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bgm:红尘客栈
昏暗阴冷的殿内,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不识字?没关系,”那人远远坐在座上,晦暗不明的蓝色眼珠缓缓转动,视线扫过他们,道,“只管说就行,这里有专人记录。”
“开始吧。”语毕,他“啪”地一声收起了折扇。侍候在他身侧的几人便迅速上前,在跪着的人面前铺开纸笔,开始记录前者口述的内容。
五条悟依旧坐在原处,他不再开口说话,可那目光仍旧落在场中人身上,谁被看到就如芒刺在背,脊背微微哆嗦,随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这场问询直到深夜才结束。纸张平铺在殿上,五条悟提着灯,依次走过,垂着头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那些人是夏油杰抵达西国后,五条家所知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全被五条悟派人带回了京都,而这些文字则是他们所见所闻夏油杰在西国做过的所有事。五条悟的命令是一一陈述、一一记下,不许有丝毫遗漏。夏油杰远离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便这样誊在了满地的纸上,一览无余。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遍体生寒。
五条悟的神色越来越沉。夏油杰在西国如此苦寻加茂染,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曾察觉。加茂家并不在西国发家,和五条家、禅院家一样,从古至今都在京畿地带活动,从南都来到平安京之后亦是如此。多年前加茂染西行一事隐藏在他浩繁的经历中,夏油杰是怎么知道要去西国寻找真相的?再者,夺取他人身体的术式如此罕见,不过是额间一道伤痕,杰又是如何一猜即中的?
疑点重重。
唯一确定的是,那身咒文只可能是从西国带回来的。然而加茂入道已死,到底是谁给杰下了咒?
五条悟看完了那些记录,除了知道夏油杰这家伙居然和西国的术师上花船招了妓、放跑了两个术式平庸的平民咒术师女孩之外,毫无收获。
他离开大殿,回到了自己房内。屋里燃着灯火,火炉烧着,煨暖了整间房。五条悟早就让人搬了两套寝具来,夏油杰就睡在这里。
距离夏油杰吐血晕倒已经一个月了。五条悟至今未能查清他的病因。
他封锁了夏油杰受到诅咒的消息,以免加茂家和禅院家趁虚而入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为此他甚至屈尊降贵每日和夏油杰同睡——从前夏油杰可是睡在他帐外的。
他撩起帷帐,在垫子旁边跪坐下来,低头看着夏油杰苍白的睡颜。这人病来如山倒,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日五条悟简直被他吓得要疯了,将他移到室内又召集了群医。最后还是五条悟自己发现了夏油杰右臂上的异样。
晃动的烛火中,五条悟伸手拨开夏油杰放在被子上那只右手的衣袖,露出那烧伤的皮肤上骇人的咒文。
咒文上有清晰而凝聚的诅咒气息,只有触碰才能察觉。这是某个咒术师留下的术式,诅咒顺着骨肉逐渐向心口蔓延,等占据左胸之后,大约患者的性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五条悟紧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之中。
杰在西国并没有做除了追踪加茂染之外的事,可这缓慢夺人性命的术式又并非加茂家所有,更不属于加茂家记录中的门客。莫非是杰在西国时偶然遭遇诅咒师?不,即使是诅咒师也没有必要对杰下这样的死手,而杰更不可能主动挑事,毕竟他的目标只是加茂入道。反向推之,此事必然和加茂入道有关……
等等,术式……
他睁大了眼,霍然起身。
自己居然忘了加茂入道的术式。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将夏油杰的手重新塞进被中,急匆匆地起身走出屋子,快步前往家主房中。一离开那间屋子,寒意立刻浸透了他的身体。
他们都大意了!加茂入道并没有死。
他匆忙走向家主院中,这里壶院荒芜,灯火暗淡,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几乎要将人淹没。
推门而入,他等不及坐下就说了加茂入道的事。
听完之后,家主却倏地发问:“杰怎么样了?”
五条悟迟疑了一下。
“我行将就木,难不成还会动你的人吗?”家主几乎是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随后,家主撩起衣袖,露出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
“我猜,他中的是同样的术式吧。”
五条悟如遭雷劈,愣在了原地。
“你卧床不起……也不是因为生病,”他喃喃道,“是术式……”
“是加茂入道座下术师的术式。”家主道。
闪电与惊雷撕破了京都的晴夜长空,家主叙说的沙哑声音里,大雨瓢泼而下。
“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和加茂入道熟识了。他以加茂染的身份活着一日,加茂家就是五条家振兴路上过不去的坎……我跟他争斗半生,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因为若他想杀我,我根本活不到今日。四年前我中了这术式,发作之时不须猜就知道是加茂入道的手笔——哪怕并非他本人的术式,我太熟悉他了……”说到这里,家主咳嗽起来,咳出的血丝染红了衣领。
五条悟眼皮一跳,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家主羸弱的病容感到恐慌。
“四年前……他四年前就换了身体?可他分明还顶着加茂染的脸……”五条悟紧皱着眉问。
“不,当时他或许只是豢养着那具备用的躯体,命令他向我下咒而已。曾经我只是隐隐猜到他有掠夺他人术式的能力,却未曾想到他会直接夺取肉体……若非杰赶去西国,也挖不出这样隐秘的情报。”家主摇摇头,回答,“从许多年前开始,加茂入道就很喜欢招揽罕见的术式所有者,现在看来,那都是为自己准备的‘容器’。”
“杰带回了加茂染的首级,加茂入道已经无法再用加茂染的术式了……”五条悟道,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被扼住似的,话语越来越难说出口,“所以现在杰中的术式是……”
“他中的术式多半是加茂入道夺舍那名术师后,亲自种下的,所以才比我严重得多,”家主接过他的话道,“况且,这术式从身体内部发作,依附对象越是使用术式就越是被吸去生机,便会越快死亡。”
而夏油杰这两年入院御所任职,又为五条家奔波,简直不能更频繁地使用着咒灵操术。
五条悟终于明白为何家主执意要将这个位置交给自己,退去幕后养病了。术式造成的疾病当然是养不好的,静养是为了拖延死亡的来临。
……早知如此,他哪怕是惹怒上皇也绝不会让杰进入院御所。
五条悟沉默良久,才说:“豢养术师用来献祭,加茂入道跟你还真像。”
家主难得没有斥责他,而是说:“我已经请了当初为我诊治的名医家入,她不日便可抵达京都,你到时候带她去见杰吧。”
“她医治你这么些年,你只是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五条悟冷笑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条悟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一下脚步,突然问:“你是真的才知道吗?”
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家主没有回答。
五条悟离开了家主的房间。御簾在他身后合上,他也合上双目,一时之间简直想笑出声。他不知道这两年间家主是否知晓杰身上也有同样的术式,也不知道夏油杰为何一面压制这术式还要一面为院皇和五条家效力,他们难道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榨干夏油杰最后的价值?五条悟心想,这世间的人简直都是蠢货,这人世的道理也是滑稽至极。
他行过空旷的渡殿。或许是聚集了太多咒灵的缘故,京都的冬夜这些年愈发寒冷。层层叠叠的锦袍绢衣御不了寒,那寒意像新刀插进骨缝,血冻住了流不出来,徒有风的空响在破损的躯壳中回荡。
距离杰倒下已经一个月了。凛冬像一把利剑穿透了这座腐烂的京城。枫叶落尽,环城诸山红染皆褪。
唐人也说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①。
……可是杰才仅仅十六岁!杀了杰父亲的源长明、递给他血刀的五条北家、下毒纵火的五条南家、还有把他推向了法皇的五条悟自己……上天薄待,他一路走来尽是坎坷,他吃尽了人间苦!
为什么?凭什么?
五条悟攥紧了双拳,鲜血从指缝中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又是这样,历史重演,人人都说自己强大,可是护不住身边的任何人……他甚至反而是灾难的根源。
五条悟细查了夏油杰在殿上的人际往来,目光最后锁定在了伊势平氏身上。
平正盛、忠盛、清盛一脉,从伊势移至西国,在西国受庄园进献,敛财无数。他们当然熟悉西国的情况,再者,平清盛和杰一样,是上皇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清盛去岁起任安艺守——也是这时候加茂入道踪迹全无,还带走加茂家一干术师,隐身西国。清盛进京的频率不算低,还担任过检非违使,上皇曾经让他和夏油杰一同处理过扰乱院御所安宁的高级咒灵。
“漆间大人?”平氏却格外坦诚地告诉五条悟,“他的确向我询问过西国的事……他托我帮他调查加茂入道。”
“是他托你……?”五条悟愣了一下。
“他说加茂入道很有可能就在西国,让我派遣家族武士和咒术师前去查探……没想到还真查到了点东西,”清盛低声道,“只是平家并非五条家那样的咒术师世家,面对加茂家的术师相当吃力。他后来又派了些五条家的术师来帮忙,才终于大致确定了加茂入道的状况。”
清盛顿了一下,在仲冬凛冽的寒风中轻声道:“加茂入道那时候非常虚弱,他便说要亲自去处决加茂入道。”
他踌躇片刻,对五条悟说:“少公子,他去西国时,从五条家带走的术师不少吧?我曾替他联系西国的族人,掩护许多五条家的术师沿着港口秘密搜索加茂入道,很是费了些工夫……您不知晓此事吗?”
……是家主。
五条悟几乎立刻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何没能察觉到夏油杰此行的异样——他很少这样对什么事后悔。为什么这个人总让他无奈呢?
他不必再去与家主对峙。这些老东西的心思他闭着眼都猜得到——加茂入道曾企图刺杀他和杰,而家主因加茂入道病重,他想在死前替五条悟清理掉这个隐患,自己又无法动手,最后派了夏油杰去做这件事。在他眼里,夏油杰命硬死不了,即使死了也是替五条悟死的,这笔交易很值。
事到如今,夏油杰还是被当做保护自己的刀来使用了。
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
家主病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众人不知道,浓重的药味后还藏着一个夏油杰。五条悟只对上皇说他暂离京都,没有人知道他已经重病昏迷整整两个月。
十一月中旬,名医家入进京,来到五条悟面前的却是个少女。
“我母亲去世了,我叫硝子,这次由我来为五条家主……”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五条悟攥住了手腕。
……明明是个贵族后裔,举止却好粗鲁。
“你再说一遍?”他的神色有些阴沉。
家入硝子甩不开他的手,觉得这个人脑子不太正常,极力后退了两步,警惕道:“少公子,家慈因病去世,无法再为家主诊治。但我随她行医多年,也是经验丰富、擅长反转术式的咒术师,就让我……”
“行。”五条悟却打断她,拉着她快步向宅内走去。他走得很快很急,家入背着沉重的药箱,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原来,这次要诊治的并非五条家主,而是五条家所属的咒术师、那位远近闻名的咒灵操使。家入在昏暗的灯光中注视他苍白的面容,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近来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一刻钟,偶尔吐血。”五条悟掀开被角,病人身上的黑色咒文已经蔓延到脖颈上方,拉开衣领,咒文布满了右胸,正在向左心口蔓延。
家入伸手触碰病人的皮肤。炭火烧得太盛,房中温暖如春,她的手却渗出冷汗。
少公子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朝她说:“我已经命人在全国搜寻加茂入道——哪怕他从西国渡去了宋朝我也会亲自将他带回来。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才能延缓杰的症状即可,我抓住加茂入道之后自然会让他解开术式。”
家入微微皱眉。其一,她十分不满这个五条家少主一副上位者的口吻,连装饰一下都懒得似的,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家入好歹也是名满四海的神医姓氏呢。其二……
“你们家主没告诉你吗?”她说,“这道术式,施术者是无法解开的。”
“……什么?”五条悟怔住了。
看见他震惊吃瘪的模样,家入终于心情舒坦一些了。
“若能轻易解除术式,为何贵府家主如今仍卧床不起?他病发已经四年了,病情却一日比一日更沉重。少公子,您才是最清楚的吧?”家入叹了口气,道。
五条悟似乎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家入将病人的被子盖上,转身往外坐了一些,对五条悟说道:“家慈为贵府家主治疗这几年间,五条家的咒术师已经搜寻过这术式传承的家族,希望能找到同样的施术者,解除这诅咒般的咒术。最后找是找到了,但能解除这术式的人并不是施术者,而是施术者的双生子。”
五条悟冷冷望着她。
“想必您也知道,在咒术师中,双生子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她恍若不觉——只是暗想这人学的礼仪真是喂了狗了,继续说,“这种术式也产生于双生子之中,是某个咒术师家族的家传术式。他们世代居住在九州日向之畔,几乎不受律令约束,近于蛮族。每隔一两代,族中就会出现双生子,他们的术式则是一方下咒,另一方解咒。”
五条悟何等聪慧,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木然道:“……加茂入道已经将这个家族屠族了。”
“是的。数年前,五条家的术师曾不远千里赶到九州,却发现那个家族早已覆灭,那位能解咒的术师也早就死了。如今人世间已再无可以解开这术式的方法。”家入道。
“……少公子,您还好吧?”家入看五条悟脸色不妙,歪头问他。
“还有多久术式会危及他的肺腑和心脏?”五条悟只是问。
他已经不再维持那仅有的风度,神色淡漠。家入忽然觉得,他在这满室的暖意中仿佛要冰裂破碎了。
“我会尽力为病患延长寿命的,少公子。”她不忍再看,垂眉道。
五条悟起身离开,在帘外对侍从说“不论她有什么要求,都务必满足”,随后那轻如落雪的脚步就在廊间渐渐远去了。家入回头看帐台上那安静宛若融化的人,他的呼吸微弱,脸上已没有血色,那头柔顺的黑发盛开着,明明美丽却触目惊心。
啊,她知道了,那似是曼珠沙华误坠人间的倒影。——灯火阑珊时,这人就将回彼岸去了。
十二月初,大雪仿佛要掩埋整座京都。天寒地冻中,五条家主病逝了。
宛如察觉了他的消失,京畿的咒灵都活跃起来,卫门府和兵卫府不得不临时征召了许多术师祓除它们。上皇体恤五条悟,倒是没有给他安排多余的事情。
发生这样大的事,五条少主的生辰宴也就此作罢。
他披上墨染的丧服,启程前往九州。在这节骨眼上离京是要遭人诟病的,但无人胆敢质疑。一则尽管还未举行继位仪式,五条悟也已经是实际上的家主了。二则他最近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行峻言厉,凛如冰霜,没有谁想去触少主的霉头。
星夜兼程,五条悟很快踏上九州潮寒的土地。他从九州挖出了那个拥有双生子家传术式的咒术家族一切情报。
连加茂入道这样的老妖怪,也无法将灭族这样的大事处理得毫无痕迹。如今日向还幸存着当年的知情者,告诉五条悟,那家族尽管地处这样的蛮荒之地,却信奉西来的密宗,供养着明王之王——亦即不动明王。五条悟随他去看了残庙废墟中的明王像,祂手臂上的宝物都遗失殆尽,只剩一把金刚剑。
“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都已遗失。”老人道,“其实它们最初都在,象征这家族传承的六种家传术式……只是最后都一一断绝。最早失去的一个……我记得是羂索。”②
“其他几种都是因血脉断绝而不再雕刻在佛像上的吧,”五条悟看着那尊倒塌在尘土中、灰败破损的明王像,道,“唯有羂索不是,它是被人卸掉的。”
“公子怎么知道?”老人笑了,“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任羂索从禁室中逃了出来,用某种秘法抹去了明王手中自己的那一条血脉,自此之后这个家族就再没有出过象征羂索的咒术师。”
“我知道,这么简单我如何还能猜不到……羂索还活着,从数百年前离开九州之后就一直活着,活到了今日,连杰也没能杀死他。想必也是他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断绝了自己来时的血脉。”五条悟喃喃道。
“他们是不动明王的眷族啊,我当年是他们的护院人,我家世代为他们看护禁室,”老人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讲述道,“自从羂索逃离后,那家族的血脉就一条条断绝,等到我看守禁室时,明王术式传承者只剩下金刚剑和他的哥哥金轮。金刚剑的术式是斩断一切魔障……贪、嗔、痴,慢、疑、恶见,尽是凡人魔障,催生八苦。但凡心有一种魔障,中了金刚剑的术式都会在身体里铭刻下咒文,越是烦恼、造业,越是被咒文折磨,不得解脱。”
五条悟想,是了。家主以为是使用术式才让病情加重,其实是调用术式时那催发的负面情感触发了金刚剑留下的咒文,导致诅咒蔓延加深。一切都说得通了。
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五毒八苦都源于无明,正是因为不明白、看不破,才陷入生生世世的苦难。可人生来就有无数烦恼,看破了就不叫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这术式自己是解不了的,金轮一转无明尽破,只有金轮的术式能解金刚剑的咒文。
“可惜啊,金刚剑的哥哥不如他坚强,被关在禁室折磨多年,最后疯了,天天在禁室嚎个不停。后来金刚剑逃出了禁室——那夜是我看守,我怕极了,没有及时禀报,再之后金刚剑就带回了羂索。已经几百年了!我竟然见到了我祖父都没能见到的羂索大人,真是造化弄人。那日羂索屠尽了这个家族的人,金刚剑就跟在他身后,说,请让我的哥哥解脱吧,只要能做到,我愿意成为您的一条狗,服侍您直到我人生的尽头。”
“是么……”五条悟闭上眼,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羂索带着金刚剑闯入禁室,杀了他哥哥金轮,从此这个术式就失去了解法。羂索让金刚剑给族中当时还没死的人都下了灭罪不动佛心咒,包括我。”老人撩起衣领,露出脖颈一圈骇人的咒文——那上面的文字实乃明王真言,“如今他们都死光啦。只有我咒力低微,脑子也不好使,一天到晚没什么贪嗔痴怨,才活了这么久,可是这诅咒也已经蔓延到全身咯。您来得够及时,再过两天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已经入土了。”
五条悟听着,静静凝望那具结了蛛网的佛像。
老人转过头,才发现他流泪了。
“老人家,你知道吗?小时候父亲抱我去寺庙灌顶,洗净身上的恶念无明,然而住持却说不必了,因为我身上没有那些东西。”他扯出一个不成样子的笑容,缓缓说道,“所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来追踪加茂入道,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了,杰也不用中这术式了。”
“……他白遭了一回罪。”他的笑容淡下来。
那张在京都娇生惯养的、美丽的脸被冬风冻得发红,随后他又自嘲似的补了一句:“……不对,或许我现在也是无明之人了。”
烦恼已经将他淹没,五毒八苦,有一条叫求不得,还有一条叫爱别离。
他撩起衣袍走近,弯腰去触碰那尊佛像。指尖还未触及,不动明王手中的金刚剑就如尘粉碎了。
像来时那样披星戴月赶路,五条悟用最短的时间回了京都。
家入硝子遵守了她的诺言,夏油杰还活着,只是已陷入彻底的昏睡。五条悟像十年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不顾礼节飞跑过渡殿,穿过厚重的御簾和屏风,掀起帐台的帘子,夏油杰躺在那里,还在缓慢呼吸着。金刚剑术式的咒文已经延伸至他指尖,像流放之人刺在身上的纹身。
五条悟低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觉得这人或许明日就要流放去自己到不了的地方。
“他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道疲惫的女声传来。五条悟抬起头,家入硝子远远倚在柱边,抱着双臂朝他道。
这半个冬天,她始终待在五条家为夏油杰治疗,在五条悟的命令下五条家的忌库向她彻底敞开,她用了许多珍贵道具和药材,才勉强吊住夏油杰的命。
“不过少公子,好心提醒你,就算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也说不了了,他听不见。”她注视着五条悟糟糕的脸色,残忍道,“若你想让他清醒,我可以用别的药,副作用是令他速死。”
老实说,她觉得五条悟是需要这个东西的。入冬以来五条悟为咒灵操使四处奔忙不计代价,只是生老病死有时就是由不得人,只不过五条家富贵些,所以才能这般格外大动干戈。可是有什么用呢?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不如好好跟将死之人道个别。
出乎意料,五条悟却摇了摇头。
“他不该死。”五条悟道。
家入硝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迎着五条悟仿佛要杀死她的目光,摆摆手说“放心啦病人早昏迷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又开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说挺可笑的。”
她语气很随意,反正五条悟现在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动了她就等于动了咒灵操使的性命。
她走近两步,远远望着帐中的夏油杰,道:“少主是京城贵公子,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你听不进去,但我是从乡下来京的,东西南北四十六州我都随母亲去过,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你知道我这几年遇见多少因五条家而受伤的术师吗?五条家这些年在各地诱捕非咒术师出身的术师,把他们制作成诅咒,送给这位咒灵操使吸收……这事有不少咒术师都已经知道了,背地里都戳五条家小人诅咒你们呢。所以您不觉得,现在他得的病就是报应吗?——说不定连躺在这里的病患本人,也觉得这报应是应得的呢。”
她摊了摊手:“我的意思是,少公子,您何苦一厢情愿救一个该死的人呢?”
她静静看着五条悟,等待他的怒火。
“你所言并没有错,”五条悟却没有生气,“站在你的立场上,是该这样想。”
“五条家收养的咒术师,有些没天赋的给杰吸收了,有些有天赋的培养成了家族自己的术师。对于前者而言,五条家是地狱,对于后者而言,这里却是极乐世界——毕竟,他们可以吃饱穿暖,成为人上人,而非在某个偏僻遥远的地方含恨而死。站在他们的位置上,五条家又变成了恩人。”五条悟说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停在夏油杰身上,好像少看一眼就亏了似的,“其实对于五条家来说,你们怎么想都无所谓,五条家要在这世间存在,我们的手就必须染上鲜血,一个能屹然不倒的家族背后总是有浓重的阴影的。”
“可是,”他垂下那苍白的、长长的睫毛,“杰不喜欢这样,五条家最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让他做了不愿做的事。”
这些事情明明只让他来做就行了,他才是五条家的少主……他才是那个该背负这一切的人。他九岁时什么都不懂,于白樱簌簌下牵住了夏油杰的手,谁料将他拖进了这布满血色的阴影里。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可真是不明白你们贵人的烦恼。血债血偿,这就是底层人的道理。”家入“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
“你还记得不动明王吗?秋天禅院加茂两家撺掇东大寺上京,杰召唤出了本属于加茂入道的不动明王。”五条悟忽然问。
“当然记得。真是威风,我当时远在东国乡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我耳边来了……谁知紧接着就因当事者被召来了京都。”
“那不动明王不过是个仿冒品罢了,是三井寺百年供奉催生出的假想怨灵——我记得老东西们是给这类玩意取了这个名字。人们总觉得怨灵能够成神,不过是自欺欺人,怨灵就是怨灵,是要为祸人间的,并不会成为‘神’。”五条悟道。
“那你见过真正的神明?”家入瞥他。
“见过。”五条悟却真点了点头,“小时候练习无下限术式的时候,经常一闭眼就到了三十三诸天③……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你疯了?虽然这世道大家都信奉神明,但咒术师该清楚那都是咒灵吧?”
“那我问你,为什么只有贪嗔痴怒这些坏情绪能成为诅咒,它们反面的东西成为了什么?”五条悟问。
家入愣了一下。
“——它们成了另一种诅咒,又或者不叫诅咒了,藏在前者背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才被允许触及。我从不关心世界上是否有神佛,因为他们对我来说不构成任何价值,有也好无也罢,与我无关,”他的视线终于从夏油杰身上移开,直直地投向家入,“——可现下有关了。病不能医,术式不能解,能救杰的东西在六界之外。”
家入沉默着看了他很久,终于说:“……你在做梦。”
“我们拭目以待吧。”五条悟转身,合上帷帐,理好衣袍起身,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了外面的渡殿。
七日后,五条家在京郊的家族寺院中设了法事,京都猖獗的咒灵一夜之间尽数安静下来。
参加法事的僧人足有六百名,上皇对这直逼君主发愿的壮观阵仗毫无异议,甚至还特意派遣了宫廷高僧助阵。几座京都和南都寺院的别当都到场了——当然,是被五条悟胁迫到场的。
五条悟在寺院设了坛城结界,寺院之内咒灵尽除,连一丝咒力残秽也不容许存在,甚至远在京都的咒灵都怕得瑟瑟发抖,连夜逃去乡下,就怕五条悟转头把自己也灭了。
外界只知京郊聚集了大量僧人,并不知晓这场法事办得如此盛大。僧人们日夜轮换诵经,据说是为了五条家重病之人祈祷。可五条家主不是已经死了么?许多僧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拨着念珠开始工作,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何人诵念。
不知道也没关系,佛祖知道。这里所有的人,这洪钟般回荡的诵经声,这彻夜长明的灯火都只为那一人而存在。
五条悟独自待在金堂之内。他跪在三世佛面前,而地面上摆满了黄金灯台,烛火如海将他淹没。他穿一席素白长衣,周身似雪,仰头静静地望着面容慈悲的释迦牟尼。
澄澈的蓝色六眼中,佛祖的面容在如水的烛火里晃动。夜长昼短,月落日升,他整夜整夜地跪,看着夜色里那张脸浮沉,又看着朝阳驱散夜幕,日光里佛祖的脸容好似垂泪。
他要跪七个日夜。
没有人来打扰五条悟,一滴水和一粒米都没有人给他送来——这是他的死命令。他集结六百僧人在这里发愿,岂能自己一人轻松呢?他一跪不起,不吃也不喝,除了拨动诵珠默念经文,连动一下腿都不曾。昼夜如洗流淌过他的身体,干渴、饥饿和疲倦依次传来,然后又依次远去了。
第三日下了雨,倾盆大雨。地板被浸得湿淋淋,潮意攀上他跪地的双膝,五条悟也只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
第四日雨势加大,掺杂着细碎的冰渣——这在冬季干燥的京都简直不可想。六百僧人许多都坐在廊间诵经,淋着冰雨也不许转移位置——还是少主的死命令,喧闹的雨声几乎要盖过诵经声去。
可雨最终还是停了。阳光下坛城水洗般清澈,闪烁着朦胧的金光。京都也清净安宁,皆因咒灵们都畏惧得跑光了。连远在内里的天皇都忍不住为五条悟的能耐惊异。
第七日下了雪,五条悟依然静静跪在那儿。只偶尔有人俯首进来为灯火添油,再悄声离去。这里当然是不设火炉的,寒意早就冻透了整座金堂,每一扇窗、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根木头都注满了干燥刺痛的冬寒。五条悟身上每夜都结上一层薄薄的霜,到正午时,刺骨的霜水便从他皮肤上淌下,或者升腾起淡淡的白雾,模糊了他望向真佛的视线。他那张本来雪白无暇的脸也布满纵横的水迹,睫毛湿漉漉缠在一起,鼻梁和耳朵凝结着冻伤的紫痕。
金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他指尖极缓慢拨动手中念珠的细微声响。群僧的诵读模糊而遥远,如在千山外。
月亮又升起,它越来越圆,也越来越明亮,透过高窗洒在五条悟身上,也照亮烛海和垂眸微笑的佛祖。
这是第七日的尾声。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他的喉咙已很难再发出声音,很久才能吐出一个字。
“若……你能来到这里,我保证,在场的寺院和僧侣,都将三千日为你祈祷,献上无量功德。
“……若你能实现我的心愿,我就让这座庙宇长明百年,不但如此,还在四海之内为你修建寺院,每建一座,就奉上烛灯千盏。”
他缓慢地眨眼,睫毛上的夜露划过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水痕。
“我只有一个愿望。我知道你不能干涉太多,所以我不求你赐予我什么,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雪愈下愈大,雪片堆积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的耳朵聋掉。渺渺的群僧诵声也似远潮退去,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不能现身的、残酷的神明。
五条悟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夏油杰的脸,那安静的、温柔的、微笑的脸。
他刚满十九岁,这一生超过一半的时间夏油杰都陪在他身边。
“请将我余生寿数取出一半,分给他吧,让我来延续他已经走到尽头的生命。”
五条悟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干裂的唇间终于有了一丝暖气。游丝般的的白雾中,佛祖的脸晃动着,宛如露出了浅浅微笑。他俯首跪拜——有生以来第一次。
“若你愿意,就请让此地的烛火熄灭,那时我们的束缚就成立了。”
话音落地,烛火尽熄。
从山寺到整个京都城乃至宫内,没有一盏灯火还明亮着。神明用无尽的黑暗回应了他的请求。
①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美好的时光不可再来,风吹雨打我度日如年。出自湘驿女子《题玉泉溪》。
②密宗明王多臂相中,有六臂分别持金刚剑、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也有其他所持物不同的多臂版本。
③三十三诸天:天神居住的地方。佛教世界观中,人居住的南瞻部洲上方有欲界六天,三十三诸天指仞利天,是帝释天居所。欲界上面还有色界、无色界诸天,无量空处是无色界四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