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前世夏五。长文连载。开局家臣夏×少主五。
Attention:
①含女装1等奇怪XP(1v1左右固定)。
②涉及魔改历史事件,会尽量在注释标明,如有错漏就是我的锅,感谢包容。(不读注释丝毫不影响看小情侣谈恋爱的请放心!)
第一章BGM:洛春赋
娑罗荣枯 盛极必衰①
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是五条家的人从一地血泊中捡回去的。
知情者都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怪物。
五条悟初见她时,这些流言还来不及传出来。那夜寒气砭骨,五条北家的府邸在令人不安的冬寒中酣眠。宅子不大,家族的武士牵着她走过五条悟房门前,五条悟便听见她的衣服发出的窸窣响声。他立刻警觉地醒来,在黑暗中透过窗缝观察,对上了那孩子的眼睛。
狭长的一双眼,眸色是不详的金色,在黑夜里宛如两团火焰在无声燃烧。她皮肤惨白,蓬乱披散的长发带着火烧的痕迹,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被烧得破烂不堪了。她和五条悟对上视线,却并没有惊惶,凝视顷刻后淡漠地转开了脸。
五条悟忍不住将窗又往外推了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女孩双手紧抱厚重的衣摆,吃力地跟着身旁佩刀的大人。
他们身上都染着浓重的血腥味。
今冬滴水成冰。流言渐起,萦绕在五条悟耳边,他却好几日都没再见过那女孩。
又过了几天,终于落了雪,早晨他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来,侍从替他更衣,说,您在宫里见过的雅仁亲王已经成为东宫、不日就要受禅继位了。
五条悟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可是他才两岁啊!”
他倏地皱眉,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事,天皇前几天才要召见家主的,他不愿让那孩子继位——幸亏家主最后并没有许诺帮他。”
侍从笑了:“少主真聪明……对了,今天还有一事要麻烦少主。”
刺骨的寒意淌过屋檐,满注空旷的长廊。五条悟走在侍从前面,嗅到空气里一丝淡淡的腥味,还夹杂着一抹花香,像女人身上才有的气味,又比脂粉气轻盈一些。
五条悟在房间里坐下,很快人就被带上来了。竟然是多日前曾惊鸿一瞥的那个小女孩,五条悟精神一振。
她看上去八九岁,同自己差不多大。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人站在五条悟面前,低头看着他,眼里盛满了冷漠。那淡淡的花香味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也许是体香。
“烦请少主用六眼看看她的术式。”侍从道。
“你是谁?”五条悟问她。
她没有吱声。身后的武者斥责她,她便垂下脑袋,在五条悟面前轻轻跪下。
五条悟便转头问侍从她是谁。
“她是以加茂家祖传术式继承者的身份入宫的,藤原赖长本欲在御前火刑处置她,她奋力反抗,将天皇陛下吓破了胆。家主当日正在内里②,介入这场私刑,验明她并非加茂家的后代,而是从延历寺随便找来的一个小孩,随后奏明了上皇陛下……”
五条悟若有所思。加茂一族长年以来始终支持摄关家,如今坚定地站在关白藤原忠通身后——也就是上皇鸟羽院身后,而藤原家的“恶左府”赖长侍奉天皇陛下,和加茂家势同水火。赖长将加茂家的候选继承人偷入宫中,在天皇眼前处置,若非五条家和上皇,这女孩已经作为加茂家的弃子死于非命了。
侍从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在延历寺查到,她是美作国押领使漆间时国的女儿,父母在纷争中受害身亡,她或许是因为拥有术式才被掳走,辗转流落到近畿,然后进了延历寺。”
五条悟抿唇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孩,忽然起身,弯腰将她拉了起来。
“是谁杀了她的父母?”他问。
“伯耆守源长明,嵯峨源氏的后代——虽说是个咒术师,却只是‘地下人’而已。”侍从回答。
——咒术师的世界和非咒术师的世界,悲欢并不相通。在咒术师眼中,“云上人”是那些出身咒术世家、承继了术式血脉的咒术师,而“地下人”则指那些出身非咒术师、仅仅是偶然拥有术式的咒术师。至于非咒术师……他们算不得人,只不过是行路时鞋底会时不时沾上的一点泥巴罢了。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似的——见到少主这模样可不容易——弯腰凑近看那女孩的脸,轻声问:“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此乃武家的规矩——而这规矩是他们东施效颦般从咒术界的云间人那儿效仿得来的。
捏死一个穷乡僻壤的地下人,对今后要继承整个五条家、掌控整个咒术界的少主来说易如反掌。他今日却纡尊降贵,要为这个替死鬼小女孩出一口恶气,真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周围的人都如此想道。
女孩却后退了几步,漠然地摇了摇头。
五条悟愣了一下,脸“唰”地红了,片刻后脸色变得又青又白。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身份低微的异性这样拒绝过。
他起身,语气冰冷地对侍从说:“她的术式是咒灵操术。”
侍从惊道:“是典籍上说的那个……”
五条悟狠狠推开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凛冽的风吹起他雪白的袍角,在他身后女孩抬起头,沉默注视着他走远。
这年是永治元年,慌不择路的天皇陛下求助于尚算不得咒术大家的五条家,而大权旁落的摄关家③终于四分五裂,沦落到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五条家从内里带走了她,公然和加茂家叫板。不难预见之后的一个月,两家咒术师的血就要染红京都纯白的雪地。
大雪连日不辍,没多久京畿已是洁白一片。五条悟靠着火炉,在温暖的室内昏昏欲睡。
坐在桌对面的,是为他上课的老师,清河源氏的殿上人。从他口中,五条悟得知天皇最近犹如惊弓之鸟,成日念叨着“别杀我”“走水了”“有妖怪”,简直像中了邪。天皇陛下口风渐松,大约就快要禅位了。鸟羽上皇因为这事,对带走美作国那个女孩的五条家也另眼相看了,甚至谴责了几句加茂家。
五条悟问,这对五条家是好事吗?
老师笑了,反问,你觉得呢?
大约是好事吧。他想。摄关家与加茂家多年以来在京中横行无忌,威名赫赫,今次五条家冒天下之大不韪顶撞摄关家,是教人们再想起这沉寂已久的咒术世家姓氏。
课毕回到房中,五条悟将前几日穿的狩衣翻开,从衣袖上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
——他想起她苍白的脸容和浸在冷风里几乎要随风而散的微弱呼吸,踌躇片刻,原谅了她给救命恩人难堪的粗鲁行径。
美作国不知道是怎样的偏僻乡下,这一年间她遭人杀亲掳掠,还在御前受了极刑,已经够惨的了,不疯就是万幸……他才不屑于跟她置气呢!作为少主,多少还是要有点风度的。
夏油杰又做梦了。
梦里燃烧的火舌舔上他的小腿,而无数漆黑的咒灵在他身后涌动,远处是天皇陛下扭曲的面孔和极度刺耳的尖叫声。
他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湿透了额发和身体,他掀开被子,让冬寒带走身上灼烧般的热度。
再度入眠时他没有再盖上被子,身体在冰冷的床铺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梦魇又至。他站在漆间押领使堪称富丽堂皇的府中,脸和衣服上都沾着殷红粘稠的血,抬眼一看,死不瞑目的漆间时国就躺在不远处。
时国心口插着一把刀,是源氏捅的。
眩目的阳光越过廊檐,洒在身上,夏油杰眯了眯眼,下意识感到轻松,微笑不自觉浮上脸颊。
耳边忽然传来妇女的呼喊,说少爷快走吧,若源氏回转发现您,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庆幸时国已死,笑容僵住,不禁蹲下来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身后的半空撕开一条黑色的裂痕,诅咒从中缓缓溢出,咒灵凄厉的嘶吼声依稀可闻。
夏油杰不自觉地拼命挣扎,想要离开这可怖的地方,一睁眼却看见京都灰白阴郁的天空。
好冷。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却无济于事。春寒料峭,他不仅冷,还饥肠辘辘,随绑架他的诅咒师上京的路程中他始终食不果腹,身体也变得虚弱。
对,自幼出生长大的家庭覆灭,自己辗转到了京都……他低头看着自己冻红的手,恍惚中记忆变得模糊。他最终体力不支,伏倒在街头。有人将他拉扯起来,他嗅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檀香味,那手腕上挂的念珠碾过他皲裂的皮肤。
延历寺……想起来了,是延历寺的僧人将自己从街头捡回山门的。
翌年深秋,加茂入道见了他,同近旁说“这孩子是咒灵操使……已经记事了,难为我所用,留着就是祸患”,随即将他提到府上。这个额头上有着细细线迹的男人凝视夏油杰时,他总觉得像被毒蛇盯上了似的,感到一阵恶寒。
小雪之时,加茂入道废了夏油杰所有的咒灵。他又想办法偷偷收集了一些,却都弱小得不行。
又过了一段时日,某天,加茂入道忽然让夏油杰穿上女孩的衣服,叮嘱他倘若别人问起,要说自己是加茂家的小姐。
夏油杰穿上那层层叠叠的绸缎衣服,坐上牛车,内里的大门为他敞开——那当然是通向死亡的大门。
这途中他逃了三次,三次都没能成功。藤原赖长将他架在火上,火焰顺着织纹华美的袍角爬上他的身体,他惊恐地召唤出了仅有的几只咒灵,却无济于事。后来五条家的人忽然出现在御前,灭了火救下他,把他交给上皇陛下麾下的武士。
两位武士押着他往鸭川走,将他双手反绑投入水中,他几乎溺亡,爬上岸后昏死在路边。
再醒来时,就在五条家了。
夏油杰想挣脱这连续不断的梦境,眼皮剧烈地跳动,可喉咙里像是有水堵着,难以呼吸,耳边飘荡着五条家的家臣去而复返时佩刀和腰带撞击出的清脆响声。
对……他差点忘了……加茂入道定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他才暂时安全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五条家在那夜捡了一个男孩回来,也不能让五条家知道自己是曾在漆间府邸放出上百只咒灵、祸乱美作的漆间家少主,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其实是……
他猛地翻身,呛出水来,在疼痛中睁眼,看见捂住嘴的手指沾满了鲜血。
五条北家的人将那个浑身散发着诅咒气味的黑发女孩移进了有炭火的房间。
她感染了风寒,咳血不止,患病期间却死活不愿让女房给自己沐浴换衣。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和衾枕,负责浣衣的下女暗暗骂了她千百遍。
她稍好些之后,每餐都吃得极多,像是饿死鬼投胎,只是人还是阴郁沉闷,寡言少语,偶尔说点什么也是声如蚊吶。
时逝如流水,等她病全好了的时候,雅仁亲王已经践祚、改称陛下了。
五条悟每日要在校场练习骑射,夏暑冬寒不辍。
这天,他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武士守在校场,思考半晌,终于想起他是曾押送过去岁那位美作国押领使千金的人。他骤然记起有关她的所有事来,垂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她那小动物似的苍白又倔强的模样缓缓浮现在眼前。
“少主!”武士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您还记得美作前押领使的小姐么?”
五条悟轻咳一声,回答:“都过了这么久了,我当然不记得了。”
耳边传来武士爽朗的笑声,他道:“去岁摄关家内讧,恶左府为报复兄长,抓了摄关家臣加茂家的千金,居然还闹到御前了。家主大人将她救了回来,外界只说她死在了鸭川,可谁都想不到她其实在五条家呢!”
“……哦。”五条悟用指腹摩擦着手里的弓。
“家主大人最近想起她来,托我告诉少主,这女孩是世所罕见的咒灵操使,今后可以帮上少主大忙。若少主愿意,就让她留在您身边当个侍女吧!”
五条悟的心狂跳起来。
他轻哼一声,错开眼:“是吗?那就把她带过来吧。”
武士转达女房,即刻去寻那个女孩了。五条悟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弓箭,迟迟没有上马,只是干等着。枝头的白樱开得太盛,花瓣簌簌飘落,停在他肩头。等着等着,五条悟终于在余光里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影子,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奇怪,明明仅仅只是几个月前见过一面而已,自己也记得太清楚了。
女孩头发里烧掉的部分早已剪掉了,衣着也变得十分整洁美观。带她来的女房悄声对五条悟道:“她戒备心很强,无论如何不愿意让别人替她换衣服呢。”
她转头望向女孩,说:“端茶送水之类的事,你在寺院里都做过吧?以后就由你服侍少主。”
“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问她。
她没说话,目光落在五条悟手里的长弓上。
女房将一张纸递给五条悟,他低头,看见上面写着“漆间清优 うるますぐる”④几个字。
“漆间……?”他不太熟练地叫道。
“叫我すぐる就可以。”女孩看了他一眼,说。那双漂亮的淡金色眼睛里倒映着晃动的樱花。
五条悟见她又不自觉盯着自己手里的弓,灵光一现,说:“既然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教你骑射如何?我的马很温和,我可以带你骑……”
一旁的女房倒先急了:“少主,怎么可以让女性学这种……”
漆间清优却忽然上前一步,夺过了五条悟手里的弓箭。她像一阵风似的从五条悟身边掠过,后者转过头时,只见她身姿轻盈地跃上了自己的马。
五条悟睁大眼睛,她已经拉扯着缰绳飞驰而去,披散的黑发在身后随风飞扬,睫毛掀起,金色的眼眸明亮如朝日。她策马经过之处,枝头沉沉的春樱被长弓扫落,纷飞如雪落。她侧身弯腰从马鞍箭袋里取过一支箭矢,搭弓射了出去,竹箭刺破空气,正中远方的靶子。这还不算完,她催马奔驰,连射几箭,无一落靶。
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她环场一圈,最终回到了五条悟跟前。
“少主,我毕竟是在押领使府上长大的。”她说,衣袖在风中猎猎翻飞,长发飘扬,那身姿挺拔,简直不像是才八岁的小女孩。
五条悟想,的确如此。押领使奉命管辖一国之内的治安,消灭平将门的藤原秀乡⑤就曾任下野国押领使。她在押领使府中长大,当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孩。
她背光勒马停在那里,沾了不少樱花瓣的头发拂过脸颊,睫毛上也有碎花瓣,金色的眼眸第一次直直凝望着五条悟。
五条悟仰头看她,女孩又变得沉默不语,跑马而渗出的细密汗水顺着下颌滑落。
夏油杰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时隔一年多,他骑射的技艺并未退步,然而惶惶不可终日,他觉得仿佛已经成百上千年没有这么痛快地跑过马了。
他翻身下马,觉得对面的五条悟也顺眼了许多。那双天空般蔚蓝的眼睛迎着光,亮晶晶地朝他看过来。
夏油杰将缰绳交回他手中,他却顺势牵住了自己的手。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家臣了。”五条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郑重道,“我今后会成为整个五条家的家主,你随我出生入死,我便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分享给你,无论是土地、财富还是名声……甚至是生命。”
五条悟气势腾腾,夏油杰不禁怔住,呆呆回望他,便看见那清澈的蓝里自己愣愣的模样。天光太盛,他的脸被晃动的白樱簇拥着,纤毫毕现。风卷着校场的尘沙吹过,五条悟握紧了他的手。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人这样注视过了。
“……好。”夏油杰不由自主地回答。
五条北家传了个遍,美作国押坂党漆间时国的女儿,成了五条家少主的郎党。少主不仅允许她和自己同吃同住,甚至让她和自己一起上课,从汉学书道、弓马雅乐到佛学三藏,无一例外。
据说这特殊待遇都是因为她的术式无比强大——尽管没多少人知道是什么术式。况且她还精通骑射,连少主都不如她呢。
她双目细长、发如涂炭,私下里仆从们嚼舌根说她是唐国来的小狐狸精。
夏油杰本人却不以为意,反正他从不与他人交际,要搭理谁也多半是答五条少主的问话。横竖都已经是这样流离失所然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他早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了。
——不过,虽然夏油杰回应甚少,五条少主却很爱拉着他讲话。
“你头一回上京,一定不知道京城里的弯弯绕绕。”
五条悟铺开地图,兴致勃勃地向夏油杰科普。
“天皇和藤原摄关家原本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两方势力,”五条悟指了指内里和左京的三条坊,“可是自从白河天皇退位成了上皇,开设院政,就‘世政皆出于院宣’了。”他的手指移到京城南方的鸟羽城。
“如今上皇和天皇才是势不两立,摄关家分裂成了两派,藤原忠实和‘恶左府’赖长侍奉今上,藤原忠通侍奉上皇。而加茂家多年以来都与摄关藤原氏结盟,现今加茂家主加茂染——就是一个脑袋上缝了线的怪男人——支持的是忠通,所以赖长才想报复加茂家,结果你被抓去当了替死鬼。”
他抬眼看夏油杰,对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五条悟将手指移到奈良:“迁都前,禅院家本来是咒术界最有威望的家族,然而自从他们的家主和五条家家主在御前比试中双双身亡,家族就逐渐没落——五条家当然也是如此。现在的禅院家咒术师数量不多,几乎都在南都寺院,有一支在兴福寺,支持摄关藤原家。至于五条家嘛……”
“五条家人不多,五条北家在京郊,南家在京内,”他指了指比叡山,说,“南家的咒术师许多都在三井寺内,亲近上皇,但北家从未公开支持过上皇。”
“摄关家、清和源氏和伊势平氏都有世袭的咒术师血脉,京都恐怕是天下咒术师最多的地方、当然也是最乱的地方了。”他最后总结道。
夏油杰对上他的视线,才发现五条悟在等着自己说点什么。他思考了一会儿,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思。”
五条悟微微一愣。
“这样不无聊吗?”夏油杰指了指地图上的内里、鸟羽城和三条坊,“天下的咒术师都聚集在这弹丸之地,为了权力、财富这样的身外之物争斗不休,有意思吗?”
真清高啊。
“喂,你这样说,”五条悟包容他、宽宥他,却又不是傻,一把推开桌上的地图,抬眼看着他,“是不给我面子吗?”
夏油杰却毫无火气,摇头说“没有”,然后把他推到地上的地图捡起来卷好,说:“少主居然能记住这么多东西,我反而觉得很厉害。您很聪明。”
五条悟的脸“唰”地红了。
“少主?”
这个人真的很怪,明明总是说自己不爱听的话,却又格外讨人喜欢。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热,真闷啊。”五条悟扯了扯直衣的领口。
夏油杰将地图收好,犹豫了一下,说:“少主……我明白的,毋须担忧,无论您想在京城里做什么事,我都会帮助您的,毕竟是五条家收留了我。”
不等五条悟回答,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少主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吧,不要染上风寒了,毕竟您身体连我都不如呢。”
五条悟瞬间忘记他前一句话了,脸一下子也不红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伸手指着夏油杰:“哪有!明明是你之前一病就几个月呢!”
……
到后来,五条家的人渐渐习惯了夏油杰的存在,那些针对他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平息了。
女房们偷偷观察,发现少主和漆间大人关系好得出奇。五月节家主带少主参加朝廷举办的宴会,少主一定要将漆间大人也带上,而大人善赋短歌,宴会上少主总是让他帮自己多写一首。不但如此,大人身上佩的香囊,少主也一定要抢去,好像大人身上的更好似的。
然而少主又并非嫉妒他,两人在鸟羽城观看流镝马,骑射的人是加茂家的家臣,少主故意大声说我们五条家的女孩都比他更会射箭。那家臣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脸色别提有多精彩了。
而漆间大人呢,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只会在同少主讲话的时候耐心至极。
有时候,京城或者周边诅咒作祟,阴阳寮人手不足,祓除诅咒的工作也会分派给众多公卿。若派到五条家主头上,他往往会让五条悟处理。
夏油杰曾跟随五条悟去祓除诅咒。他是野路子出身,无师自通,但五条悟可不是,他自小在五条家的培养下祓除诅咒,动作干净漂亮,善后也不留隐患。身怀敕令的咒术师不必遵守宵禁,可在夜间行走京城祓除污秽,夏油杰和他一起处理了许多诅咒。
每当夏油杰吞了咒灵,五条悟就把怀里的蜜饯或者点心摸出来,大方地分给他吃。
平安京是酝酿诅咒的熔炉。他们数次遇见特级咒灵,却都轻轻松松化解了危机。五条悟身上同时有五条家的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绝大多数咒灵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夏油杰也终于理解,为什么五条家的人总说少主将来是必然要继承家主之位、统一南北两家、振兴五条家的。
五条悟从小到大在家族里没受过一点委屈,也难怪性格那么嚣张。
唯一让夏油杰不解的是,五条悟爱问他在美作的过往。明明那里比之京都算是蛮荒之地了,他却在夏油杰讲述时听得入迷,露出神往的表情来。
那从未吹拂过他的原野的风里,明明只有血与火、无垠的困窘和广袤的寂寞。
五条悟十岁时,五条南家开始有人说夏油杰是“北家少主的哑巴新娘”。五条悟把那人打得半死,剪了头发绑起来倒挂在西市门口,让南家丢尽了脸面。
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南家少主的郎党之一。
自从五条悟出生后,南家本就把北家当作今后要霸占南家资源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下更是不得了,找到家主要讨个说法。可家主也轻飘飘一句不好意思就揭过去了。这下南家少主对五条悟更是恨之入骨,巴不得把五条悟和“他的哑巴新娘”食肉寝皮。
夏油杰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解五条悟何以有那么大的反应,冥思苦想之后,开始穿更加男性化的衣服,头发也都束在了脑后,只留一缕刘海在额前一侧晃晃悠悠。
五条悟一问,他就说:“少主不是怕被人误会么?”
五条悟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你听了那种话,怎么就不生气呢?”
“我觉得还好啊。”夏油杰毫不在意道。
这些年来,五条悟隐隐发觉他似乎对自己毫不设防。夏油杰替自己守夜,总睡在自己门前,所以两人也时不时共用汤殿。五条悟有好几次去汤殿都撞上他正在沐浴。
他泡在热水里,歪着头靠在池边,看见五条悟也只是笑一下,叫一声“少主”,跟一句“可以等我洗完再进来吗”。
五条悟每次都面红耳赤地退出去。
隆冬时候,五条悟也会让夏油杰在自己的房间睡。夏油杰身体确实很好,一点儿也不怕冷,总是踢开被子,露出只穿着一身单衣、蜷成一张弓的漂亮身体。他修长的手指交叠搭在心口,头发散在席上,交织成繁复的花纹,那张脸上还没长开的眉眼已经依稀可见美貌的雏形。
五条悟有时半夜惊醒,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就又放下心来。
从出生起五条悟就不断遭到刺杀,北家这才有了咒术师睡在少主门前甚至室内贴身保护的习惯——尽管大多时候是五条悟保护他们。因为夜里睡不好,他总得白天补觉,是这几年刺杀者逐渐减少,他才清静下来的。
但极偶尔,身体还会困在几年前,紧绷着开启戒备状态。
他睡不着,就起身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一丝到室内来。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窗外正下着雪,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茫然飘荡的咒灵。京都总是这样,诅咒日日滋生,咒灵也永远祓除不尽。
“少主。”
一只手替他关上了窗,他转头看见夏油杰带着睡意的脸。
夏油杰伸出双手小心地合紧窗户,五条悟几乎被他圈在怀里,不自在地往后缩,脊骨贴上墙面。
“少主睡不着吗?”夏油杰低头问他。
“只是被风声吵醒了而已。”五条悟闻到的全是他身上的花香味,看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回答道。
“是么,那快睡吧。”夏油杰道,将五条悟拉到床铺前,按进了被子里。
然后他也躺下来,用被子仔细地卷好五条悟,伸出双手按在五条悟耳朵上。他自己的被子只是拉过来松松搭在身上,但他的手却异常温暖。
“你……”五条悟说。
“嘘。”夏油杰将下巴抵在他头顶,尽力替他挡住外界的声音,说,“现在安静了,少主。”
真好闻。风雪的声音也远去了。五条悟闭上双眼,陷入了沉睡。
京城的风暖了又凉,樱花开了又谢,雪积了又融,转眼两载过去。
五条悟开始变得忙碌,有时夏油杰一整日都不见他。不过他自己也忙起来,倒也无妨。五条家会带他到诸国收服咒灵,尤其是探查到高等咒灵的时候。风尘仆仆倒不碍事,能远离京都也让夏油杰松了口气。他总疑心如果加茂入道再见到自己,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
然而收服咒灵也远非一桩简单的事。根据五条家的判断,生前痛苦或愤恨至极的人化作的怨灵会格外强大,因此只要有机会,就会将这些垂死之人送到夏油杰手上,让他当场击杀并吸收。不但如此,这些人身前多半都出身特殊,化作的怨灵在夏油杰掌控之下,今后必要时也能派上用场。
为了能顺利实现这一点,五条家请过无数名师教导夏油杰的体术和剑术,他也不负众望,飞速精进,让长老们感叹果然是押领使的女儿。
夏油杰从十一岁开始杀人,十四岁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上百人的亡魂,刀里渗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殷红如妖。
少主并不知道这些,只以为夏油杰是普普通通出门收服咒灵而已。
五条悟不知为何开始频繁去往内里,每到黄昏时刻归家,神情都十分疲倦。他倒头就睡的时候,如果夏油杰在,会替他换衣服、洗脸沐浴,如果夏油杰不在,他就只能蓬头垢面一觉睡到天亮了。他随时开着无下限术式,家里其他人是碰不到他的。
五条悟给夏油杰的信任太多、权力也太大,私下又有夏油杰是家主为少主准备的新娘的说法流行起来。五条悟也听见了,却没有再像几年前那样激烈制止。
如今每逢祭祀之日,家主都要带少主到三井寺参拜。五条悟很少带夏油杰,或许是因为每次遇上五条南家的人,都要起一番不痛不痒却烦不胜烦的争执。
他只在去自家设立的佛堂时才带着夏油杰,这时就没有那些令人头疼的繁文缛节,只是两人找个地方逃离那座闷得教人喘不过气的京城。寺院的钟声仿佛救赎,隔绝了那些让他精疲力尽的叨扰。
这种时候除了夏油杰,他不希望任何人待在他身边。
五条悟一直认为,让夏油杰来到自己身边侍奉是件好事。他失去了父母,无人照料,现在不必再受冻挨饿,过上了称得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曾沾染自己家里的那些“污秽之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然而久安三年,十五岁蝉声如雨的夏天,他第一次后悔当初对夏油杰伸出了手。
——如果他没有抓住夏油杰的手,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更幸福。
是自己给他带来了诅咒。
①《平家物语》开篇诗,原作涩谷篇东堂曾吟诵过本诗。
②内里:内宫。(大内里:皇宫。)
③摄关家:藤原家作为外戚,任摄政、关白职位,独揽朝政大权,是故称为“摄关家”。
④ 名字和杰(すぐる)是一个读法。
⑤ 平将门是恒武平氏后代,天庆二年在关东自立为王,天庆三年为藤原秀乡所斩。也是日本四大怨灵之一。
*漆间时国:历史上法然上人(日本净土宗开创者)的父亲,法然在父亲被源长明杀死后,于比叡山出家,法名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