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抄(原作向/平安时代/更至第3章)

平安时代前世夏五。长文连载。开局家臣夏×少主五。
Attention:
①含女装1等奇怪XP(1v1左右固定)。
②涉及魔改历史事件,会尽量在注释标明,如有错漏就是我的锅,感谢包容。(不读注释丝毫不影响看小情侣谈恋爱的请放心!)
第一章BGM:洛春赋


祇园钟鸣 诸行无常
娑罗荣枯 盛极必衰

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是五条家的人从一地血泊中捡回去的。

知情者都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怪物。

五条悟初见她时,这些流言还来不及传出来。那夜寒气砭骨,五条北家的府邸在令人不安的冬寒中酣眠。宅子不大,家族的武士牵着她走过五条悟房门前,五条悟便听见她的衣服发出的窸窣响声。他立刻警觉地醒来,在黑暗中透过窗缝观察,对上了那孩子的眼睛。

狭长的一双眼,眸色是不详的金色,在黑夜里宛如两团火焰在无声燃烧。她皮肤惨白,蓬乱披散的长发带着火烧的痕迹,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被烧得破烂不堪了。她和五条悟对上视线,却并没有惊惶,凝视顷刻后淡漠地转开了脸。

五条悟忍不住将窗又往外推了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女孩双手紧抱厚重的衣摆,吃力地跟着身旁佩刀的大人。

他们身上都染着浓重的血腥味。


今冬滴水成冰。流言渐起,萦绕在五条悟耳边,他却好几日都没再见过那女孩。

又过了几天,终于落了雪,早晨他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来,侍从替他更衣,说,您在宫里见过的雅仁亲王已经成为东宫、不日就要受禅继位了。

五条悟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可是他才两岁啊!”

他倏地皱眉,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事,天皇前几天才要召见家主的,他不愿让那孩子继位——幸亏家主最后并没有许诺帮他。”

侍从笑了:“少主真聪明……对了,今天还有一事要麻烦少主。”

刺骨的寒意淌过屋檐,满注空旷的长廊。五条悟走在侍从前面,嗅到空气里一丝淡淡的腥味,还夹杂着一抹花香,像女人身上才有的气味,又比脂粉气轻盈一些。

五条悟在房间里坐下,很快人就被带上来了。竟然是多日前曾惊鸿一瞥的那个小女孩,五条悟精神一振。

她看上去八九岁,同自己差不多大。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人站在五条悟面前,低头看着他,眼里盛满了冷漠。那淡淡的花香味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也许是体香。

“烦请少主用六眼看看她的术式。”侍从道。

“你是谁?”五条悟问她。

她没有吱声。身后的武者斥责她,她便垂下脑袋,在五条悟面前轻轻跪下。

五条悟便转头问侍从她是谁。

“她是以加茂家祖传术式继承者的身份入宫的,藤原赖长本欲在御前火刑处置她,她奋力反抗,将天皇陛下吓破了胆。家主当日正在内里②,介入这场私刑,验明她并非加茂家的后代,而是从延历寺随便找来的一个小孩,随后奏明了上皇陛下……”

五条悟若有所思。加茂一族长年以来始终支持摄关家,如今坚定地站在关白藤原忠通身后——也就是上皇鸟羽院身后,而藤原家的次子赖长侍奉天皇陛下,和加茂家势同水火。赖长将加茂家的候选继承人偷入宫中,在天皇眼前处置,若非五条家和上皇,这女孩已经作为加茂家的弃子死于非命了。

侍从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在延历寺查到,她是美作国押领使漆间时国的女儿,父母在纷争中受害身亡,她或许是因为拥有术式才被掳走,辗转流落到近畿,然后进了延历寺。”

五条悟抿唇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孩,忽然起身,弯腰将她拉了起来。

“是谁杀了她的父母?”他问。

“伯耆守源长明,嵯峨源氏的后代——虽说是个咒术师,却只是‘地下人’而已。”侍从回答。

——咒术师的世界和非咒术师的世界,悲欢并不相通。在咒术师眼中,“云上人”是那些出身咒术世家、承继了术式血脉的咒术师,而“地下人”则指那些出身非咒术师、仅仅是偶然拥有术式的咒术师。至于非咒术师……他们算不得人,只不过是行路时鞋底会时不时沾上的一点泥巴罢了。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似的——见到少主这模样可不容易——弯腰凑近看那女孩的脸,轻声问:“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此乃武家的规矩——而这规矩是他们东施效颦般从咒术界的云间人那儿效仿得来的。

捏死一个穷乡僻壤的地下人,对今后要继承整个五条家、掌控整个咒术界的少主来说易如反掌。他今日却纡尊降贵,要为这个替死鬼小女孩出一口恶气,真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周围的人都如此想道。

女孩却后退了几步,漠然地摇了摇头。

五条悟愣了一下,脸“唰”地红了,片刻后脸色变得又青又白。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身份低微的异性这样拒绝过。

他起身,语气冰冷地对侍从说:“她的术式是咒灵操术。”

侍从惊道:“是典籍上说的那个……”

五条悟狠狠推开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凛冽的风吹起他雪白的袍角,在他身后女孩抬起头,沉默注视着他走远。


这年是永治元年,慌不择路的天皇陛下求助于尚算不得咒术大家的五条家,而大权旁落的摄关家③终于四分五裂,沦落到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五条家从内里带走了她,公然和加茂家叫板。不难预见之后的一个月,两家咒术师的血就要染红京都纯白的雪地。

大雪连日不辍,没多久京畿已是洁白一片。五条悟靠着火炉,在温暖的室内昏昏欲睡。

坐在桌对面的,是为他上课的老师,清河源氏的殿上人。从他口中,五条悟得知天皇最近犹如惊弓之鸟,成日念叨着“别杀我”“走水了”“有妖怪”,简直像中了邪。天皇陛下口风渐松,大约就快要禅位了。鸟羽上皇因为这事,对带走美作国那个女孩的五条家也另眼相看了,甚至谴责了几句加茂家。

五条悟问,这对五条家是好事吗?

老师笑了,反问,你觉得呢?

大约是好事吧。他想。摄关家与加茂家多年以来在京中横行无忌,威名赫赫,今次五条家冒天下之大不韪顶撞摄关家,是教人们再想起这沉寂已久的咒术世家姓氏。

课毕回到房中,五条悟将前几日穿的狩衣翻开,从衣袖上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容和浸在冷风里几乎要随风而散的微弱呼吸,踌躇片刻,原谅了她给救命恩人难堪的粗鲁行径。

美作国不知道是怎样的偏僻乡下,这一年间她遭人杀亲掳掠,还在御前受了极刑,已经够惨的了,不疯就是万幸……他才不屑于跟她置气呢!作为少主,多少还是要有点风度的。


夏油杰又做梦了。

梦里燃烧的火舌舔上他的小腿,而无数漆黑的咒灵在他身后涌动,远处是天皇陛下扭曲的面孔和极度刺耳的尖叫声。

他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湿透了额发和身体,他掀开被子,让冬寒带走身上灼烧般的热度。

再度入眠时他没有再盖上被子,身体在冰冷的床铺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梦魇又至。他站在漆间押领使堪称富丽堂皇的府中,脸和衣服上都沾着殷红粘稠的血,抬眼一看,死不瞑目的漆间时国就躺在不远处。

时国心口插着一把刀,是源氏捅的。

眩目的阳光越过廊檐,洒在身上,夏油杰眯了眯眼,下意识感到轻松,微笑不自觉浮上脸颊。

耳边忽然传来妇女的呼喊,说少爷快走吧,若源氏回转发现您,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庆幸时国已死,笑容僵住,不禁蹲下来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身后的半空撕开一条黑色的裂痕,诅咒从中缓缓溢出,咒灵凄厉的嘶吼声依稀可闻。

夏油杰不自觉地拼命挣扎,想要离开这可怖的地方,一睁眼却看见京都灰白阴郁的天空。

好冷。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却无济于事。春寒料峭,他不仅冷,还饥肠辘辘,随绑架他的诅咒师上京的路程中他始终食不果腹,身体也变得虚弱。

对,自幼出生长大的家庭覆灭,自己辗转到了京都……他低头看着自己冻红的手,恍惚中记忆变得模糊。他最终体力不支,伏倒在街头。有人将他拉扯起来,他嗅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檀香味,那手腕上挂的念珠碾过他皲裂的皮肤。

延历寺……想起来了,是延历寺的僧人将自己从街头捡回山门的。

翌年深秋,加茂入道见了他,同近旁说“这孩子是咒灵操使……已经记事了,难为我所用,留着就是祸患”,随即将他提到府上。这个额头上有着细细线迹的男人凝视夏油杰时,他总觉得像被毒蛇盯上了似的,感到一阵恶寒。

小雪之时,加茂入道废了夏油杰所有的咒灵。他又想办法偷偷收集了一些,却都弱小得不行。

又过了一段时日,某天,加茂入道忽然让夏油杰穿上女孩的衣服,叮嘱他倘若别人问起,要说自己是加茂家的小姐。

夏油杰穿上那层层叠叠的绸缎衣服,坐上牛车,内里的大门为他敞开——那当然是通向死亡的大门。

这途中他逃了三次,三次都没能成功。藤原赖长将他架在火上,火焰顺着织纹华美的袍角爬上他的身体,他惊恐地召唤出了仅有的几只咒灵,却无济于事。后来五条家的人忽然出现在御前,灭了火救下他,把他交给上皇陛下麾下的武士。

两位武士押着他往鸭川走,将他双手反绑投入水中,他几乎溺亡,爬上岸后昏死在路边。

再醒来时,就在五条家了。

夏油杰想挣脱这连续不断的梦境,眼皮剧烈地跳动,可喉咙里像是有水堵着,难以呼吸,耳边飘荡着五条家的家臣去而复返时佩刀和腰带撞击出的清脆响声。

对……他差点忘了……加茂入道定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暂时安全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五条家在那夜捡了一个男孩回来,也不能让五条家知道自己是曾在漆间府邸放出上百只咒灵、祸乱美作的漆间家少主,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其实是……

他猛地翻身,呛出水来,在疼痛中睁眼,看见捂住嘴的手指沾满了鲜血。


五条北家的人将那个浑身散发着诅咒气味的黑发女孩移进了有炭火的房间。

她感染了风寒,咳血不止,患病期间却死活不愿让女房给自己沐浴换衣。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和衾枕,负责浣衣的下女暗暗骂了她千百遍。

她稍好些之后,每餐都吃得极多,像是饿死鬼投胎,只是人还是阴郁沉闷,寡言少语,偶尔说点什么也是声如蚊吶。

时逝如流水,等她病全好了的时候,雅仁亲王已经践祚、改称陛下了。


五条悟每日要在校场练习骑射,夏暑冬寒不辍。

这天,他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武士守在校场,思考半晌,终于想起他是曾押送过去岁那位美作国押领使千金的人。他骤然记起有关她的所有事来,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她那小动物似的苍白又倔强的模样缓缓浮现在眼前。

“少主!”武士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您还记得美作前押领使的小姐么?”

五条悟轻咳一声,回答:“都过了这么久了,我当然不记得了。”

耳边传来武士爽朗的笑声,他道:“去岁摄关家内讧,赖长为报复兄长,抓了摄关家臣加茂家的千金,居然还闹到御前了。家主大人将她救了回来,外界只说她死在了鸭川,可谁都想不到她其实在五条家呢!”

“……哦。”五条悟用指腹摩擦着手里的弓。

“家主大人最近想起她来,托我告诉少主,这女孩是世所罕见的咒灵操使,今后可以帮上少主大忙。若少主愿意,就让她留在您身边当个侍女吧!”

五条悟的心狂跳起来。

他轻哼一声,错开眼:“是吗?那就把她带过来吧。”

武士转达女房,即刻去寻那个女孩了。五条悟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弓箭,迟迟没有上马,只是干等着。枝头的白樱开得太盛,花瓣簌簌飘落,停在他肩头。等着等着,五条悟终于在余光里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影子,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奇怪,明明仅仅只是几个月前见过一面而已,自己也记得太清楚了。

女孩头发里烧掉的部分早已剪掉了,衣着也变得十分整洁美观。带她来的女房悄声对五条悟道:“她戒备心很强,无论如何不愿意让别人替她换衣服呢。”

她转头望向女孩,说:“端茶送水之类的事,你在寺院里都做过吧?以后就由你服侍少主。”

“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问她。

她没说话,目光落在五条悟手里的长弓上。

女房将一张纸递给五条悟,他低头,看见上面写着“漆间清优 うるますぐる”④几个字。

“漆间……?”他不太熟练地叫道。

“叫我すぐる就可以。”女孩看了他一眼,说。那双漂亮的淡金色眼睛里倒映着晃动的樱花。

五条悟见她又不自觉盯着自己手里的弓,灵光一现,说:“既然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教你骑射如何?我的马很温和,我可以带你骑……”

一旁的女房倒先急了:“少主,怎么可以让女性学这种……”

漆间清优却忽然上前一步,夺过了五条悟手里的弓箭。她像一阵风似的从五条悟身边掠过,后者转过头时,只见她身姿轻盈地跃上了自己的马。

五条悟睁大眼睛,她已经拉扯着缰绳飞驰而去,披散的黑发在身后随风飞扬,睫毛掀起,金色的眼眸明亮如朝日。她策马经过之处,枝头沉沉的春樱被长弓扫落,纷飞如雪落。她侧身弯腰从马鞍箭袋里取过一支箭矢,搭弓射了出去,竹箭刺破空气,正中远方的靶子。这还不算完,她催马奔驰,连射几箭,无一落靶。

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她环场一圈,最终回到了五条悟跟前。

“少主,我毕竟是在押领使府上长大的。”她说,衣袖在风中猎猎翻飞,长发飘扬,那身姿挺拔,简直不像是才八岁的小女孩。

五条悟想,的确如此。押领使奉命管辖一国之内的治安,消灭平将门的藤原秀乡⑤就曾任下野国押领使。她在押领使府中长大,当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

她背光勒马停在那里,沾了不少樱花瓣的头发拂过脸颊,睫毛上也有碎花瓣,金色的眼眸第一次直直凝望着五条悟。

五条悟仰头看她,女孩又变得沉默不语,跑马而渗出的细密汗水顺着下颌滑落。

夏油杰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时隔一年多,他骑射的技艺并未退步,然而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仿佛已经成百上千年没有这么痛快地跑过马了。

他翻身下马,觉得对面的五条悟也顺眼了许多。那双天空般蔚蓝的眼睛迎着光,亮晶晶地朝他看过来。

夏油杰将缰绳交回他手中,他却顺势牵住了自己的手。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家臣了。”五条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郑重道,“我今后会成为整个五条家的家主,你随我出生入死,我便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分享给你,无论是土地、财富还是名声……甚至是生命。”

五条悟气势腾腾,夏油杰不禁怔住,呆呆回望他,便看见那清澈的蓝里自己愣愣的模样。天光太盛,他的脸被晃动的白樱簇拥着,纤毫毕现。风卷着校场的尘沙吹过,五条悟握紧了他的手。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人这样注视过了。

“……好。”夏油杰不由自主地回答。


五条北家传了个遍,美作国押坂党漆间时国的女儿,成了五条家少主的郎党。少主不仅允许她和自己同吃同住,甚至让她和自己一起上课,从汉学书道、弓马雅乐到佛学三藏,无一例外。

据说这特殊待遇都是因为她的术式无比强大——尽管没多少人知道是什么术式。况且她还精通骑射,连少主都不如她呢。

她双目细长、发如涂炭,私下里仆从们嚼舌根说她是唐国来的小狐狸精。

夏油杰本人却不以为意,反正他从不与他人交际,要搭理谁也多半是答五条少主的问话。横竖都已经是这样流离失所然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他早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了。

——不过,虽然夏油杰回应甚少,五条少主却很爱拉着他讲话。

“你头一回上京,一定不知道京城里的弯弯绕绕。”

五条悟铺开地图,兴致勃勃地向夏油杰科普。

“天皇和藤原摄关家原本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两方势力,”五条悟指了指内里和左京的三条坊,“可是自从白河天皇退位成了上皇,开设院政,就‘世政皆出于院宣’了。”他的手指移到京城南方的鸟羽城。

“如今上皇和天皇才是势不两立,摄关家分裂成了两派,藤原忠实和藤原赖长侍奉今上,藤原忠通侍奉上皇。而加茂家多年以来都与摄关藤原氏结盟,现今加茂家主加茂染——就是一个脑袋上缝了线的怪男人——支持的是忠通,所以赖长才想报复加茂家,结果你被抓去当了替死鬼。”

他抬眼看夏油杰,对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五条悟将手指移到奈良:“迁都前,禅院家本来是咒术界最有威望的家族,然而自从他们的家主和五条家家主在御前比试中双双身亡,家族就逐渐没落——五条家当然也是如此。现在的禅院家咒术师数量不多,几乎都在南都寺院,有一支在兴福寺,支持摄关藤原家。至于五条家嘛……”

“五条家人不多,五条北家在京郊,南家在京内,”他指了指比叡山,说,“南家的咒术师许多都在三井寺内,亲近上皇,但北家从未公开支持过上皇。”

“摄关家、清和源氏和伊势平氏都有世袭的咒术师血脉,京都恐怕是天下咒术师最多的地方、当然也是最乱的地方了。”他最后总结道。

夏油杰对上他的视线,才发现五条悟在等着自己说点什么。他思考了一会儿,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思。”

五条悟微微一愣。

“这样不无聊吗?”夏油杰指了指地图上的内里、鸟羽城和三条坊,“天下的咒术师都聚集在这弹丸之地,为了权力、财富这样的身外之物争斗不休,有意思吗?”

真清高啊。

“喂,你这样说,”五条悟包容他、宽宥他,却又不是傻,一把推开桌上的地图,抬眼看着他,“是不给我面子吗?”

夏油杰却毫无火气,摇头说“没有”,然后把他推到地上的地图捡起来卷好,说:“少主居然能记住这么多东西,我反而觉得很厉害。您很聪明。”

五条悟的脸“唰”地红了。

“少主?”

这个人真的很怪,明明总是说自己不爱听的话,却又格外讨人喜欢。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热,真闷啊。”五条悟扯了扯直衣的领口。

夏油杰将地图收好,犹豫了一下,说:“少主……我明白的,毋须担忧,无论您想在京城里做什么事,我都会帮助您的,毕竟是五条家收留了我。”

不等五条悟回答,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少主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吧,不要染上风寒了,毕竟您身体连我都不如呢。”

五条悟瞬间忘记他前一句话了,脸一下子也不红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伸手指着夏油杰:“哪有!明明是你之前一病就几个月呢!”


……

到后来,五条家的人渐渐习惯了夏油杰的存在,那些针对他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平息了。

女房们偷偷观察,发现少主和漆间大人关系好得出奇。五月节家主带少主参加朝廷举办的宴会,少主一定要将漆间大人也带上,而大人善赋短歌,宴会上少主总是让他帮自己多写一首。不但如此,大人身上佩的香囊,少主也一定要抢去,好像大人身上的更好似的。

然而少主又并非嫉妒他,两人在鸟羽城观看流镝马,骑射的人是加茂家的家臣,少主故意大声说我们五条家的女孩都比他更会射箭。那家臣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脸色别提有多精彩了。

而漆间大人呢,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只会在同少主讲话的时候耐心至极。

有时候,京城或者周边诅咒作祟,阴阳寮人手不足,祓除诅咒的工作也会分派给众多公卿。若派到五条家主头上,他往往会让五条悟处理。

夏油杰曾跟随五条悟去祓除诅咒。他是野路子出身,无师自通,但五条悟可不是,他自小在五条家的培养下祓除诅咒,动作干净漂亮,善后也不留隐患。身怀敕令的咒术师不必遵守宵禁,可在夜间行走京城祓除污秽,夏油杰和他一起处理了许多诅咒。

每当夏油杰吞了咒灵,五条悟就把怀里的蜜饯或者点心摸出来,大方地分给他吃。

平安京是酝酿诅咒的熔炉。他们数次遇见特级咒灵,却都轻轻松松化解了危机。五条悟身上同时有五条家的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绝大多数咒灵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夏油杰也终于理解,为什么五条家的人总说少主将来是必然要继承家主之位、统一南北两家、振兴五条家的。

五条悟从小到大在家族里没受过一点委屈,也难怪性格那么嚣张。

唯一让夏油杰不解的是,五条悟爱问他在美作的过往。明明那里比之京都算是蛮荒之地了,他却在夏油杰讲述时听得入迷,露出神往的表情来。

那从未吹拂过他的原野的风里,明明只有血与火、无垠的困窘和广袤的寂寞。


五条悟十岁时,五条南家开始有人说夏油杰是“北家少主的哑巴新娘”。五条悟把那人打得半死,剪了头发绑起来倒挂在西市门口,让南家丢尽了脸面。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南家少主的郎党之一。

自从五条悟出生后,南家本就把北家当作今后要霸占南家资源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下更是不得了,找到家主要讨个说法。可家主也轻飘飘一句不好意思就揭过去了。这下南家少主对五条悟更是恨之入骨,巴不得把五条悟和“他的哑巴新娘”食肉寝皮。

夏油杰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解五条悟何以有那么大的反应,冥思苦想之后,开始穿更加男性化的衣服,头发也都束在了脑后,只留一缕刘海在额前一侧晃晃悠悠。

五条悟一问,他就说:“少主不是怕被人误会么?”

五条悟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你听了那种话,怎么就不生气呢?”

“我觉得还好啊。”夏油杰毫不在意道。

这些年来,五条悟隐隐发觉他似乎对自己毫不设防。夏油杰替自己守夜,总睡在自己门前,所以两人也时不时共用汤殿。五条悟有好几次去汤殿都撞上他正在沐浴。

他泡在热水里,歪着头靠在池边,看见五条悟也只是笑一下,叫一声“少主”,跟一句“可以等我洗完再进来吗”。

五条悟每次都面红耳赤地退出去。


隆冬时候,五条悟也会让夏油杰在自己的房间睡。夏油杰身体确实很好,一点儿也不怕冷,总是踢开被子,露出只穿着一身单衣、蜷成一张弓的漂亮身体。他修长的手指交叠搭在心口,头发散在席上,交织成繁复的花纹,那张脸上还没长开的眉眼已经依稀可见美貌的雏形。

五条悟有时半夜惊醒,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就又放下心来。

从出生起五条悟就不断遭到刺杀,北家这才有了咒术师睡在少主门前甚至室内贴身保护的习惯——尽管大多时候是五条悟保护他们。因为夜里睡不好,他总得白天补觉,是这几年刺杀者逐渐减少,他才清静下来的。

但极偶尔,身体还会困在几年前,紧绷着开启戒备状态。

他睡不着,就起身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一丝到室内来。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窗外正下着雪,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茫然飘荡的咒灵。京都总是这样,诅咒日日滋生,咒灵也永远祓除不尽。

“少主。”

一只手替他关上了窗,他转头看见夏油杰带着睡意的脸。

夏油杰伸出双手小心地合紧窗户,五条悟几乎被他圈在怀里,不自在地往后缩,脊骨贴上墙面。

“少主睡不着吗?”夏油杰低头问他。

“只是被风声吵醒了而已。”五条悟闻到的全是他身上的花香味,看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回答道。

“是么,那快睡吧。”夏油杰道,将五条悟拉到床铺前,按进了被子里。

然后他也躺下来,用被子仔细地卷好五条悟,伸出双手按在五条悟耳朵上。他自己的被子只是拉过来松松搭在身上,但他的手却异常温暖。

“你……”五条悟说。

“嘘。”夏油杰将下巴抵在他头顶,尽力替他挡住外界的声音,说,“现在安静了,少主。”

真好闻。风雪的声音也远去了。五条悟闭上双眼,陷入了沉睡。


京城的风暖了又凉,樱花开了又谢,雪积了又融,转眼两载过去。

五条悟开始变得忙碌,有时夏油杰一整日都不见他。不过他自己也忙起来,倒也无妨。五条家会带他到诸国收服咒灵,尤其是探查到高等咒灵的时候。风尘仆仆倒不碍事,能远离京都也让夏油杰松了口气。他总疑心如果加茂入道再见到自己,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

然而收服咒灵也远非一桩简单的事。根据五条家的判断,生前痛苦或愤恨至极的人化作的怨灵会格外强大,因此只要有机会,就会将这些垂死之人送到夏油杰手上,让他当场击杀并吸收。不但如此,这些人身前多半都出身特殊,化作的怨灵在夏油杰掌控之下,今后必要时也能派上用场。

为了能顺利实现这一点,五条家请过无数名师教导夏油杰的体术和剑术,他也不负众望,飞速精进,让长老们感叹果然是押领使的女儿。

夏油杰从十一岁开始杀人,十四岁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上百人的亡魂,刀里渗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殷红如妖。

少主并不知道这些,只以为夏油杰是普普通通出门收服咒灵而已。

五条悟不知为何开始频繁去往内里,每到黄昏时刻归家,神情都十分疲倦。他倒头就睡的时候,如果夏油杰在,会替他换衣服、洗脸沐浴,如果夏油杰不在,他就只能蓬头垢面一觉睡到天亮了。他随时开着无下限术式,家里其他人是碰不到他的。

五条悟给夏油杰的信任太多、权力也太大,私下又有夏油杰是家主为少主准备的新娘的说法流行起来。五条悟也听见了,却没有再像几年前那样激烈制止。

如今每逢祭祀之日,家主都要带少主到三井寺参拜。五条悟很少带夏油杰,或许是因为每次遇上五条南家的人,都要起一番不痛不痒却烦不胜烦的争执。

他只在去自家设立的佛堂时才带着夏油杰,这时就没有那些令人头疼的繁文缛节,只是两人找个地方逃离那座闷得教人喘不过气的京城。寺院的钟声仿佛救赎,隔绝了那些让他精疲力尽的叨扰。

这种时候除了夏油杰,他不希望任何人待在他身边。

五条悟一直认为,让夏油杰来到自己身边侍奉是件好事。他失去了父母,无人照料,现在不必再受冻挨饿,过上了称得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曾沾染自己家里的那些“污秽之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然而久安三年,十五岁蝉声如雨的夏天,他第一次后悔当初对夏油杰伸出了手。

——如果他没有抓住夏油杰的手,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更幸福。

是自己给他带来了诅咒。

TBC.


①《平家物语》开篇诗,原作涩谷篇东堂曾吟诵过本诗。
②内里:内宫。(大内里:皇宫。)
③摄关家:藤原家作为外戚,任摄政、关白职位,独揽朝政大权,是故称为“摄关家”。
④ 名字和杰(すぐる)是一个读法。
⑤ 平将门是恒武平氏后代,天庆二年在关东自立为王,天庆三年为藤原秀乡所斩。也是日本四大怨灵之一。
*漆间时国:历史上法然上人(日本净土宗开创者)的父亲,法然在父亲被源长明杀死后,于比叡山出家,法名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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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喜欢了,蹲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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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萌的,十分期待发展୧((〃•̀ꇴ•〃))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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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期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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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呀呀呀这篇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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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老师,平安时代paro太棒了,夏五的身份设定和剧情都好喜欢:heart_eyes:但是看到原作向让我很害怕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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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BGM:不可逆リプレイス

梅吹雪时,夏油杰离开了京都。

时年久安三年,他此行是应五条家主的命令前往东国平复咒灵祸乱。出发之前,家主曾召他密谈长达一个时辰。拜别家主后,他没有再去找五条悟告别,就这么启程了。

五条悟是数日不见夏油杰才知道他去了东国的。他大发雷霆,立刻闯到家主面前质问缘由。

家主泰然道:“我让她去收服流窜到东国的早良亲王怨灵了。阴阳寮——也就是朝廷的咒术师素质一年不如一年,举办御灵会根本起不了作用,反而错失良机,放任它在东国壮大。早良亲王纠集了不少东国的高等怨灵,这次她去了少说要待上三五月,此外,她还要代表五条家联络东国的咒术师……”

——早良亲王的过咒怨灵多年来始终困扰皇室和百姓,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蹦跶出来给大家找点麻烦,咒术师们都司空见惯的地步。

五条悟掀了桌面,茶壶茶杯滚了一地,打断了家主的陈述。

“早良亲王的怨灵一向是阴阳寮处理,干五条家何事?”五条悟神色阴郁地望着他,“早良亲王就是朝廷和摄关家的一条狗。他们想办什么事——或者想要掩盖什么事的时候,就放狗出去。反正是咒灵作祟,谁也不会深究背后的真相。”

“……你插手皇家的事,到底想做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家主,蓝色的双眸宛如冰封。

家主也不生气,捡起滚落脚边的一只杯子,道:“比起在这里逼问我,你还是赶快回去准备一下吧,今天要去见上皇陛下,不是么?”

五条悟沉默片刻,道:“你告诉她了……你告诉她我的身份了,所以她才毫不怀疑地去东国寻找早良亲王。”

夏油杰明明是自己的家臣,启程前并未却来同自己告别,一定是一时间难以接受真相。五条悟咬紧了嘴唇。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总能轻而易举猜到真相。要继承五条家的孩子就该这样聪明。”家主依旧笑眯眯的,说。

五条悟拂袖而去。


樱开樱落,转眼间又换了紫藤。夏油杰在东国停留了整整半年。

虽然他并非第一次奉命来收服咒灵,东国的咒术师却对他很陌生,自然也对五条家派他过来主事相当不服气。如今数月过去,他们却已经学会了恭恭敬敬地将上座让给这个年仅十四岁、尚且稚气未脱的少女。

她没有半点像是京都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她是个怪物……是一把浸透了血和诅咒的刀。

这半年间夏油杰不曾回过京都。

他时常会想起那日临行前,五条家主的话语。

那人对他说,我并不奢望你能在五条家呆一辈子,毕竟,五条家欠你的那点恩情,你很快就能还清了。五条家不过是个没落世家罢了,而身为咒灵操使,你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听到这话时,他暗暗心虚紧张起来,不禁捏紧了衣袖。

那人继续道,可是我要给你一个理由——一个死心塌地跟在悟身边的理由。

家主倾身贴近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夏油杰听完便呆愣在了原地。

“你很讨厌这泥泞又浑浊的平安京吧?那就成为悟手中最快最狠的刀,”那人牵出一个狐狸似的狡猾微笑,“他会用你斩断这一切让你讨厌的东西……天下不会再有比悟更有前途、也更适合你的主公了。”

夏油杰久久没有回话。家主牵着他起身,示意他离开,说:“去吧,去为悟打下他平步青霄的第一块基石。”


半年来,夏油杰给五条悟写过几封信,却都没有寄出去。五条悟也不曾给他来信,于是他知道,悟生气了。

大约是怪他不辞而别吧。

夏油杰犹豫了很久,还是为时已晚地托人带信给五条悟。远在京都的少主收到信匣,一打开就摸了满手的莲瓣,拂开是一包沉甸甸的莲叶。

他剥开莲叶,露出了一面唐镜。

他迎灯看了看纹饰精致的镜子,毫无疑问是唐国的舶来品,嘟哝道:“这家伙不是去坂东了吗?怎么还有博多港来的东西。”

“这很贵吧,少主。上面有宝石呢。”送信的侍从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五条悟放下唐镜,将莲叶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找到了夏油杰写下的文字。一如既往清秀俊雅的书法,抄了两句汉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是什么?”侍从好奇地看着。

五条悟忽然拿起镜子,转身出了屋,一路向钓殿边的池塘跑去。外面可是深夜!侍从赶紧提灯跟上,到五条悟身边时,见他已经弯腰将那面镜子放进了池畔莲香浮动的浅水中。

今日是月圆夜。那面镜子映着夜空中的满月,水流和月影一同颤动,宛若梦幻。五条悟收回手,池塘里的莲花便漂回原处,簇拥着镜中的云月。

“她是想让我看这个。”五条悟说。他抱膝蹲在水边,衣摆和袖口都浸了池水,星星点点的流萤慢悠悠飞过肩头。

“难道这月亮有什么特别的吗?”侍从道,随即又满腹疑惑地问道,“这您是怎么猜出来的?莲叶上写的不是只有两句诗而已吗?”

“那是唐国的镜,坂东的莲——她想给我看的当然不是京都的月。”五条悟道,“你把嘴封上,别吵我了。”

侍从终于闭口不言了。

五条悟默默观赏了片刻眼前的水月镜花,才伸手捞起镜子。清澈的池水和月华一道湿淋淋地从镜面泻下,镜面映出他的脸来,雪白的头发、蓝色的眸。他抓着湿漉漉的镜子起身,抬头望月,倏地叹了口气。

“都‘不堪盈手赠’了,哪有非要把月亮装在匣子里从坂东千里迢迢寄回京都的……算了。原谅你了。”五条悟小声道。①

侍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偏头看他,只见少主用衣袖干燥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镜子,转身回去了。


五条悟对家主交给夏油杰的这份任务相当不满。早良亲王是这片土地上长年以来最强大的咒灵之一,恐怕只有菅原道真的怨灵能与他媲美。早良亲王流窜在外这么多年,手下的咒灵也不是善茬。家主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孩去处理这么麻烦的咒灵。

实在不行,让自己一起去也行呀。

合着就欺负自己的人么?!

这天在上皇殿中,五条悟正陪上皇下棋,陛下突然问:“东国有消息了吗?”

“什么?”五条悟一愣。

上皇一笑道:“你家家主说崇道天皇的事交给你处理了,想完成之后给朕一个惊喜。”

崇道天皇是追封给早良亲王的谥号。五条悟呆呆看着他,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眨了眨眼,说:“哎呀,家主大人怎么提前告诉您了呢……如果事情不成,那我岂不是无端占用了陛下的精力……”

“无妨,”上皇道,“你已经比我所有的儿子都更有能力了。”

夏日的微风吹过寝殿,桌上的茶早就凉了,蝉声似雨。五条悟心一沉,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谢陛下夸奖。”他用瞬间冰冷的指尖放下棋子,勉强微笑道。


院皇“所有的儿子”里也包括当今君上。院皇怎么会把他和天皇作比较?!

该死,那个多事的家主到底在背后干了些什么?!

五条悟心乱如麻,回府时也始终埋着头心不在焉地走路,直到要撞上什么人,对方伸手挡了一下自己的肩,掌心温热。

奇怪,无下限为什么没有生效……

淡淡的花香味拂过鼻尖,五条悟抬起头,看见了夏油杰的脸。

“好久不见,少主。”夏油杰微笑着望向他。

五条悟愣愣看着他,可身体已经不等大脑思考就展开双臂抱住了他。他闭上眼,夏油杰身上传来久违的淡淡花香味。

夏油杰有些意外,五条悟抱得很紧,就像生怕他消失一样。

“少主……?”

五条悟却已经迅速地松开他,退后一步,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的眼神明朗起来,眉间却还残留着疲惫的痕迹。


半年不见,五条悟抽条似的又长高了。他如今比夏油杰高半个脑袋,长得太快,身形虽不柔弱却也称得上纤细,裹在白袍里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夏油杰将一个小木盒交给他。他打开盒子,看见一颗深色的玉石。

“这是……”

“早良亲王的怨灵。”

翌日,夏油杰便随五条悟一同去了上皇殿中。鸟羽上皇接过咒灵玉,翻来覆去兴趣盎然地看了半晌,问他能否让崇道天皇现出原形。

夏油杰正要起身去接咒灵玉,五条悟忽然极快地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冰凉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他的手指,又立即松开。他怔了一下,不知道少主是什么意思。

他上前接了咒灵玉,微微仰头吞下了它,随后召唤出了早良亲王的怨灵,令它跪伏在上皇身前。

“你行过元服礼了吗?”上皇问他。

夏油杰摇摇头。

“等元服礼后成人了,就加入北面武士来保护朕吧。”上皇道。

夏油杰错愕地看向他,又飞快收回了目光。他终于明白五条悟为何要突然攥他一下,却已经来不及后悔自己的举动了。

离开院御所的路上,廊边高树上蝉鸣不止。夏油杰才发现自己的背上被冷汗湿透了,现在黏糊糊地热起来,难受极了。他却没心思拨弄贴在皮肤上的衣服,握紧了拳,指甲掐红掌心,低声对五条悟说:“少主,陛下他……”

“你想当吗?上皇的北面武士。”五条悟忽然打断他,问道。

“不。”他立刻摇头。

五条悟松了口气,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我就不会让你到这里来的。”

他蔚蓝的眼眸里晃动着热气蒸腾的绿意,那情绪被渲染得太浓烈了,教人难免觉得有些异样。

夏油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可是少主,你或许需要一个人在陛下身边替你做事。这样他以后才会……”

“不需要。”五条悟再度打断了他,皱起眉头,眼里流露出几分戾气。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家主谋划的,我没有过一分一毫想要这样做,”他拉过夏油杰的手,五指用力到在夏油杰皮肤上留下红痕,“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为复兴五条家而存在的棋子……我倒无所谓,可是你不行。他没资格利用你。”

“少主……对家主大人好歹要用敬语。”

五条悟没有理会,紧紧盯着他,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啧。你别听他胡扯,我不会走上那条路、也不会坐上那个位置的。”

空气静默了几秒。蝉鸣停歇后又再度响起,焦躁地灌入耳中,风迟缓地吹过,也是滚烫的。

“少主,你真的不想吗?”夏油杰轻声问道,“……不想成为皇帝?”

“不想。”五条悟收紧五指,他的腕骨便发出轻微的哀鸣声。

夏油杰没说话。

“难道你希望我成为天皇陛下吗?”五条悟靠近了点,垂眼看着他,那双眼在背光处变得幽深,藏不住的疲倦又漫上来,“毕竟你一向都很‘上进’,总是出色地完成‘家主大人’交给你的所有任务,还用讨巧的方式完成得比他想象中更好……所以他现在才交给你这么重要的任务,要你成为我在上皇身边的眼睛和手,替我铺路,不是么?”

他猫儿似的眯了眯眼,看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说:“搞不好他还指望你成为那个老头子的女御……”

“没有。”夏油杰有点儿无奈地打断他,“少主,我不会离开您的。”

“……”五条悟抿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夏油杰便任他看,问心无愧的样子。

“好吧。”五条悟终于松开他,说,“反正你记住,你是我的臣子,不是五条家的臣子,你只管侍奉我就够了。”

“嗯。我知道了。”

夏油杰抬手,拂开五条悟发间沾上的合欢花丝。

“不要这么轻飘飘地答应!”

“嗯,”他笑了,“少主,不要再找茬了。”


——半年前的寒春,五条家主对夏油杰说的那句话是:上皇陛下是悟的祖父。

原来是这样。五条悟身上流着太过高贵的血。家主要夏油杰心甘情愿、尽心尽力地侍奉他。

可家主没猜到,夏油杰听完几乎是逃离了京都。而在东国的那半年,夏油杰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就此离开,销声匿迹。

即使现在回了京都,如果五条悟真的让自己去侍奉院皇,或者悟真想成为皇帝,自己是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夏油杰想。可幸好悟不会。


院皇没等来夏油杰元服,世人倒等来了五条北家少主的成人礼。

加冠安排在五月节途中,夏昼漫长,五条悟等得昏昏欲睡,衣服是夏油杰给魂飞天外的少主换上的。雪白的直垂,湛蓝的系带,大袖如云。为五条悟束腰时,夏油杰不免觉得他的腰身太瘦了。

“少主这半年没有按时锻炼么?”他问。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说:“骑射之术我都不曾荒废。”

夏油杰已经系好了带结,伸手偷袭他——他当然慌忙抵挡,但夏油杰没多用力便将他按倒在地。

“少主还是得多练练。”他说。

五条悟有点不爽地瞪着他,如雪的额发凌乱掀起,露出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以及淡青色的眼袋。

夏油杰将他拉了起来,整理好弄乱的衣角。

元服礼的重头戏是家主为少主加冠,乌帽一戴上,事情就算顺利结束了。五条悟急匆匆跑回夏油杰身边,要拿回夏油杰替他捧着的佩刀。然而远处传来骚动,他们回头一望,女官和北面武士们开道,是院皇莅临了。

五条悟虽然不情愿,也只好顶着一副笑脸走去。上皇重新为他正了冠,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幸而观礼的客人早就散了,在场的人并不多。五条悟心事重重地走出去,不知怎么的和南家少主撞上了。也没看清是谁先撞上谁,反正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两人新仇旧恨一起算,干脆打了起来。

你要问夏油杰帮谁,那肯定是帮自家少主,一副上前劝架的模样,实则狠狠踹了南家少主几脚才把五条悟拉回来。

不但如此,南家少主回家途中,夏油杰还派了从东国收服而来的特级咒灵一路亲切问候。据说南家少主到家时都被吓得口齿不清了。五条悟听说后简直笑弯了腰。

那天夜里夏油杰替五条悟取下乌帽,脱下直垂,忽然问:“少主为何一直忍他到今天呢?”

“你说南家那个废物?”五条悟伸直手臂让他替自己更衣,垂眸道,“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尽管废物,却仍然是五条家的一员,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杀了他。”

换言之,若非他是五条家的人,早就死了千万遍了。

“您不愿意接受院皇的橄榄枝,是因为五条家……?”夏油杰问道。

“我父亲……他才是院皇念念不忘的人,而我只是恰好和父亲有血缘关系而已,”五条悟说,侧脸在烛光映照下黯淡得像要融化,那双眼睛也暗成墨蓝色,“无论院皇觉得我是谁,我只是五条家的少主,仅此而已。”

“这样啊。”夏油杰叠好他换下来的衣服,拉上帐子,转身到门口守夜了。

原来对京都这样执着,是因为这个,而非贪恋荣华富贵或是一宵浮华。

六年来,悟的习惯、喜好、情绪……还有那幼稚的野心,像一本书那样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面前。他总觉得少主是那样好懂的一个人,可原来并非如此。他和自己一样,早就过早地长大了。

月凉如水。纱帘上是五条悟的影子,安静睡在他手边。

夜是这样短。


夏末,五条家也为夏油杰举行了成人礼。五条悟元服至今本来都是不喝酒的,但在这一天罕见地饮了酒,还大方地没有理会南家少主对自己的挑衅。

那家伙聒噪地念叨为何一个女孩要束发戴冠,被夏油杰召出咒灵扔了出门。

五条悟一边啃葡萄,一边拍手叫好。

直到当天晚上,五条悟才发现,自己无法顺利用出术式了。

夏油杰白天喝了一杯他递来的酒,状况好不了多少,只能勉强召唤出一两个没用的低级咒灵。

白昼喧闹的五条北家现在静得落针可闻,周遭的武士都像死了似的。

夏油杰心里不安,佩上了刀在殿内守着五条悟。

火就是在这时候烧起来的。

两人匆匆跑出屋子,火势大得不正常,烧成炭黑的寝殿不多时便在身后轰然倒塌。他们站在院落中,向四周望去,到处都燃烧着熊熊大火,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五条北家面积不小,此刻已成一片火海,火光映亮了京郊的天空。

“真是疯了……”夏油杰喃喃道。


夏油杰拉着五条悟,奔跑在火光和建筑物崩坏的黑影之中。马厩多半也塌了,受惊的马跑了出来。夏油杰眼疾手快地拉住它,带着五条悟骑了上去。

五条悟此刻也不抱怨没有马鞍坐着不舒服了,皱着眉思考着什么。

“不要去正门!”他越过夏油杰的手去牵绳勒马,但前路上一只巨大的咒灵已经从天而降,马闪躲不及,下一秒两人就坠下马来。晕眩中五条悟只感到夏油杰紧紧抱住了自己,摔得并不痛。

“今晚这出必然是南家的人搞出来的。”五条悟咳了几声,道。

夏油杰拽着他起身,望向烈火中数不尽的咒灵黑影乃至远处的陌生人影,悚然一惊,蹙眉道:“可南家的人哪来的这些咒灵和咒术师,只有北家才……”

“不,我还没有继承家主之位,南家也可以调动五条家的资源。何况他们还有三井寺和南都的僧兵。”五条悟摇头道。

“好吧。”夏油杰抽出腰间所佩的刀。

五条悟瞥了一眼那把妖异的血刀,一怔:“这是你的刀?”

“是的,少主。”夏油杰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您现在用不了咒力和术式,请站在我身后。”

“等等,不对,五条家这些年让你做了什么……”五条悟却很在意这点似的,睁大了眼睛,去抓他的手腕,“让我看看!”

“少主!”

那些黑影已经在迅速接近了。

五条悟死死摁住他肩膀,问:“你用这把刀杀了多少人?”

夏油杰被他摁着没法用刀,只能护着他慌忙后退,说:“四百三十二人。”

五条悟望向他手里那把低垂的刀,殷红的刀尖正渗出诅咒来。夏油杰现在已经难以使用咒力,这些诅咒是那四百三十二人及其化为的咒灵留下的。

五条悟呆呆看着那把刀,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是疯了!”五条悟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些许崩溃,松开了桎梏夏油杰的手。

夏油杰提刀开道,五条悟跟在他身后,从群集的咒灵和南家请来的咒术师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倒不是五条悟舍不得动手。夏油杰刀法了得,可五条悟本人却只是半吊子。他并非没有天赋,而是单纯没时间学。平日里五条悟祓除诅咒,对兵器的需求本就很小,这些东西只会拖累他,因此只是草草学一点就作罢。他最擅长的骑射也并非为对敌而学,只是作为京都世家后代理应学习罢了。

一路上,咒灵和咒术师的污血浇了满地,字面意义上延伸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道。

夏油杰也负了伤,好在没伤在致命处,不算严重,只是血浸透了衣襟,看着有些可怖。五条悟眉头紧锁,拽着他躲入了燃烧的佛堂中。

“这里有结界加持,一时半刻不会倒塌。”五条悟说,“人太多了,我们没法突围,只能等家主派人来……”

他瞳孔一缩。

夏油杰身后,一个巨大的虚影缓缓浮现,手持一把燃烧的降魔剑。

“不动明王……”他喃喃道。

南家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为了对付自己,居然联合三井寺的出家咒术师,唤醒了密宗镇压百年的咒灵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乃火神,难怪今夜北家莫名其妙烧成了火海。

夏油杰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背起五条悟开始拔腿狂奔。五条悟倒没多意外,他自己跑得不慢,但夏油杰速度比他快得多,等他会浪费时间,不如带着他一起。毕竟这个时候再纠结男女之别的话,他们就真要丧命在此了。

降魔剑在他们身后斩下,以千钧之重在地面破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幽蓝的地狱之火从中升腾而起,为橙红的火海涂上一抹异色。

五条悟回头观察不动明王,心说怎么只见祂斩无明的降魔剑,不见祂度众生的羂索。

“南家那群废物真的有能力驱使不动明王么……”他自言自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少主。”夏油杰忽然叫他。

五条悟抬头,看见前方无数武僧一字排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还有一点咒力残余吧?把它放掉吧。”

夏油杰没有问他缘由,只是静静散去了所有的咒力。

五条悟从他背上跳下来,脊背轻轻抵上他的背,面朝一步步逼近的不动明王而立。他双手结转法沦印,低声念诵:“无边功力勇健、无边如来奉事是不动尊大威怒王。复有六十万恒河沙俱胝如来,皆蒙教示得成无上正等菩提。复有无量天龙八部等,恒常供养恭敬承事。若才忆念是威怒王,能令一切作障难者皆悉断坏,一切障者不敢亲近常当远离,是修行者所住之处无有魔事及诸鬼神等……”

空气愈加粘稠灼热,刀剑破空声不绝于耳。

“……一切佛国土三千大千世界,咸被大忿怒王威光焚烧,同一体相成大火聚,苏弥卢山、摩诃苏弥卢山、铁围山、大铁围山、一切大海皆悉枯涸,乾烧成就灰烬……”②

血溅在他背上,是夏油杰的血。

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平静注视着眼前的不动尊,继续低声快速地念诵经文。浑身燃烧着业火的咒灵靠近,火舌舔上他的衣摆。五条悟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浅水蓝的眼睛映照祂的身影。

夏油杰靠在五条悟背上,僧兵的热血从刀尖滚落,断线的念珠溅在血泊中。他喘息着,因为火焰的灼热而喉舌干渴。

降魔剑斩下,业火淹没两人的身体,夏油杰却并未感到想象中的灼痛,反而是攻击自己的僧兵发出了痛苦的哀嚎,纷纷伏倒于火海中。

“快走!”五条悟很自觉地跳上了夏油杰的背,喝道。


两人逃出僧兵的包围圈。夏油杰还顺手摸了一位僧兵的胸甲给五条悟披上,以免弓箭手偷袭。

不必五条悟说,夏油杰已经往兵器库的方向跑去。路上全是倒塌的建筑和游荡的咒灵,夏油杰也捡了一把刀给五条悟,等杀到了地方,身上已经被血染透,密密麻麻布满咒灵造成的细小伤口。

不对……少主也太安静了。

刀脱手坠落的声音传来。夏油杰回头一看,才发现五条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体力也迅速流失着。

糟糕,是毒……看来昨日喝的酒中不仅有化解咒力的药物,还有别的毒素。夏油杰自己喝得不多,身体素质也强不少,症状这才比五条悟轻得多。

他在无火的背阴处将五条悟放下来,用力捏着后者的肩膀令他清醒,问:“不动明王还会追来吗?”

“……不会了……我已让祂记起自己的身份……认出暂时散去咒力的我们并非敌人……祂现在应该是在攻击咒力充沛的咒术师……”五条悟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很久。

“外面应当还有包围圈。我会入库取盔甲和弓箭,找一匹马然后带您突围。少主先在这里等我。”夏油杰便说完起身进了库房。

然而不到片刻,他就跌跌撞撞地后退着出来了。

“你不会没想过,为何仅有此处火势不大吧?莫非上天还真眷顾你们不成?”黑发男人微笑着举剑逼退夏油杰。

五条悟在高热间掀起眼帘,看见男人头上的一圈缝线,以及手里的血剑。

“加茂染!”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怪不得五条南家能策动这场变故,原来是因为加茂家插手了。他的六眼没有失效,能看清加茂染的术式,因此也清楚失去咒力的夏油杰毫无胜算。

“你要什么?”五条悟问,“放过她……她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可以。”

他吃力地站起身,白袍已经染满尘灰和血迹,还被烧掉了一角,看上去十分狼狈。加茂染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可以,”他摇了摇头,狐狸似的脸牵出一个堪称娇媚的笑容,“因为我就是想要他的命啊。对吧?”最后一句是问夏油杰的。

夏油杰没有机会回答,因为加茂染的血刀已经狠狠刺了过来。然而夏油杰的身体却在此刻凭空消失了。

“哎呀,休息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些许咒力么?五条家的小少爷。”加茂染笑容不减,看向五条悟。

五条悟抱着刚用无下限咒术移到身边的夏油杰,几乎要站不稳,看也不看加茂染,转身跑起来。他边跑边使用术式缩地成寸,即使是加茂染一时间也无法追上。他直直冲进一片还在燃烧的废墟中,不见了身影。


夏油杰肩上早已被加茂染用穿血刺了一道贯穿伤,他疼得皱紧了眉,也抓紧了五条悟的手臂。后者钻进一间还燃着火的殿宇,脱力地倒在地上,夏油杰的身体便也重重砸在地面。

“这里……是议事殿。”五条悟轻声道。夏油杰望向殿宇深处,地板、阶梯、矮桌和书卷都在不知疲倦地燃烧。风助火势,大殿边缘的帷幕塌了一半,燃烧的帷幕在他们上方飘荡,如同火云流过。

这里是火势最大的区域之一,烈火会尽职尽责烧掉他们逃进来的痕迹。

“没用的,加茂染还是很快就会找过来的。”夏油杰也轻声回答。他的嗓子很干,脸上全是焦黑的炭迹。五条悟看着看着,忽然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我刚攒的一点咒力是真用光了,”五条悟抬起手,给他看自己发紫的指尖——那是用最后一点余力逼到四肢的毒,“没力气了,要死在这里了。”

——毒比想象中烈得多。蛮力几乎不能突破五条悟的防御,但毒素可以。这是五条悟的弱点,南家的人很聪明——或者说,加茂染很聪明。

夏油杰往他那边挪了挪,肩膀的伤口又撕裂开来,鲜血如注涌出。他却不觉得疼似的,靠近五条悟身边捧起他的手,全是血泡的手指遮住那上面的紫色,低声道:“对不起,少主,没有保护好你。”

“不碍事,反正你也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五条悟用另一只手抽出他的剑,手指抚过刀刃,乌血流出,染上本就殷红的刀身,“是五条家对不起你,害你杀了那么多人,要下地狱的。”

夏油杰笑了:“那就扯平了。”

“我要同你说一件事。”五条悟忽然抬眼看他,原本因中毒而昏沉的眼眸明亮得异样,那宝石般的蓝色里流动着红似鲜血的火焰,披散的白发也映照着烈火的亮丽光彩。

——不像要死的人,反倒像诗文里说的天上谪仙。

“什么事?”夏油杰问。

屋檐开始倒塌,帷幔坠在两人身边,那闪闪发光的纱料将一只只火蝶送到他们的袍角,热浪中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扭曲。

五条悟伸手抓住夏油杰的袖管,脸往他那边再凑了凑,吻住了夏油杰干涸的唇。

腥甜在唇齿间蔓延。

夏油杰怔怔地望着他。

五条悟松开他,咳嗽起来——火简直要烧尽这方寸之间的空气。

“少主……”

五条悟抬手打断了他,说:“只是我喜欢你而已。”

“抱歉,在这种情形下做这种事,”五条悟的脸色酡红如醉,眼睛里也熏出了水汽,“只是觉得要是马上就死了,什么都不做有点可惜。”

夏油杰不由自主地伸手,擦去了他眼角渗出的泪水。

“可惜没个见证,不然一定要让人在家传上记下我接下来的遗言。”

“是什么?”

五条悟合上眼,喃语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③

赤红的黑暗中,他感觉到夏油杰遽然伸出手将他整个人拉进怀抱。背部一阵刺痛,他睁开眼,看见夏油杰苍白的脸。

夏油杰从他身上翻过去,几乎是滚进了火中。五条悟惊愕地看着他,才发现他的右臂刚刚被穿血打出了无数孔洞,鲜血简直像小瀑布似的流出来,又在火中迅速地止血,人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加茂染找来了。

“加茂染——”五条悟起身,咬牙切齿又声嘶力竭,“我杀了你——”

夏油杰抱住了他,将他重新拖回自己怀中,用身体遮挡加茂染投向他的视线,以及随之而来的攻势。很快,夏油杰的身体便颤动了一下,头无力地垂在他肩头。五条悟伸手去摸他的背部,温暖的血流冲刷过手指。

加茂染,加茂染……如果能活下去,我发誓要杀了这个混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让他死。不但如此,在他死后我还要召集三千群僧诅咒他下地狱……

五条悟最后的记忆,是烈焰中赤色的天空,和夏油杰那双近乎熄灭的、美丽的金色眼睛。他半抱着夏油杰软绵绵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膝一软就倒下去,和夏油杰一起倒在滚烫灼热的纱帐中。

五条悟抱紧他,闭上了双眼。

tbc.


①出自张九龄《望月怀远》。
②出自《金刚手光明灌顶经》(不空三藏 译),大意是介绍称颂不动明王。
③出自白居易《长恨歌》,意为亘古长存的天地(字面义)也有尽头,然而我的这份遗憾却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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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美丽的……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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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纯爱好苦的二位,希望不要出事啊 :smiling_face_with_t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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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可藏得真严实,悟还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个女孩子。
老师的情节也是精彩紧凑,全是干货没有水分,还一更就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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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BGM:怎叹

疼痛如海将夏油杰淹没。他合上双眼,黑暗里有人嘶哑的喊叫竭尽全力传到他耳畔,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瞬。

奇怪,自己不正身陷火海么?何故浑身冰冷?

我是……要死了么?

他听出来了,那是五条悟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少主现在大约是在诅咒加茂入道吧。加茂染明明是个出家人,却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位僧人都要狡猾和残忍呢。

夏油杰本人呢,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主动用身体挡住加茂入道的术式。其实就算这么做了,他和五条悟也不过是从一起死变成先死后死罢了。况且,五条悟虽说是他的少主,却并不是七年前将他从鸭川救回来的人——当年他其实是自己挣脱绳索从水里爬上来的。夏油杰是为报答五条家的收留之恩、也为有个安全的容身之所才侍奉少主,他是咒术师,不是为主公奉献一切的武士,这份责任犯不着他搭上性命。

可是当他看见五条悟的身体如折断的燕雀那样倒在地上,裸露的皮肤和衣袍都肮脏不堪,他的心就揪起来。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骄傲不可一世的少主怎么能一夜沦落到这副模样呢?

五条悟是五条北家乃至整个五条家的希望,他坦诚、勇敢、聪慧,不慕荣华,强大又容姿昳丽,作为少主近乎完美,不该倒在这里。

于是夏油杰伸手把他拉进了怀抱。

火烧得太烈了,让夏油杰恍惚回到八岁时在内里的那一夜。他独身一人,狼狈地在火中挣扎。

他不能再紧地将五条悟护在自己怀中。右臂疼得麻木了,鲜血染红了五条悟的衣服和头发。

因果关系并不成立,即使五条悟不该死,也不意味着自己就要去保护他。……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

视野模糊了。夏油杰只想起二月春樱花下,五条悟紧握自己的手,说,我要你为我出生入死。

稚童戏言,一语成谶。


……

已经一个月了,五条北家惨遭大火袭击的事从京都传到了东西各国,震动天下。

世间猜测纷纭。上皇曾让五条家降服崇道天皇之怨灵的消息不知从哪儿走漏,人们便说是这事触怒了崇道天皇,五条家才遭了报应。一时间京都百姓人人自危,生怕崇道天皇的怒火哪天降临到自己头上。

上皇无法,只得举办了一场御灵会安抚人心。五条家也请了高僧举行法会,这才让流言渐渐平息。

五条家主为了这场出乎预料的巨大变故焦头烂额。北家的殿宇房屋几乎都烧了个干净,人们只好分散搬到京都各处暂住,家主和少主则借住在河内源家。重建北家少说也得花上半年,靡费甚巨。这都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要抓紧时间收集证据,和南家算清这笔账。

这厢家主分身乏术,那厢五条悟又给他添堵。这人伤都还没完全好呢,就长跪在他门前,怎么拉都不肯起来,死犟。

他跪了几个时辰。家主终于不耐烦,拉开御簾,也不顾风度了,指着五条悟恨声道:“我在火海里不辞辛劳找了你一整晚,把你的命救下来,你就是这么跟我作对的?!

“在你答应我的要求之前,我是不会起来的。再者,若非你是五条家的家主,你也没资格受我的跪拜。”五条悟道。

家主面无表情地又放下了帘子,眼不见心不烦。

夏油杰伤得太重,只能躺在床上听女房讲这事。他问:“家主不答应少主就长跪不起?少主又作什么妖?”

“你不知道?他说要娶你啊。”女房回答。

“……?”


这话在夏油杰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五条悟要娶谁?谁要娶自己?五条悟要怎么我?最后他终于惊恐地理解了整句话的意思。

他猛地坐起,又牵扯伤口疼得面目狰狞地躺了下去。

话说回去。那日在火中,是家主及时赶到救了他们。家主逼退加茂染之后,拎起夏油杰残破的身躯,下面居然是没受什么伤的五条悟,实在令人喜出望外。

夏油杰也还活着——只是伤得很重,右胸和双腿上有可怖的贯穿伤,右臂还有大片烧伤,右手筋骨皆断,几乎是废了。从那日起,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养病。五条家已经派人去请会反转术式的术师上京,但对方远在出云,尚需一些时日才能抵达。

五条悟一醒来就发疯似的找夏油杰,整夜守在高热昏迷的他身边,直到后者苏醒。

再之后,就是少主每日清晨去家主房前长跪请婚的事了。


夏油杰的大脑迟缓地运转,终于从记忆角落掘出五条悟在火中亲吻自己的事。

你……我……这……啊?

好吧,他先来捋一捋。首先,自己并非女性,无法与少主结为连理——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少主对自己怎么会有别样的心思呢?这有点太突然了吧。多年以来两人都是毫无芥蒂地相处,少主何以一夜之间就性情大变了?夏油杰躺卧难安,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绝望地复盘七年来与五条悟共度的点点滴滴。

当夜,五条悟又一如既往溜进夏油杰房间。后者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干脆装睡。

然而少主并没有叫醒他,只是在他床畔坐了一会儿,随后伸手轻轻放在他的右臂上,似乎在尝试着什么。片刻之后,一阵暖意包裹了右臂,慢慢抚平疼痛。在这舒适中他渐渐真睡了过去。那阵暖意从右臂移到背部和腿上,让他的身体陷入柔软舒适的温热中。等最后热度消失时,有什么干燥柔软的东西轻轻停在了他的唇上,少顷又悄然移走。

次日起床时,夏油杰发现,身上的伤竟然都痊愈了,只剩皮肤表面无法消除的烧伤痕迹。他惊讶地将手臂翻来覆去查看,终于回过神来。想必是五条悟无师自通了反转术式,还能在别人身上使用,这才治愈了他。

夏油杰换好衣服起身,女房推门一看,差点儿把手里的水盆都吓掉。

“少主呢?”夏油杰问。

“跪在家主门前呢。”女房道。

夏油杰披了件外衫,如常佩好剑便出门往那边去了,行动没有丝毫病态。女房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说痊愈这么快,少主的心上人不会真像传闻所言是个狐狸精吧?!


今日淅淅沥沥落着雨。夏油杰撑了伞,穿过对屋和回廊到了寝殿,拾级而上,五条悟果然跪在那里,雨从他雪白的发间滴落,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湿透了,整个人像只落汤的猫。

“少主。”他在五条悟身边半跪下来,将伞移到后者头顶。

“你别担心,”五条悟瞥他一眼,安抚道,“你豁出性命救了我,我不信那老东西还打死不松口。”

“不是,我没担心这个……”

五条悟抬头看夏油杰,眼眸变得晶亮,看得夏油杰一阵心虚——不对,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那你可以回去选一下日子纳采了。”五条悟道。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眼下除了你零个人赞成了这门婚事好么。

夏油杰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只能扶额。他最终将伞塞给五条悟,起身在通报后进了寝殿。

五条悟抱着伞,静静望着雨幕中帷幔拂动的寝殿。他其实并不觉得跪在这里辛苦。家主不愿同意夏油杰成为他的正室——在他心里也将是唯一的妻子——不过是因为顾忌族中长老们的看法罢了。他便作出威胁的姿态,给家主一个台阶下就行了。要他再跪多少日都可以,反正不能委屈了夏油杰。

他打了个哈欠,睫毛抖动,雨珠顺着脸颊不住地滚落。

夏油杰同家主谈了很久,终于撩帘出来了。

五条悟隔着飘飞的雨看他的模样,一身月白的直衣,肩上披着藤黄色的袍子,头发松松挽起来,长身玉立,好看得不像话。他越看越喜欢。

随后家主也出来了,他指了指五条悟,对夏油杰说:“你去跟他讲。”

讲什么?

五条悟注视着夏油杰走来,然后夏油杰在他身前弯下腰,伸手擦了擦他眼皮和睫毛上的雨水。五条悟不禁眯起了眼睛。

“少主,接下来我同你说的事,你不要生气。”他道。

“何事?”五条悟问。

夏油杰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

“欸等等等等……你在干什么这不太好吧……”五条悟条件反射地收手。

“少主,我并非女子。”夏油杰摁住了他的手,有些抱歉地说,“此前只是为免加茂入道发现,才谎称自己是家中长女。”

五条悟缓缓睁大了眼睛。

“我是美作前押领使家中长男,我妹妹清优早在源长明袭击时已经去世了,我借用了她名字的写法。”夏油杰道。

雨冲刷着视线。五条悟想抽回手,但夏油杰已经在拉着他起身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才慢慢意识到夏油杰到底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他问。

“我是漆间时国府中长男……”夏油杰回答。

“放开我——”他一把推开夏油杰,双手紧紧握成了拳,难以置信道,“你居然骗了我这么多年?!”

他双膝酸痛,猛然起身便踉跄了一下。他狠狠瞪了夏油杰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整日五条悟都没有主动和夏油杰说话。

夏油杰也知趣地不在他眼前晃悠,直到夜里才到他房前守着。五条悟直接将砚台扔了出来,夏油杰手忙脚乱地接住,庆幸砚台里尚未盛墨。

“少主,别生气了,”他说,“我知错了。”

五条悟的回应是破帘而出的笔架。

夏油杰不敢再说话了,将东西整齐放在一旁,在廊下静静地坐着了。

他睡着后,五条悟悄悄掀起帘子,借月光看他的脸。

那张脸五官都淡淡的,细目、薄唇,脸庞瘦削,却异常美丽,垂在颊边的黑发凌乱,衬得皮肤纯白如瓷。这人怎么会是男子呢?

五条悟忍不住气恼,却又移不开视线,无论是男是女,那的确都是陪伴他整整七年的人没错,半月前也是他让自己从火场中活下来。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恨这个人的。

可是……他茫然地盯着夏油杰,想,那自己这些年频频为他牵动的情绪又都算什么呢?就只是错付了吗?

夏油杰睫毛颤动,似要醒来,五条悟连忙退后,帘子微微一晃便合上了。

结果夏油杰只是抱着剑换了个姿势而已,呢喃道:“少主……别气了……”

五条悟抿唇良久,只看着帘上夏油杰模糊晃动的影,低声说:“……我们究竟是谁更傻啊。”

五条北家简单地召集家族内核心人员,公布了夏油杰的身份,替他恢复了本名。他当时仿佛是迟疑了一下,才提笔在纸上的“すぐる”三字下写了“傑”这个汉字。

“我第一次见这个字。”有人好奇。

“《玉篇》有云,‘傑,邦之杰兮,特立也’,是为超群独立,”夏油杰道,“在唐国这是个很常见的字。”①

“是么?漆间氏出身远国,一介武将,竟如此熟悉汉家典籍?真叫人大开眼界。”

夏油杰笑容不变,没有再接话。五条悟还没消气,站得离他远远的,却担心地瞥了他一眼。

众人中唯有五条悟看得出,这人一通废话之后夏油杰情绪有些低落了。


多日以来,五条悟都没有拿正眼看夏油杰。

尽管夏油杰递来的衣服他还是会穿,茶他还是要饮,目光却冷淡地避开夏油杰。若后者要同他说什么话,他便冷若冰霜地垂眸,公事公办之外绝不开口多说一字。

夏油杰有些无奈,却也自知理亏。若说要赔罪或是安慰呢,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同五条悟说什么,最后只好不去招惹气头上的少主,默默尽好家臣的本分。

又过了一段时日,五条悟似乎是想通了,若无其事地和他说起话来。

夏油杰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五条悟绝口不提当初向家主求娶夏油杰的事,一旦不经意触碰这个话题,神情就会冷下来,移开视线,不再言语。


火烧北家一月之后,家主向检非违使检举南家。本院鸟羽上皇极其关心此事,而新院崇德上皇也指派了源左卫门尉赖贤协助办案。这左卫门尉源赖贤正是河内源氏的咒术师之一,有了他的协助,事情进展异常迅速,当日黄昏时刻南家便已尽数认罪收押。

南家少主与他的郎党被押往左卫门府前,五条家的少主和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家臣私自审问了南家少主。崇德上皇多年前本就对五条家颇有好感,因此源赖贤也乐得卖五条悟这个面子。

夕日将沉,血似的猩红昏光透过纸窗,洒满了讲堂室内。架上的佛经已经被人翻得一片混乱。五条悟坐在一把宋椅上,夏油杰立在他身后。南家少主则跪在五条悟身前,浑身捆着绳,脸低垂着,衣发散乱。

“勾结加茂家,想致我于死地,随后取而代之,是吧?”五条悟问道。

“不曾。”南家少主执拗地回答。

“杰。”五条悟挥了挥手。

夏油杰便几步上前,拽着南家少主后领将人拖到不远处一张椅子上摁着,三下五除二将他衣服剥了个干净,牢牢绑在椅上。南家少主不住挣扎,夏油杰的手却钢铁般纹丝不动,捆好他之后,抽出了腰间的血刀。

“不准用那把刀。”五条悟突然道。

夏油杰的动作一顿,他什么也没说,却默默将手里的刀收回鞘中,从腰间解了另一把短刀使用。

刀身出鞘,清亮的寒光映出南家少主惊恐的脸。

“不要动哦,”五条悟笑吟吟的声音自夏油杰身后传出,“动一下就多一刀,明白吧?”

南家少主慌张地望向夏油杰,然而后者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那把刀随即贴上了他的身体。

——这种刑法举国都是没有的,它越过深海,远在西方的唐国。人们唤它“凌迟”,又称“千刀万剐”。

血溅了夏油杰一身。

惨叫盈满整间讲堂,五条悟听着南家少主那禽兽般嘶哑难听的叫声,渐渐不愉快地蹙起眉。忍了许久终于大声说:“别吵了!”

那惨叫歇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血腥气冉冉升腾,五条悟挪了挪椅子,斜靠在扶手上欣赏夏油杰刀下那人的惨状,还不忘双手捂住耳朵。

夏油杰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将盐水从昏迷的那人头上浇下,见人实在醒不过来,便召唤出一只咒灵用术式强行唤醒他。夏油杰用沾着肉屑的刀身拍了拍他的脸,道:“平安朝无死刑,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

那人剧烈地喘息着,不成声地道:“你杀了……杀了我吧!……我求你……杀我……啊啊啊啊啊……”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拍了拍椅子扶手。

夏油杰用盐水洗了刀,再次挑开那人身上另一块完好的皮肤。

暮色早已四合,阴冷的影子跨过窗棂一道道浇在地上。鲜血流了满地,直至蔓延至五条悟的脚边。

“少主,他要不行了,快点过来处理吧。”夏油杰转头,对五条悟道。

“啧。”五条悟嫌弃地抬脚走去,一步一个血脚印,到了那人面前,捏着鼻子弯下腰伸手触碰对方,施展了反转术式。

那人缓缓苏醒。

烛火飘摇,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脸犹如恶鬼,在黯淡的烛光下冲他扯出微笑来。

“你醒啦,”五条悟满意地说,“下一轮要来咯。”

夏油杰则并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冲他扬了扬手里那把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比他先叫出声的,却是绑在一旁目睹了这全程的他的郎党。

实在扫兴。五条悟回头瞥这家伙,笑容倏地冷下来。

“嘁,怎么掉了呢。”他走过去,捡起掉在血泊中的塞口布。那布团浸饱了鲜血,一捏血液就顺着五条悟的手指流下来。他白衣白肤赤血,那猩红色在烛火不能映照之处刺破黑暗,流露出几分艳丽来。

那名南家家臣开始发抖。

“乖乖喝点主人的血吧,等一会儿就轮到你了。”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将血布团粗暴地塞进了面前的人口中,手背爆出青筋——只有这时候他才不经意流露出自己的愤怒。

鲜血和惨叫很快再度灌满这间小室,夏油杰早就提前张开了结界,这两人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们。繁丽的都城正一如既往,在黑夜中安然酣睡。

反复操刀让夏油杰手腕都有些发酸,但某种难以言喻的痛快从心底缓缓升起。

他听见五条悟在自己身后大笑,有些癫狂却又不胜爽朗的笑声。

是了,少主和自己是共犯。

直到凌晨过后,换过衣服的五条悟和夏油杰才从讲堂出来,将南家主臣二人交给了源赖贤。两个重犯当然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只是他们的眼睛好似盲了一样,瞳孔失焦,连身体都无法控制,没走两步就失禁了。

“好恶心。快走快走。”五条悟步履轻快,拉着夏油杰走远。


等走出南家府邸很久,五条悟的步子才慢下来,拽着夏油杰的手垂下来,脸上明快的神情也一点点沉下来。

“少主。”夏油杰叫了他一声。

五条悟抬手,阻止了夏油杰继续说下去。他停住步伐,转头注视着夏油杰,道:“对不起。”

“少……”

“我知道藤原赖长当初害你不浅,而源左卫门尉与藤原家的天皇一派交好,是藤原忠实和赖长养的一条狗。”五条悟道,“今日只是时势所迫,为早点解决南家才借他的力量。我不会像家主那样不计前嫌。我很快会把他们一个个都剜肉取骨,替你报仇。”*

鸡鸣声遥遥响起,晨钟也撞响了。五条悟的脸向着微弱苍白的晨光,眉眼间却积满了阴郁。

“不用的,少主,”夏油杰叹了口气,道,“源氏是陛下指派来的,您何必为我旁生枝……”

“杰,”五条悟叫了他的名字,道,“自七年前起,你就是我的家人。”

夏油杰的话断在一半。

“虽然你瞒了我……但你带着我从那场大火里爬了出来,那时你也没有害怕过自己会为救我死在那儿吧。那么我就要兑现当初的诺言,把一切都分给你。”

他伸出手摊开,大袖随着晨风轻轻飘动,那只手虎口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血迹。

“借我的手做你想做的事,你不必觉得亏欠。”他道。

夏油杰怔怔望着他。

五条悟却很快收回手,转身继续前行了。夏油杰看着他的背影,长久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晨光越过房梁变得盛大,夏油杰才连忙跑起来,去追五条悟那已经缩小如星的背影,腰间没佩紧的短刀晃动着,两把刀鞘相互撞击,发出连续不断的笃笃声。

好奇怪……好奇怪。他捂住胸口,那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堵满了,撞击着肋骨发出听不见的沉闷声响。

少主,少主。

您只是开口说了一句话而已。为何我的心在因您而高呼和疼痛呢?


秋风渐起,雁过枫红。五条悟依然随家主居住在京内,只是因为北家接管了南家所有资产和人员,现下住在重新修葺的南家宅内。他也曾受鸟羽院御诏前往御所居住过一段时间,众人纷纷猜测上皇是否要让他入仕,可上皇又默不作声地放五条悟回去了。

夜里夏油杰替伏案读书的五条悟加衣,心里想的是,人人都知道少主特别,可少有人明白他到底特别到什么地步。

五条悟读书似乎也是上皇的吩咐。崇德院擅吟诗作对,身边的藤原赖长更是才高八斗,鸟羽院始终憋着一口气呢。五条悟翻阅诗文,不到片刻就伏案沉沉睡去。

这时夏油杰就轻轻将他抱回房中,盖好被子让他好好睡觉。其实五条悟学什么都很快,只是上皇对他太苛刻了。


中秋藤原家举行月见宴,宴请公卿,崇德院也莅临摄关宅邸。一同被邀请的人中就有五条家主,连五条悟也带着夏油杰去了。

在京内,咒术世家或许有默默无闻的,却没有不受人敬畏的——朝廷和华族的咒术师能够对抗单打独斗的术师,却无法奈何术师世家。因此,即使加茂家和五条家关系微妙,藤原家也不愿见罪于五条家。

藤原赖长也在宴上。他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又才华横溢,喝酒作诗出尽了风头。不过这些五条悟都没注意,他一开宴坐了没几分钟就没了人影,在藤原家抓住了一只在宅子里盘桓已久的咒灵。

要不喂给杰吧……他盘算着,拖着咒灵走过渡殿。

廊下夜静无声。这里离宴会已经很远。明月高悬,荻花随风晃动,在如霜的月光里抹上星星点点的艳色。五条悟行至渡殿连接处,忽然停住了步伐。

等等……为什么有奇怪的声音……

他转眼朝右边望去,渡殿尽头是钓殿,几帐飘动,罗做的帐太轻太薄,他的眼睛又太好,一眼就看清了那里面的情形。

那是……源赖贤和藤原赖长……

他微微张大了嘴,愣在原地。

素有美人之称的藤原赖长坐在席上,不着寸缕,源赖贤只穿着解开的薄衣,捏着赖长的下巴弯腰靠近他,垂头亲吻他的嘴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五条悟甚至能听见他们唇舌交缠的咕噜水声。

赖长很快倒在席上,源赖贤也倾身伏在他身上,动作间衣袍滑落,两人赤裸的胴体交缠在一起。

几帐飘动,只遮住他们上半身——其实看影子也足以将看得清清楚楚了,他们暴露在空气里的下半身被月光映得白皙如玉,皮肤泛起的酡红也清晰可见。

着了魔似的,五条悟移不开视线。

在上的人伸手将下面的人双腿沿着膝弯推起来,将勃起的性器放进后者臀间深处。两人潮湿的喘息沿着透渡殿蔓延过来,回荡在五条悟耳畔。原来男性之间也可以交欢么?

风吹动廊边特意放置的茂盛秋菊,五条悟屏住呼吸,连眨眼都忘了。他指尖无意识地松开,咒灵悄无声息逃了个彻底。五条悟喉头发干,吞咽了一下。

钓殿的席上,那两人耳鬓厮磨,紧接着又野兽般交合。

春情四溢。


夏油杰找到五条悟时,后者正蜷缩在东对屋的檐下,背靠着屋柱,头埋在膝间,不知是怎么了。

已经是深夜了,衣香散去乐声止歇,唯有秋虫寂寥的鸣声徐徐响起。

夏油杰放下提灯,半跪下来,轻声叫他:“少主?”

五条悟动了动,半晌才抬起头,微微散乱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满是水光,眼尾泛着艳丽的深粉色。

夏油杰愣了一下。

五条悟慢慢将手放下去,露出一张苍白里泛着异样红色的脸。

“少主,怎么了?”夏油杰抬手用里衣袖角擦净他额边的汗水,问,“您喝酒了?”

“走吧,回去喝点茶解酒。”他伸手要拉五条悟起来,却没有拉动。

“我……走不动。累了,不想走路。”五条悟闷闷地说。

“我背您?”夏油杰问。

五条悟摇摇头。

“那我抱您回去?”夏油杰只好又问。

五条悟迟疑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夏油杰便弯腰横抱起他。五条悟能感觉到他的手臂牢牢横在自己背部和腿弯,很稳当。夏油杰比他小半岁,今年才十五,明明外表看着只是颀长而已,力气却这么大。

夏油杰瞥他,那双雪白的睫垂着,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身上明明没有酒气啊。

五条悟也不乐意骑马,最后夏油杰只得带着他共乘一骑回到府邸。他死活不愿意走路,夏油杰只能全程辛苦地抱着他。

等到了屋内要替五条悟更衣,他才知道少主为何如此反常。夏衣薄薄的布料下,少主腿间的位置有一团明显隆起。

五条悟垂着头,双手死死揪着自己那头月光似的白发。

“少主别揪了,再揪您要秃了。”夏油杰有点好笑地提醒他。

“行,你就会落井下石,”五条悟抬眼瞪他,“那你说怎么办?”

他看一眼夏油杰就扭过头,脸红透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夏油杰自己就想到今天在钓殿所见到的画面。这能一样么?这不能一样吧!

藤原赖长好男风算不上什么秘密,简直是百人斩呢!只是没想到他和源左卫门尉搞到一起去了……再说了,我和他们能一样么,我又不喜欢男……

夏油杰轻轻摁住他的肩,那张漂亮的、近乎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出现在他眼前。

“这没什么的,我帮少主处理吧。”夏油杰道。

五条悟觉得自己的脸又要烧起来了。


夏油杰的手是标准的习武之人的手,他擅刀剑,手上有厚实粗糙的茧,手指修长有力。他用那只手包裹住五条悟的性器,不算很得章法却极其耐心地动作着。

五条悟不知道夏油杰怎么愿意给自己做这种事。他坐在帐台的垫子边,双手撑着垫子。他没有看夏油杰的脸,只是看着快落在夏油杰肩头的葡萄染纱幔。屏风和几帐几乎挡不了什么风,夜风吹进来,帐台的纱幔轻轻晃动。

好舒服……

远处屏风上绘着三日月芒草,在灯火里金箔反射出瑰丽的光。快感层层叠叠涌上来。对着厢房的露草蓝薄纱几帐什么都不能挡住,他想,若是有人路过,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和同性家臣在做这种事。

听说东国和西国乡下,这种事很多……寺院里也有。只是,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可是,夏油杰的手好舒服。

五条悟忍不住伸出手抓住夏油杰的袖子。

“放松一点,少主。不然一直硬着会很难受。”夏油杰空出的那只手拂开他颊边的头发,轻轻放在他脸颊上,微凉的掌心让他发热的脸略微冷却下来。

“你经常自读吗?”五条悟问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虚软。

“只是偶尔。但下人们聊天会提到用手帮主人这种事,有时我也听见了。”夏油杰笑了笑,“他们不敢在少主面前说的。”

“那我是……你的主人吗?”五条悟垂下眼眸,呼吸急促起来,雪白的睫毛不停颤动。

“少主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夏油杰的手一顿,随后加快了速度,声音像无垢的鸭川之水那样沉静——真不可思议,这人何以能边做这么情色的事边谈笑自如呢,“我的心会为少主的一举一动而牵动。”

五条悟明白的,他是个自我存在感太过强烈的人,无法彻底成为谁的从属者。可就是这样夏油杰才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让自己可以骄傲地说,这是我的人。

夏油杰轻轻握了一下五条悟的性器,手指蜷起,从囊袋抚摸到顶端,又重新缠上柱身。泄漏的精水黏糊糊地顺着他手腕落下。

五条悟弯下腰,伏在夏油杰肩头,爽到发出小猫似的呜咽。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快感好像控制了双腿和脊椎,好空虚……可是又好满足。仿佛身体深处某个从未意识到的地方有了知觉,而夏油杰的触碰令那里彻底地苏醒。

他望着月光浸染下的纱帐,思考变得格外缓慢。

好湿啊,下面湿透了,连同夏油杰的手和自己的衣摆一起。

“杰……”

“我在,少主。”

五条悟扣紧夏油杰的肩,几乎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不断吸气,最后不禁低声呻吟着射了出来。

夏油杰搂住他,用干净的那只手轻顺他的脊背,温暖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廓。

五条悟空白的大脑渐渐回神。


他脱力地躺在寝垫上,衣衫敞开,任夏油杰为自己擦洗换衣。他脑子里晃动的全是夏油杰垂着那双近妖的长眼,纤细的黑色发丝晃荡在眼前,专心为自己手交的模样。

心跳得很快,挤出某种莫名的酸涩来。

杰是自己的家人,是五条少主的臣子,是优秀强大的咒术师,是与自己同性的青年才俊。

——可是最多就只能到这里了。

好遗憾……好遗憾……好遗憾。他忽然翻了个身,侧身蜷缩起来,手紧紧抓住了心口处的单衣布料。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无法得到满足。

“少主,别突然动……”夏油杰俯身来拉他,想给他系上衣带。

秋风穿殿而过,那头黑发有些乱,那双眼在月光映照不到的地方也如鎏金的宝珠夺人视线。

夏油杰的手臂映入眼帘,袖口撩着,皮肤上是狰狞的烧伤。

他的心霎时涨满了苦涩。

“杰,”他抓住那只手,紧紧拉进怀里,说,“我不开心。”

夏油杰被他拽得倒在垫子上,在柔软的锦被中同他对视。被子还没暖起来,仲秋的凉意包裹了两人。

“怎么了?”

“我好不开心,”五条悟将脸贴在了他的烧伤上,碰巧似的将唇贴在了上面,喃喃低语,“佛祖待我不公。”

“……祂没有满足我的心愿,而且这一生都不会再让我得偿所愿了。”

屏风下灯台上,烛火晃动了一下,被风吹熄了。


久安久安,何曾久安。

这一年院皇没能从五条悟那里要到中意已久的咒灵操使,但多次将这位术师借来办案。夏油杰也渐渐认识了院皇身边的人。北面之武士中有一位非世家出身的术师,来自伊势平氏,唤作平清盛。

从他那里,夏油杰打听到了加茂入道命悬一线的消息。


tbc.


①顾野王《玉篇》(宋本)。

*第一章被脑花诱导,抓小夏去宫里行私刑的人就是藤原赖长哦。

*加茂染/加茂入道:都是脑花~叫“XX入道”是因为他(这具躯壳)已经出家。文中称呼的变化是想展现人物视角的不同,比如小五会更倾向于直呼其名或者关注他们的官位,小夏则会下意识关注他们入世出世的倾向。

*藤原赖长和源赖贤的同性恋关系是参考东野治之在「ヒストリア」1979年9月刊的论文「日記にみる藤原頼長の男色関係」的考证,特此标注。白河院之后平安京实在是搞基盛行(……),but细节全是我编的,请谅解(这篇同人中的历史捏造成分非常重,再次给诸位历史人物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