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抄(原作向/平安时代/已完结)

本章bgm:红尘客栈

昏暗阴冷的殿内,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不识字?没关系,”那人远远坐在座上,晦暗不明的蓝色眼珠缓缓转动,视线扫过他们,道,“只管说就行,这里有专人记录。”

“开始吧。”语毕,他“啪”地一声收起了折扇。侍候在他身侧的几人便迅速上前,在跪着的人面前铺开纸笔,开始记录前者口述的内容。

五条悟依旧坐在原处,他不再开口说话,可那目光仍旧落在场中人身上,谁被看到就如芒刺在背,脊背微微哆嗦,随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这场问询直到深夜才结束。纸张平铺在殿上,五条悟提着灯,依次走过,垂着头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那些人是夏油杰抵达西国后,五条家所知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全被五条悟派人带回了京都,而这些文字则是他们所见所闻夏油杰在西国做过的所有事。五条悟的命令是一一陈述、一一记下,不许有丝毫遗漏。夏油杰远离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便这样誊在了满地的纸上,一览无余。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遍体生寒。

五条悟的神色越来越沉。夏油杰在西国如此苦寻加茂染,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曾察觉。加茂家并不在西国发家,和五条家、禅院家一样,从古至今都在京畿地带活动,从南都来到平安京之后亦是如此。多年前加茂染西行一事隐藏在他浩繁的经历中,夏油杰是怎么知道要去西国寻找真相的?再者,夺取他人身体的术式如此罕见,不过是额间一道伤痕,杰又是如何一猜即中的?

疑点重重。

唯一确定的是,那身咒文只可能是从西国带回来的。然而加茂入道已死,到底是谁给杰下了咒?

五条悟看完了那些记录,除了知道夏油杰这家伙居然和西国的术师上花船招了妓、放跑了两个术式平庸的平民咒术师女孩之外,毫无收获。

他离开大殿,回到了自己房内。屋里燃着灯火,火炉烧着,煨暖了整间房。五条悟早就让人搬了两套寝具来,夏油杰就睡在这里。

距离夏油杰吐血晕倒已经一个月了。五条悟至今未能查清他的病因。

他封锁了夏油杰受到诅咒的消息,以免加茂家和禅院家趁虚而入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为此他甚至屈尊降贵每日和夏油杰同睡——从前夏油杰可是睡在他帐外的。

他撩起帷帐,在垫子旁边跪坐下来,低头看着夏油杰苍白的睡颜。这人病来如山倒,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日五条悟简直被他吓得要疯了,将他移到室内又召集了群医。最后还是五条悟自己发现了夏油杰右臂上的异样。

晃动的烛火中,五条悟伸手拨开夏油杰放在被子上那只右手的衣袖,露出那烧伤的皮肤上骇人的咒文。

咒文上有清晰而凝聚的诅咒气息,只有触碰才能察觉。这是某个咒术师留下的术式,诅咒顺着骨肉逐渐向心口蔓延,等占据左胸之后,大约患者的性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五条悟紧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之中。

杰在西国并没有做除了追踪加茂染之外的事,可这缓慢夺人性命的术式又并非加茂家所有,更不属于加茂家记录中的门客。莫非是杰在西国时偶然遭遇诅咒师?不,即使是诅咒师也没有必要对杰下这样的死手,而杰更不可能主动挑事,毕竟他的目标只是加茂入道。反向推之,此事必然和加茂入道有关……

等等,术式……

他睁大了眼,霍然起身。

自己居然忘了加茂入道的术式。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将夏油杰的手重新塞进被中,急匆匆地起身走出屋子,快步前往家主房中。一离开那间屋子,寒意立刻浸透了他的身体。

他们都大意了!加茂入道并没有死。

他匆忙走向家主院中,这里壶院荒芜,灯火暗淡,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几乎要将人淹没。

推门而入,他等不及坐下就说了加茂入道的事。

听完之后,家主却倏地发问:“杰怎么样了?”

五条悟迟疑了一下。

“我行将就木,难不成还会动你的人吗?”家主几乎是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随后,家主撩起衣袖,露出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

“我猜,他中的是同样的术式吧。”

五条悟如遭雷劈,愣在了原地。


“你卧床不起……也不是因为生病,”他喃喃道,“是术式……”

“是加茂入道座下术师的术式。”家主道。

闪电与惊雷撕破了京都的晴夜长空,家主叙说的沙哑声音里,大雨瓢泼而下。

“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和加茂入道熟识了。他以加茂染的身份活着一日,加茂家就是五条家振兴路上过不去的坎……我跟他争斗半生,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因为若他想杀我,我根本活不到今日。四年前我中了这术式,发作之时不须猜就知道是加茂入道的手笔——哪怕并非他本人的术式,我太熟悉他了……”说到这里,家主咳嗽起来,咳出的血丝染红了衣领。

五条悟眼皮一跳,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家主羸弱的病容感到恐慌。

“四年前……他四年前就换了身体?可他分明还顶着加茂染的脸……”五条悟紧皱着眉问。

“不,当时他或许只是豢养着那具备用的躯体,命令他向我下咒而已。曾经我只是隐隐猜到他有掠夺他人术式的能力,却未曾想到他会直接夺取肉体……若非杰赶去西国,也挖不出这样隐秘的情报。”家主摇摇头,回答,“从许多年前开始,加茂入道就很喜欢招揽罕见的术式所有者,现在看来,那都是为自己准备的‘容器’。”

“杰带回了加茂染的首级,加茂入道已经无法再用加茂染的术式了……”五条悟道,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被扼住似的,话语越来越难说出口,“所以现在杰中的术式是……”

“他中的术式多半是加茂入道夺舍那名术师后,亲自种下的,所以才比我严重得多,”家主接过他的话道,“况且,这术式从身体内部发作,依附对象越是使用术式就越是被吸去生机,便会越快死亡。”

而夏油杰这两年入院御所任职,又为五条家奔波,简直不能更频繁地使用着咒灵操术。

五条悟终于明白为何家主执意要将这个位置交给自己,退去幕后养病了。术式造成的疾病当然是养不好的,静养是为了拖延死亡的来临。

……早知如此,他哪怕是惹怒上皇也绝不会让杰进入院御所。

五条悟沉默良久,才说:“豢养术师用来献祭,加茂入道跟你还真像。”

家主难得没有斥责他,而是说:“我已经请了当初为我诊治的名医家入,她不日便可抵达京都,你到时候带她去见杰吧。”

“她医治你这么些年,你只是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五条悟冷笑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条悟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一下脚步,突然问:“你是真的才知道吗?”

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家主没有回答。

五条悟离开了家主的房间。御簾在他身后合上,他也合上双目,一时之间简直想笑出声。他不知道这两年间家主是否知晓杰身上也有同样的术式,也不知道夏油杰为何一面压制这术式还要一面为院皇和五条家效力,他们难道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榨干夏油杰最后的价值?五条悟心想,这世间的人简直都是蠢货,这人世的道理也是滑稽至极。

他行过空旷的渡殿。或许是聚集了太多咒灵的缘故,京都的冬夜这些年愈发寒冷。层层叠叠的锦袍绢衣御不了寒,那寒意像新刀插进骨缝,血冻住了流不出来,徒有风的空响在破损的躯壳中回荡。

距离杰倒下已经一个月了。凛冬像一把利剑穿透了这座腐烂的京城。枫叶落尽,环城诸山红染皆褪。

唐人也说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①。

……可是杰才仅仅十六岁!杀了杰父亲的源长明、递给他血刀的五条北家、下毒纵火的五条南家、还有把他推向了法皇的五条悟自己……上天薄待,他一路走来尽是坎坷,他吃尽了人间苦!

为什么?凭什么?

五条悟攥紧了双拳,鲜血从指缝中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又是这样,历史重演,人人都说自己强大,可是护不住身边的任何人……他甚至反而是灾难的根源。


五条悟细查了夏油杰在殿上的人际往来,目光最后锁定在了伊势平氏身上。

平正盛、忠盛、清盛一脉,从伊势移至西国,在西国受庄园进献,敛财无数。他们当然熟悉西国的情况,再者,平清盛和杰一样,是上皇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清盛去岁起任安艺守——也是这时候加茂入道踪迹全无,还带走加茂家一干术师,隐身西国。清盛进京的频率不算低,还担任过检非违使,上皇曾经让他和夏油杰一同处理过扰乱院御所安宁的高级咒灵。

“漆间大人?”平氏却格外坦诚地告诉五条悟,“他的确向我询问过西国的事……他托我帮他调查加茂入道。”

“是他托你……?”五条悟愣了一下。

“他说加茂入道很有可能就在西国,让我派遣家族武士和咒术师前去查探……没想到还真查到了点东西,”清盛低声道,“只是平家并非五条家那样的咒术师世家,面对加茂家的术师相当吃力。他后来又派了些五条家的术师来帮忙,才终于大致确定了加茂入道的状况。”

清盛顿了一下,在仲冬凛冽的寒风中轻声道:“加茂入道那时候非常虚弱,他便说要亲自去处决加茂入道。”

他踌躇片刻,对五条悟说:“少公子,他去西国时,从五条家带走的术师不少吧?我曾替他联系西国的族人,掩护许多五条家的术师沿着港口秘密搜索加茂入道,很是费了些工夫……您不知晓此事吗?”

……是家主。

五条悟几乎立刻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何没能察觉到夏油杰此行的异样——他很少这样对什么事后悔。为什么这个人总让他无奈呢?

他不必再去与家主对峙。这些老东西的心思他闭着眼都猜得到——加茂入道曾企图刺杀他和杰,而家主因加茂入道病重,他想在死前替五条悟清理掉这个隐患,自己又无法动手,最后派了夏油杰去做这件事。在他眼里,夏油杰命硬死不了,即使死了也是替五条悟死的,这笔交易很值。

事到如今,夏油杰还是被当做保护自己的刀来使用了。


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

家主病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众人不知道,浓重的药味后还藏着一个夏油杰。五条悟只对上皇说他暂离京都,没有人知道他已经重病昏迷整整两个月。

十一月中旬,名医家入进京,来到五条悟面前的却是个少女。

“我母亲去世了,我叫硝子,这次由我来为五条家主……”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五条悟攥住了手腕。

……明明是个贵族后裔,举止却好粗鲁。

“你再说一遍?”他的神色有些阴沉。

家入硝子甩不开他的手,觉得这个人脑子不太正常,极力后退了两步,警惕道:“少公子,家慈因病去世,无法再为家主诊治。但我随她行医多年,也是经验丰富、擅长反转术式的咒术师,就让我……”

“行。”五条悟却打断她,拉着她快步向宅内走去。他走得很快很急,家入背着沉重的药箱,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原来,这次要诊治的并非五条家主,而是五条家所属的咒术师、那位远近闻名的咒灵操使。家入在昏暗的灯光中注视他苍白的面容,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近来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一刻钟,偶尔吐血。”五条悟掀开被角,病人身上的黑色咒文已经蔓延到脖颈上方,拉开衣领,咒文布满了右胸,正在向左心口蔓延。

家入伸手触碰病人的皮肤。炭火烧得太盛,房中温暖如春,她的手却渗出冷汗。

少公子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朝她说:“我已经命人在全国搜寻加茂入道——哪怕他从西国渡去了宋朝我也会亲自将他带回来。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才能延缓杰的症状即可,我抓住加茂入道之后自然会让他解开术式。”

家入微微皱眉。其一,她十分不满这个五条家少主一副上位者的口吻,连装饰一下都懒得似的,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家入好歹也是名满四海的神医姓氏呢。其二……

“你们家主没告诉你吗?”她说,“这道术式,施术者是无法解开的。”

“……什么?”五条悟怔住了。

看见他震惊吃瘪的模样,家入终于心情舒坦一些了。

“若能轻易解除术式,为何贵府家主如今仍卧床不起?他病发已经四年了,病情却一日比一日更沉重。少公子,您才是最清楚的吧?”家入叹了口气,道。

五条悟似乎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家入将病人的被子盖上,转身往外坐了一些,对五条悟说道:“家慈为贵府家主治疗这几年间,五条家的咒术师已经搜寻过这术式传承的家族,希望能找到同样的施术者,解除这诅咒般的咒术。最后找是找到了,但能解除这术式的人并不是施术者,而是施术者的双生子。”

五条悟冷冷望着她。

“想必您也知道,在咒术师中,双生子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她恍若不觉——只是暗想这人学的礼仪真是喂了狗了,继续说,“这种术式也产生于双生子之中,是某个咒术师家族的家传术式。他们世代居住在九州日向之畔,几乎不受律令约束,近于蛮族。每隔一两代,族中就会出现双生子,他们的术式则是一方下咒,另一方解咒。”

五条悟何等聪慧,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木然道:“……加茂入道已经将这个家族屠族了。”

“是的。数年前,五条家的术师曾不远千里赶到九州,却发现那个家族早已覆灭,那位能解咒的术师也早就死了。如今人世间已再无可以解开这术式的方法。”家入道。

“……少公子,您还好吧?”家入看五条悟脸色不妙,歪头问他。

“还有多久术式会危及他的肺腑和心脏?”五条悟只是问。

他已经不再维持那仅有的风度,神色淡漠。家入忽然觉得,他在这满室的暖意中仿佛要冰裂破碎了。

“我会尽力为病患延长寿命的,少公子。”她不忍再看,垂眉道。

五条悟起身离开,在帘外对侍从说“不论她有什么要求,都务必满足”,随后那轻如落雪的脚步就在廊间渐渐远去了。家入回头看帐台上那安静宛若融化的人,他的呼吸微弱,脸上已没有血色,那头柔顺的黑发盛开着,明明美丽却触目惊心。

啊,她知道了,那似是曼珠沙华误坠人间的倒影。——灯火阑珊时,这人就将回彼岸去了。


十二月初,大雪仿佛要掩埋整座京都。天寒地冻中,五条家主病逝了。

宛如察觉了他的消失,京畿的咒灵都活跃起来,卫门府和兵卫府不得不临时征召了许多术师祓除它们。上皇体恤五条悟,倒是没有给他安排多余的事情。

发生这样大的事,五条少主的生辰宴也就此作罢。

他披上墨染的丧服,启程前往九州。在这节骨眼上离京是要遭人诟病的,但无人胆敢质疑。一则尽管还未举行继位仪式,五条悟也已经是实际上的家主了。二则他最近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行峻言厉,凛如冰霜,没有谁想去触少主的霉头。

星夜兼程,五条悟很快踏上九州潮寒的土地。他从九州挖出了那个拥有双生子家传术式的咒术家族一切情报。

连加茂入道这样的老妖怪,也无法将灭族这样的大事处理得毫无痕迹。如今日向还幸存着当年的知情者,告诉五条悟,那家族尽管地处这样的蛮荒之地,却信奉西来的密宗,供养着明王之王——亦即不动明王。五条悟随他去看了残庙废墟中的明王像,祂手臂上的宝物都遗失殆尽,只剩一把金刚剑。

“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都已遗失。”老人道,“其实它们最初都在,象征这家族传承的六种家传术式……只是最后都一一断绝。最早失去的一个……我记得是羂索。”②

“其他几种都是因血脉断绝而不再雕刻在佛像上的吧,”五条悟看着那尊倒塌在尘土中、灰败破损的明王像,道,“唯有羂索不是,它是被人卸掉的。”

“公子怎么知道?”老人笑了,“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任羂索从禁室中逃了出来,用某种秘法抹去了明王手中自己的那一条血脉,自此之后这个家族就再没有出过象征羂索的咒术师。”

“我知道,这么简单我如何还能猜不到……羂索还活着,从数百年前离开九州之后就一直活着,活到了今日,连杰也没能杀死他。想必也是他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断绝了自己来时的血脉。”五条悟喃喃道。

“他们是不动明王的眷族啊,我当年是他们的护院人,我家世代为他们看护禁室,”老人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讲述道,“自从羂索逃离后,那家族的血脉就一条条断绝,等到我看守禁室时,明王术式传承者只剩下金刚剑和他的哥哥金轮。金刚剑的术式是斩断一切魔障……贪、嗔、痴,慢、疑、恶见,尽是凡人魔障,催生八苦。但凡心有一种魔障,中了金刚剑的术式都会在身体里铭刻下咒文,越是烦恼、造业,越是被咒文折磨,不得解脱。”

五条悟想,是了。家主以为是使用术式才让病情加重,其实是调用术式时那催发的负面情感触发了金刚剑留下的咒文,导致诅咒蔓延加深。一切都说得通了。

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五毒八苦都源于无明,正是因为不明白、看不破,才陷入生生世世的苦难。可人生来就有无数烦恼,看破了就不叫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这术式自己是解不了的,金轮一转无明尽破,只有金轮的术式能解金刚剑的咒文。

“可惜啊,金刚剑的哥哥不如他坚强,被关在禁室折磨多年,最后疯了,天天在禁室嚎个不停。后来金刚剑逃出了禁室——那夜是我看守,我怕极了,没有及时禀报,再之后金刚剑就带回了羂索。已经几百年了!我竟然见到了我祖父都没能见到的羂索大人,真是造化弄人。那日羂索屠尽了这个家族的人,金刚剑就跟在他身后,说,请让我的哥哥解脱吧,只要能做到,我愿意成为您的一条狗,服侍您直到我人生的尽头。”

“是么……”五条悟闭上眼,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羂索带着金刚剑闯入禁室,杀了他哥哥金轮,从此这个术式就失去了解法。羂索让金刚剑给族中当时还没死的人都下了灭罪不动佛心咒,包括我。”老人撩起衣领,露出脖颈一圈骇人的咒文——那上面的文字实乃明王真言,“如今他们都死光啦。只有我咒力低微,脑子也不好使,一天到晚没什么贪嗔痴怨,才活了这么久,可是这诅咒也已经蔓延到全身咯。您来得够及时,再过两天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已经入土了。”

五条悟听着,静静凝望那具结了蛛网的佛像。

老人转过头,才发现他流泪了。

“老人家,你知道吗?小时候父亲抱我去寺庙灌顶,洗净身上的恶念无明,然而住持却说不必了,因为我身上没有那些东西。”他扯出一个不成样子的笑容,缓缓说道,“所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来追踪加茂入道,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了,杰也不用中这术式了。”

“……他白遭了一回罪。”他的笑容淡下来。

那张在京都娇生惯养的、美丽的脸被冬风冻得发红,随后他又自嘲似的补了一句:“……不对,或许我现在也是无明之人了。”

烦恼已经将他淹没,五毒八苦,有一条叫求不得,还有一条叫爱别离。

他撩起衣袍走近,弯腰去触碰那尊佛像。指尖还未触及,不动明王手中的金刚剑就如尘粉碎了。


像来时那样披星戴月赶路,五条悟用最短的时间回了京都。

家入硝子遵守了她的诺言,夏油杰还活着,只是已陷入彻底的昏睡。五条悟像十年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不顾礼节飞跑过渡殿,穿过厚重的御簾和屏风,掀起帐台的帘子,夏油杰躺在那里,还在缓慢呼吸着。金刚剑术式的咒文已经延伸至他指尖,像流放之人刺在身上的纹身。

五条悟低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觉得这人或许明日就要流放去自己到不了的地方。

“他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道疲惫的女声传来。五条悟抬起头,家入硝子远远倚在柱边,抱着双臂朝他道。

这半个冬天,她始终待在五条家为夏油杰治疗,在五条悟的命令下五条家的忌库向她彻底敞开,她用了许多珍贵道具和药材,才勉强吊住夏油杰的命。

“不过少公子,好心提醒你,就算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也说不了了,他听不见。”她注视着五条悟糟糕的脸色,残忍道,“若你想让他清醒,我可以用别的药,副作用是令他速死。”

老实说,她觉得五条悟是需要这个东西的。入冬以来五条悟为咒灵操使四处奔忙不计代价,只是生老病死有时就是由不得人,只不过五条家富贵些,所以才能这般格外大动干戈。可是有什么用呢?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不如好好跟将死之人道个别。

出乎意料,五条悟却摇了摇头。

“他不该死。”五条悟道。

家入硝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迎着五条悟仿佛要杀死她的目光,摆摆手说“放心啦病人早昏迷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又开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说挺可笑的。”

她语气很随意,反正五条悟现在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动了她就等于动了咒灵操使的性命。

她走近两步,远远望着帐中的夏油杰,道:“少主是京城贵公子,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你听不进去,但我是从乡下来京的,东西南北四十六州我都随母亲去过,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你知道我这几年遇见多少因五条家而受伤的术师吗?五条家这些年在各地诱捕非咒术师出身的术师,把他们制作成诅咒,送给这位咒灵操使吸收……这事有不少咒术师都已经知道了,背地里都戳五条家小人诅咒你们呢。所以您不觉得,现在他得的病就是报应吗?——说不定连躺在这里的病患本人,也觉得这报应是应得的呢。”

她摊了摊手:“我的意思是,少公子,您何苦一厢情愿救一个该死的人呢?”

她静静看着五条悟,等待他的怒火。

“你所言并没有错,”五条悟却没有生气,“站在你的立场上,是该这样想。”

“五条家收养的咒术师,有些没天赋的给杰吸收了,有些有天赋的培养成了家族自己的术师。对于前者而言,五条家是地狱,对于后者而言,这里却是极乐世界——毕竟,他们可以吃饱穿暖,成为人上人,而非在某个偏僻遥远的地方含恨而死。站在他们的位置上,五条家又变成了恩人。”五条悟说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停在夏油杰身上,好像少看一眼就亏了似的,“其实对于五条家来说,你们怎么想都无所谓,五条家要在这世间存在,我们的手就必须染上鲜血,一个能屹然不倒的家族背后总是有浓重的阴影的。”

“可是,”他垂下那苍白的、长长的睫毛,“杰不喜欢这样,五条家最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让他做了不愿做的事。”

这些事情明明只让他来做就行了,他才是五条家的少主……他才是那个该背负这一切的人。他九岁时什么都不懂,于白樱簌簌下牵住了夏油杰的手,谁料将他拖进了这布满血色的阴影里。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可真是不明白你们贵人的烦恼。血债血偿,这就是底层人的道理。”家入“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

“你还记得不动明王吗?秋天禅院加茂两家撺掇东大寺上京,杰召唤出了本属于加茂入道的不动明王。”五条悟忽然问。

“当然记得。真是威风,我当时远在东国乡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我耳边来了……谁知紧接着就因当事者被召来了京都。”

“那不动明王不过是个仿冒品罢了,是三井寺百年供奉催生出的假想怨灵——我记得老东西们是给这类玩意取了这个名字。人们总觉得怨灵能够成神,不过是自欺欺人,怨灵就是怨灵,是要为祸人间的,并不会成为‘神’。”五条悟道。

“那你见过真正的神明?”家入瞥他。

“见过。”五条悟却真点了点头,“小时候练习无下限术式的时候,经常一闭眼就到了三十三诸天③……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你疯了?虽然这世道大家都信奉神明,但咒术师该清楚那都是咒灵吧?”

“那我问你,为什么只有贪嗔痴怒这些坏情绪能成为诅咒,它们反面的东西成为了什么?”五条悟问。
家入愣了一下。

“——它们成了另一种诅咒,又或者不叫诅咒了,藏在前者背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才被允许触及。我从不关心世界上是否有神佛,因为他们对我来说不构成任何价值,有也好无也罢,与我无关,”他的视线终于从夏油杰身上移开,直直地投向家入,“——可现下有关了。病不能医,术式不能解,能救杰的东西在六界之外。”

家入沉默着看了他很久,终于说:“……你在做梦。”

“我们拭目以待吧。”五条悟转身,合上帷帐,理好衣袍起身,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了外面的渡殿。


七日后,五条家在京郊的家族寺院中设了法事,京都猖獗的咒灵一夜之间尽数安静下来。

参加法事的僧人足有六百名,上皇对这直逼君主发愿的壮观阵仗毫无异议,甚至还特意派遣了宫廷高僧助阵。几座京都和南都寺院的别当都到场了——当然,是被五条悟胁迫到场的。

五条悟在寺院设了坛城结界,寺院之内咒灵尽除,连一丝咒力残秽也不容许存在,甚至远在京都的咒灵都怕得瑟瑟发抖,连夜逃去乡下,就怕五条悟转头把自己也灭了。

外界只知京郊聚集了大量僧人,并不知晓这场法事办得如此盛大。僧人们日夜轮换诵经,据说是为了五条家重病之人祈祷。可五条家主不是已经死了么?许多僧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拨着念珠开始工作,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何人诵念。

不知道也没关系,佛祖知道。这里所有的人,这洪钟般回荡的诵经声,这彻夜长明的灯火都只为那一人而存在。

五条悟独自待在金堂之内。他跪在三世佛面前,而地面上摆满了黄金灯台,烛火如海将他淹没。他穿一席素白长衣,周身似雪,仰头静静地望着面容慈悲的释迦牟尼。

澄澈的蓝色六眼中,佛祖的面容在如水的烛火里晃动。夜长昼短,月落日升,他整夜整夜地跪,看着夜色里那张脸浮沉,又看着朝阳驱散夜幕,日光里佛祖的脸容好似垂泪。

他要跪七个日夜。

没有人来打扰五条悟,一滴水和一粒米都没有人给他送来——这是他的死命令。他集结六百僧人在这里发愿,岂能自己一人轻松呢?他一跪不起,不吃也不喝,除了拨动诵珠默念经文,连动一下腿都不曾。昼夜如洗流淌过他的身体,干渴、饥饿和疲倦依次传来,然后又依次远去了。

第三日下了雨,倾盆大雨。地板被浸得湿淋淋,潮意攀上他跪地的双膝,五条悟也只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

第四日雨势加大,掺杂着细碎的冰渣——这在冬季干燥的京都简直不可想。六百僧人许多都坐在廊间诵经,淋着冰雨也不许转移位置——还是少主的死命令,喧闹的雨声几乎要盖过诵经声去。

可雨最终还是停了。阳光下坛城水洗般清澈,闪烁着朦胧的金光。京都也清净安宁,皆因咒灵们都畏惧得跑光了。连远在内里的天皇都忍不住为五条悟的能耐惊异。

第七日下了雪,五条悟依然静静跪在那儿。只偶尔有人俯首进来为灯火添油,再悄声离去。这里当然是不设火炉的,寒意早就冻透了整座金堂,每一扇窗、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根木头都注满了干燥刺痛的冬寒。五条悟身上每夜都结上一层薄薄的霜,到正午时,刺骨的霜水便从他皮肤上淌下,或者升腾起淡淡的白雾,模糊了他望向真佛的视线。他那张本来雪白无暇的脸也布满纵横的水迹,睫毛湿漉漉缠在一起,鼻梁和耳朵凝结着冻伤的紫痕。

金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他指尖极缓慢拨动手中念珠的细微声响。群僧的诵读模糊而遥远,如在千山外。

月亮又升起,它越来越圆,也越来越明亮,透过高窗洒在五条悟身上,也照亮烛海和垂眸微笑的佛祖。

这是第七日的尾声。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他的喉咙已很难再发出声音,很久才能吐出一个字。

“若……你能来到这里,我保证,在场的寺院和僧侣,都将三千日为你祈祷,献上无量功德。

“……若你能实现我的心愿,我就让这座庙宇长明百年,不但如此,还在四海之内为你修建寺院,每建一座,就奉上烛灯千盏。”

他缓慢地眨眼,睫毛上的夜露划过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水痕。

“我只有一个愿望。我知道你不能干涉太多,所以我不求你赐予我什么,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雪愈下愈大,雪片堆积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的耳朵聋掉。渺渺的群僧诵声也似远潮退去,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不能现身的、残酷的神明。

五条悟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夏油杰的脸,那安静的、温柔的、微笑的脸。

他刚满十九岁,这一生超过一半的时间夏油杰都陪在他身边。

“请将我余生寿数取出一半,分给他吧,让我来延续他已经走到尽头的生命。”

五条悟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干裂的唇间终于有了一丝暖气。游丝般的的白雾中,佛祖的脸晃动着,宛如露出了浅浅微笑。他俯首跪拜——有生以来第一次。

“若你愿意,就请让此地的烛火熄灭,那时我们的束缚就成立了。”

话音落地,烛火尽熄。

从山寺到整个京都城乃至宫内,没有一盏灯火还明亮着。神明用无尽的黑暗回应了他的请求。


tbc.


①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美好的时光不可再来,风吹雨打我度日如年。出自湘驿女子《题玉泉溪》。
②密宗明王多臂相中,有六臂分别持金刚剑、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也有其他所持物不同的多臂版本。
③三十三诸天:天神居住的地方。佛教世界观中,人居住的南瞻部洲上方有欲界六天,三十三诸天指仞利天,是帝释天居所。欲界上面还有色界、无色界诸天,无量空处是无色界四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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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悟你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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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苦的家产 :smiling_face_with_tear:
老师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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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西厢寻他

小时候,她总是站在暗处的阴影中,静静地凝望着夏油杰。

六岁那年,父亲允许夏油杰参加围猎,武士们纷纷夸赞他小小年纪就有武将风范,给他捧晕了头。他回家之后跳下马背,飞奔在走廊上,四处寻找她的身影。——终于在自己的屋子前面看见她。夏油杰的手上还提着那只死兔子,兴奋地冲她挥舞,正要说什么,她就飞快跪下来,食指按住了夏油杰将要张开的唇。

她说:不要叫错了,少主。

夏油杰张口结舌,片刻垂下眼,说:我错了。

少主怎么会错呢。她又一次否定了他,道。您不应该对我这种身份低微的仆从道歉。

我明白了。夏油杰将手臂慢慢放下来,拖着死兔子转身,从来时的路返回。手指陷进兔子耳朵绒呼呼的皮肉里,让他觉得恶心。

行到走廊尽头,他转身远远瞧她,女人依然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头低垂着不曾看他。那瘦小的身体伏在高大的红漆廊柱下,几乎被殷红的阴影所吞没。

——这个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和夏油杰的父亲都是漆间家的下仆。夏油杰出生后,人们很快发现他拥有咒灵操术,随后他就被抱给了漆间夫人秦氏,成为漆间家的嫡子。

漆间时国和秦氏对他格外严厉,他从能走稳路起就开始拉弓射箭、学习刀法,未有片刻耽于玩乐。时国的术式和他并不相似,便专门请了教导他咒力使用方法的术师住在府上,为此耗费重金,他就兢兢业业回报之,从未令时国失望过。

押领使的宅邸很大,却异常空旷——以至于后来去了京都,夏油杰被那儿的精致殿宇惊讶得移不开眼。他幼年的记忆中,自己总是独自走在前往书房或校场的路上,前望和回望,高大木柱撑起的走廊没有尽头,桧皮葺的尖深屋顶下蓄满了暗影。

夏油杰原本不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生父每夜替他燃炉添灯,都会在昏聩的黑暗中低声对他说,你是我的孩子,你姓夏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他常在床畔长久地凝视夏油杰,偶尔还会用那双粗糙冰冷的手掐住夏油杰的脖子,让后者无法呼吸。夏油杰想,有那么一两次,他或许是真的想要掐死自己,但终究没能成功。夏油杰总是在窒息的恐惧中无意识召唤出咒灵,它们攻击父亲,在他手臂上留下久不消散的青紫伤痕。

谁才是我的父母呢?夏油杰从未将这个疑问说出口。他只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秦氏从不愿意和自己独处一室,也不回应自己叫她“母亲大人”。

生母见了夏油杰脖颈上的掐痕,会数日整夜守在夏油杰身边,不让他的生父接近。每天清晨,她替夏油杰更衣时,会附耳对他一字一句说,少主,你是漆间家的孩子,不要记错了。可是夜里睡在夏油杰帐外,她又在低声呓语中念着夏油杰的本名。

她总是低头,夏油杰很少看见她的脸,只记得她的声音细软如同锦帐上抽丝的流苏。

后来他长大了些,某次出于好奇对着她叫了一声母亲。

她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说,别乱叫!我不是。

可是父亲说……

我不是。

她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说,那也不是你父亲。

夏油杰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地问:既然如此,我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亲生的孩子,才不是收养来的孩子,是吗?

她却沉默了,移开眼不再看夏油杰,将衣袖从夏油杰手中抽出来。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是么。夏油杰想,他们不是他的父母,漆间夫妻二人也不是自己的父母,自己在这世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父亲和母亲。

远处传来几帐不慎推倒的声音,隔着半开的障子,夏油杰看见一段淡紫色的衣角——那是漆间清优。

清优是秦氏的女儿、夏油杰名义上的妹妹,从小就很黏他,可这天之后就不再如此。夏油杰听多嘴的下仆说,那日她冲到秦氏房间,对母亲又哭又闹,最后泪眼婆娑地出来。自那之后她就开始疏远夏油杰,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匆忙移开目光,不肯多对他说一句话。秦氏对他也愈发冷淡——大约是发现他知晓自己的身世,所以懒得再对他曲意逢迎。

没过几日,夏油杰的生父消失在了府中……夏油杰此生都没有再见过他。

——那年夏油杰五岁,连汉字都不大会认,已经懂得了长恨人心不如水①。

后来,漆间时国将夏油杰叫到书房,告诉他不必担心,只要他一日是咒灵操使,他就是漆间家的嫡子,是将来要接替他位置的少主。

我明白了。他回答。他恍然大悟,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生父才人间蒸发,生母才不肯相认。也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所以他才能继续在这屋檐下占据一席之地。

狂风大作,美作浓密的树影泼在窗纸上,洇开鬼影片片。

你要保护你的臣民,因为你是咒灵操使,而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非咒术师。漆间时国继续说。我让你成为继承人,是为了让你替我守护好美作、这座宅子和宅子里这些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对我说的。

原来如此。夏油杰想,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所以人生已经注定,得到的和失去的都被别人安排好了……如果做不到,就要被抛弃。

他走出房门时,看见清优站在外面。她问他:父母给我起和你读音一样的名字,可我却没有觉醒术式。

夏油杰茫然地看着她。她身后是深夜漆黑的走廊,那张苍白绝望的脸挣脱出黑暗,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他静静地流泪。夏油杰想安慰她,伸出手又收回了手。阴冷的穿堂风拂过两人的身体,夏油杰最终错开了视线。他想念着房间温暖的炭火。

她继续说:为什么父母不能生下拥有咒灵操术的孩子呢?为什么咒灵操使是非咒术师的孩子呢?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你呢?他无法回答,她抹抹眼泪转身走了,那背影很落寞。

夏油杰的身体吹风变得冰凉。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抢走了她本该拥有的东西,所以她讨厌自己。

他回到温暖的房间。正在那里收拾床铺的母亲一见他,就弯腰给他行礼,然后起身离开。她合上门,“砰”的一声响,将夏油杰同自己隔绝开来。她端着灯烛走远了,障子再不能映出她的身影。夏油杰坐在温暖的炭火前,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身体很冷、很冷。

他们都厌恶自己啊。

他将手放在炉上,试图取暖。手指迅速变红,冒出连绵的水泡来。为什么还是这样冷呢?

他收回手,双臂环抱,用肿胀刺痛的手指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日子像梶並川的水,从夏油杰身上冰冷地流过,很快就到了那一晚——太快了,那一年他才七岁。

熊熊大火在府邸内烧起来,侍女拽着他往外跑,他回过头看见母亲陷在火海中。他想大叫“母亲快跑”,可她只是抬手将食指抵在唇间。夏油杰条件反射般噤声。

火焰晃动着,赤红的热浪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笑了,她没有跑,大火转眼间吞噬了她的身体。她仿佛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似的。

夏油杰被拽着跌跌撞撞往前跑。他慌了神,连召唤咒灵帮忙都忘记了。

宅中有许多夏油杰不认识的武士,和自家的武士打成一团。刀光剑影中,侍女护着他前行,她温热的血流过他的脸颊。

夏油杰呆呆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那群拿着刀的武者团团围住他。

——这是不是那个咒灵操使?

——快,把他抓回去!源大人说必须把咒灵操使带回……

——他是咒术师!我们打不过……快通知定明大人!

夏油杰在包围圈中一步步后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得动不了一点,遑论使用术式。刀剑的银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血与火的气味钻入鼻腔,身体宛如中铅。

——他才七岁啊!你们怕什么?

某个武士怒吼道,挥刀向他砍来,用的是刀背。夏油杰慌乱中只能捂住自己的脑袋。

这时,有人一路砍杀飞奔过来,扛起他冲出了包围圈。夏油杰被溅了一身的血,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味——是漆间时国。

我带你逃出去。漆间时国说。他们是为了咒灵操术而来,决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他的话语断在这里。夏油杰从他肩上摔下来,在疼痛中坐起身,看见漆间时国胸前一截雪亮的刀尖。时国双目圆瞪,倒在了血泊中,背上插一柄长刀。夏油杰抬起头,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火光冲天,喊杀声里,那人随手抽出时国身上的刀,血溅红半边衣摆。他朝夏油杰微笑道:我是伯耆守源长明之子定明,曾在京中为摄关家效力。咒灵操使,随我来源家吧,我带你上洛,成为人上人锦衣玉食一辈子,怎么样?你看,美作是这样荒凉,不适合你。

他甚至弯下腰,主动向夏油杰伸出手。

夏油杰大口喘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在他的手即将触碰自己的一刹那终于召唤出咒灵。咒灵背负着他疯狂逃窜,远离了源内定明。

他回望的最后一眼,是源内定明将刀刺进躲在一旁的清优胸口,随后抽出刀来。血如泉涌,女孩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那日一直到早晨,夏油杰才敢从暗处现身,重新踏上宅邸的走廊。四处都是尸体和血迹,漆间家一夜倾覆。

嚼舌根的下仆的尸体、总在自己面前发抖的女官的尸体、锦衣华服的秦氏的尸体、纤瘦可怜的清优的尸体……最后是漆间时国的尸体。夏油杰走到时国尸身跟前,垂头静静看着再也无法说话的“父亲”。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明媚的日光洒在尸身上,上面血已凝固,却仍然触目惊心。

夏油杰凝视这一幕良久,忽然弯起了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七岁孩童稚嫩的笑声回荡在涂满血色的幽深长廊。他跃过时国的尸体,轻盈地跳到栏杆边,倚着栏杆大笑不止,日光明晃晃洒在脸上,他却没有合上眼,就那么大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仰头看着无边晴空,然后又低头注视满地的尸体。

他笑累了,顺着栏杆坐下来缓气。昨夜的事已教会他警惕,放了一只咒灵在旁守护。

忽然,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他站起来,冷冷朝出声处望去,却看见漆间家的厨娘。她灰头土脸,神情焦急,冲他大喊道:少爷快走吧,若源氏回转发现您,不会手下留情的!

夏油杰呆呆眨了眨眼,倏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在庆幸时国已死,还放声大笑……她听见了吗?还有别人听见吗?他死死地盯着厨娘,直到后者向他走来,口中说着:少爷,我这就带您走,您是咒灵操使,家主交代过您可不能……

别过来!他喝道,蹲下身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身后的半空撕开一条黑色的裂痕,诅咒从中缓缓溢出,咒灵凄厉的嘶吼声依稀可闻。

厨娘呆滞在了原地,如海的诅咒淹没了她。

那天清晨,夏油杰失控放出了自己大部分的咒灵。他已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没能重新拿回那些咒灵的控制权,它们从漆间家大宅流窜到美作各地,祸乱百姓。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术式精进时,会有当初在美作放出的咒灵不远千里赶回他身边,一见他就委屈地呜咽,轻轻蹭他的腿。它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想必在美作吃了不少人。夏油杰总是弯腰温柔地抚摸它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手指间一点点扭曲、惨叫、破碎。

这都是后话了。七岁那夜之后没几天,就近赶来的押坂党咒术师就带走了夏油杰。随后风闻此事而来的诅咒师又杀死前者,抢走了夏油杰……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夏油杰就这么跟着一拨拨不同的术师到了京都。

背靠群山、时发饥荒和洪水的故乡就此远去了,繁丽的京都城从织锦袖口伸出骨手拥抱了他。

京都的诅咒师、比叡山延历寺、左京加茂家……陌生的手将他推来攘去,内里的大门洞开,他跌入火中。

从鸭川之水爬上岸的那天,他想,我错了,这命运太过荒唐和沉重,自己要逃离这座充满咒术师的繁华都城,东国也好西国也好北国也好,我要去荒无人烟处,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再不要听到谁称呼自己为……

“咒灵操使!”耳边传来五条家的武士惊喜的呼喊声。

“咒灵操使在这儿——”

啊。在陷入昏迷前,他想,还是逃不掉……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因为我是咒灵操使啊。


……

时至今日,为何又想起这段经历呢?

大约是因为终他一生,“咒灵操使”这沉如千钧的名字都不曾从他肩头卸下。若他死在了五条家,众人为他立碑,理由大约也只是“他是咒灵操使”。

不……不对,若少主亲自安置他的尸首,一切将会变得不同。

夏油杰半睁开眼,极力抬头向帐台外望去。帷幔外积满了寂静,此间唯他一人。枕上襟上满是鲜血。他再度闭上眼,喃喃念道。

“悟……”

那是唯一一回,有人不因他是咒灵操使就对他另眼相看。

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寒意袭来,仿佛又带他回到八岁的长冬。

那双蓝色的漂亮眼睛冷冰冰看着夏油杰。他听见眼睛的主人说:“她的术式是咒灵操术。”随后对方就毫无留恋地走掉了,只留给他一个雪白的后脑勺和飘飞的衣袂。

他想,那就是五条家的小少主啊,像一头高傲的小鹿。

五条悟又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虽然只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但他一定也有什么东西要向咒灵操使索求才对。

然而五条悟第一件事是问他的名字,第二件事是说我教你骑射。樱花那么盛春天那么耀眼,五条悟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双手光滑柔软。他想起六岁时拎回家的那只兔子……他想抽出手来。而五条悟只是静静望着他。

夏油杰想不通,那双眼睛如何会蓝得那样纯粹而美丽呢?他曾浑身浴血从屋檐下望见的蓝天,也不及小少主眼眸的十分之一明媚。

他渐渐知道,自己是咒灵操使这件事,对五条悟而言并不重要。

五条悟不像旁人,他是五条家的天之骄子,同时拥有最顶尖的特质和术式,他不为任何不在云间的凡人而侧目。

这一视同仁曾成为夏油杰幼时唯一的救赎。


夏油杰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帷幔。也许是太冷了,他又在试图寻找房间里那只滚烫的火炉。寒冷的空气包裹了他的手,随后,一只比他体温还低的手牵住了他。

夏油杰努力睁开眼,看见五条悟雪白的脸,上面还有冻伤的痕迹。怎么不用反转术式治愈呢?夏油杰试图抬起另一只手去捂暖他——居然奇迹般地抬起来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最后的力气。

五条悟握住他的手,拢在自己颊边,对他笑了笑,说:“没事了。”

夏油杰累极了,听见他这话强压的疲倦就又潮水般涌上。他再度合上双眸,陷入了沉睡。


……在五条家十年,夏油杰吸收了数千只咒灵,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杀死无辜的非咒术师或咒术师而得来的。

你是咒灵操使!咒灵操使生来就要做这样的事。你要吸收足够多、足够强大的咒灵,你必须为了五条家这样做……因为是五条家救你死里逃生,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然要偿还这一切,不是吗?

是啊。五条家和他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他多风光啊!五条北家少主的青梅竹马、少主主事五条家之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元服前就收服了早良亲王怨灵,十五岁登殿,十六岁任检非违使佐,春风得意马蹄疾,左京洛阳、右京长安,满城春花都为他盛放。只有夏油杰自己知道,这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他早就烂透了。

京都乃天下繁华之地,连平民中都有不少人知晓咒术师的存在。他闻名遐迩,众人的称呼是,“那位咒灵操使”。十八年来除了那一人以外都是如此。人们恨他、爱他,想要他、想抛弃他,皆因咒灵操术。

夏油杰前往西国追杀加茂入道,也因为他是咒灵操使,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资格替五条悟以身犯险。五条家救他养他,只为这一刻让他替五条悟送命。

“加茂入道……每几十年至百年更换一次躯壳。只有这时候他最为虚弱,命悬一线。如果你不在这时杀死他,等他换了身体,一定会回来报复五条少主的。你们在南家一事上让他颜面尽失,而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情报是平清盛特意透露给夏油杰的,事不关己却慷慨相助。在京都生活了十年,夏油杰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会反驳五条悟“名利荣华有何意义”的蠢货了。他一想便知,平家的势力在西国,加茂入道也盘踞在西国,平家是要借他之手铲除加茂入道,坐收渔翁之利!咒灵操使的强大,让平清盛甘冒被加茂报复的风险走漏消息。

夏油杰明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不能拒绝,他只能去与加茂入道殊死一战。

十年来,是五条家从风雨之中护佑他——即使这护佑带着浓重的腥味,令他的手和心都淋透了无辜者的鲜血,他也不能不回报这份恩情。

寄居人间十八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名咒术师永远活在自己术式和天赋的阴影下,这奇能将他带向何方,他就只能去向何方,直至它变成他的墓志铭。他幼时入洛,其实是命中注定——这座京都在召唤它的祭品前来献祭。他从源定明手中逃脱,最终却还是来了这歌舞升平吃人不吐骨头的小洛阳……没有咒术师能逃出这怪异的因果——即使是五条悟。你看,他是六眼,身怀无下限术式,这一辈子却注定要耗在五条家。夏油杰曾想抓住他的手臂,却阻拦不了他往前走,践青闱、登紫极,站上人世的顶点,所有的咒术师都眼巴巴望着他走向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命运呢!

这就是京都的道理,这就是咒术界的道理。

不算意外,夏油杰没能取得那缥缈的胜利。羂索久活近妖,反用金刚剑斩中他右臂,种下了不动佛心咒。他满心的贪嗔痴怨浇灌着它,殁亡之日就在眼前。只是他还不能死,藏好诅咒的痕迹返京,只因他是五条家的咒灵操使,尚未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心已沉如水,不再起波澜了。

回京一年,日日计算着自己的死亡。五条悟有时候抱怨他去了一趟西国怎么变得沉闷严肃了,他听了只是笑着说,哪有,是少主空长年龄吧。

也只有你敢对我这么说话了。五条悟这么说,然后挽起袖子,要跟他比试一番。

夏油杰守口如瓶,中咒的事半句也不曾透露给五条悟。虽然他们不过是主与臣的关系,他却很清楚,若知晓此事,悟那双明亮的眼会蒙上一层阴霾。他独独不愿见那双眼睛蒙尘。

在自己死后,少主会平安活着——这就够了。毕竟他此去西国,身中不动佛心咒,便推测出它对少主那样心无尘埃的人是构不成威胁的。众人皆有无明之罪,悟却没有,便不会受羂索掣肘。夏油杰想,太好了,这或许是自己这将死之身所能遇到的最后一件幸事。


记忆如水流淌。

久安六年夏,暑热蔓延在整座京都。院皇举行的御灵会上,夏油杰遇见了那个人。

“那是比叡山黑谷的源空啊,美作的武将曾把他看作是你,送到了那歧山菩提寺,后来他来到了延历寺。”一同在院御所任职的人说。

“我?”夏油杰有些惊讶。

他看清了处于群僧之中的源空。这人身上很干净,不带一丝诅咒,是真正诚心修行之人。他穿着法衣,手上挂着念珠,平静豁达地注视四方,接触到夏油杰的视线时,还冲他笑了笑。

“他是谁?”夏油杰询问同僚。

同僚道:“他早年流落美作民间,被漆间族人当作前押领使时国的嫡子——也就是你——寻了回去,送往菩提寺修行。据说他佛缘颇深,来了比叡山,三年读完六十经卷,震惊四座——你听说过的吧?随后几年他在黑谷修行,年纪轻轻已成高僧大能。

“有人查阅他的宗谱,发现当初搞错了,原来他只是漆间偏远旁支的后代而已。我们当初听闻此事时,都说若你当初没去五条家,说不定现在就像他一样,送进庙里削了头发成了和尚,日日念经呢!真想象不出来那样的你是什么模样。”

“……”

夏油杰楞了一下,回望人群中对自己微笑的源空,不知该作何表情。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手轻轻搁在腰间的血刀刀鞘上。

彼时不动佛心咒已经侵蚀到他肩颈,整条右臂连心疼痛,犹如万针扎在皮肤上。

……已经过上了这样的人生,就不要再奢求那佛祖不曾安排给自己的另一条路了。佛祖无情,他注定一生抱恨,不是早就看清看透的事情么?

“我到外面透透气。”他不再看源空,主动转身,离开了殿内。


万念俱灰,脱胎重生。

夏油杰从大梦之中苏醒时,一身热汗。他茫然地眨眼,坐起了身。被角从身上滑落,皮肤暴露在冬末的余寒之中。

“你醒啦,”家入硝子正在煎药,抬眼望他,说,“现在是仁平元年啦。”

帷帐撩着,屏风也半开,能望见晴雪覆盖的庭院。夏油杰愣了愣,大脑缓慢地运转。

“……我睡了多久?已经改元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惊恐,家入硝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现在是久安七年,刚改元仁平不久。距离你上一次醒来只过了一个月。”她解释道。

还以为过了几十上百年,斧柯烂尽沧海桑田了呢……夏油杰终于放下心来。

他记得眼前这个女医者,神医家入的后人,她母亲是扁鹊在世,相传能生死人肉白骨,不定期来京为五条家主诊治配药。夏油杰曾在一月前病重之时模模糊糊地瞥见她的脸容。

“是你救了我?”夏油杰问道,要行大礼道谢的模样。

“等等等……你别动啊,嗓子干就少说点话,算了你喝点药润润嗓子吧。”家入摁住他,将药碗塞进他手里,说。

她起身推开屏风,好让天光多透进一些,也让夏油杰能看到院中的风景。夏油杰愣了一下,才发觉这是五条悟的房间。

家入想起五条悟的千叮咛万嘱咐,蹙眉斟酌着回答:“这几个月确实都是我在为你治疗……不过你不必谢我,都是你自己命大。术式种下的诅咒难治,我母亲来了也不能保证治好,能否扛过来全看个人运气,你运气好罢了。”

家入心想自己也不算说错。因为运气足够好,所以有人为你续命,偏偏还是五条家的少主,一心澄明,不动佛心咒对他根本起不了效果。这命续得简直是天作之合,省得她还得担心诅咒残留在夏油杰体内卷土重来,让五条悟半条命白费。

说起来,五条悟也是个疯子,竟然兴师动众祈祷七日,真引得神明现身遂了他的心愿,让夏油杰起死回生。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咒灵以外的神明不成?她想,那这神明可真吝啬,不仅不渡世间苦难,救区区一人还要用另一人的命来换。

家入懒得再思索,总之一切都是这两人的因缘纠缠,同她没干系的。她从厢中唤来仆从,让他们替夏油杰沐浴更衣。这人躺了几个月,指不定现下连路都走不了呢。

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夏油杰问侍从:“少主呢?”

“在离宫谒见院皇呢。”侍从回答。

夏油杰对着小院闲坐了一整日。他走不了路,哪里都不能去,只好看看风景、读书作歌消磨时间。说来好笑,他活了十八年,这是第一次如此轻松自在。

原本没奢求过能活下来,可上天终于对他仁慈一次,他用一次出生入死还干净了十年的恩情,终于能卸下这长年的重担了。

重回人间,他的身体头一次如此轻盈。

饮了热茶,胃变得暖洋洋的,夏油杰裹了一条厚被子,在案前打着瞌睡看书。

冬雪苍苍,二月就会融化了。到时春暖花开,万物更新,他就能……


五条悟是收到夏油杰醒了的消息,乘着夜色自院御所飞马回府的。他连缰绳都没来得及递给随从,就跳下马跑进宅中,狩衣在风中猎猎翻飞,踏过漫长无尽的渡殿,终于来到夏油杰面前。

——夏油杰睡着了。伏在案上,脸压着书页,灯光下长睫如鸦羽,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他几乎沉进身上的被子里,只露出刀削似的下颌线。他这几个月来瘦了很多,却不显得憔悴。

五条悟想,看来神明有将自己的生命好好渡给这个人。他放慢了步伐,行至案边,伸手挪开了那盏灯。夏油杰动了动,下意识往被中又缩了缩。

五条悟几乎要热泪盈眶。

这个人苏醒了……他活着……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总是在自己面前受伤流血,命薄得像纸似的扯扯就碎了!五条悟就算心再大也给他几次三番吓丢了魂。话又说回来,还好自己命似乎很长,现在的杰看起来很健康,还能活很久很久的样子。

五条悟弯下腰,靠近了夏油杰。他伸出手,指尖居然有些颤抖,碰了一下夏油杰的脸,又迅速收回了。

夏油杰在睡意朦胧中睁开双目,对上五条悟的视线。

灯花坠落无声,温暖的黑暗覆盖在两人身上。

“悟?”夏油杰坐起身,一下就离五条悟的脸很近,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

然后,夏油杰就看见他眼中迅速积满水光,几滴泪珠从眼眶滚落。

“少主?”他慌了神,想伸手去擦,却被五条悟动作粗暴地抱住了。抱得很紧,夏油杰隔着被子都感觉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终于……再次听见你的声音了。

五条悟死死抓着被子,总觉得触碰不到实处,手胡乱地伸进去,摁在夏油杰肩背上——消瘦的肩胛骨,如刀刺破掌心。夏油杰有些好笑地抬手放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打了几下。

少主就是这样,时不时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

他心里也是高兴的,知道这是因为五条悟格外看重他。

五条悟几乎倒在他身上,两人陷进软而乱的锦被中。夏油杰任他紧紧抱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应该发泄够情绪了,就伸手想拉着五条悟站起来。他却忘了自己没什么力气,最终拽着五条悟一起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五条悟也是一愣,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垫在他脑后,另一只手险险撑住了地。

昏暗的光线中,夏油杰的长发散开,那张脸完整地露出来,狭长多情的一双眼,神情一如既往温润平和,中和了那种媚态。夜色融不化那双惹人注目的金眸。

……已经很久不曾见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了。

“少主,对不……”夏油杰一面说,一面撑起身体想起来。五条悟却将他困在双臂间不肯让。夏油杰疑惑,去看五条悟的眼,那双眼却低低垂下,然后凑近了抵上他的眼睛,两双睫毛交缠在了一起。

五条悟的唇凉凉的,贴上了他尚还干裂的双唇。

夏油杰有一瞬间茫然无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少主。五条悟并没有吻太久,只是唇碾了他几下,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很快起身了。

“太近了,没忍住。”五条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

灯光黯淡,夏油杰看不清他的表情。夜幕中只有梅花的冷香清晰地荡过鼻尖。

“哦……”夏油杰不知为何也有些紧张,赶紧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


夏油杰搬回了从前住的地方。家入每日替他诊脉,如是大半个月,终于宣布他完全康复了。她也终于可以离京继续行走四方,救死扶伤。

她离开前,五条家特意设宴款待她,聊表谢意——当然天价诊金是早就付了的。夏油杰重病一事仍然是机密,所以宴席设得很小,没有乐师和靡靡丝竹,也没有如云侍从,只有五条悟、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三人,布菜斟酒都是亲自动手。

那夜月华如水,风朗气清,可称良宵。酒过三巡,没曾想家入才是酒中豪杰千杯不倒,而五条悟醉得早就不省人事了,倚在垫上说胡话,夏油杰也晕得坐不稳,还得在一旁拦着五条悟——怕他翻下钓殿的栏杆掉进池塘里去了。

家入难得兴致高涨,取了琵琶来,说自己小时候学过的,让他俩一饱耳福。

五条悟枕在夏油杰腿上望着她直笑,说那你弹,我来为你歌一曲。

风吹皱水中明月,琵琶声悠悠回荡在钓殿之中。五条悟吟的是今样,家入没想到他唱得还不错,一时技痒,便一曲接一曲地弹了下去。

夏油杰也难得放纵,宣称不醉不归,提了酒壶自斟自饮,在他们的歌声中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见佳人兮,愿作葛藤,紧紧相依,纵遭砍伐亦难舍难分……”②

唱到最后歌词乱了,恋思怨别犹如梦语,夏油杰也醉了,在五条悟胡乱的歌里放声大笑。家入笑得直不起腰,捏着拨子用力拨扫琴弦,乐声如震,倾倒了杯中晃动的月影。

五条悟只记得最后夏油杰试图将自己拖上垫子,他拽着夏油杰的手不放,语无伦次地大声说夏油杰不能参与今春的除目,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去院御所做那老法皇的殿上人了。

“杰是我的……是我的人,谁敢肖想。”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家入醉意朦胧,抱着琵琶又开始笑,扔了一个空杯子过来,“咚”一声砸在垫子上,道:“你脑子又不清醒了?他是男的!”

“男的又怎样?!”五条悟将夏油杰的手臂死命往自己怀里拽,两人跌作一团,“她什么都不明白,杰,你跟她说。”

夏油杰早就喝昏了头,脸红红的,一张口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只听见最后一句:“……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五条悟笑了,松手歪头倒在他身上,唱完了最后一首今样,陷入梦境之中。

那是他这半年来最安稳的一场梦。


梦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五条悟是被雨声吵醒的,大雨瓢泼,钓殿在风雨中飘摇如坠。他揉着疼痛的脑袋起身,向四周望去,不见家入的身影也不见夏油杰的身影,那把旧琵琶也不在了。

心慌乱地揪起来,他沿着渡殿一路跑去。

终于在寝殿门前寻到夏油杰的踪影,他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夏油杰手里拎了把伞,衣摆湿漉漉的,对他说,已经送硝子走了。

五条悟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一语不发,只是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地凝视。

雨声如鼓,夏油杰的心莫名其妙跳得快起来。他抿抿唇,拉着五条悟往前走,说:“少主,回去睡吧。”

五条悟钻进温暖的被窝中,夏油杰替他起了炉火,喂了他几口解酒的茶。他任性地握着夏油杰的手腕不放,倦意难耐,再次陷入了睡眠。

等五条悟终于睡着,夏油杰才轻轻抽出手,替他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他沿着渡殿行走,时不时停下来望一望这雨雾中的五条家宅邸。这在南家旧宅上翻新的宅邸仍是十年来五条家惯用的样式和陈设,他住久了、见惯了,难免有一种亲切和不舍之情。

无论五条家对他如何,长久以来他的确是在这屋檐下才平安活过了十八年。恩还完了、债偿尽了,他唯一放不下的人也安全无虞了,他不该再继续流连在这里了。

夏油杰想起家入早晨离开时,猜到他要做什么,背着药箱走得飞快,说我才不要还没出城就被少主抓回去严刑逼问你的去向。

夏油杰目送她远去,她骑在马上,最后回头对她挥了挥手,说:向来都是伤病之人和半死不活之人才来见我,所以我希望这辈子都别再看见你了!我也不要见到五条悟!

夏油杰说好,我们山高路遥,再不相见。

家入问:你对他也这样说么?

夏油杰一时语塞,笑容僵在脸上。她嘲笑一声,拉动缰绳策马而去,消失在了他视野的尽头。


一场无梦长眠。

五条悟这回是真睡够了。他在半睡半醒间想,昨夜真是喝酒喝蒙了,忘了告诉杰,自己准备让他暂时远离京都一段时间,找个什么地方散散心——这本就是他半年前的打算,五条家至今为止的一切对夏油杰来说都太沉重了,他不希望夏油杰陷得太深。

……陷得太深,积忧成疾,他害怕发生什么让自己难以接受的事。

等彻底醒了神、睁开眼,五条悟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夏油杰并未守在自己枕边。

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披上外袍,提灯去夏油杰的屋子找他,路上还在厨房顺了一盘点心。

夏油杰的住处静悄悄的。五条悟估摸着他还在睡……毕竟记忆中前夜夏油杰是三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个。他吃掉最后一口点心,在廊间搁下盘子,掀起御簾走了进去。

屋里凝结着初春寒夜的冷气,空无一人。五条悟拎灯四下看了看,才发现屋子整理得过于干净了。书桌上光洁如新,夏油杰读到一半的书、还盛着墨的砚台和镇纸都收起来了,桌角摆的那瓶梅花只剩凋零的残枝。

春天了,有新的花要开,它自觉地落尽了。

五条悟移开花瓶,展开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此去万水千山,愿君珍重。”

——怕什么来什么。

失手坠了灯,五条悟在混沌的黑暗中注视信纸良久,合上了宿醉后还未恢复的倦肿的眼。

说得太晚了,醒得太迟了,这个人还是走了!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在怒气升腾起来之前,居然先是一种为夏油杰获得自由而感到的庆幸袭上他心头。

……偏偏山海不可平。

他收紧手指,揉皱了那张字迹清峻的信纸。

tbc.


①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喻人心难测。出自刘禹锡《竹枝词》其七。
②今样:平安末期流行的歌曲类型。这首摘自后来后白河编纂的歌集《梁尘秘抄》第三百四十二首,是一首恋歌哦~小五唱的时候私心改了几个字。杂部前面有恋、思、怨、别歌五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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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支持小五抓人回来,但是纯爱战士无跳舞只会想,也好的,你活着,活得开心就好 :smiling_face_with_t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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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里夏油杰儿时的的处境和原著的五条悟好相似啊,被世人只当作咒灵操使对待,只有悟不在意他咒灵操使这个身份,就像原著他人提起五条悟是“六眼”“最强”,但对于杰来说只是“悟”而已。小情侣超级纯爱啊:pleading_face:希望早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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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的paro!夏五硝唱歌那段太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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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太牛了!!两个人都是如此纯爱的小情侣,想起来“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我就愿意接受这一切,然而我对这个世界的厌倦感,正来自于你可以存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可我却难存你身边。”希望两个人一定要重逢啊 :sob::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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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发如雪

春雨浸泡着京都的昼和夜,五条家的术师们已经忙碌了一整个春天。他们不仅要在新设的院中祓局工作,还要替刚继位不久的家主天南海北寻人。家主不计代价,往五畿七道四十六州都派了人手,要求务必将失踪的咒灵操使带回本家。

无人知晓咒灵操使离京的缘由——或许他是受人胁迫,又或许他是主动出走甚至叛离,家主不说,便无人敢问。

对京都的贵人们来说,这是个多事之春。震慑京都的咒灵操使不知所踪,他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新任五条家主便带着祓局更进一步打破了洛中维持多年的平衡。

祓局乃是除目后法皇新设在院中的咒术师机关,名义上由法皇指派成员发布命令,调动和管辖的实权却都攥在五条悟手里。京都负责祓除诅咒的咒术师向来集中在卫门府中,已故的五条家主便曾是右卫门督,五条悟却要另立门户,于是整个京城都等着看小家主和卫府的咒术师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他却转头就请了院宣,直接把检非违使厅一半以上的咒术师都兼入了局中。

满朝哗然。什么时候能这么玩儿了?

——此举不可谓不天才,不仅将原本必和五条家的术师起冲突的卫府安抚下来,还让祓局迅速站稳了脚跟,在势力盘根错节的京都强硬地运转起来。细想不难猜到,院宣只不过是个名义罢了。除了几大咒术世家核心成员之外,大部分术师本就不愿意得罪六眼,只是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对他多有戒备,如今五条悟乐意向所有人伸出橄榄枝,他们当然也乐得衔枝;而那些世家术师,碍于加茂家的前车之鉴,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发一语。崇德院几番干涉,也未能阻止祓局平地拔起。

这种气度和手段不是寻常人该有的。人们终于记起五条家先家主曾将五条悟送入院御所八年,他是按照君主的规格培养长大的。小家主是比他的咒灵操使还更棘手的存在。曾任检非违使的咒灵操使在朝廷编内,风光无限却无处不受掣肘,如今五条悟的院中祓局可不一样,无法无天,除了法皇没人能够压制——可本院相传是五条悟的兄长,对他放任至极。哪怕五条悟动用祓局寻找咒灵操使,公器私用,法皇都恍若未闻。

腊尽春回,回过神来时,五条家已经站在比当初加茂家更高的位置,再度成为了盘踞京都的庞然巨物,甚至比三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小家主接管家族事务才不过短短四年。


夏油杰始终杳无音讯。盛夏时节,五条悟终于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身来,亲自去了一趟美作国。

美作的猛暑更胜京都。五条悟跋涉在湿热的暑气中,只觉得整个人很不好、非常不好,随行的术师见他沉下脸,都不敢说话。家主继位之后性情愈发阴沉,家臣们猜遍了原因,排查完所有可能性之后发现或许是因为咒灵操使不在。

是以,今次来到美作,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惹怒了小家主。

五条悟呢,当然不关心众人在想什么,他只是满脸不悦地抬手正了正遮挡阳光的纱笠,六眼隔着薄纱扫过这片并不繁华的谷地。

明明这么多树木却热得要死了……这些房子看着也很破旧,杰以前就生活在这种地方?

等到了国司馆,已经人困马乏。家主却没有即刻歇下,而是站在馆外吹了很久的夜风,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夜色已经掩盖了所有风景呢。

翌日下了雨,潮气四溢。五条悟冒雨前往漆间时国旧宅。那里已是有名的凶宅,漆间一家惨死后无人再入住,一片荒芜萧索。当年浓重的咒力残秽也已被风雨消磨,只能依稀辨别残痕。五条悟在残破焦黑的房屋间行进,转到建筑后部的长廊。这里受火灾影响小一些,木石依旧,只是原本铺着厚厚桧皮葺的屋顶已经有所磨损,雨水顺着墙壁淌下。

四处残留的血迹早已受风雨冲刷殆尽,只剩积满整条长廊的咒力残秽提醒着来客,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命案。

他静静凝视着这片空间。这些经年不散的咒力残秽,来自夏油杰。

抬头向前望去,远处还飘荡着无主的怨灵,发出声声凄凉的哀嚎。五条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遇见一只虚弱的咒灵,扒住了他的裤腿。它好像在找什么人,嘴里咕哝着什么。凑近了听,是“妈妈”。六眼能清晰地看见它身上咒灵操术破碎的印记。

他垂眸片刻,伸手祓除了它。

五条悟在最近的官邸凑合住下,彻查了这座凶宅,访问了十一年前的曾与漆间氏有来往的人,又启程前往拜访押坂党的咒术师。能问的都问遍了,他终于一点点拼凑出夏油杰的前七年人生。

有一位经历了当年事件的漆间府旧人,曾被咒灵袭击导致双目失明,现下在押坂党做事。她告诉他,自己是看着小少主长大的。

“……他的本名叫夏油杰,这名字还是我参谋着取的呢。当初我是漆间府的厨娘,和他母亲关系很好。”女人慢慢说道,“只是他出生时就有一双父母都没有的金色眼睛……那颜色让人觉得不祥。后来,大家意外发现他拥有典籍上记载的术式,主母就把他抱走了。”

五条悟隔着斗笠的白纱,看外面夏风吹拂的院落,心想,自己出生时也有一双父母都没有的蓝色眼睛。

女人继续道:“他母亲说,既然如此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是一双会带来不幸的眼睛,她不要养那样的孩子……可是她又偷偷去看他,伏在他摇篮边哭了一整晚。主母知道了,便让她当孩子的乳娘——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主母并不乐意亲自照顾这个孩子,所以让他生母接手也是好事。

“小少主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能骑马拉弓,术式也学得很好,从不让家主和主母操心。只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小孩子。他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见到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甚至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天生金眸,拥有那么可怕的术式,又早熟,让人瘆得慌。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主母对他的不待见简直溢于言表了。小少主也许察觉到了,在她面前愈发谨慎,结果适得其反。其实他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时不时还是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每次我看到时都会稍微放下心来,觉得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唯一一次见到小少主彻底失态,是在漆间府遇袭的那一天。到处都燃着大火,许多咒术师和武士冲进府内——我第一次见那么多咒术师,吓得腿都软了。我躲在厨房里,等到第二天才敢出门,敌人已经走了,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让人不敢多看。我急匆匆准备离府,结果在廊间看见了小少主。家主就死在他脚边,他或许是吓坏了,发出了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叫声。他看见我时,大概是被吓着了,失控放出了数不清的咒灵,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受伤瞎掉的。”

五条悟眼前仿佛浮现出尸山血海中夏油杰茫然无措的模样。那时候他才七岁……再怎么被环境逼着早熟,也无法应对这般场面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我那时候从小少主身边逃走了……其实我本该保护他的,我在漆间家侍奉一生,只有那一刻逃走了。诅咒的黑色潮涌中小少主的金色眼睛亮得像鬼似的,我怕极了,转开脸不敢看他,没命地往前跑,结果被一只咒灵捉住,弄瞎了眼。说来惭愧,我当时想,怪不得他的母亲不喜欢他,主母不喜欢他,小姐也不喜欢他……漆间家的下人十之八九都不喜欢小少主,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可归根结底……

“都因为他是咒灵操使啊,身边带着那么多可怕的怪物,他自己也和怪物没有两样了。”

五条悟攥紧了双拳,又慢慢松开。

他给了女人足以奢侈度过余生的金钱,随后离开了押坂党的领地。他尝试寻找夏油杰的父母,查到他的父亲死在多年前漆间府的私刑下,母亲则死在源长明策动的那场袭击中。长明的儿子定明是在京都供职的咒术师,受父亲的指示夜袭漆间氏,两家并无世仇,不难猜想,这场袭击的目的其实是抢夺咒灵操使。

漆间家满门性命都系在夏油杰身上。所有人都会说,那是一双带来不幸的眼睛,那孩子是个怪物。

五条悟又想,就算费尽心机见到夏油杰又能说什么呢?让他跟自己回京都吗?可说到底,京都这个是非之地同十一年前的漆间府并无分别,不过是更大、更复杂也更残酷而已。

美作的雨水要比京都多得多。

五条悟结束搜查回到国司馆那日,暴雨如注。从家中带来的咒术师守在门口,见他伞也不撑、术式也不开,就这么湿透了衣物走在大雨中,简直吓坏了。他们簇拥而上,狼狈地替他挡雨,又为他更换外袍,准备沐浴的热水,端来姜汤呈到他面前。

五条悟没有接,眨了眨眼,雨水洗涤下那双蓝眼睛愈发明净,冷冷望向周遭对他卑躬屈膝的人。你看,同样是令人畏惧的眼睛,他得到的是顶礼膜拜,而夏油杰得到的是一场又一场劫难,甚至连姓名都被掩埋在那座宅邸的残垣断壁之下。

这些年来,五条家对夏油杰做的事,同漆间家毫无分别。这远不是休息十天半个月、散散心就能一笔勾销的……十年的血债,要怎么清算?他太习惯于坐在五条家少主的位置,忘记了杰和自己是两个并不相似的人,无论他们有多么默契。

五条悟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湿淋淋的,沾满草木碎屑和沙粒。自己在京都没有受过这种苦……这双手向来沾血不沾尘。多可笑啊!他们同活于世,却活在迥然相异的世道里。

“家主大人?”一名家臣问道,将姜汤殷勤地往五条悟眼前凑了凑。

雨声急促,敲打着他干涸而疼痛的心。五条悟合上双眼,想,自己把寿命的一半分给这个人,不是为了让他重返人间做回身不由己的刀,为了别人的利益和纷争献上一切。夏油杰……从此是他生命的一半,他难道要让这半生性命也被困在京都无尽的长夜里永不得安宁吗?

狂风骤雨浸没美作的夜。风雨中有人在国司馆前勒马,脚步声穿过重重院廊直抵五条悟门前。

“家主大人!”那是祓所派驻在美作寻找夏油杰的术师,掀起浸满泥沙的衣袍在五条悟面前跪下,小心翼翼不溅湿他的衣摆和鞋履,道,“我们日间收到嵯峨飞信,咒灵操使大人今日出现在了岚山!”风雨如晦,不能传信,他便连夜来报。

五条悟立时起身,刚要说什么却又蓦地住了口。周围一圈随行术师都望着他,等小家主开口要他们夜奔岚山。

五条悟静默片刻,说:“让派去各地搜寻杰的术师都暂停任务吧,我们等过几日雨汛暂缓再启程返京。”

他推开汤碗,绕过报信人转身离开,去清洗一身尘沙。报信人才看见他外袍下早已是脏污泥泞的一片。他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太过晦暗,诸位家臣只能俯首领命,没有人再敢追上去服侍他,也不敢问他为何突然罢手。

只怪夏雨如冰。


平家将菜菜子和美美子安置在京都郊外。夏油杰离京后在平家别庄歇了数月,还补充了一些咒灵储备,等状态恢复到大病之前的程度才返京接走了她们。五条家的搜索已没有早前那样严密,他带着两姐妹穿行市井,赏过京洛城中的繁华盛景,然后借了平家的车骑,前往岚山。

十年前曾遥任伯耆国司的源长明卸任后仍食五品禄,居住在嵯峨岚山,如今已是疾病缠身。夏油杰此行正是为见他,倒不是为报陈年旧仇——不然前十年机会多得是,而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

菜菜子美美子从未像这样坐牛车出行过,一上车就十分好奇地左看右看。夏油杰等她们看够了,才张开结界,在结界中教她们如何控制咒力和施展咒术。她们学得很快。夜里在岚山别庄用过饭,夏油杰又教会了两姐妹认她们名字的汉文。

女孩们歇下后,夏油杰一人秉烛夜游,直至源长明住所附近。

他悄无声息进了屋子,行过草木茂盛的前院,来到屋主歇息的殿中。病榻凄凉,源长明独坐在殿内小桌前饮酒,身边没有人伺候。他的感官似乎已经很迟钝了,甚至没能发觉夏油杰的接近。

源长明患病的原因就明晃晃在眼前——漆间时国化作的怨灵静静跪坐在他身边,伸手扼着他的咽喉,身上黑色的诅咒顺着脖颈蔓延至长明全身,让他发出咕噜咕噜的痛苦呻吟。时国化作的咒灵并不强大,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从美作来到京畿,又花了多少时间才让源长明病入膏肓。照这样下去大约还需三日,源长明就会死亡。

夏油杰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怨灵察觉他的接近,惊恐地后退,瑟缩成一团。过了这么多年,它早已认不出夏油杰了。夏油杰稍微抬起一点手,也只换来它一声凄厉的尖叫。

“是么……你们还是怕我啊。” 夏油杰喃喃道,又放下了手。

“你、你是谁……”源长明颤抖着声音问道。

夏油杰转身欲走,源长明却突然扑倒在他脚边,抓住他的衣角,道:“你是咒术师吗?你看得见是不是?快救救我……我总是听见有鬼怪在我耳边嚎叫,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缠着我……”

夏油杰垂眸俯视他:“你还记得自己十年前做过什么事么?”

“十年前……?”源长明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显然是都忘记了。追捕咒灵操使或许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而是单纯奉命为之,在京都这样的事太多了,贵人们派遣臣子到全国各地,足不出户筹划、分配四十六州的一切,而武士们也不知缘由就处决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十年了,夏油杰不至于还看不明白这一点。

源长明支支吾吾。夏油杰叹了口气,拂开了这个苍老垂死的男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杀人作恶本就要承受报应。我不会为你祓除诅咒的,咒术师不该也不能让你逃离这惩罚,即使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说。

源长明怔怔看着他。这个一身锦袍的少年郎有些眼熟,喧闹的松声间,他终于想起对方是谁。久安六年,独身击退东大寺僧兵,他是……

“你是五条家主和院皇身边的咒灵操使!”他不可置信道,“十年前,我的长子曾……”

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咒术师是高危职业,他的长子源定明并非出身咒术世家,早就在术师的彼此争斗间死了。

松声如潮,他的思绪也如潮,夜风冷透了他的身体。钻营一生,他到头来了无指望。

“你是来杀我报仇的!”他哑声道。

夏油杰却摇了摇头,望向角落里蠢蠢欲动的咒灵,道:“……你错了,咒术师无法主持公道。咒术师消灭诅咒的痕迹,其实是扰乱了世间本有的公道,不是么?人们都想要咒灵操术,也都想要六眼,因为那是能让罪恶都一笔勾销,财富权势都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东西啊——当然,你也曾是芸芸众生其中之一。不过你就要死了,被你引发的诅咒公正地裁决。”

源长明为他惊世骇俗的一席话愣在原地。他曾风闻五条家先家主评价咒灵操使心如河海深不可测,怪不得……怪不得!他看不透这个人的心,他明明是个咒术师,却为诅咒辩护!

“你难道……”更愿意这世间冤冤相报,生灵涂炭?

眼前的少年却似乎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那双狐狸眼眯起来,金眸宛如地狱之灯:“倘若乱象才是世界的本相,为一切涂脂抹粉、装出一场太平盛世又有什么意义呢?咒术师救人杀人,各为其主,京都的世家子弟们你争我抢、彼此倾轧,胆敢称这吃人的秩序为‘太平’?真要教人笑掉大牙了。你们人人避诅咒如蛇蝎,然而作恶者长活,这人间才是现世地狱,诅咒的境界反而是爱恨分明的净土。”

他没有再看源长明,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源长明被咒灵扼住咽喉的咕噜声,宛如黄泉遥远的回响。这才是比雅乐更美妙的声音……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诅咒本就是能自我融洽、自我圆满的东西,托付咒术师解决这一切又是何苦来哉?

此世非吾世,如日蚀月缺①


一月后,那岐山菩提寺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贵客。

如酥的细雨中,贵客不疾不徐的忏悔之言回荡在佛前,叙说前生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住持擦了擦手心的汗,拿起剪刀为他落发。

“给我剪短一些就行了,不要太短。多谢。”夏油杰笑着说道。

住持手微微颤抖,但还是依照夏油杰所言,只剪下了一小段后者的头发。乌发落在青砖地上,散成一团又一团的污痕。

做完这一切,住持心惊胆战地放下剪刀,对夏油杰道:“戒牒还要过几日才能送到,你的法名……”

“不必告诉我了,横竖我也不会使用那个名字的。”夏油杰却打断他,起身表示自己要离开了。

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仿佛只是为了走个落发出家的仪式,让人颇为不解。

住持鼓足勇气,在他踏出门槛之前叫住了他,问道:“你……你是十一年前漆间家的少主吗?”

夏油杰脚步一顿。

住持连忙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当年我还不是寺里的住持,奉师父之命搜寻族中旁支失落的少主。寺中的源空就是那时我误带回来的,他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剔透清亮,我便认错了。前些年京都传来消息,我才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便又重新开始寻找当年的小少主……那是个有着独一无二金色双眸的孩子,可我始终不曾找到那样一双眼——直到今日遇见了你。”

太久了……太迟了。早就成了荒唐的旧梦。

夏油杰沉默良久,他望着寺外朦胧的雨雾,几度合眸,唇边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不是的,我姓夏油。”他没有回头,回答道,“已经十一年了,你说的那个孩子,大约早就死在饥荒或是洪水之中了吧。”

他不再迟疑,撑开随身携带的伞,踏入了雨幕之中。候在一旁的两个小女孩也连忙撑起伞,追随他而去。


暑热退去,秋色渐染,京都从长夏的惫懒中渐渐康复,人际交游也重新热络起来。

五条悟自从继任家主后,一直是不出席这些聚会的。从前还有先家主逼迫他参加,先家主殁后没人管他,他就敷衍都欠奉。如今他却一反常态,愿意和自己称之为“腐烂而无知”的贵族们泛舟川游。每当他出现,众人就簇拥在他身边,渴望博得这位风头盛极一时的五条家主垂爱。

五条悟谁也不爱,他只是轻轻地笑,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身边的每个人,令他们受宠若惊。

他也参与众人的谈话。有一回人们聊起黑谷别所的“法然源空”,说源空扬言要找到世上所有人的“解脱之道”。五条悟闻言不禁嗤笑一声,评价道“愚昧至极”。

“所发生的事都不能再抹去了,有人看得开,有人看不开,都是各人修行,谈何让所有人解脱?”他转动酒杯,饮进那杯中的酒,却没有半分醉意,道,“他不是佛学大师么?怎会不知道所谓解脱只是逃避罢了。当真可笑。”

不少人听见他的话语都是脸色一变,却不敢反驳,只能含糊地转移话题。

又过了一阵子,好巧不巧,五条悟和源空出现在同一场讲佛会中。曾在川游听过五条悟妄言的人都提心吊胆起来,结果五条悟和源空谈笑风生,不见半分反感。人们这才知道,五条家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类似的事反复发生。短暂的混乱之后,人们渐渐意识到五条家主并不像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冰冷严肃。他实际上是个爱笑的人,也是个爱说笑话的人——甚至是个不着边际的人。只是唯有一点,切勿惹怒他,因他同时也是个不将任何法度放在眼里的人。人们发现他性格竟然如此触手可及,于是开始变得喜欢他——甚至追捧他,仿佛这是件风雅的事。

而五条家的人呢,也松了一口气。小家主从未对家族事务如此上心过,不仅昼夜辛劳为祓局的前途尽心尽力,还耐下性子与京都的贵族与咒术师互通有无。族中长老甚至要为此落泪了。

——其中缘由,却只有五条悟自己清楚。

无人知晓他的寿命已经少了一半。虽然现下身体康健一切如常,但他也拿不准自己何时就会出于什么缘由暴毙而亡,只好趁还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事尽快做完——要知道,他从前是最贪玩的,能推给夏油杰的事就不会亲自去做,居然也学会夙兴夜寐了。

杰若是知道他的勤奋,会说些什么呢?五条悟不知道。也许对方已经不再关心有关京都的一切人和事了,包括自己。……那也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冬去春来,繁花两度开败,明月依旧高悬。仁平四年,天下太平。

京都的咒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宁。因为那个人镇守在京都。

禅院家的天与咒缚自记事后是第一次上京,与她同行的还有南都好几位咒术师家族的少主。她在晃动的马车中撩起帘子,看见了京都如烟的柳枝。

入京第一件事,是去拜访五条家家主,也是院御所祓局的掌事人。祓局成立两年来,卫府和检非违使厅渐渐不再有资格干涉都城内外咒术相关事务,这位家主便成了统领咒术界的官方人物。

南都的小咒术师们坐在五条家雅致华贵的殿中,仰头看那个身材分外高挑的、穿一席织了晚梅的雪白长衣的男人。他那双眼睛是晴日浅海的颜色,透亮的白发上映着青葱竹影。他爽朗大方地对他们笑,给他们每人发一枚刻着祓局纹样的令牌,然后让人带他们去同样宛如琼楼玉宇的住处安歇。

他看着不像家那边迂腐无聊的师傅,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这四面八方从各个咒术世家来京的队伍,同样也是五条悟的授意。他让各大家族送家中少子上洛,在祓局开设的学院里学习,其实是把世家后裔当作了质子。观望踌躇中的世家错过了反抗的机会,于是这些年轻的咒术师如水涌入京洛,散落在各地的世家都被五条悟拿捏了命脉。

五条悟不怕被人暗恨,他的确是故意的。五条家和祓局爬得太快,他还没找到足以托付的继任者,手下强大的术师又难以信任,若没有召质子入京,一旦他出了什么事,五条家将大难临头。现在有质子在手,即使他有个三长两短,暗处的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年来,京都乃至四海之内的咒灵数量都莫名激增,故此灾害频生,气候也逐年变得寒冷。今年春天五条悟上奏法皇在东西南北各地设置了祓局分局,权且压制泛滥成灾的诅咒。法皇已三番五次流露出让五条悟接替当今幼主的意思,每次都被五条悟轻巧地敷衍过去。五条悟清楚,法皇已经看出皇室衰微之日就在眼前,想将六眼的血统纳入宫廷,借咒术世家的力量重振皇家,而先家主则拨着让五条家一举成为皇家外戚的算盘,要这天下成为咒术师的天下。然而他们的算计,五条悟本人都不愿理会。

他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到了暮春时节,京畿天降大雪,一夜回冬,惹得人心惶惶。

祓局却对这样的场面很熟悉了。一勘察便发现,大雪是未曾见过的强大咒灵作祟的结果,祓局的术师无法处理,五条悟便亲去祓除。他带上了祓局学府的几位少年,都是八九岁,雪团子似的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令人心情愉悦。

小孩到底是小孩,虽然家里人叫他们对五条悟保持戒备,可是几乎所有人跟五条悟混上两天就彻底喜欢上这个实力强大还不摆架子的俊朗家主大人了。因为学府是春天开始开设,他又总是身着白衣,孩子们都叫他春雪殿。

春雪殿这回真将他们带进了漫天春雪之中。咒灵以雪女的姿态出现,实力却远胜特级咒灵。孩子们当然打不过,五条悟抄着手笑吟吟地旁观小家伙们被打散,才出手制服了它。

“看见了吗?一力降十会,实力超出自己太多的咒灵,无论怎样都是干不过的。若有人给你们下达这样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你们就应该拒绝或者求助……”他边说边弯腰将奄奄一息的咒灵从地上拎起来,话语却戛然而止。

“老师?”举着小锤子,满身雪痕的小女孩歪着头,疑惑地看向他。

五条悟依然一瞬不瞬望着那咒灵。形容已狰狞得难以分辨的雪女伸长双手,缠住五条悟的手臂,它身上破碎的印记清晰可见——咒灵操使的印记。

“……妈妈。”它眼中噙满泪水,嗫嚅着唤道。

——是夏油杰当年在美作放走的咒灵。已经过去十年了……京都太远了,来找他的路上,它变得面目全非,所以祓局才没从过往的咒灵卷宗中找到它的身影,只能将它作为新生咒灵记录。

小钉崎看见这一幕,皱起眉头,问道:“老师……春雪殿!需要我祓除它吗?它已经很虚弱了,现在的我也可以做到。”

五条悟却摇了摇头,道:“……它现在已经无法对人造成威胁了。”

他松开手,咒灵倒在他的脚边。

“杰不在这里,他已经离开京都了。抱歉,我得带走你。”他轻声对它道。

五条悟转身招呼带出来的学生们,让性格慎重一些的禅院家的孩子负责押送雪女。一行人在渐渐止歇的风雪中前行,五条悟却没有带他们去狱门关押咒灵,而是往五条家的方向走去。

“春雪殿,不将它送去由专人祓除吗?”加茂家的孩子问道。

五条悟说道,迟疑了一下,干脆俯身指了指咒灵肩上几条若隐若现的纹路,道:“看这里。”

他继续道:“这是破碎的主从契约,它入京不为伤人,只为寻找主人。我要留着它,还给那人。”

“……是咒灵操使吗?老师。”拖行着咒灵的禅院真希问道。

五条悟笑了:“对。”

“老师要去找他吗?”钉崎问。

五条悟这次摇了摇头:“我不找他。”

“春雪殿,我听人说两年前咒灵操使离开了五条家……你们吵架了?他背叛了您?”加茂宪纪直言不讳,问道。

“我听说过好多关于他的事……不过嘛,我以后会变得比他还厉害的!”钉崎道。

“没有,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对我来说是比至亲好友还亲近的存在,”五条悟又笑了,残雪从他睫间融化,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只是我不再找他,也不再见他了,这次仅仅是替他收纳遗失的咒灵而已。”

“露草露草。”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咒言师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平素说话只提植物的名字,与众人之间的交流尚不顺畅。

“狗卷要帮我们运送它么?”五条悟却听明白了,便让禅院将咒灵交给他。

他小心翼翼抱着咒灵,珍而重之地对待师长挚友的遗失物。

“啊,对了,”五条悟倏地想起一事,便问真希,“当年杰被送进内里,还算是救了你一命呢。听说你要求上洛时和南都的家主说,你今后会取代现在禅院家的少主?”

“嗯。”真希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家主的,”五条悟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依次拍了拍身边孩子们的脑袋,“你们都很厉害,也都会成为强大的术师。我保证。”

“像您一样强大吗?”

“会的。”

他们从京城穿过,再返回五条家。钉崎走在最前方,出示祓局的令牌,而她身后身材高挑的男人眼上的白布也彰显着他的身份,是以人群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大道,供他们押解着咒灵通行。行过左京,绿树春花,白雪枝头,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味,耳边也传来路边府中的丝竹乐声,混合着白拍子的歌声。

时局艰难犹此,紫府却仍旧笙歌不止……真荒唐啊,这繁丽也是荒唐的繁丽。


仁平四年秋,京都洪水泛滥至鸭川,随后不久,特级咒灵在延历寺作乱,致使西塔烧毁,朝廷终于决定改元——毕竟久安没有久安,仁平也未能仁平。新的年号定为了久寿。

改元久寿后不久,天皇与鸟羽本院先后崩逝。久寿也变成了缥缈的愿梦。

最后陪在法皇亡榻前的人里有五条家主,法皇最后一次提出要他登上皇位,还说愿意将院御所的武士和门院殿下的势力都交给他,非咒术者立血誓,咒术师则同他立下束缚。这次五条家主终于明确开口拒绝了。他垂眼凝视着法皇,说:我是个活不长久的人,也是个不耐烦建功立业的人,当不了你的王将。利用了你这么多年,对不住,但我并不后悔。

法皇崩逝。五条悟冒雨回五条家,御所的女御替他撑伞,两人行过重兵把守的回廊,企图求见本院的崇德院还被拦在院外。雨声萧索,女御听见五条悟说:你看,久安不曾久安,仁平也不曾仁平,久寿亦不曾久寿。她当然不敢接话。他自言自语,问:下一句谶言又会是什么呢?

女御终于开口了,她几乎是有些无助地对他说:可是殿下,京都已经是您的京都了啊。

——是这样不错,然而此地多烦忧。

京都的众人才刚为了继任天皇的事勾心斗角,马上又要为本院崩逝的余波而明争暗斗。五条悟将院政的种种事务扔给贵族和武士们自行决断,自己则强硬地将院中祓局改组为清宁祓所,正式接管整个京都乃至天下的咒术事务。

毕竟这已经是他的京都了!他不要也得要,不管也得管。咒灵如水涌出遍布海内,天灾频仍;他提拔了多位五条家的人上殿,却仍然没有找到堪当大任的继承人;京洛的贵人们只会为了一点点权力尔虞我诈,三天两头为他添堵。他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最难最大的烂摊子。

血色渐渐笼罩在这座人心纷乱的城市上方。法皇断气前,将原本为五条悟准备的术师和武士们交给了美福门院与平氏的术师,崇德院为此举惴惴不安,他一死两方势力的矛盾更是一触即发。这个时候,摄关家的决裂再一次被推上了台面——崇德院突然入主白河北殿,而藤原赖长匆匆进京,直奔他所在的白河北殿,还有大量武士也朝北殿赶来。旦夕之间召集这样多人马,另一头东三条殿的藤原氏与新任天皇也神经紧绷起来。

最终点燃战事的,是一群不知何时也聚集到白河北殿的咒术师——加茂家仍然拥护崇德院与赖长的残党、禅院家在京的数名出家术师以及多年来始终与摄关家的忠实、赖长过从甚密的术师。术师表态非同小可,东三条殿几乎是立刻也召集了咒术师,宣布进攻白河北殿。

战火就这样仓促又盛大地燃烧起来。

这是第一次,咒术师们在京都不加掩饰地争斗。能呼风唤雨的术师们率领着携带刀剑长弓的非咒术师,两军对峙迅速演变成兵戎相见。清宁祓所并未参与战争,五条家的术师也不曾下场,崇德院一方抵御住了天皇方面猛烈的攻势,甚至一度显现反攻之势。

血染红了鸭川之水,纠葛的咒力弥漫在空气中,引得平素忌讳清宁所的咒灵也躁动癫狂起来。京都天气骤寒,天降冰雨,那雨也是红色的。

外界传言五条悟在家安睡——但他当然没有睡。他在左京别居内静静看着大军在鸭川两侧云集,交战的呼号和咒灵的啸叫震天动地,响彻整座京城。

“老师……就这样待在这里真的可以么?”禅院真希走到他身边,眉头紧蹙,问道,“……别人都说,崇德院是故去法皇的敌人,所以也是您的敌人,可您却对敌人心慈手软,任其挑衅。”

五条悟忍不住笑了,随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我的确讨厌他,理由却不是这个。”

他解开缚住双目的白布,蹲下来看着她,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敌人’。”

他拉着她往门外走。天色已经开始变亮,持续了整夜的战斗还在继续。真希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手指微微发抖,被他拽着一路赶到白河御所北殿的背后。

“嘘。”他朝真希做出噤声的手势,拉着她绕过重重护卫,进入了寝殿。

层层叠叠的苔色帷幔和金碧的屏风后,崇德院正和藤原赖长争执不休。真希听见他们讨论“到底是谁派遣术师们来这里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向五条悟:“老师……”

“谁?!”赖长敏锐地望过来。留守殿中的术师即刻抽出腰间利剑,下一秒却已软软倒地。

“殿下,别来无恙。”五条悟收回击中术师后颈的手,微笑着打招呼。真希差点儿被压到脚背,忙将术师的尸体往旁边蹬开了些。

“五条殿下……”赖长眉头紧锁。

崇德院却已霍然起立:“……这事是误会,前日朕被人迷晕绑来此地,这些聚集的术师和武士也并非出自朕的授意,还有人冒充朕召赖长上洛……”

风吹动帷幔,五条悟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述说,道:“我知道。”

他笑意不减:“是我派人做的。”

崇德院僵在原地,一滴冷汗恍然不觉从颊边滑落。一旁的藤原赖长猛地起身,抬手指着五条悟,道:“你……?!”

“……朕未曾有一刻有篡夺大权的想法。”崇德院合上眼,喃喃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五条悟耸了耸肩。

“那是为什么!”赖长大声呵斥道,“竖子!京都已是你的彀中之物,你为何还陷陛下与我于不义!”

沉默在殿中蔓延,真希觉得喉头发紧。她紧张地抬眼看着眼前这几个手握京都大半权力的人。

五条悟笑容已淡去,冷冷瞥向赖长,说:“永治元年冬,加茂染与你曾将一名无辜幼女带入内里,私用火刑。”

对面两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岔开话题,表情有些茫然。

“……我记得,”崇德院道,“那女孩不是早就淹死在鸭川……”

“她还活着,被五条家救了回去,”赖长却否定道,死死盯着五条悟,“不过七年前五条北家大火之后,这个女孩就了无音讯,应该是死在了火中……”

情报多得真希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她听不懂,只是模糊地恍然大悟:京都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秘密,只有数不清的眼睛、耳朵与无尽的猜疑。

“监视得可真够仔细的。”五条悟冷笑一声,道,“可是‘她’活过了那场大火。”

他松开真希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我答应过他,要将你们一个个剜肉取骨。”


五条悟设下了结界,真希沉默地给他递刀。

“你若真想成为禅院家的当主,就不要眨眼,把这一切从头看到尾,烙在眼里、心里。”五条悟道。

她看着五条悟将这京都殿上最尊贵的人之二几近凌迟,然后又用反转术式彻底治好。五条悟对咒力的控制极精准,堪称神乎其技。她移不开眼,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似乎都冷下来了,刺痛着皮肤。

私刑结束得很快,撤下结界离去前,赖长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不了人君。”

五条悟回头看他,笑得很灿烂:“我非人君也,我只是一名咒术师罢了。”

那笑容犹如煦日照雪,真希望了一眼就低下头,按照他事前的吩咐打开一尊随身携带的青瓷瓶,放出雪女,赖长在它的吐息下冻得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吃掉他恢复力气之后就离京去找那个人吧。别在京中再作乱了,否则我就只能祓除你了。”五条悟弯腰拍了拍雪女的肩膀,带着真希离开了。

两人行在鸭川河畔,战火被抛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真希抬头看着五条悟,问:“为什么私下动刑呢?世人都不知道老师的怒火。”

“我不需要他们知道。”五条悟答。

战场的喊杀声仍在耳畔模糊响起。她几度抿唇,最后道;“可是,就为了这件事,您让京都陷入了战火……”

“不,”五条悟却摇头道,“等你成为家主,在京中放置了自己的耳朵,你就会知道,新天皇和平氏早已决定铲除新院与赖长一派。我只是安排这场战争发生在合适的时候而已。军队集中在鸭川和院城,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还不如饥荒死的人多呢。”

女孩沉默了。

“平家和天皇陛下知道您所做的事吗?”过了一会儿,真希又问。

五条悟再次摇头:“他们可以猜,却永远不知道真相。我没有这个义务同他们一一解释,也无需向谁证明我是对是错。……类似的事我这几年已经做了很多,要站在这个位置,就要相信自己的每一次选择。”

他见过太多的人或伤或死。多年前那些人在自己眼前鲜活爱恨的场景,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

远处的火光映亮了天空,连晨晖也为之逊色。真希猝然回望,遥遥看见朝霞如血。

她再回头时,见五条悟垂首认真地看着自己,道:“对于这座京城乃至天下来说,无论谁的好恶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无论是成为禅院家主、五条家主、祓局的‘春雪殿’还是清宁所的‘清宁殿’,都是一样的憋屈,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维持‘真实’的自己。即使这样,你还想成为禅院的家主、南都的统帅乃至京都的执棋人吗?”

他的语气温和,词句却冷厉。

“是的,老师。”真希道。

五条悟终于真心笑了:“不愧是我的学生。”

他们继续沿着河岸前行。真希侧过脸,看见五条悟身后殷红的鸭川汇入桂川,宛如枫染。这样看去,老师那身沾了血的白衣也好像只是被枫叶弄脏了而已。


战争落下帷幕,崇德院遭流放远地,天皇一派重整政局,京都仿佛又平静下来。人们发现,强硬地组建清宁所掌握了京中大权的五条悟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似乎宽宏大量地包容了这场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战争。于是,他们对于这位爬升太快、风头太盛的清宁殿一直以来的忌惮和反对也渐渐平息下来——毕竟他不像是要来颠覆这座古都,更像流着真正高贵的鲜血、终于回归此地的神明后裔。

禅院真希想,老师果然是对的,有时候看起来什么也不做,反而能收服人心。这儿的人还是看老师脸色行事,什么也不知道,却好像变成了家养的狗,不再觉得脖子上的项圈勒人了。

时间在歌者琴弦间几声拨弄、舞者衣扇的几次翻飞中流逝,转眼她已经在京都呆了四年了。时值保元三年,都城又是一春繁华。春意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早年曾救过她的那人,与这座京城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大家都称呼他为咒灵操使。


tbc.


① Neta摄关政治巅峰时期藤原道长所说“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
*可能大家都知道,京都常被称为洛阳,有时也会比作长安。
*本院/新院是区分老一辈的太上皇和新一辈的太上皇。当然如果有更多太上皇就按照院号区分……。

※因为很多时候按年号写的,可能看着比较混乱,简单理一下时间线:
1133/1132年 夏、五出生。
1140年 夏的府中遭到袭击(这里改动了历史上漆间时国遇袭的时间)。
1141年 夏来到五条家。
1147年 五条北家火灾。年末小五开始担任代理家主。
1148年 夏追踪脑花中咒。
1150年 小夏咒发,小五给他续命。
1151年 小夏离京,小五正式继任家主,祓局建立。
1151-55年 祓局权力范围扩展至全国,最后成为独立咒术机关清宁祓所,故称小五清宁殿。此时小五凭借着暴力机关,已经站在都内权力巅峰了。
1156年 这一章提到的战争(保元之乱)。
1158年 小夏返京。

连载若有错漏是我写太快的锅otz,做本时会整理一个详细无误的时间线,标注清虚构事件与历史参考……!注释和附录资料也会重新整理添加以防误导……!
p.s.不看也完全不影响阅读剧情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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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师整理的时间线一下子明晰了好多,老师好细心!小夏回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虽然很开心希望两个人能快点重逢,但又有点担心又要出什么事情,七年了呜呜呜,感觉小五背负了好多啊,也成长了很多,好心疼两个人:sob::sob::sob:,怎么都惨惨的。这个七年时间,莫名想到当初小夏从八岁到十五岁这七年一直在小五身边,自小夏十六岁之后又跟朝政有了直接关系,也是在悟身边待了七年,后面几年两人好似都很忙。自小夏离开京都之后,到现在小五独自一人在京都也过了七年,真的爆哭:sob:。老师的历史事件写的好棒!之前学历史的时候一看到历史事件就老想跳过,现在看老师的文恨不得一字一句重复观看,因为看到年号什么的老不进脑子,结果看着看着发现好像老师的文上下都有伏笔的,老想要再看几遍捋清楚事件发生时间点。然后发现两人儿时悟对杰说的话都一一实现了,悟让杰与他同生共死,在十五岁那年火灾杰做到了,悟说要跟杰共享一切,他便与杰共享了自己余下的生命。(不过小夏如果知道自己醒来的原因是小五共享生命,我真的好奇小夏会有何反应了)甚至我在本章看到悟说剜肉取骨时才想起这是两人作为“共犯”处理了火灾事件关系人南家主臣后,悟对杰说的话。说出的承诺悟都一一做到了,杰那时亲手为那想取悟性命的二人“处刑”,现在则是悟来对曾伤害过杰的人“处刑”,连手法都是一样的。老师的每一段情节都能对应上,每一句话都感觉暗含深意,真的很感叹!
看这章的时候又想到,前面看的时候就在感慨,小夏从出生到府中遇袭再到到五条家一直都过得苦苦的,小夏儿时在夏府过得便不甚如意,而小五六岁之后便不再有亲近的家臣,两个人都好苦啊呜呜呜。到了五条家之后小夏和小五一起到十岁暂且算得上还没有沾染那些生灵之事,但后面四五年里手上带走的人数为多少小夏都记得那么清楚,一定很痛苦吧:sob::sob::sob:,结果两人又遇到了火灾的事情,火灾之后小夏又去处理加茂染(脑花)的事情,还中了咒,紧接着十六岁到十八岁开始在朝政上为伍,但感觉小夏的目的还是为了让五条家不受威胁,紧接着小夏就咒发了,这样一想感觉小夏这十几年都过得很是紧绷,也就难怪小夏会在醒来之后感觉从未如此轻松过了。文中从未说过以大局为重,但我却感觉夏五二人无时无刻不在以大局为重,小夏觉得自己为五条家做的事是在报恩,报答这十年的恩情,包括小五在小夏去处理脑花事件时,即使如此担心小夏,也没有离开京都。
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本文的背景要沉重许多,一牵扯到朝政之类的便很容易就复杂许多,也最难评判是非对错。看着看着就老想分析一下捋朝政剧情的发展,因为感觉两人的感情是要在大局之下所要去顾虑到的,总感觉不处理好这些,总是十分担心两人,人果然是贪心的,希望两人都活着之后,就会希望两人能不能一直在一起,同生共死如果能在同一天死去感觉也是极其浪漫的事。不得不说,老师的剧情写的真的好棒,是跟现世剧情完全不同的矛盾重点,看这几章,感觉本文重要的点在于政事的纠葛,政事不处理,我也好心慌,希望小五能早点找到可以接手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会是真希吗?说起来乙骨会出场吗,看到真希就想到他们好像是一届的。
期待老师下次更新,爱您: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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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这么细致的长评 :face_holding_back_tears: :heart:!时间线能帮上忙太好了。想让两人能够更真实地存在于那个时代,所以有些行为/观点可能略偏离现代价值观(?!),也不可避免提到很多宫廷政治,但重点还是咒术师的故事,会尽量纳入咒术这个主框架 :blu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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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时间线真的很有用!!!因为我前几天在看的时候就在想时间线是如何发展的,看到小夏说在五条家待了十年,然后又看到文中有许多年号,我就特别想去捋时间线,但还没捋出个结果,结果就看到老师更新并捋了时间线,就感觉超级超级开心,老师太细心了!!!再配上老师选的BGM,再次感慨老师好会选BGM,忍不住就开始写一大堆观后感了,本来想着等老师完结再写的,结果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就开始思考。
我个人认为老师说的行为/观点偏离现代价值观也是无伤大雅的,这让我感觉老师写的十分真实。毕竟以现代价值观来看世界上所有的历史事件,恐怕都与现在的价值观不符,这样一想,便感觉老师写的更加真实了。而且我自认为老师写的很棒,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用现在的价值观去评判历史不异于耍流氓,站在上帝视角的人没办法也没能力去评判这些,因为我自认为站在当下去评判过去的行为对过去的人似乎不太公平,就如同当下的自己去后悔过去自己的某个抉择,但在当时,有可能那已经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了。所以我认为老师写的极好,因为我看的时候真的如同看到了真实的历史事件一般,所以才会说无法从理性角度评判是非对错,因为我感觉自己像真实地看到了他们存活过的世界一般,所以才会从看真实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篇文。因为如果站在宏观角度上来看,我自认为悟所做的与过往历史人物所做的决定并无太大分别,是基于大局情况下所做出的最佳抉择,保证了利益最大化,都是属于在当时情况下很合理的行为。看老师的文从来不用担心俩人失去在大局下所需的自我啊啊啊啊,事业方面一如既往令人安心,有了自我才能去爱其他人啊!之前看了很多文,看到老师的文真的发自内心感慨老师的剧情和文笔!!!
因为前文感觉看了好多朝政之事,便感觉重心在先处理这些事情上,伤害小夏小五的都与朝政之人有关,听老师这么一说,发现我似乎不自觉重心倾向于分析正剧走向了。对于俩人的感情却没敢往深层想,因为感觉有点酸涩,虐虐的,尤其想到小五前面说的佛祖待他不公,便好心疼,但那时小五说杰是他的家人,是五条少主的臣子,是优秀强大的咒术师,是与自己同性的咒术师,却只能到这一步,只能止步于此。但本章杰走了七年,我便不由自主地想那几个身份中的家臣身份现在是否已不算数,那是不是就可以更近一步。因为在杰生命过去的十八年里,从八岁到五条家那场大火之前杰用的仍然是对外宣称的漆间之女,后面几年众人好似认为杰用的则是咒灵操使这个名,看前文好似大火之后小夏也只告诉了众人他的名(但一开始小夏便让悟叫自己同音的“傑”,而不是妹妹的名)后面小夏去庙里落发之后,说自己不会再用那个名字,而是姓夏油,感觉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遭一样,感觉小夏似乎跟放下了过往十几年所有的不幸与痛苦一般,一个名字便是一个咒啊,不过还是好酸涩啊,可以放下一切,但能不能不要放下小五:sob::sob::sob:,小五为小夏做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就一走走了七年呜呜呜 :sob:,在小夏眼里,他是在五条家的庇护下活过了这十八年,现在恩还完了,债也偿尽了,放不下的悟也安全无虞了,他认为是上天仁慈让他活下来了,他就走了,但其实是小五用命换来的啊。看到小五想小夏可能不再关心京都的一切事宜,也不再关心自己,就感觉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太纯爱了小五,小夏怎么可能不关心小五啊。包括看到小五不再寻找小夏时,我总感觉小五是有点愧疚的,在小五眼里,他一直想的是小夏在五条家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最后小夏还是成了五条家的刀,所以他才会说五条家对小夏做的事与漆间府毫无分别,这不就是爱的最高境界是心疼嘛!以上都是我个人的拙见,希望老师不要嫌弃,如果有理解错误的地方,那便是我看的不够认真:sob::sob::sob:。最后希望俩人赶紧来一场精彩的办公室恋情吧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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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嫌弃!理解得特别认真深入啊看的我都静静流泪了 :face_holding_back_tears:……我充满动力拉磨让他们谈恋爱! :kissing_closed_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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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落花情(不是那个落花之情>.<)

严岛的潮声,夏油杰枕了七年。

七年前,他暂且了结京都的一切,在平家的盛情邀请下远赴西国,来到比美作更遥远的安艺。渡过漂浮在如镜海面上的高大鸟居,即是严岛。他在这里住下,两年后接手了毗邻严岛神社的盘星寺,又耗费五年时间让它彻底成为自己的臂膀。

初到严岛时,夏油杰很不习惯。京都也有水,可是没有这样一望无际的水,京都也有月,可那不是海上月,京都也有风,可从来不是浸透了咸味的风。他早就预料到水土不服,并不放在心上。等日子久了,才发现问题原来不在水土不服。

……是他在想念一个见不到的人。

他变得时常做梦——明明这些年来已经不再反复梦到过往的事了,竟又故态复萌。还好很快便发现,那并非噩梦,而只是一些细碎纷乱的回忆而已。他梦到刚到五条家时被小少主天天抓着比赛骑射,梦到赏花宴上陪小少主陷在花丛中呼呼大睡,梦到小少主将咒灵抓去吓唬五条家在京的长老而他焦头烂额地追着小少主跑,梦到少主头一次饮酒后抱着他不肯撒手,梦到少主因为下双陆棋胜不了他而拉着他彻夜对弈,梦到两人追踪咒灵从都城沿着官道一路奔行至岚山、而他最后背着困倦的少主回京,梦到汉诗会自己偷偷给少主塞小抄纸条而少主走神抄错了韵脚的字,梦到少主第一次参加流镝马那年箭无虚发满堂喝彩,梦见少主收到女孩写的歌却第一个给自己看、要他替自己回绝,最后他在信上写了“我非良人也”……他清晰地记起那时少主伏在自己桌案边,噙着一丝笑意看自己写信,漂亮的蓝眼睛里倒映帘外无穷春色,问他:不对啊,我怎么就不是良人了?

明明那时只觉得少主无理取闹,此刻在梦中再见,他却忽然很想伸手撩起少主那缕在颊边乱晃、不时遮挡眉眼的头发,仔细凝视对方的脸。

少主,少主……为何我能清晰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呢?

白日里,夏油杰涉着浅浅的水走到神社前那座孤独屹立的鸟居下,隔着漆红的鸟居和无垠的海面回望尘世,依然想不出答案。他想自己是该怀念五条悟的,因为那是个不能再好的少主,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得侍奉这样的主君,可这种解释又让他觉得不满足,少主不止是他的主君——更别说这身份现在已作废了——还是他仅此一位的至交。又或者,十年来相伴的情感已近似亲情。然而,然而,这样的说法却依然不能令他满足。三更梦回时猝然惊醒,严岛的夜海漂浮在窗外,他望着如墨漆黑的海面,脑中浮现的却是五条悟的千万种模样。

往昔如水流过眼帘,那是十五岁的滂沱大雨里悟脊背笔直倔强地为他跪在家主门前的模样,京都一场又一场宴会上人群来去不绝而悟笑着频频看向他的模样,离京前最忙碌那一年夜深人静时悟同他小酌对谈片刻时几乎要融化在月色里的模样。冬梅春樱菖蒲秋海棠,悟只有在他身边会安安分分坐着赏花,睡着时像大猫儿似的蜷缩着身体靠在他身上……他们曾一同看尽四时花。

夏油杰在严岛前的鸟居从早晨站到傍晚,潮水漫过他的小腿和膝盖,他想不出答案就不肯走,最后还是认输,吃力地涉水而归。夕阳沉没海中,他无法驱散心中有关五条悟纠缠如麻的一切。

梦境与现世是泾渭分明的两边。他在严岛安住,一转眼就过去几载春秋。平氏和严岛神社仰仗夏油杰的咒灵操术,而平日里若他们有什么请求,夏油杰也都会伸出援手。咒灵操使借住在盘星寺的寺院内,渐渐参与进寺内事务中,到后来,盘星寺备受诟病的别当死后,众僧便举荐夏油杰担任大别当。虽然不合规矩,但他也就顺势推舟应允了。盘星寺在他的管辖下逐渐变成了咒术师聚集的武装组织。而从居住严岛的第三年起,他就开始不时游历四方,不仅为收集咒灵,也为招揽新的咒术师入寺——藉由平家的关系,他能毫不费力地为术师们登记出家、置办戒牒。

五年一晃而过,时至保元。对夏油杰来说,严岛和安艺的风土人情已从陌生变为熟悉,行走四海也将更多的人和事塞进他本就尚不漫长的生命。等回过神来,京都已变成他的过往之中不足挂齿的一部分了。

——本应该是这样的。

世事难料,保元元年,京都动乱。他听闻消息后没有时间多做思考,乘着咒灵日夜兼程赶去京都。抵达京畿附近时,才听人说鸭川侧畔的大战已经平息了。他放缓了行程,潜入久违的五条家宅院,远远瞥了曾经的少主一眼。

五条悟平安无虞。出乎意料的是,他双目上多了一副白色缚带——从前他是戴纱笠的,还被人说过像是女孩,他也不会生气,笑嘻嘻地把纱笠摘了往夏油杰头上套……这场面仿佛已是前生的事了,或许是因为夏油杰那些纷乱的梦太多,所以牵挂也就格外深。

夏油杰不曾惊扰旧友,默不作声地返回了安艺。

这是七年间他和悟唯一一次再见。也是这一次让他明白,京都仍是一场自己醒不来忘不掉的长梦。

而自那之后,他就渐渐开始梦见别的事了——某些不曾发生过的事。


保元三年,夏油杰回京已经小半个月了。春色满园。

他蛰居半月,今次来访平家只是有些不紧要的事要商议。平家如今炙手可热,六波罗的新宅是万顷人间仙境。春樱吹满头,夏油杰伸手拂开发间的花瓣。女房引他行过东殿前的长廊,隔着垂下的御簾,能隐约看见还有其他客人来访。

“那是滋子小姐和‘春雪殿’。滋子小姐不常来六波罗,春雪殿也是稀客。”她忍不住掩面笑了一下,“真是有缘……毕竟春雪殿至今尚未婚配呢。”

“春雪殿?”夏油杰有些疑惑。

两人已经走到殿前,透过风吹御簾的间隙,他瞥见一头柔软的白发。

“是清宁所那位五条大人的绰号呢,学府的小术师们给他取的,不过早就在整个洛中流行起来,毕竟他……”女房见夏油杰忽然停下步伐,有些不解,偏头问他,“大人?”

夏油杰却不看她,定定盯着那已经合上的帘子,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两年前,自保元元年上洛归来,夏油杰梦中的五条悟就微妙地不再像是记忆中的少主了。

——比如,会像这样跨坐在他身上,衣摆下不着寸缕,只隔着一层布料的皮肤传来令人手足无措的温度。

夏油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还没发觉是在做梦,几乎称得上慌张:“少、少主……”

这让他错过了推开五条悟的时机。五条悟没有回答,俯身来吻他,朦胧的天光里那张脸占据了他全部视野。他能感觉到五条悟的睫毛尖扫过皮肤的痒意。

嘴唇……甜甜的。

除了那个和五条悟一起摔倒时意外的吻,夏油杰还没有和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五条悟的唇湿湿黏黏的,带着淡淡的葡萄香气,让他想起从前少主吃到酸葡萄总是转头就喂给自己。他不知此刻该睁眼还是闭眼,五条悟却转瞬间将舌头伸了进来。葡萄果肉似的舌尖,甜美多汁,与记忆中的酸涩大相径庭。

夏油杰的大脑昏昏沉沉。

好甜……好想咬下去。夏油杰不禁咽了一口唾液,五条悟却顺势抵住他的牙齿,更深地吻进来,指腹抚过他的喉结。那具微微发热的躯体也紧密贴上他的身体,夏油杰几乎是瞬间就勃起了。他觉得不妥,脸上发烫,五条悟却毫不在意,甚至往他腰间坐深了一点,后者的性器便挤入那柔软紧致的臀缝之间。

这这这……这是可以的吗?夏油杰想不明白。五条悟也不要他想明白,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乱摸。夏油杰不觉得这碰触讨厌,反而希望他的手不要离开。五条悟好像猜出他的想法似的,松开他低声地笑。

夏油杰闭上双眼,伸出双臂抱住身上的人,五条悟身上散发着他分外熟悉的、淡淡的体香。此刻这香味却令他晕眩,下身发热。五条悟又过来吻他,他本能地偏头接住了这个吻,两人交缠的唇齿间淌下透亮的涎水。

……

翌日起床时,夏油杰下半身一片黏腻。他呆坐了很久,昨夜记忆回笼,终于抬手捂住了脸。

原来是这样啊。早知道少主……不,五条悟对自己而言是特别的人,可到头来竟然已经特殊到这种地步了。


……日色西斜,五条悟辞别平滋子,启程回府,跟随女房穿行在平家宅邸漫长的廊间。

在京都各处走动是五条悟这些年来的习惯,逢场作戏有时和人情世故是同义词——人人都说五条家主“风流不羁”,可真正风流不羁的人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他已浑身沾满凡尘。

他有些困了,藏在白色缚带下的眼睛已经转不动,手里轻轻抛着折扇,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往前走。只是路行到一半,脚步却兀地停下。

他借口打发走了女房,步子很缓慢地前行。傍晚微凉的风吹过走廊,落樱满地。他怀里抱的那只白猫“喵”地叫唤了一声。

——今日和平滋子相谈甚欢,也是因为她提出想看看他的猫。这只是离家时非要跟上来的,白猫有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眸,比起家里更喜欢在外面跑,很像他自己。五条悟爱逗它玩,它是他喂食的猫里最受宠的那一只。

“……悟。”那道久不听闻而变得有些许陌生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五条悟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怀中的猫跳到肩头,歪头望着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男性。

——夏油杰。

自夏油杰回京,两人还未真正见过。这是阔别七年的再会。

夏油杰是结束会谈之后匆匆赶来的,他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张口结舌,一时间竟只能和那只猫大眼瞪小眼。

半晌,五条悟轻轻叹了口气。

“有事吗?我要走了。”他微微偏头,问道。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便继续朝前走,手臂却被前者几步上前拽住了。夏油杰按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转身,仗着自己穿了高齿屐微微低头凝视他,仍是一语不发。五条悟只能捕捉到他被浓郁咒力包裹的形体,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这么久不见,这人身上的气味还是一如往昔。

透过白布,他能模模糊糊看见夕照流淌过夏油杰的半侧轮廓,和记忆中那尚在抽条还未完全张开的少年大相径庭。天光要尽了,春昼短,岁月长。

夏油杰始终不开口。他注视夏油杰的方向,有点无奈地问:“有事吗?夏油。”

是催促的意味,半点也无再见的惊喜。

听他这样叫自己,夏油杰不禁收紧了手指。能有什么事呢?他只觉得五条悟眼上的缚带十分碍眼。他便抬手解开它,解到一半,五条悟伸手按住了他。

“我说,以前你有这么没礼貌……”

风吹开了已经变得松散的缚带,天光如刺,五条悟不适地眯起眼,话语断在一半。夏油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倾身替他挡住了光线。五条悟的眼睛这才慢慢舒展。……那双多年来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蓝色眼眸就在咫尺之遥,覆盖着薄薄一层水光。

好近……太近了。

五条悟也没避开他的视线,静静望着他。夏油杰想,这个人的表情怎么能这样平静呢?明明是春雪,却顽固地不肯融化。

猫不安分地在两人之间挣扎,尾巴扫过夏油杰的脖颈。夏油杰没理它,只是盯着五条悟,忍不住收回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带,脸也不自觉地俯下去。猫伸出肉垫用力推拒夏油杰,无济于事。

嘴唇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夏油杰低头一看,是五条悟手里的那把折扇。悟不知何时将它抬起,隔在了两人中间。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漆黑柔软的双睫垂下又抬起,那双金色眼睛投向自己,无法移开的专注模样。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想干什么呢,”他用扇骨推开夏油杰的脸,说,“这么欲求不满?”

他松了夏油杰的手,后退一步,用扇口扫落襟上落樱,扇子插进腰间,朝夏油杰摊开一只手。

夏油杰神色几番变化,终于开口问:“悟,你是在生气……”

“还我。”五条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夏油杰欲言又止,还是把挂在手指间那条快被风吹走的缚带交还了他。

而五条悟飞快收走那根带子,指尖甚至都没有碰到他的手。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过要是真亲过来的话,还是会有点困扰的啦……”五条悟神色轻松——显得是夏油杰自己想得太多,道,“话说这是对七年前我‘轻薄’过你的报复么?这么记仇的?大方一点嘛。”

夏油杰并不是在说这个。他已经不想再去纠正五条悟——他现在居然接不住五条悟说的话了。明明是他追上来,却只能杵在这里呆呆注视着五条悟。那只猫耀武扬威似的,在悟肩头晃悠着尾巴。

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那就好。”五条悟放心地笑了。那笑容明媚却不真实,夏油杰想,一切都是错的,全都会错意也表错情。五条悟看向他,那表情和遇见所有无足轻重的旧友没什么两样。

五条悟靠近了,替他拂去肩上的落花,呼吸在他颊边晃过,一触即收。

“……若你这次回京能过得开心,就再好不过了。”他道。

夏油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对于京都来说,七年已足够时过境迁。许多人不认识或者忘记了曾经的咒灵操使,平家热烈地为夏油杰造势,将他带回所有人的视野中。他换了名字、改了装扮,不再是五条家的臣子了,前尘往事,尽都抛却。

夏油杰很快得到了天皇的青睐,其一因为他说“我有大道可使人长生”,其二因为他长得好看。暮春之时,他已经受命为天皇修建“长生寺”。君主昏庸无道,臣子也就趋炎附势,夏油杰走到哪儿都有一水儿的贵族簇拥着。后白河身边的藤原信赖——也是陛下钟爱的男宠——看着夏油杰牙都要咬碎了。而夏油杰对天皇的态度甚至并不恭敬,他只是有一张好看的脸、又总能找到对方最想听的那句话说出口而已。

——这些年在京都的贵族间,断袖分桃早就不是新鲜事。信赖的嫉妒让夏油杰变得愈发受人追捧。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一众倾倒于咒灵操使风采的人们就不敢再肖想。

初夏,崇德法皇的咒灵作乱宫闱,导致好几名宫人暴毙。夏油杰请陛下稍安勿躁,请了在宫中动用术式的御旨,紧接着,黑压压的咒灵就潮水般席卷了内里。陛下和在场的贵族、官员们透过特制的透镜,看见咒灵涌动的景象,都吓得魂飞魄散。

这分明是蛇蝎美人。

谁都知道夏油杰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却也谁都不敢苛责他。平清盛的对手信西恨透了夏油杰,依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甚至不敢在天皇耳边说一点夏油杰的不好——谁知道哪天就被他那些形容可怖又无比强大的咒灵给诅咒了呢。

唯有一点让人们拿不准:咒灵操使和五条家主的关系。夏油杰当年突然离京,五条悟兴师动众寻找他,不少人都记忆犹新,但最后却不了了之。有人便猜测咒灵操使的失踪或许是一场反叛,因此五条悟才罢手不要他了。如此说来,夏油杰如今以新身份回京,倒成了一种对五条家赤裸裸的挑衅。

春雪殿本是对什么都能笑着评说上两句的人,近来在几场春宴上却独独刻意避开有关咒灵操使的话题,简直像坐实了人们的猜测。

最终连平氏的人都不安起来,来向夏油杰打听事情的真相。平家如今和信西一派酣斗正热,要是请来咒灵操使却惹怒了清宁殿,那就得不偿失了。夏油杰听了这担忧,却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曾与五条家主相伴十年,”他转动着手里的念珠,道,“他即使恨我,也不会到加害我的地步。”

他带着笑意将念珠“啪”地一声甩到几案上,又说:“况且,他不会为这种事破坏自己立的规矩——五条悟不是陛下,他不是只凭好恶行事的人,懂么?”

——是这个道理。平家曾侍奉法皇,如今侍奉天皇陛下,习惯了历代君主的任性妄为,可五条悟不一样的,他虽说喜怒无常,却从不以个人好恶专断行事,更不会掺和官场上的腌臜。

他抬手撑着下巴,有点儿无可奈何的模样:“清宁清宁,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致数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我说呀,你们这样看重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①

他轻笑出声,耸了一下肩:“……难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您是说……清宁殿只想维持京都的平衡,并不想大动干戈?”

夏油杰不置可否。

那人走前又问夏油杰,您跟天皇鼓吹盘星教所倡导的长生,莫非人真能长生么?

夏油杰在为院里的葵花浇水,闻言头也不抬,回答:“凡人寿一百,仞利天天人寿一千,他化自在天天人寿万岁。不当人了,自然就长生了。”

那人还想问什么,夏油杰俯身转动葵花盆,那张清瘦的侧脸神情淡漠,一副很忙你快走的模样,他就把话都吞了回去。等这聒噪的蚊虫消失,夏油杰才抬起头,盯着满园明丽喜人的葵花,喃喃道。

“天地得道以清宁……我也想知道,悟作茧自缚,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夏油杰回京近半年,和五条悟始终井水不犯河水——或者说,在旁人看来是一种嫌恶乃至交战前的对峙。而就在这在众人猜测纷纭、平氏依旧惴惴不安的时候,夏油杰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开始对五条家主献殷勤了。

“夏油大人,”五条家的老臣已经换了对夏油杰的称呼,“您真不能天天来了,家主大人老刁难我呢。”

“真是不好意思,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夏油杰微笑着递出自己从前在五条家用的令牌,“烦请放行吧。”

这令牌已是七年前的旧物,但五条悟当年曾吩咐过夏油杰的这块无论何时都保有当年的权力,所以他也只能苦着脸放夏油杰通行。

七年来五条家宅邸已经扩建几次。层台累榭,丽宇芳林,他要到五条悟所在之处得走很长的一段路。仆从将他带到一间小室,送上茶水,说家主说得空了会来的。夏油杰点点头,就这么坐下来耐心地等候。

仆从旧时见过他,偷眼看他,心里琢磨着今天家主大人估计又是嘴上敷衍着要来要来,最后还是不会来见夏油大人。夏油大人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从黄昏坐到暮色四合又空手而归,只蹭到了几口水喝而已。这冷遇早就在京都传遍了,闻者落泪呢。

这情形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夏油杰日日来日日不见五条悟。在五条悟治下,家主的决定一向不是臣子能置喙的,因此没有人替夏油杰向家主求情,只能见缝插针地劝夏油杰别试了。家主不愿做的事,还没人能强求呢。

“我知道。我比你们更了解他。”夏油杰却只是这样回答。

劝告他的人便不说话了,心里想的是,纵然您咒灵操使大人和少主曾经不分你我,可时移世易,你怎么好意思说了解少主呢?当然,这话可不敢对夏油杰说。他是敢在内里放出无数咒灵吓晕一干贵族、女御和宫人的人呢,和当年可不一样了。

如是一个多月,终于有胆子大的旧臣对五条悟提议说,不如就把夏油杰的令牌收回或者作废,五条悟却抬头狐疑地看他一眼,道:“我这些日子只是忙得没空见他而已,做这种会惹人猜忌的事干什么?”

逗猫逗鸟也算忙?那术师不吭声了。

夏油杰也寄了信来,纷纷石沉大海。五条悟连拆都不拆,通通压在了箱底。

五条家主对咒灵操使的态度飘忽不定,像是拒绝,却又不是宣战,人们也就没头苍蝇似的胡乱选边站。

连天皇陛下也犹疑起来,召见五条悟旁敲侧击他对夏油杰的意见。他却摇头说并不觉得这位自严岛来京的大别当有什么不好,不如说,他优秀得很呢。

“或许您曾听说过,夏油杰少时曾在五条家住过几年。”五条悟笑着说,“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了,我们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这番话长了翅膀似的,从内里传遍了京都。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夏油杰当然也听说了。这不单是五条悟给京都的交代,也是给他的答案。

时已入秋,他被五条悟晾了整整三个月,终于放弃了三天两头去五条家报道。

那厢五条悟也松了口气,不再一到黄昏时刻就得去抱猫摸鸟,一通乱忙了。

俗务缠身。一直等到天皇禅位成为上皇之后,泛舟举行赏月秋宴,两人再次真正碰面。五条悟觉得夏油杰大约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不再那般刻意避开他,宴席上对角而坐,似乎相安无事。

满月清辉,吟歌共赏。冗长的一连串仪式结束,夏油杰同上皇和天皇说完了话,才终于能退下来。他位置不在五条悟旁边,便特意跟五条悟身边的人换座。五条悟在笑着和别人聊天,余光见他过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他不知道,五条悟心里已经骂了他千遍“没眼色”。

“殿下?”只是和五条悟面对面说话的人发觉他的坐立不安,疑惑地问道。

“腿坐麻了,我出去走走。”五条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送走了眼前的人,揣着扇子就赶紧离席了,想甩开身后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气氛太热,他启扇一顿猛扇,又烦躁地把它“啪”一下收起来。

好不容易走到僻静处,得,一转头就瞧见夏油杰也跟在背后。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勉强牵出一张笑脸,穿上那副所谓风流的皮囊,转身好脾气却又冷淡生疏地问这个甩不掉的人:“夏油大人,有事吗?”

夏油杰这回竟真点了点头:“嗯,有事。”

“什么事?”五条悟有些不爽,刚要皱眉又忍住了,笑得有些脸僵。

“我很喜欢清宁殿下的扇子,能送给我吗?”夏油杰伸出了手。

“……”五条悟想说编点好的,又被他目不转睛盯得头疼,随口道,“那你拿什么来换呢?”

夏油杰真在身上翻了翻,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他:“宋国御赐的美玉,配得上你。”

“俗气。”五条悟翻了个白眼,看他还准备翻找更多东西的模样,便抬手指了指他身上的袈裟,“我要这个。”

这当然是不能给的,他就是要夏油杰乖乖闭嘴。

“好。”夏油杰再次颔首同意,伸手就开始解那块小小袈裟的带子。窸窸窣窣的声响几乎吓了五条悟一跳,他取下眼上的缚带,看清了这人到底在干什么。

这人是听不懂刁难和拒绝的么?

他无话可说,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夏油杰将法衣脱下,叠成小小一块送到自己面前。

“就请家主大人笑纳了。”夏油杰笑眯眯地说。

五条悟不知该叹气还是笑他有病,干脆伸手接了,将扇子也扔给了他。这局服软的是自己。

两人立在临江处。江风吹动船灯,暖莹莹的灯火映亮水面,一圈圈涟漪荡开。五条悟瞥见夏油杰展开了扇子,那扇面和扇骨都很眼熟。那不是他常带的扇子,他没想起来在哪里曾用过。

归燕图……家里的仆从怎么把春天用的扇子给他拿出来了。到底在哪儿用过呢?

夏油杰合上扇子,将扇骨递到唇畔,垂眸吻了一下扇骨。

五条悟立时睁大了双眼。


船边某处传来一阵骚动,离得近的人纷纷为之侧目,发现那居然是清宁殿,而他面前站的人是他“毫无交情”的咒灵操使。

清宁殿气极反笑,揪住咒灵操使的领子,几乎要将人提溜起来,又转而狠狠推了后者一把,宛如泄愤。

——清宁殿会生气,真是见了鬼了。

众人不禁目瞪口呆。

夏油杰静静看着五条悟在自己面前抬手揉乱了额发,冷笑酿成无可奈何的笑。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五条悟发够了火,对夏油杰说,脸上仍残留着淡淡的笑意,“若你在京都不认识我,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否则人们总要觉得你做事都是我的授意,就说不清了。”

“我知道……会让他们不这么想的。”夏油杰道。

“若他们这么想了,我可就不得不处处干涉你了。五条家和清宁所还不能在大事上有偏袒。”五条悟道。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夏油杰将扇子还给他。五条悟收了,信手插进腰带里。

他看见这玩意儿就来气,抱怨道:“你是小孩吗?非得报复回来?”

“悟才是最记仇的吧。”夏油杰回答道。

“亲你一下记了七年?都说了那时脑子不清醒了。”五条悟不顾颜面了,抬腿直接狠狠踹他。

“悟不也记恨了我七年吗?因为无端辞别了五条家。”夏油杰没躲,也不喊疼,回敬道。他的目光简直像黏在了五条悟身上似的。灼烫。

“哪有,”五条悟移开视线,倚在船边望着苍茫的海面,轻声补了一句,“……没有记恨你。”

“那我也不是报复。”夏油杰应声虫似的,紧跟着回答。

“喂,你又来……”五条悟皱眉看向他,却没能说完剩下的话。夏油杰微凉的唇这次实打实地贴上了他的,他一个不注意,对方的舌尖就伸了进来,上面还染着菊酿的清甜香气。

一个高大的咒灵不知何时被放出来,站在他们身边,努力张开双臂遮住两人。隔着咒灵,能听见有人紧张地小声讨论“清宁殿和咒灵操使打起来了?”“我就说他俩不能对上”“谁去通知陛下”。

耳边是纷乱的人声和江风的呜咽,五条悟没有推开夏油杰。他一时失神,盯着那双靠得太近的金色双眸,胸口又酸又涩地抽疼了一下。柔软的袈裟从他手中飘走,落在灯影和波光交汇处,又被拖行河面的巨船卷进了水流深处。

夏油杰尝够了他的唇舌,终于将他松开。他掏出手帕擦净五条悟的唇角,再擦拭自己的,喉结清晰分明地动了一下——是吞咽的动作,换来后者震惊中极度无语的注视。

“现在明白了吗?”他好声好气、体贴入微地询问五条悟。

“滚。”五条悟也慷慨至极地回了他一个字。


夏油杰果然没有食言。清宁殿和盘星寺大别当在中秋宴上大打出手的场面证明夏油杰确实不再受五条家的指挥。最终在上皇和平家的劝解下,五条悟勉强原谅了这位叛逆的旧臣,事情就此了结。京中的流言变成了咒灵操使拍清宁殿马屁成功拍到了马腿上。

夏油杰受任阿阇梨。上皇在鸭川东畔敕命修建了盘星寺的大本山,平家亦提供了资金,奢靡犹胜京中任何一间佛堂。他如此风光,各处寺院都敢怒不敢言。

夏油杰依然会时不时到五条家求见家主,大多数时候是见不到的,偶尔他从早等到晚,五条悟为了赶他走会陪他喝一盅茶,在他得寸进尺之前将人轰出去。

人们都说,五条家主对咒灵操使的确已没有旧情了。


平治元年夏末秋初,五条悟遇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故人。

那夜繁星万点,他在六波罗宴饮。席上灯火如昼,白拍子伴着盲眼法师的琵琶声舞了一曲又一曲。

那法师琴艺绝妙,据说是平家在路边领回来的,不仅能为舞蹈水乳交融地伴乐,也能自弹自唱,声如天籁,连上皇也风闻召见她演奏过。五条悟多给了她赏赐,她便说可替清宁殿看手相。

“你眼睛都瞎了,还能看相?”

“肉眼愈盲,佛眼愈净。”

五条悟便允许她上前。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女尼,额头紧紧裹在灰布里,一双眼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她冰冷如枯骨的手指捧起五条悟的手,盲眼望向他的掌纹。

五条悟斜倚着小桌看她,六眼能清楚看见她的术式。她确实有替人看相的能力,只是这术式会伤她的身体。她死死凝视着五条悟的手心,两行血泪从眼眶淌下。

她倏地露出一个微笑,血染赤红的眼白投向五条悟。

“殿下,多年来我有两个疑惑,今日得到了解答。”她笑着说道。

五条悟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蹙起眉。

“其一,”盲女竖起一根手指,“我欲杀之人何以仍旧在世?”

“其二,”她再竖起一根手指,“曾犯我者是否将不得好死?”

“多亏殿下,疑惑皆除。”

五条悟眼皮狂跳,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是……”

她笑声尖利:“我始终没想明白,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活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眼中涌出的血泪愈来愈多,那微笑也染满血色。狂风忽作,四周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暗淡冰冷的星光灌入席间,那张血脸神色怜悯地朝向他。

……琵琶一声厉鸣,五条悟一睁眼,才发现自己走了神,眼前的盲女仍低着头,在仔细为他察看手相。

“殿下‘福泽深厚’,会心想事成的。”她松开五条悟的手,道。五条悟注视她白净的脸颊,上面并没有什么血迹。耳边嘈杂,是人们喝酒作乐的吵闹声。

五条悟突然觉得厌烦,挥挥手让她走了。她们退场时,他最后远远瞥了一眼,看见她的头巾略微移位,露出苍白的额头上几道不知哪儿来的黑色墨迹。

他收回视线,随后才反应过来,那并非墨迹,而是……

缝线!

众人宴饮正酣,忽然见清宁殿霍然起立。

“殿下?”

五条悟低头看自己桌前的地面,厚实的织毯已经浸透了黑血。是那法师眼中流下的血!六眼不会出错,羂索附身的那女子的确有着藉由手相通古晓今之能,而她不计代价对自己发动了术式。他的手……他看着自己的手,上面那法师触碰过的地方也是一大片干涸的血迹。

透过他的手,她看见的是谁的前尘和来事?

他追出殿外,已经不见法师抱着琵琶的身影。有别人也离席来追他,一边擦汗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他转头望向那人,冷冷问:“夏油杰在哪里?”

“夏油大人?”对面愣了一下,“应当是在高松殿侍奉上皇……”

他话还没有说完,五条悟就匆匆离去,只剩一片白色的衣角融入蒙蒙夜幕之中。


高松殿突起大火,火势蔓延迅速,连片的建筑熊熊燃烧,宛如地狱之花灿烂盛开。

该死……该死!酒味弥漫在五条悟咽喉,他开始后悔自己饮了那样多的酒,居然放松警惕让陌生人接近了自己。羂索必定是来找他索命的,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他偏偏忘记了夏油杰也是羂索的仇敌!大火带回了当年的记忆,他想起羂索还是加茂入道的时候,最初执意要杀的人是夏油杰。

羂索是单单为复仇而来,还是有人请他再度出山?他忙于笼络诅咒师,这些年来很少出现在五条悟视野中,更别说出现在清宁所的大本营了……或许是信西或者信赖将他引来,事后得好好调查一番,至于平氏,如今和夏油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多半并不知情。对了,还得通知学生们安排术师立刻封锁全城搜寻羂索……京都京都,这里有太多的眼睛,这里的暗箭从来都防不胜防。

五条悟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冷汗。羂索这个阴魂不散的厉鬼……他现在手下还有哪些术师?谁会去袭击杰?咒灵操术千变万化,到底什么术式能克制杰?杰回京这一年间和谁结了哪些怨?该死,他只顾着别让自己的恩怨波及夏油杰了!

他头痛欲裂,不断缩地成寸终于赶到那火焰燃烧的高松殿前。北面武士正忙着救火,他撞开人群冲进火中,看见他背影的人高呼出声却来不及阻止,转瞬间那身白衣已如飞蛾扑入火中。

五条悟开着无下限术式,用手挡开燃烧倒塌的木头,几乎是一路破坏一路前行。六眼迅速收集着周围的信息,寻找出现咒力波动的地方。如果有术师在这里大打出手,咒力波动不该如此轻微……

“悟——!”有人叫他。

他循声仰头,看见夏油杰乘着一只咒灵飞在空中,他面容干净,衣着整洁,只有衣摆略有些烧过的焦黑痕迹。

……仔细看的话,那头黑发也略有些松散了,发丝在飘着火星的夜风中飘荡。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么?”夏油杰大声问,朝他飞来。他不知放出了什么咒灵,水流从天而降,暂时浇灭了五条悟四周的火焰。水也淋在五条悟身上,他下意识关掉了无下限,霎时浑身湿透,头发耷拉下来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和颈上,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用力眨眼,夏油杰的脸终于再次变得清晰。他飞到自己身前,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他用六眼一寸一寸仔细看夏油杰。万幸,看来羂索还没来得及下手。

“我们一起出……”夏油杰愣了一下,“悟?”

视线又变得模糊,五条悟再次眨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滚落。

“悟,你……”

啊,功亏一篑了。

明明不想多见你的,明明决计不能再主动来找你的,明明更不能流露真心的。说到底还是你不识好歹,本来能自由地度过一生了,为什么又要回来这座京都呢?回来就有血光之灾,只因为这座京城是诅咒的熔炉,我身边是龙潭虎穴。

“我不要跟你一起走。”五条悟喃喃道。火又烧过来,美丽又不详的焰色染上他的衣摆。夏油杰跳下咒灵伸手抱住这个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的人。那久违的淡淡香气终于再度包裹了五条悟的身体。

那只水咒灵在半空游动,水又倾泻而下,夏油杰身上也湿透了,黑发披散,水珠从发梢连串滴落。

像是偏要和他的打算背道而驰,夏油杰不能更用力地抱住他,将他没有回应的身体彻底拢入怀中,说:“少主,我在。”

那声音是透过五条悟的身体传进来的,他的血肉和骨头都因为这话语而轻微震动。

——可是我不能去爱你。被爱不能回应,被吻也不能回吻,被触碰也不能伸手抓住你的指尖……一年来这渴慕要令我干涸了。五条悟抬头望着火星飘飞的天空,繁星仿佛也在燃烧着。水流冲刷着他的眼睛,却只是放大了他所看见的夜的黑暗。

我被这座京都困住了,爱恨都不能自由。……如果有来世,我想成为一个更没心没肺的人、一个更自由的人。

“少主,没事了,我在。”夏油杰伸手轻轻揉他的头发,低声说道。那手指的触感很清晰,那怀抱将他彻底地包裹,隔绝了这座京都和它无时无刻不渗入他骨缝的长夜苦寒。火是暖的,水流也是暖的,夏油杰是最温暖的。

明明不该贪恋。他的京都,他的五条家,他的清宁祓所,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噩梦……他无法放弃这一切,也不能将夏油杰再卷入这场纷争中。他已经推开了他那么多次,不能前功尽弃。

可是今生呢?可是今生呢!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哑着嗓子说:“杰,抱我走吧。我走不动了。”

一如多年前那样。


tbc.


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致数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出自《道德经》第三十九章,也是“清宁”二字的出处。“一”指的是“道”,人世要得道才能安宁;“玉”“石”则“体尽于形”,把贵贱表现在外貌上,所以为君之道不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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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呜呜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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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宝宝们能否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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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看了:sob::sob:老师太会写了: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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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这真的特别动人真的…在细腻的行文中、忽然见到了夏杰发骚真是笑到猪叫。真的老师我不行了…少主一直是圣洁美好的白月光级别存在,多年不见,某天远远看到一眼他成年后的模样就开始做春梦什么的,真是骚亖了…再见面被冷落无视就让他更加沦陷了,禁欲多年的假和尚老房子着火了,熊熊爱火燃烧起来了,啊笑死。夏杰这种明明苦逼远走多年、身体却很诚实很痴汉的反差我超爱,根本无法抵抗。那个亲扇骨的情节真是骚得不行了,浪到没边,小五目瞪狗呆的死机画面我也脑补到了(年少时含蓄内敛甚至内耗的心上人忽然变成自己不认识的饥渴孟浪的画风了)好好看啊,土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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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夏就这样深爱不自知,一朝醒悟穷追猛打……

是的!老师!之前他就至少2次少女似地在内心问过五这种句式:少主,为何您xxx,我就xxx?答案终于来了:他想日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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