亲挑了挑眉。
“你。”五条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话:“你做的更好。”
“哈!”老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花白的胡须像受惊的刺猬般炸开。他转向夏油杰,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恶意的火苗:“现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面对吹鼻子瞪眼的老者,五条悟刚想呲牙反驳点什么,就被夏油杰一个轻柔的触碰制止。他看见夏油杰的嘴角扬起一个疲惫的弧度,那笑容像深秋最后一片将落的枫叶。
“对不起。”他听见对方这样说。
“为什么要道歉?”五条悟茫然道。
“让你见证这么难堪的场面……”夏油杰轻轻抚摸五条悟的脸颊,用指尖描摹着对方的颌线,“而且,我还输掉了比试,不是吗?”
“没关系呀。”五条悟突然抓住那只想要撤离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脸颊上,“至少……你们做的面都很美味,特别是你那份黑蒜酱汁……”
“吃得开心吗?”
“嗯。”
“那就好。”夏油杰低笑出声,顺势捏了捏恋人的耳垂,“走吧,带你去吃酱汁猪排饭?附近有家老铺的……”
“站住!”老人沙哑的吼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老头你还有完没完?我们走还不行吗?”五条悟凶狠地转过头去,给对方翻了一个白眼,“放心,以后杰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你就一个人老死在这儿吧,老东西!”
“嘴真甜,臭小子。”夏油杰的父亲皱了皱眉。
“喂。”他顿了顿,随后突然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声音都放得轻缓:“由纪子给你留了封信。”
这句话像按下暂停键,让夏油杰的背影瞬间凝固。五条悟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冰凉,脉搏在腕间疯狂跳动。暮色透过和纸窗照进来,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在斑驳的墙面上纠缠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20
这是夏油杰第一次踏入母亲的灵堂。
昏暗的和室内,只有一盏长明灯在佛龛前幽幽跳动。橙黄的灯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母亲的遗照上。照片上的夏油由纪子依旧带着温柔的微笑,眼角细碎的皱纹里盛满了熟悉的暖意。一瞬间,夏油杰突然像全身脱力了一般,双膝发软重重地跪在蒲团上。檀香的气息缠绕着记忆里母亲围裙上的皂粉味,让他的胃部一阵绞痛。
“那些信我一眼都没看。”父亲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把钝刀割开凝固的空气,“你……好好陪由纪子说会话。”背后的脚步声迟疑了片刻,随后,又传来很轻的一句:“记得上香。”
“好。”
木门合拢的闷响震醒了沉睡的尘埃,细小的颗粒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中缓缓升腾。夏油杰的瞳孔微微收缩,灵堂的细节如潮水般涌入视野——
供台上那尊素白瓷瓶里,三支白色桔梗以佛前生花的技法斜插着,花瓣边缘还凝着新鲜的水珠。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她总说这种花像极了初雪,纯净得让人不敢轻易沾染。牌位前的黑漆膳桌上,白瓷水杯里的清水刚好斟至七分满,水面上漂浮着一枚樱花瓣。旁边的小碗盛着刚捏的牡丹饼,糯米皮上还留着父亲粗粝的指痕。
佛龛的玻璃因长久的熏香已变得有些泛黄,映出夏油杰变形的倒影。他惶然抬头去看,自己的面容恰好与母亲的遗照重叠——照片里的她穿着那件藏青色付下和服,领口别着他高中时送的桔梗胸针。供台右侧的铜铃铛系着褪色的水色纽绳,那是母亲四十岁生日时,他在浅草寺求来的驱邪护身符——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当夏油杰的目光落在灵牌下方那个泛黄的信封上时,他的呼吸突然停滞了几十秒。信封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火漆印完好无损,证明父亲确实从未开启过这份跨越生死的留言。
夏油杰的指尖在触到信封的瞬间剧烈颤抖起来。
信封里厚厚一叠纸页滑出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那不是信,而是被精心粘贴复原的,曾经被他撕碎后扔进垃圾桶的,被父亲斥为“不成体统”或是“邪门歪道”的那些改良食谱的手稿——每一页都留有被撕碎后又重新拼合的痕迹,边缘还粘着他当年愤怒的泪渍。母亲用清秀的字迹在旁边详细标注着试做心得,在烟熏荞麦面那页的空白处,有一行小小的字迹:
「妈妈试过这个了,很好吃!」
长明灯的火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夏油杰死死攥着那沓纸页,滚烫的泪水砸在母亲的字迹上,将“好吃”两个字晕染成一朵小小的花。他弓起背脊,额头抵在冰冷的佛龛底座上,十年来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供桌上的桔梗花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母亲正在抚摸他颤抖的肩背。
“妈妈,很抱歉我来得这么晚……其实在头七过后,我就想回来看看你,但是我太害怕了……我怕你会怪我没有更早回来,我怕你怪我离家出走,从而让我们的家变得如此支离破碎了……”
“妈妈,对不起……我一直都想粉饰太平,假装我没有后悔,但其实我是有后悔的……如果……如果我们能再多聊一聊天就好了……”
“妈妈,抱歉,在你在的时候,我没有回家,没有和你坦诚地说话……”
佛龛玻璃映出夏油杰在极度悲痛中而显得扭曲的面容,与母亲温柔的笑脸重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离家前那个深夜,母亲站在玄关的灯光里,围裙上还沾着为他准备的便当的油渍。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眼眶红红的,然后嘱咐夏油杰记得在异国他乡时也要好好吃饭。
“妈妈,我在外面认识了很多人,也学会了很多料理……”
“妈妈……我遇到了很重要的人……”他哽咽着抚摸食谱上母亲的批注,“现在终于能像您说的那样……用料理传递心意了……”
“妈妈,我很想你……”
时隔多年,那些迟到的话语终于抵达,夏油杰积压十年的泪水也终于决堤。他像个迷路已久的孩子般放声痛哭,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告别都化作最痛彻的忏悔。
屋外的五条悟斜倚在斑驳的廊柱上,暮色将他的白发染成淡金色。灵堂内传来的呜咽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他的心口。他焦躁地抖着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廊檐,几次想要起身都被夏油杰父亲的烟斗拦住。
“坐下。”老人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盘腿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老人的和服下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夏油杰的哭声隐约从屋中传来。
“夏油……由纪子女士……”五条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老人叼着烟嘴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我老婆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有全家福吗?我想看看。”
“不能。”夏油茂——五条悟此刻才知晓这个固执老头的全名——眉头拧成死结,语气不善地开口道:“你一个外乡人,让你在这儿待着已经是破例,你还想怎样?”
烟斗在青石上再度敲出清脆的声响,老人斜睨着五条悟:“你是那个‘五条’吧?虽然说夏油家是料理世家,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厨子,比不上你们那种显赫的家族。”
“摆弄国库和纳税人财富的家伙们……连茅厕都要渡上金才行吧?”
“老头,你说话真难听,怪不得杰不愿意回家。”五条悟愣了一下,随后爽朗地笑出声,朝着长辈大逆不道地比了个中指,“我要是他,我得先把家烧了,再离家出走才行。”
夏油茂的烟斗悬在了半空中,半晌过后,他也突然爆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看来你这样的小崽子确实能治好那家伙的心病。”
五条悟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青白的烟雾继续在暮色中缭绕,又过了一会儿,老人突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他……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五条悟望向渐暗的天际,“在吃药。”
“是吗?”夏油茂沉默着,但是烟斗敲击石阶的节奏乱了一拍:“……治得好吗?”
“当然。”五条悟转头直视老人浑浊的眼睛,“只要某个老顽固少说两句。”
夏油茂哼了一声,烟斗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杰,做饭很好吃……”五条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画着圈,“人也很温柔。”
“能和杰在一起,再吃到那些食物的话,就觉得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只要还有那些值得期待,能够让人感觉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就足够了。”
“是吗?”夏油杰的父亲抖了抖烟斗,沙哑的声音混着烟雾飘来,“果然,他很像他的母亲。”
最后一抹残阳被远山吞没时,廊下的青铜风铃发出清越的声响。灵堂的樟子门被轻轻拉开,两道目光同时投向那个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身影——夏油杰的眼眶还泛着红,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怀里紧紧抱着那沓泛黄的食谱。
临走前,夏油杰的父亲突然又喊住了他。
“杰。”他们没有对视,夏油杰的父亲只是将一个桐木盒子粗暴地塞进夏油杰手里,然后说道:“这是由纪子的厨刀套装。”
“去做菜吧,蠢材。你本来除了这个也不会什么别的了。”
桐木盒子的盒盖上刻着“夏油”字样的铭文,木盒沉甸甸的触感几乎让夏油杰指尖发颤。他抬起头,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轻声道:“父亲,我走了。”他顿了顿声,又补上一句:“您多保重。”
“老头再见!”五条悟随意地挥了挥手,“什么时候你学会说人话了,我们再回来拜访你!”
“臭小子,你是叫悟是吧?”夏油茂突然眯起眼睛笑了,那个瞬间的神态与夏油杰使坏时一模一样,“福井这儿不欢迎资本主义蛀虫,你还是别再回来了。”
走出院门很远后,五条悟才愤愤地扯了扯夏油杰的袖口:“你爹真是个混蛋。”
“自恃清高的烂人一个。”他继续向夏油杰毫不留情地吐槽道:“你妈妈脾气也太好了,怎么忍得了的?”
“这我可不知道。”夏油杰突然轻笑出声,指尖抚过桐木盒上母亲亲手刻的家纹。柔和的晚风掠过他的发梢,将未尽的话语吹散在暮色里。盒中的厨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像是母亲温柔的应答。
“杰,你真的没事吗?”五条悟凑近观察着夏油杰苍白的脸色,指尖轻轻拂过他泛红的眼尾,“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我有点担心你的状态……”
“至少没有吐,不是吗?”夏油杰揉了揉胃部,突然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甚至还有点饿了。”
“真的吗!?”五条悟大喜过望,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
“嗯。”夏油杰沉思片刻,“我……”
“我想吃古巴三明治。”
“现在就去!”五条悟立刻掏出手机搜索食材店,连心心念念的酱汁猪排饭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能让食欲不振的夏油杰主动想吃的食物,在他的眼里简直比米其林三星还珍贵。
古巴三明治在日本本土确实罕见,但此刻夏油杰就是莫名地渴望这个味道。所幸古巴三明治的做法相对简单,两人很快在超市里采购齐了材料:松软的面包、嫩滑的猪里脊、咸香的火腿、能拉丝的瑞士奶酪、爽脆的酸黄瓜,还有必不可少的黄芥末和黄油。
回到酒店,凭借财力和权力双管齐下,五条悟三言两语就搞定了厨房的使用权。夏油杰熟练地将猪里脊拍松,抹上特制的柑橘蒜蓉腌料。随后,五条悟帮忙将腌制好的肉送入烤箱,烤肉的香气霎那间就开始在厨房里弥漫。
“为什么偏偏是古巴三明治?”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将金黄的面包从中间剖开,忍不住内心的好奇提问道。
“我的父亲其实是入赘的。”夏油杰用手中的餐刀在面包内侧均匀地涂抹着黄芥末,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夏油家真正的传承人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母亲——夏油由纪子。”
“我的祖父和父亲一样,是个死板的男人,只知道埋头做菜,固执己见,因遵守旧,我的母亲却正相反。”夏油杰默默继续说道:“她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包括料理。”
“其实,她很喜欢墨西哥菜,甚至会偷偷背着家里人做墨西哥菜。”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夏油杰轻轻地笑了笑,“每次她带我去野餐,表面上带着和食便当,其实便当盒最下层永远藏着一份古巴三明治。”
夏油杰一边说着话,一边在面包上依次铺上各类食材,先是奶酪片、烤猪肉片、火腿片,然后再是酸黄瓜片和更多的奶酪片。这大概算是夏油杰做过最简单好复刻的料理了,不需要任何教学,五条悟就能直接按照他刚刚的步骤做出另一份来。
五条悟接过组装好的三明治开始煎烤,黄油在平底锅里欢快地滋滋作响。他用烤盘压住面包,静静等候里面的奶酪融化,外面的面包皮变得金黄酥脆。
“原来你的冒险精神遗传自由纪子女士。”五条悟翻转着逐渐金黄的三明治,“她一定也梦想过去墨西哥学厨吧?”
五条悟的话音刚落,夏油杰切三明治的手便突然顿住了。融化的奶酪拉出长长的金丝,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堪称诱人。
“大概吧。”他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嗯——”五条悟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酥脆的面包外壳在齿间碎裂,滚烫的奶酪混合着多汁的猪肉在口腔爆开,酸黄瓜的清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他满足地眯起眼,嘴角沾着一点黄芥末:“这太好吃了!”
“我能吃十个!”五条悟由衷感叹着,“我太爱这个了!简直满分啊……”
“就没有你不爱吃的。”夏油杰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噙着一抹纵容的笑意。他接过五条悟递来的三明治,当熟悉的香气钻入鼻腔时,他忽然有些恍惚。
第一口咬下去,滚烫的奶酪在唇齿间化开的刹那,夏油杰的睫毛轻轻颤动。十二岁那年的春日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是母亲系着鹅黄色围裙,在晨光中偷偷往便当盒里塞古巴三明治的模样。那时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连空气中漂浮的面粉都成了细碎的光点。
相似的味道中,有永不褪色的记忆,和永恒不变的爱意。
母亲教给了他这个道理,而在他忘却之后,五条悟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再次提醒他这一点——有些爱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藏在每一道用心烹制的料理里,等着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温暖人们的心房。
“那也有,只不过很少。”五条悟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腮帮子鼓鼓的像小仓鼠一样,“比如说,我就不喜欢苦瓜。”
“好吧。”夏油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涌起一阵柔软的情绪。他伸手揉了揉五条悟蓬松的白发,“记下了。”
“杰。”五条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咬下一口三明治,“你慢点吃。”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夏油杰的腕间轻轻摩挲,“今天情绪这么大起大落,我怕你又吐了。”
“没事,我只吃一点,剩下的都是你的。”夏油杰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我还是……很喜欢吃古巴三明治的。”
“怎么以前不见你做这个?”
“嗯……”夏油杰顿了顿,“又没什么技术水平。”
“不是这样呀。”五条悟突然坐直身体,双手捧住夏油杰的脸迫使对方看向自己。他的掌心温暖无比,眼神明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有一些食物,制作很简单,味道可能也很朴素平实,但日常中这样的食物,才是真正的comfort food,不是吗?”
夏油杰怔住了。五条悟的指尖正轻轻描摹着他的颧骨,这个认知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样吗?”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心脏仿佛快要跳出胸腔,“那悟的comfort food是什么?”
“那太多了!”五条悟兴奋地松开手,开始如数家珍。他说得眉飞色舞,直到嘴唇都有些发干才突然停下,像是终于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那你呢?”
“杰,你的comfort food是什么?”
“我啊……”夏油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他缓缓凑近五条悟,在对方困惑的注视下,他轻轻闭上眼睛,在恋人柔软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带着奶酪香气的吻。
“就是这个。”他退开时低声说道。看着五条悟瞬间涨红的脸和微微张开的嘴唇,夏油杰忍不住又轻啄了一下,“一直都是这个。”
21
“我们要不要开一家店?”
凌晨三点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凌乱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五条悟的声音混着未散的喘息,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漾开。他的指尖还流连在夏油杰汗湿的脊背上,描摹着那些随着呼吸起伏的蝴蝶骨。
“嗯?”夏油杰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情欲的潮水刚刚退去,他的思维还漂浮在慵懒的余韵里。
“我说——”五条悟突然翻身压上来,他满头银白的发丝垂落,在夏油杰的颈间扫出细微的痒意。他的手掌撑在恋人耳侧,蓝宝石般的眼睛里跳动着罕见的认真,“我们一起开家餐厅吧。”
“我出钱,你出厨艺。”
“不……”夏油杰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却被五条悟温热的掌心堵住了未尽的话语。月光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晃荡,映出一闪而过的惶惑。
“你这段时间明明好转很多了。”五条悟的拇指摩挲着夏油杰的唇瓣,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我们写了那么多菜谱,是时候让它们见见光了。”他俯身咬住恋人的耳垂,“你只管做菜就好,其他的放心交给我,好不好?”
“悟……”夏油杰的眉头蹙起,从指缝间挤出的声音带着无奈的颤音,“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再说了,现在的我……”
“还做不到。”
“为什么?”五条悟有些不满地掐住对方脸颊上的婴儿肥,指尖瞬间陷入柔软的皮肉。夏油杰的皮肤还带着情事后的薄红,在月光下像釉色温润的瓷器。他俯下身去,语气轻柔,循循善诱:“上次复诊时医生都说可以减药了,不是吗?”
夏油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阴影漫上他的眼角:“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哪方面?”五条悟追问道,鼻尖几乎要贴上对方的。他闻到了夏油杰发间残留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情欲过后的麝香。
“什么?”
“我是说,杰觉得自己哪方面还没准备好?”五条悟问道,“如果只是做菜的话,那和你现在每天做的事情也没区别。”
“是害怕陌生人评价你的料理?”他的指尖滑到夏油杰突起的腕骨,那里正随着心跳轻微震颤,“还是担心承受不了营业压力?”
“也不是……”夏油杰别过脸去,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度,“都不是……”五条悟看见对方锁骨上还未消退的吻痕,仿佛点点落在雪地上的花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会让你不舒服?”
“嗯……”
“好吧。”
“抱歉,悟……”夏油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但是我……”
“那我们就更应该尝试了不是吗?”五条悟突然笑起来,眼里的星光几乎要溢出来。他低头吻住夏油杰微微发抖的指尖,“我们一起找出答案,好不好?”
“这样一来,你才能知道什么让你不舒服,你才能克服。”
“答应我,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杰。”
“我保证,我发誓,我是你的,我哪儿都不会去。”
夏油杰的呼吸在黑暗中停滞了一瞬。五条悟的嘴唇还贴在他的指尖,温热的吐息像羽毛般轻柔地拂过皮肤,却炽热得让他仿佛一瞬间浑身浴火。
“你总是这样……”夏油杰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明明知道我最受不了你这样。”
五条悟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颤动,像蝴蝶振翅时抖落的磷粉。他故意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夏油杰的掌心,用撒娇般的声音询问道:“那你是答应了?”
夏油杰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他想起长明灯前母亲温柔的面容,想起那张发黄的食谱上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字迹,想起父亲递来厨刀时生硬的动作,想起五条悟每次吃完他做的料理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所有一切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旋转,最后定格在恋人此刻期待的表情上。
“先说好……”夏油杰伸手抚上五条悟的脸颊,指尖描摹着对方的颌线,蜻蜓点水般的滑过唇角,“如果我又开始……”
“那我就把店改成只接待VIP的私人厨房。”五条悟迅速接话,苍蓝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狡黠的光,“反正五条大人的人脉够广,不愁没客人。”
夏油杰轻笑出声,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两人相贴的肌肤:“真是败给你了。”
五条悟立刻像得到奖励的大型犬一样扑上来,兴致勃勃道:“我们要取什么店名?菜单就用我们之前试做的料理!装修要用法式混搭和式元素……”
“悟。”夏油杰无奈地按住兴奋过头的恋人,“现在才凌晨三点。”
“正好可以头脑风暴嘛!”五条悟翻身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神采飞扬的脸,“我认识几个很棒的设计师,明天就约他们……”
夏油杰望着恋人颇为可爱的侧脸,胸口不禁涌起一股暖流。那些盘旋在心底的恐惧似乎正在被这温度一点点融化,化作勇气流入四肢百骸。他伸手关掉了五条悟的手机,且在对方抗议前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明天再说。”唇齿交缠间,夏油杰低声呢喃,“现在,睡觉。”
五条悟眨了眨眼,终于安静下来。他像个找到归宿的孩童般蜷进夏油杰怀里,发梢还带着些许情事后的潮湿气息。月光渐渐西沉,在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在这一刻,夏油杰忽然明白——或许开餐厅从来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有个人愿意陪他面对所有的不确定。五条悟的一言一行里都藏着最朴素的承诺,那就是无论如何,他都会与夏油杰分享生活的所有滋味。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借口能够拒绝五条悟给他的爱?
夏油杰想,或许开店也不是一件坏事。或许,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再说了,再坏能坏到哪去呢?
七天之后,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决断了——
“餐厅经理、领班、服务员、迎宾、跑菜员、面点师、帮厨……”五条悟的声音在空旷的毛坯房里回荡,他正站在未完工的开放式厨房中央,银白的发梢沾着些许墙漆的粉尘,“什么?这些当然都要!”他对着手机那头可怜的伊地知先生咆哮,脚下的设计图纸被踩出一个愤怒的鞋印,“侍酒师也要!你现在就跟我说找不到人?”
夏油杰靠在刚运来的冷藏柜旁,看着五条悟像个战场指挥官般在施工现场来回踱步。短短七天,这块原本是老旧和果子店的地皮已经被彻底改造——五条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仅买下了整栋建筑,还连夜召集施工队砸掉了所有隔墙。现在阳光从挑高的玻璃天窗倾泻而下,照亮了裸露的水泥柱和刚铺好的橡木地板。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夏油杰揉了揉太阳穴,装修的噪音让他一阵眩晕,“不该答应他的。”与此同时,五条悟不知何时已经挂断电话,正蹲在地上用马克笔在图纸上疯狂涂改,嘴里还念叨着“动线”“出餐效率”之类的专业术语。
“现在后悔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家入硝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手里捧着两杯外带咖啡。她本来是来义务性帮忙的,没想到短短七天下来,她就混成了半个采购和公关,现在还兼职了人力资源岗——
“虎杖和伏黑,我都面试过了。”她递给夏油杰一杯咖啡,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两份简历,“很可靠的两个小伙,没什么问题。”阳光透过她指间的纸张,在黑发少年的那份简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说起来,你一定会对这个孩子感兴趣的,他父亲是‘禅院’,似乎离开家族后改了姓氏。”
“京都天妇罗匠人的那个‘禅院’?”夏油杰挑眉,简历上少年倔强的眼神让他不禁有一些幻视,“怎么不在家继承衣钵?”
“他说讨厌天妇罗的油腻。”家入硝子啜了口咖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喜欢姜的辛辣,将来想钻研中华料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夏油杰一眼,“听上去耳熟吧?”
夏油杰轻笑出声,目光转向另一份简历,照片里的粉发少年笑得阳光灿烂,让人看了就不禁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虎杖悠仁,家里经营着家庭餐厅,主打咖喱饭。”家入硝子轻轻翻动着纸张,“这孩子特别擅长烧烤,上周的实操测试里,他烤的猪排让五条那家伙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总之,都是很好的孩子,也许将来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话说回来……”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真的不打算让菜菜子和美美子来帮忙?泉语舍那边我可以……”
“就算我说不,她们也会偷偷跑来的。”夏油杰望向窗外,两个少女正在庭院里测量着什么,“我想好了,先让她们在这里打打零工,等上大学后……”
“如果她们都不学料理,你不会寂寞吗?”家入硝子打断他。
夏油杰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施工现场,落在正踮脚调整吊灯高度的五条悟身上。那人察觉到视线,立刻转过头来,沾着油漆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耀眼的笑容。
“寂寞?”夏油杰端起咖啡,热气模糊了他嘴角的弧度,“有那家伙在,我可来不及寂寞。”
察觉到某种无声的召唤,五条悟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散落一地的建材,像只大型猫科动物般轻盈地落在夏油杰面前。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灰尘,结果反而把油漆印子蹭得更开了,活像只花脸猫。
“杰!”他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施工进度表,“三周后就能开业了!装修队保证两周内完工,剩下的一周用来调试设备和员工培训。”他掰着手指细数,“厨房设备明天就到货,餐具我已经让意大利那边空运过来了,酒水单我找了好几个品酒师一起拟的……”
夏油杰忍不住伸手,用拇指擦去五条悟鼻尖上的一点白漆:“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
“睡了四个小时呢!”五条悟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话锋一转,“所以店名想好了吗?这可是最重要的!”
“这么快就要定下来?”
“当然啦!”五条悟不知从哪变出一本厚厚的品牌设计手册,“招牌要定制,菜单要印刷,宣传物料要准备……”他翻开内页,里面已经用荧光笔标出了十几个备选方案,“我想了几个,比如Faveur & Saveur,也就是Favour & Flavour,偏爱与风味,如何?很不错吧?或者La Saveur Fétiche,挚爱之味,宣传词就用‘让人一见钟情的独特风味’……”
夏油杰忍俊不禁:“一定要用法语吗?我们可是要在静冈开店,大家说不定连怎么念店名都不知道。”
“那就你自己来起名,别总让我提议啊!”五条悟理直气壮地凑近,“要不就叫‘由纪子’?纪念你母亲……”
夏油杰的眼神瞬间柔软了下来。他望向窗外正在测量庭院的双胞胎,两个少女嬉笑着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脸上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阳光透过新装的落地窗,在未完工的吧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不知不觉之间,他开始对这一切产生了真实的期待。
“叫琥珀吧。”他轻声说。
“琥珀?”五条悟眨了眨眼。
“嗯。”夏油杰的目光落回五条悟脸上,“就像母亲曾经说的,食物是封存记忆的琥珀。”他伸手整理恋人凌乱的衣领,然后在对方的脸颊边落下一个轻吻,“把我们所有的爱和回忆,都保存在这里。”
话音落下,五条悟直愣愣地盯着恋人出神了一会儿,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宛若白日星辰。随后,他突然一把紧紧抱住夏油杰,在对方耳边大声宣布:“那就这么定了!Amber——琥珀,三周后盛大开业!”
远处立刻传来双胞胎女孩们的欢呼声,家入硝子无奈地摇头轻笑,也配合着吹了个声调轻快的口哨。夏油杰被五条悟勒得简直喘不过气,却第一次对未来充满了期待——那些曾经破碎的、遗失的、被时间冲淡的滋味,也许都能够再次在这个叫做琥珀的地方重新焕发光彩。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餐厅,将未完工的空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夏油杰正和五条悟讨论着厨房动线,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打扰了!”虎杖悠仁元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粉发少年像阵旋风般冲了进来,鼻尖因为兴奋而泛着可爱的粉红色,“大家好,我是虎杖悠仁!”
随后,他三步两步冲到夏油杰的面前,兴高采烈地大声道:“能当夏油主厨的学徒,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从小就在看您的比赛录像学习了!”
“噗——”五条悟一口矿泉水直接喷出三米远,在家入硝子嫌弃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杰,你什么时候变成料理界活化石了?”
夏油杰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真能摸到想象中的一把白胡子:“虎杖君,我还没那么老……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支持,一起加油吧。”
站在虎杖悠仁身后的黑发少年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伏黑惠,请多指教。”他的声音比粉发少年沉稳许多,但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热忱。
“哎呀~”五条悟突然蹦到伏黑惠面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凑近,“小惠,我们见过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伏黑惠明显僵住了:“?”
“你和禅院家认识?”夏油杰好奇地挑眉。
“当然啦~”五条悟得意地晃着手指,“我写的那篇食评可是让他们关门整顿了一个月呢!”
现场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片刻过后,伏黑惠沉默地扶额:“我想起来了……那篇五千字的食评,其中四千字都在痛批禅院家的天妇罗毫无灵魂,说它们裹着的不是面衣,而是禅院家的傲慢,炸出来的不是美食,而是对料理的亵渎,建议早日关门大吉。”
他顿了顿,嘴角抽搐着补充道:“剩下那一千字更绝,他拿禅院家的天妇罗和麦当劳的麦乐鸡做对比,说如果把禅院家的天妇罗比作穿着和服跳传统舞却频频踩错拍子的老顽固,那麦当劳的麦乐鸡就是穿着牛仔裤跳街舞的活力少年——至少人家知道自己是什么定位,还跳得挺带劲。”
“他有时是有这样的一面。”夏油杰忍俊不禁,自然地伸手环住五条悟的腰,“五条先生什么时候也能对我手下留情呢?”
“什么嘛!”五条悟撅起嘴,像只炸毛的猫,“我今早才在美食综艺上给你打广告!人家问为什么投资你的餐厅,我可是说——”
“——‘我男朋友手艺太好了,只有我一个人能品尝到实在太可惜了’。”家入硝子面无表情地复述,然后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恶心得我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伏黑惠默默后退半步:“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只有虎杖悠仁还处在状况外,眼睛瞪得圆圆的:“诶?!原来我们的投资人和夏油主厨是一对?”
伏黑惠生无可恋地别过脸:“虽然加入了这里,但是实在无法尊重那个姓五条的家伙。”
“什么啊?你可是背叛了‘禅院’,现在在为‘五条’效力哦?”五条悟不依不饶地凑上来猛捏伏黑惠的脸颊肉,“想学做料理,先从切菜开始好好做起吧,少年!”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掠过五条悟得意的笑脸,将这一幕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夏油杰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众人,忽然觉得,这家叫做琥珀的餐厅,说不定或许真的能成为封存幸福的地方。
22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夏油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料理台的边缘,不锈钢台面冰凉的触感却止不住他掌心不断沁出的潮湿。他做了三次深呼吸,可胸腔里那股滞重的压迫感像块浸透水的海绵,怎么挤都挤不干。明明厨房的恒温系统维持在宜人的温度,他的后颈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脊椎滑落,将雪白的厨师服领口洇出一圈深蓝色的水痕。
桐木唐櫃里,三把厨刀静静躺在靛蓝染的袱纱上。最长的出刃刀鞘漆面已经有些斑驳,刀镡上缠绕的桔梗花纹却依然清晰。夏油杰盯着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纹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在心中暗自默念着:母亲,请保佑我吧,别让我再辜负任何人。
“放宽心,只是试营业而已。”五条悟今晨替他系围裙时还这么说过,银白的睫毛在晨光里像落满霜的蛛网,对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他后腰的曲线,“来的都是自己人,谁敢挑刺我就把他扔出——”
金属落地的脆响打断了回忆。夏油杰低头看着滚到料理台下的调味勺,不锈钢表面映出自己表情堪称扭曲的脸。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四年前他还能在博古斯大赛上徒手处理刚刚煮熟滚烫的龙虾,现在却连最基本的工具都握不住了。
玻璃门外隐约传来前厅的谈笑声,伏黑惠正在向客人介绍今日的特别菜单,少年清朗的声线里带着刻意压制的颤音。小小年纪已经如此沉稳,真心让人感到敬佩。
“夏油主厨?”虎杖悠仁从备餐区探出头,围裙上沾着几点梅子酱的痕迹,“高汤要现在过滤吗?”
夏油杰张了张嘴,声带却像被高汤的蒸汽堵住了。灶台上的十口铜锅同时冒着热气,可那些曾经令他安心的食物芬芳此刻都扭曲变形——白雾化作无数双苍白的手,要将他拖回那个缩在巴黎的小公寓里,对着一面白墙失声痛哭的雨夜。
“杰。”
带着苦橙花香气的手臂突然环住他的腰。五条悟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定制西装的面料蹭过他的后背,给夏油杰带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颤栗。
“刚才伊地知偷偷告诉我……”恋人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垂,带着一股薄荷糖的清凉,“外面有个老东西看到菜单上的那道烟熏荞麦面,表情精彩得像生吞了整管芥末呢。”
“……是吗。”
夏油杰盯着砧板上微微发颤的厨刀。抛光的刀面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色,和身后那人永远盛着星光的蓝眼睛。
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五条悟轻声问道:“杰,还好吗?”
“我?我还好……”夏油杰迟疑了一秒,“就是……”
“……有点紧张。”
“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五条悟突然抓起夏油杰的手,带着他握住柳刃刀的刀柄,他们的指节在檀木柄上交错,密切地贴合在一起,“我本来特别期待能认识你,结果你倒好,上来就吐了我一身。”
“也没有一身吧?”夏油杰下意识反驳,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被对方带着切起山葵根。五条悟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像融化的黄油般缓缓浸润他僵硬的关节。
“当时我就在想,这家伙怎么回事?”五条悟的鼻尖蹭过夏油杰耳后的碎发,“我本来是打算找你的茬儿的,可是第二天吃到你做的白味增奶油鳕鱼浓汤,还有那道烤乳鸽……”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变成只有他们能听见的耳语,“我就决定要投资你一辈子。”
五条悟总是能找到方法安抚住他的情绪,夏油杰扯了扯嘴角,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胸腔里逐渐化开。这时,五条悟突然猫儿似的咬了他耳垂一口,并趁他吃痛时塞了颗薄荷糖进来。
“所以啊……”白色大猫得意地笑着,“比起担心其他人的评价,你更该相信我的判断。”他的手指轻佻地划过夏油杰的胸口,又戳了戳对方心脏的位置,“如果我都能被你的手艺征服,还有谁能例外呢,夏油主厨?”
冰凉的甜味在舌尖绽开的瞬间,厨房的声浪突然重新涌入了夏油杰的耳膜。此时,虎杖悠仁正在和伏黑惠争论前菜的摆盘角度,双胞胎女孩们在和家入硝子确认上菜顺序。烤架上的A5和牛脂肪滴落发出滋滋声响,蒸笼腾起的雾气里飘着桧木的清香——所有声响与气味交织成一首鲜活的交响乐——这是独属于琥珀的一场盛大表演。
夏油杰深吸一口气,刀刃终于稳稳落在砧板上。在清脆的节奏里,他听见自己对帮厨们下达了今天第一道清晰的指令:
“高汤用三层纱布过滤,加纯米大吟酿回温,准备出前菜。”他的手指不再颤抖,刀锋划过鲷鱼银亮的鳞片时,带起一串珍珠般的光泽。
不多时,前菜已经上完,厨房里的节奏还算平稳。夏油杰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刀工,刀刃划过鲷鱼腹肉时发出丝绸撕裂般的细微声响。可当主菜的第一份订单递进来时,前厅突然爆发的喧哗声像把冰锥刺穿了后厨原本平稳的节奏。枷场美美子手中的笊篱掉进冰水里,激起的水花瞬间溅湿了围裙下摆。
“怎么了?”她茫然地探头望向走廊。
伏黑惠快步走来,白色厨师帽下的鬓角已经完全汗湿:“四季旬味协会的评审员临时到访,领队的是铃木健太郎先生。”少年悄悄压低了声音,“就是五条先生之前在《饗乐志》专栏里评价‘传统得像是明治年间出土的活化石’的那位老先生。”
听闻此言,枷场菜菜子正在雕花的萝卜突然裂成了两半。双胞胎对视一眼,随后同时转向料理台中央的主厨。
“按原定顺序上菜。”夏油杰头也不抬地调整着松露薄片的摆盘角度,镊子尖在灯光下微微发颤。
其实,当伏黑惠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夏油杰的心脏就开始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是随时都要冲破肋骨的牢笼。那些穿着结城紬羽织的老饕们此刻就坐在餐厅的最佳位置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有关琥珀的一切,来自铃木董事,或者是任意一位评审员的一句差评,都可能让他们的餐厅遭到业内的抵制。而此时此刻,他的红酒酱汁还在锅里收汁,神户和牛的脂肪层刚刚开始融化,昆布高汤的鲜度——
不能搞砸,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再让任何人失望。
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五条悟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转身离去?
他屏气凝神,控制自己不要去思考这些问题。一定来得及的,一定没问题的,总而言之,他要做的工作很简单,没有别人帮忙也可以做到的——低温蒸箱里面的鲷鱼还有30秒就可以拿出来,然后要给铸铁锅里面的和牛翻面,然后……
然后……
恍惚之间,低温蒸箱的计时器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夏油杰如梦初醒,连忙踉跄着扑过去,掀盖时带出的蒸汽在手腕间烫出红痕也浑然不觉。但是,还是已经太晚了,本该如羊脂玉般莹润的真鲷此刻泛着死灰,鱼皮像劣质宣纸般皱缩起来。
四季旬味协会的贸然到访很快就让孩子们慌了阵脚,再加上主厨始终没有发号施令,他们只能无头苍蝇似的在灶台之间乱转。此时的厨房里一片混乱,铸铁锅里的和牛边缘开始焦化,冰水里荞麦面的断面渗出浑浊淀粉——当第五道菜的酱汁在夏油杰的眼前凝结成块状时,喉间突然涌上的酸苦几乎灼伤他的食道。
“抱……抱歉——”他撞开备餐台的转角,冲向洗手间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甚至差点就撞翻了砧板上的柠檬塔。
冷水哗啦啦地冲刷着洗手池,夏油杰死死用手撑着台面,所有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吐得眼眶通红,胃里空荡荡的,可那股恶心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伫立在洗手池旁边,无助地机械地搓洗着双手,一遍又一遍,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着洗手液的泡沫,皮肤被他用力搓得发红,甚至已经开始渗出血丝。
冷水冲刷着他泛出血色的指关节,夏油杰毫无知觉,只感觉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这些年失败的阴影从未消散——从巴黎逃走的耻辱,在家呕吐到昏迷的夜晚,记忆中父亲的怒斥和母亲最后的眼泪。
而现在,他正把五条悟也拖进这个泥潭。
“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眼泪砸进水池,和秽物一起被冲走。
五条悟不知何时站在了夏油杰的身后。他没有选择立刻靠近,而是保持着三步距离,静静地等候对方的呼吸恢复平稳。
“要叫停吗?”他声音轻得像在讨论天气,或者是晚饭吃点什么好,“今天先到此为止,改天再正式开业?”
“不行!”夏油杰猛地抬头,镜面映出他充血的眼眶。他的声音嘶哑得有如两片铁摩擦而过,每个字里都藏着恐惧的颤音,“媒体通稿都发出去了,四季旬味协会的人就在外面,怎么能——”
“有什么关系?”
“不行!”夏油杰失控地大吼一声,“我……”
“悟……我唯一……唯一不能对不起你……”
“怎么了,杰?”五条悟有点好笑地抓起对方剧烈颤抖着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说‘真失望’然后转身走人?”
“别开玩笑了。”
“听着,杰,就算今天你把厨房炸了,明天我们也能换个地方继续开餐车。”他咬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你逃到法国我就追去法国,你躲去哪儿我就把哪儿买下来——夏油杰,你早该认清你这辈子都甩不掉我了。”
夏油杰还是没说话,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重重地垂下头盯着地板,仿佛一个打了蔫的茄子。五条悟也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随后小心翼翼地裹住对方破皮的指节,轻轻地朝着裂纹处吹了吹气。
“怎么说?现在……”他眨眨眼,“要教我怎么拯救那锅酱汁吗?”
“悟……”
“这样吧。”五条悟打断他,语气平静得不像话,“你休息,然后指导我、硝子,还有其他的孩子们来做剩下的菜品,怎么样?”
夏油杰怔住。
“可能确实没你做的那么好吃。”五条悟耸耸肩,“但人生干嘛要这么完美?”
“明天你也会做菜,后天也会,大后天也会,下周、下个月、很多年后都会。”他走近一步,伸手关掉水龙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夏油杰发红的手腕,“这家店是开给你的,不是开给任何人的评价的。如果你累了,我们就做更简单的料理。如果你想休息,我们就去开家小店,或者干脆改行卖毛豆生奶油喜久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笑了。
“杰,没什么好怕的。”
“荞麦面也好,喜久福也罢,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外面等你。”五条悟轻轻拍了拍夏油杰的后背,“别想那么多。”
夏油杰深吸一口气,在镜子面前独自伫立许久。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做了好几次深呼吸,随后用冷水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当他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五条悟正站在料理台前,衬衣袖子卷到手肘处,手里还握着一把厨刀,姿势生涩得像是在拆炸弹。伏黑惠站在他旁边,眉头紧锁,正低声指导他如何切出均匀的薄片。虎杖悠仁在另一侧,全神贯注地盯着煎锅里和牛的火候,额头上沁出无数细密的汗珠。家入硝子则单手拎着酒瓶站在灶台前,面前还摆着一堆瓶瓶罐罐,她用另一只手搅动着锅中的酱汁,表情冷静得仿佛在做什么化学实验。枷场美美子和菜菜子正手忙脚乱地摆盘,女孩们时不时互相小声提醒,又时不时地互相加油打气。
——他们在等他。
“杰!”五条悟第一个发现了他,他眼睛一亮,“快来,你的刀工我实在模仿不来。”
夏油杰快步走过去,接过对方手中的刀,并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五条悟的手指上沾着橙黄色的酱汁,名贵的西装上也蹭上了些许面粉,可他依旧笑得毫无负担,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好。”夏油杰低声说,“我来教你们,我们所有人——”
“一起完成今天的订单。”
接下来的半小时,厨房里的节奏总算重新稳定下来。
夏油杰站在厨房的中央位置,不再只是主厨,而是掌控整个团队的节奏的指挥家。他指导五条悟如何精准地切出薄如蝉翼的鱼片,虎杖悠仁如何控制火候让和牛外焦里嫩,家入硝子如何调整酱汁的浓稠度。他来负责最后的调味,而枷场美美子和菜菜子则小心翼翼地摆盘,确保每一道菜的呈现都无可挑剔。
“火再小一点。”夏油杰站在虎杖悠仁的身后,轻轻按住对方的手腕,“对,就是这样,让油脂慢慢融化。”
“杰,这个酱汁是不是太稀了?”家入硝子皱眉,“我按照你说的,在里面加入了120毫升马德拉酒。”
“加入小块冷黄油,慢慢搅拌。”夏油杰走过去,接过勺子认真示范起来,“要让它像丝绸一样滑,并且浮现出少量泡沫才行。”
五条悟在旁边看着,嘴角微扬,他忽然伸手抹了一点酱汁,点在了夏油杰的鼻尖上。
“悟!”夏油杰瞪他。
“别这么严肃嘛。”五条悟笑嘻嘻地收回手,“你看,我们做得还不错吧?”
当最后一道柚子意式奶冻被送入前厅时,厨房里的计时器恰好走到21:47。玻璃器皿边缘凝结的水珠滴落在虎杖悠仁的手背上,少年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大厅的门。
三分钟零二十八秒后,推拉门滑开的声响让所有人同时抬头。伏黑惠的白色厨师服后背已经汗湿一片,他快步走回来的样子像是刚结束一场马拉松。
“顾客都送走了……”黑发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有罕见的松动,“大家说……”
“很好吃。”
虎杖悠仁的欢呼声撞上不锈钢料理台又反弹回来,他整个人挂在伏黑惠的身上,围裙带子散开都浑然不觉。枷场美美子和菜菜子十指紧扣着原地蹦跳,双胞胎的厨师帽也歪成了同样的角度。家入硝子长舒一口气,仰头灌下一口威士忌,玻璃瓶底撞在台面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而五条悟——
他斜倚在冷藏柜旁,定制西装的袖口沾着一圈面粉和酱汁,修长的手指却稳稳托着杯堆满冰块的柠檬水。当夏油杰转头时,他发现那双蓝眼睛早已锁定了自己,苍蓝色的瞳孔里摇曳的光比星星还亮些。
“看吧?”五条悟拿肩膀轻轻碰了碰恋人,蓝眼睛里盛着漫溢的笑意,“我就说,没人能拒绝你的料理。”
夏油杰垂下眼眸,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弧度。他低头看着料理台上交错的刀痕,此刻,那些刺目的划痕突然变得像勋章般闪闪发亮。
“……谢谢。”
“谢什么?”五条悟挑眉,“我可是投资人,你赚钱了我也能分红。”
“铃木理事他们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五条悟又挑起嘴角,“我早把他怼哭了。”
“悟……”
“这可不能怪我啊!我只说了句‘明明长了舌头却只能尝出这种庸俗的味道,还不如切下来喂狗’,然后他就破防了。”五条悟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完全无辜,“现在那群老东西正吵着要下次再来重新评分呢。”
“是吗?”夏油杰笑了笑,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而且,已经有好几家美食媒体发了通稿,还有很有名的食评人刚刚来过,已经在网上发布了帖子。”五条悟晃了晃他的手机,“她写的标题还挺有趣的——‘当传统遇见变革:琥珀餐厅的破界之味’,不错吧?”
夏油杰好奇地凑近看去,对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长串来自某位姓竹下的食评人的测评语:“液氮鹅肝雪葩如初雪般在舌尖消融,梅子酒冻的酸甜恰到好处地解构了鹅肝的厚重,最后以舒芙蕾的温热绵密收尾——这场三重奏在1983年滴金贵腐的伴奏下,堪称味觉的交响诗。更令人惊艳的是主厨本人,当这个男人专注料理时,本身就是一道视觉盛宴,堪称秀色可餐……”
“悟!”夏油杰耳尖泛红,伸手就要抢下手机。五条悟立刻敏捷地后退两步,继续用夸张的语调朗诵:“从‘香煎鸭胸配烟熏荞麦面佐黑蒜波特酒汁’里,你能尝到凤凰涅槃的勇气,从‘白味噌慢煮萝卜卷佐鸭肝慕斯和松露柚子酱’中,你能品味出破茧重生的力量……最动人的就是每道菜里暗藏的那份被爱恋滋养过的美味——”
话未说完,五条悟的后背就猛地撞上了冷藏柜。夏油杰趁机扣住他的手腕,却在碰到皮肤时猛地僵住——对方的脉搏跳得比秒针还急,掌心的温度更是烫得吓人。
“悟,你的心跳好快。”夏油杰轻声说,“莫非你也在紧张?”
“才不是……”五条悟突然收敛了笑容。他反手握住夏油杰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那些被蒸汽烫红的痕迹,“我……”
“好吧。”他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刚刚确实紧张得差点把烤箱搞炸了。”
厨房内的顶灯突然恰到好处地闪烁了一下。远处传来虎杖悠仁试图用喷枪烤棉花糖的惊呼,女孩们的尖叫声,以及家入硝子无奈的叹息。但是这些噪音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夏油杰只看见五条悟细密睫毛投下的阴影,和对方领口微微蒸腾的热气。
“杰。”五条悟突然凑近,湿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要不要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礼物?”夏油杰挑了挑眉。
“跟我来,杰。”五条悟神神秘秘地勾了勾嘴角。
露台的玻璃门被夜风吹开一道缝隙,桌面上摆放的桔梗花随之摇曳。夏油杰的指尖在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突然僵住——檀木餐桌的另一端,还有一位客人暂且仍未离开,那是位穿着藏青色作务衣的老人,正用茶筅缓缓搅动杯中的抹茶。
“父亲……?”
茶碗与托盏相碰的清脆声响里,夏油茂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真的比夏油杰记忆中的那个形象衰老了好多好多,但是那挺直的脊背依然如庭院里的老松般遒劲。夏油茂放下茶筅,竟然罕见地平静地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怎么样?”五条悟像邀功似的,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
“还不错。”老人撇过来一眼,“刀工退步了,鲷鱼的薄造切得参差不齐。”
“什么叫‘还不错’啊?”五条悟骂骂咧咧的,“你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你都给忘了吗老头?”
“只是开业第一天,不要妄自菲薄,能把店一直开下去,手艺传承下去,才算得上一名优秀的厨师。”夏油茂正色直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念诗的?”五条悟继续不满道。
“还有就是……”老头子轻咳一声,“夏油庵准备新加几道小菜和甜品到菜单上,到时候你带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一起过来坐坐。”
“甜品?”片刻的怔忡后,夏油杰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我明白了,父亲。”
刚踏进后厨,夏油杰就伸手扣住了五条悟的腰。他的指尖陷入高级定制西装的布料里,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什么时候的事?”他低声询问,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他知道,对方肯定背地里使了不少劲,才能劝得动那个顽固的老头子过来作为试营业的顾客吃上一顿创意料理。想到这里,夏油杰又有点心疼,“他没难为你吧?”
“难为倒是算不上。”五条悟顺势凑近,得意洋洋地亲了一口对方的鼻尖,“不过是尝了几道他研发的新菜。”他银白的睫毛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虽然差点被他那道所谓的古法抹茶布丁给毒死……”
“等等。”夏油杰挑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腰间的布料,“是他主动邀请你的?”
“这个嘛……”五条悟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直到夏油杰的指尖威胁性地收紧,“我们确实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厨艺交流。”他忽然笑出声来,“只不过……”
“只不过?”
“我可能和你爹在你家院子里打了一架,还可能不小心把你家那颗银杏树给打秃了。”
话音未落,五条悟忽然贴近,鼻尖蹭过夏油杰的耳垂,温热的呼吸拂过对方敏感的肌肤:“不过呢……”他的声音忽然放轻,“我碰巧在老头子的书房里看到了你的剪报集,从你第一次参赛到毕业时的杂志专访……”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夏油杰的后颈,声音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整整齐齐地收在檀木盒子里。”
“一期不落呢。”
夏油杰的呼吸一滞。许久,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五条悟的肩上,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
23
至此,第一天的试营业终于在一片忙碌中落下了帷幕。五条悟轻轻拍了两下手,清脆的掌声立刻在餐厅里回荡开来。“各位,辛苦啦——”他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响亮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空间。
等到团队里的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后,五条悟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又花几分钟的时间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全员会议,简单交代了接下来试营业期间的工作安排。
说到最后,他突然转向夏油杰,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也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夏油主厨——”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填满了挪揄,“作为我们的灵魂人物,你也跟大家说两句吧。”
“现在吗?”夏油杰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他正在擦拭刀具的手微微一顿,黑色的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但很快,他的表情就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也好。”他将刀具轻轻放回刀架,转身面向众人。
“能跟大家一起共事,我感到非常荣幸。”夏油杰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冬日里的一杯温酒。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窗外的夜色中。“作为一名料理人,我曾经在很多知名的米其林餐厅工作过,也在高档酒店做过行政总厨。”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略显恍惚,仿佛穿越回了那些辗转于各大餐厅的岁月。
“在那些日子里,我总时不时地对自己的料理产生迷茫。”他轻轻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料理台的边缘。“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迷雾中行走,虽然知道方向,却看不清脚下的路。我时常在想,我的料理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这时,他的目光与家入硝子相遇。这位总是冷静自持的女性此刻也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她适时地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向夏油杰示意。玻璃杯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芒,映照在她沉静的眸子里。
“后来,我离开东京,来到了静冈。”夏油杰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他看向泉语舍的主理人,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两人之间似乎有无声的默契在流淌,“我想,这样一来,我也许能够再次沉下心,做出能让我自己满意,也能让顾客满意的餐食。”
“纵使有过失败,也有过种种狼狈的时刻,我却从未想过要放弃钻研料理。只是许多时候,也许我也有在期望……”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像是在斟酌用词,“能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告诉我,我的料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餐厅里此时安静得能听见水槽里水珠滴落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下文。
“这个时候……”夏油杰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五条悟,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悟——五条悟来到了我的身边。”
闻言,五条悟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出一个被击中的动作,惹得众人忍俊不禁。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安静地听夏油杰继续说下去。
“琥珀。”夏油杰的声音如同缓缓流淌的一条河流,“它封存着时光的馈赠,就像味蕾记忆里最珍贵的爱意。”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了。”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料理人特有的温柔与执着,“我们都渴望在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印记。”
夏油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五条悟的身上。他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铭记。
“唯有爱,能够穿越时光长河永不褪色。”他轻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而味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通过一代代料理人的双手得以传承,才能真正流芳百世。”
厨房里此时安静得惊人,所有人都被这番话语打动,就连一向冷静的家入硝子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在这里。”夏油杰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厨房,“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创造永恒的味道。不是转瞬即逝的惊艳,而是值得用一生去铭记的——”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爱的味道。”
屋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声和热烈的掌声。双胞胎女孩最先按捺不住,像两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上前去,一左一右环抱住夏油杰的腰。“夏油大人最棒了!”她们异口同声地开口道,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崇拜。
夏油杰低下头,墨色长发垂落在肩头,他温柔地抚过两个养女的头顶,眼中满是宠溺的意味。“好了好了,别闹。”虽然这么说着,但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这时,五条悟也挤了过来,他不由分说地张开长臂,将三人一起搂住。“杰说得太好了!”他大声宣布,银白的头发蹭在夏油杰的脸侧,活脱像只撒娇的大猫。接着,他朝站在一旁的家入硝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加入这个拥抱。
“……我可不会过去和你们拥抱在一起。”女人淡淡地提出拒绝,优雅地抿了一口红酒。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眸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虎杖悠仁被这温暖的气氛所感染,瞬间就眼泪汪汪了起来,他转身就要去抱站在旁边的伏黑惠:“伏黑,我们也抱一个吧!”
“……不要。”黑发少年果断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抗拒。但他那微微发红的耳尖已然出卖了他内心的动摇。
一时间,餐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昏黄的灯光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就像他们即将共同谱写的故事一样,温暖而绵长。
营业时间结束后,按理说应该由二厨来准备员工餐,但看着孩子们疲惫的神色——虎杖悠仁呲牙咧嘴地揉着他发酸的肩膀,询问坐在一旁的家入硝子有没有什么减缓不适的方法。伏黑惠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明显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枷场菜菜子和美美子也蔫蔫地趴在了桌上——最后,夏油杰还是自告奋勇地钻进了厨房。
他站在料理台前,手指轻轻搭在刀柄上,却没有立刻动作。厨房里只剩下冰箱运作的低鸣,和远处传来的阵阵风声。他盯着砧板上的蔬菜,微微出神,半晌过后才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刀开始切胡萝卜丁。刀刃与砧板相触的声响清脆而规律,可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像是在借着切菜的节奏在整理思绪。
“怎么还在叹气?”五条悟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背后传来。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进了厨房,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活像一只悄无声息凑过来捣乱的猫。
夏油杰没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吗?”他歪过头,长发垂落在肩侧,遮住了半边表情,“其实我现在还是有点恶心想吐。”
他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提,但是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刀柄,像是在确认自己还能不能稳稳握住它。
备料剩余的边角料还有不少,夏油杰向来不喜欢浪费,在巴黎工作的那些年里,他早就向前辈们讨教,学会了如何将种种边角料也制成丰盛的餐食。想到这里,他取出料理剩下的鱼骨,焯水去腥,随后放入锅中慢火熬煮,乳白的汤汁渐渐翻滚出浓郁的香气。A5和牛修形时剩下的边角被他切成薄片,用喷枪快速炙烤表面,油脂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焦香四溢,最后变成一碗香气扑鼻的和牛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娴熟,但眼神却一直在放空,仿佛思绪已经随着晚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这样……”他将为油封鸭准备的剩余鸭腿送入预热好的烤箱,同时在底层托盘里炖煮扁豆,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真的还能做好厨师吗?”
烤箱的暖光映在夏油杰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但是他的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
“总在想,要不算了吧?”他轻轻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擦过围裙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
厨房里瞬间安静了几秒,只剩下汤汁咕嘟咕嘟地在锅中翻滚的声响。
“我已经是个残缺品了。”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就不要再玷污我最热爱的料理了。”
五条悟没说话,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安静地看着他。
夏油杰盯着烤箱里逐渐加热的鸭腿,鸭皮丰润的油脂正一点点渗出,滴落在下方的扁豆上为其增香。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呢喃。
“如果做饭中途也要吐的话……”他顿了顿,喉咙微微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没说出口的话,“我真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在这之后,厨房里只剩下食物烹煮的声音,和两人之间微妙的沉默。
沉默良久后,夏油杰轻轻地叹了口气,撑着料理台直起了身子。他本想扯出一个微笑,说些“只是一时情绪上头”之类的话糊弄过去,好让五条悟别太在意。可还没等他转身,对方就信誓旦旦地说道:“好啊。”
“什么?”夏油杰愣住了,所有到嘴边的话都悬在了半空中。
“我是说——”五条悟的眼睛亮得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阳,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不如,我们来搞砸吧。”
“搞砸?”夏油杰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完美的川字,“搞砸什么?怎么搞砸?”
“反正员工餐是我们自己吃。”五条悟一把扯下夏油杰系得一丝不苟的围裙,随手往自己身上一套,“不如现在开始随意发挥,随意搭配,随意调味,什么也不在乎了,怎么样?”他边说边大步流星走向外面,朝着休息区大喊道:“有没有人想做料理实验的?越猎奇越欢迎哦!”
“哈?”夏油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发疯的家伙。
“我要吃香蕉炖五花肉。”家入硝子面无表情地钻进厨房,举起手示意要参与这场疯狂的料理实验。她顺手从果篮里捞起一根香蕉,“这两样是我最讨厌的食物,我要挑战一下它们搭配在一起的味道。”
“香蕉……”夏油杰的眼睛瞪得比平日大了三倍,“怎么能跟五花肉搭配在一起!?”
家入硝子不说还好,她一开口,孩子们像是突然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纷纷扑上前来提出天马行空的构想。搭配之邪门,口味之猎奇,简直让料理世家且科班出身的夏油杰三观尽碎。
“我想试试巧克力酱拌纳豆!”虎杖悠仁兴奋地举手,“我一直好奇甜味和发酵味的碰撞会是什么样的!”
“用芥末做冰淇淋如何……”伏黑惠小声嘀咕,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红了耳朵。
“我要做草莓酱油拉面!”话音刚落,枷场菜菜子已经抱着一盒草莓冲向了料理台。
“等等!这已经完全违背了料理的基本原则!”夏油杰徒劳地伸手想要阻拦,却已经无法阻止五条悟正往切片香蕉里同时加入鱼露和漆树粉的疯狂举动。
片刻后,夏油杰的厨房已然沦为了中世纪炼金术师的邪恶地窖。虎杖悠仁真的在把融化的巧克力倒进纳豆碗里,还撒上了一把糖渍橙皮和香草荚籽——这要是让夏油杰的那几位法国导师看到,搞不好会气得心肌梗塞。
与此同时,伏黑惠偷偷把芥末挤进香草冰淇淋进行搅拌,结果仅仅尝了一口,大家就被呛得眼泪直流。但是,在众人集思广益在里面加入了培根碎和焦糖酱后,焦糖的甜、培根的烟熏咸香、芥末的微微刺激,竟然一同形成甜咸辣三重奏,带来了别样的美味。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再进行一些细致的调整,这道多重风味的冰激凌甚至都能作为一道创意甜点端上米其林餐厅的餐桌。
但是,这并不能拯救夏油杰此时的绝望——他扭过头去,不可思议地看到自己掌上明珠的养女此时握着汤勺搅动着那锅隐隐约约泛出粉色的酱油汤,甚至还有草莓尸体在汤里浮浮沉沉,简直像一锅女巫煮出来的魔法药剂。
“天呐……”夏油杰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大家来尝尝我的杰作!”这还没完,五条悟得意洋洋地端出一盘焦黑得不可名状之物,上面还淋着诡异的白色酱汁,“白巧鳀鱼凝冻!”
甜腻的白巧克力和咸腥的鳀鱼?这是什么地狱组合?夏油杰颤抖着接过叉子,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尝了一口。下一秒,他的表情凝固了。
“意外地……还挺好吃?”
“什么?!”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围了过来。这么疯狂的实验竟然成功了——白巧克力的柔滑甜润能中和鳀鱼的深邃咸鲜,这种搭配类似于怪味巧克力,两种味道并非对抗,而是交替缠绕,甜味让咸鲜更显深邃,咸鲜又反过来衬托出白巧克力隐藏的微妙酸度,形成一种类似焦糖海盐的高级平衡。菜品的尾调残留一丝鳀鱼特有的烟熏感,但被巧克力的可可脂包裹得圆润不突兀,最终化作悠长的鲜甜回味。
“这真是……”夏油杰用力瞪大了双眼,“打死我也想不到把白巧克力和鱼冻结合起来会有这种味道……”
“失败是成功之母!看来有时候打破规则,做点黑暗料理试试也不错嘛~”五条悟得意地晃着脑袋,看着夏油杰瞬间涨红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另一边,枷场美美子正满脸通红地捧着一碗难以名状的“料理”。碗里那团黑褐色的不明物体散发着诡异的气味,女孩却依旧倔强地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每吃一口都要皱着小脸干呕一下。她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角泛着泪光,却还是固执地咀嚼着。
“呜……这个味道……”她艰难地咽下一口,随后立即灌了一大口水,“简直像是把海边的烂鱼和发霉的豆子一起煮了……”
女孩这狼狈又可爱的模样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就连一向珍惜食物、从不允许随意浪费的夏油杰都投去了怜悯的目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手解救自己的养女。
“吃不下去就不要再吃了啊!”五条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银白的发丝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不停晃动,他的眼角甚至泛出了泪花。
“不行!”枷场美美子猛地抬起头,嘴唇上还沾着几滴可疑的酱汁。她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握紧小拳头坚定地说:“浪费可耻!再说了……”她又舀起一勺,视死如归地塞进嘴里,“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才知道为什么纳豆跟章鱼不能搭配在一起做菜!”
“噗——”虎杖悠仁一个没忍住,把嘴里的饮料全都喷了出来,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擦拭起来。
“说的也是。”家入硝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优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反过来讲的话,其实白巧克力和鳀鱼搭配在一起味道还挺和谐的这个发现,说不定将来可以尝试应用到正式菜品里。”
至于家入硝子执意要尝试的香蕉炖五花肉——那最终成了一场味觉灾难。当炖锅揭开时,一股诡异的甜腻腥气扑面而来,像是熟过头的香蕉混合着猪油在烈日下暴晒三天的气味,让围观的众人都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锅内炖煮后的香蕉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化成一滩黏腻的淡黄色糊状物,像胶水一样裹着肥腻的五花肉块。五花肉肉质的纹理间渗入了香蕉的甜味,而香蕉本身则吸收了猪肉的油脂,整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油亮光泽。
夏油杰盯着面前这盘难以名状的“料理”,修长的手指不安地来回敲击着桌面。他苦笑着用叉子拨弄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块送入口中。下一秒,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不确定我吃到了什么……”他强忍着不适,声音有些发紧,“但是我必须得说,硝子,你的厨艺确实还需要精进。”
“喂。”家入硝子挑眉,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至少比纳豆章鱼好很多吧?”
“难以恭维。”五条悟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他兴致勃勃地叉起一大块送入口中,却在三秒后脸色骤变。
下一秒,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洗手间,像百米赛跑选手般扒着门框挤在洗漱台前。夏油杰撑着台面的手指节发白,而五条悟则用两根手指紧紧压住舌根,试图把刚刚咽下去的那块五花肉赶紧吐出来。
“我操……”五条悟的声音因为干呕而变得嘶哑,“好像有人把香蕉船和东坡肉同时嚼碎又吐到我嘴里。”
夏油杰:“……”
这个过于生动的描述让夏油杰本已平复的恶心感再度翻涌而上。两人顾不得形象,一左一右挤在洗漱池前,仿佛多让这道“料理”在胃里停留一秒都会引发急性肠胃炎。
“可以了,别说了……”夏油杰接了一捧水漱口,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转身轻轻拍了拍五条悟的后背,“我觉得硝子可能还加了什么别的香料,不然不会这么……”
“呕——”五条悟的干呕声打断了他的话。向来引以为傲的“神之舌”此刻连最基本的香料种类都分辨不出了,“我操了……”
“悟,还好吗?”夏油杰皱了皱眉,刘海被水打湿贴在额前,“你可别真的吃坏肚子。”
“没事……”五条悟摇了摇头,他狼狈且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片刻沉默后,他突然开口:“原来吐是这种感觉……我都好久没吐过了。”他转向夏油杰,苍蓝的眼眸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杰,你一直都很难受吧?”
“一直以来……”
“辛苦了。”
夏油杰怔了怔,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水珠从他发梢滴落:“悟……”
“笨蛋。”五条悟撇撇嘴,突然伸手揽住夏油杰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本来就是想让你放松点。”
夏油杰感受着怀里的体温,轻轻叹了口气:“……以后可别再让大家自由发挥了。”
只不过,此时一切都太晚了——
洗手间外,隐约能听到虎杖悠仁惊恐的喊声:“伏黑!伏黑你怎么了?醒醒啊!”以及双胞胎女孩们此起彼伏的干呕声。这场料理实验,最终还是以全员阵亡告终。
24
随着团队之间的熟络,后厨的节奏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起初,虎杖悠仁偶尔还会不小心因为过于手忙脚乱而打翻调料罐,伏黑惠也总是一脸严肃地盯着计时器,生怕错过火候,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活像个机器人。双胞胎女孩作为料理新手,也只能依仗夏油杰的每一次号令和每一个指导意见。但是到了现在,他们已经能够默契地配合起夏油杰的节奏——虎杖悠仁会在他抬手时立刻递上合适的刀具,伏黑惠则能在他转身的瞬间接过他手中即将溢出的汤锅进行下一个步骤的处理。枷场菜菜子和美美子也不再只局限于帮忙摆盘,而是学会了根据他的眼神示意来调整酱汁的浓稠度,或是加入其他的调味料来完善尾调。
家入硝子偶尔会靠在料理台边,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泉语舍在她的运营下火爆得门槛都快被踏平,所以她只好身兼数职,一三五当旅店主理人,二四六在琥珀当帮厨,周日有时还要被两位男同事胁迫充当恋爱咨询——好在,她也乐在其中,更何况五条悟支付给她的时薪确实足够有说服力。
至于五条悟,他则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有时候突然冒出来往主厨的嘴里塞上一颗糖,美其名曰“补充能量”,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夏油杰的一举一动,像是要确保他不会突然消失一样。
在试营业期间的最后一晚,营业结束后,夏油杰静静站在厨房中央,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突然不知道从哪儿萌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开口道:“我有件事情要说。”
“怎么了?”五条悟还在后厨一起帮忙收拾锅碗瓢盆,听闻夏油杰此时开口的语气,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杰……”
“几年前,因为一些现实生活的烦扰,我出现了严重的进食障碍的症状——”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每个音节里都填满了不安的情绪,“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厌食症。”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后厨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多亏了悟,我现在已经好转了很多,进入了相对平稳的恢复期……“
“但是,有的时候,我仍旧会突然反胃,或者对某些气味特别敏感。”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影响大家的工作,所以还是决定要告诉你们……如果哪天我突然停下来,或者需要临时离开一下,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说完,他立即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反应——疑惑、不解、惊惧,甚至是微妙的疏远。
然而,下一秒,回应他的却是虎杖悠仁毫不犹豫的声音:“夏油先生,您不舒服的话请随时告诉我们就好!我和伏黑可以多分担一些工作!”
伏黑惠点点头,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眼神中却传达出一种坚定的温柔:“放心,备菜和酱汁部分交给我们也没问题。”
早已知晓此事的家入硝子轻轻啧了一声,走过来拍了拍夏油杰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位老友:“别逞强,该休息就休息,把舞台留给年轻人也不错,不是吗?”
“夏油先生,请多信任我们一些吧!”双胞胎女孩同时涨红了脸,“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都请尽管开口吧!”
五条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夏油杰的背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恋人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像是一句无声的承诺——
我在这里。
夏油杰怔了怔,突然觉得胸口那股长久以来压着的重量,似乎轻了一些。
一切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无论是生病,还是与人重新建立各种羁绊。如果因为惧怕受伤而止步不前,反而会作茧自缚。偶尔勇敢地向前迈出一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夏油杰释然地扬起嘴角。
“杰。”
“嗯?”夏油杰抬起头,发现五条悟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怎么了?”
“过来。”五条悟勾了勾手指,夏油杰便乖巧地跟着他走进后厨的储物间。昏暗的狭小空间里挤进两个身高将近两米的男人,彼此的呼吸声顿时清晰可闻。夏油杰有些心不在焉地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气,以至于差点错过五条悟接下来的问话。
“试营业马上就要结束了,从下周开始,我们就开始承接正常的预订了。”五条悟压低声音,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还应付得过来。”夏油杰认真思考后点了点头。
“我是说……”下一秒,五条悟突然贴近,双手环住恋人的腰身,“你怎么样?”
“我没事。”夏油杰轻笑,“药量已经减到原本的三分之一了,你也知道的。”
“但那并不代表你很好啊。”五条悟撇了撇嘴,“做料理……”
“开心吗?”
“有的时候会焦虑,但还好。”夏油杰坦诚道:“主要因为有你在。”
“真的吗?”五条悟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尖,“那太好了,杰被我吃定了。”
“真的。”夏油杰又凑近了些,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五条悟的脸颊,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悟,我想为你做饭。”
“是你,让我重新找到了料理的意义。”
“每次你吃饭的时候露出很可爱的表情,我都会感到很幸福。”
“什么嘛……太犯规了……”五条悟耳尖泛红,“能吃到杰的料理,我也很幸福啊……”
“悟,我好喜欢你……”夏油杰轻声呢喃,手上却强势地扣住五条悟的大腿——五条悟不合时宜地想,对方的体力确实恢复得很好,现在轻轻一托就能把他抱上储物台——
“现在可以亲你吗?”夏油杰不容拒绝地逼近,用身体将恋人困在自己与置物架之间。
五条悟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个问句吗?”
“求你了……”夏油杰轻声哀求,漆黑的眼眸里却流转着明晃晃的爱意和占有欲,仿佛一团哑火在静悄悄地燃烧着。
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还要特意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蠢了。五条悟脑中轰然作响,所有理智的弦都瞬间绷断。他助纣为虐,主动倾身向前贴上夏油杰的唇,随即感受到对方不安分的手已然探入了他的西装下摆,扯开定制皮带的搭扣——
“呃……”推门而入的是他们昨天刚刚决定录用的一个女孩,五条悟依稀记得对方是叫钉崎野蔷薇,她制作的甜品造型精美绝伦,味道更是无可挑剔,所以被他一眼选中。
“先生们,这里是厨房重地。”栗色短发的女孩挑了挑眉,似乎并未因为眼前这一幕产生过多的情绪波动,“如果想要亲热的话,这里可不是首选。”
五条悟仓皇失措地大叫一声,夏油杰则慌忙后退,欲盖弥彰地蹲下身去,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刚刚有虫子落在五条悟的身上,他帮忙找一下云云的话。
“这位是新加入的甜品师钉崎野蔷薇。”片刻后,整理好仪容的两人略显尴尬地向团队介绍新人,“呃……你有什么想跟大家说的吗?”
“我叫钉崎野蔷薇,请多指教。”姓钉崎的女孩微微欠身,做了个相当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即,她直截了当地提问道:“容我问一下,琥珀作为一家餐厅存在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或者说,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夏油杰怔了怔,温和地笑道:“大概是做出能让人感到幸福的料理吧。”
“这不算什么梦想吧?这难道不是料理人的基本素养吗?”女孩犀利地反问,“用爱对待食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呃……”夏油杰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喜欢这姑娘。”家入硝子饶有兴致地旁观,她侧身低声对双胞胎说,“够有个性。”
“那钉崎的梦想是什么?”虎杖悠仁好奇地插话,“在你看来,什么才算真正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能够在东京定居,以及随心所欲地买新衣服,品尝各种没吃过的美食。”提及东京,女孩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很喜欢逛街!”
“这跟料理也没什么关系吧?”伏黑惠毫不留情地指出。
“咳……”五条悟适时介入讨论,“所以,你指的是更实际的职业目标?”
钉崎野蔷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五条悟突然绽放出张扬的笑容,“目标就设置——米其林三星,如何?”
“诶——”众人一片哗然。
“诶什么诶!”五条悟火速炸毛,“你们这是怀疑杰的厨艺还是怀疑我的品味?我们可是恶魔主厨和神之舌的最强组合!哪个没眼光的评审敢……”
“好啦,悟。”夏油杰轻笑着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们确实需要继续努力——所有人一起。”
“所以……”他转向不明所以的女孩,目光真诚:“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为了琥珀的未来而奋斗吗?虽然现在可能离东京还很远,而且工作大概也不会很轻松……”
“但在这里,无论是迷茫、悲伤还是痛苦,都会有人陪伴着你。”
“之前我经常跟大家说,希望大家能把珍贵的爱意和回忆都留在此处。”夏油杰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们生活中的失败和低谷也同样珍贵。”
“就像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制作出黑暗料理那样——”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家入硝子,眼中带着笑意,“那只是生活中突发的一起事故,或者说短暂的一个状态。有时候,只是情绪短暂地走入死胡同,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天,一个月,甚至是一年——但是,如果能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下迈过那个坎,你就会发现,更美好的明天永远在不远处等着你。”
“请相信我,琥珀会是那个存在。”
“说得文邹邹的。”钉崎野蔷薇笑了笑,“总而言之,把料理做好就行了,对吧?”
“做不好也没有关系。”夏油杰和五条悟异口同声地说道——
“只要明天继续就好了。”
现实生活不是童话,夏油杰的康复之路不会一蹴而就,总不可能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就好全了,他心中的那些阴影和种种该死的病症,肯定还会鬼魂般的如影随形跟随他一阵子,才会在某天最终烟消云散。但是他知道,他在逐渐变好,今天比昨天好,昨天比前天好,明天也会比今天更好——
这正是五条悟教给他的。
所以,他要做的很简单,那就是继续做饭,吃饭,然后陪着身边的朋友、家人和后辈们,陪着他的悟一起欢笑。
他的comfort food时时刻刻都在身边,他怎么能放弃制作料理和享受料理这件事情呢?
归根结底,又要回归那句话——
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END
我最喜欢的一篇文出现了,有句话我已经说倦了:“91老师就是神呐!”
看完觉得好满足 幸福的打滚… 家产要一直幸福……
天哪伟大的做饭之神出现了……这篇实在是太美味了,各种意义上的玖壹老师对文字的把握就像文中夏油杰对做饭的把握一样精准又充满巧思,完全是一场盛宴……就像竹下能从夏油的料理中尝到被爱恋滋养过的味道一样,读者也能从玖壹老师的文字中品鉴出老师对夏五浓浓的爱,太感动了……前几章中五条初见夏油时从五条的视角描写的夏油真是极具魅力,让文章之外的读者见了也忍不住要心生爱恋,足以见得五条从初见起就悄然埋下了爱夏油的种子(或者这个时候基本上就已经爱上了),也能从中感受到作者对角色的爱
夏油视角的五悟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大猫,美丽帅气又坚定从容,可靠的猫永远是夏杰最坚强的后盾,人,你可以依偎在猫宽阔的胸膛
好喜欢这样坚定又可靠的小五,好喜欢温暖又杰出的小夏,家产就这样矢志不渝地爱着彼此,像依偎在一起的小动物一样
爱家产,爱玖壹,女神我要永远追随您
好美味…非常温柔的一顿饭我大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