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抄(原作向/平安时代/更至第6章)

本章bgm:红尘客栈

昏暗阴冷的殿内,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不识字?没关系,”那人远远坐在座上,晦暗不明的蓝色眼珠缓缓转动,视线扫过他们,道,“只管说就行,这里有专人记录。”

“开始吧。”语毕,他“啪”地一声收起了折扇。侍候在他身侧的几人便迅速上前,在跪着的人面前铺开纸笔,开始记录前者口述的内容。

五条悟依旧坐在原处,他不再开口说话,可那目光仍旧落在场中人身上,谁被看到就如芒刺在背,脊背微微哆嗦,随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丝毫隐瞒。

这场问询直到深夜才结束。纸张平铺在殿上,五条悟提着灯,依次走过,垂着头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那些人是夏油杰抵达西国后,五条家所知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全被五条悟派人带回了京都,而这些文字则是他们所见所闻夏油杰在西国做过的所有事。五条悟的命令是一一陈述、一一记下,不许有丝毫遗漏。夏油杰远离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便这样誊在了满地的纸上,一览无余。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遍体生寒。

五条悟的神色越来越沉。夏油杰在西国如此苦寻加茂染,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曾察觉。加茂家并不在西国发家,和五条家、禅院家一样,从古至今都在京畿地带活动,从南都来到平安京之后亦是如此。多年前加茂染西行一事隐藏在他浩繁的经历中,夏油杰是怎么知道要去西国寻找真相的?再者,夺取他人身体的术式如此罕见,不过是额间一道伤痕,杰又是如何一猜即中的?

疑点重重。

唯一确定的是,那身咒文只可能是从西国带回来的。然而加茂入道已死,到底是谁给杰下了咒?

五条悟看完了那些记录,除了知道夏油杰这家伙居然和西国的术师上花船招了妓、放跑了两个术式平庸的平民咒术师女孩之外,毫无收获。

他离开大殿,回到了自己房内。屋里燃着灯火,火炉烧着,煨暖了整间房。五条悟早就让人搬了两套寝具来,夏油杰就睡在这里。

距离夏油杰吐血晕倒已经一个月了。五条悟至今未能查清他的病因。

他封锁了夏油杰受到诅咒的消息,以免加茂家和禅院家趁虚而入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为此他甚至屈尊降贵每日和夏油杰同睡——从前夏油杰可是睡在他帐外的。

他撩起帷帐,在垫子旁边跪坐下来,低头看着夏油杰苍白的睡颜。这人病来如山倒,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日五条悟简直被他吓得要疯了,将他移到室内又召集了群医。最后还是五条悟自己发现了夏油杰右臂上的异样。

晃动的烛火中,五条悟伸手拨开夏油杰放在被子上那只右手的衣袖,露出那烧伤的皮肤上骇人的咒文。

咒文上有清晰而凝聚的诅咒气息,只有触碰才能察觉。这是某个咒术师留下的术式,诅咒顺着骨肉逐渐向心口蔓延,等占据左胸之后,大约患者的性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五条悟紧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之中。

杰在西国并没有做除了追踪加茂染之外的事,可这缓慢夺人性命的术式又并非加茂家所有,更不属于加茂家记录中的门客。莫非是杰在西国时偶然遭遇诅咒师?不,即使是诅咒师也没有必要对杰下这样的死手,而杰更不可能主动挑事,毕竟他的目标只是加茂入道。反向推之,此事必然和加茂入道有关……

等等,术式……

他睁大了眼,霍然起身。

自己居然忘了加茂入道的术式。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将夏油杰的手重新塞进被中,急匆匆地起身走出屋子,快步前往家主房中。一离开那间屋子,寒意立刻浸透了他的身体。

他们都大意了!加茂入道并没有死。

他匆忙走向家主院中,这里壶院荒芜,灯火暗淡,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几乎要将人淹没。

推门而入,他等不及坐下就说了加茂入道的事。

听完之后,家主却倏地发问:“杰怎么样了?”

五条悟迟疑了一下。

“我行将就木,难不成还会动你的人吗?”家主几乎是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随后,家主撩起衣袖,露出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

“我猜,他中的是同样的术式吧。”

五条悟如遭雷劈,愣在了原地。


“你卧床不起……也不是因为生病,”他喃喃道,“是术式……”

“是加茂入道座下术师的术式。”家主道。

闪电与惊雷撕破了京都的晴夜长空,家主叙说的沙哑声音里,大雨瓢泼而下。

“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和加茂入道熟识了。他以加茂染的身份活着一日,加茂家就是五条家振兴路上过不去的坎……我跟他争斗半生,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因为若他想杀我,我根本活不到今日。四年前我中了这术式,发作之时不须猜就知道是加茂入道的手笔——哪怕并非他本人的术式,我太熟悉他了……”说到这里,家主咳嗽起来,咳出的血丝染红了衣领。

五条悟眼皮一跳,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家主羸弱的病容感到恐慌。

“四年前……他四年前就换了身体?可他分明还顶着加茂染的脸……”五条悟紧皱着眉问。

“不,当时他或许只是豢养着那具备用的躯体,命令他向我下咒而已。曾经我只是隐隐猜到他有掠夺他人术式的能力,却未曾想到他会直接夺取肉体……若非杰赶去西国,也挖不出这样隐秘的情报。”家主摇摇头,回答,“从许多年前开始,加茂入道就很喜欢招揽罕见的术式所有者,现在看来,那都是为自己准备的‘容器’。”

“杰带回了加茂染的首级,加茂入道已经无法再用加茂染的术式了……”五条悟道,觉得自己的咽喉仿佛被扼住似的,话语越来越难说出口,“所以现在杰中的术式是……”

“他中的术式多半是加茂入道夺舍那名术师后,亲自种下的,所以才比我严重得多,”家主接过他的话道,“况且,这术式从身体内部发作,依附对象越是使用术式就越是被吸去生机,便会越快死亡。”

而夏油杰这两年入院御所任职,又为五条家奔波,简直不能更频繁地使用着咒灵操术。

五条悟终于明白为何家主执意要将这个位置交给自己,退去幕后养病了。术式造成的疾病当然是养不好的,静养是为了拖延死亡的来临。

……早知如此,他哪怕是惹怒上皇也绝不会让杰进入院御所。

五条悟沉默良久,才说:“豢养术师用来献祭,加茂入道跟你还真像。”

家主难得没有斥责他,而是说:“我已经请了当初为我诊治的名医家入,她不日便可抵达京都,你到时候带她去见杰吧。”

“她医治你这么些年,你只是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五条悟冷笑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条悟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一下脚步,突然问:“你是真的才知道吗?”

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家主没有回答。

五条悟离开了家主的房间。御簾在他身后合上,他也合上双目,一时之间简直想笑出声。他不知道这两年间家主是否知晓杰身上也有同样的术式,也不知道夏油杰为何一面压制这术式还要一面为院皇和五条家效力,他们难道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榨干夏油杰最后的价值?五条悟心想,这世间的人简直都是蠢货,这人世的道理也是滑稽至极。

他行过空旷的渡殿。或许是聚集了太多咒灵的缘故,京都的冬夜这些年愈发寒冷。层层叠叠的锦袍绢衣御不了寒,那寒意像新刀插进骨缝,血冻住了流不出来,徒有风的空响在破损的躯壳中回荡。

距离杰倒下已经一个月了。凛冬像一把利剑穿透了这座腐烂的京城。枫叶落尽,环城诸山红染皆褪。

唐人也说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①。

……可是杰才仅仅十六岁!杀了杰父亲的源长明、递给他血刀的五条北家、下毒纵火的五条南家、还有把他推向了法皇的五条悟自己……上天薄待,他一路走来尽是坎坷,他吃尽了人间苦!

为什么?凭什么?

五条悟攥紧了双拳,鲜血从指缝中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又是这样,历史重演,人人都说自己强大,可是护不住身边的任何人……他甚至反而是灾难的根源。


五条悟细查了夏油杰在殿上的人际往来,目光最后锁定在了伊势平氏身上。

平正盛、忠盛、清盛一脉,从伊势移至西国,在西国受庄园进献,敛财无数。他们当然熟悉西国的情况,再者,平清盛和杰一样,是上皇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清盛去岁起任安艺守——也是这时候加茂入道踪迹全无,还带走加茂家一干术师,隐身西国。清盛进京的频率不算低,还担任过检非违使,上皇曾经让他和夏油杰一同处理过扰乱院御所安宁的高级咒灵。

“漆间大人?”平氏却格外坦诚地告诉五条悟,“他的确向我询问过西国的事……他托我帮他调查加茂入道。”

“是他托你……?”五条悟愣了一下。

“他说加茂入道很有可能就在西国,让我派遣家族武士和咒术师前去查探……没想到还真查到了点东西,”清盛低声道,“只是平家并非五条家那样的咒术师世家,面对加茂家的术师相当吃力。他后来又派了些五条家的术师来帮忙,才终于大致确定了加茂入道的状况。”

清盛顿了一下,在仲冬凛冽的寒风中轻声道:“加茂入道那时候非常虚弱,他便说要亲自去处决加茂入道。”

他踌躇片刻,对五条悟说:“少公子,他去西国时,从五条家带走的术师不少吧?我曾替他联系西国的族人,掩护许多五条家的术师沿着港口秘密搜索加茂入道,很是费了些工夫……您不知晓此事吗?”

……是家主。

五条悟几乎立刻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何没能察觉到夏油杰此行的异样——他很少这样对什么事后悔。为什么这个人总让他无奈呢?

他不必再去与家主对峙。这些老东西的心思他闭着眼都猜得到——加茂入道曾企图刺杀他和杰,而家主因加茂入道病重,他想在死前替五条悟清理掉这个隐患,自己又无法动手,最后派了夏油杰去做这件事。在他眼里,夏油杰命硬死不了,即使死了也是替五条悟死的,这笔交易很值。

事到如今,夏油杰还是被当做保护自己的刀来使用了。


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

家主病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众人不知道,浓重的药味后还藏着一个夏油杰。五条悟只对上皇说他暂离京都,没有人知道他已经重病昏迷整整两个月。

十一月中旬,名医家入进京,来到五条悟面前的却是个少女。

“我母亲去世了,我叫硝子,这次由我来为五条家主……”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五条悟攥住了手腕。

……明明是个贵族后裔,举止却好粗鲁。

“你再说一遍?”他的神色有些阴沉。

家入硝子甩不开他的手,觉得这个人脑子不太正常,极力后退了两步,警惕道:“少公子,家慈因病去世,无法再为家主诊治。但我随她行医多年,也是经验丰富、擅长反转术式的咒术师,就让我……”

“行。”五条悟却打断她,拉着她快步向宅内走去。他走得很快很急,家入背着沉重的药箱,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原来,这次要诊治的并非五条家主,而是五条家所属的咒术师、那位远近闻名的咒灵操使。家入在昏暗的灯光中注视他苍白的面容,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近来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一刻钟,偶尔吐血。”五条悟掀开被角,病人身上的黑色咒文已经蔓延到脖颈上方,拉开衣领,咒文布满了右胸,正在向左心口蔓延。

家入伸手触碰病人的皮肤。炭火烧得太盛,房中温暖如春,她的手却渗出冷汗。

少公子似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朝她说:“我已经命人在全国搜寻加茂入道——哪怕他从西国渡去了宋朝我也会亲自将他带回来。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才能延缓杰的症状即可,我抓住加茂入道之后自然会让他解开术式。”

家入微微皱眉。其一,她十分不满这个五条家少主一副上位者的口吻,连装饰一下都懒得似的,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家入好歹也是名满四海的神医姓氏呢。其二……

“你们家主没告诉你吗?”她说,“这道术式,施术者是无法解开的。”

“……什么?”五条悟怔住了。

看见他震惊吃瘪的模样,家入终于心情舒坦一些了。

“若能轻易解除术式,为何贵府家主如今仍卧床不起?他病发已经四年了,病情却一日比一日更沉重。少公子,您才是最清楚的吧?”家入叹了口气,道。

五条悟似乎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家入将病人的被子盖上,转身往外坐了一些,对五条悟说道:“家慈为贵府家主治疗这几年间,五条家的咒术师已经搜寻过这术式传承的家族,希望能找到同样的施术者,解除这诅咒般的咒术。最后找是找到了,但能解除这术式的人并不是施术者,而是施术者的双生子。”

五条悟冷冷望着她。

“想必您也知道,在咒术师中,双生子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她恍若不觉——只是暗想这人学的礼仪真是喂了狗了,继续说,“这种术式也产生于双生子之中,是某个咒术师家族的家传术式。他们世代居住在九州日向之畔,几乎不受律令约束,近于蛮族。每隔一两代,族中就会出现双生子,他们的术式则是一方下咒,另一方解咒。”

五条悟何等聪慧,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木然道:“……加茂入道已经将这个家族屠族了。”

“是的。数年前,五条家的术师曾不远千里赶到九州,却发现那个家族早已覆灭,那位能解咒的术师也早就死了。如今人世间已再无可以解开这术式的方法。”家入道。

“……少公子,您还好吧?”家入看五条悟脸色不妙,歪头问他。

“还有多久术式会危及他的肺腑和心脏?”五条悟只是问。

他已经不再维持那仅有的风度,神色淡漠。家入忽然觉得,他在这满室的暖意中仿佛要冰裂破碎了。

“我会尽力为病患延长寿命的,少公子。”她不忍再看,垂眉道。

五条悟起身离开,在帘外对侍从说“不论她有什么要求,都务必满足”,随后那轻如落雪的脚步就在廊间渐渐远去了。家入回头看帐台上那安静宛若融化的人,他的呼吸微弱,脸上已没有血色,那头柔顺的黑发盛开着,明明美丽却触目惊心。

啊,她知道了,那似是曼珠沙华误坠人间的倒影。——灯火阑珊时,这人就将回彼岸去了。


十二月初,大雪仿佛要掩埋整座京都。天寒地冻中,五条家主病逝了。

宛如察觉了他的消失,京畿的咒灵都活跃起来,卫门府和兵卫府不得不临时征召了许多术师祓除它们。上皇体恤五条悟,倒是没有给他安排多余的事情。

发生这样大的事,五条少主的生辰宴也就此作罢。

他披上墨染的丧服,启程前往九州。在这节骨眼上离京是要遭人诟病的,但无人胆敢质疑。一则尽管还未举行继位仪式,五条悟也已经是实际上的家主了。二则他最近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行峻言厉,凛如冰霜,没有谁想去触少主的霉头。

星夜兼程,五条悟很快踏上九州潮寒的土地。他从九州挖出了那个拥有双生子家传术式的咒术家族一切情报。

连加茂入道这样的老妖怪,也无法将灭族这样的大事处理得毫无痕迹。如今日向还幸存着当年的知情者,告诉五条悟,那家族尽管地处这样的蛮荒之地,却信奉西来的密宗,供养着明王之王——亦即不动明王。五条悟随他去看了残庙废墟中的明王像,祂手臂上的宝物都遗失殆尽,只剩一把金刚剑。

“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都已遗失。”老人道,“其实它们最初都在,象征这家族传承的六种家传术式……只是最后都一一断绝。最早失去的一个……我记得是羂索。”②

“其他几种都是因血脉断绝而不再雕刻在佛像上的吧,”五条悟看着那尊倒塌在尘土中、灰败破损的明王像,道,“唯有羂索不是,它是被人卸掉的。”

“公子怎么知道?”老人笑了,“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任羂索从禁室中逃了出来,用某种秘法抹去了明王手中自己的那一条血脉,自此之后这个家族就再没有出过象征羂索的咒术师。”

“我知道,这么简单我如何还能猜不到……羂索还活着,从数百年前离开九州之后就一直活着,活到了今日,连杰也没能杀死他。想必也是他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断绝了自己来时的血脉。”五条悟喃喃道。

“他们是不动明王的眷族啊,我当年是他们的护院人,我家世代为他们看护禁室,”老人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讲述道,“自从羂索逃离后,那家族的血脉就一条条断绝,等到我看守禁室时,明王术式传承者只剩下金刚剑和他的哥哥金轮。金刚剑的术式是斩断一切魔障……贪、嗔、痴,慢、疑、恶见,尽是凡人魔障,催生八苦。但凡心有一种魔障,中了金刚剑的术式都会在身体里铭刻下咒文,越是烦恼、造业,越是被咒文折磨,不得解脱。”

五条悟想,是了。家主以为是使用术式才让病情加重,其实是调用术式时那催发的负面情感触发了金刚剑留下的咒文,导致诅咒蔓延加深。一切都说得通了。

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五毒八苦都源于无明,正是因为不明白、看不破,才陷入生生世世的苦难。可人生来就有无数烦恼,看破了就不叫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这术式自己是解不了的,金轮一转无明尽破,只有金轮的术式能解金刚剑的咒文。

“可惜啊,金刚剑的哥哥不如他坚强,被关在禁室折磨多年,最后疯了,天天在禁室嚎个不停。后来金刚剑逃出了禁室——那夜是我看守,我怕极了,没有及时禀报,再之后金刚剑就带回了羂索。已经几百年了!我竟然见到了我祖父都没能见到的羂索大人,真是造化弄人。那日羂索屠尽了这个家族的人,金刚剑就跟在他身后,说,请让我的哥哥解脱吧,只要能做到,我愿意成为您的一条狗,服侍您直到我人生的尽头。”

“是么……”五条悟闭上眼,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羂索带着金刚剑闯入禁室,杀了他哥哥金轮,从此这个术式就失去了解法。羂索让金刚剑给族中当时还没死的人都下了灭罪不动佛心咒,包括我。”老人撩起衣领,露出脖颈一圈骇人的咒文——那上面的文字实乃明王真言,“如今他们都死光啦。只有我咒力低微,脑子也不好使,一天到晚没什么贪嗔痴怨,才活了这么久,可是这诅咒也已经蔓延到全身咯。您来得够及时,再过两天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已经入土了。”

五条悟听着,静静凝望那具结了蛛网的佛像。

老人转过头,才发现他流泪了。

“老人家,你知道吗?小时候父亲抱我去寺庙灌顶,洗净身上的恶念无明,然而住持却说不必了,因为我身上没有那些东西。”他扯出一个不成样子的笑容,缓缓说道,“所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来追踪加茂入道,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了,杰也不用中这术式了。”

“……他白遭了一回罪。”他的笑容淡下来。

那张在京都娇生惯养的、美丽的脸被冬风冻得发红,随后他又自嘲似的补了一句:“……不对,或许我现在也是无明之人了。”

烦恼已经将他淹没,五毒八苦,有一条叫求不得,还有一条叫爱别离。

他撩起衣袍走近,弯腰去触碰那尊佛像。指尖还未触及,不动明王手中的金刚剑就如尘粉碎了。


像来时那样披星戴月赶路,五条悟用最短的时间回了京都。

家入硝子遵守了她的诺言,夏油杰还活着,只是已陷入彻底的昏睡。五条悟像十年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不顾礼节飞跑过渡殿,穿过厚重的御簾和屏风,掀起帐台的帘子,夏油杰躺在那里,还在缓慢呼吸着。金刚剑术式的咒文已经延伸至他指尖,像流放之人刺在身上的纹身。

五条悟低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觉得这人或许明日就要流放去自己到不了的地方。

“他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道疲惫的女声传来。五条悟抬起头,家入硝子远远倚在柱边,抱着双臂朝他道。

这半个冬天,她始终待在五条家为夏油杰治疗,在五条悟的命令下五条家的忌库向她彻底敞开,她用了许多珍贵道具和药材,才勉强吊住夏油杰的命。

“不过少公子,好心提醒你,就算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也说不了了,他听不见。”她注视着五条悟糟糕的脸色,残忍道,“若你想让他清醒,我可以用别的药,副作用是令他速死。”

老实说,她觉得五条悟是需要这个东西的。入冬以来五条悟为咒灵操使四处奔忙不计代价,只是生老病死有时就是由不得人,只不过五条家富贵些,所以才能这般格外大动干戈。可是有什么用呢?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不如好好跟将死之人道个别。

出乎意料,五条悟却摇了摇头。

“他不该死。”五条悟道。

家入硝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迎着五条悟仿佛要杀死她的目光,摆摆手说“放心啦病人早昏迷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又开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说挺可笑的。”

她语气很随意,反正五条悟现在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动了她就等于动了咒灵操使的性命。

她走近两步,远远望着帐中的夏油杰,道:“少主是京城贵公子,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你听不进去,但我是从乡下来京的,东西南北四十六州我都随母亲去过,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你知道我这几年遇见多少因五条家而受伤的术师吗?五条家这些年在各地诱捕非咒术师出身的术师,把他们制作成诅咒,送给这位咒灵操使吸收……这事有不少咒术师都已经知道了,背地里都戳五条家小人诅咒你们呢。所以您不觉得,现在他得的病就是报应吗?——说不定连躺在这里的病患本人,也觉得这报应是应得的呢。”

她摊了摊手:“我的意思是,少公子,您何苦一厢情愿救一个该死的人呢?”

她静静看着五条悟,等待他的怒火。

“你所言并没有错,”五条悟却没有生气,“站在你的立场上,是该这样想。”

“五条家收养的咒术师,有些没天赋的给杰吸收了,有些有天赋的培养成了家族自己的术师。对于前者而言,五条家是地狱,对于后者而言,这里却是极乐世界——毕竟,他们可以吃饱穿暖,成为人上人,而非在某个偏僻遥远的地方含恨而死。站在他们的位置上,五条家又变成了恩人。”五条悟说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停在夏油杰身上,好像少看一眼就亏了似的,“其实对于五条家来说,你们怎么想都无所谓,五条家要在这世间存在,我们的手就必须染上鲜血,一个能屹然不倒的家族背后总是有浓重的阴影的。”

“可是,”他垂下那苍白的、长长的睫毛,“杰不喜欢这样,五条家最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让他做了不愿做的事。”

这些事情明明只让他来做就行了,他才是五条家的少主……他才是那个该背负这一切的人。他九岁时什么都不懂,于白樱簌簌下牵住了夏油杰的手,谁料将他拖进了这布满血色的阴影里。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可真是不明白你们贵人的烦恼。血债血偿,这就是底层人的道理。”家入“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

“你还记得不动明王吗?秋天禅院加茂两家撺掇东大寺上京,杰召唤出了本属于加茂入道的不动明王。”五条悟忽然问。

“当然记得。真是威风,我当时远在东国乡野,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我耳边来了……谁知紧接着就因当事者被召来了京都。”

“那不动明王不过是个仿冒品罢了,是三井寺百年供奉催生出的假想怨灵——我记得老东西们是给这类玩意取了这个名字。人们总觉得怨灵能够成神,不过是自欺欺人,怨灵就是怨灵,是要为祸人间的,并不会成为‘神’。”五条悟道。

“那你见过真正的神明?”家入瞥他。

“见过。”五条悟却真点了点头,“小时候练习无下限术式的时候,经常一闭眼就到了三十三诸天③……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你疯了?虽然这世道大家都信奉神明,但咒术师该清楚那都是咒灵吧?”

“那我问你,为什么只有贪嗔痴怒这些坏情绪能成为诅咒,它们反面的东西成为了什么?”五条悟问。
家入愣了一下。

“——它们成了另一种诅咒,又或者不叫诅咒了,藏在前者背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才被允许触及。我从不关心世界上是否有神佛,因为他们对我来说不构成任何价值,有也好无也罢,与我无关,”他的视线终于从夏油杰身上移开,直直地投向家入,“——可现下有关了。病不能医,术式不能解,能救杰的东西在六界之外。”

家入沉默着看了他很久,终于说:“……你在做梦。”

“我们拭目以待吧。”五条悟转身,合上帷帐,理好衣袍起身,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了外面的渡殿。


七日后,五条家在京郊的家族寺院中设了法事,京都猖獗的咒灵一夜之间尽数安静下来。

参加法事的僧人足有六百名,上皇对这直逼君主发愿的壮观阵仗毫无异议,甚至还特意派遣了宫廷高僧助阵。几座京都和南都寺院的别当都到场了——当然,是被五条悟胁迫到场的。

五条悟在寺院设了坛城结界,寺院之内咒灵尽除,连一丝咒力残秽也不容许存在,甚至远在京都的咒灵都怕得瑟瑟发抖,连夜逃去乡下,就怕五条悟转头把自己也灭了。

外界只知京郊聚集了大量僧人,并不知晓这场法事办得如此盛大。僧人们日夜轮换诵经,据说是为了五条家重病之人祈祷。可五条家主不是已经死了么?许多僧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就拨着念珠开始工作,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何人诵念。

不知道也没关系,佛祖知道。这里所有的人,这洪钟般回荡的诵经声,这彻夜长明的灯火都只为那一人而存在。

五条悟独自待在金堂之内。他跪在三世佛面前,而地面上摆满了黄金灯台,烛火如海将他淹没。他穿一席素白长衣,周身似雪,仰头静静地望着面容慈悲的释迦牟尼。

澄澈的蓝色六眼中,佛祖的面容在如水的烛火里晃动。夜长昼短,月落日升,他整夜整夜地跪,看着夜色里那张脸浮沉,又看着朝阳驱散夜幕,日光里佛祖的脸容好似垂泪。

他要跪七个日夜。

没有人来打扰五条悟,一滴水和一粒米都没有人给他送来——这是他的死命令。他集结六百僧人在这里发愿,岂能自己一人轻松呢?他一跪不起,不吃也不喝,除了拨动诵珠默念经文,连动一下腿都不曾。昼夜如洗流淌过他的身体,干渴、饥饿和疲倦依次传来,然后又依次远去了。

第三日下了雨,倾盆大雨。地板被浸得湿淋淋,潮意攀上他跪地的双膝,五条悟也只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

第四日雨势加大,掺杂着细碎的冰渣——这在冬季干燥的京都简直不可想。六百僧人许多都坐在廊间诵经,淋着冰雨也不许转移位置——还是少主的死命令,喧闹的雨声几乎要盖过诵经声去。

可雨最终还是停了。阳光下坛城水洗般清澈,闪烁着朦胧的金光。京都也清净安宁,皆因咒灵们都畏惧得跑光了。连远在内里的天皇都忍不住为五条悟的能耐惊异。

第七日下了雪,五条悟依然静静跪在那儿。只偶尔有人俯首进来为灯火添油,再悄声离去。这里当然是不设火炉的,寒意早就冻透了整座金堂,每一扇窗、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根木头都注满了干燥刺痛的冬寒。五条悟身上每夜都结上一层薄薄的霜,到正午时,刺骨的霜水便从他皮肤上淌下,或者升腾起淡淡的白雾,模糊了他望向真佛的视线。他那张本来雪白无暇的脸也布满纵横的水迹,睫毛湿漉漉缠在一起,鼻梁和耳朵凝结着冻伤的紫痕。

金堂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他指尖极缓慢拨动手中念珠的细微声响。群僧的诵读模糊而遥远,如在千山外。

月亮又升起,它越来越圆,也越来越明亮,透过高窗洒在五条悟身上,也照亮烛海和垂眸微笑的佛祖。

这是第七日的尾声。

五条悟终于开口了,他的喉咙已很难再发出声音,很久才能吐出一个字。

“若……你能来到这里,我保证,在场的寺院和僧侣,都将三千日为你祈祷,献上无量功德。

“……若你能实现我的心愿,我就让这座庙宇长明百年,不但如此,还在四海之内为你修建寺院,每建一座,就奉上烛灯千盏。”

他缓慢地眨眼,睫毛上的夜露划过脸颊,留下两道微亮的水痕。

“我只有一个愿望。我知道你不能干涉太多,所以我不求你赐予我什么,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雪愈下愈大,雪片堆积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的耳朵聋掉。渺渺的群僧诵声也似远潮退去,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不能现身的、残酷的神明。

五条悟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夏油杰的脸,那安静的、温柔的、微笑的脸。

他刚满十九岁,这一生超过一半的时间夏油杰都陪在他身边。

“请将我余生寿数取出一半,分给他吧,让我来延续他已经走到尽头的生命。”

五条悟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干裂的唇间终于有了一丝暖气。游丝般的的白雾中,佛祖的脸晃动着,宛如露出了浅浅微笑。他俯首跪拜——有生以来第一次。

“若你愿意,就请让此地的烛火熄灭,那时我们的束缚就成立了。”

话音落地,烛火尽熄。

从山寺到整个京都城乃至宫内,没有一盏灯火还明亮着。神明用无尽的黑暗回应了他的请求。


tbc.


①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美好的时光不可再来,风吹雨打我度日如年。出自湘驿女子《题玉泉溪》。
②密宗明王多臂相中,有六臂分别持金刚剑、金刚杵、金轮、宝斧、宝弓、羂索,也有其他所持物不同的多臂版本。
③三十三诸天:天神居住的地方。佛教世界观中,人居住的南瞻部洲上方有欲界六天,三十三诸天指仞利天,是帝释天居所。欲界上面还有色界、无色界诸天,无量空处是无色界四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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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悟你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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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苦的家产 :smiling_face_with_tear:
老师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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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西厢寻他

小时候,她总是站在暗处的阴影中,静静地凝望着夏油杰。

六岁那年,父亲允许夏油杰参加围猎,武士们纷纷夸赞他小小年纪就有武将风范,给他捧晕了头。他回家之后跳下马背,飞奔在走廊上,四处寻找她的身影。——终于在自己的屋子前面看见她。夏油杰的手上还提着那只死兔子,兴奋地冲她挥舞,正要说什么,她就飞快跪下来,食指按住了夏油杰将要张开的唇。

她说:不要叫错了,少主。

夏油杰张口结舌,片刻垂下眼,说:我错了。

少主怎么会错呢。她又一次否定了他,道。您不应该对我这种身份低微的仆从道歉。

我明白了。夏油杰将手臂慢慢放下来,拖着死兔子转身,从来时的路返回。手指陷进兔子耳朵绒呼呼的皮肉里,让他觉得恶心。

行到走廊尽头,他转身远远瞧她,女人依然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头低垂着不曾看他。那瘦小的身体伏在高大的红漆廊柱下,几乎被殷红的阴影所吞没。

——这个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和夏油杰的父亲都是漆间家的下仆。夏油杰出生后,人们很快发现他拥有咒灵操术,随后他就被抱给了漆间夫人秦氏,成为漆间家的嫡子。

漆间时国和秦氏对他格外严厉,他从能走稳路起就开始拉弓射箭、学习刀法,未有片刻耽于玩乐。时国的术式和他并不相似,便专门请了教导他咒力使用方法的术师住在府上,为此耗费重金,他就兢兢业业回报之,从未令时国失望过。

押领使的宅邸很大,却异常空旷——以至于后来去了京都,夏油杰被那儿的精致殿宇惊讶得移不开眼。他幼年的记忆中,自己总是独自走在前往书房或校场的路上,前望和回望,高大木柱撑起的走廊没有尽头,桧皮葺的尖深屋顶下蓄满了暗影。

夏油杰原本不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生父每夜替他燃炉添灯,都会在昏聩的黑暗中低声对他说,你是我的孩子,你姓夏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他常在床畔长久地凝视夏油杰,偶尔还会用那双粗糙冰冷的手掐住夏油杰的脖子,让后者无法呼吸。夏油杰想,有那么一两次,他或许是真的想要掐死自己,但终究没能成功。夏油杰总是在窒息的恐惧中无意识召唤出咒灵,它们攻击父亲,在他手臂上留下久不消散的青紫伤痕。

谁才是我的父母呢?夏油杰从未将这个疑问说出口。他只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秦氏从不愿意和自己独处一室,也不回应自己叫她“母亲大人”。

生母见了夏油杰脖颈上的掐痕,会数日整夜守在夏油杰身边,不让他的生父接近。每天清晨,她替夏油杰更衣时,会附耳对他一字一句说,少主,你是漆间家的孩子,不要记错了。可是夜里睡在夏油杰帐外,她又在低声呓语中念着夏油杰的本名。

她总是低头,夏油杰很少看见她的脸,只记得她的声音细软如同锦帐上抽丝的流苏。

后来他长大了些,某次出于好奇对着她叫了一声母亲。

她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说,别乱叫!我不是。

可是父亲说……

我不是。

她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说,那也不是你父亲。

夏油杰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地问:既然如此,我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亲生的孩子,才不是收养来的孩子,是吗?

她却沉默了,移开眼不再看夏油杰,将衣袖从夏油杰手中抽出来。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是么。夏油杰想,他们不是他的父母,漆间夫妻二人也不是自己的父母,自己在这世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父亲和母亲。

远处传来几帐不慎推倒的声音,隔着半开的障子,夏油杰看见一段淡紫色的衣角——那是漆间清优。

清优是秦氏的女儿、夏油杰名义上的妹妹,从小就很黏他,可这天之后就不再如此。夏油杰听多嘴的下仆说,那日她冲到秦氏房间,对母亲又哭又闹,最后泪眼婆娑地出来。自那之后她就开始疏远夏油杰,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匆忙移开目光,不肯多对他说一句话。秦氏对他也愈发冷淡——大约是发现他知晓自己的身世,所以懒得再对他曲意逢迎。

没过几日,夏油杰的生父消失在了府中……夏油杰此生都没有再见过他。

——那年夏油杰五岁,连汉字都不大会认,已经懂得了长恨人心不如水①。

后来,漆间时国将夏油杰叫到书房,告诉他不必担心,只要他一日是咒灵操使,他就是漆间家的嫡子,是将来要接替他位置的少主。

我明白了。他回答。他恍然大悟,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生父才人间蒸发,生母才不肯相认。也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所以他才能继续在这屋檐下占据一席之地。

狂风大作,美作浓密的树影泼在窗纸上,洇开鬼影片片。

你要保护你的臣民,因为你是咒灵操使,而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非咒术师。漆间时国继续说。我让你成为继承人,是为了让你替我守护好美作、这座宅子和宅子里这些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对我说的。

原来如此。夏油杰想,因为自己是咒灵操使,所以人生已经注定,得到的和失去的都被别人安排好了……如果做不到,就要被抛弃。

他走出房门时,看见清优站在外面。她问他:父母给我起和你读音一样的名字,可我却没有觉醒术式。

夏油杰茫然地看着她。她身后是深夜漆黑的走廊,那张苍白绝望的脸挣脱出黑暗,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他静静地流泪。夏油杰想安慰她,伸出手又收回了手。阴冷的穿堂风拂过两人的身体,夏油杰最终错开了视线。他想念着房间温暖的炭火。

她继续说:为什么父母不能生下拥有咒灵操术的孩子呢?为什么咒灵操使是非咒术师的孩子呢?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你呢?他无法回答,她抹抹眼泪转身走了,那背影很落寞。

夏油杰的身体吹风变得冰凉。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抢走了她本该拥有的东西,所以她讨厌自己。

他回到温暖的房间。正在那里收拾床铺的母亲一见他,就弯腰给他行礼,然后起身离开。她合上门,“砰”的一声响,将夏油杰同自己隔绝开来。她端着灯烛走远了,障子再不能映出她的身影。夏油杰坐在温暖的炭火前,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身体很冷、很冷。

他们都厌恶自己啊。

他将手放在炉上,试图取暖。手指迅速变红,冒出连绵的水泡来。为什么还是这样冷呢?

他收回手,双臂环抱,用肿胀刺痛的手指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日子像梶並川的水,从夏油杰身上冰冷地流过,很快就到了那一晚——太快了,那一年他才七岁。

熊熊大火在府邸内烧起来,侍女拽着他往外跑,他回过头看见母亲陷在火海中。他想大叫“母亲快跑”,可她只是抬手将食指抵在唇间。夏油杰条件反射般噤声。

火焰晃动着,赤红的热浪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笑了,她没有跑,大火转眼间吞噬了她的身体。她仿佛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似的。

夏油杰被拽着跌跌撞撞往前跑。他慌了神,连召唤咒灵帮忙都忘记了。

宅中有许多夏油杰不认识的武士,和自家的武士打成一团。刀光剑影中,侍女护着他前行,她温热的血流过他的脸颊。

夏油杰呆呆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那群拿着刀的武者团团围住他。

——这是不是那个咒灵操使?

——快,把他抓回去!源大人说必须把咒灵操使带回……

——他是咒术师!我们打不过……快通知定明大人!

夏油杰在包围圈中一步步后退,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得动不了一点,遑论使用术式。刀剑的银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血与火的气味钻入鼻腔,身体宛如中铅。

——他才七岁啊!你们怕什么?

某个武士怒吼道,挥刀向他砍来,用的是刀背。夏油杰慌乱中只能捂住自己的脑袋。

这时,有人一路砍杀飞奔过来,扛起他冲出了包围圈。夏油杰被溅了一身的血,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味——是漆间时国。

我带你逃出去。漆间时国说。他们是为了咒灵操术而来,决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他的话语断在这里。夏油杰从他肩上摔下来,在疼痛中坐起身,看见漆间时国胸前一截雪亮的刀尖。时国双目圆瞪,倒在了血泊中,背上插一柄长刀。夏油杰抬起头,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火光冲天,喊杀声里,那人随手抽出时国身上的刀,血溅红半边衣摆。他朝夏油杰微笑道:我是伯耆守源长明之子定明,曾在京中为摄关家效力。咒灵操使,随我来源家吧,我带你上洛,成为人上人锦衣玉食一辈子,怎么样?你看,美作是这样荒凉,不适合你。

他甚至弯下腰,主动向夏油杰伸出手。

夏油杰大口喘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在他的手即将触碰自己的一刹那终于召唤出咒灵。咒灵背负着他疯狂逃窜,远离了源内定明。

他回望的最后一眼,是源内定明将刀刺进躲在一旁的清优胸口,随后抽出刀来。血如泉涌,女孩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那日一直到早晨,夏油杰才敢从暗处现身,重新踏上宅邸的走廊。四处都是尸体和血迹,漆间家一夜倾覆。

嚼舌根的下仆的尸体、总在自己面前发抖的女官的尸体、锦衣华服的秦氏的尸体、纤瘦可怜的清优的尸体……最后是漆间时国的尸体。夏油杰走到时国尸身跟前,垂头静静看着再也无法说话的“父亲”。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明媚的日光洒在尸身上,上面血已凝固,却仍然触目惊心。

夏油杰凝视这一幕良久,忽然弯起了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七岁孩童稚嫩的笑声回荡在涂满血色的幽深长廊。他跃过时国的尸体,轻盈地跳到栏杆边,倚着栏杆大笑不止,日光明晃晃洒在脸上,他却没有合上眼,就那么大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仰头看着无边晴空,然后又低头注视满地的尸体。

他笑累了,顺着栏杆坐下来缓气。昨夜的事已教会他警惕,放了一只咒灵在旁守护。

忽然,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他站起来,冷冷朝出声处望去,却看见漆间家的厨娘。她灰头土脸,神情焦急,冲他大喊道:少爷快走吧,若源氏回转发现您,不会手下留情的!

夏油杰呆呆眨了眨眼,倏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在庆幸时国已死,还放声大笑……她听见了吗?还有别人听见吗?他死死地盯着厨娘,直到后者向他走来,口中说着:少爷,我这就带您走,您是咒灵操使,家主交代过您可不能……

别过来!他喝道,蹲下身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身后的半空撕开一条黑色的裂痕,诅咒从中缓缓溢出,咒灵凄厉的嘶吼声依稀可闻。

厨娘呆滞在了原地,如海的诅咒淹没了她。

那天清晨,夏油杰失控放出了自己大部分的咒灵。他已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没能重新拿回那些咒灵的控制权,它们从漆间家大宅流窜到美作各地,祸乱百姓。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术式精进时,会有当初在美作放出的咒灵不远千里赶回他身边,一见他就委屈地呜咽,轻轻蹭他的腿。它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想必在美作吃了不少人。夏油杰总是弯腰温柔地抚摸它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手指间一点点扭曲、惨叫、破碎。

这都是后话了。七岁那夜之后没几天,就近赶来的押坂党咒术师就带走了夏油杰。随后风闻此事而来的诅咒师又杀死前者,抢走了夏油杰……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夏油杰就这么跟着一拨拨不同的术师到了京都。

背靠群山、时发饥荒和洪水的故乡就此远去了,繁丽的京都城从织锦袖口伸出骨手拥抱了他。

京都的诅咒师、比叡山延历寺、左京加茂家……陌生的手将他推来攘去,内里的大门洞开,他跌入火中。

从鸭川之水爬上岸的那天,他想,我错了,这命运太过荒唐和沉重,自己要逃离这座充满咒术师的繁华都城,东国也好西国也好北国也好,我要去荒无人烟处,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再不要听到谁称呼自己为……

“咒灵操使!”耳边传来五条家的武士惊喜的呼喊声。

“咒灵操使在这儿——”

啊。在陷入昏迷前,他想,还是逃不掉……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因为我是咒灵操使啊。


……

时至今日,为何又想起这段经历呢?

大约是因为终他一生,“咒灵操使”这沉如千钧的名字都不曾从他肩头卸下。若他死在了五条家,众人为他立碑,理由大约也只是“他是咒灵操使”。

不……不对,若少主亲自安置他的尸首,一切将会变得不同。

夏油杰半睁开眼,极力抬头向帐台外望去。帷幔外积满了寂静,此间唯他一人。枕上襟上满是鲜血。他再度闭上眼,喃喃念道。

“悟……”

那是唯一一回,有人不因他是咒灵操使就对他另眼相看。

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寒意袭来,仿佛又带他回到八岁的长冬。

那双蓝色的漂亮眼睛冷冰冰看着夏油杰。他听见眼睛的主人说:“她的术式是咒灵操术。”随后对方就毫无留恋地走掉了,只留给他一个雪白的后脑勺和飘飞的衣袂。

他想,那就是五条家的小少主啊,像一头高傲的小鹿。

五条悟又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虽然只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但他一定也有什么东西要向咒灵操使索求才对。

然而五条悟第一件事是问他的名字,第二件事是说我教你骑射。樱花那么盛春天那么耀眼,五条悟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双手光滑柔软。他想起六岁时拎回家的那只兔子……他想抽出手来。而五条悟只是静静望着他。

夏油杰想不通,那双眼睛如何会蓝得那样纯粹而美丽呢?他曾浑身浴血从屋檐下望见的蓝天,也不及小少主眼眸的十分之一明媚。

他渐渐知道,自己是咒灵操使这件事,对五条悟而言并不重要。

五条悟不像旁人,他是五条家的天之骄子,同时拥有最顶尖的特质和术式,他不为任何不在云间的凡人而侧目。

这一视同仁曾成为夏油杰幼时唯一的救赎。


夏油杰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帷幔。也许是太冷了,他又在试图寻找房间里那只滚烫的火炉。寒冷的空气包裹了他的手,随后,一只比他体温还低的手牵住了他。

夏油杰努力睁开眼,看见五条悟雪白的脸,上面还有冻伤的痕迹。怎么不用反转术式治愈呢?夏油杰试图抬起另一只手去捂暖他——居然奇迹般地抬起来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最后的力气。

五条悟握住他的手,拢在自己颊边,对他笑了笑,说:“没事了。”

夏油杰累极了,听见他这话强压的疲倦就又潮水般涌上。他再度合上双眸,陷入了沉睡。


……在五条家十年,夏油杰吸收了数千只咒灵,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杀死无辜的非咒术师或咒术师而得来的。

你是咒灵操使!咒灵操使生来就要做这样的事。你要吸收足够多、足够强大的咒灵,你必须为了五条家这样做……因为是五条家救你死里逃生,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然要偿还这一切,不是吗?

是啊。五条家和他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他多风光啊!五条北家少主的青梅竹马、少主主事五条家之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元服前就收服了早良亲王怨灵,十五岁登殿,十六岁任检非违使佐,春风得意马蹄疾,左京洛阳、右京长安,满城春花都为他盛放。只有夏油杰自己知道,这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他早就烂透了。

京都乃天下繁华之地,连平民中都有不少人知晓咒术师的存在。他闻名遐迩,众人的称呼是,“那位咒灵操使”。十八年来除了那一人以外都是如此。人们恨他、爱他,想要他、想抛弃他,皆因咒灵操术。

夏油杰前往西国追杀加茂入道,也因为他是咒灵操使,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资格替五条悟以身犯险。五条家救他养他,只为这一刻让他替五条悟送命。

“加茂入道……每几十年至百年更换一次躯壳。只有这时候他最为虚弱,命悬一线。如果你不在这时杀死他,等他换了身体,一定会回来报复五条少主的。你们在南家一事上让他颜面尽失,而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情报是平清盛特意透露给夏油杰的,事不关己却慷慨相助。在京都生活了十年,夏油杰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会反驳五条悟“名利荣华有何意义”的蠢货了。他一想便知,平家的势力在西国,加茂入道也盘踞在西国,平家是要借他之手铲除加茂入道,坐收渔翁之利!咒灵操使的强大,让平清盛甘冒被加茂报复的风险走漏消息。

夏油杰明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不能拒绝,他只能去与加茂入道殊死一战。

十年来,是五条家从风雨之中护佑他——即使这护佑带着浓重的腥味,令他的手和心都淋透了无辜者的鲜血,他也不能不回报这份恩情。

寄居人间十八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名咒术师永远活在自己术式和天赋的阴影下,这奇能将他带向何方,他就只能去向何方,直至它变成他的墓志铭。他幼时入洛,其实是命中注定——这座京都在召唤它的祭品前来献祭。他从源定明手中逃脱,最终却还是来了这歌舞升平吃人不吐骨头的小洛阳……没有咒术师能逃出这怪异的因果——即使是五条悟。你看,他是六眼,身怀无下限术式,这一辈子却注定要耗在五条家。夏油杰曾想抓住他的手臂,却阻拦不了他往前走,践青闱、登紫极,站上人世的顶点,所有的咒术师都眼巴巴望着他走向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命运呢!

这就是京都的道理,这就是咒术界的道理。

不算意外,夏油杰没能取得那缥缈的胜利。羂索久活近妖,反用金刚剑斩中他右臂,种下了不动佛心咒。他满心的贪嗔痴怨浇灌着它,殁亡之日就在眼前。只是他还不能死,藏好诅咒的痕迹返京,只因他是五条家的咒灵操使,尚未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心已沉如水,不再起波澜了。

回京一年,日日计算着自己的死亡。五条悟有时候抱怨他去了一趟西国怎么变得沉闷严肃了,他听了只是笑着说,哪有,是少主空长年龄吧。

也只有你敢对我这么说话了。五条悟这么说,然后挽起袖子,要跟他比试一番。

夏油杰守口如瓶,中咒的事半句也不曾透露给五条悟。虽然他们不过是主与臣的关系,他却很清楚,若知晓此事,悟那双明亮的眼会蒙上一层阴霾。他独独不愿见那双眼睛蒙尘。

在自己死后,少主会平安活着——这就够了。毕竟他此去西国,身中不动佛心咒,便推测出它对少主那样心无尘埃的人是构不成威胁的。众人皆有无明之罪,悟却没有,便不会受羂索掣肘。夏油杰想,太好了,这或许是自己这将死之身所能遇到的最后一件幸事。


记忆如水流淌。

久安六年夏,暑热蔓延在整座京都。院皇举行的御灵会上,夏油杰遇见了那个人。

“那是比叡山黑谷的源空啊,美作的武将曾把他看作是你,送到了那歧山菩提寺,后来他来到了延历寺。”一同在院御所任职的人说。

“我?”夏油杰有些惊讶。

他看清了处于群僧之中的源空。这人身上很干净,不带一丝诅咒,是真正诚心修行之人。他穿着法衣,手上挂着念珠,平静豁达地注视四方,接触到夏油杰的视线时,还冲他笑了笑。

“他是谁?”夏油杰询问同僚。

同僚道:“他早年流落美作民间,被漆间族人当作前押领使时国的嫡子——也就是你——寻了回去,送往菩提寺修行。据说他佛缘颇深,来了比叡山,三年读完六十经卷,震惊四座——你听说过的吧?随后几年他在黑谷修行,年纪轻轻已成高僧大能。

“有人查阅他的宗谱,发现当初搞错了,原来他只是漆间偏远旁支的后代而已。我们当初听闻此事时,都说若你当初没去五条家,说不定现在就像他一样,送进庙里削了头发成了和尚,日日念经呢!真想象不出来那样的你是什么模样。”

“……”

夏油杰楞了一下,回望人群中对自己微笑的源空,不知该作何表情。

片刻之后,他低下头,手轻轻搁在腰间的血刀刀鞘上。

彼时不动佛心咒已经侵蚀到他肩颈,整条右臂连心疼痛,犹如万针扎在皮肤上。

……已经过上了这样的人生,就不要再奢求那佛祖不曾安排给自己的另一条路了。佛祖无情,他注定一生抱恨,不是早就看清看透的事情么?

“我到外面透透气。”他不再看源空,主动转身,离开了殿内。


万念俱灰,脱胎重生。

夏油杰从大梦之中苏醒时,一身热汗。他茫然地眨眼,坐起了身。被角从身上滑落,皮肤暴露在冬末的余寒之中。

“你醒啦,”家入硝子正在煎药,抬眼望他,说,“现在是仁平元年啦。”

帷帐撩着,屏风也半开,能望见晴雪覆盖的庭院。夏油杰愣了愣,大脑缓慢地运转。

“……我睡了多久?已经改元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惊恐,家入硝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现在是久安七年,刚改元仁平不久。距离你上一次醒来只过了一个月。”她解释道。

还以为过了几十上百年,斧柯烂尽沧海桑田了呢……夏油杰终于放下心来。

他记得眼前这个女医者,神医家入的后人,她母亲是扁鹊在世,相传能生死人肉白骨,不定期来京为五条家主诊治配药。夏油杰曾在一月前病重之时模模糊糊地瞥见她的脸容。

“是你救了我?”夏油杰问道,要行大礼道谢的模样。

“等等等……你别动啊,嗓子干就少说点话,算了你喝点药润润嗓子吧。”家入摁住他,将药碗塞进他手里,说。

她起身推开屏风,好让天光多透进一些,也让夏油杰能看到院中的风景。夏油杰愣了一下,才发觉这是五条悟的房间。

家入想起五条悟的千叮咛万嘱咐,蹙眉斟酌着回答:“这几个月确实都是我在为你治疗……不过你不必谢我,都是你自己命大。术式种下的诅咒难治,我母亲来了也不能保证治好,能否扛过来全看个人运气,你运气好罢了。”

家入心想自己也不算说错。因为运气足够好,所以有人为你续命,偏偏还是五条家的少主,一心澄明,不动佛心咒对他根本起不了效果。这命续得简直是天作之合,省得她还得担心诅咒残留在夏油杰体内卷土重来,让五条悟半条命白费。

说起来,五条悟也是个疯子,竟然兴师动众祈祷七日,真引得神明现身遂了他的心愿,让夏油杰起死回生。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咒灵以外的神明不成?她想,那这神明可真吝啬,不仅不渡世间苦难,救区区一人还要用另一人的命来换。

家入懒得再思索,总之一切都是这两人的因缘纠缠,同她没干系的。她从厢中唤来仆从,让他们替夏油杰沐浴更衣。这人躺了几个月,指不定现下连路都走不了呢。

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夏油杰问侍从:“少主呢?”

“在离宫谒见院皇呢。”侍从回答。

夏油杰对着小院闲坐了一整日。他走不了路,哪里都不能去,只好看看风景、读书作歌消磨时间。说来好笑,他活了十八年,这是第一次如此轻松自在。

原本没奢求过能活下来,可上天终于对他仁慈一次,他用一次出生入死还干净了十年的恩情,终于能卸下这长年的重担了。

重回人间,他的身体头一次如此轻盈。

饮了热茶,胃变得暖洋洋的,夏油杰裹了一条厚被子,在案前打着瞌睡看书。

冬雪苍苍,二月就会融化了。到时春暖花开,万物更新,他就能……


五条悟是收到夏油杰醒了的消息,乘着夜色自院御所飞马回府的。他连缰绳都没来得及递给随从,就跳下马跑进宅中,狩衣在风中猎猎翻飞,踏过漫长无尽的渡殿,终于来到夏油杰面前。

——夏油杰睡着了。伏在案上,脸压着书页,灯光下长睫如鸦羽,在脸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他几乎沉进身上的被子里,只露出刀削似的下颌线。他这几个月来瘦了很多,却不显得憔悴。

五条悟想,看来神明有将自己的生命好好渡给这个人。他放慢了步伐,行至案边,伸手挪开了那盏灯。夏油杰动了动,下意识往被中又缩了缩。

五条悟几乎要热泪盈眶。

这个人苏醒了……他活着……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他总是在自己面前受伤流血,命薄得像纸似的扯扯就碎了!五条悟就算心再大也给他几次三番吓丢了魂。话又说回来,还好自己命似乎很长,现在的杰看起来很健康,还能活很久很久的样子。

五条悟弯下腰,靠近了夏油杰。他伸出手,指尖居然有些颤抖,碰了一下夏油杰的脸,又迅速收回了。

夏油杰在睡意朦胧中睁开双目,对上五条悟的视线。

灯花坠落无声,温暖的黑暗覆盖在两人身上。

“悟?”夏油杰坐起身,一下就离五条悟的脸很近,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

然后,夏油杰就看见他眼中迅速积满水光,几滴泪珠从眼眶滚落。

“少主?”他慌了神,想伸手去擦,却被五条悟动作粗暴地抱住了。抱得很紧,夏油杰隔着被子都感觉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终于……再次听见你的声音了。

五条悟死死抓着被子,总觉得触碰不到实处,手胡乱地伸进去,摁在夏油杰肩背上——消瘦的肩胛骨,如刀刺破掌心。夏油杰有些好笑地抬手放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打了几下。

少主就是这样,时不时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

他心里也是高兴的,知道这是因为五条悟格外看重他。

五条悟几乎倒在他身上,两人陷进软而乱的锦被中。夏油杰任他紧紧抱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应该发泄够情绪了,就伸手想拉着五条悟站起来。他却忘了自己没什么力气,最终拽着五条悟一起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五条悟也是一愣,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垫在他脑后,另一只手险险撑住了地。

昏暗的光线中,夏油杰的长发散开,那张脸完整地露出来,狭长多情的一双眼,神情一如既往温润平和,中和了那种媚态。夜色融不化那双惹人注目的金眸。

……已经很久不曾见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了。

“少主,对不……”夏油杰一面说,一面撑起身体想起来。五条悟却将他困在双臂间不肯让。夏油杰疑惑,去看五条悟的眼,那双眼却低低垂下,然后凑近了抵上他的眼睛,两双睫毛交缠在了一起。

五条悟的唇凉凉的,贴上了他尚还干裂的双唇。

夏油杰有一瞬间茫然无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少主。五条悟并没有吻太久,只是唇碾了他几下,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很快起身了。

“太近了,没忍住。”五条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

灯光黯淡,夏油杰看不清他的表情。夜幕中只有梅花的冷香清晰地荡过鼻尖。

“哦……”夏油杰不知为何也有些紧张,赶紧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


夏油杰搬回了从前住的地方。家入每日替他诊脉,如是大半个月,终于宣布他完全康复了。她也终于可以离京继续行走四方,救死扶伤。

她离开前,五条家特意设宴款待她,聊表谢意——当然天价诊金是早就付了的。夏油杰重病一事仍然是机密,所以宴席设得很小,没有乐师和靡靡丝竹,也没有如云侍从,只有五条悟、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三人,布菜斟酒都是亲自动手。

那夜月华如水,风朗气清,可称良宵。酒过三巡,没曾想家入才是酒中豪杰千杯不倒,而五条悟醉得早就不省人事了,倚在垫上说胡话,夏油杰也晕得坐不稳,还得在一旁拦着五条悟——怕他翻下钓殿的栏杆掉进池塘里去了。

家入难得兴致高涨,取了琵琶来,说自己小时候学过的,让他俩一饱耳福。

五条悟枕在夏油杰腿上望着她直笑,说那你弹,我来为你歌一曲。

风吹皱水中明月,琵琶声悠悠回荡在钓殿之中。五条悟吟的是今样,家入没想到他唱得还不错,一时技痒,便一曲接一曲地弹了下去。

夏油杰也难得放纵,宣称不醉不归,提了酒壶自斟自饮,在他们的歌声中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见佳人兮,愿作葛藤,紧紧相依,纵遭砍伐亦难舍难分……”②

唱到最后歌词乱了,恋思怨别犹如梦语,夏油杰也醉了,在五条悟胡乱的歌里放声大笑。家入笑得直不起腰,捏着拨子用力拨扫琴弦,乐声如震,倾倒了杯中晃动的月影。

五条悟只记得最后夏油杰试图将自己拖上垫子,他拽着夏油杰的手不放,语无伦次地大声说夏油杰不能参与今春的除目,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去院御所做那老法皇的殿上人了。

“杰是我的……是我的人,谁敢肖想。”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家入醉意朦胧,抱着琵琶又开始笑,扔了一个空杯子过来,“咚”一声砸在垫子上,道:“你脑子又不清醒了?他是男的!”

“男的又怎样?!”五条悟将夏油杰的手臂死命往自己怀里拽,两人跌作一团,“她什么都不明白,杰,你跟她说。”

夏油杰早就喝昏了头,脸红红的,一张口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只听见最后一句:“……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五条悟笑了,松手歪头倒在他身上,唱完了最后一首今样,陷入梦境之中。

那是他这半年来最安稳的一场梦。


梦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五条悟是被雨声吵醒的,大雨瓢泼,钓殿在风雨中飘摇如坠。他揉着疼痛的脑袋起身,向四周望去,不见家入的身影也不见夏油杰的身影,那把旧琵琶也不在了。

心慌乱地揪起来,他沿着渡殿一路跑去。

终于在寝殿门前寻到夏油杰的踪影,他的一颗心才安稳下来。夏油杰手里拎了把伞,衣摆湿漉漉的,对他说,已经送硝子走了。

五条悟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一语不发,只是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地凝视。

雨声如鼓,夏油杰的心莫名其妙跳得快起来。他抿抿唇,拉着五条悟往前走,说:“少主,回去睡吧。”

五条悟钻进温暖的被窝中,夏油杰替他起了炉火,喂了他几口解酒的茶。他任性地握着夏油杰的手腕不放,倦意难耐,再次陷入了睡眠。

等五条悟终于睡着,夏油杰才轻轻抽出手,替他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他沿着渡殿行走,时不时停下来望一望这雨雾中的五条家宅邸。这在南家旧宅上翻新的宅邸仍是十年来五条家惯用的样式和陈设,他住久了、见惯了,难免有一种亲切和不舍之情。

无论五条家对他如何,长久以来他的确是在这屋檐下才平安活过了十八年。恩还完了、债偿尽了,他唯一放不下的人也安全无虞了,他不该再继续流连在这里了。

夏油杰想起家入早晨离开时,猜到他要做什么,背着药箱走得飞快,说我才不要还没出城就被少主抓回去严刑逼问你的去向。

夏油杰目送她远去,她骑在马上,最后回头对她挥了挥手,说:向来都是伤病之人和半死不活之人才来见我,所以我希望这辈子都别再看见你了!我也不要见到五条悟!

夏油杰说好,我们山高路遥,再不相见。

家入问:你对他也这样说么?

夏油杰一时语塞,笑容僵在脸上。她嘲笑一声,拉动缰绳策马而去,消失在了他视野的尽头。


一场无梦长眠。

五条悟这回是真睡够了。他在半睡半醒间想,昨夜真是喝酒喝蒙了,忘了告诉杰,自己准备让他暂时远离京都一段时间,找个什么地方散散心——这本就是他半年前的打算,五条家至今为止的一切对夏油杰来说都太沉重了,他不希望夏油杰陷得太深。

……陷得太深,积忧成疾,他害怕发生什么让自己难以接受的事。

等彻底醒了神、睁开眼,五条悟才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夏油杰并未守在自己枕边。

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披上外袍,提灯去夏油杰的屋子找他,路上还在厨房顺了一盘点心。

夏油杰的住处静悄悄的。五条悟估摸着他还在睡……毕竟记忆中前夜夏油杰是三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个。他吃掉最后一口点心,在廊间搁下盘子,掀起御簾走了进去。

屋里凝结着初春寒夜的冷气,空无一人。五条悟拎灯四下看了看,才发现屋子整理得过于干净了。书桌上光洁如新,夏油杰读到一半的书、还盛着墨的砚台和镇纸都收起来了,桌角摆的那瓶梅花只剩凋零的残枝。

春天了,有新的花要开,它自觉地落尽了。

五条悟移开花瓶,展开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此去万水千山,愿君珍重。”

——怕什么来什么。

失手坠了灯,五条悟在混沌的黑暗中注视信纸良久,合上了宿醉后还未恢复的倦肿的眼。

说得太晚了,醒得太迟了,这个人还是走了!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在怒气升腾起来之前,居然先是一种为夏油杰获得自由而感到的庆幸袭上他心头。

……偏偏山海不可平。

他收紧手指,揉皱了那张字迹清峻的信纸。

tbc.


①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喻人心难测。出自刘禹锡《竹枝词》其七。
②今样:平安末期流行的歌曲类型。这首摘自后来后白河编纂的歌集《梁尘秘抄》第三百四十二首,是一首恋歌哦~小五唱的时候私心改了几个字。杂部前面有恋、思、怨、别歌五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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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支持小五抓人回来,但是纯爱战士无跳舞只会想,也好的,你活着,活得开心就好 :smiling_face_with_t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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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里夏油杰儿时的的处境和原著的五条悟好相似啊,被世人只当作咒灵操使对待,只有悟不在意他咒灵操使这个身份,就像原著他人提起五条悟是“六眼”“最强”,但对于杰来说只是“悟”而已。小情侣超级纯爱啊:pleading_face:希望早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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